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官不聊生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天如玉] 衡門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1
發表於 2019-7-31 21:27:42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

    北地氣候多變且復雜,在這遼闊而遙遠的北疆, 幾乎難以感受到春夏。

    春天幾番雷, 夏季幾陣雨。

    雨是暢快痛徹的, 一顆一顆直直砸入地底的那種, 甚至能濺出坑來,也濺出濕熱沈悶,但只會持續幾天。

    之後,風乍起, 就入秋了。

    而越往邊境去,天氣就越復雜,有時候一天感受四季也有可能。

    時日就在這翻轉不定的氣候中流逝過去——

    筆直的官道上, 車馬轆轆而過。

    來自邊境的六位都督夫人結伴同行,又去瀚海府中拜謁了一趟。

    這一趟十分巧妙, 仿佛毫無邊境兩軍對陣的劍拔弩張,只是一群北地的貴婦相約出遊, 便好似這北地也一派風平浪靜。

    眼下,已在返回的路上。

    去時六輛馬車,返回仍是六輛,只是無人知道, 其中一輛裏,多出了好幾個人。

    正中間的馬車裏, 李硯尚且沒有回神。

    前一日,剛聽說六位都督夫人再度入都護府來拜見大都護夫人,還想著他姑姑會很忙, 哪知到了半夜,他就被新露叫起來,登上了這輛車。

    事前完全沒有半點風聲給他。

    城守夜半開城放行,到此時,早已不知走出多遠了。

    馬車很開闊,他的身旁坐著棲遲,對面坐著曹玉林,新露就在靠門的地方。

    秋霜沒來,據說是被他姑姑留下照看商號了。

    “放心,這都是安排好的。”棲遲早就留心到他神色了,溫溫和和地說了一句。

    李硯點頭:“嗯。”

    他心裏有數,那日遇刺的事來還歷歷在目,姑姑帶上他,肯定是為他安全著想。

    他又看看對面的曹玉林,除去上次被她救,這是第二次離她這般近。

    忽而想起至今還沒向她道過謝,他立即坐正了,向她端正地見了個禮:“那日多謝女將軍相救大恩了。”

    曹玉林英氣勃勃的眉眼看向他:“世子不必客氣,我已不是什麼將軍,直呼我姓名即可。”

    “那怎麼行,您於我是長輩,也有救命之恩,我……”李硯一身教養,向來知禮,可說完卻又不知該叫她什麼,不禁看向姑姑,以眼神求助。

    棲遲提點說:“跟著你小義叔喚就是了。”

    李硯常聽棲遲喚她“阿嬋”,開口道:“那我喚阿嬋嬸?”

    跟著叔來叫,可不就得叫嬸?

    曹玉林原本古井無波的臉上竟多了絲不自在:“世子還是叫我名字好了。”

    棲遲因侄子這一個無心之言,心情都松快了一些,怕曹玉林更不自在,還是說:“喚阿嬋姨就是了。”

    李硯搭手,忙改了口。

    曹玉林這才沒說什麼,算是默認這個稱呼了。

    隊伍忽而停頓。

    緊閉的木質車門被敲了兩下。

    新露打開門,幽陵都督的夫人斂著胡衣,靈巧地鉆進車來,只屈膝跪在車門邊上,帶著笑道:“已出瀚海府,有勞夫人稍候,我們得換個頭面,方便遮掩一下。”

    說完將懷中掖著的一身衣裳遞給曹玉林:“你這打扮不行,也得換了。”

    新露替曹玉林接了過去。

    “有勞。”棲遲輕輕點個頭。

    幽陵都督夫人見禮告退。

    給曹玉林的那身衣服是齊胸襦裙,尋常女子最常見的衣服,但她平日裏束袖黑衣,從未穿過這個。

    但也知道意思,無非是要她改頭換面,防人耳目罷了。

    所以新露遞過來的時候,她還是接了。

    李硯不便在車中待著,先下去回避了。

    出了車中,只看得到前後左右的人,皆是跟隨護送的人馬,簡直裏外三層的架勢,嚴密地圍在幾輛車左右,看起來只是這群夫人所帶的尋常護衛,可一路下來也沒半點嘈雜聲響,分外齊整肅穆。

    沒一會兒,忽見方才去過車上的那位幽陵都督夫人自前面車中露了個頭,她身上已換上漢家女子的齊胸襦裙,若非發式還沒來得及改,簡直要認不出來了。

    李硯這才知道她方才說得換個頭面是什麼意思。

    ……

    車裏,曹玉林正解開外衫,手上很慢。

    棲遲朝新露看了一眼,又朝門看一眼。

    新露會意,便也和李硯一樣,先出去回避了。

    曹玉林留心到,看向棲遲,手上才快了一些:“多謝嫂嫂。”

    棲遲看了看她:“你可以不用換,這一路上別說保護的人馬多,就是往來斥候和糧草也不斷,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不會有什麼危險,不過是幾位夫人有心罷了。”

    曹玉林聽了,便將那身衣服放下了。

    說實話,她根本也不會穿這種衣裳,這種抹胸外罩輕紗的衣裳只適合眼前這樣水做的貴族女子,於她實在格格不入。

    棲遲看了一眼那衣裳,目光轉回她身上,猶豫一下,還是問道:“阿嬋,你身上的傷沒事了吧?”

    曹玉林眼睛擡起來,沈默了片刻才道:“想必那天是嚇到嫂嫂了。”

    棲遲立即搖頭:“沒有,我只是想為你治,同是女人,怕你覺得傷在那種地方不好言明,是硬撐著的,我還記得當初在古葉城裏你舊傷復發過。”

    說話時又想起當時看到的場景。

    盡管只是一閃而過,她還是看見了,曹玉林的胸口上何止是累累的傷疤,簡直可以說面目全非,留下了難以言說的可怖傷痕。

    這才是她當時震驚無言的緣由。

    但怕傷害到曹玉林,她還是裝作若無其事,若非實在擔心她是扛著傷不做聲,今日也不會再問起半個字。

    曹玉林語氣平靜:“已經好了,嫂嫂放心,早已過去了。”

    棲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那是何等非人的傷,豈是輕易就能過去的。

    一時想起剛才李硯在這裏無心的叫了她一句嬸,又想起伏廷曾說過,說她有她的原因,心裏像被扯了一下,輕輕問:“你莫不是因為這個才跟小義分開的?”

    曹玉林坐在那裏猶如一尊泥塑,很久才說了句答非所問的話:“嫂嫂都看見了,我這般模樣,已算不上個女人了。”

    她蹙眉:“莫要胡說。”

    曹玉林搖搖頭,似不想再提了:“我知道嫂嫂心疼我,只希望嫂嫂將此事忘了就好了。”

    棲遲不想戳她傷疤,更不會詢問她這傷是如何落下的,點點頭:“我只當不知道,只要你不要帶著病痛就好。”

    “真沒有,我可對天發誓。”她說得極其認真。

    棲遲沒再說話了。

    車中一時沈寂,二人仿佛什麼都沒交談過。

    直到李硯和新露又登上車來,隊伍繼續往前。

    ……

    其實榆溪州距離瀚海府並不算太遙遠,但因為棲遲身子漸重,此行自然走得十分緩慢。

    各位夫人收斂了胡姬風範,不騎馬,著漢衣,端端莊莊地乘車不露面,倒也有耐心。

    都是女人,還幾乎都是過來人,六位夫人都替棲遲算著日子的,越走月份越足,越足自然速度越慢。

    途中經過每個州府都會停頓,各州府都督和夫人只當迎來這群夫人拜訪,又好生送行一程去下一個地方。

    前方是邊境,已然戒備森嚴,後方諸州府自然也加強了防範,所以這一路雖然走得無比緩慢,反而沒有半點危險發生。

    榆溪州,城門處。

    夜色深濃,兵馬分列,持火映照。

    伏廷坐在馬上,手扶著腰側佩劍,片刻後松開,眼睛看了看遠處,五指又扶上劍柄。

    安排幾位都督夫人去接棲遲,算是反其道而行,將女眷們張揚地放在明處,叫各州府都不得不出面護送,反正她們也多的是空閑。

    可也沒料到會拖那麼久,一去一返,都快耗去三個月。

    這三個月裏,他要提防漸漸按捺不住的突厥,還要留心她們的行程,直到今日才收到確切消息,她們已至榆溪州。

    夜半,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現在視野裏。

    沒有持火把,走夜路她們倒是很收斂,無聲無息的。

    伏廷扯韁,打馬退去城門旁,吩咐身旁的羅小義:“叫她們直接入城。”

    羅小義後面還跟著各州在此協防的都督們,聞聲不等羅小義開口,紛紛打馬上前,直接引車入城,沒有半點停頓。

    原本諸位夫人還要出來向大都護見禮,有人掀簾探了個頭,見此情形又坐回去了。

    馬車一輛一輛自眼前駛過,伏廷在城門旁看著,直到其中一輛偏了向,直向他這裏駛來。

    車簾揭了一下,火光映照中露出女人的一雙眼。

    伏廷打馬靠近,盯著那雙眼說:“走。”

    馬車繼續往前行駛。

    羅小義跟在後面,先小聲打了個招呼:“嫂嫂。”

    車內的棲遲應了一聲。

    走在前面諸位都督和都督夫人都覺得有些失禮,竟讓大都護和大都護夫人落在了後面,不由得放緩了速度,回頭等著。

    卻見寂靜長街上,大都護跨馬護車,遠遠而來。

    各位都督領著自家夫人馬車讓開請大都護先行,大都護策馬緩行,直接便過去了,馬車簾布嚴密,沒掀一下簾。

    一路直入州中的賀蘭都督府。

    這裏如今算是軍營的後方。

    馬車停下,伏廷下了馬,吩咐羅小義:“著人安排一下。”

    羅小義笑道:“放心吧三哥,早已安排好了。”

    話剛說完,車裏走下了曹玉林,李硯緊隨其後。

    他看了眼曹玉林,笑著道:“走吧,帶你們先安置,料想一路累了。”說著拉一下李硯,領著他們先入了都督府門。

    新露扶著棲遲在後面下來。

    伏廷走過來,一手握了她胳膊,帶著她往裏走。

    新露很識趣地退後默默跟著了。

    棲遲跟著他,胳膊在他手裏,其實算是被他扶著。

    她邊走邊看他,他身上還是那身軍服,但臂上套著護肘,走動時長靴踏步,佩劍輕響。

    賀蘭都督府比起大都護府要小許多,沒走多遠就入了早已騰出的主屋。

    進門時,他已一只手將她抱住了,反身合上門。

    人前鎮定的大都護和夫人,人後卻不是。

    然而真抱了才發現已要抱不住了,他低頭,往下看,彼此身體貼著,她身上寬松的裙擺已顯露了一個明顯的輪廓來。

    他手臂松了些,免得壓著她,手指托一下她下巴,讓她看著自己:“早知還不如直接帶你來。”

    棲遲發現他臉頰瘦了一些,眼窩也深了些,反倒眉目更深刻了幾分,邊看邊說:“現在來也一樣。”

    他手按在她後腰,正好一低頭,嘴對著她額角,說話時就要蹭上,聲便低沈了:“也好。”

    至少這下能趕上她生產了,也是好事。

    棲遲到了最容易疲累的時候,只站了這會兒功夫已經將身子倚他身上了,還是不自覺的。

    伏廷再低頭時,她連臉都貼他胸口了。

    他也不意外,畢竟趕路到此刻了,一彎腰,將她抱了起來,送去床上。

    她側臥著睡了。

    伏廷在床邊站了片刻,走了出去。

    曹玉林就在門外不遠處站著,向他抱拳。

    伏廷走過去,壓低聲:“查出什麼了?”

    是說那行刺的事。

    曹玉林搖頭:“除去那個自盡的刺客,一無所獲。”

    伏廷不語,這事只能擱後再查。

    曹玉林朝房門看一眼:“我原以為三哥不會讓嫂嫂來。”

    若以伏廷往常做派,的確不會,此番也不是毫無猶豫,但曹玉林在暗文信裏提及了李硯,他便明白了棲遲想來的另一層原因。

    “她很看重李硯,為了他也會來。”他說。

    甚至看重到比她自己還多。

    曹玉林道:“我看三哥是不想在後方留一個弱處給敵人,三哥這是把嫂嫂當寶對待了。”

    聽她語氣像是在打趣,但她確實不是個會說輕松話的人,這麼一本正經的,伏廷都要想笑,咧了嘴角說:“你我皆是軍人,我把她當什麼,你應該懂。”

    曹玉林懂了,這是她能理解的最重的對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早早早~

    棲遲:早什麼早,我睡了!

    伏廷:睡什麼睡,起來嗨!

    棲遲:你來懷一個試試。

    伏廷:您受累……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2
發表於 2019-7-31 21:28:02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一陣若有若無的鼓點聲響在外面,棲遲醒了。

    房中亮堂堂的, 天早就已經亮了。

    她慵懶地躺了片刻, 坐了起來, 彎不得腰, 只伸出腳去夠鞋子,一面看了看身上,身上穿著中衣,昨晚也許是伏廷給她脫了外衫。

    隱約有點感覺, 夜裏他還是睡在身旁的,只是不知是何時走的。

    不禁有些無奈,好不容易到了這裏, 卻是不知不覺就先睡了過去,她心想, 連話也沒能說上幾句。

    終於穿好了鞋,她起身去推窗。

    這統轄榆溪州的賀蘭都督府也是完好地承接了北地的貧困, 描漆的窗棱都早已褪了色了,斑駁地凸著皮,推了兩下才推動,還發出了一陣幹澀的吱呀聲。

    她一手扶著窗沿往外看, 想聽聽那陣鼓點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一縷微雲如絲,拖著拽著懸在院墻上方, 日已當空。

    房門隨即就被推開了,有人進了門。

    她以為是新露,輕嘆一聲:“我一定睡了許久。”

    沒有回音, 卻有只手伸到了她身側,抵著她的腰,就撐在窗沿上,她一轉頭,入眼便是男人胡服領口翻折的胸膛,眼睛往上,看到伏廷的臉,不禁一怔。

    “你沒走?”

    伏廷說:“走了,又回來了。”

    早就去巡了趟邊,估摸著她該起了,就又回了。

    棲遲眉梢微挑,眼裏帶了笑,聽這話無疑在說就是為她回來的。

    伏廷手在她眼前遮一下,看她不自覺地眨了下眼才拿開,她有時候笑得太晃眼了。他聲低了些,也認真了些:“有事要交代你。”

    “嗯?”她收神看著他:“什麼?”

    他看一眼窗外:“聽見那陣鼓聲了?”

    棲遲點頭。

    “那是報平安的,若有險情,會是又烈又響的急鼓。”

    她明白了,難怪與當初在瀚海府中聽過的不同。

    “還有呢?”

    “我軍營在城外往西六十裏處。”

    棲遲仔細記下。

    到了前線還是該熟悉些情形,這些都是必須要說的。伏廷說著這些時,撐在窗臺上的那只手臂已完全支撐了她身上的重量,低頭仔細看了看她的臉,白天才看得清楚,她的下頜還是那麼尖。

    肚子已如此明顯,臉上卻沒長肉,他心想是吃太少了不成。

    “沒了?”棲遲仰頭看他。

    “其余都交代給小義和曹玉林了。”他說完,又看了看她,聲稍沈:“臨產在即來前線,也就只有你。”

    棲遲眼珠轉了轉,緩緩說:“誰說的,沒聽說過漢代光武帝的故事麼?他打仗的時候便是帶著他的夫人陰麗華的,陰麗華那時也懷孕了。”

    要說典故,伏廷恐怕不一定知道,但要說行軍打仗的事,他還是知道的。

    確實聽說過漢光武帝劉秀行軍期間帶著懷孕的陰麗華,甚至為她將行軍速度放到最慢,最後陰麗華就在軍中生下了孩子。

    他還沒說什麼,又聽她輕輕接了一句:“你就不能學劉秀對陰麗華那般對我?”

    伏廷總覺得她話裏帶了幾分試探似的,故意說:“我記得他有好幾個婆娘。”

    棲遲眉頭一蹙,眼掃過他:“你這人真是……”

    故意來掃興的不成!

    伏廷摸一下嘴,猜她八成又是要說他壞,忍了笑站直。

    外面突然傳來羅小義的喚聲:“三哥!”

    這聲音聽來有些急切,他一下正了色,扶她站穩:“我該走了。”

    棲遲也聽出些不對,點點頭,閑話不再多說。

    伏廷動作很快,大步而出,拿了扔在門口的馬鞭便出了門。

    新露早已在外面守著,隨後進來,手裏端著熱水:“家主,各位都督夫人已等了許久了。”

    賀蘭都督府被騰出來給棲遲專住,她們都散在城中各處落腳,今日是特地來的。

    棲遲目光自伏廷離去的方向收回來:“你該早些叫我起身的。”

    原本便起得晚,方才又那一陣耽擱,得叫她們好等。

    新露放下水盆,一面絞著帕子,一面笑道:“家主便安心歇著吧,誰會說什麼,都說這時候是最容易倦的,畢竟眼看著便要到生產的時候了。”

    棲遲不禁擡手撫了下小腹,扶著後腰過去梳洗,免得再叫她們久等。

    ……

    幾位都督夫人也是剛到不久,正圍坐在都督府的前廳裏說著話。

    棲遲剛走到門外,就聽見她們的交談聲——

    “別看咱們幽陵府地處邊境,那也是北地八府之一,歷來是繳賦的大府,如今已擋了突厥數月,牛羊也快肥了,只要撐到突厥退兵,便可以風風光光地入瀚海府去交賦了。”這聲音來自幽陵都督的夫人。

    “論交賦,下面的七府十四州哪裏比得過首府?聽聞瀚海府今年可是多了好多良田呢,又新來了許多漢民,他們種地可厲害了。”

    “附近的仆固部都已先屯了一批肥羊了,我們榆溪州自然也是不能落於人後的。”

    “眼看著深秋之後便要入冬,這可是各州要論收成的時候了,突厥有那麼好心,真能乖乖地退兵?”

    “能退兵自然是最好的了,一想到要打仗我就心裏突突的,想想當年那場戰多慘。”

    “你這是擔心自家都督吧?”

    “誰不擔心,難道你不擔心呀?”

    “哪次作戰不是大都護身先士卒,要擔心也是大都護夫人擔心,夫人那般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都還沒你這麼膽小呢。”

    頓時一陣轟然笑聲。

    棲遲默默聽著,心裏卻有數,這次突厥掐準了來的,也不知伏廷用了什麼法子威懾住了他們,竟拖了這麼久,已是很不易了,但真要不戰而退兵,恐怕很難,畢竟他們那麼費心地挑起了事端。

    新露先輕咳了一聲,側身在門邊請她進去,笑聲頓停,廳中幾人紛紛起身,面朝門口見禮。

    “夫人見諒,我等閑話罷了,還望夫人莫怪。”說話的是賀蘭都督的夫人,雖也是胡姬,卻生得個頭嬌小。

    棲遲柔柔笑著說:“豈會,我還等著諸位去瀚海府裏呢。”

    賀蘭都督夫人笑著回:“夫人放心,必然會的。”

    幽陵都督夫人接著便道:“眼看著夫人好日子臨近,我們特地為夫人送了穩婆來。”

    說話間朝門外招了兩下手,很快有幾個中年仆婦自門外走了進來,畢恭畢敬地向棲遲見禮,大約是特地揀選過的,都是漢人,且本分知禮。

    棲遲原本自己是早有準備的,過來時要輕裝簡從便沒帶上,好在她們心細,不等她開口就安排好了。

    說話間,又聽見外面傳出了鼓聲。

    她轉頭望出去。

    這一次倒不是先前那鼓點,卻也不急切,她在瀚海府聽過,是閉城門的鼓聲。

    一剎那,在場的幾位都督夫人頃刻都動了腳步。

    幽陵都督夫人搶先道:“看樣子是軍中有動靜了。”

    眾人都不約而同地朝向門口,卻又對著棲遲停了下來。

    “夫人,可容我們在閉城前去送行一番?”賀蘭都督夫人小聲問。

    棲遲身為大都護夫人,她們自然是萬事以她馬首是瞻。

    眼見六雙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棲遲又想起羅小義那聲急切的呼喚,還有伏廷快步離去的身影,多少也猜到了些,朝新露看一眼:“備車,我與幾位夫人同去看看。”

    幾位夫人一疊聲道謝。

    外面很快備好了馬車,近衛調了一批守衛都督府的人馬隨行護車。

    棲遲特地交代了新露不要驚動李硯,免得他又擔心,只吩咐告訴一聲曹玉林,這才出了都督府門。

    天氣已轉涼,新露扶著她登車時,先往她身上披上了件月白緞子的披風。

    曹玉林很快就來了,照舊一聲黑衣。

    棲遲朝她招下手,她跟上車來說:“嫂嫂這是要去送三哥一程了。”

    畢竟是軍人,鼓聲代表什麼意思她很清楚。

    棲遲點點頭,指一下外面的幾位夫人:“也免得她們掛念。”

    幾位都督夫人倒是著急,跨馬來的,出門也直接跨了馬。

    只有賀蘭都督的夫人作為陪同,跟在曹玉林後面,一並登上了棲遲的車。

    若非身子實在重了,棲遲也寧願騎馬,倒還方便些,大約也是被幾人的急切給感染了,怕要趕不及似的。

    馬車在城中駛出時,賀蘭都督夫人順便與她詳說了一番榆溪州中的情形。

    榆溪州聚居著鐵勒諸部之一的契苾部,多為牧民,逐水草而居,因而城鎮也就只有賀蘭都督府所在的這一處罷了。

    州中大多是牧場,也是邊境各州中最為薄弱的一處,開闊難守,歷來是突厥最易進犯的地方,因而諸位都督才會跟隨大都護在此處著重防守。

    棲遲聽她說著時,順帶揭簾朝外看了一眼,恰好看見一間街角的瓦舍,臨街方方正正的小窗被木板條撐開,隱約可見裏面高大的藥櫃一閃而過,窗前懸著魚形商號的木牌,她看了一眼便放下了簾子。

    是她應對瘟疫開的醫舍。

    街道空蕩,百姓都已被清走了。

    車門還未閉,但也沒多少時間了。

    城門處也有重兵把守,有大都護的近衛打點,方才放行。

    馬車駛出城門,不多時便停了。

    未到軍中,但軍中方向已有大軍自城外而過。

    新露麻利地下車,揭開簾子,將棲遲扶下來,曹玉林跟在一旁,也扶了一把。

    棲遲腳踩上灰白的土地,攏著披風看出去,遠處一片開闊的原野,草半青半黃,在風中搖曳。

    一行大軍遠遠而來,綿延相接,一望無際,如同一道割開天地的屏障橫擋在眼前。

    隊伍的最前列,馬蹄聲陣陣,有人策馬而來。

    曹玉林抱拳退開,新露也退後幾步。

    她轉頭,看見伏廷跨馬而來,眼神落在他身上,頓了頓。

    伏廷身上穿上了鎧甲。

    玄色的鎧甲覆在他身上,凜冽厚重,可他坐在馬上的身姿筆挺,周身被勾勒出如雕如琢。

    她是第一次見他這模樣,不禁多看了幾眼:“看你這樣,便覺得要打仗了。”

    伏廷抿唇,跨馬下來,幾步走到她跟前,裹著黑色胡靴的長腿停在她眼前:“各州已到收成之時,突厥應該按捺不住了。”

    棲遲想起先前幾位都督夫人的閑談,也料到了,卻也松了口氣,因為聽他這麼說,便是事先防範,還沒攻過來。

    “要往哪邊?”

    他指一下東北面:“這裏攻不進,他們轉向了。”

    棲遲點頭,忽而看見遠處的賀蘭都督夫人立在馬前,一只手壓在馬上坐著的人胸口,在說著什麼,那位應當就是賀蘭都督了。

    不僅是她,其他幾個都督夫人也都大同小異,各位都督或在馬上,或在馬下,幾位夫人都伸著左手按在他們胸前,說著胡語。

    “她們在做什麼?”她小聲問。

    伏廷轉頭看了一眼:“鐵勒胡部的規矩,女人在男人出征前都會這樣,祈禱平安。”

    說完眼睛看著她,忽的嘴角一牽,轉身就走。

    朝那頭的羅小義揮了下手,便是號令軍隊開拔了。

    羅小義坐在馬上,眼從遠遠站著的曹玉林身上收回來,幹咳兩聲,轉頭去吩咐。

    伏廷手抓住韁繩,正要上馬,感覺身後有人跟著,回過頭,就見棲遲站在身後。

    她眼睛看著他,輕輕擡起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口。

    伏廷盯著她,又看著她那只手。

    “怎麼?”她眼神輕動:“我還以為你方才是想要我這樣的。”

    他靜靜地站著,眼中沈沈然的兩點黑,如墨翻湧。

    棲遲掌心裏感受著他強有力的心跳,眼掃了掃左右:“我該說什麼?”

    他不可遏制地笑了:“隨你。”

    棲遲認真想了想,不好耽誤他時間,迅速地說:“那就平安。”

    伏廷頷首,垂眼看了看她小腹,伸手撫了一下。

    她收回了手,察覺四周都看過來了,耳後有些熱,若無其事地退開兩步。

    伏廷上了馬,看一眼曹玉林。

    後者朝他抱拳:“我這便送嫂嫂回去。”

    他點頭,又看一眼棲遲,打馬往前。

    大軍遠去,諸位夫人這才念念不舍地回頭,都湧到棲遲身邊來,又是一番道謝。

    棲遲目送馬上的背影遠了,笑了笑,領著眾人返回。

    是夜,便有一份快報傳來。

    伏廷帶人去得十分及時,橫擋在突厥突破口處,已交鋒過一番,突厥一番之後便先行撤退十裏,暫無所獲。

    曹玉林探得的這消息後,第一時刻便叫新露告知嫂嫂。

    棲遲坐在床頭,緩緩喝完一碗溫補的湯藥。

    新露正要伺候她安置,外面突兀地傳出一陣急促的鼓聲。

    如伏廷所言,又烈又響的急鼓。

    棲遲一下坐正。

    棲遲被驚醒,睜開眼,覺得眼前迷迷蒙蒙的一層突兀的亮光在跳躍。

    她眨了眨眼,再三看了看那陣光亮,在床帳上拖曳出光陰,如風般搖曳躍動,神思一下清醒了,立即扶著小腹坐起,赤著腳便下了床,一直走到房門口,一把拉開門。

    一股熱浪撲來,外面火光熊熊。

    門被撞開,新露跑了進來:“家主,走水了!”

    鼓聲急促,一陣又一陣。

    棲遲已看出來了,這混亂之際,曹玉林匆匆趕來。

    她走得極快, 到了門前看見棲遲已被新露手忙腳亂地扶住, 腳步更急, 幾乎兩手架住了棲遲。

    “嫂嫂可要緊?”

    新露如見救星:“曹將軍來得正好, 家主怕是要生了,我這便去尋人!”

    火都已快燒到眼前來,大家都正忙著在滅火,她扯著嗓子喊也未必有人聽見, 還是親自去的好。

    曹玉林聞言也有些慌亂,畢竟沒見過女人生產,只能緊緊架著棲遲。

    棲遲這會兒卻又沒那麼疼了, 撐著她雙臂,趁著間隙問:“情形怎樣?”

    曹玉林在發現起火時就出府去探了, 正好帶回了消息:“不太好,今夜風大, 火勢漲得太快。”

    棲遲看了眼遠處的火苗,隔著道院墻竄動著,隨時要翻越過來的模樣。

    難怪都督府這麼多人守著都能讓火燃得這麼大,恰好趕上這幹燥大風的天氣。

    新露還未回來, 忽有道身影沖了過來:“姑姑!”

    李硯也是自床上剛起來,衣領還敞著, 也顧不得拉緊。

    他跑得太急,一到跟前就喘著氣說:“火要燒過來了,姑姑不能待在這裏, 得趕緊走!”

    曹玉林也道:“不錯,我剛才出去看過,都督府的火是最大的,嫂嫂要生產不是一時半刻,此地不能再待。”

    棲遲剛要說話便又疼了,捂著小腹低哼一聲,人就要站不住。

    李硯嚇了一跳,才知她是要生了,驚駭地想,不是聽新露提過還沒到日子嗎?為何竟提前了?

    還偏偏趕上他姑父不在,四處起火的時候!

    曹玉林當機立斷,將棲遲身上外衫一攏,背上她便走。

    李硯跑進房裏拿了件披風出來搭在姑姑身上,跟了幾步,腳下一停。

    “阿硯……”棲遲低低喚了一聲。

    曹玉林停下,回頭四顧,才發覺李硯已不知蹤影。

    不僅是他,新露也還沒回來。

    她接連叫了兩聲“世子”,沒有回音。

    只是片刻功夫的猶豫,她咬牙想背棲遲先行離開,但棲遲按住了她肩頭:“不行,阿嬋,再等等。”

    曹玉林一下想起伏廷說過她十分重視這個侄子,只好站定了,何況新露也是她的貼身侍婢,料想也是丟不得的。

    只是心中十分著急,她又轉頭叫了好幾聲“來人”,終於叫來幾名忙著滅火的近衛。

    “夫人臨產在即,保護夫人!”

    近衛皆是伏廷的身邊人,只因棲遲到來,才特地留下守著她的,任務便是保障夫人安全。

    一名近衛火速去調人。

    就這時候,忽見火光堵著的廊前沖出個人來,不是李硯是誰。

    他手裏竟還拽著一個人,那是個仆婦,衣袖上沾了火,正嚇得驚叫。

    李硯捂著鼻子咳了幾聲,鞋尖上也沾了火屑子,一面踏滅了,一面用力拍打掉她身上的火,隨即就將她扯了過來:“我找了個穩婆來,姑姑生產不能缺了穩婆!”

    新露就緊跟在他後面,嗆得咳了好一陣,都要哭了,踉蹌近前道:“多虧世子沖來,否則奴婢一人真不知能不能帶出人來。”

    她方才去找穩婆時,火已燒上回廊,截斷了去路。她見不得家主受苦,便想沖過去,李硯跑了過去,先一步將衣裳一裹,埋頭過去了,不多時就扯了個嚇壞了的穩婆來。

    這一遭真是嚇壞了,倘若世子有什麼不測,也是天塌的大事啊。

    棲遲伏在曹玉林背上,瞪了李硯一眼:“你……”

    下一瞬疼白了臉,再說不出半個字。

    李硯忙道:“別說了姑姑。阿嬋姨,快走!”

    曹玉林小心托一下棲遲,知道她肚子這樣壓著不舒服,快步走向後門。

    近衛先一步安排好了馬車,車上墊了好幾層軟墊。

    棲遲被李硯和曹玉林扶著送進去前,扶著車門,終於看清都督府的情形——

    整個前院都已燒著,眼看著火勢就要蔓延去她住的地方,裏面的人還在奔走滅火,剛被滅掉的地方冒著黑煙。

    四處都是一股焦糊味。

    一個近衛上前來報:“諸位都督夫人來了。”

    棲遲扶著小腹倚在車門旁,擺一下手:“叫她們不必過來,突厥人還未清除,躲在暗處,一出事她們便往這裏跑,易被看出端倪,反而不利。”

    緩口氣又說:“讓她們各自安排滅火,留心自身安全。”

    近衛領命趕去傳話。

    棲遲說完,又開始陣痛了。

    新露趕忙催促要走。

    李硯將穩婆拽上車,幾人擠在車上,行駛上道後,直覺便是往火光小的地方而去。

    “阿嬋姨,你剛看過城中各處,哪裏可以落腳?”

    “火從城門處蔓延,燒得最嚴重的便是官署。”曹玉林扶著棲遲說,言下之意去其他官署落腳是不太可能了。

    幾人正思索之際,聽見了棲遲輕輕的聲音:“去醫舍。”

    她方才忍著痛,凝起精神,想了一番這城中自己的地盤,便想起了臨街看到過自己的地方,那間懸著魚形商號的醫舍。

    李硯長長地松了口氣:“去醫舍好。”

    曹玉林點頭,朝外吩咐去醫舍。

    ……

    醫舍因在街角,逃過一難,此時倒是好好的。

    馬車一到,近衛將前後左右都團團圍住,裏面的大夫都被驚動,慌忙地領路,請眾人進入。

    原先醫治過瘟疫病患的幾間房都封住了,要待時日夠久了才能再開,最裏面的一間卻是未曾用過的。

    新露當先跑進去,整理了一下床榻。

    曹玉林隨後就將棲遲背了進來。

    棲遲剛躺下,李硯已將穩婆推了過來:“快!”

    穩婆見在醫舍,心安了不少,這裏有藥有大夫,真有什麼也不必擔心,湊近看了看棲遲的情形道:“夫人這是提前了,一定是遇到走水受了驚才……”

    李硯打斷他:“何必廢話,好好接生,若出事為你是問!”

    在場的人都有些吃驚,從未想過他這樣一個乖巧的少年也會有急到發怒的時候。曹玉林抹了把額上的汗,甚至打量了他一番。

    穩婆戰戰兢兢地回:“是是!”一面忙招呼新露去燒熱水。

    只有棲遲忍著痛,沖他搖了一下頭:“莫慌,你先出去。”

    李硯抓了她的手,看了看,才終於出去了。

    新露快步出去燒水時,在門口看到他,停下寬撫了一句:“世子放心,我知道你是擔心家主。”

    李硯點頭,垂著頭一言不發。

    光王妃便是因生他難產而亡,他雖未到年紀,對於女子生育卻早就知道了最壞的一面。

    何況現在的情形又如此糟糕,怎能不心急如焚。

    新露去燒水了,他在外面緊緊握著手指,來回地踱步,聽著裏面姑姑的動靜。

    數百裏外,前線大軍陣前。

    黑夜裏涼風如鐮,營地裏篝火熊熊,軍士巡營而過,齊整無聲。

    縱使深夜,也依舊是兵戈整肅。

    一行數人快馬馳回營地,踏出一陣飛揚的塵土。

    為首的馬一勒停,其余紛紛停下。

    伏廷坐在馬上,一只手裏還提著刀,隨手一擲,插在地上,下了馬。

    後面跟著羅小義和六位都督。

    “突厥狗這次是安分了?竟然一戰之後就縮回去了。”羅小義邊走邊道。

    幽陵都督接話道:“也許是覺得討不得好了,聽說此番領軍的又是那個右將軍阿史那堅,以前就沒占過便宜,這回還不該學乖了。”

    “阿史那堅?”羅小義呸了一聲,心想什麼爛名字,交手數次,從沒將此人大名當回事。

    說到此處,忽見前方伏廷掃了他們一眼,羅小義閉了嘴。

    幽陵都督接到這一眼,頓時也不多說了,方才所言無疑已是犯了輕敵的忌諱。

    忽的,一匹快馬飛馳而至,馬上的斥候急切喊道:“大都護,榆溪州遇襲!”

    一瞬間,眾人腳步停頓。

    伏廷立在火堆前,冷眼掃去,銳利如刃:“怎麼回事?”

    羅小義和幾位都督也都聚集過來。

    榆溪州是行軍後方,糧草輜重和家眷都在那裏,豈能不著急。

    斥候報:“有突厥人潛入城中縱火,多處官署被燒,尤其是都督府!”

    “什麼?”賀蘭都督怒喝,那是他的管轄地,是擔著職責的。

    羅小義低罵了一句:“娘的,縮回去不動原來是在這裏等著的!都督府……”他一楞,看向他三哥。

    伏廷霍然抽了地上的刀。

    眾人一驚,齊齊看向他,他臉上沈冷,不見表情。

    “調撥回援。”

    羅小義有數,馬上道:“我即刻去撥人。”

    “兩千人足夠。”伏廷說,掃一眼在場的幾位都督:“大部留在這裏,我回來前擋不住突厥軍,提頭來見!”

    諸位都督聞言無不駭膽稱是。

    誰都看得出來突厥去榆溪州裏縱火是想調虎離山,因此大都護才只要帶兩千人手去回援。

    此地自然還需著重防守。

    羅小義領命去辦。

    瀚海府裏帶來的精銳集結迅速,兩千兵馬上道,趁著夜色迅速趕往榆溪州。

    伏廷馳馬極快,羅小義要數次追趕才跟上他。

    “三哥放心,最遲半夜,必然能趕到。”他喘著氣道。

    伏廷緊緊握著韁繩,不知為何,這一次的消息比任何一次都讓他焦急。

    夜風凜凜,在馬上疾奔感受更加明顯,這樣的氣候似也在向榆溪州發難。

    醫舍裏點滿了燈火,處在僻靜處,外面紛亂之聲似乎也聽不見了。

    棲遲出乎意料地能忍,這一路下來都只是輕哼,但忍到現在,卻也忍不下去了。

    忽的一聲痛呼。

    李硯在外面立刻轉頭貼在了門上。

    他貼著聽了聽,又退開,在外面來回地走動,一時想著姑父眼下不知如何,又想著姑姑在裏面受著苦,焦急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裏面隱約還有新露帶著哭腔的聲音:“家主受苦了。”

    穩婆四平八穩地道:“哭什麼,生孩子哪有不受苦的!雖是提前了,夫人並無異常,肚子養得也不大,好生的。”

    李硯聽了胡亂地想:那怎麼還叫肚子養得不大,他記得分明很大了。

    似是回應似的,穩婆道:“有些人懷了便是胡吃海喝地補,夫人連身形都沒怎麼變,卻是對的,肚子越大越南生,像夫人這樣才好生。”

    棲遲在輕聲的哼,忽而又是一聲痛呼。

    ……

    不知多久,一聲啼哭響了起來。

    房中傳出一疊聲的恭喜,新露喜極而泣的聲音,曹玉林長舒口氣的聲音,全都匯在了一起。

    李硯一下精神了,舒了口氣,擡手拍門:“姑姑,好點了嗎?”

    拍了兩下,忽然聽見一聲斷喝,隨之一陣兵戈聲響起。

    他一驚,繼續拍門:“姑姑!”

    曹玉林聞聲而出,拉開門出來時,已有一名近衛快步跑入,開口便道:“快請夫人離開,出事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3
發表於 2019-7-31 21:28:17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風勢轉小,但夜色仍濃, 遠處已能見到城中的一兩點火光。

    伏廷疾奔至此, 倏然勒住了馬。

    前方有人打馬飛馳而來, 背後正是榆溪州方向。

    聽動靜, 不像是只有一人。

    伏廷擡手止住後方兵馬,朝羅小義一揮手。

    羅小義迅速招呼上一行人,往前而去。

    前方黑影幢幢,雙方相接, 卻並未交手。

    很快羅小義就帶人原路返回:“三哥,是近衛。”

    伏廷手又擡一下。

    隊伍已全都拿起亮了兵器,此時才收回。

    近衛自羅小義後方打馬過來, 剛到跟前就一頭從馬上滑了下來,昏暗的夜色裏, 捂著胳膊跪在地上:“大都護,城中情勢突變!屬下特來求援!”

    伏廷握緊韁繩:“說!”

    近衛身上帶傷, 喘息不止,迅速地稟明情形——

    城中本正忙於滅火,清剿混入的突厥兵,忽然城門被攻破, 殺入了一批突厥軍,已經與城中的守軍已廝殺起來。

    羅小義一聽就罵:“突厥軍都被擋在邊境, 榆溪州外還有軍營,這批突厥狗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近衛急忙道:“尚不知緣由,屬下們都保護著夫人待在醫舍, 夫人特地下過令要閉城清除突厥人,但城中突厥人還未剿滅,他們就已殺來了,為保夫人安危,屬下才沖出城來求援。”

    伏廷手握緊刀柄,霍然就明白了什麼:“他們有幫手了。”

    羅小義悚然一驚:“誰?”

    “不管是誰,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人。”他冷冷說:“恐怕這裏才是戰場。”

    突厥的調虎離山是反的,在城中縱火讓他們相信是一出聲東擊西,如今他為防調虎離山,大部留在了另一頭,而這裏反而成了突厥著重攻擊的目標。

    好在他軍營未動,仍紮在城外。

    伏廷立即揮手啟程,眼掃了眼近衛:“夫人如何?”

    “回大都護,夫人已在生產,一出事屬下便已趕出,眼下情形未明。”

    “什麼?”羅小義當場就叫了一聲:“你他娘的不早說!”

    伏廷渾身一僵,手上重重揮下馬鞭,立即往城中奔去。

    醫舍外圍已經混戰成一片。

    李硯一頭沖進屋裏,這裏卻還安靜。

    棲遲已由新露扶著坐起,鬢發沾著汗水貼在額前,臉色還沒褪去蒼白。

    她雙臂收攏在懷間,疲憊地擡起雙眼,看到他,笑了笑:“來看看你弟弟。”

    新露在旁笑道:“世子,家主生了個小郎君。”

    李硯一楞,不自覺走近,先往姑姑懷裏看了一眼。

    孩子被清洗的幹幹凈凈,用她的披風包裹著,燈火晦暗,看不清楚,只覺得臉皺皺的,紅紅的,在她懷裏看來小小的一只。

    他看著這小小的孩子,又看看姑姑,一時忘了該說什麼。

    但隨即門就被推開,曹玉林快步走了進來:“嫂嫂,得趕緊走。”

    棲遲朝門外看了一眼,方才已經聽見了那些響動,不禁將孩子抱緊了些:“外面出什麼事了?”

    曹玉林說:“城門開了,殺入了突厥軍,各個官署都被襲擊了,外面也已動了手。”

    兵戈聲已然清晰可聞,外面到處是混亂的腳步聲。

    原本屋中還有的一絲喜氣蕩然無存,穩婆嚇得縮了好幾步,新露緊緊扶著棲遲,也變了臉色。

    曹玉林顧不上這些,過來催促:“快嫂嫂,敵暗我明,趁近衛還在擋著,趕緊走。”

    穩婆這才道:“夫人剛剛生產,這……”

    “那就走,”棲遲卻自己開了口:“這裏本也不能久留。”

    之前是因為事出緊急,不得不來此。但在疼痛時她也捏著把汗,這裏畢竟是她的商號,突厥人一旦混入,肆意放火,豈會錯過魚形商號。

    如今既然多出了突厥兵,更加兇險,她已勉強坐正。

    李硯過來幫忙扶她,新露也忍著驚懼過來幫忙,接過了孩子。

    曹玉林又將她背起來,匆匆出去。

    棲遲伏在她肩上,聽著那越來越近的廝殺聲,心口突突地直跳,轉頭看見新露抱著孩子跟在左右,李硯也寸步不離,才算放了心。

    曹玉林自後方出去,摸著黑出了醫舍。

    棲遲小聲說:“突厥能殺入,恐怕沒有地方是安全的了。”

    曹玉林也有數,但腳下未停:“嫂嫂有何打算?”

    棲遲想起了伏廷的交代:“去軍營是最安全的。”

    曹玉林仔細盤算了一下路線,往西去另一處城門口,從當中沖出去是可行的。

    “好,那就去三哥的軍營!”

    ……

    城中多處已經滅火,百姓被疏散了,或許是自己逃跑了,遠處街道隱約可聞兵戈相擊聲。

    一群近衛跨馬護送著馬車往另一頭城門而去。

    車裏的棲遲從新露手中接過了孩子。

    這孩子出奇的乖,竟也不哭鬧。

    她倚在車上,壓著紛亂的心緒問:“外面情形如何?”

    曹玉林悄悄揭簾看了一眼,其實光在車中坐著已經能聽見大概。

    “近衛說幾位都督夫人都受到了攻擊,若叫他們知道嫂嫂在這裏,不會有好事。”

    棲遲無言。

    外面一名近衛報:“前方已至城門。”

    車轍碾過大街,那道城門卻是被攻開的,只開了一半,還有兵馬在廝殺。

    曹玉林只看了一眼,冷肅地說:“也許只能沖出去了。”

    忽的馬蹄踏上什麼,擡蹄狂嘶。

    近衛喊了一聲:“有紮馬釘!”

    車中因此而猛地一顛,棲遲尚未緩過來,抱著孩子晃了一下,手上險些脫力。

    曹玉林和新露都連忙去扶她,李硯恰在她對面,眼疾手快地就接住了繈褓,緊緊摟在懷裏:“我替姑姑抱著弟弟。”

    即便如此,孩子也沒哭鬧,還睡得安安分分的。

    棲遲看他抱得好好的,松了口氣。

    馬車停住,再沒有往前,下一刻,外面已經傳來交手聲。

    一名近衛顧不得其他,直接揭了簾子就道:“夫人快走,遇到伏擊了!”

    穩婆已不慎落下車去,嚇得厲害,不知跑去什麼地方了。

    曹玉林將棲遲背起來:“我帶嫂嫂先躲避一下。”

    棲遲被她不由分說地背了出去,一出去就看到近衛在車外殺開了一條血道,遠處有一群騎兵正在湧來,馬上的人看不清楚,像是個鬼影一般來勢洶洶,口中呼喝著突厥語。

    曹玉林腳步一頓,猛沖出去,往巷口裏躲避。

    李硯和新露緊跟在她後面。

    新露腳步慢,眼看著追兵將至,將李硯往前猛地一推,自己落在後面,摔了一跤,連滾帶爬地躲進一堆雜物裏。

    李硯被她這一推踉蹌了一下,卻也跟著進了巷口,回頭看到新露躲在了另一頭,沒有被逮到,才又趕緊往前跑。

    “阿硯。”棲遲在喚他。

    “在,姑姑,我還好好的,弟弟也好好的。”他連忙抱著弟弟跑過去,喘了口氣,又說:“新露躲起來了,但願沒事。”

    棲遲在昏暗裏點頭,已經明白,突厥此番是有備而來,先是縱火,再將人引出後便伺機抓捕諸位夫人作為人質。

    “他們或許是有幫手的。”她靠著墻壁,喘著氣。

    曹玉林也在喘氣:“我們這樣不行,不知他們有多少人,一旦近衛拖不住他們,誰也跑不掉。”

    棲遲的手一下擡了起來,搭在了李硯肩上,又緩緩落下,撫在他懷裏的孩子身上。

    不能誰也跑不掉,阿硯不能,她的孩子也不能。

    “附近除了軍營,還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她忽然問。

    曹玉林想了想:“仆固部就居住在附近一帶。”

    棲遲立即下了決心:“那好,我們先在城中躲避,引開他們,讓阿硯去軍營,我們便伺機去仆固部。”

    “姑姑,你說什麼?”李硯難以置信地問。

    遠處還有一縷未滅掉的火光,隱隱約約地照出了一絲眼前的光景。

    棲遲眼睛盯著他:“阿硯,你姑父一定會來的,不管怎樣,你都要好好活著,所以我把弟弟交給你,明白嗎?”

    李硯楞住。

    忽而幾名近衛沖了進來:“快,此地已暴露!”

    曹玉林拔地而起,背上棲遲就走。

    棲遲不忘吩咐:“保護世子和大都護的骨血。”

    剛出巷口,已有騎兵追來。

    近衛頓時卯足了勁去抵擋。

    棲遲回頭,李硯抱著孩子跑出來,倏然調頭就往另一邊跑去。

    她松了口氣,終是聽了她的話,喘口氣說:“走另一頭。”

    曹玉林往另一頭跑去,後方騎兵果然追來,又被僅剩的近衛擋住。

    ……

    不知多久,終於尋到一處暗角,那裏卻已倒下幾個死人。

    她背著棲遲沖過去,縮在那裏。

    那是一間沒人的屋子,屋門半掩,屍體處落著刀。

    曹玉林撿了起來,與棲遲一同躲在裏面。

    再沒有近衛過來,一定是都被拖住了。

    外面隱隱傳出說話聲,棲遲雖不懂,但已經聽過好幾次。

    是突厥語。

    “他們在說什麼?”她的聲音低的不能再低。

    曹玉林回:“右將軍阿史那堅命他們速戰速決。”

    棲遲不禁看向她,因為這句話她說得很沈緩,仿佛被什麼重物壓著一般。

    “你怎麼了?”她伸手去拉她,發現她一只手捂在了胸口。

    “阿嬋,你傷又發了?”這情形與古葉城中所見相似。

    曹玉林一手撐著地,很久才道:“對不起嫂嫂,我怕是又無法護你了。”

    棲遲打斷她:“先別說這些,好生休息,挨過這一陣便好了。”

    曹玉林看著那柄落在腳邊的刀,五指摳著地面,深深抓了一下:“恐怕好不了了。”

    棲遲一驚:“什麼?”

    “我受的傷與嫂嫂所想的不同。”曹玉林靠在墻壁上,頹唐地垂著頭,擡起那只手:“我怕是……已經無法握刀了。”

    棲遲一怔:“為何?”

    曹玉林沈默了很久,又開口:“我當初,被突厥軍俘虜過。”

    城中激戰從一處,蔓延至另一處。

    已經過去許久。

    夜色就快過去,正是最濃重黑暗的時刻。

    一群分散的突厥兵如同遊魂一般在四處搜尋,手中抓著雪亮的彎刀。

    人群分散,其中一個發現了一處破敗的院落,朝那裏走去。

    院子雜亂,無人居住,還被火燒過,裏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人手裏的彎刀舉起,發現那地方動著,上前去揭,忽的沒了動作,喉嚨被刀鋒割過,連聲音也發不出來,身體僵住,隨即轟然倒地。

    李硯收回手裏的匕首,在衣擺上胡亂擦了兩下,隨即又縮回去,抱緊懷裏的繈褓。

    他往後退,一直退到無處可退,背抵著墻壁,小心地抱著懷裏的弟弟,怕弟弟會哭,引來追兵,忙把手指遞去給他啜。

    手指上還沾著突厥人的血。

    “別怕,別怕……”他無意識地呢喃,或許不是說給什麼也不懂的弟弟聽的,是說給自己聽的。

    這是他第一次殺了人,沾了血,渾身都發冷。

    但他不能退,姑父說過,出事他要擋在女人身前。以往總是姑姑可以拿命護著他,如今他也要護著姑姑的骨肉。

    人在被護著時還能軟弱,但現在他必須要護著弟弟,再不能軟上半分。

    “會沒事的,會沒事的……”他輕語:“父王在天之靈會保佑我們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4
發表於 2019-7-31 21:28:31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棲遲坐在原處沒動,在恢復體力, 也在看著曹玉林。

    她剛才說, 她曾被突厥軍俘虜過。

    “你的傷, 就是在那時候留下的?”

    盡管此刻不是說話的時候, 還是問了這一句,因為倘若不是如此,她就不會提起這一段。

    曹玉林點頭,想起黑暗裏看不清楚, 又開了口:“是。”

    她挪動一下,像一個遲緩的老人,艱難地伸出手去門口, 拖著一具屍體用力一拽,擋在門前。

    棲遲看得驚懼, 但此時此刻,更擔憂她的狀況。

    曹玉林忙完這個, 才靠在旁邊接著道:“俘虜我的就是剛才聽到的那個右將軍,阿史那堅……”

    那是當年最慘的一戰。

    全境八府十四州都被瘟疫禍害了一遍,軍民死傷無數,突厥長驅直入攻下了四州, 洗劫一空,再往前就要深入腹地。

    伏廷領著只有突厥一半的人馬堅守不退, 她在去支援的路上遭到重兵埋伏。

    為了拖住這股兵力,他們只能力戰到底,最後除去戰死的, 她手上活著的一百八十六個部下也一並被俘。

    “他們想從我口中套出軍情,我不說,就在我眼前一個一個虐殺我的人……我只能忍著,眼睜睜地看著。”

    “一夜不到,一百八十六人……最後輪到我。”

    “阿史那堅羞辱我身為女人領軍,將我賞給虐殺了我手下的那些人。我不從,趁機殺了他們其中一個,最後他們全都對我舉起了刀……”她的聲音詭異地平靜:“一刀又一刀……他們說要讓我永遠留著恥辱,在我胸口上割上了突厥文,寫的是突厥奴。”

    “最後放話說第二天我還活著,等著我的就是被所有突厥人□□,然後……”

    “別說了。”棲遲打斷她,聲音發顫:“別說了阿嬋。”

    雖然她說的簡略,只這幾句,她已經聽不下去了。

    “然後三哥就來了。”

    棲遲一怔。

    想到那些場景,再聽到這一句,仿若轉機,甚至都振奮了一下。

    曹玉林似陷在了回憶裏,喘著氣說:“是三哥殺入營中救了我。”

    身上挨了多少刀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衣裳破碎,渾身是血。

    她被懸掛在營中的木樁上,地上到處是與她一同出生入死的北地將士,眼前血紅模糊,嘴裏含著血肉,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所有經過的突厥兵都能對著她嘲笑唾棄。

    就在當晚,伏廷領著人殺至。

    其實當時他手上的兵力已經不多,為了救人,他讓羅小義率軍假裝襲營,引走了阿史那堅。

    後來曹玉林才知道,那一晚伏廷只帶了二十人,本意是解救了他們後,便可以一同殺出來,可是短短幾個時辰,等待他的便是滿營的鮮血和殘軀。

    在看到曹玉林模樣的那刻,他腳下轉了向。

    那是曹玉林第一回看到伏廷發怒,他的本意是救人,卻生生變成了屠營。

    其余人解下她匆忙出營時,伏廷孤身一人殺回營中,一口氣斬殺了百余人。

    直至半道,他渾身浴血地拖著砍下的突厥軍旗追上來,蓋在她身上。

    “曹玉林,可還活著!”

    她應了一聲:“三哥,我還活著。”

    “好,”他說:“否則我對不起小義。”

    曹玉林說:“不要告訴他……”

    那之後,她就離開了軍中。

    所有人都以為她只是作戰受了傷,不得不離軍休養。

    傷結了疤,突厥奴的字樣被她自己劃去了,又結一層疤。

    胸幾乎已毀了,那裏血肉模糊,猙獰可怖,再也不是個女人模樣。

    但這些都沒什麼,至少她還活著,比起慘死的一百八十六人,已經算好的了。

    她的傷好了,卻開始怯步於軍營。

    伏廷不止一次說過她隨時可以回到軍中,她都拒絕了。

    她以為自己在外面或許用處還大一些,可以遊走於各處搜集突厥情報,仍可以效力軍中,仍可以對付突厥。

    傷似乎都好了。

    直到上次在古葉城裏,在確認對方是突厥軍後,又聽到右將軍這個稱號時,她才發現沒有。

    縱使她還能遊走於各處搜集突厥情報,面對突厥軍,當初的事就又活了,所有死去的人都在眼前,身上的傷就會做疼,提醒她那些都還沒有過去。

    她長話短說,靠在那裏,像個枯槁的朽木:“嫂嫂如今都知道了,這道關我沒邁過去,已是個廢人了。”

    棲遲忽然撐著起來了,摸到她的手,很涼,用力拽了一下:“阿嬋,這不是你的錯。不管你是不是廢人,我們都得繼續逃命。”

    外面混亂卷來,有馬蹄聲,有刀兵聲,她們根本沒有時間緬懷過去。

    榆溪州的城墻上,火把熊熊。

    東西兩道城門,西城門已被攻破,東面城門的守城的士兵眼看著城中已經燃起戰火,卻還得堅守在城頭上,無不握緊了手中兵戈。

    北地將士,從未有畏懼突厥的,哪怕只是一屆城頭守軍。

    但職責所在,他們只能堅守在此處,守著退避到這裏的百姓。

    後半夜濃烈的黑暗還未過去,風吹著濃重的煙熏火燎味鉆入鼻尖,忽然城頭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在這寂靜而又沈重的時刻,本不該出聲,但那人不僅出了聲,還推了一下身邊的人,示意同伴往前看。

    遠處,一道焰火沖天而起。

    守城官頓時大喊:“八方令!大都護下八方令了!”

    城下遠處,一行黑壓壓的人馬正在接近。

    夜色裏,傳來一道高昂的喊聲:“瀚海府兵馬至!”

    城門口清空,城門轟然開啟。

    先頭部隊兩千人馬暗流般沖入,急切的馬蹄聲幾乎要震碎街道磚石。

    所有人都註意到了最前列的黑亮戰馬,馬上的人玄甲凜冽,一手已經抽出了刀,徑自沖了過去。

    ……

    城中激戰最嚴重的地方便是各處官署。

    守軍本該順利擋住這批突厥軍,但眼下卻投鼠忌器。

    煙火浸漫的長道,兩軍對壘,守軍持兵在退,只因眼前突厥騎兵的彎刀下押著三個人。

    那是賀蘭都督夫人、幽陵都督夫人和陰山都督夫人。

    六州都督夫人被抓了一半,他們不得不謹慎。

    驀地飛來一支飛箭,正中其中一名突厥騎兵手臂。

    頓時人群松動,陰山都督夫人驚呼一聲躲避,守軍趕緊上前搶人。

    隆隆馬蹄聲響,前後包抄而至。

    仰賴棲遲砸錢,瀚海府擴軍後訓練過一支精銳,個個目力過人,最善多變應襲。

    今日點來的,個個都是這批人,正好派上用場。

    只憑殘余火光照明,一箭射出,余箭已至,百步穿楊。

    緊隨其後的是倏然齊整的抽刀聲。

    ……

    一波既滅,另一波還未平。

    伏廷一手扯韁,一手從一個突厥兵身上抽回刀。

    天光將亮,淋漓的鮮血順著刀沿一滴一滴落在石板街上,風卷硝煙裏似在數著流逝的時間。

    旁邊就是那間魚形商號的醫舍,連門扉都沾了血跡。

    “問清楚了?”他緊著喉問。

    羅小義解決了手上的突厥兵,喘著氣過來:“問了,追嫂嫂的不是他們,阿嬋一定帶著嫂嫂躲開了。”

    “搜!”伏廷聲冷如刀,割開淩晨的涼風:“入城的,一個不留。”

    棲遲已經身在城外。

    “放我下來,阿嬋。”

    曹玉林堅持背著她,盡管自己已經體力不支,走得踉踉蹌蹌。

    “不行,嫂嫂,他們追來了。”

    從那間屋子裏沒待多久,追兵就到了,他們刀上一定沾了不少近衛和守軍的血,因為追兵已少了許多,大概只有十數人。

    但這十數人對她們眼下而言,已是致命的。

    她們幾乎是一路盲奔出了城,往仆固部的方向而去。

    馬蹄聲就在身後,曹玉林憑聲音判斷了一下距離,往前奮力跑去。

    然而後方一陣突厥語傳出時,她便如同又感受到了那彎刀的利刃,那些突厥人兇惡的眼神,死去同袍的慘狀。

    猛地往前一傾,快要摔倒時,棲遲借力從她背上滑下,抓住她胳膊往前拽:“走,阿嬋,不能停。”

    兩人跌跌撞撞滑下一處陡坡,下方都是亂石,卻有個深坑,棲遲忙推草玉林進去。

    深坑裏居然還蜿蜒著個洞,棲遲貼著曹玉林坐下時,她手裏無力拖著的刀一下落在地上。

    就在此時,忽見外面亮起一道焰火。

    “那是什麼?”棲遲看見了。

    “八方令。”曹玉林喃喃說:“那是三哥的八方令,以往從未見三哥用過,今日他為嫂嫂用了。”

    所謂八方令,是當初抵擋突厥入侵時立下的,其實是當初全民皆兵狀態下的無奈之舉。

    一旦發出,周邊八方州府、胡部,都必須要立即趕來支援。

    伏廷立下後就沒用過,因為太過興師動眾,後來也擴了軍,再用不著。

    但這一次,他用了。

    棲遲看著那片天際,有些出神,耳中卻又聽到了追兵的馬蹄聲。

    “阿嬋,”她輕聲說:“你看,他連這都動用了,可見我們只要能撐過去就會沒事了。”

    曹玉林看著她,想爬起來,又捂住了胸口:“就怕來不及了。”

    她想去堵住洞口。

    天就要亮了,這裏很快就會被發現。

    棲遲也沒力氣了,渾身都是塵土泥汙,她靠在洞中,疲憊地說:“你可還記得我與你說過,我曾瞞過伏廷一個秘密?可還記得當初我一定要去古葉城?”

    曹玉林不禁看向她:“嫂嫂想說什麼?”

    她說:“今日我就告訴你緣由,那家魚形商號是我的。”

    曹玉林臉色凝結,眼珠都驚訝地不動了。

    棲遲故意不去聽外面越來越近的聲響,握緊手心,竟笑了一下:“你看,我有這麼大的家業,還有沒完成的事要做,現在又多了個兒子,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她伸手抓住那柄刀,拖了一下,白著臉說:“倘若他們殺來,我一定會拼力一搏,但我沒有你的武力,最終可能也只能陪你一起死。”

    曹玉林訥訥無言,手伸出去,又捂住胸口。

    那晚她問伏廷把棲遲當什麼,伏廷說你我皆是軍人,我把她當什麼,你應該懂。

    軍人鐵骨錚錚,唯有這一條命可以許諾。

    伏廷是把她當命。

    “不,嫂嫂不能死……”曹玉林撐著地喘息:“嫂嫂是三哥的命,我欠三哥一條命,就要還他一條命。”

    棲遲震了一下,也許是因為她的話,也許是因為她的模樣。

    “那你還能握刀麼?”她問。

    曹玉林看著她的臉,沒有回答。

    她那張臉蒼白得過分,眉頭卻揚著,神情看起來分外堅毅。

    “阿嬋,”棲遲將刀拖著,送到她手邊:“還能不能握刀?”

    不想逼曹玉林,但她不甘心。

    她凡事都不認命,不到最後一刻一定要爭上一爭。不甘心死在這裏,也不甘心讓突厥再在曹玉林身上得逞一次,甚至讓她成為第一百八十七條命。

    若傷在身上,花再多錢都可以給她治好,但這樣的傷,無人可以幫她,只有靠她自己。

    “阿嬋,你還能不能握刀?”

    曹玉林狠狠按住胸口,手伸出去,“能。”她用力去抓刀柄,額上冷汗涔涔而下:“能,我還能握刀,我是個軍人。”

    刀拎起來,又脫落,又努力抓起。

    她還能握刀,必須要握刀。

    天亮了。

    軍營中最先趕來援軍,已經將榆溪州各處堵住。

    城中街道巷口如同溝渠,大軍猶如潮水,洶湧灌入。

    很快又有兵馬順著突厥人出城的方向一路追蹤而去。

    城門附近,羅小義一刀砍倒一個突厥兵,領著人往前繼續肅清。

    忽而幾個士兵提刀往前一路跑去。

    那裏是片廢墟,坍塌著燒毀後的殘磚斷瓦,下面一根橫木隔擋,壘在墻角成了個漏棚一般,邊上散落著幾名近衛的屍體。

    士兵將近衛屍體拖開,伏廷策馬而至。

    他冷眼掃過,手腕一轉,豁然揮刀,劈開廢墟上的一角,立即逼出裏面的人。

    那人沖出來抵擋,他手臂擡起,又猛的收住。

    那是李硯。

    他握著匕首,大口地喘著氣,眼神前所未有的淩厲,直到看清眼前情形才緩過來:“姑父……”

    伏廷看到他胳膊上被割開了道口子,還在流血,刀一收,立即下馬,扯了束袖的帶子就要給他包紮。

    “你姑姑呢?”

    “等等。”李硯顧不上回答,攔一下,轉頭鉆回去,又出來,收著手臂攏在懷間,小心翼翼送到他眼前來:“姑父,這是弟弟。”

    伏廷眼神一凝。

    一旁的羅小義先是一驚,繼而大喜:“三哥!”

    伏廷迎風立著,盯著那一處,五指一松,刀落了地,伸出手將他抱了過來。

    他想了無數種可能,只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見到自己的孩子。

    羅小義湊過來看,忽然覺得不對:“三哥,孩子怎麼沒聲啊?”

    伏廷撥開披風,看著孩子的小臉,他的嘴上甚至還沾上了血跡,閉著眼,一動不動。

    “是了,聽說剛出生的小崽子要打下屁股就哭了。”羅小義換只手拿刀,一下就照著孩子屁股拍了上去。

    並沒有動靜。

    伏廷臉色一點點沈下,單手抱著孩子,又拍了一下。

    還是一動不動。

    羅小義臉色僵住了。

    李硯陡然跪了下來,眼淚瞬間就出來了:“姑父,一定是我沒照顧好弟弟,是我對不起姑姑和姑父……”

    他明明很小心的,剛才還好好的。

    但也躲避幾個時辰了,不知道是不是捂著弟弟了,或是餓著弟弟了,還是讓他受凍了,一定是他的錯。

    羅小義看他一眼,又看他三哥:“都怪那群突厥狗……”說話間已哽住。

    “閉嘴。”伏廷死死抿著唇,下顎收緊,抱著孩子又拍一下。

    剛剛肅清的街道,戰火摧毀的殘垣斷壁,血腥味和煙火味混在一起。

    所有人收了刀劍,默默看著這一幕。

    伏廷一身玄甲未卸,抱著剛出生的兒子,一動不動。

    驀地,懷裏的孩子一動,似是嗆了一下,隨即臉一皺,嘴一張,哇的就哭了出來。

    李硯一下站了起來,羅小義也擡了頭。

    這道哭聲嘹亮,幾乎響徹長街。

    頓時陰霾盡掃,三軍振奮,下意識地就高呼:“威武!”

    伏廷緊咬的牙關松開,看著懷裏的孩子,手臂一收,嘴角扯開:“好小子。”

    始終鐵骨錚錚地站著,無人註意到他眼眶微紅。

    他扯了披風兜住孩子,系在身上:“帶你去找你母親。”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5
發表於 2019-7-31 21:28:47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十幾個突厥騎兵追到道上,盤桓掃視。

    附近地勢開闊, 兩側都是綿延起伏的坡地丘陵, 青黃相接的雜草一叢一叢鋪陳而出, 一眼就能看到大概。

    天亮前還能看見的兩個人影就是在這附近消失的。

    一行人下馬, 幾句又低又快的突厥語交流後,分頭搜尋。

    ……

    陽光升起,拖著幾道灰白的人影晃在坑外。

    每一道人影手裏都有彎刀的輪廓。

    接著這些影子散開,其中有一道往下, 直往坑裏而來。

    坑掩著深而窄的洞口,腳步聲一點點接近,忽而, 裏面揮出一刀。

    對方倒地,並未斃命, 剛要一聲喊出,又是一刀。

    曹玉林早已緊緊盯著外面情形, 一下探身出洞口,揮出第一刀時還沒能完全握緊刀柄,險些要叫對方發出聲,但下一刀幾乎整個人撲了出來, 用了全力。

    她抽了刀,將其屍首拖進洞中藏匿, 再回到洞口時,身體半蹲,手撐在刀上, 不住地喘氣,側臉上掛著豆大的汗珠,卻面無表情,蹲在那裏宛如泥塑。

    棲遲靠在旁邊,不去看那具突厥兵的屍體,勉強提著精神,拉了衣袖給她擦去了臉上的汗,一只手抓緊衣擺,一只手按住她的胳膊。

    曹玉林沖她點了下頭,極低地說:“嫂嫂放心。”

    意思是自己還挺得住。

    雖然艱難,雖然剛才看著外面那些影子時,手上差點又要脫離刀柄,但最終,她這一刀還是斬下去了。

    外面再度響起腳步聲,卻不止一個人的了,也許他們都來了。

    棲遲不自覺屏地住了呼吸,看見曹玉林抓刀的那只手幾乎扣死了,指節都泛白。

    忽的,一道聲音橫插而入。

    洞外的腳步聲停住了。

    那是一道年輕姑娘的聲音,說的是突厥語。

    曹玉林側過頭,仔細聽著他們話中的意思——

    那姑娘自稱是右將軍府上的人,似乎出示了憑證。

    外面安靜片刻後,她問為何只剩下他們幾個,城中情形如何?

    一個突厥人回答:他們被一群護衛給拖住了,損失了很多人。城中情形有變,剛開始他們借著風勢放火搶了個先機,攻破了西城門,抓了幾個都督夫人,卻被守軍堵著沒法轉移。而且姓伏的狡詐多端,雖然調走了大部人馬,他們追人出城的時候看見已有大軍從附近趕來支援了,說明他大營根本沒空。

    姑娘質問他們為什麼連一群護衛都奈何不得。

    突厥人接連一串突厥語說得急切,甚至還帶著憤怒,說那是姓伏的近衛兵,以前不知殺了他們多少探子,何嘗是普通護衛。

    姑娘:那你們追的人呢?

    突厥人:還在找,右將軍好不容易打通這條道過來,不抓到人回去沒法交代。

    姑娘:哪條道?

    忽然沒了聲音。

    接著便是一聲突厥語的怒吼:你到底是什麼人!

    冷不丁就響起了刀劍碰撞的聲音,似乎有很多人沖了過來,外面一下變得聲音雜亂無章,呼喊和嘶吼一陣又一陣。

    棲遲看向曹玉林,她也看了過來,彼此對視,都很驚異。

    難道是內訌了?

    很快人聲遮蓋下去,歸於平靜,甚至有突厥人的屍體倒入了坑中來。

    隨後有人越過那具屍體進了坑裏,就要接近洞口。

    曹玉林橫刀俯身,棲遲挨著她貼住洞壁。

    忽而聽到一聲很低的呼喚:“夫人?”

    棲遲稍稍一怔,聽來還是剛才那姑娘的聲音,換成漢話,才發現這聲音有些熟悉,貼著洞壁悄悄看出去,看到穿著斑斕胡衣的少女。

    “辛雲?”

    “是。”

    來的竟然是仆固辛雲。

    她也帶著防備,手裏還握著一把短刀,看到棲遲才收起來,轉頭就朝外喚了一聲胡語。

    接著又蹲下,從狹窄的洞口裏鉆進來,上下打量一遍棲遲,見這位大都護夫人眼下如此狼狽,臉色憔悴,與先前在瀚海府裏見到的判若兩人,一時眼神微妙,竟不知該說什麼。

    外面已陸續有人進來。

    “夫人!”仆固京親自入了坑中,尚未見到棲遲就在洞口外跪了下來:“仆固部奉八方令而來,替大都護迎回夫人。”

    棲遲聽了頓時轉頭:“看,阿嬋,我便說了,只要撐過去就沒事了。”

    仆固辛雲這才驚覺旁邊還有個人,一扭頭就見曹玉林一襲黑衣地蹲在那裏,如同個影子,手裏握著刀無比戒備的模樣,還滿臉的汗水,不禁吃了一驚:“曹將軍?你怎麼了?”

    “沒什麼,”棲遲搶先說,又看一眼曹玉林:“沒什麼。”

    曹玉林迎著她視線點頭:“對,沒什麼。”她撐著刀站起來,先鉆出洞口,再回頭扶棲遲出去。

    仆固辛雲也鉆出去,在旁搭手。

    棲遲緩緩走出了那個坑裏,被亮光晃著瞇了瞇眼,才看清外面浩浩蕩蕩的胡部人馬,男人們穿著胡衣,戴著氈帽,挽弓牽馬,從坡上一直蔓延到眼前,有幾個曾跟仆固京祖孫一同去過瀚海府裏,她還有印象。

    那些追她們的突厥人已被處置幹凈。

    棲遲第一次發現他們有這麼多人,或許是整個部族都出動了。

    到了此刻她才算放松了些,撐著曹玉林的胳膊,身陡然一晃,軟倒下去。

    早已虛弱不支,只不過是強撐到現在的罷了,脫了險後便再也撐不住了。

    曹玉林連忙伸手扶穩她:“嫂嫂。”

    棲遲倚靠在她身上,白著臉,勉強沖她笑笑,低聲說:“別擔心,你這次護住我了。”

    曹玉林臉上沒有表情,心裏卻像是有一處被扯痛了,一直哽到喉嚨,默默提著那柄刀站著。

    她最沈痛的莫過於當初沒能護住那些部下,如今總算替三哥挽回了嫂嫂。

    其他人都不知情,只覺夫人臉色蒼白,身體抱恙。

    仆固京立即吩咐去備車,一面下令,趕緊去報知大都護。

    出城二十裏,背離城廓的原野裏,一支從城中逃竄至此的突厥兵馬剛剛被剿滅。

    旁邊一條河流貫穿而過,河水淌過時甚至都混入了血水。

    伏廷蹲在河邊,抄著水清洗著刀,後方是還沒來得及休整片刻的大隊人馬。

    羅小義自另一頭快步趕來,身上甲胄也染了血跡,抹了下臉上的汗:“三哥,仆固部先一步找到嫂嫂了!”

    伏廷擡頭,拎著刀起身:“如何?”

    “來報的人說嫂嫂沒受傷,只不過身體虛弱,已經被仆固京請去部中休養。”說到此處,羅小義摸了下鼻子,小聲補了句:“阿嬋也沒事,都沒事。”

    伏廷神情一松,直到聽到這消息才算放心,沒白費他動用一回八方令。

    “還有件事。”羅小義貼近,在他耳邊低語了一陣。

    伏廷聽完,眼神冷肅:“好不容易打通這條道?”

    羅小義道:“突厥人自己這麼說的。”

    他頷首,迅速做了決斷,沈聲說:“調一支兵馬,按我吩咐排布,先不要打草驚蛇。”

    羅小義不屑地嗤一聲:“那個勞什子右將軍的確像條蛇。”

    伏廷看他一眼,想起曹玉林,抿緊了唇。

    ……

    待伏廷交代完,羅小義領命而去時,卻是皺著臉,一臉的不可思議。

    但對於他三哥的安排,他一向都認真地照辦,並沒有多嘴問什麼。

    伏廷看著他走了,喚來一個兵,吩咐:“即刻快馬去仆固部報平安。”

    李硯和孩子都在他這裏,他怕棲遲擔心。

    吩咐完他便越過大隊人馬,往後走去。

    河流後方不遠就是一片放牧人臨時居住的胡帳。

    伏廷走到帳門口,說了句胡語。

    帳門隨即掀開,一個胡人婦女走出來,將懷裏的孩子遞到他跟前來,帶著笑說了兩句,又指指孩子。

    說的是:這孩子可真能吃啊,餓壞了吧?

    伏廷抱過孩子,小家夥已經睡著,剛被餵了奶水,吃飽喝足後很安逸,小小的嘴唇都還在習慣性的吮動。

    他謝過胡人婦女,將孩子綁到身上。

    胡婦見了頗為不忍,下拜說願為大都護照料孩子,請大都護專心應戰。

    伏廷又道一聲謝,直接走了。

    這孩子好不容易才到他身邊,交給誰他都不放心,情願自己帶著,直到帶去棲遲跟前。

    另一間胡帳裏,李硯剛剛也吃了些東西墊了肚子,得知了姑姑安全的消息就急匆匆地走了出來,胳膊上的傷早已包紮好了。

    伏廷朝他點個頭,示意上路。

    剛回到馬旁,斥候快馬到了跟前,抱拳道:“大都護,又發現一批逃竄的突厥軍。”

    伏廷眉眼微凜,一手托住懷裏的孩子。

    “繼續清剿。”

    雖想立即趕去仆固部,但他還是這北地的大都護,擺在眼前的敵軍不能視而不見。

    仆固部雖也是遊牧部族,卻有自己固定的草場。

    大片胡帳挨個紮在山腳之下,高山就是天然的屏障,遠看好似一片萬仞峰壁下的白色斑點。

    快馬加鞭送了消息入仆固部中時,棲遲已經身在此處。

    正中一間胡帳裏,仆固辛雲正站著,看著旁邊的胡床。

    胡床上躺著棲遲,她剛用了些軟食,身上蓋著一層羊毛毯子,得到世子和兒子都平安的消息後,終於徹底放松,闔眼休息。

    仆固辛雲看著她,方才他們仆固部裏的大夫來了一趟,給她看了身體,說她產後不久便驚憂奔波,亟待調理休養,切不可再驚動了。

    棲遲卻在睡下前又提出要派人再去城中魚形商號的醫舍裏尋個大夫來瞧瞧,只因那裏的大夫都是特地從中原請來的,個個醫術高明,有他們這樣的在,她會比較放心,順帶也請他們幫著尋一尋她的人。

    仆固辛雲倒是沒對她這嬌貴做派意外,意外的是剛得到的消息——

    她竟是剛生產完不久。

    她與大都護已經有孩子了。

    眼睛還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掃著,棲遲忽而睜了眼。

    仆固辛雲一下沒避開,直直地就與她眼神撞上了。

    “有件事我要問你。”棲遲此時說話都還沒多少力氣,但得知他們都平安,神情很安穩,她輕聲慢語地道:“先前你與那群突厥人在洞口外都說了什麼?”

    仆固辛雲還在想她與大都護的孩子該是長什麼模樣,一下被問起這個,回了神,一五一十地說了:“大都護下了八方令後,還命一名近衛特來我部中傳話,讓我們設法去打入那些突厥人當中,弄清楚他們是如何得以進入榆溪州的。”

    棲遲想了想就明白了,仆固部是原屬突厥的一支,要打入他們倒是容易許多。

    突厥狡詐,曾在古葉城外時就特地以死傳給伏廷假消息,也就難怪他會用這法子了,怕是抓住了突厥俘虜也不相信他們說的話。

    想到此處,她不禁奇怪:“那你是如何叫他們信任你的?”

    仆固辛雲從懷裏摸出個圓珠墜子來:“這是羅將軍當初從一個突厥女探子身上搜出來的,說是突厥右將軍府上的憑證。”

    棲遲看了看,認了出來,她也見過,是當初那個挾持她的突厥女身上的,的確是羅小義搜出來的,竟還有這個用途。

    仆固辛雲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

    他們離得最近,接到八方令和這特殊的任務,趕去也是最快的。

    也是巧了,棲遲和曹玉林也正往仆固部而來,他們在路上就恰好遇到了追著她們的那十幾個突厥人。部族中所帶的女子大多太過年長,仆固京便讓孫女拿著這東西去試一試,話也是老爺子教好的。

    可惜一問到他們右將軍打通了哪條道,突厥人便立即察覺到了不對,當場動了手。

    棲遲聽完便有數了,他們這句話裏,一定和突厥人忽然出現有關。

    仆固辛雲沒再多說,此事已經報知大都護,他一定會處理。

    她看著棲遲,說了句跑偏的話:“想必大都護現在很高興,雖然有戰事,但夫人已為他生下子嗣了。”

    棲遲看她一眼,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仆固辛雲也沒說什麼,默默退去了。

    ……

    兩個時辰後,仆固部派去城中的人回來了。

    盡管城中仍混亂不堪,但突厥人都被剿滅了,去魚形商號的醫舍裏請幾位大夫來倒是沒廢多少波折。

    一輛馬車遠遠駛到草場中,車簾掀開,新露一下從車裏跳下來,臉上還帶著煙灰,轉頭就招呼車上的人:“快,快些。”

    跟著下來的是背著藥箱的大夫。

    二人快步跟著趕車的仆固部人往前走,直至一間胡帳前,新露揭簾而入便喚:“家主。”

    帳中用具俱全,只是有些陳舊。

    棲遲睜了眼,看到她眼神頓時松緩下來:“你沒事就好。”

    新露也想說這話來著,她回頭又喚一聲大夫,走過來在棲遲床前跪坐,後怕地捂著心口:“真是嚇壞奴婢了,還好我趁亂跑回了醫舍,否則他們來請大夫時便撞不上了。”

    “可有遇險?”棲遲問。

    新露看她臉白成這樣,哪裏還願意說那些驚險的回憶來,直搖頭:“沒事,待回去了還能與秋霜吹噓上一回呢。”

    棲遲不禁笑了笑。

    大夫過來請脈。

    棲遲伸出手,給他按過之後,說的話大同小異:“夫人身體底子是好,但也經不住這樣折騰,此番切記好生休養。”

    “那是自然,”棲遲從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點頭說:“用最好的藥,只要好得快,好得徹底。”

    因知這北地情形,大夫不免驚異於她的口氣。

    一旁的新露道:“你放心做就是了,沒有我家家主用不起的藥。”

    大夫稱是,剛要告退,棲遲留了他一下:“我還有些事要請教你。”

    說這話時,她將新露也打發出去了。

    ……

    曹玉林就在隔壁胡帳裏坐著,歇了片刻後,剛準備去見探望一下棲遲,大夫進來拜見,說要給她把脈,是夫人的吩咐。

    知道這是棲遲的好意,她便坐下讓大夫把了脈,順口問了幾句棲遲的情形,大夫大致說了一些,她聽了默不作聲。

    沒什麼事,大夫囑咐她好生休息便告退了。

    曹玉林坐了片刻,起身去隔壁帳中。

    棲遲睜著眼,並未睡著。

    “我記得嫂嫂並沒有中刀傷。”曹玉林一進去就說。

    棲遲看向她:“嗯。”

    曹玉林心裏明白得很,站在她床前說:“那些陳年舊傷,我不想嫂嫂為我破費。”

    棲遲要特地去醫舍裏請醫術好的大夫來,並不全是為了自己。方才已問過大夫,可有能祛除陳年舊疤的良藥,大夫說有,只是年數多了,只怕效果不大理想。大夫便以為她是中了刀傷,曹玉林問起時,順嘴說了一句沒有外傷模樣,不知為何要用祛疤的好藥。

    她看了看曹玉林,她們倆年歲相當,但曹玉林一直都是個實誠人,實誠的叫人心疼。

    “阿嬋,”她輕聲說:“我知道未必就能都祛掉,何況就算去掉了身上的,也還留在心裏,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說什麼你已不是個女人這種話。你做到了這天下女人都做不到的事,有不輸於男人的氣魄,是這北地的英雄,那些疤痕不是恥辱,是你的功勛,既然如此,我為一個女英雄治下傷又如何?”

    曹玉林竟被她的話弄得垂了頭:“我沒嫂嫂說得那麼好。”

    “自然有,而且遠遠不止。”棲遲沖她笑笑,忽而問:“你覺得你比伏廷硬氣如何?”

    曹玉林被問得一楞:“自然比不上三哥。”

    棲遲說:“那便是了,他再硬氣,我也照樣給他治傷了。”

    曹玉林這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心裏一暖,卻也不善表達,再也說不出什麼。

    李硯在臨時駐紮的營帳中待著,所謂臨時的營帳,不過就是一張遮風避雨的行軍毯遮在頭頂,兩旁是豎著的軍旗,他待在裏面,懷裏抱著安穩睡著的弟弟。

    左右皆是守衛的兵馬。

    此刻的另一頭卻是喊殺聲不斷。

    約莫半個時辰後,大部人馬轟隆踏蹄而來。

    伏廷打馬到了跟前,先收刀,拿了布巾擦手,而後伸手過來。

    李硯將弟弟送過去。

    他接了,說:“上馬。”

    李硯聽話地爬上後面的馬匹。

    伏廷看一眼孩子,一個時辰前剛又吃了一頓,這小子居然還是睡得那麼沈。

    羅小義打著馬湊過來看了一眼:“呵,這小子長得也太快了,一天一個模樣。”

    前一刻還在跟人拼殺的一群大男人,此刻卻又為自然而然地圍著個孩子轉了。

    伏廷懷抱孩子,單手扯韁:“走。”

    接著往前而行,這一路幾乎都是這麼過來的。

    所有人竟也習慣了。

    羅小義跟在伏廷旁邊,走了一段,怕擾著孩子睡覺,悄聲說:“三哥,人馬都按你的吩咐調動了。”

    伏廷嗯一聲:“盯好動靜,也許很快蛇就出洞了。”

    天氣反復無常,說變就變。

    嗚咽的涼風吹起來時,棲遲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她掀開帳門往外看了看頭頂灰藍的穹廬,算著日子已過去多少天了。

    新露端著藥過來,身上早已換上了仆固部裏的胡人服飾,看到她立在帳門邊,一邊請她入內一邊道:“家主已能走動是好事,不過還得小心些,最好還是多躺著。”

    棲遲開口就問:“今日可有消息來?”

    新露搖頭:“大都護的人馬應該還在路上。”

    棲遲沒說什麼,坐著將那一碗黑漆漆的藥灌下去。

    苦得要命,但為了早日好起來,這點苦她寧可忍了。

    外面傳來仆固辛雲和仆固京的說話聲。

    棲遲理了一下衣裳,走去帳門邊。

    她身上穿的也是胡衣,據說是仆固部裏最尊貴的身份才能穿的,湛藍錦面上繡金線的雲彩,這件衣裳大概是窮了好幾年的仆固部的珍藏,因她來了,仆固京獻了出來。

    新露一見,連忙追上去,給她披了件毛領的厚襖衫。

    此時披著這個太厚了,棲遲推掉了。

    仆固京祖孫倆遠遠站在空地上,身前是一輛馬車,車上是送來的藥材,皆是她這陣子需要用的,眼下好了不少,今日卻又是送了一回來。

    是自魚形商號裏送來的。

    送藥來的不過就是個醫舍裏的小夥計,還是被仆固部的人看著過來的,可到了部中後,仆固京卻顯得特別客氣,甚至還要招待這小夥計用了飯再走。

    仆固辛雲也頗有些和顏悅色的意思,吩咐了人送小夥計離開。

    棲遲便想起了她曾經說過話來,倘若他日魚形商號的當家入仆固部,一定會好生禮待,原來真是說話算話的。

    她看著祖孫二人,不動聲色地回過頭入了帳門。

    一陣風入帳,遠處送來了快馬而來的馬蹄聲。

    接著是男人的聲音:“棲遲!”

    棲遲以為聽錯了,卻還是轉頭看了出去。

    遠處灰藍的天似往下沈了些,日頭發白,照著朗朗大地,一線烏泱泱的人馬正在往這裏接近。

    近處有一匹馬正在馳來。

    她定定地看著,一下提了衣擺就跑了出去。

    新露追了出來,仆固辛雲也詫異地看了過去。

    遠處高山巍峨,開闊的草場上棲遲一路小跑,前方是馳來的高頭黑馬。

    馬上的人玄甲烈烈,長腿一跨下了地,大步走過去,一把將她接住了。

    仆固辛雲看了出來,那是大都護。

    棲遲也沒想到一到跟前就被他一把抱住了。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一眼他現在情形。

    伏廷一只手抱著她,喘著氣,又退開一些,將另一只手裏抱著的孩子遞過來。

    她怔了怔,伸手去接。

    裏面還裹著她那間月白緞子的披風,外面的卻又裹了他玄甲外的紅披風,厚厚實實的,好似長大了不少,小臉也白了許多,大約是被這一下弄醒了,睜了眼,咕溜溜地眨了眨。

    她覺得不可思議,輕輕說:“這幾日都是怎麼過的,若非長得像你,我都要認不出來了。”

    伏廷低頭看了看,又看她,其實覺得長得更像她,低沈地笑了一聲:“北地男兒,吃了北地的百家飯。”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6
發表於 2019-7-31 21:29:01 |只看該作者
第74章

    曹玉林聽說了兵馬趕來的消息,從胡帳裏走出來, 一眼看見門口站著的人。

    羅小義胳膊裏挾著自己的盔帽, 正站在那兒朝帳門探頭探腦的, 撞見她出來一楞, 接著又訕笑:“阿嬋。”

    曹玉林點了個頭,上下打量他一番,他還是跟以前行軍打仗時一樣,除了打仗什麼也顧不上, 好歹是個將軍,滿面塵灰也不管,發髻也亂蓬蓬的。

    羅小義被她看著, 整了一整身上甲胄,往帳門口走了兩步。

    天色眼看著就要晚了, 風漸大,她也沒邀請他入帳去坐, 剛好可以避一避,免得就跟傻站著吹風似的,他站定了,瞄瞄她。她身上穿著胡衣, 卻束漢人的男子發髻,不倫不類的, 不過他早已看習慣了,又道:“聽聞這回你是單獨帶著嫂嫂逃出來的,所以我來瞧瞧你。”

    “也不算, ”曹玉林道:“有三哥的近衛拼死拖著我們才得以逃脫。”

    羅小義知道她從不邀功,想到折損的那些近衛也不是滋味,嘆口氣:“跟隨三哥出生入死的近衛折損了大半,也難怪三哥這麼快就做了安排,肯定不會放過那群突厥狗……”

    曹玉林打斷他:“這些不必與我說,我已不在軍中,你該知道規矩。”

    戰事之前,有什麼計劃和安排都是主帥與將士的事,她只在外圍負責搜尋情報罷了,不能知道太多。

    羅小義脫口道:“我正是想來與你說這事的,你就沒想過回軍中來?”

    曹玉林問:“三哥叫你來問的?”

    羅小義撇了撇嘴,的確是伏廷叫他來問這句的,路上的時候就說了,多余的半個字也沒提。

    “也不能這麼說,我自己也是想問的。”他幹咳一聲:“畢竟都在陣前了,你那麼有本事,埋沒了多可惜。”後半句跟欲蓋彌彰似的,自己說完都自己在心裏嘖了一聲。

    曹玉林沈默,右手下意識地握了一下。

    這只手的確握起了刀,握起時重有千鈞,揮出時如纏泥沼,但抓緊後,斬下時,又如釋重負。

    可她還不能確定是否可以再面對突厥大軍。

    伏廷既然來問她,便是信任她清楚自己的情形。

    她手又握了一下,搖頭。

    羅小義笑起來,倒好似是輕松了一點似的:“也好,不打仗還平安些。”

    曹玉林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半個字沒有,轉頭走了。

    羅小義對她這冷淡模樣已習慣了,盯著腳下的土地回味了一下自己的話,總覺著沒一句說得對得起自己這張嘴,擡手就抽了一下自己。

    冷不丁冒出一道聲音:“小義叔?”

    羅小義一楞轉頭。

    李硯自後方而來,莫名其妙地盯著他,顯然是已看到他剛才抽自己那一下了。

    羅小義摸了下臉,擺兩下手:“將我教你的拳腳多練幾回,我還有事,先走了。”

    李硯見慣了他玩笑模樣,對他這一本正經的架勢更莫名其妙,目送著他遠去,心想這是怎麼了?

    帳中兩道人影緊挨著,棲遲稍稍昂起頭,眼睛掃到胡床上安穩睡著的孩子,又掃到一旁的銅鏡裏,裏面映著擁著她的男人身影。

    伏廷抱著她,從她的唇親到她的頸邊,被他泛青的下巴磨蹭出一陣麻癢。

    棲遲胸口起伏,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肩頭抵著一身的厚重鎧甲:“你這樣我沒法再說下去了。”

    原先正在說著逃出來的經歷,但他忽然親上來,就說不下去了。

    伏廷適可而止地停了,一只手臂攬著她的腰,低頭問:“身體怎樣?”

    “要暈了。”她故意輕聲說。

    他嘴角動一下,知道她還在休養,按著她在胡床上坐下,看了看她的臉,又看了眼在她身側睡著的孩子,說:“不用再說了。”

    本是想知道前後情形,但聽她說了個大概便不想再問了。

    她身驕肉貴的,嫁了他卻連生孩子都沒個安穩的環境,再說下去他心裏也不好受。

    棲遲也不想提了,再回想一遭都覺得驚險,在這裏安定下來後的頭兩晚還做了噩夢,只是都沒說。

    有時候她也會想,倘若那時候哪裏差了一步,去醫舍的時候發現醫舍被燒了,或是生孩子中途突厥已攻入,境況不知要多糟。

    但醒了便告訴自己是自己嚇自己罷了,才算好受了。

    她擡眼看向伏廷,手摸到孩子的繈褓:“若我沒能逃掉,或者孩子……”

    “別問這些。”伏廷沈聲打斷了。

    他想都不敢想。

    棲遲也覺得這麼說不好,不吉利,於是又帶著輕松地笑了:“你可還記得那個箜篌女?”

    伏廷看著她,不知她怎麼在這時候又提起這麼個人來:“怎麼?”

    “她曾與我說,世上凡事有因必有果。”棲遲倚在床頭,緩緩道:“邊境醫舍綿延,你軍中兵強馬壯,是我種下的因,如今才有我又一回逢兇化吉的果,這也是因果,所以我必然是沒事的。”

    伏廷抿唇,竟然還覺得挺有道理的。

    有時候的確佩服她,一顆心能如此的有韌性,不等別人來安慰,自己便先將自己安慰好了。

    棲遲坐著,他站著,她的手指挨著他玄甲的前襟。

    這種鎧甲通體鐵質,十分厚重,她用手指撥了一下上面冷冰冰的鐵片,問:“為何不卸甲?”

    伏廷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棲遲一下明白了:“隨時還要回前線是不是?”

    他頷首:“突厥還會有動作。”

    戰事還沒有結束,他是特地為了她和孩子趕來的。

    棲遲也明白,見他肩頭鐵片上還沾了幹透的血跡,便知他一路過來一定是與突厥兵交手了多次,跟著便想起了仆固辛雲的話,所有所思道:“他們這次入侵得太過蹊蹺了,像是有幫手,時機又尋得這麼準,像是沖著你我來的。”

    伏廷沈默一瞬,說:“我已有數,只是不敢確定。”

    不是不確定,而是不敢確定。棲遲細心地察覺到這點細微的差別,不禁看了看他。

    伏廷卻沒說下去了,他伸手扯了羊絨搭在她膝上:“歇著,這些事都交給我。”

    棲遲“嗯”一聲,雖然他說還沒確定,這一句話,卻還是讓她有了種心定感。

    “大都護,有軍報送到。”帳外一個近衛低低稟報。

    伏廷神色立時收斂,直起身說:“我先出去,讓李硯進來,他該急了。”

    霸占她到現在,也該讓他們姑侄說說話,趁機也將戰事的事轉開了。

    棲遲看著他走出去,人已坐正,早已掛念著侄子。

    李硯後腳就進來了,身上雪白的錦袍已經臟了,一條手臂上包紮著布條,一看到她竟然什麼也沒說出來,在帳門口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短短幾日,他已瘦了一圈,棲遲看著心疼,招了招手。

    李硯緩緩走近,這才道:“姑姑,我一路上都挺好的,沒遇著什麼兇險,弟弟也乖。”

    “真的?”棲遲看著他,知道他又是不想叫她擔心。

    李硯點頭,看一眼床上的弟弟:“真的,就算有兇險,逃過了也就不算兇險了。”

    棲遲撫一下他胳膊上的傷,沖著他微微笑起來:“你已長大了,是真正的光王府世子了。”

    若她哥哥能看見他如今的樣子,不知該有多驕傲。

    天黑如墨,穹窿似蓋,籠罩著草場。

    大都護帶子入部中,這對一方胡部而言是莫大的榮耀。

    仆固京不可怠慢,少不得就要著手慶祝。

    幾個部族裏的男子擄著袖子,興沖沖地在草場上要宰羊,忽有一個兵小跑著過來傳話:大都護下令不必費事,戰事當前,一切從簡。只需要為夫人多找幾個仆婦照顧孩子即可。

    仆固京原本還在旁親自指揮,得了這命令只好作罷,感慨一句:“大都護實在節儉,為了北地連頭一個孩子也顧不上。”說著連嘆兩聲氣,擺了擺手,遣散了族人。

    仆固辛雲站在他身旁,朝遠處亮著燈火的胡帳看去,想起那位夫人一向手筆很大,大都護如此在意她,豈會不慶祝呢,說不定是自己慶祝了吧。

    ……

    胡帳裏,燈火燃了好幾盞,照得亮堂堂的。

    帳門拉得緊,桌上擺著一只裝著熱水的木盆。

    新露抱著剛剛洗完澡的孩子送到棲遲跟前來,嘆息著道:“若是在都護府裏,從出生到現在哪一日都該是熱鬧的,可現在三日都早過了,才得以為小郎君行三朝禮。”

    棲遲接過孩子,無奈一笑:“那也沒法子,誰叫這孩子會挑時候來。”

    三朝洗兒是生子三日後的禮節,原本不管是洗澡水還是行禮的人都有講究,洗澡水要用桂花心、柑仔葉、龍眼葉、石頭仔及十二枚銅錢煮成,親朋好友都得出席。

    可現在是在前線,只走一個形式罷了,只有往洗澡水裏扔錢的那一步,棲遲沒略過,是自己來的。

    通常是扔碎錢,她沒碎錢,身上倒是有些飛錢,也沾不得水,最後新露洗一下她便壓一張飛錢。

    帶著的全都給了,若非只帶了這些,怕是還要繼續。

    就連新露都說:家主這是想將全部身家都給兒子了。

    棲遲也是心存愧疚,這孩子一出生就遭了回罪,就想給他所有。

    桌上還放著仆固部送來的兩身小衣服,趕不及做,是別的孩子的,有些大,但也還能穿。

    新露不禁又嘀咕,想她和秋霜為家主的孩子做了多少小衣服,皆是上等的名貴綢緞制成的,不想遇上這種兇險,一件也沒帶上。

    “這下連衣服也是百家的了。”棲遲笑著說。

    剛給孩子換上衣裳,帳門掀開,伏廷走了進來。

    新露立即見了一禮,退出去了。

    棲遲看著他:“你回來晚了,錯過了一回禮。”

    伏廷看了眼孩子,小家夥躺那兒,穿著寬大的胡衣動了動小胳膊。

    他第一回當父親,哪裏知道這些禮數,料想都是貴族裏註重的。

    “那就下回,”他說:“下回不會錯過了。”

    棲遲看著他在鎧甲外又配上了刀,心裏有數:“軍報送到的消息不好?”

    “突厥進攻了。”他說。

    棲遲也猜到了。

    外面傳來兩聲腳步響,但沒出聲。

    她卻已聽見了,輕聲問:“又有人來了。”

    “嫂嫂,是我。”外面羅小義低聲回:“沒事,嫂嫂與三哥說話吧,我等著就好。”

    伏廷看了看孩子,轉過頭,握著她胳膊輕輕一推,攜著她走到床尾,離帳門遠了,才低下頭看著她說:“大夫說大概要休養多久?”

    “至少也得出月內的。”棲遲說。

    伏廷想了一下,說:“我將兵馬留在附近,也會交代仆固部,待你休養好了,我再來接你去我營中。”

    如果不是知道她現在需要靜養,他甚至想現在就帶她走,此後只將她放在眼前。

    或許真該像她說的那樣,學一學漢光武帝劉秀,將陰麗華直接帶在身邊。

    棲遲聽了這話,便知他是馬上要走了,眼睫垂下,點點頭,想想還是叮囑一句:“小心。”

    “嗯。”伏廷看她垂著眼,就自然而然盯住了她的唇,回味先前親她的模樣。

    棲遲擡頭看他,他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漆黑的眼珠斂在深深的眼窩裏。

    到後來床上的孩子哼哧兩聲,好似要哭了,才一下把兩人給拉了回來。

    ……

    羅小義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伏廷才走了出來。

    他立即走上前去,壓低聲說:“按照三哥的排布,果然有動靜了,也許是那蛇出洞了。”

    伏廷點一下頭,回頭看一眼帳門,往前走:“馬上走。”

    二人穿過草場前行。

    伏廷走在前面,沒聽見羅小義再說半個字,扭頭看了一眼:“曹玉林沒答應?”

    羅小義頓時回了神似的訕笑:“嗨,三哥真是料事如神。”

    他沈沈低斥一句:“說你慫貨還不認。”

    羅小義又不做聲了,他總不能死纏爛打,叫人家不快活罷了。

    伏廷到此為止,這種事情,他畢竟也插不上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7
發表於 2019-7-31 21:29:21 |只看該作者
第75章

    北風吹過,氣候已寒。

    榆溪州城外, 賀蘭都督一遍又一遍地踱步, 憋了一肚子的氣發不出。

    背後是被大火燒了一半的城池, 一旁是幾具排在一起的屍首。

    他在前線與幾位都督奉命抗敵時, 忽而接到大都護軍令,命他個人返回榆溪州善後,方知突厥竟殺入了他城中,甚至還擄劫了好幾位夫人, 連同他自己的夫人也在內,甚至就連大都護夫人也險遭毒手。

    遠處,一隊人馬快馬而來。

    賀蘭都督舉目望去, 臉色一正,連忙快走幾步迎上前, 掀了衣擺跪下。

    快馬至,齊齊勒停。

    伏廷一馬當先, 居高臨下掃了一眼周圍情形,問:“查清了?”

    賀蘭都督皺眉稟報:“回大都護,查清了,當日縱火的就是身後這些人。”

    “自盡了?”伏廷冷眼看著, 那一排屍首五六人,每個人嘴邊都拖著黑血, 有服毒跡象。

    賀蘭都督回:“正是,他們早有預謀,一暴露便自盡了, 和城中被俘的那些突厥兵一樣,說好了似的,全也自盡了。”

    伏廷打馬上前,繞著屍首緩緩走了一圈,抽出腰後的刀撥了撥其中一個的臉,打量了一番五官,說:“這不是突厥人。”

    雖也是胡人面貌,但與突厥人特征不同,尋常人看不出來,他卻一眼就能分辨。

    羅小義跟在後面道:“怎麼回事,這幾個胡人跑進城來幫突厥人放火?”

    賀蘭都督心裏又竄出氣來,也不好在大都護跟前發作,忍著道:“是,這幾人是打後方來的,正是因為覺得他們來處不是突厥,才得以順利混入城中來……”

    他越說越氣,榆溪州前方是邊境,後方自然是北地和中原。城中守軍見他們自榆溪州後方而來,還以為他們是自己人,因戰事被困走投無路才收留的,沒想到他們入城後趁著夜晚以突厥語放火,引發混亂,以至於叫後至的突厥軍有了攻開城門的機會。

    放他們進入的幾個守軍得知消息後,自認愧對北地和百姓,當即就拔劍自刎了。

    什麼也沒問出來,又遭受如此損失,還折損了幾員守軍,叫他怎能不氣憤。

    伏廷一言不發,收刀入鞘。

    賀蘭都督深感瀆職,上前戰戰兢兢聽命。

    他這才開口:“重整榆溪州,收斂犧牲將士,待戰後厚葬。”

    一連好幾句,沒提到處分他的事,賀蘭都督便知是要戰後再說了,垂頭領命。

    羅小義正想上前來與伏廷商量一下這事,遠處有斥候快馬趕來報信——

    “大都護,前線諸位都督受到突厥進攻了!”

    伏廷看他一眼,策馬就走。

    羅小義會意,只好暫時收聲,跟他前往戰場。

    幾位都督所在地位於榆溪州東北方,而伏廷的軍營橫擋在榆溪州正西方。

    除此之外,伏廷還叫羅小義抽調了兩支人馬於暗處排布,其他人尚不知曉。

    幾方人馬如四方之足,環繞榆溪州分布。

    天陡然陰沈了,雲往下墜,北風轉烈,呼號而起。

    就在東北方各位都督率軍抵擋的時候,另一支突厥騎兵悄然躍進邊境,往軍營處襲來。

    軍營中旌旗如常,甚至連造飯的炊煙也如常。

    鐵蹄毫不留情地沖了進去,彎刀起落,劈開營帳,突厥語的喊殺聲四起,隨即卻又徘徊四顧。

    營中根本一個人也沒有。

    旌旗,炊煙,不過都是假象。

    接著另一股喊殺聲便來了。

    浩浩蕩蕩的煙塵自遠處壓近,此地如瀚海,那裏便如海上掀來的一道風浪。

    對面的高處,伏廷正坐在馬上。

    馬匹上也覆上鐵甲,他的手按在刀上,眼看著遠處。

    沖過去的風浪是他軍中的步兵,快馬近前後立即翻身而下,個個手裏都提著長柄雪刃的快刀。

    那是陌刀,用於斬馬,專為對付突厥戰馬而制。

    橫刀掃過,馬蹄斬斷,騎兵傾倒,優勢不再。

    煙塵裏送來血腥氣。

    羅小義戴上盔帽,問:“三哥,這批騎兵不多,應當只是先頭部隊,我們可要動手?”

    伏廷緊盯著下方,雙眼如鷹:“再等。”

    話音剛落,遠處馬蹄隆隆,又是一隊騎兵來了。

    羅小義罵了一句:“狗日的突厥還是這麼狡詐,這麼多年還是花樣百出。”

    伏廷不語。

    突厥既然先火攻了榆溪州,必定是早有一支部隊在榆溪州境外盤桓等待,便能裏應外合的夾擊。

    可惜榆溪州未能拿下,但他們的大軍也不會白放著,還是會攻進來,只不過改成了突襲軍營。

    忽而,伏廷看見了隊伍中舉著的旗幟,突厥文寫就的一個阿史那的姓氏。

    兩軍交鋒,卻見對方新到的這支騎兵當中有人下了馬,竟也拿出了陌刀,揮向了他的騎兵。

    “他們怎會有我朝的陌刀!”羅小義驚詫大喊。

    伏廷冷聲:“上!”

    一聲令下,後方一支隊伍馳出,漫坡往下,如一股黑色湍流泄洪,席卷而去。

    羅小義也想策馬而去,被伏廷按住:“別急。”

    他們還需等待。

    羅小義道:“三哥何必攔我,我是瞧見那條蛇了。”

    下方陣中,廝殺之時,對方隊伍後方坐在馬上的主帥暴露在旗下。

    那是個利眼白面的男人,身服突厥褐甲,盔帽下壓著辮發,一雙眼陰沈沈地往上,盯著伏廷。

    伏廷也看到了他,遠離百丈遠,那人被左右包圍保護的水泄不通。

    “阿史那堅那條蛇。”羅小義不屑道。

    伏廷抽出了刀,忽然說:“你要記著他這張臉。”

    羅小義一楞,一張蛇臉,記他作甚?

    阿史那堅是突厥王族,伏廷以往並沒將之放在眼裏,直到數年前那一戰,才將這個突厥右將軍放入眼裏。更何況發現此後所有探子與進犯的事,都與此人脫不了幹系。

    或許從頭到尾與北地主戰的,都是此人。

    然而只是遙遙一眼,阿史那堅便立即往後退去,突厥騎兵立即包湧過來,拼死抵抗,護衛著他退離。

    因為又從側方殺入了一支兵馬。

    這是伏廷叫羅小義安排的人馬之一,只待見到阿史那的旗幟便動手。

    小股作戰,很快就見分曉,他的兵馬增多,占據多數,又以逸待勞,突厥騎兵已然受挫。

    他算得很準,唯一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也會有陌刀,那是嚴禁外流的兵器,何況還是流去了突厥。

    “把他們的刀都留下。”

    斥候領令,策馬揮旗,軍中戰鼓擂響,所有人馬下了死手。

    阿史那堅往邊境的退路被圍死了,無法原路退回,最後換了方向,拖著塵煙往另一頭離去。

    “就是此時。”伏廷立即振馬而出。

    剩余人馬盡數跟上。

    羅小義緊跟而上,終於明白了,他三哥是想生擒了那條蛇。

    ……

    既然在此處偷襲失利,阿史那堅必然會去與另一頭與各都督交戰的己方大軍會合。

    然而若沿著邊境線走,那裏皆是北地駐守的兵馬,只有人多人少的分別,但絕對都有人在。

    於是這支剩了千余人的突厥兵馬及時調轉了方向,改為繞過整個榆溪州,再往東北向而去,剛好可以從後方夾擊幾州邊境都督的兵馬。

    羅小義一邊快馬跟著伏廷,一邊喘著氣說了以上想法:“三哥,我覺著,那阿史那蛇一定是這麼打的主意。”

    果然,阿史那堅與他所想一致。

    他在後方緊跟著的時候,親眼看見前方人馬急而有序地奔馳進榆溪州外的荒野,遠處甚至已能看見榆溪州被燒壞的城樓一角,風裏還有殘余的煙熏氣味。

    “你瞧是不是,蛇都是遊著走的。”

    伏廷顧不上他瞎叫,眼牢牢盯著前方人影:“專心追,他或許會繞更大的圈子。”

    看得出來此人領兵有一手,剩有千人,便立刻判斷出形勢,及早抽身,而即使在逃,也臨危不亂。

    為了進入北地,怕是也下了不少功夫。

    羅小義本還沒明白他的話,在遠遠大半圈的繞過榆溪州後,出乎意料的一幕發生了——

    阿史那堅的兵馬沒有往另一頭的戰場而去,而是接著繞行,繼續往榆溪州的側後方走,那可不是回突厥的路,還真是繞了個更大的圈子。

    羅小義先是驚訝,接著就想起他三哥叫他在排布兵馬的事,那兩支人馬中的另一支,就排布在了這榆溪州的側後方。

    隨即又想起那幾個縱火自盡的胡人也是自後方而來,這其中莫非有什麼關聯?

    阿史那堅的幫手來自後方自己人的地方?

    這裏是一片無人荒原,卻並不平坦,溝壑叢生,且被荒草掩蓋,馬行速度自然而然的變慢。

    伏廷的人馬已然趕上,殺入其中。

    阿史那堅的隊尾被切斷,但他仍被剩余的人護擁在最前端。

    離了很長的距離,他忽而回頭,隔著廝殺的人群看向伏廷,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羅小義說得沒錯,這人的確像是條陰冷的蛇。

    伏廷看見他嘴唇翕張了幾下,比出了句話。

    如果沒看錯,那是漢話,說的是:瀚海府,今非昔比。

    比起當初,不知多了多少兵力來抵擋突厥,甚至都可以兵分幾路了,的確今非昔比。

    但緊接著,他便又動了動嘴,比出了另一句:遲早滅之。

    他伸出只手,先按下拇指,再是無名指與小指。

    突厥人把拇指代指父母,最邊兩根代表妻兒。

    皆滅之。

    就連羅小義都看到了,如此囂張的挑釁,氣得他想罵,一扭頭看見伏廷,已是冷臉肅殺,渾身殺氣。

    伏廷一刀解決了一個靠近的突厥兵,偏頭朝他低語一句,手腕一轉,刀柄緊握,策馬沖殺入陣,直取中樞。

    突厥騎兵猛然抵擋,卻仍被他生生殺出了條道來。

    距離縮短,抵抗越強,眼看著伏廷就要殺至阿史那堅身前時,霍然,其身後湧出一批弓箭手,霎時間一陣箭雨朝伏廷兵馬襲來。

    眾人迅速俯身躲避,羅小義抱著馬脖子擡眼去看,那一批人身著胡服,看起來就像北地胡民的打扮,也像那日殺入榆溪州城中的突厥兵的打扮,仿若尋常獵戶平民,但那絕對不是獵戶平民該有的身手。

    再去看伏廷,就見他背對著自己,右手一揮。

    羅小義立即高喊:“出!”

    早已埋伏在此的那支兵馬從他們後方拔起,彎弓對空,同樣一陣箭雨回敬過去。

    他早就想動用這支人馬將阿史那堅一網打盡了,但伏廷剛才對他低語了句:等看到阿史那堅的幫手出來了,再動用我們的伏兵。

    風起,雙方交戰在這種地方,塵土彌漫。

    那群突然出現的幫手似乎沒料到對面會有伏兵,隊伍一下松散,竟有了倉皇之感,被殺的七零八落。

    阿史那堅囂張的底氣已失,終於抵擋不住繼續逃出。

    “留下活口。”伏廷命令完,剛要去追,被羅小義攔住。

    “三哥,你受傷了。”

    何止是他,許多人都已受傷倒地。

    伏廷順著他視線看了眼手臂,小臂沒有盔甲覆蓋,被支箭擦中,並不深。他咬牙拔出來拿在手裏,不是突厥的箭,再在手中一轉,卻看見沾血的箭尖泛著黑,才眼神微變。

    但只一眼,他便擡了頭去看戰局,那些幫手已被伏兵俘獲,被刀押住時,忽然紛紛抽了箭羽在手,刺向了自己的脖子。

    羅小義這才發現:“糟了,箭有毒!”

    大半個多月過去了。

    仆固部背山而居,感覺不到外面的動向,一派風平浪靜。

    胡帳裏,棲遲端坐著,看著懷中的孩子,這張小臉已經長開了不少,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這個新奇的世界。

    “還是沒有消息?”她看向對面。

    面前一張胡楊木的做的條幾,一臂來寬,仆固京恭恭敬敬坐在對面,稟報道:“是,夫人,前線戰報是不會送到仆固部中來的,我們自己去打探,也打探不到什麼,或許可以請曹將軍去走一趟?”

    “不用。”棲遲不想曹玉林那麼快又去面對突厥人,還是讓她好生歇一陣子再說。

    仆固京花白摸一下花白胡須,臉上堆出笑,寬撫她道:“夫人放心,連日來部中祭司占蔔的都是好結果,一定不會有什麼事的。”

    棲遲從不信什麼占蔔鬼神之事,只覺得以伏廷的為人不該這樣,他親口說的話,不會言而無信。

    他說過會來接她,眼看著便要到日子了,竟然一點音信也沒有,未免有些奇怪。

    帳門揭開,曹玉林從外面走了進來。

    “嫂嫂不必對我掛憂,我可以出去探一探消息。”

    她早已到了帳外,方才那兩句話都聽到了。

    棲遲看了看她,幹脆抱著孩子起身:“罷了,我們自己去他營中好了。”

    伏廷的大部人馬都在附近,一月來吃的都是仆固部中的糧草,再待下去本也有些不合適。

    仆固京連忙道:“夫人何不再等等,或許大都護很快就來了。”

    正說著,外面竟然真有了馬嘶聲。

    曹玉林立即出去看了一眼,轉頭回來說:“嫂嫂,的確是三哥的人馬。”

    棲遲起身,一旁立著的新露從她手中接過了孩子。

    她走出帳外,看著陽光下馳馬而來的人影,卻發現是羅小義。

    “嫂嫂,”羅小義抱拳:“我來接嫂嫂。”

    棲遲朝他身後看了看:“他人呢?”

    羅小義看看她,欲言又止:“三哥……眼下不太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8
發表於 2019-7-31 21:29:38 |只看該作者
第76章

    一輛馬車自遠而來,一路駛入了軍營。

    仆固京領著大半族人隨行而至, 前後還有駐紮的大隊兵馬壓陣。

    車一停, 羅小義從前方馬上躍下, 快步走至車門旁揭開了簾子:“嫂嫂。”

    新露先從車裏下來, 兩手扶著抱著孩子的棲遲下了車,又將臂彎裏掛著的白絨領子披風給她罩上。

    一旁立即有仆固部裏的仆婦上前來,接過孩子去照料。

    頸上帶子尚沒系好,棲遲便對羅小義道:“走吧。”

    羅小義當先領路, 往中軍大帳走去。

    軍營裏遭過一場突襲的痕跡已經沒了,軍帳按序重新駐紮,全員整肅, 兵馬休整,持戈的士兵往來穿梭巡邏, 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常。

    唯有邊角幾間軍帳裏不斷有人進出,那裏面安置的是受傷的士兵。

    中軍大帳鎮守正中, 守門的兩個兵見到羅小義過來便動手揭了帳門。

    棲遲在帳門口停了停,走了進去。

    入門兩排武器架,地圖架橫擋在前,繞過去, 後方是一張行軍榻。

    伏廷仰面躺在榻上,身著軍服, 搭著薄被,雙眼緊閉,一條手臂搭在榻沿, 上面綁著厚厚的布條,卻還滲出了血跡。

    棲遲站在榻前看著他,眉心不自覺蹙緊了。

    一路上都在想著羅小義說的不太好是怎樣的情形,卻沒想到這麼嚴重,分明已經昏睡,何止是不太好。

    羅小義在旁說:“三哥原本是想自己去接嫂嫂的,但突然躺下,只能由我去……”

    他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那日發現那些箭上有毒後,伏廷當即就扯了袖口束帶緊紮住了胳膊,又割了傷口放血,而後仍下令繼續追擊阿史那堅,控制戰場,直到回營,才招來軍醫診治。

    棲遲光是想象著那場面都覺得不舒服,再看伏廷那條手臂上厚厚的布條,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他是不要命了嗎?”

    羅小義恨聲道:“別的都好說,與突厥有關,三哥必要盤查到底,何況那阿史那堅還刻意挑釁。突厥害了三哥的父母,還想害嫂嫂母子,三哥又豈能饒他們。”

    棲遲目光落在伏廷臉上,也許是因為失血太多,他嘴皮發白,幹澀地起了皮,她甚至想用手指去撫一下:“軍醫如何說?”

    “軍中祛毒為求幹凈不留病根,歷來都是刮筋傷骨的法子,尋常人根本扛不住,三哥雖然能扛,但本就失血過多,撐了幾日,還是躺下了。”羅小義盡量將話說得輕巧:“軍醫說多虧三哥處置得及時,否則恐怕就不是睡著如此簡單了。”

    言下之意,這已經算是好的了。

    棲遲點頭,捏著手指藏在袖中,默默站著。

    榻上的這副身軀如此高大強健,竟然也會有躺著一動不動的時候。

    “這都不算什麼,”羅小義咬牙切齒道:“三哥不是因為殺敵傷成這樣,卻是被自己背後的人害的,簡直可恨!”

    棲遲沈默著,看著伏廷軍服衣袖上沾上的血漬,幹了後成了褐紅色的一片,那都是他自己的血。

    她忽然轉頭朝外走去,揭簾喚了聲新露,讓她去將自己帶來的中原大夫叫來。

    羅小義看她臉色平靜,有些不可思議,卻又暗自松了口氣,畢竟他三哥已倒下了,他還不希望嫂嫂也跟著慌亂。

    新露是跑著去的,來得也快。

    大夫背著藥箱跟隨她過來,一腳跨進帳中,向棲遲見了一禮便趕緊去了榻邊。

    棲遲站在帳門口,隔了一丈遠,看著伏廷的脈搏被大夫搭住診斷,隨即又被安排施針。

    這一切看起來分外不真實,她轉頭出了帳門。

    曹玉林就在帳外站著,眼睛盯著帳門,黝黑的臉上有種木然地哀沈。

    羅小義跟在後面出來,本還撐得好好的,見她這般模樣,忍不住扭過頭吸了下鼻子,手指在眼下重重一捏,又若無其事道:“三哥什麼風浪沒見過,哪回沒挺過來,你這是做什麼。”

    曹玉林凝滯的眼神動了,“說得對。”她看一眼棲遲,似乎想安撫兩句,但也許是找不到該說的,最後只說了句:“嫂嫂放心。”說完轉頭走了。

    羅小義看她走遠,回過頭來也寬慰:“沒錯,嫂嫂放心就是了,三哥剛有了個小子,如何舍得出事?你也知道,他是頂能扛的一個人。”

    棲遲不做聲,被這話牽扯起了先前的,掀眼看過來:“你剛才說,突厥害了他的父母?”

    羅小義楞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說了這句,一時激憤說出了口,沒想到她就記住了。

    “是,”他看一眼垂著的帳門,將兩個守門的兵給遣退了,這才低聲道:“三哥的父母確實是被突厥人殺的,那會兒他十歲還不到,過了幾年就入了營。”

    棲遲眼神怔忪:“從未聽他說過。”

    她只知他父母雙亡,還以為是自然的生老病死,誰知道如此慘烈。

    “三哥不提是有緣由的。”羅小義嘆息:“據說他父親當初只是個微末小吏,母親一個尋常婦人,一家人就靠那點微薄薪俸勉強糊口。那年正趕上突厥糾集勢力卷土重來,氣焰正盛,一路殺入北地,屠了城,他父母連屍首都沒能留下。”

    “後來三哥建功立業,只能立了兩個衣冠塚。但那時候他已被突厥人恨上了,接連派探子來毀了墳,想激怒他。三哥不願耗費兵力去為自家守墳,幹脆用胡人的方式將墳頭踏平了,我便是因此事才知道這些的,從此後他就再也沒提過父母的事了。”

    棲遲縮了一下手指,她從不知道他有過這樣的過去,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

    “他當初,就是因為這個從軍的?”

    羅小義點頭。

    棲遲心中忽有一處沈沈地墜了下去。

    這世上哪有生來便有的家國大義,先有家仇,而後才撐起了國恨。

    伏廷便是如此。

    這些事,她竟是至今才知曉。

    ……

    羅小義再進去一趟,大夫已經開具好藥方,走了出來,面朝棲遲又見一禮:“軍醫醫治得很徹底,為今之計,唯有等大都護醒。敢問夫人,可還是要按您先前的要求來配藥?”

    棲遲眼睛動了動:“自然,只要他能醒。”

    大夫稱是,退去了。

    羅小義知道這話裏的意思,勉強擠出絲笑來,故作輕松道:“有嫂嫂在我是最放心的,都說有錢好辦事,三哥肯定會沒事的。”

    這話說著倒像是給自己定心,因為棲遲看著比他鎮定多了。

    棲遲點頭,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根本沒在意,轉身揭簾,回去帳中。

    裏面多了一陣藥味,她腳步輕淺地走到榻邊,低下頭看著他。

    “三郎?”

    低低的一聲呼喚,沒有回音。

    她手扶在榻邊,緩緩蹲下,盯著他的側臉。

    原來這樣一個可以給她依靠的男人,也有可能會失去。

    說不定一個兇險,他便不在了。

    一陣北風吹過營地。

    李硯坐在火架子旁,遠遠看了一眼中軍大帳,又低頭看了看腳下灰白幹裂的土地。

    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姑父也會倒下。

    姑姑曾跟他說,要把姑父當做父王看待,這麼久以來,似乎真習慣了將姑父看做父王般的存在了,如今看見他受傷,只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李硯拿出那柄伏廷送他的那柄匕首,割開胳膊上纏著的布條,那點傷快好了,他不想再纏著包紮。

    衣擺上忽然落了一副黑乎乎的膏帖子,他擡頭看著來人,又看見另一頭站著沖他見胡禮的仆固京,知道她是仆固部首領的孫女。

    “祖父讓我拿來的。”仆固辛雲在部中從未與他說過話,只記得他是大都護夫人的侄子,什麼世子。她正情緒不佳,也沒見禮。

    眼下人人都擔心著大都護的情形,仆固京也是想給她找點事做,剛好看見李硯坐在這裏的動作,還以為他是在獨自換藥,便打發了孫女來送張部中的膏藥。

    李硯將膏帖子遞還給她:“多謝,我不用了。”

    仆固辛雲心不在焉,已經想走了,沒接:“用就是了,漢人一點傷總要養很久。”

    李硯覺得這話是在說他太過嬌貴,但他經歷此劫,便再不想嬌貴下去了,放下膏帖子說:“不是所有漢人都那樣,我姑父就是最好的例子。”

    聽他說到伏廷,仆固辛雲眼睛泛紅,看了眼遠處的大帳,囁嚅道:“大都護不一樣,他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是北地的天,是天上的鷹……”

    話到此處,她一扭頭走了。

    李硯卻聽明白了,她是說,他姑父是不會說倒就倒的。

    他又看向大帳,棲遲站在裏面側影纖秀。他身一動,想起身去與姑姑說幾句話,又坐了回來,還是覺得讓她陪著姑父好。

    遠處,仆固京拍著孫女的肩,用胡語寬慰她,低低地說著,擔心她還惦記著大都護。

    仆固辛雲搖頭,大都護連孩子都有了,她還惦記什麼呢?但這樣的一個英雄怎能倒在毒上,不可能也不應該,更不值得。

    大夫接連診治了好幾番,送藥的快馬伴隨著送軍情的快馬終日踏入營中。

    入夜時分,又是幾個派出營地的斥候快馬返回。

    羅小義剛躺下就聽見動靜,馬上起身,一邊套著甲胄一邊走出營帳,外面斥候已經等著了。

    “有什麼事快報!”如今伏廷躺著,他便暫代了一切軍務,不得不雷厲風行。

    斥候一抱拳,當即接連稟報——

    沒有追到突厥右將軍阿史那堅;諸位都督仍在前線與突厥作戰;外面有傳言說大都護久不露面是受傷不治了,突厥恐有反撲態勢。

    “娘的,這不明擺著動搖軍心!”羅小義朝中軍大帳看去。

    帳中仍然亮著燈火,他嫂嫂連日來就住在帳中,三哥還沒醒。

    他一咬牙,發話道:“去前線傳令,就說我即刻領兵去支援,奉的就是大都護的軍令。”

    斥候領命而去。

    ……

    中軍大帳裏多添了一張小榻,燈一直點著,是怕伏廷隨時會醒來。

    棲遲睡不安穩,翻了個身,看了一眼伏廷躺在那裏的身形,他身上軍服已褪去,穿了幹凈的中衣。

    燈火照在他鼻側和眼窩,那張臉一半都覆著陰影。

    她看著,不知怎麼心裏一動,起身走過去,竟俯下身,貼在他胸口聽了聽。

    聽見他心跳仍然有力,她才安了心。

    外面傳來羅小義的說話聲,她拉好衣裳,起身出帳。

    夜色中火把熊熊,一隊人馬軍容整肅,手持兵戈,牽馬整軍。

    羅小義甲胄加身,舉著火把在旁清點著,似要準備出營。

    曹玉林從側面走了過來,衣裳齊整,顯然還沒睡,她看了一眼羅小義那裏道:“突厥還沒撤兵。”

    棲遲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看了看她:“替我去送一送小義吧。”

    說完便回去,放下了門簾。

    曹玉林猶豫一下,走了過去。

    羅小義一手牽了馬,回身要拿自己的刀時,正好看見她站在身後,不禁一楞,接著才道:“外面都傳三哥壞消息,我替三哥去穩一下軍心。”

    曹玉林平淡道:“阿史那堅十分謹慎,戰局不對就不會久留,沒抓到他就一定是逃回突厥了,但他對北地圖謀已久,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消息可能就是他放的。”

    羅小義也不是沒想到,只是詫異她對阿史那堅如此了解。

    “你特地告訴我這些?”

    畢竟是仇人,曹玉林早已將此人查過好幾回,但她也只是說:“我在外走動這麼久也不是白走的。”

    羅小義手上擺弄著韁繩,壓著聲說:“如今三哥躺著,有你在營中,也算好事。”

    其實伏廷麾下將領很多,用不著她做什麼。但這話叫曹玉林想起了過往一同追隨伏廷的歲月,不禁看他一眼,右手一握:“三哥醒之前,我會守著這裏。”

    “那我就放心了。”羅小義打馬要走。

    曹玉林沈默了一下說:“小心。”

    羅小義應了,朝身後兵馬一招手,領軍出營。

    直到出去很遠,他坐在馬上忽然一楞,才意識到她居然叮囑了他一句小心?

    回頭去看,哪裏還有曹玉林的身影。

    羅小義離開後的第二日起,戰場上就接連送了幾份戰報入營。

    但能看的人還沒醒。

    棲遲按送到的時日整理過了,擺在那裏,轉過頭,看著大夫將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灌入伏廷口中。

    據說箭簇上淬毒是難有久效的,那些人是在箭筒底部註入了毒汁,插在其中的每支箭便都是泡在毒中的了。

    也好在這樣,被俘的人成了屍首,箭筒卻還在,裏面的毒汁也還在,軍醫後來才得以對癥下藥。

    新露昨日告訴她說,秋霜來了封信詢問家主情形,邊境有戰事都知道了,本就擔心著,商號裏近來花了幾筆又都是在醫藥上,讓她很不安。

    棲遲只讓新露回復她是因為孩子出生的緣故,叫她放心,只要人還好好的,什麼都不算事。

    帳外有陽光,只是風大,一陣一陣地卷著帳簾,帳中光亮時增時減。

    藥用完了,大夫行禮退去。

    棲遲走去榻邊,看了看伏廷的臉,他嘴邊殘余著一滴藥汁,她用手指抹去了,摸到他下巴,上面已經冒出胡茬。

    外面,新露哄著哭著的孩子去找仆固部裏安排的仆婦餵奶了。

    她直起身,在案頭上找到一把小刀,是他慣常用來刮下巴的,拿去在水盆裏浸了水,走回榻邊蹲下,給他細細刮著下巴。

    他本就兩頰如削,最近只能吃流食,又瘦了一些,眼窩也更深了。

    棲遲捏著刀,不大會用,小心著力道,刮得分外緩慢,另一只手扶著他的臉頰。

    這張臉看了這麼久,好似還是第一次這麼摸上來,竟然覺得格外親近,有種別樣的感覺。

    刮得不算幹凈,但她已盡力,拿了帕子給他擦了擦下巴。

    手下的臉動了一下,她一怔,停下手。

    伏廷睜開了眼。

    她以為看錯了,低頭靠近:“三郎?”

    他眼珠動一下,看著她,又是沈沈然一動,身體迅速復蘇,喉結滾動,聲音沙啞低沈:“你在。”

    棲遲忽而有種松懈的感覺,似有什麼一直提著懸著,到了此刻才從她肩頭四肢上落了下去,周身一輕。

    “我在等你回來,”她輕輕說:“等到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9
發表於 2019-7-31 21:30:03 |只看該作者
第77章

    仆固京來過一次,得知消息後立即去告知了整個部族——

    大都護已經醒了。

    李硯、曹玉林聞訊都到帳外轉了一圈, 怕打擾了他休息, 確定他已無事便離開了。

    伏廷卻已坐起, 身上穿戴整齊, 下巴最後還是自己刮了。

    戰事當前,他的身軀也在應戰的狀態,醒了就沒再躺著。

    何況他也睡夠了。

    他眼睛看向帳門,棲遲立在那裏, 剛從新露手裏接過了孩子。

    睜眼的時候還不太確定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她,如果不是那聲三郎,他大概還要多看好幾眼。

    “我睡了多久?”他問。

    棲遲抱著孩子走過來:“不算久, 可你食言了,未去按時接我也便罷了, 連孩子的滿月禮也錯過了。”

    她這話多少有些故意,說完還看著他。

    伏廷想起自己說過的話, 抿唇點頭,算是承認了:“嗯,我食言了。”

    棲遲見他這樣反倒不好說下去了,心說這麼認真做什麼, 她又沒怪他。

    其實哪有什麼滿月禮,他都躺著了, 誰還有心思去操持這些。

    伏廷伸手拉她一下,讓她挨著自己坐下,低頭看向她懷裏的孩子, 小家夥吃飽了,又睡了,看著很安逸的模樣,他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算我虧待了他。”

    棲遲心裏一動,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他父母的事,羅小義說他踏平父母的衣冠塚後就閉口不提往事,她便知道他一定也是帶了愧疚。

    她眼睛看過去,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有些後悔剛才故意說那話了,柔聲道:“你沒有虧待過任何人。”

    伏廷不禁看住了她。

    “除了你自己,”她又說,眉頭輕輕挑一下,站起來,提醒他:“所以你還是該歇著。”

    伏廷的眼睛追在她身上,她抱著孩子出帳門,他便看著她出了帳門。

    直到再也看不見她身影,他才低頭自顧自笑了一笑。

    男人最招架不住的便是這種不經意間的柔情,他領略到了。

    外面進來兩個兵送水送飯,請示更換他臂上傷藥。

    伏廷活動了一下雙腿,站起來,先去案頭上拿了軍報翻看。

    前線突厥殘余兵力還在進攻,陣前有關他的消息大有演變成噩耗的趨勢了。

    他一份份看完,丟開,順帶一只手五指張握,恢復著身上的氣力。

    可惜,要叫他們失望了。

    ……

    大都護醒了,整個軍營頓時就像是活絡了起來。

    營中進出奔走的人馬都多了。

    天黑後,棲遲將孩子交給新露,再返回帳中時,還在帳門外就聽見了大夫的說話聲,無非是恭維他非常人般的體魄,恢復速度驚人,竟能安然熬過了這一關雲雲……

    她想等大夫走了再來,便原路又回了新露的小帳裏。

    新露剛將孩子安頓好回來,仆固部裏的那幾個仆婦照顧孩子有經驗,有她們在一點也不用操心。

    她打了熱水來給棲遲梳洗,說著貼己話:“家主也該註意自己身子,您剛休養好,可別又累著。”

    棲遲隨口應一聲,倒沒覺得累,伏廷比她想得還能扛,說醒就醒了。

    這時候她又心安了,這樣的男人哪是會說失去就失去的。

    忽而外面傳出了一陣馬蹄聲響。

    伏廷的聲音在問:“夫人呢?”

    棲遲剛接了擦手的帕子就放了下來,起身出去,正好看見一隊人馬離了營。

    “夫人,”留守的一個士兵過來朝她見禮:“大都護趁夜出營了,留話請夫人安心等候。”

    棲遲走向中軍大帳,揭簾一看,榻上空的,案後也是空的,哪裏還有人在。

    難怪剛才有大夫在,原來是在問能不能出去了。

    整條戰線如今只縮攏至東北方這一處。

    日頭西斜,殘陽如血,灑在邊境線上,和噴灑在地上的血混在了一處。

    塵煙彌漫,殺聲震宇。

    突厥騎兵特地拖到此時沖殺了過來。

    六州兵馬分作三支,呈左中右三路盤踞應敵。

    中路由幽陵都督與陰山都督率領,急出迎戰,然而一擊便調頭轉向。

    突厥緊追,踏過原野荒草。忽而先頭一排馬蹄落空,連人帶馬往前跌去,那裏馬蹄踏過的地方是被雜草掩蓋的一條深深的壕溝,羅小義來後帶著人連夜挖出來的。

    先頭殺入的跌入壕溝,被埋於其中的釘蒺藜簇所傷,後方而至的突厥騎兵卻可以踏著同伴的屍首殺過了溝塹。

    溝後右路兵馬殺來與中路會合,左右撲殺。

    連重整榆溪州的賀蘭都督也現了身,六位都督分頭部署,各司其職,誰也不敢松懈,畢竟讓突厥人進入可是要掉頭的罪名。

    羅小義馳馬奔走在戰場上,特地觀察了一番,這回沒再見到突厥人有陌刀,可見他們得到的就只有那日見到的那一批,雖然為數不多,且被他們攔截回來了,但想起來終究還是叫他心裏不痛快。

    喊殺聲稍小了一些,擊退了一次進攻,幾位都督打馬過來。

    “羅將軍認為他們還會攻幾次?”問話的是賀蘭都督,因戰事在他的地界上,自然更為關切。

    羅小義道:“看樣子還有些日子,有人告訴我那個阿史那堅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說話間眼神已向遠處掃去,他知道阿史那堅一定就在對面。

    “我看他們是想借大都護受傷的時機想鉆空子,到現在還不死心,甚至都有人傳大都護已喪命了。”幽陵都督左肩受了傷,沒法穿鎧甲,只穿著胡衣,怕被將士們聽見,說話時壓著聲,哼哧了兩聲粗氣。

    羅小義本就掛念著,聽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放屁!一點小毒就想要三哥的命,當我們北地男人是紙糊的不成!”

    話音剛落,鼓聲擂響,突厥又攻了過來。

    早在戰前,幾位都督就跟隨伏廷演練過數次,對於突厥的數度進攻都按計劃行事,哪怕是這種車輪戰式的進攻,也不至於焦慮,都還耐著性子應對。

    眼下更擔心的還是軍心,就怕是突厥故意在拖耗軍中士氣,連日來越來越多的不利消息也塵囂日上。

    這次突厥攻的是左側,為首一員主將狂笑著用漢話喊:“姓伏的已死了,你們還能瞞到幾時!”

    當頭劈來一刀,差點削掉他一只耳朵,羅小義瞪著眼,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

    左側兩州人馬已沖殺上來。

    眾人正全力抵抗之際,斥候快馬自後方而來,手中揮舞令旗。

    羅小義看得一楞,放棄纏鬥,抽身回馬。

    那意思是:援軍來了。

    他從馬上看過去,天際邊拖曳出紛揚的塵煙,鐵蹄振振,兩桿大旗迎風鼓舞在最前,一面玄底繡赤,赫然振動“瀚海”二字,另一面走筆如刀的一個“伏”字。

    早有眼尖的都督先一步喊了起來:“大都護來了,是大都護來了!”

    一句話,叫戰場裏廝殺的形勢起了微妙的變化。突厥領軍的將領看過去時,差點被一刀斬下馬。

    視野裏,黑亮的高頭戰馬當先,踏塵裂土,馬上的人玄甲烈烈,手臂自腰後抽出,殘陽反射著刀口上的寒光。

    舉著戰旗的士兵策馬隨後,高聲吶喊:“奉大都護令,擊退敵寇!”

    眼見這熟悉的身影再現戰場,三軍振奮,戰鼓催揚。

    伏廷縱馬躍入戰場,羅小義立即飛奔近前,驚喜難言:“三哥!”

    任何話都比不上他親自現身有說服力,羅小義從未如此激動過。

    伏廷點了個頭,目光遠眺,越過戰場,越過壕溝,看向遠處豎著的阿史那軍旗。

    戰旗下徘徊著幾個馬上的身影,皆是他們此戰的將領,但沒有看見他的目標。

    羅小義看了眼他手中的刀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帶著氣道:“阿嬋說得一點不假,那條蛇謹慎得很,躲著不露面了。”

    伏廷擡起握刀的手,緊一下袖上束帶,眼中殺機未減:“不用急,遲早的。”

    話畢,眼神落回戰場。

    “也該送他們回去了。”

    “突厥被滅了兩支先鋒,折損三員大將。”

    軍營裏,棲遲坐在曹玉林住的軍帳裏,懷裏抱著孩子,聽她說著帶回來的消息。

    她早就猜到了,伏廷是去前線了。

    孩子越大越精神,這會兒沒睡,睜著眼睛,看著帳頂,時不時哼唧一句,倒好似在應和似的。

    曹玉林不禁看了小家夥一眼,被他模樣弄得眼神暖融許多,接著道:“這是前陣子的事了,突厥先頭詭計沒有得逞,這支兵馬光靠強攻占不了先機,近來應當是在掃局了。”

    棲遲問:“何為掃局?”

    “就是到了戰局最後了。”

    棲遲明白了,心定許多:“那便是好事了。”

    正說到此處,李硯忽然跑了進來,身上穿著水藍底繡雲紋的胡衣,身量也襯高許多,一臉的笑:“姑姑,姑父勝了!”

    棲遲一怔,看著他:“你從哪裏知道的?”

    “仆固部的人說的,”李硯喘口氣,眼神都是亮的:“他們已有人看見大部回營了。”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快馬帶來的高喊——“突厥退兵,我軍勝!”

    營中頓時一陣山呼。

    懷裏的孩子被驚動,撇著小嘴想哭,正在帳門邊站著的新露連忙過來將他抱了過去,一面輕輕拍著哄,一面笑著對棲遲道:“家主,多巧,眼前就送來好消息了。”

    棲遲與曹玉林對視一眼,幾乎同時出了帳。

    營外已有一隊兵馬先行返回。

    棲遲看著最先疾馳入營的人——

    戰馬跑得太快,又身披鐵甲,勒停後如喘息般甩著脖,馬上坐著的伏廷除了盔帽,解了佩刀,悉數交給馬下兵卒,一躍下馬,看向她。

    除去下巴上又泛了青,他和走時沒多大區別,棲遲沒在他身上見到有新傷的樣子,想來一切都很順利,也不好當著這麼多軍士的面說什麼,默默轉身,又回了帳中。

    曹玉林看看她,又看看伏廷。

    羅小義瞄曹玉林時剛好看見這幕,對伏廷道:“嫂嫂這是怎麼了,莫不是氣三哥了?畢竟你可是一醒就上戰場了。”

    伏廷沒說話,看著她的背影入了帳。

    ……

    得了勝,例行要犒勞三軍。

    營地裏很快就忙碌起來。

    仆固京為給軍中省一筆開銷,特地命人回去運了幾頭肥羊來。火頭軍們架火烤肉,埋竈做飯,難得的奢侈。

    從午後一直忙到日暮,天冷了,人不自覺地就聚集到了篝火旁。

    氣氛如此熱烈,就連李硯都加入了進來。

    他坐在羅小義跟前問:“小義叔可有受傷?”

    羅小義搭著他的肩:“沒白教你一場,還是你小子心疼人,我以後要生兒子就生個像你這樣的。”

    李硯都被他說笑了:“小義叔想娶妻生子了?”

    羅小義嘖一聲:“隨口說一說罷了。”眼睛卻已下意識地掃來掃去,曹玉林遠遠坐在另一頭,和仆固部的人坐在一處,他看了幾眼,訕訕轉過了臉。

    天色暗了,愈發熱鬧,篝火又添了好幾叢。

    伏廷從一間空軍帳裏沖了澡出來,身上收束著齊整的軍服,抹了下濕漉漉的臉。

    兩名近衛守在帳外,他吩咐了幾句,讓他們去傳令幾位都督善後事宜。

    近衛領命走後,他腳步轉向,避開篝火人群,走向曹玉林的軍帳。

    棲遲剛好從帳中出來,一擡頭就看見立在外面的高大人影。

    “夫人。”仆固辛雲忽從人聲熱鬧的那頭走了過來,離了幾步遠,恭順地說:“曹將軍惦記夫人,祖父也讓我來問一問,夫人可要去營前同賀。”

    棲遲作為大都護夫人,露個面也沒什麼,但她先看了眼那裏的人影。

    伏廷站在她對面,背臨著另一間軍帳,周身都披著暮色,軍服蟒黑,以至於仆固辛雲從他前方過來,完全沒留意到他。

    他不動聲色地站著,臉沖中軍大帳的方向偏一下。

    棲遲攏著手,又看了一眼。

    他的臉仍往那裏一偏,退後兩步,從兩間軍帳中間穿過去走了。

    她將目光轉到仆固辛雲身上,看著暮色裏少女朦朧的臉,找了個理由說:“不了,我近幾個月都要少吹風。”

    仆固辛雲被提醒了,再請她跟害了她一樣,不自在道:“是,辛雲冒昧,我去轉告曹將軍。”

    棲遲目視她轉過軍帳,往篝火旁去了,轉頭朝前走。

    一路到了中軍大帳前,守門的兵已不在了,她手在簾縫處摸一下,掀開些走了進去。

    一進去就撞上一副胸膛,伏廷就立在門邊等著她,背對著帳門。

    “生氣了?”他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下來,壓得低沈。

    棲遲反問:“氣什麼?”

    他走前還特地問了大夫,有理有據的,她還能說什麼。說到底也是為了北地,難道要說他浪費了她花的錢不成?

    何況他還好好的,也不算是浪費。

    “那就是沒氣了。”他一只手臂伸過來:“幫我一下。”

    棲遲低頭看了一眼,帳外篝火的光亮映進來,他卷著衣袖,小臂上包紮的帶子散了,另一只手在系著,早已不再滲血,只是還有些腫高。

    她咬了下唇,終是擡手幫他系上了。

    伏廷那條手臂送到嘴邊咬著扯緊,另一只手摟住她腰一收,就將她抱住了。

    棲遲一下撞進他懷裏,心口也跟著撞一下。

    他頭低了下來,含住她的唇,剛包紮好的手背去身後拉帳門。

    棲遲抱住他的腰,感覺帳門始終沒能拉好,外面有巡邏的士兵經過,眼角余光甚至能從簾縫裏瞥見他們手裏的兵戈,她心跳得更快。

    終於,他將帳門拉上了,兩只手在她腰上一托,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棲遲不想他手上吃力,雙臂摟住他脖子,腿不自覺地纏上他的腰。

    伏廷攪著她的舌,她呼吸急促,從舌根到頭頂都是麻的。

    帳外仆固京的聲音在問:“大都護呢?”

    身上胡衣被拉扯半褪,伏廷的唇舌落在她胸口。

    棲遲想起他曾說過營中能聽見,緊緊纏在他身上,咬著唇,雙臂摟緊他脖子,貼著他頸邊的側臉微熱。

    熊熊火光在軍帳上投出帳外經過的一道道人影,腳步聲混著說話聲,外面無比熱鬧。

    他將她按向自己的腰,抱著她往榻邊走。

    忽明忽暗的光亮描摹著彼此。

    棲遲越發緊攀住他,短短幾步,到那張行軍榻前,身已軟綿無力。

    伏廷將她放在榻上,卻又生生停了,嘴銜著她耳垂,低低說:再多休養一陣子。

    他可以在她面前拋去自制,也可以為她全然克制。

    棲遲雪白的手臂露了出來,摟著他頸,撫著他結實賁張的肩背,指尖插入他的發,埋首在他肩頭,一口一口地呼吸。

    軍中禁酒,盡管如此,熱鬧也持續了大半夜。

    第二日一早,棲遲自榻上起身,發現原本兩張分開放的行軍榻是並在一處的,合成了一張床一樣。

    至於伏廷何時弄的,竟沒察覺,只記得昨晚被他抱著睡了一夜。

    身旁已空,他早已經起了。

    她穿好衣服,掀簾出去,外面人馬忙碌,往來穿梭,輜重糧草都已收整上車,戰馬被陸續牽出,還有不少人在收拾營帳。

    伏廷在營地另一頭與曹玉林說著話,眼睛一看到她就停了,沖曹玉林點了個頭。

    曹玉林抱拳,轉身走了。

    伏廷轉身朝大帳走來。

    “就要走了。”他站定了說。

    棲遲嗯一聲,看他下巴刮得幹幹凈凈,身上胡服緊束,袖口也系地好好的,將她給他包紮的傷處遮蓋了。

    “好像我起的最晚。”

    他朝左右看一眼,低聲說:“那又如何,大都護夫人不走,誰敢走?”

    棲遲目光微動,擡手撩了下鬢邊發絲,藏了唇邊的點點笑意,轉頭回帳去準備。

    天陰沈,風呼凜凜。

    全軍拔營。

    等棲遲系上披風坐入車中時,新露已經抱著孩子在等著了。

    李硯準備騎馬隨軍而行,牽著馬過來,先探身進車逗弄了一下裹成小粽子似的弟弟,再對棲遲道:“姑姑,應當不久就能回瀚海府了吧?”

    棲遲眼一動,想起瀚海府裏的事,又若無其事地沖他笑笑:“應該是。”

    有伏廷在,再回去她倒沒那麼擔心。

    ……

    馬車外,眾人上馬啟程,踏過荒原,先往榆溪州方向而行。

    伏廷打馬要去車邊時,羅小義跟了上來,他環顧左右,低低道:“三哥,這場仗是打完了,可那幕後的‘幫手’呢,就這麼算了?”

    與突厥從對峙到如今,大半年都下來了,論打仗卻就這麼幾場,可錯一步便兇險萬分,榆溪州中還遭了這樣的傷亡損失,若非有人相助突厥,以瀚海府如今兵力,豈會讓突厥如此猖狂,想想便可恨。

    伏廷沈聲說:“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

    何止,還必然要揪出來。

    羅小義又朝左右看了看,歪著頭靠過來:“三哥可是有計較了?否則你當時何必叫我突然去榆溪州的後方安置一批兵馬呢,現在越想越覺得你是算好的。”

    伏廷問:“你覺得他們是如何憑空出現的?”

    羅小義轉著眼珠盤算:“突厥狗都被擋在邊境,前面進不來,又不能飛進來,總不會是……”話到此處一頓,眼珠睜圓,“莫非是從後方?”

    不然他何必在榆溪州的後方兵馬設伏,還一攔一個準。

    伏廷頷首。

    羅小義額上都要冒出汗來,扯著馬韁,挨他更近:“可是後方是咱們北地腹地,再往後就是中原,他們如何能先越過咱們這關進入那裏再過來?”

    “還有別的地方。”他忽然說。

    “別的地方?”羅小義望天,回憶著榆溪州的地圖。

    榆溪州地勢狹長,縱呈三角與突厥交界,其後背倚北地大片疆土,連通中原要道,而三角的另一面卻也算是個邊界,搭界的也是自己人的地盤。

    他恍然道:“還有別的都護府。”

    伏廷看他一眼:“一個能給他們提供陌刀,人馬接應的勢力,必然有兵馬。”

    羅小義一驚,下意識道:“他們怎麼敢,那可是叛國重罪啊!”

    “死無對證,什麼也沒搜出來,又如何說人家叛國?”

    羅小義皺緊了眉。

    伏廷說:“我已叫曹玉林暗中查探,未出結果前不要聲張。”

    原本他也只是懷疑,幫助突厥混入城中縱火的是自後方而來的胡人,還能懷疑是北地內出了內賊,但出現陌刀和那群弓箭兵時,他便留了心。

    羅小義不禁朝前看了一眼,曹玉林換回了慣常穿的黑衣,騎著馬在馬車旁前行。

    這事關系重大,的確不能隨意聲張,人家都護府的名字都含在嘴裏了,他又忍回去了。

    看到馬車時,他忽然想起前事:“先前瀚海府也混入了突厥人行刺,這兩件事可有關聯?”

    伏廷果斷說:“沒有。”

    “三哥為何說得如此篤定?”

    “因為一個要我贏,一個要我輸。”

    瀚海府裏的事直接推在了突厥身上,不管當時行刺是造成棲遲出事還是李硯出事,都會讓他更恨突厥,勢必會英勇殺敵。而幫助突厥卻是明擺著要他輸去這一戰。

    二者之間也許有關聯,但他們的目的不同。

    他看了眼馬車,心想這件事也要揪出來。

    好在不管如何,北地終是擋住了突厥,讓全境安然度過了收成期。

    人馬過了荒原,上了寬闊平整的直道,暫時停住。

    後方一路送行至此的仆固部該辭行歸部了。

    仆固京領著仆固辛雲打馬過來,向伏廷見禮辭行。

    棲遲忽聽見外面李硯驚詫地說了句“好多人”,揭簾看出去,目光一凝,也頗為詫異。

    直道兩側站了許多百姓,看起來都是附近的遊牧部族,騎著馬,攜兒帶女地趕來,即使被大軍隔絕,眼神卻分外殷切,紛紛向隊伍按懷見禮。

    伏廷仍在馬車後方,仆固京已與他說完話,領著孫女就要走了。

    仆固辛雲忽然停頓一下,因為有什麼從她眼前飛了過去,輕輕落在了伏廷身上。

    道旁有坐在馬上的胡女咯咯笑著,舉起的手剛收回去,一只手兜著胡衣衣擺。

    棲遲順著往地上看了一眼,那原來是朵花。

    一朵之後,緊接著就有跟多的胡女擡手,從兜著的衣擺上,藏著的袖口中,提著的布袋裏,拿出一朵又一朵的花,朝隊伍裏扔進來。

    有些落在了將士們身上,大多都是往伏廷身上扔的。

    就連仆固辛雲身上都被連帶著落了幾朵,她看了眼伏廷,垂著頭,打馬跟上祖父,行向隊尾。

    道旁百姓無人關心他們離去,所有人眼裏只有這支軍隊,以及軍隊中的大都護,女人們在笑,男人們在吆喝壯威。

    羅小義身上也落了兩朵,原本還嚴肅的一張臉也被弄得緩和不少,朝馬車看一眼,又看看他三哥,摸著鼻子笑了笑。

    伏廷卻像是見怪不怪,手一拂,落在軍服上的花就被他拂掉了。

    “這是做什麼?”她輕輕問。

    曹玉林在旁司空見慣一般道:“嫂嫂不必在意,這是胡女的傳統,往英勇的男人身上扔花,表達愛慕,也是敬仰。三哥此戰得勝,保了他們安然無恙,他們是在感激。”

    棲遲眼光輕轉,看向伏廷的身影,心說原來這才是北地情郎的場面。

    伏廷一眼就捉到了她視線,韁繩一扯,打馬過來,一面揮手下令繼續前行。

    行進時,仍不斷有花飛落。

    從他身上跌落在地,被馬蹄踩過,碾入土裏。

    胡女們不覺無情,她們仰望這樣的英雄,並不奢求被青睞。

    風過馬嘶,卷了一朵,飄入車中,落在棲遲腳邊。

    她拿起來看了看,不知是什麼花,粉紫圓苞,竟然在這寒季裏還未雕謝,難怪適合贈予英勇之人。

    窗前曹玉林和李硯皆退去,給伏廷讓開位置。

    棲遲拈花在指,擡起頭,看到他跨馬而來的身影,作弄心起,手一拋,朝他那裏丟了過去。

    伏廷手一伸,接住了。

    她微怔,沒料到他就這麼接住了。

    緊接著就看見他拿了那花在手裏,眼看著她,漆黑的眼底似多了層暗流,藏了些不言而喻的東西,而後嘴角動了動,仿若似笑非笑。

    不知其他人有沒有看到,棲遲眼珠輕轉,半掩簾布,搭著胳膊,擱在窗格上。

    忽有什麼落了下來。

    若非那些胡部百姓已被甩在後面,她還以為又是花,擡眼,鼻尖一涼。

    天空灰藍,呼嘯的北風卷著雪屑,打著旋地落了下來。

    北地的冬日漫長,早已到來,但直到落雪,才能算得上是嚴嚴寒冬。

    她撫了下鼻尖說:“下雪了,嚴冬到了。”

    眼前按上一只手,伏廷自馬上俯身,看著她雙眼:“北地此後都不會再有嚴冬了。”

    畢竟最嚴寒的長冬都過去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80
發表於 2019-7-31 21:30:21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

    戰事之後需要安定,尤其是榆溪州這樣遭受了重創的地方。

    拔營後, 只在榆溪州落腳一日, 祭奠了諸位犧牲的將士, 伏廷便下令回瀚海府, 讓各州都督各回各處安置民生。

    盡管如此,因為大雪連天,怕凍著孩子,他們行程很慢, 回到瀚海府時早已過了年關。

    數月後——

    都護府。

    秋霜將幾份冊子挨個放在桌上,怕驚動什麼,壓著低低的聲音道:“家主, 自戰後以來,商號的所得可是翻了許多, 當初為瘟疫請來的那些中原大夫也大半留下了。”

    棲遲坐在桌後,點了點頭。

    有錢自然能留人了, 何況北地也需要他們。

    她翻著眼前的賬目,一只手握著筆,時不時落下添寫兩句。

    秋霜看了一陣,又忍不住勸:“家主可別一直忙了, 還是多歇著吧。”

    棲遲頭也不擡地道:“這都多久了,怎麼還當我剛回來似的。”

    秋霜想起這些還不忿:“還不都是新露說得可怕, 奴婢至今心有余悸。”

    剛回府那陣,新露背地裏跟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那場戰事的驚險之處,又說到棲遲如何在戰火中產下兒子, 如何各自分散奔逃,甚至連大都護都中毒躺了一陣,簡直聽得她心如擂鼓,以致於後來一見棲遲忙多了便要在旁催她休息,倒像是改不掉了。

    剛說到此處,被她定為罪魁禍首的新露進了屋裏來,也壓著聲:“家主,大都護忽然回來了。”

    棲遲放下了筆:“是麼?”

    自回瀚海府,伏廷便一直在忙著查什麼,又要安定各州,時常外出,以致於她已有陣子沒見到過他,才會有此一問。

    其實她有數,在瀚海府中查的,多半是和行刺的事有關,在外查的,多半就是突厥的事了。

    想來也有陣子沒見到曹玉林了。

    她拿了帕子擦一下手,站起身:“我去看看。”

    說著轉過頭,繼而一怔,快步走向床榻。

    秋霜和新露見狀也是一楞,忙跟著往那兒跑。

    小郎君原先在床上睡著午覺呢,就躺在床中間的,眼下卻不見了人,豈能不急。

    尤其是秋霜,自認家主生產時未能在身側陪護,自打在府裏第一眼見到小郎君就心疼得不行,剛回來的頭幾天幾乎是寸步不離,連著幾個月下來才算好多了。

    二人還未湊近,棲遲卻已先到了,掀開床帳一看,松了口氣。

    孩子原來不知何時已經醒了,一聲不吭地爬到了床腳,穿著錦緞小衣,正伸著雪白圓潤的小手自己扯著床幔在玩兒呢。

    新露和秋霜嚇了一跳:“險些要被嚇壞了。”

    孩子聽到聲音,自己轉過臉來,長高長壯了不說,小臉也算是長開了,眼睛出奇的像伏廷。

    棲遲伸手過去,拍了拍:“來,占兒。”

    孩子認得母親,也知道是在叫自己,兩手撐在床上,動著小腿爬了過來。

    這小名是她取的,但孩子大名是伏廷取的。

    彼時正在臨近瀚海府的路上,一場大雪剛停,車中炭火溫熱,她忽然想起來,揭開簾子說:“這麼久了,我們還沒給孩子取名字。”

    伏廷從窗外看過來,拂了一下眉上雪花,望著蒼茫的大地,說:“生在戰中,便取名伏戰。”

    棲遲覺得名中帶有兵戈,太過淩厲了,便取了個諧音做小名,喚作占兒。

    棲遲抱著占兒出了屋,他已沈了許多。

    轉過回廊,遠遠見到伏廷的身影,穿著軍服,胡靴染塵,手提馬鞭,正停在祠堂前,面朝裏看著什麼。

    繼而他扔了馬鞭,走了進去。

    棲遲心思微動,抱著占兒緩緩走過去。

    祠堂其實以往根本沒用過。

    伏廷以往是個無家的人,始終覺得無顏供奉父母,這裏雖然豎著父母的牌位,但他已多年不曾來過,今日經過卻見門開著,上方香案潔凈,下方蒲團簇新,案前祭品香燭齊備,顯然是祭拜過的樣子。

    說不驚訝是假的,他眼睛上下掃視著。

    忽的聽見一聲咿呀聲,伏廷轉頭,就見一只小手在扒著門框拍拍打打。

    棲遲隨即從門外露了半張臉。

    他一下明白了:“你安排的?”

    棲遲點頭。

    本也沒有想起,孩子百日時還在路上,那時候她便忽而想起,是不是該告知他父母在天之靈一聲,回來一直忙著買賣上的事,其實也是近來才做的。

    她抱著占兒走進去:“不帶他見見祖父祖母?”

    伏廷伸手將占兒抱過去,有一會兒才道:“你知道了?”

    她想了想說:“我只知道你沒有虧欠過任何人。”

    這話她說過,他便明白她的確是知道了。

    他眼神沈沈地落在她身上,心頭似軟軟地被戳了一下。

    以往她心裏的親人只有光王府裏的,現在,是不是也多了他這裏的了。

    ……

    從祠堂裏出來,一路回屋,占兒趴在伏廷肩頭又有點想睡的樣子了。

    伏廷將他放去床上,轉頭看見棲遲站在旁邊的身影,手一伸就將她拉了過來。

    她生育後多少豐腴了些,比起以往不知添了多少風情。

    “還要再查麼?”她問。

    “不用擔心。”他沒說詳細。

    她也不再多問。

    伏廷心頭被她戳軟的那處還在,頭往下低,還沒碰到她,旁邊咕嚕嚕一個小身影在爬著拽著他衣擺。

    他回頭,是占兒黏棲遲,沒睡下,有想往她身上奔的勁頭。

    好在乖,沒有哭鬧。

    棲遲想抱他,被伏廷拉住,他一手遮著孩子的眼,還是低下了頭。

    她氣喘籲籲地退開時,舌上酥麻,看一眼床上,伏廷的手已放下來了,正被占兒捏著玩。

    哪有這樣的?她暗暗瞥一眼伏廷,打了個岔問:“還出府麼?”

    他被這一眼看得略微一笑:“不出,下面八府十四州就該入瀚海府了。”

    她先是一怔,恍然。

    是他們該入首府來納賦稅了。

    這一日等得也著實夠久了。

    伏廷給邊境各州收整緩和,滿打滿算從停戰之日算起,都快叫他們休整了有小半年。

    如今氣候好轉,各州都督便立刻啟程趕來首府。

    瀚海府多年不曾有這樣的景象。

    道旁擠滿了圍觀的百姓,幾乎將長街圍得水泄不通。

    各州都督的車馬自清早就入了瀚海府,一輛一輛,叫人目不暇接。

    新戶們不太懂這陣仗,多虧有其他久居的告知,方知道這是安北都護府最大的盛事。

    時日尚早,朝陽初升,都護府府門大開。

    前院大廳開闊,正上方設榻置席。

    坐榻背後是一張兩人高的八折屏風,系乃禦賜。八折屏扇代表的是北地八府,各扇之間描金鑲玉,每一扇屏紗上都描繪了各府山川地貌,配以各府都督府名稱,仿若一張北地的大致地圖。

    下方設座,分列左右兩側。

    諸位都督已攜妻帶子的進了都護府中,入廳後,只在廳門處等候,彼此都熟悉,因著幾年未曾入首府納貢,也多年未能這般聚首,少不得要寒暄交談幾句。

    說的都是先前那場戰事的事,最後邊境六州都督被圍住,討論起那突厥的右將軍阿史那堅,仍咬牙切齒。

    不多時,屏後走出一行仆從,侍立兩側後,又走出一行瀚海府中的下屬官員,個個身著齊整官袍,其中還混著個穿著軍服甲胄的羅小義。

    他一個將軍,事務皆在軍中,今日來無非是來觀禮的。

    這許多年下來了,又迎來這收錢的時刻,如何能不來,看到各位都督的時候都激動地先暗暗搓了搓手了。

    諸位都督大多與他相熟,見了面便與他說笑起來——

    “諸位都督辛苦了,”羅小義難得打一回官腔:“畢竟是個大日子,三哥與嫂嫂要準備,馬上便至。”

    臯蘭都督道:“那是自然的,夫人是皇室貴胄,今年的禮數理應做全。”

    他的夫人劉氏笑道:“大都護與夫人皆是人中龍鳳之姿,便是不準備也足以叫我等仰視了。”

    還有許多州府的都督和家眷是沒見過大都護夫人的,聽了這話便免不得互相打聽。

    幽陵都督夫人與身旁幾位夫人道:“依我看,論大都護夫人,咱們安北都護府絕對是幾大都護府裏拔尖兒的了,出身樣貌,哪樣不是第一?便是戰場前線上產子也算得上一樁英勇之舉了,半分也不帶虛的。”

    眾人聽得都訝異,不想這戰事裏還有這一出,可真是出乎意料了。

    卻又有人接話道:“這話說的,何止是大都護夫人,便是只論大都護,那也是咱們拔尖兒呀!”

    一時間眾人都不禁笑起來,氣氛就松弛了。

    原本諸州府熬到了這一刻便已不易,眼下確實是可以放松不少了。

    談笑間,忽聽瀚海府長史報了一句:“大都護至——”

    眾人立時噤聲,各自歸位站定,望向上首。

    屏後幾句極低的言語,伏廷和棲遲一同走了出來。

    饒是見了不止一次,但見眼前大都護身姿英偉,夫人嬌美,在場的人還是止不住多看,尤其是幾位胡部都督夫人,慣常的直接,看完了還以眼神交流——

    果真不假,上面那一對,光是看相貌,那也的確是拔尖兒的。

    大都護與夫人在上方落了座,所有人便嚴肅了。

    棲遲發梳高髻,遍簪花釵,身衣錦緞彩繡的高腰襦裙,綾紗披帛,長裙曳地,坐在那裏,說不出的雍容華貴。

    她悄悄看一眼身側坐著的伏廷,他與她坐得極近,幾乎兩肩相抵,今日難得地著了圓領官袍,寬松得宜的衣袍,唯有窄腰處收束,衣擺遮蓋了長腿,但身姿本身就是副好架子,遮也是遮不住的。

    這幅面貌她也是頭一回見,從方才與他一同過來時,就不知看了多少遍。

    伏廷側臉一動,眼瞄過來,低低說:“此後都不穿官服了,免得你老盯著。”

    棲遲不禁想笑,掃了眼下方,收斂住情緒:“我沒那意思,你穿著是好看的。”

    這話三分解釋七分安撫似的,但叫人受用。伏廷表情微動,只在心裏過了過,臉色還是肅正的,畢竟下方眾人都在瞧著。

    他朝一旁點個頭。

    瀚海府長史立時高喊:“各府拜禮——”

    北地八府,除去首府瀚海府以外,由邊境往腹地,挨個上前見禮。

    幽陵府當先,幽陵都督攜夫人,後跟兩個十歲出頭的女兒,上前拜禮。

    先是一手按懷鞠躬的胡禮,而後又是跪下叩首的漢禮,起身後,幽陵都督自懷間取出奏報,親手呈上,裏面所記乃所繳賦稅,而後開口述職。

    府下人口多少,軍中軍士多少,增添損耗,邊防補守,一個不得落下。

    長史在旁記錄,事後還需一一核對,這些都是固有的流程。

    伏廷拿著奏報看完,又聽了述職,問了幾句,幽陵都督皆仔細回答。

    最後又是一番叩拜,方才得以落座。

    之後,堅昆府、金微府、燕然府、盧山府、 龜林府、新黎府,其余諸府陸續上前拜禮。

    每一府都遞上了交納賦稅的奏報。

    每一府都是攜家帶小地鄭重大拜。

    棲遲順帶認人,因而看得仔細,總覺得他們交出那份賦稅時,臉上神情竟有種說不出的意味,腰桿挺得筆直,甚至叫她瞧出了幾分驕傲來。

    或許繳賦對他們而言,更像是將這數年來積壓的貧弱和忍耐也甩去了。

    她看見羅小義在旁眉開眼笑又暗自忍耐的模樣,又悄悄去看伏廷,他目視前方,側臉認真,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也看不出他有什麼情緒,和羅小義一個天一個地,仿若本該如此。

    她抿著笑,心想也是,本就該是傲視一方的軍閥,本也該是他享受的一切。

    八府之後,是十四州,亦是自邊境始,往腹地終。

    彰顯的是對邊境位置的重視。

    長史剛要開口,榆溪州的賀蘭都督夫婦都已動腳要上前了,屏風後忽然響起了孩子的哭聲。

    一時間眾人面面相覷。

    棲遲不禁往後看去,方才出來前將占兒交給了新露和秋霜帶著,低低安撫了兩句,還很乖,不知怎麼就哭了。

    其實原本是不該帶他來的,只是他太粘著自己,不得已只好帶上。

    她想動,一只手按在了她裙擺上,轉頭對上伏廷的眼,他低聲說:“坐著。”說完起身去了屏風後。

    除了羅小義敢伸著脖子往屏風後張望,其余人也不敢有什麼動作,只是或多或少有些意外。

    這場合歷來是大都護府裏最鄭重的,便是諸位都督自己攜帶了妻兒,一路上也反復三令五申地強調要守禮,不可冒犯。因而有的都督此行是不會帶太小的孩子出門的,或者就帶上最聽話最乖巧的那個來充場面。

    不想大都護子嗣尚幼,竟然就帶在了身邊,更詫異的是一哭還自己過去了,反倒讓大都護夫人在這兒安穩坐著。

    棲遲坐得端正,可也止不住留心屏後情形。

    孩子哭聲中,只聽見伏廷低低的一句問話:“哭什麼?”

    她蹙眉,真擔心他把孩子給嚇著了。

    不多時,孩子哭聲停了。

    她剛松口氣,卻見伏廷走了出來,一只手臂裏就抱著兒子。

    下方眾人無一不驚詫,就連羅小義都眼睛瞪圓了。

    別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他三哥哪裏是慣著孩子的人,剛才按他嫂嫂那下可是瞧見了,分明是不想他嫂嫂離去才直接將孩子給抱出來了。

    伏廷單手抱著兒子,剛坐下,占兒便劃著小手要往棲遲身上爬,被他毫不留情地撈回來。

    占兒嘴一撇,眼看著要哭,他眼轉過來,噓了一聲。

    大約是被他震住了,占兒終究是忍住了。

    棲遲看得好笑,沒想到他還真給哄住了,輕聲說:“還是我來抱吧。”

    “別由著他。”伏廷緊挨著她而坐,只松了些手臂,將占兒往中間放了放,眼睛掃下去:“繼續。”

    棲遲無言,一手抓住兒子的小手,他才徹底乖了。

    長史回神,忙接著再報。

    賀蘭都督夫婦這才上前來拜禮。

    於是眾人最後便瞧著上方威整而坐的大都護和端莊雍容的大都護夫人中間多了個粉白團子似的孩子,睜著黑亮的兩眼被大都護攜在臂間,這畫面著實有些讓人始料未及。

    直至最後一州拜完,廳中左右,連同瀚海府中官員,甚至是羅小義,都一同跪了下來,再行大拜——

    “賀,大都護府重振威儀!”

    “願,大都護府永鎮邊疆!”

    “享,大都護府萬世太平!”

    棲遲震了一下,之前聽說二十二番大拜時,她便已做足了設想,這一番下來並無太多驚異之處,只在此時,望著大廳中跪了泱泱一片的人,才被這幾句話實實在在震懾到了。

    每一個都是一方統帥的都督,但他們唯任身旁人驅使,同心同義到讓人難以置信。

    如此陣勢,形同一方霸主。

    伏廷一手抱著兒子,另一只手輕微一擡。

    眾人起身。

    棲遲看著他們站起來,忽而有種感覺,北地是真正的站起來了。

    ……

    拜禮結束後,諸位都督散去,由瀚海府官員照慣例於下行官署中接待。

    只有羅小義留了下來。

    伏廷終於將占兒交給了棲遲。

    占兒立時擺著兩手,一頭撲進母親懷裏。

    棲遲正要抱他離開,就見李硯從外走了進來。

    短短半年,李硯個頭又竄高許多,進來就直接走到伏廷跟前,搭手道:“姑父,恭喜。”

    他早已得知今日的盛況,特地等到諸位都督離去來道賀的。

    伏廷點了個頭,手在他肩上拍了下。

    雖沒說什麼,但動作親昵。

    李硯靦腆一笑,見羅小義走了過來,便讓開了,去姑姑跟前逗占兒。

    羅小義走過來,拉著伏廷去一旁悄悄說話:“三哥,你可知道你如今手上有多少錢了?”

    他低聲說:“我有數。”

    奏報都看過了,總和自然有數。

    羅小義眉飛色舞:“如今可算是苦盡甘來了是不是!”

    伏廷忽然轉頭看了棲遲一眼,轉回頭來,嗯一聲:“當初記的賬盡快給我。”

    羅小義瞄瞄他嫂嫂,知道他三哥這是要將用了嫂嫂的錢都給還回去了。

    尚未說話,忽有一名仆從到了門前,腳步匆忙,垂首稟報道:“大都護,朝中來人拜見。”

    伏廷看過去:“傳。”

    棲遲本正含笑由著侄子逗著兒子,聽到朝中二字,眼睛便擡了起來。

    一路趕來的朝中信官很快入內,風塵仆仆,跪下呈上文書——

    “聖人有旨,安北大都護驅退突厥,鎮撫北地,致百姓安定,民生復蘇,再添新功,著日入都述職受賞。並特令清流縣主、光王世子隨行入都。”

    伏廷接過文書,展開迅速看完,合上說:“回去稟明聖人,臣已領旨。”

    信官再拜,退出離去。

    伏廷看向棲遲:“都聽見了?”

    “聽見了。”她抓著兒子的小手,看一眼侄子。

    李硯也看著她,早已滿臉詫異:“聖人竟然也想見我?”

    棲遲輕輕笑了一下,她又何嘗不詫異,倒是不驚訝聖人會知道李硯在這裏,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他們光王這一支,多少年了,從未入過都,見過聖人面。

    不過,她悄悄看了一眼伏廷,心想,或許這也是一次機會。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1-15 07:33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