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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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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心 -【憐取眼前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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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9 00:11:04 |只看該作者
第5章(1)

    「快來護她進去!」關釋爵擋在柳鳴風及孩童面前,不顧傷口鮮血正不斷沾染他的衣襟,解開他早先取來的粗繩索,對著一旁護馬避難的伙計吩咐道︰「先別管馬了,人比較重要!」

    必釋爵難得怒吼,嚇得牽馬的伙計立刻趕過來,想將柳鳴風帶離。

    「那你呢?」柳鳴風望著他不曾因疼痛而頹然的偉岸背影,實在掛心他的傷勢。見他中箭,她整個人快失去理智了,這時候她怎麼舍得下他安心避難?

    柳鳴風將哭鬧的孩童交給馬場伙計,迎向呼息略喘的關釋爵,鮮紅的血在他背部開了朵令人心疼糾結的花,她眼中看不見周遭的混亂,關注的僅有他的傷勢而己。「當家,你需要止血。」

    「晚點再說,你先躲好。」關釋爵卷著粗繩,跨上一匹棕馬往門口奔去。

    柳鳴風的心簡直提到了喉嚨口,此時此刻,她多希望他能自私點,別拿自己的命去拼。

    她邊退邊回頭望,腳步像生了根的大樹,幾乎文風不動,看他甩著粗繩打落馬賊,縱然有其它人幫忙,但面對數量龐大的不速之客,他就像用盡一兵一卒也要死守城邦的將軍,不願向敵人低頭地奮戰著。

    她怦跳的心好緊好熱,他真的是用命在守護馬場這片淨土,但她真的不希望他出事,她要他平安地活著回來!

    馬賊如狂風過境,吹起一片狼藉。

    若非在段千馳的堅持下,關釋爵還打算拖著箭傷直至損害清點完畢再進行治療。

    初步判斷,原先約定好要交貨的馬匹被擄走十幾匹,其它因為驚嚇而失控、四肢略有擦傷,不符合馬場制定販售標準的則過半數。無法如期交貨便罷,馬場名譽損失更是無法估計。

    收拖著在馬賊凶殘的強擄手段下而骨折、無法行走的馬匹,眾人難過的心情像無止盡的流水一般,無法流出的淚水全掩在道不出的話語里。

    柳鳴風沒哭,她只是顫抖著,抖著手捧著拔去布塞的金創藥瓶,看著一聲疼都不吭,臉色卻隨著時間流逝而逐漸慘白的關釋爵,內心惶惶不安。

    「小水仙,我把箭拔出來的時候,你立刻撒上藥粉。」段千馳握著關釋爵體外的斷箭,傷口外圍著的一圈白布,己被鮮血染紅了一半。「大哥,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時間瞪我?」

    「當家,再忍忍,很快就沒事了。」柳鳴風咬著牙,跪在關釋爵坐著的椅子旁,專心一意地等候段千馳將斷箭拔出。看著他流至胸口、手臂的血痕,心痛幾乎奪走她的呼吸。

    「你若疼,可以抓著我的肩頭。」

    「小水仙,當家中箭已經夠狼狽了,你怎麼還削他威風?這樣要他以後怎麼在你面前抬頭挺——唔……好樣兒的。」娘的,還真打!段千馳咬牙切齒。「看你力道不減,我就安心多了。」

    「少廢話,快拔箭!」外頭還有事情要善後,還容得了他廢話連篇,甚至在嘴巴上佔鳴鳴的便宜嗎?關釋爵惡狠狠的目光由段千馳身上收回來時,流連至雙眸略泛紅光的柳鳴風身上,不自覺地軟了語調安撫。「你別緊張,這小傷死不了人。」

    「嗯。」老早在他中箭時就拼了命地告訴自己要冷靜,別過度緊張才能在旁協助他,以免段千馳見她神色慌亂,要她離開,別守在一旁。可是不管她如何壓抑,恐懼就像滋生的藤蔓般盤絞著她。

    必釋爵肩上的斷箭倏地被抽出,血濺上了柳鳴風的臉,箭身與肉體交磨出的聲響仿佛還在她耳邊割磨著。

    她心好痛,為他疼痛,不忍心看卻得逼著自己直視,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替他上藥。

    「好了。」段千馳在關釋爵已經止血的箭傷上,穩穩牢牢地覆上白布,再將撕成條狀的布巾緊實包扎。「看你下回還敢不敢亂來!小水仙,你顧著當家,我去外頭忙。」

    「好,二當家小心。」她沒注意段千馳何時離去,更未注意到他離去前向屋內做出的鬼臉,一心一意就放在甫止血的關釋爵身上,以小刀割開因為染血而干涸黏上他身軀的緊身衣裳。

    她再怕,都不敢讓持刀的手有一絲顫抖,拼命地壓抑她險些破柙而出的恐懼。

    馬賊來襲時,她耳邊充斥著驚恐的尖叫聲、呼救聲,好像把她拉回到盟主山莊遇劫的那一天,惡寒由骨子里竄了出來,將她整個淹沒。當利箭破空而來沒入他的肩頭時,她內心浮起的畫面是五口棺木,第五口尚未蓋棺,里頭躺著的人竟然是他!

    必釋爵知道她擔憂,沾血的厚掌覆上她拿刀的手,細聲安撫著。

    「別傷了自己。我沒事,活得好好的,別怕。」

    「我不只怕!」他這一哄,哄出她一滴眼淚,扎實滴落在他覆掌的虎口上。「你為什麼要救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有多重要?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你要馬場里的人怎麼辦?你要留下來的我怎麼辦?」

    傷痛如浪濤拍岸而來,濺起大片水花,她再也克制不住,豆大的淚珠如夏風吹落的龍眼花蕊,大把大把地灑落。

    她痛到幾乎不能喘息,張著小嘴如離岸的魚,半天吸不到氣,攀著關釋爵扶上的手臂頹軟席地。

    餅往片段如雪花飄入她的腦海,垂在菜窖門口的手、腕上戴著的玉鐲染滿為了救她而迸流出的鮮血、好嬸慘死而不甘的雙眸……

    這些宛如昨日記憶,樣樣清晰。如果今天關釋爵一樣為了救她而中箭身亡,直挺挺地倒在這片他用心守護才得以茁壯的馬場……

    不!她無法接受,她無法接受!

    「我沒那麼容易死。」你要留下來的我怎麼辦?這一句話听得他心緊,卻無法回答,因為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層面。

    她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要是周遭的人因為意外先後離開,對她的沖擊絕對非同小可。

    必釋爵斂下目光,一股說不上來的暖意與不舍交雜,卻不知道該如何向她保證,讓她安心,只能任由她哭泣,釋盡難過。

    「我……老爺武功高強,不也慘遇橫禍?你在我面前中箭,要我如何能說服自己你沒那麼容易死?」那枝箭就像插在她的心窩,就算他身上斷箭己除,她心中那枝箭依舊扯著她的血肉。「我不想要再有人為我牲了……

    我不想要再看到有人為了救我,倒在我眼前……」

    柳鳴風想止住眼淚好好地說話,最後放棄,隨意讓淚水奔流。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好藏的?她就是不想讓她在意的人又為她牲了啊!

    「讓你受怕了,抱歉。」鳴鳴……長大後只會為家人不平而哭泣的柳鳴風,竟然會為了他落淚,哭得不能自己。

    他只是受傷,並未危及性命,在她心里,他的分量已經這麼重了嗎?關釋爵既心喜,又感到沉重,躊躇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撫上她腦後,順著她因為慌忙而凌亂的秀發。

    「若有下回,為了你,我還是會這麼做。」

    柳鳴風驀然抬頭,瞪著楚楚可憐的淚眼,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受傷。」今天就算是百枝箭、千枝箭,他都會護在前方,一步也不退讓。

    必釋爵握住她的手,直直地望入她內心深處。「你不想看到有人因為救你而倒在跟前,難道我就有辦法眼睜睜看著重要的人受傷,卻不挺身而出嗎?」

    柳鳴風雙頰酡紅,瞬間吸不到氣。關釋爵突如其來的一番話簡直殺得她措手不及,無力招架。

    「我、我去替你燒熱水淨身。」她得出去透透風,兩人再獨處下去,她不免會有些不該有的想法。

    以前在盟主山莊,她的擔心、她的憂慮,全被當作杞人憂天,不著邊際,沒有人重視過她的想法,因此她不得不多為自己盤算,堅持而行,就算被人指責自私,她都得咬牙走下去。

    可是關釋爵不同,他體諒、甚至站在她的立場為她考慮,不曾逼迫也不曾嘲笑,更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她,滿滿的溫情像不用錢似地倒進她空心的軀殼里,她拼命抵擋,她拼命補縫,反而像此地無銀三百兩般,更加留意起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她不能失守,一失守便是兵敗如山倒啊!

    所以,柳鳴風,你可千千萬萬別往臉上貼金,當家是把你視作馬場的人才百般愛護。或許,今天換作別人,他一樣會牲奉獻。

    她只是累了,想找個人倚靠,才會對他動了不該有的想法。她現在這個樣子,是有什麼值得旁人喜歡的嗎?

    沒有,根本沒有!瞧她身形瘦如蒲柳,容貌頂多算得上清秀,毫無過人之處便罷,額上還有一道消不去的疤痕,他是堂堂「九逸馬場」的當家,對她再好,也只是一般的憐惜,沒有別的,也不可能會有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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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9 00:11:15 |只看該作者
第5章(2)

    她捧著染血的布條,不敢多看關釋爵一眼便快步走出屋外,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結果在廚灶前的轉角,听見幾名馬場的人正不解地談論著今天這場劫難。

    「馬賊通常只射一次響箭,今天卻發了兩回,這其中必有蹊蹺。」

    「我也覺得奇怪,咱們的馬就算是劣等貨,賤賣至少也有一、二百兩,更別說今天交貨的都是上等馬種,只要搶個幾匹,今年冬天就好過了,不可能會連發雙箭,徒增馬匹受傷的危險。

    包詭譎的是,馬場設立好些年,從來沒有馬賊敢上門行搶,多半都是送貨途中遇襲,我怎麼想就是兜不攏。」

    「這群馬賊手法極為粗糙,該不會是同業刻意找我們麻煩吧?」

    「說不定是當家處理盟主山莊那件事時,得罪了什麼人。唉,先別說這個,眼前的難關先過了再說……」

    談論的人遠了,柳鳴風心里的聲響卻大了。若是因為山莊的事而得罪人,那也只有一個可能人犯,就是元池慶!

    想起段千馳曾在她房外與當家提起這個人,那時她正在盥洗,沒听清楚,但能讓段千馳急忙來報,肯定是出了什麼事。說不定馬場遇襲只是個開端,背後還有更可怕的事情正醞釀著。

    這該怎麼辦才好?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解決?

    她進了廚房燒起開水,鍋邊都冒起大泡了,還是想不出什麼可行的辦法來,真氣自己這顆不中用的腦袋!

    柳鳴風有些負氣地舀水,手背上濺了幾滴,疼得她縮起手。

    「……當家還在等我。」她在這里自憐自艾也無濟于事,說不定當家已經擬好什麼計策了。

    柳鳴風捧著水盆走回關釋爵房間,在牆外就听見兩人的對話。

    段千馳來找當家,應該是向他匯報馬場的損失吧。

    其實柳鳴風前腳剛走出房門,段千馳後腳就進來,不顧身分地直指關釋爵的鼻頭,氣怒責罵。

    「你做這種事之前,怎麼不先跟我商量?」

    「讓你知道,你還敢下手嗎?」關釋爵揮開他的手,沏了杯已經涼掉的茶解渴,心里想念的全是柳鳴風的淚眼。

    他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不可否認,他為此感到迷惘害怕,他不過才中了一箭,鳴鳴就已經克制不住地在他面前崩淚哭喊,若是讓她知道了全盤真相,怕他手里就留不住她的人了……

    「我!」段千馳語塞,一時間答不出來。「可苦肉計也不是這樣使的啊!」

    元池慶落葬了柳盟主一家子後,便安插了一名眼線進馬場想挖底,偷換了幾回訂單想破壞「九逸馬場」的商譽,幸好出單前大哥都會再檢查一次才免于損失,為此他們也安插了兩名人手跟在元池慶身邊,隨時回報訊息。

    元池慶找人假扮馬賊的事,其實他們早就知道,所以刻意錯遞交貨與整馬的日期給馬場內的奸細,再先將上等馬匹跑馬送出馬場,來一場將計就計以贏得小蝴蝶的信任,可他有一事一直不懂——為何大哥命他在馬賊一放響箭之後,再于高處向柳鳴風放箭,但不得傷她?

    現在他終于知道了!他居然親手傷了最敬愛的大哥,這怎麼不教他氣惱!

    「不然要怎麼使?」不下猛藥,如何見效?只是他這藥下重了,連他都苦不堪言。可做都做了,他能不擔嗎?

    他能不繼續嗎?「為了拿回滅神賦,不管是什麼法子,只要能達成目標,今天即便要我斷……算了,在鳴鳴面前,你千萬別露出馬腳,壞了大局。」

    本來要脫口而出就算今天要斷他一條臂膀也值得,但鳴鳴強忍卻無法完全控制的壓抑泣聲卻留住了他的話。

    若他真的斷了手臂,她內心涌上的自責絕對會讓她愧疚終生。

    「我也想拿回滅神賦,但是我絕對不會拿你的性命開玩笑!要是義母還活著,她鐵定抓耙子追——有人來了!」

    段千馳話鋒一轉,開始感慨。「我算了算,拿我們馬廄里差一、兩個月的馬匹交貨,尚不足十來匹,就算我們過了這次難關,過兩個月又要交貨了,要我去哪兒生出五十匹馬給『石家莊』的人?」

    必釋爵透過窗縫,確定來人便是柳鳴風,便隨著段千馳的話語順勢而下。

    「先交官馬,再付民貨,朝廷的事耽誤不得。」關釋爵以指輕叩椅側扶手,下了決定。

    「你先準備二十捆牛皮革與三十扎羊毛絲,還有我們跟『石家莊』的合同、雙倍訂金,我要把這筆買賣取消。」

    柳鳴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辦法不驚呼出聲,馬場的損失嚴重到要取消買賣?這不僅僅危及到馬場聲譽,說不定連生計都要出問題。

    倘若馬賊來襲真是元池慶所為,他若得善終,待她死後一定下地府狀告閻羅王!

    此人惡劣至極,殺她親人,毀她家園,現在又想毀了當家,讓他無法順利交馬,危及國家社稷的大罪怪下來,刀起頭落不說,當家還得背負不忠的罵名呢!

    現在當家交得出官馬,原先應允民間的數量卻無法如期交付,這不義的帽子扣下來,數年來他經營馬場的辛苦就像雪崩,災情會有多麼嚴重根本沒有人能夠預估。

    她真的替當家不值!

    「這……不好吧?石莊主不是很器重你,想收你做半子?你讓他了解一下馬場的情況,說不定就能再讓我們延幾個月啦!」

    大哥魅力不凡,走到哪兒都有人爭相著要把女兒嫁給他,也不想想,馬場的生活條件嚴苛,還拼了命想送女兒過來受苦。

    半子?!柳鳴風的心又抽動了一下,原來天底下不只爹爹有這種想法……

    「石莊主非愛馬之人。」那「石家莊」的訂單是四個多月前接的第二筆合作,買馬供驛站使用,過了一段時間他才听聞石家驛站在兩個月內累死了七、八匹馬,本想這次交單後不再接石家的訂單了,正巧讓他踫上這機會提前解約。

    「知道了,我立刻準備。」段千馳听他這麼一講就明白這沒有轉圜余地,只好摸摸鼻子照辦,把收下的訂金加倍吐出來。

    「馬場雖逢劇變,事務仍不許停擺。還有,在我覺得可以之前,馬場暫不接單。」關釋爵毫無預警地走出門外,來到柳鳴風面前。「我明早要南下『石家莊』,你一道跟上吧。」

    「我?!」柳鳴風難掩驚訝,差點潑了他一身水,對于他的邀約,她實在想不出她有跟上的必要。「我幫不上什麼忙,會給當家添麻煩的。」

    「我不覺得就好。」他負傷外出,鳴鳴在馬場苦候,一定日夜擔心他的安危,他實在不想回來後,看見她又是一副瘦弱憔悴的模樣。難得她現在像含苞待放的花朵,他豈能未見花開就見花謝?況且他本來就有帶她南下的打算,讓她略微彌補無法送家人最後一程的遺憾。「『石家莊』雖然離盟主山莊有段距離,不過可以順勢西行前往皖南,再繞回盟主山莊祭拜柳盟主。你不是想探訪宣城舊友嗎?有我陪著,長途跋涉我才好放心。」

    「……真的嗎?」她隨口一句話,他卻牢牢記入心里,怎麼不教她感動?可是宣城有淮哥哥在,當家陪她一道兒過去,就會知道她的真實身分不是水仙,而是柳盟主的女兒,柳鳴風。

    她要冒這個險嗎?一旦讓當家知道她的身分,會不會追問她滅神賦的下落?

    畢竟柳盟主的女兒與柳小姐的丫鬟,身分上可是有很大的差距,她真的怕屆時當家看她的眼神、對她的態度,都會與現在不同。

    她也想著,如果當家知道她的身分後,會不會幫她復仇,向元池慶討回公道?但是……她不想利用當家的好替她背負血海深仇。

    柳鳴風看著在她心中分量愈來愈重的關釋爵,又反問自己,如果當家一輩子都把她當作水仙,對她喚著別的女人的名字,她甘願嗎?

    想到這點,她突然通了。「當家願意帶我南下,那是再好不過了。」

    頭一次,她想徹頭徹尾、里里外外地當個完完全全的柳鳴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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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9 00:11:27 |只看該作者
第6章(1)

    「石家莊」,家家戶戶以石砌成,流水如絲,將城鎮織成一塊緊密的細網,鋪石而設的道路過窄,無法容納關釋爵一行人駛來的馬車,只好先停在「石家莊」莊口進來右手邊的觀音廟,再讓伙計以水路將皮革及絲線運到石莊主家後門。

    柳鳴風幫不上什麼忙,瞧見前方有一間客棧,想替伙計們買幾壺涼水解渴,卻讓關釋爵喚住腳步,手里多了件布包。

    「換上。」

    「這是?」柳鳴風不解,當家老愛送她東西,房里的布巾多到都能做衣服了。

    「南方濕熱,你一身襖衫會熱出病來,這套讓你替換。」見她好奇打開,眉眼間帶些雀躍,他竟不忍多看,將目光帶開。

    「這套衣服是我請天下第一繡坊的蘇老板以緙絲裁制而成,再于裙擺繡上十八種花丼,要給鳴鳴當生辰賀禮,豈知再也到不了主人手上,燒掉又覺得可惜,就擱下了。我想你與鳴鳴感情和睦,送你意義相同。」

    就算他說的都是真話,只是隱瞞了他所知道的實情,罪惡感卻像一把利刃,每說一字,就在他心上劃下一刀。

    聰明如她,豈會不知與他一道前往皖南宣城,有可能會泄漏她的真實身分?可她義無反顧地答應了,這是否證明她的信任已經在他身上扎根?

    這是他要的結果不錯,可他完全沒有喜悅之情。一旦鳴鳴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計謀,她所思念的淮哥哥就在她的面前算計著她,她會開心嗎?她會痛快嗎?她會覺得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相信的人嗎?

    得到她的信任,等于是在摧毀她的信任。關釋爵一想到就揪心,可是為了達成父親的遺願,就算他腳踩荊棘,都不能後退。

    柳鳴風攤開布包,里頭是一套紫薇花色的綾羅女裝,上頭還躺了支版工精致,栩栩如生的蝴蝶釵。

    「我這疤這麼丑,哪有淮哥哥說的好看?」

    「我說好看就好看,你這只小蝴蝶要多笑,這樣采的蜜才會甜。」

    「小時候……有個待我極好的哥哥,他看我頭上跌出一道難看的疤,怕我傷心,一直夸我這道疤好看,像只蝴蝶停在我的臉上似的,就叫我小蝴蝶,還說我要多笑笑,別哭、別難過,這樣采的蜜才會甜。」

    柳鳴風握著釵,眼眶略略泛紅,這些過往好美、好可愛,可惜她回不去了,就算淮哥哥還在皖南,分離這麼久,感情也生分了。

    「小蝴蝶……」她留下的全是美好,倘若她知道記憶中的淮哥哥因為她父親盜取晏家袓傳秘籍而家破人亡,流落異鄉而無法歸巢,她是否會自責到不敢見他,不敢跟他同處在一片天空之下?

    不用他多說,聰明的她哪里能不想到他匿名接近就是為了取回滅神賦,到那個時候,她還能像現在這樣握著釵,綿綿思念著過往的他嗎?

    必釋爵心頭無比沉重,像是網中羅雀,拼命振翅,始終飛不出絕望。

    「讓當家見笑了,我去客棧借房換衣,再替大伙兒買幾壺涼茶。」柳鳴風的笑容如曇花乍現,雖然短暫,但卻美得驚人。

    必釋爵的心像是低頭吃草的馬兒,突然被人鞭了下,怦怦怦怦的加速快跑。

    柳鳴風進去客棧後沒多久,石莊主便聞訊,先與女兒搭輕舟來到覲音廟前。

    「稀客,真是稀客!釋爵賢佷,你總算想到來看我這老頭子了!」石莊主見到關釋爵,像父母驚見游子回家,只差沒老淚縱橫。

    「我家閨女盼你盼到茶飯不思,再這樣下去,一套衣裳都能拆做成兩件了!我這老頭還得向你下訂買馬才見得著你,瞧瞧,『石家莊』是座水都,買馬做什麼?就說你奸商,我這老頭都快半百了還學人搭驛站。」

    「爹爹!你這樣講分明是讓女兒難堪嘛!」石莊主之女跺地不依。她喜歡關釋爵沒錯,但用不著四處說嘴,若是好事沒成,她反而成了笑柄。

    「好,爹不說了。真是的,你娘把你生得這麼好,就是沒把你臉皮生厚一點。」石莊主一笑無奈,不知道是誰成天在家就是搖著他的手臂,問他關釋爵怎麼好久都沒來作客,真是口是心非的丫頭。「賢佷,你跟我們先搭船回去,這里就交給下人吧。」

    「且慢。」關釋爵緩了石莊主的腳步,一雙鷹眼直視著客棧門口,幾個拍掌的時間過後,果然見到一小抹紫紅色身影提著沉重的水壺往這里走來,他快步奔過去接手,瞧見她的掌心都脹紅了。「怎麼沒請小二幫你?」

    「他有說要幫我,不過現在他忙,我怕伙計們渴,就先提一壺過來。」

    她揉了揉手,這銅壺柄沒加層布,提重還真的有點疼。「其實我做得來,在馬場里隨便一桶奶都比這重,只是我擔心濺上了衣服,所以才提得高一些。」

    「嗯。」關釋爵單手提物,看著褪去襖衫,換上綾服的柳鳴風。她的臉龐上有抹春意乍現的嬌羞,柔軟輕盈的布料貼身垂下,勾勒出的迷人腰線添了幾分惹人憐愛的柔弱,更別說她雙頰上綻放出的櫻紅更是教人移不開眼。

    「我這樣穿,很奇怪吧……」她知道自己不是塊料,蒲柳身形如何撐得起這身衣裳?看起來一定怪異極了。

    「怎麼會。」他不是不曾想過鳴鳴長大後的樣子,只是沒想到小時候這麼愛哭的姑娘會變得如此堅毅,得以面對人生起伏大浪,卻未讓現實將希望完全抹去,依舊保有一絲青澀。關釋爵將她頰邊一綹遺落的發絲勾至耳後,輕聲道︰「你穿起來很好看,幸好我把這套衣服留下來了。」

    「賢佷,這位姑娘是?」石莊主隨後觀察己久,瞧見關釋爵為她整發,這下不好好追究一下兩人的關系,他女兒怎麼辦?

    「我的人。」相較于關釋爵的氣定神閑,柳鳴風、石莊主及他女兒都被這三個字給嚇傻了。

    當家應該是少說了幾個字,正解應為「我馬場里的人」才是吧?等會兒她得跟他說說,不然話說出口讓人誤會便罷,她也會誤會的呀!

    「那、那我女兒怎麼辦?我已經認定你是我女婿,也說過好幾回了,我不是開玩笑的。」「九逸馬場」有他「石家莊」大嗎?

    耙挑戰他的意思!他女兒哪一點配不上他?竟然不要他女兒,選這個薄得跟木板片一樣的女人,他腦子是有問題嗎?

    「我也拒絕過好幾回了,一樣不是開玩笑。」可惜石莊主只挑他想听的話。道不同不相為謀,更別說結為親家了,再說,他對石小姐根本沒有意思。

    「石莊主,其實這次關某前來,就是為了跟貴莊解約,若您無意買馬,僅是為了石小姐一己之私,那請恕關某無法配合,將培育多年的良馬交付。」

    「欸,話不能這麼說,這……」石莊主語塞,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上回訂馬就沒遇見這麻煩。「那你說我女兒哪點不好?配你關家丟臉嗎?」

    誰教他女兒上街看花燈讓個不起眼的家伙撞倒在關釋爵面前,不知道是燈火朦朧過頭還是氣氛害人,一見傾心,回家後頻頻要他打探對方身分,真是女大不中留。

    「爹!桂說了,女兒還要做人!」她又不是嫁不出去,「石家莊」千金哪里沒有行情?只是她不要而已!

    「這是您買馬的訂金,按照約定,我方違約加罰一倍,請您清點清楚。我帶來的牛皮革與羊毛絲,就贈與『石家莊』,感謝莊主對關某的抬愛。」關釋爵交付一迭面額百兩的銀票,這筆損失,他眉頭都不皺一下。「關某愛馬成痴,還請莊主見諒。」

    「我……你不再考慮一下嗎?」石莊主這兒那兒的躊躇許久,見他沒有退讓的意味,只好把錢收下,歉然地看著嘴硬、但任人都知道她無法接受這結局的女兒。

    「走吧,爹爹就不相信找遍全天下沒有像關釋爵這樣、而且又喜愛你的人。你是爹的寶貝,我還舍不得讓你嫁到北方去吃沙呢!」

    石莊主悻悻然地離開後,柳鳴風隨著關釋爵走回廟前的途中,忍不住勸了一下。

    「當家,以後……你還是把話說清楚的好,別讓人誤會了。如果今天是你心儀己久的姑娘,把她氣跑了,得不償失。」

    雖然現在說這早了一點,但馬場總要人繼承,當家早晚都會成親的,可是想到有位姑娘能光明正大地陪伴在當家的身邊,兩人共乘一馬,笑著看他打下的江山,她心里就泛疼。

    當家的體貼、當家的好,不可能只對她一個,馬場里的人都是他在乎的對象。大家都是平等的,在他眼里沒有誰比誰重要,但是當家夫人便不同,她得到的一定比他們多上許多,失意時,甚至還有當家的肩膀與胸口可以依靠……

    天呀,柳鳴風頓時驚覺,她竟然在嫉妒!

    「你是指我說你是我的人?」她的表情是嬌羞、是懊惱,不見憤怒與難堪,表示這句話拉近了距離,她心里是開心的。

    必釋爵知道此時是乘勝追擊的大好時機,但思及真相畢露,她的信任將如雪山崩落時,這一聲當家,將是刺骨的疼痛,他就猶疑了。

    「淮兒,你一定……一定要拿回心法……否則我甘願受油炸刀山之苦……也不踏入輪回,重新投胎……不能拿回心法,我寧可以晏家子孫的身分受苦贖罪……」

    鳴鳴,原諒我,父親的怨太深太重,做兒子的豈能負他……關釋爵淡然一笑,眼神像加了染料,墨色深了,直勾勾地盯著柳鳴風不放。「難道不是嗎?還是,我說得不夠明白?」

    「當家,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傻丫頭,如果你多依賴我一點,或許我還不會這般注視著你,可你偏偏不是,除了柳盟主的事情能讓你痛哭失聲之外,馬場的活兒再苦再累你都不喊一聲,我總是追逐著你的身影,看你缺了什麼、需要什麼,傷心難過時有沒有人能听你說、你肯不肯說。

    不知不覺間,你遭逢劇變,腰桿反而挺得更直的模樣已經生根在我心里,拔不掉了。」關釋爵低頭嘆了一聲,內心的掙扎快把他撕成兩半了,他不能辜負爹爹的期望,可是鳴鳴眼里逐漸綻放出的光芒又亮得他心虛。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面臨這等里外不是人的局面?

    而他,還得忍痛繼續布局!

    「我說話不習慣繞彎,對你,我不知道愛不愛,喜歡是一定有的,所以我不只把你當成馬場的人,更把你視作自己人。」鳴鳴……

    柳鳴風受寵若驚,她傻了、愣了,都忘了該怎麼說話了,一時之間根本無法表態,腦里一片空白,亂哄哄的不知道在轉些什麼。

    當家說喜歡她,程度比馬場里的人更上一層……她以前根本沒有心思幻想兒女情長,愛作夢的年紀卻沒有作夢的權利,她對這種情形壓根兒沒辦法反應,此時她該說些什麼才好?說什麼才對?

    是?好?嗯?到底哪個才對?

    「你的意思呢?」關釋爵再次逼進。

    「我……」哪有什麼意思?都成一團漿糊了。

    「說啊,不說我怎麼會知道?」關釋爵半步都不肯讓,像老鷹盯著獵物一般,眼珠兒就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轉。

    柳鳴風被逼急了。「我、我也喜歡當家!」

    話一出口,再講一百句、一千句都收不回來了,柳鳴風真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算了。她竟然說出了心里最深層的想法,果然日子安逸,她心里的防備就松了。

    居安真的思不了危呀!

    「我到前頭幫忙,當家有事再喚我吧!」她只能暫時先別待在他身邊,讓自己冷靜冷靜,才不會又在他面前失態。

    必釋爵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的沉重不只是一座泰山壓頂。

    他真的喜歡鳴鳴,心疼她說不出的苦,然而在柳照先卑鄙盜取心法秘籍時,命運已經將他們毫不留情地劃分兩邊,橫隔著的,是無法消滅的楚河漢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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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9 00:11:38 |只看該作者
第6章(2)

    皖南晏家似乎久無人煙,雜草重重,青瓦白牆破的破、髒的髒,屋頂兩側的馬頭牆也失了驕傲睥睨的神色,一切情形看在柳鳴風的眼中,皆不是心酸兩字可以形容。

    「難為當家陪我過來這一趟,結果淮哥哥他們已經不在了……」

    「既然都來了,就走走看看吧。」帶她回晏宅,有一半是他私心作祟。

    案親下葬多久,他就有多久沒有回來,就怕人脈滿天下的柳照先會因此發現他的真實身分。

    近鄉情怯,他的心脹得有點疼,今早特地放馬場伙計一天假,要他們別跟上,再于打尖的客棧提了一斤酒,就是為了在父親未立名的墓前懺悔,看看能不能同時消除他對柳鳴風漸生的不忍。

    「里頭似乎進不去了。」柱倒梁塌,蛛絲滿布,她拼命地往里頭探去,但寸步難行。「不曉得淮哥哥搬走多久了,竟然能荒廢成這樣。」

    記得爹爹在晏家當武師的時候,他們一家四口就擠在東邊的通鋪,弟弟很難睡,一個晚上總要踢她好幾回。

    柳鳴風苦笑一聲,現在什麼都沒了。

    「往後山走吧,登高望遠,好過在這里與蛛絲塵埃奮斗。」宅子年久失修,氣味難聞,成為毒蛇野物休憩的居所亦有可能,不如往高處俯看晏宅全景。

    柳鳴風此舉正中關釋爵下懷,便頷首應允,為她探路除障礙,緩步而行上了後山,晏宅由高闊建築,逐漸成了掌中之物。

    山下雜草叢生,甚至有高于膝上之雜草隨風飄揚,然後山像是有人定期整頓,不僅木階完好,兩旁還種了幾棵能遮蔭的相思樹。關釋爵不免疑惑,尤其在父親的簡陋墳前,瞧見了一名灑掃老翁。

    「這位老丈,請問一下,您可知道山下晏家搬至何處了嗎?」柳鳴風見這位老伯不斷整理著他腳邊一座高隴的土丘,看來是座舊墳。老丈在這兒想必不只幾年光景,說不定認識哪個晏家人。

    「晏家?你說那間廢墟啊?十幾年前就沒人住了,我受托顧墳到現在,你們還是第一個踏到這里的人響!」老丈擱下掃帚,開始清著墳草。

    是誰托這老翁顧墳?一顧就是十二年?關釋爵滿腹疑問。「老丈,敢問貴姓?是誰托您顧墳,顧的又是誰的墓?」

    「我姓王。顧久了,老了,記也記不清了,只知道是名帶孝的婦人,拿著一百兩要我替她掃墓除草。當時我老伴病重,正需要一筆錢醫治,管他顧神顧人顧鬼,先答應了再說,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她。」

    原來是娘……到現在他還是不懂,為何娘親表面上與晏家劃分決裂,背後卻無盡地思念父親,對外人保密也就罷了,對他們的態度亦是如此,究竟是為何意?

    「君子重然諾,老丈從此不見囑托人,尚能信守承諾十數年,委實讓關某佩服。」關釋爵解下腰間酒壺,遞了出去。「關某不才,想與老丈淺酌幾杯。」聊表感謝。

    「這點小事就被你說得快飛天,我雖不識字,也知道人不可無信吶!」老丈捻須呵呵直笑,沒有接過酒壺的意思。

    「我老啦,這酒,身子喝不起,不如請這墳頭主人幾杯吧,他生前若是大口酒肉,讓我守墳在地下肯定痛苦極了,哈哈哈!」

    「好,關某受教,就請這墳頭主人幾杯。」關釋爵緊扣酒壺,尚未沾酒,他已像飲進千杯萬杯,體態不穩。

    爹,孩兒不孝,今日才來看您。我沒忘記答應您的事,更沒忘記我是晏家長子,晏淮!

    必釋爵在墳頭灑酒,劃出幾個不平的圓。

    柳鳴風不知關釋爵心事重重如萬里濃霧未見日開,坐在一旁老丈擱在松樹下的長板凳,看著兩人在幾度眨眼間成了忘年之交,頻頻攀談起來。

    爹爹就是喜歡當家不浮夸、不造作、不自卑又坦然的個性吧?她也喜歡這樣的當家,讓人安心。

    好閑逸呀,多久不曾好好感受生命的悸動了。長年活在緊張、壓抑、恐懼的折磨之中,都快不像人了。

    柳鳴風重重地由胸口吐出悶氣,心境豁然開朗。往山下晏宅望去,卻在老翁掛在松樹枝干的竹簍中,瞧見了一只竹蜻蜓。

    「鳴鳴,我給你削了只竹蜻蜓,別哭了。」

    「天哥哥笑我笨,連馬步都蹲不好,全部的人就我不會武功,連基本功都學不齊,我不想成為武館里吃白食的人。」更不想成為你的負擔!這是小鳴鳴最想說的話。

    「所有人都只懂武不懂文,才是武館真正的負擔。你練不來就別練,去認字習字,日後替武館管帳編名冊不也是貢獻?還有,別天弟說件事你就難過件事,你才幾歲娃兒?

    開開心心地玩,開開心心地過每一天才最要緊。這竹蜻蜓你若不要,我回頭送給別人去。」

    「要要要!淮哥哥削給我的東西我通通都要,這可是我的呢!」小鳴鳴破涕為笑,迫不及待地玩起竹蜻蜓,讓它自掌心轉出去,童言童語地說︰「要是淮哥哥削個比我還大的竹蜻蜓,說不定我轉著轉著就跟著飛上天了。」

    「哈哈哈……我削個比你大的竹蜻蜓,你還能轉得動嗎?傻鳴鳴……」

    柳鳴風取下竹簍里的竹蜻蜓,將上頭的灰塵仔細地拭去,這小玩意兒應該在這簍子里躺了一段時間了吧?

    「呵,這竹蜻蜓是我在這附近撿著的,喜歡就拿著吧。」老丈又呵呵地笑了幾聲,發覺日近中午,不敢再耽擱下去。「小伙子,我得回家照顧我老伴吃飯,怕是不能招待了。」

    「老丈客氣,慢走。」送走老翁後,一回頭,發覺柳鳴風還在看著那只竹蜻蜓。「你喜歡這種玩意兒?」

    「不。」柳鳴風搖搖頭,有種回憶與現實錯置交雜的無力感。她將竹蜻蜓夾在掌心,用力旋了出去。「淮哥哥,對不起,你對我這麼好,我卻曾經把你忘了……」

    「忘了?」關釋爵疑問大起。

    「淮哥哥就是小時候待我極好的那位哥哥,我很喜歡他、很黏他,可你相信嗎?我到馬場後才斷斷續續地想起他的事,可惜全是片段。」

    她走去拾起竹蜻蜓,頗為感傷,將它放回竹簍內,不敢再動。

    「我以前很愛哭,記起來的全是我為了一點小事就哭泣不止、淮哥哥來哄我的畫面。他手藝很好,替我削過竹笛,也替我削過竹蜻蜓,除此之外我什麼也記不清楚了,包括我們為什麼要搬離晏家?為什麼後來都不跟晏叔聯絡了?」

    「可能是年紀太小,所以記不全吧。」他只能這樣解釋。

    「那為什麼我被人擄走凌虐的事卻始終忘不了?」

    「你說什麼?」關釋爵看著柳鳴風唇瓣微抿的側臉滿是苦痛,根本不像造假,但柳照先武功高強,怎麼會讓人擄走她?

    必釋爵握住她的雙肩,看著她因為回憶而苦痛的雙眼。「告訴我怎麼回事?」

    「我……」她怎麼說?坦言是因為滅神賦的關系嗎?柳鳴風抖著身子,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說起,還得拐彎才能道出口。

    「我爹他……與人結怨,所以他們就把我擄走……我一哭就被打,被塞布條關進暗無天日的地窖里,這些我都可以忍,可是我萬萬不能忍受他們摸我的臉、揉我的手臂,雖然他們沒有對我做什麼,我還是覺得好惡心、好想吐,那時我才六歲呀!

    後來我被救回,听我娘說我燒了好幾天,等病好了之後,以前的事情幾乎都忘了,可是為什麼偏偏就這件事沒忘?我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好可怕……」

    「沒事,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有我在這兒,你不會有事的。乖,沒事……」關釋爵冷不防地摟住了她,想隔去她的恐慌,還有他的悲痛。

    鳴鳴竟然遭遇過這樣的事,難道又是因為滅神賦的關系?

    「日子過得去就好,再高的權力、再多的金錢都沒有你身邊的人重要,娘的時候不多了,你記住一句話,憐取眼前人……」

    必釋爵的腦中突地閃過這幾句話,這是娘親臨終前交代他的。娘親一直很反對他為了奪回滅神賦,長年觀察柳照先的一舉一動,並與千馳沙盤推演,因此不時勸說他放棄,但他從來沒有听入耳。

    而他……真的會因為滅神賦失去眼前人嗎?

    這樣值得嗎?關釋爵沒有答案。父親與鳴鳴像分別拉著鋸子的兩頭,不管是誰,都扯得他的心好痛……

    「當家,我還好好的,你別怕。」柳鳴風被他抱得死緊,心卻像沾了蜜糖,甜到讓人發顫。「等我們祭拜完老爺後,我們就立刻回家,好不好?我突然好想念馬場那片大草原,等我回去,我一定要赤腳在上面跑。」

    「冷死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關釋爵嘖了一聲,松開了她,心里的結卻是愈打愈死。

    他看向父親無名的墳頭,又回頭看了對他微笑的柳鳴風。

    為什麼他會遇上這種兩難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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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9 00:11:50 |只看該作者
第7章(1)

    回到馬場,又是一個月後的事了。

    親自祭拜過爹娘,總算是補滿了她心中一小塊缺口,柳鳴風的心境比初來馬場時更清靜了些,臉上開始慢慢出現淺淡的笑容。

    爹娘的仇恨她沒有忘,但是她要先把自己過好,否則她連與元池慶較勁的本錢都沒有,而且這還是最最基本的東西。

    「水仙娃兒,這回南下是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嗎?瞧你回來後笑容就多了,像變了個人似的,庫塔嬤嬤真為你開心。」

    這娃兒從來到馬場就心事重重,問她卻一句話都不說,抿唇低頭,自憐自傷,看得她這個老太婆實在無能為力。

    「是嗎?」柳鳴風淡笑,其實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以笑帶過,總不好跟庫塔嬤嬤明講當家說喜歡她的事吧?

    想起來就羞人,難怪當家總是送她東西,想改善她不適的情緒。

    「呵,開心就好,這世上不愉快的事情太多,如果連我們的心境都不愉快的話,那還有什麼值得期待的?我們——呃……」

    庫塔嬤嬤突然搗胸蹲了下去,原本洗好提在手里的衣服掉出籃外,又沾了一片髒。

    「庫塔嬤嬤!」走在她後方的柳鳴風哪顧得了衣服,手里的籃子丟地後馬上沖了過去將她扶起。「您沒事吧?天呀,您的臉色好蒼白……」

    「別……別擔心,人老了……就是一堆毛病……」庫塔嬤嬤緊抓著胸口前的衣襟,表情痛苦,本來想告訴她,自己還可以,但一搭上她的手就吃疼了一下,不禁狠狠地捏住她的手臂。「娃兒……你……你疼吧?」

    「不疼,一點兒都不疼!庫塔嬤嬤,您撐著點兒,我去找當家幫忙!」她根本抱不動庫塔嬤嬤,也不敢輕易移動她。

    柳鳴風抓起地上的衣服墊在庫塔嬤嬤身下,一路高呼回去。幸好庫塔嬤嬤倒在曬衣場前不遠的地方,有人先過來照看她的情形。她拔腿狂奔,在議事廳內找著了正與段千馳談論事情,面色沉重的關釋爵。

    「當家!庫塔嬤嬤……庫塔嬤嬤她……」柳鳴風慘白著一張臉,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她真的被嚇到了,好好的一個人說倒就倒,死亡的恐懼再次離她好近,想把她身邊的人綁走!

    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之路,但她經歷過太多場意外了,她的勇氣被磨得愈來愈小,愈來愈不敢面對突如其來的惡耗。

    她好怕,她真的好怕!

    「你先冷靜,帶我過去庫塔嬤嬤那里。」關釋爵用力握了下柳鳴風因為驚恐而合握在身前的雙手,再回頭對段千馳吩咐道︰「你待著,回頭我還有事跟你說。」

    「是。」段千馳努力掩下驚訝,盡量不去看關釋爵緊握柳鳴風時,臉上乍現的愛憐。

    必釋爵來到曬衣場前,庫塔嬤嬤已經沒有意識了。

    必釋爵右手握空拳,來回滾壓庫塔嬤嬤左胸心窩的部分,左手以大拇指壓她的人中,疼得她皺起眉頭來,低吟出聲。

    「明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易疲累,這種小事以後就交給別人做吧!」關釋爵抬頭看向面露喜色的柳鳴風,指示道︰「我房里靠窗的五層櫃,第一層里有瓶沉香油,紅色瓷罐,你去替我拿過來。」

    「喔,好。」

    柳鳴風不敢延遲分毫,立刻奔到關釋爵的房間,推門進去。簡單的擺設讓她小小吃驚,一張床、一張櫃、一對桌椅,除此之外,全是滿滿的書堆地而起。

    原以為房內堆了許多書籍會有些墨化的腐臭味,但她感受到的竟然全是陽光的松軟干淨,還有芳草的清香。

    依言來到房中的五層櫃前,由于關釋爵人高馬大,所用的五層櫃已高至她的下顎,櫃子抽出來後,她也只能瞎子摸象地找,當家房里又沒有矮凳,只好搬書來墊腳了。

    幸好當家藏書包羅萬象,有不少比她腳丫子大的書卷盒,她眼尖地瞧見床尾有三、四個錯亂相迭的漆木盒,立即搬下一個,不料其它的竟然跟著滑下來。

    她沒時間管了,正準備挪她墊腳用的書卷盒時,前方一件熟悉的物品實在讓她無法忽視。

    老舊又髒的箱子,上頭的鎖還掉了、生銹了,而且和她夢里的箱子一模一樣。

    每每拿到淮哥哥送的東西,不管名貴與否,就算是一根糖漬李子的竹簽,她都會細心洗好拭干,擺放進去,並不時地掀開點數里頭的物品來告訴自己,淮哥哥有多麼重視她這個小娃兒的那口箱子!

    難道……當家就是淮哥哥?!

    柳鳴風不知該喜該憂,淮哥哥是找到了,她卻很難開心起來。

    現在救庫塔嬤嬤要緊!柳鳴風搬了書卷盒,取了沉香油,離去前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回頭再把箱子用書蓋起來。

    庫塔嬤嬤沒事了,由柳鳴風扶她回房休息,關釋爵則回到議事廳,與段千馳繼續未完的談論。

    待庫塔嬤嬤睡下,柳鳴風實在禁不住好奇,再次來到關釋爵的房間。

    她搬開上頭的書,蹲坐在箱子前好看個仔細。

    是她那口舊箱子沒錯,上頭還有她拿尖銳石頭使力劃出的「鳴鳴」網子。

    她漠然地掀開木箱,心情沉重難言,里頭滿滿的都是現在看起來非常可笑的物品——無數根的竹簽以紅線束成一束,竹馬、竹蜻蜒,還有一堆泛黃破洞的紙,上頭寫滿古人詩賦,是淮哥哥小時候練字,她特地收藏起來的。

    字紙下方,有個以棉布仔細包裹起來的長條物體,她解開一看,竟是她磕破頭,淮哥哥削來安慰她的紅色竹笛!

    她轉了半圈,確實在笛身下方刻有她的名字——鳴風。

    她雙眼一陣酸澀,閉眼的瞬間,淚水貼頰而落。她應該笑、應該開心,淮哥哥找回來了,而且沒忘記她,還替她把箱子收得好好的,但為什麼她高興不起來,還想好好大哭一番?

    他早在盟主山莊時就認出她的身分了嗎?或許在當時的氛圍下,他不好透露身分,怕她不會相信,但是他們兩人都到過皖南晏家了,他為何還死守這個秘密?

    淮哥哥為何改名?為何留棄晏家不住,遷移北方?爹爹極為賞識他,恨不能收他為徒,他為何不趁此表明身分?

    他在晏家後山的舉動此時想來也覺得怪異,性不嗜酒的他那日竟然買酒,還主動過問那無主孤墳的事,難道墳中所葬之人與他有關?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問了,她需要解釋,否則她睡不安穩,就算是負面的結果,她都要知道真相。

    柳鳴風包好紅笛,拿在手上,前往議事廳,打算向關釋爵問個明白。

    「這是顧師伯寄來的信。」大哥曾多次要他去信詢問,等了好幾個月了,一點消息都沒有,還以為驗不出來,今早總算是收到。「我先看過了,這藥吃不死人,說不定是這樣,顧師伯才晚回信。」

    「嗯。」關釋爵展信閱讀,眉頭深皺。

    白玉軟筋散,天池閣之物,年產八錢有余,無色無味,服者不死,活如草木,手腳難張,兩年未解體漸入石,唯何首烏四兩、紫河車一副、露心花二兩、苦膽木、血風藤、安息香、羊蹄草一兩,以天上水六碗、雪水三碗、露水一碗煎服一碗食用可解。

    「百花谷」顧冬晴葭月筆于淮南鳳台趙家

    「我們有辦法找到天池閣的人嗎?」這藥一年才產八錢,賣家應會特別留意一下買家的模樣。關釋爵將信擱回桌上,蹙眉深思。

    「天池閣在江湖上神龍見首不見尾,到現在才出了兩個叫得出名號的人,一人姓施、一人姓蔡,除非請『百花谷』幫忙,否則我們根本沒門路。」

    段千馳有些頭疼,天池閣武功如何不清楚,只知道是專門走貨的門派,本身也以制藥煉毒來大發利市,只要能找到他們,連皇後頭飾上的夜明珠都能買到。

    「那只能再麻煩一次顧師伯了。」關釋爵繞到書案後方,提筆修書。

    「大哥。」段千馳口氣有點急,沒辦法憋了,在他看到關釋爵握住柳鳴風的手時,他就一直想問。「此次南下,你究竟問出滅神賦了沒有?」

    「還沒。」關釋爵提筆愁眉,他連提都沒提,滅神賦三個字到他嘴邊都會自然而然地滑下喉頭。「千馳,我想——」

    「等等!」段千馳先一步打斷他。「別跟我說你對小蝴蝶心軟了,她是無辜的,你不想傷害她,不想拿回滅神賦!」

    「滅神賦是晏家的東西,窮盡一生,我都會想盡胳法拿回來。」這是他的承諾,不可能打破。「只是……父親沒有要求我何時取回,此事不急。」

    「大哥!你怎麼能說這種話?難道你忘了義父是怎麼死的嗎?我們拿回滅神賦是天經地義的事,那本來就是晏家的東西!要不是你心軟,不肯讓小蝴蝶知道她爹的惡形惡狀,我們早就把滅神賦要回來了!」

    大哥為了達成義父的遺願,日理馬場夜練功,萬分辛苦,他怎麼能夠眼睜睜地看著多年來的努力付諸流水,只因為他不想傷害小蝴蝶的心。「你不想當壞人,我來!我去跟小蝴蝶把事情通通都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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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9 00:12:00 |只看該作者
第7章(2)

    「千馳!」不知為何,他腦中突然一閃而逝的畫面,竟是母親奄奄一息,握著他的手,氣音交代後事的模樣。

    「你還記得我娘彌留時,對我說的話嗎?」

    「她晚年病得太嚴重,說話都使不上力氣,我站在你後面,听見的都是氣音了。」當時離病榻最近的就是大哥,他在旁邊憤憤不平地咬牙咒罵柳照先,怎麼可能听得見義母交代了什麼?

    要不是柳照先,義母怎麼會舉家北上?怎麼會不到四十就辛勞過度地病逝?「真要說,就是義母重復了好幾回要你想想替你取名『釋爵』的涵義。」

    「想想娘為何替你取名釋爵,好好地融會貫通,別害了你日後家庭和樂……」

    必釋爵擱下筆,將雙掌舉至胸前。娘親曾在他掌心淌下熱淚,仙逝前斷斷續續地哼唱著南方小調,像是回憶起當年小橋池畔,在微微燻風下賞蓮見魚戲的悠閑,柳枝在微風下輕擺搖曳,吹起的何嘗只有柳枝,更有娘親迷人的雲鬢發香。

    那時聞者無不泣聲,滿滿的惱意、恨意佔滿了他的心頭。柳照先毀了他一家,累得娘親無法在南方終老,與父親聯名落葬,生前無法恩愛白頭,死後亦不能同葬一穴,這是何等苦痛!

    「提到義母,你更要把滅神賦要回來!義父、義母晚年無法善終,全是柳照先那賊子害的!要不是他把滅神賦偷走,我們豈會流落異鄉?比起他對晏家做的,我們對他女兒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段千馳拍桌大罵,第一次對關釋爵如此不敬。

    不知何時,柳鳴風推開了門,神色如覆山白雪,皚皚清冷。「……你接近我,是為了滅神賦?」

    她想當著關釋爵的面好好質問,她想近看關釋爵所有表情眼神,確認段千馳所說的話可有一分虛假,可是門坎不過腳踝,她再怎麼使勁就是跨不過去,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到她快要不能呼吸。

    怎麼不一下讓她痛死,好過她現在半死不活,還要面對殘酷的真相!

    為什麼要這樣對她?為什麼要給她希望後又狠狠地把她扼死?為什麼一開始就不讓她的心死透,讓她體悟這人生根本沒有干淨的東西!

    謗本沒有……沒有……

    必釋爵與段千馳僵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原以為她扶著庫塔嬤嬤回房休息後會留下照看,所以全無防備她會突然出現在議事廳外,而她手里握著的東西,盡管包覆著布巾,關釋爵仍一眼就認出是他做給鳴鳴的紅笛,因為他時常取出端詳,在現實與過往中不時掙扎。

    鳴鳴找到這支紅笛,表示她已經知道他的身分來歷,紙終究包不住火,他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好不容易靠近的距離,不用眨眼工夫,立刻遠如繁星。

    但他還能怎麼做、怎麼解釋?將一切來龍去脈盡數告知,再給己如風中落葉般瑟縮不己的她一記打擊嗎?試問他怎麼狠得下心?

    「……是。」如果能讓她稍微好過一點,痛心喊上一百個是、一萬個是,他都做得到,況且這是事實,不是嗎?

    他一句「是」,讓柳鳴風像立于雪中整夜的古松樹,凍得全身都是冰雪,卻無法以自身之力將凍人的白雪抖下。

    難道,她到馬場後林林總總發生的事,全在他運籌帷幄之中?

    柳鳴風抖著聲問︰「你怨恨我爹,卻親上山莊為他料理後事,其實是為了滅神賦?你替我掬回的那把墳土,只是為了買我的感激?」

    「……是。」

    「木盒、沉香、圍脖兒、生辰賀禮……還有那句喜歡也是?」拜托,說句不是,一句就好,別把她的心全葬在萬年巨石之下!

    「……是。」那句喜歡,不是。只是她會信嗎?

    柳鳴風吃疼地閉上眼,慢慢將期待死鎖。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她,他從來沒有在乎過她,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那本害她家破人亡的滅神賦。

    「你留著我的舊箱子,也是計劃中的一環嗎?」柳鳴風苦笑一聲,現在的她還有什麼好失去的?所有東西都賠在那本滅神賦上了,包括她僅存的童年的美好回憶都賠上了。

    必釋爵眼神灼定地望著門外已經趨近僵化的柳鳴風,後悔已經無法挽回兩人的關系。他不是不曾設想過這等局面,一開始他完全不放在心上,將他全家推入地獄的柳家人是死是活、是快意還是難過,與他何干?

    他刻意遺忘當年疼哄鳴鳴時的心情,卻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將她拾回心上……又或許是他刻意壓下,從來就沒有忘過她這個人吧,否則在他離開晏宅收拾行李時,怎會將鳴鳴那口破舊的箱子帶上?

    雖然給了自己一個「莫忘當年恨」的理由,但他對鳴鳴又何來恨意之說?只是借口。到現在他才敢承認那是借口。

    但就算他此時大聲高吼,試問還有誰會相信他的說辭?

    不管旁人信或不信,鳴鳴一個人不信,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信他,又有何用?

    必釋爵沒有回答,再苦再深的疼痛,都是他應該要受的。

    「……據說馬賊來襲時只會發一次響箭,你之所以中箭受傷,也是你的計策嗎?」她為什麼還要問?不是已經血淋淋了嗎?是痛得不夠徹底嗎?他每一個「是」,就像是一把利劍剌入她心里再拔出來。

    「……是。」關釋爵沉痛地閉眼,這是他的報應,只可惜無法一並承擔她的絕望。

    「不是!」段千馳忍不住插嘴。大哥把所有過錯都往身上攬,這道理何在?

    「如果大哥沒有替你著想,我們開門見山跟你拿就好了啊,何必拐彎抹角地繞了一大圈?馬賊受元池慶買托,對『九逸馬場』下手,我們只是刻意將錯就錯,主要也是為了掩避元池慶的耳目,才會牲一些老馬,難道我們不難受嗎?大哥他——」

    「那一箭,確實是我的計謀。」事到如今,他不想再對鳴鳴說謊了。

    「呵……原來……如此……」他布了這麼久的局,她輸,倒是輸得有理。「難怪你知道我的身分,還刻意隨我起舞演戲,當我是丫鬟水仙……」

    柳鳴風哀戚一笑。這時她還笑得出來,是痛到極致了嗎?除了痛以外,她分不清楚這世上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

    「我爹盜了晏叔的東西,確實是做錯了,可你們誰能告訴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才會連像普通人一樣日作夜息、平淡無波的過日子都困難重重?」

    她低問,但不奢望听到回答,就當作她從減門劫難中存活下來,目的就是為了還晏家秘籍吧。

    「自古以來,父債子償,天公地道,柳家對晏家不義在先,我豈能怪罪你們設局在後?我本來就該歸還滅神賦,但是……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娶我為妻。」

    必釋爵斂眉正色,撐著書案,上身微傾,以為他听錯了。

    段千馳更是雙眼圓瞪。「你要大哥娶你?!」小蝴蝶以前就喜歡大哥沒錯,不過這時候提起婚事,還真有幾分趁火打劫的味道。

    還是……她想借此進入晏家,鬧得大哥下半輩子天翻地覆?小蝴蝶是這種人嗎?

    「當家若是不肯,找個信得過的人娶我,也是可以。」她這番話,如果爹娘尚在人間,絕對會大力駁斥,然而現在人事全非,她對人生還能有什麼要求?「為免夜長夢多,我請我娘把滅神賦刺上我的身體,再把秘籍燒掉,我……無法在不是我夫婿的人面前袒露身軀,這點請當家務必見諒。」

    這是她的底線,至少讓她留點顏面,在百年之後好向爹娘交代。

    「大哥,這……」大哥真娶了小蝴蝶,日後相見兩相厭,拿到滅神賦後,日子怎麼過得下去?可是馬場適婚的人選前後推敲一回,就是找不出適合的對象。

    連他都不可能隨便找個人敷衍小蝴蝶,更何況是大哥?

    「娶鳴風僅是形式,日後納誰為妾,鳴風皆不會過問。」她心已死,誰會要具行尸走肉、無法親侍起居的妻子?

    「好,我答應你。」關釋爵站起身,目光始終不離柳鳴風,清楚地記下她逐漸疏離的神色,來作為懲罰自己的酷刑。「我們倆,擇日完婚。」

    「大哥!」這……這不是一對怨偶嗎?段千馳無比感嘆,上天真會捉弄人,明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為何要受盡命運無情的擺布呢?

    柳鳴風微微地震了一下,雙手悄然成拳。

    為什麼?為什麼在她听見關釋爵一句擇日完婚後,還會有興奮喜悅的感覺?她是摔不怕嗎?還是跌得不夠疼?

    他不是因為喜歡她才點頭答應的,是為了滅神賦!不是她,是滅神賦啊!

    她站在原地,收回原先落在他身上的視線,耳邊听著他信步而來的踏履聲,眼角余光就算不想注意,也無法忽視筆直朝她而來,最後卻與她錯身而過的黑靴。

    「我從來沒喚過你一聲水仙。不管是我試探也好,作戲也罷,我只喊你鳴鳴。」不管她信或不信,在他眼前,她從來不是別人,都是需要人呵疼的鳴鳴。

    「……」柳鳴風沉默以對。仔細回想,他確實除了與旁人對話會指到水仙以外,在她面前,當真沒喚過這個名字,在南下晏宅的路程上也沒有。

    可,這能代表什麼?

    就算真有什麼,已經不想再次受傷的她,還敢多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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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9 00:12:11 |只看該作者
第8章(1)

    必柳聯姻,一切從簡。

    自從關釋爵要迎娶柳鳴風的事廣為流傳後,馬場里的人是樂見其成,畢竟當家年紀也到了,如果早幾年成婚的話,說不定現在都是幾個孩子的爹了。

    一聲一句的恭喜,听在柳鳴風耳里,酸在心里,還得露出笑容向對方道謝。在不知頭、不知尾的馬場伙計眼中,她是飛上枝頭的鳳凰,卻不知道她其實是被鎖喉的烏鴉,全身黑,叫聲難听,任誰都不想真真正正地了解她內心一回。以前還有部滅神賦能做她的底基,現下倒好,今兒個交出去後,柳鳴風再也不是個值得注意的人了。

    「傻娃兒,大喜之日,怎麼哭喪著一張臉呢?」庫塔嬤嬤打理著她一身行當,將她妝點得漂漂亮亮的,但再美的胭脂,都沒辦法畫出她一臉笑容。「你這樣,教庫塔嬤嬤如何送你出閣呢?」

    柳鳴風輕眨著長睫,淡然地望著在馬場中一手教導她的長者。以前從未注意,現下庫塔嬤嬤的五官頓時熟悉了起來。

    「您……是當家的奶娘,沈媽吧?您還記得我嗎?柳家丫頭,讓您頭疼又教不乖的丫頭。」

    「當然記得,你都長這麼大了。」庫塔嬤嬤嘆了口氣,往事如煙,現下想來全是白茫茫一片。

    「這事不是當家的錯,更不是你的錯,不論你們成親背後有什麼原因,你進了當家的門,就是當家的人,他自然會義無反顧地照料你一輩子無憂無慮,其余的事,你听庫塔嬤嬤的話,等婚嫁炮聲一放,就把不愉快留在過去吧。」

    柳鳴風不語,這要她如何應聲?過了晏家門,她卻不敢奢望自己是晏家人,更何況今日他又是以「關釋爵」的名義娶她為妻,目的是為了取回滅神賦,試問,有家譜可以填她的名、落下她的支線嗎?

    就到這里為止吧,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沒有失望,心就不會痛、不會難受。

    扒上紅蓋頭,任庫塔嬤嬤牽著她來到前廳,握著忽然塞入她掌心的紅彩,一切按照南方習俗來。她故作木然地接受,旁人要她磕頭就磕頭,要她轉身就轉身,然而已經忍了好幾天的淚水,竟然在這時候無聲淌落。

    「你,從今日起,就是我關釋爵的娘子,也是晏淮畢生唯一的妻。」關釋爵在她紅蓋頭旁邊低聲呢喃,送她離開大廳前往新房。

    柳鳴風讓庫塔嬤嬤等人扶著,雙腿有些癱軟。她恨自己的不中用,知道身旁站的人是他,與她拜堂的人是他,心就紛亂了。

    她真的……無法對關釋爵拿出堅持,放棄對他的感情嗎?

    坐在新房床上的柳鳴風郁悶地扯掉紅蓋頭,看著橘光在窗邊映了個半圓,前頭鬧烘烘地拱酒,交雜著祝賀當家新婚的話語,她一人在新房內看著搖曳明滅的燭火,情不自禁地受它吸引,往桌前走去。

    這對紅燭就像是她的生命一樣,只有微薄的火光,照亮的不過是一隅方圓。眾人討的僅是這亮光所及之處,燃燒時所淌下的燭淚又有誰會分心顧及、憐它幾分?等到燭芯燃燒殆盡了,熄減了,只剩讓人棄如敝屣的燭泥……

    而她過了今晚,就是坨不成樣的燭泥了。

    很好,就讓她把最後一分價值燃燒完吧。別信關釋爵說的話,什麼唯一的妻,他看中的不就是滅神賦而己嗎?

    「你怎麼把蓋頭掀了?」略帶酒氣的關釋爵推門入內,橘紅燭光前映著的是她一張對人生己無所望的木然小臉,眼睫半斂,素指不怕疼地揩著剛融下的燭泥,緩緩揉搓。

    明明听見他的聲音,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知道鳴鳴心底難受,無法排遣,死結就打在那本滅神賦上,縱然如此,他也不能放任她封鎖自己的想法、感情。

    必釋爵輕扳著她的肩,輕而易舉地將她帶回床沿,令她坐下,重新蓋上蓋頭。她完全沒有反抗的意味,乖乖地接受他以喜砰挑開紅蓋頭,挑起新房內的續章。

    「來,吃點。」關釋爵拿著小碟子,盛來紅棗、花生、桂圓、蓮子,一一喂了柳鳴風,自己也加減吃了些。

    她暗暗地施力掐了大腿一把,疼得很,但她就是要疼,看能不能疼醒她!連兩人共享一箸都能讓她感到些許動情蕩漾,難道她還傷得不夠重嗎?難道要到死,她的心才不會為了這麼一點小事而悸動嗎?

    必釋爵不明白她心里的掙扎,他若知道,這時候抱著她軟言哄慰幾句,結也就松開了些,往後的日子也就好過了,還以為她臉色益發凝重,是看見他親手喂食她意涵早生貴子的小點,卻不是真心迎娶她。

    「共飲交杯酒,此生攜手過。」他倒來兩杯酒,挽手啜飲,兩人霎時靠得好近,她如扇的眼睫完美地畫出兩圈半圓,眨巴著的卻是滿滿的不信任。

    他輕吻上她的額頭,位置不偏不倚就是在她傷疤上。這是她的妻,是他該照顧呵護、衷心付出的人,無關乎她的父親是誰,曾對晏家做過什麼事。「夜深了,先休息吧。」

    他不急著索討丈夫的權利,替她卸下新娘行當後,起身準備熄減燭火。

    「別減,我還要用。」柳鳴風終于對他開口說上一句話,從那日她決意交出滅神賦後。「你把燭台拿到床上來。」

    新婚之夜,不見濃情燕爾,他們這段婚姻果真是利益交換……柳鳴風可悲地笑了,緩緩地褪去身上衣物,縮在床角,嬌羞地分開了腳。

    她別過頭去,羞愧不己。「字可能糊了些,你看仔細點應該還能一字不差地抄下。」

    必釋爵驚訝地眯起了眼,腿內側柔嫩,隨意一掐,疼痛都得過上好一會兒才能完全消除,更何況是刺字的折磨,疼到昏死過去都不是什麼夸大的事。

    柳鳴風大腿上的口訣字小,但兩腿加起來也約莫有十一、二排,她是如何熬過刺字之痛的?「你怎麼會把滅神賦剌在這里?」

    柳鳴風誤會了。「我無意冒犯滅神賦,只是想到把滅神賦刺在身上的人不可能只有我一個,所以我才請我娘刺在我大腿內側。」

    必釋爵震撼不已,當年她才幾歲娃兒,就要在擔憂害怕中自立自強,咬著牙承受不是她年紀該有的壓力與威脅。

    她撐著不哭的樣子痛了關釋爵的心,他吹熄燭火,房內僅剩一絲由窗外透進的橘光,但起不了什麼作用。

    柳鳴風還不知道他下一步想做什麼,顫巍巍地撐起身子,想卷喜被覆體,隨即一具充滿男性體熱的昂藏身軀便覆了上來,小心翼翼地啄吻著她的眼眉、鼻頭、唇角,最後在她尚未由震驚當中回復的微張小嘴上,烙下熾人的熱吻。

    「今日大喜,我們都別談滅神賦。我們做回一夜的淮哥哥、一夜的小鳴鳴。」

    他怎麼能放任她作踐自己?又豈能放任自己對她一再傷害?偏偏他們已經回不到童年那段兩小無猜的美好時光。

    那個愛哭又愛撒嬌的小鳴鳴、那個見不得她掉一滴眼淚,對她的要求總是無可奈何的晏淮,已經離得好遠好遠了。

    但,至少在這一夜,人生最重要的夜晚,放過他們一回吧。

    柳鳴風聞言,像遭人點了穴一樣,久久才得以回神。做回一夜的小鳴鳴,總是盼望著淮哥哥的小鳴鳴,眼里只有淮哥哥的小鳴鳴,念著想著的全是淮哥哥的小鳴鳴……

    他背後又有什麼陰謀嗎?

    她實在怕了,但是……這條件好誘人。如果他也做回淮哥哥,他們之間沒有恨也沒有怨,多好呀……

    「鳴鳴,你還記得我做給你的那支紅笛吧?」

    「……嗯,還在我這兒,都忘了放回去。」別以為她什麼東西不取,只拿了紅笛,就以為她對此物有特別的意念,就算有,現在還敢萌起嗎?

    必釋爵翻了個身,讓柳鳴風躺在他的胸膛上。

    「你還記得這紅笛怎麼來的嗎?」

    「我摔下井,跌破相,你削來哄我的。」她小心翼翼,如臨大敵,就怕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就教她使盡力氣砌迭起來的牆應聲倒塌,像似泥做的。

    「呵,你果然忘了。」他苦笑一聲,緩緩吟起一首南方小調,如在靜湖撐船吹風,見朝陽破曉的期待。

    這首曲子她有印象,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忘了許多過去的事,如果他一一提起,她哪里防得住?

    「以前的事我忘得差不多了,大概是不重要,我才不會放在心上吧。」

    「確實不怎麼重要,不過……呵,風水當真輪流轉,當初是我不放在心上,現在是我緊攢著不放。」

    必釋爵輕笑一聲。命運哪肯給他好過?能在洞房花燭夜里擁著心愛的姑娘,莫不是此生最美的風景,然而橫在他與鳴鳴之間的卻是懸崖峭壁,難以橫跨,只能借由過往情事讓她明白他並非無心之人,就算關釋爵所作所為已經不得她的認可,至少讓她知道晏淮對她的一切都是出自真心。

    「我曾經在晏宅後山以竹笛吹奏方才那首曲子,你想學,我不肯教,因為我說我想與未來妻子一道吹奏,再削支笛子,涂上紅漆送給她當定情禮物……」

    「這曲子我不能教你,這首,只有我未來的妻子能學,才能與我一道兒合鳴至白首。」

    淮哥哥以笛在掌心打著節奏,傲視山下家宅的模樣,彷佛像個她構不到的大人,身旁像多了個嬌媚的女子輕倚著他的肩頭,一起覲看屬于兩人的天下,那幅幸福的畫面,好像她是多余的。

    「你……你削支紅笛給我吧,你這輩子不可能只做一支笛子吧?」好難過,可她不想哭,一哭就真的輸給淮哥哥身邊那名未來的晏家夫人了。如果她不改掉一遇見小事就哭的個性,一輩子都別想站到淮哥哥身邊,一起合鳴至白首。

    她想出來的晏家夫人還只是道白糊糊的影子,她要變成晏家夫人,她要當淮哥哥的妻子!

    所以,她要先把紅笛拿到手,先把定情物拿下來!

    淮哥哥搖搖頭。「嘖嘖嘖,我這輩子確實不可能只做一支笛子,只是,紅笛我只做一個,只做給我最重要的人,以後,你就讓你夫婿為你做一支吧。」

    「不要,我只要淮哥哥的,我只要淮哥哥的……」說不哭,還是哭了。小鳴鳴淚崩搖頭,晃著淮哥哥的衣袖不放,就是想討個最重要的人身邊的位置。

    餅去情景自然而然地躍入她的腦海,她沒忘,只是擱在腦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封住了,蒙塵了。

    「我以前還真任性,多虧你忍受得住。」有了支紅笛又如何?曲她不會,也不可能跟他合鳴至白首……

    「其實我是騙你的。」

    「啊?!」柳鳴風下意識驚呼,隨即搗住了小嘴。難道方才的畫面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嗎?

    「那首曲子是我胡亂吹出來的,怎麼教你?看你眼里閃爍的期待,就想逗逗你,沒想到你真的相信我的話。」

    那時的鳴鳴真的好可愛,總是跟著他淮哥哥長、淮哥哥短。

    「……看來我到現在還是學不了乖。」相信別人的下場,似乎不怎麼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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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9 00:12:22 |只看該作者
第8章(2)

    必釋爵怎麼會不清楚她意指什麼?他輕輕拍著她的肩頭,像哄著一名鬧脾氣的娃兒。

    「因為你信,深信不疑,所以我也重新看待這件事情,花了幾天的時間把我胡亂吹奏的曲子編造完整。」

    他不像鳴鳴生過病,很多事都記不清,而是受到父親承諾的拘束,解套了才知道當年他對鳴鳴不是沒有想法。「你知道我為什麼挑在你落井受傷時送你紅笛嗎?」

    「……我爹要求的吧。」她受傷後不吃不喝,血止了動沒幾下又沁血,若她向父親提過紅笛的事,想必為了哄她開心,父親腰彎得再低,都會替她求來。

    「錯了。」關釋爵以指撥開她覆額的秀發,描繪著她類似蝴蝶的傷疤。「你跌破了相,但你爹跟你娘從你打井里拉出來、血流不止起,就開始擔心你日後找不到好婆家,你明明哭慘了、疼極了,他們先給你的不是安慰,

    而是無止盡的責怪與擔憂。我沒跟上去看你的情形如何,而是趕著回頭做竹笛上漆。」

    他停了一會兒,輕撫在她額上的手卻未停止動作,帶來的麻癢久了也吃不消。柳鳴風按上他的手指,意外讓她的小臉落入他厚實的掌心,嘴角還吻上他的手腕。

    她害羞,卻無任何推拒,這時候,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的好。

    必釋爵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只小蝴蝶總算是停上他的掌心了,但不知為何,卻比過往在他身邊翩然飛舞時距離更遠、更加撲朔迷離。

    「我送你笛子,不是為了要哄你,讓你不哭,而是要告訴你,我已經把你定下,別怕找不到好婆家。」

    「……」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話?過去都過去了,小孩子家的想法,現在早就不作數了,她不敢信也不能信!

    「鳴風。」

    必釋爵不是喚她鳴鳴,而是她的閨名!這點教柳鳴風因為回想過往而略微松懈的身子又僵硬了起來,淚水潸然而落。

    「別哭。」關釋爵也莫名一陣鼻酸。如果他能早些發現,如果他不讓仇恨蒙蔽雙眼,是否就能避免走上兩敗傷的路?「鳴風,別哭,你是我最重要的妻子,這絕對不是假的。」

    「淮哥哥,你不要喊我鳴鳴,喊我鳴風好不好?」

    「為什麼?」他很習慣小鳴鳴神來一筆的想法,早已見怪不怪。

    「我早上問爹爹為什麼他要喊我鳴鳴,不喊我鳴風?因為我弟弟叫鳴雨,那不就有兩個鳴鳴了嗎?爹爹就說,男兒家有字,女兒家有名,我的名字是給……

    是給重要的人喊的。淮哥哥是爹娘之外,我最重要的人了,所以我要你喊我的名字。」爹爹說她的閨名是留給丈夫喊的,她想嫁給淮哥哥,當然要淮哥哥喊她的名,不過這句話太羞人了,她說不出口,可是心里就是好想听見淮哥哥喊她一聲「鳴風」。

    「……是這樣呀,不過我想柳伯伯听見我這樣喊你,他肯定會不高興。鳴鳴乖,等你大了再說,好不好?」

    他早就知道意思了,其實他什麼都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只是不道破而已。

    她毀了,她築的牆像泥做似的又倒了。他說紅笛是送給她的定情物,他在紅笛上刻下的字不是鳴鳴,而是鳴風她能相信嗎?她敢相信嗎?柳鳴風的淚水愈涌愈急,思緒好紛亂。

    「別哭,乖,別哭了。」關釋爵吮下她的淚水,緩慢輾轉到她的唇瓣。

    一開始柳鳴風還有些抗拒,但是她的防備已經薄得像蛋膜了,意識在關釋爵蠶食鯨吞下所剩無幾。

    兩人像離水過久的魚兒,在彼此的身上找尋生機,淚水、汗水交融,痛楚與歡愉交錯,混合後悔與期待的矛盾在柳鳴風的身體里面炸開,她攀著關釋爵的肩頭,哭喊出聲。

    明明知道這是條萬劫不復的不歸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當只撲火的飛蛾,難怪在這場戰爭里,她被傷得體無完膚。

    為什麼……為什麼人的希望總是殺不死?

    新婚過後好幾天,關釋爵才將她腿間的心法抄走。

    抄走後,她的心彷佛空了一塊,覺得自己沒有利用價值了。

    雖然他們之間仍然維持著夫妻該有的義務,但同床異夢的空虛卻像白蟻日夜啃蝕她般,她只能借由馬場里的雜役來填滿她的生活,再等著有他睡在身側的夜晚來臨,輾轉反側到天亮。

    「夫人,這瀝羊雜的活兒不干淨,我來就好。」柳鳴風提了桶羊雜要到後方去瀝,好將肉塊收集起來煮湯或炒旱芹,卻被一旁刷馬的小伙子一把搶去。

    「夫人,你別一直蹲著,會累的,擠奶的工作就讓我來吧。」明明是位年紀遠大她十幾二十歲的嬸兒,卻堅持接手她的工作,惶恐她親自動手。

    馬場里的人不肯配合,總是搶著接手她的工作,柳鳴風瞎轉了好些天,終于忍受不住,求助庫塔嬤嬤了。

    「你分我些工作吧,我成天悶著,什麼事都不做,佔著位置我會心虛。」

    「當家昨晚離開馬場時又特別吩咐了我一次,要我別讓你做粗活。他心疼你,你卻拼命給自己找活兒做,這不是折騰嗎?」

    庫塔嬤嬤慈愛地撫著柳鳴風略顯僬悴的臉龐,這娃兒喜歡當家,卻緊抓著一些不重要的事來困擾自己,何苦呢?

    「當家為什麼要離開馬場?這事,怎麼沒人跟我說?」她情緒起伏大了些,她先反省,順了順之後,才覺得她說的這句話頗為可笑。關釋爵要做什麼,難不成還需要事先向她報備?

    「你別多心,當家是去馬市,本來就要早早出發,他不忍心喚醒你,出門前正巧踫上我這早睡早起的老人家,才交代我的,可能過幾天就回來了吧。」

    「……我知道了,其實我也沒有資格過問當家的事。」

    「傻娃兒,胡說什麼呢?」庫塔嬤嬤搖頭,果然是娃兒心思,其實很想得到丈夫的注意呵護。「你既然無事,幫我縫補這里的破衣服吧。」

    「好。」柳鳴風穿針利落,一件一件補起破裳,這活兒她做來輕松,應該沒有讓庫塔嬤嬤難做人。

    她坐在炕床旁,沒幾刻鐘就補好庫塔嬤嬤腳邊的一簍破衫。

    她擱好針線,想將衣服全數折好,才一站起,眼前一道白幕驀地模糊了她的視線,她還來不及質疑發生了什麼事,一陣天旋地轉立刻軟了她的支撐,意識在她的呼救脫口而出之前就被剝奪,黑暗瞬間吞噬了她。

    「娃兒!鳴風娃兒!你怎麼啦?別嚇庫塔嬤嬤呀!」庫塔嬤嬤對外大喊︰「快來人呀!夫人昏倒了,快來人幫我把她扶到床上去呀!」

    連縫衣服都會昏過去了,她該說當家有先見之明,停止她所有雜活嗎?如果今天昏在外頭那還得了?

    柳鳴風幽幽轉醒,身上開始傳來疼痛,左半邊的身軀幾乎不听使喚。

    「別,好好躺著。」庫塔嬤嬤滿臉笑意,替她掖好棉被。

    「我怎麼了?」記憶像斷了一截,她正準備折衣服,怎麼一眨眼就躺在床上,連動都不太能動?

    「你呀,再過幾個月就要當娘啦!」她已經吩咐下去,要人煮碗牛肉湯過來。真沒想到她活到這把年紀,沒幾年好活了,還有機會見到當家的小孩,想來就讓她這老太婆開心。

    「我……我有孕了?可是……可是我不想吐也不嗜酸呀!」怎麼可能?但……她的月信……好像真的遲來了兩個多月。

    成親之後,她的情緒一直很不穩,常常會因為當家的一句話、一個擁抱或親昵而感到開心,同時又痛恨自己懦弱投誠;也可能因為當家當日早出晚歸,行蹤不定而生氣,覺得不受重視。在思緒反復的煎熬之下,她竟然忽略了這麼重要的事。

    「沒什麼好訝異的,有的人懷孕呀,不僅不想吐,反而胃口更好呢!像你娘當初懷你弟弟的時候,就一點異狀都沒有,直到五個多月肚子都隆了起來,你娘才意識到肚子里可能多了個小娃娃。」

    幸好柳鳴風的喜訊發現得早,要真讓她做粗活,萬一孩子流掉了,那多痛心。

    「我有孕了……我有孕了……」怎麼辦?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等事情。她不怕關釋爵不疼這娃兒,重點是他們兩夫妻之間的氣氛,怎麼給娃兒一個好環境?

    柳鳴風當真慌了,她好怕肚子里的孩子會因為滅神賦,而遭遇像她幼年時的劫難,她怎能忍心讓孩子背負這種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傷害?

    童年的悲慘往事一幕幕浮現眼前,那種恐懼像一雙手緊緊地掐在她的脖子上,想置她于死地,她胸口急遽起伏,卻無法好好呼吸。她搗著下腹,只想快點逃離這里,帶她的孩子離開這里,離開滅神賦。

    她只是個普通的姑娘家,她的孩子更是尋常不過的小兒,他們為什麼要活在恐懼之下?

    「別怕,頭一胎難免緊張,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廚房看牛肉湯好了沒。」

    庫塔嬤嬤前腳一走,像無頭蒼蠅般毫無方向的柳鳴風立刻掀被下床,套上襖靴、圍脖,綁上披風,後腳跟著就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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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9 00:12:35 |只看該作者
第9章(1)

    天地之大,她能走到哪里?

    柳鳴風像失了魂似的,走在離馬場屋宅有段距離的草原上。她真像個呆子,什麼都沒準備就跑了出來,可是當下只想逃離恐懼的她哪里管得了那麼多?

    現在冷靜了,突然發現未來的路好遠,她看不見,虛無縹緲的感覺實在嚇人。她不想離開馬場,更不想離開當家,但天下有誰不知道前任柳盟主屆內,能自由進出主樓的丫鬟水仙就在「九逸馬場」里?

    或許旁人會忌諱當家,不敢輕舉妄動,可是當年爹爹盛名載譽天下,那些匪徒還不是起了歹念?甚至看她年紀小,方便下手,趁爹娘忙于接待客人多有疏忽時,便將她擄走要挾。

    盟主山莊有「九逸馬場」一半大嗎?孩子在馬場里玩耍打轉,說不定人不見了半天才察覺,怎能教她不害怕?

    除非離開馬場,安分守己、隱姓埋名,與滅神賦徹底切斷所有關聯才行……

    「你不是水仙嗎?怎麼愁眉苦臉地在這兒游蕩呢?關當家欺負你了?」

    熟悉但想不起來是誰的聲音,教原本低頭思考該如何讓關釋爵點頭同意她離開的柳鳴風疑惑地抬頭,頓時間,驚恐與顫栗立刻爬滿全身。

    是元池慶!他怎麼會在這里出現?

    「訝異嗎?」元池慶奸邪一笑,利落下馬。少了各門各派監視的眼楮,在這里他不需要披上盟主的正義,可以大方露出他原本的個性。「我也訝異能再踫上你啊,鳴風師妹。」

    「你看了『風雲閣』內的名冊?!」她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

    「可不是?」倘若不是盟主山莊主樓重建完工,他由少林寺搬回時買了一批奴僕,華清一個一個問,毫不馬虎,甚至溯根祖籍確認所言事實,他也不會一時好奇地上「風雲閣」翻看名冊,意外發現了這隱藏多年的秘密。

    元池慶不想再跟她客套,直接表明來意。「我這回來找你,就是為了師父的滅神賦秘籍。你留著也無用,不如就讓給師哥,我好替師父發揚光大。」

    「我又不會武功,爹爹把滅神賦留給我做什麼?他早就傳給阿雨了。」

    「你說謊!鳴雨師弟資質普通,愛才成痴的師父最多口頭指點,怎麼可能把秘籍留給他?再說師父重面子,如果不是把秘籍傳給你,豈能容忍親生女兒扮作丫鬟替人洗衣抹地?」他就是篤定這點,才確信秘籍在她身上。

    元池慶步步逼近柳鳴風,突然听見遠方好像有數名男女在找人,拼命地喊著「夫人」,而且是「水仙夫人」。

    他揚眉問︰「你嫁給關釋爵了?」

    柳鳴風不敢回答,他眼里的嗜血光芒實在令人感到害怕。

    「不說就是默認了。」元池慶看往馬場方向,宛如冥府使者準備來拘魂,陰惻惻地笑了。「很好,看來你是把滅神賦交給關釋爵了?」

    「沒有!」柳鳴風急忙否認,看他的表情,她突然有種毛骨聳然的感覺。「我不懂,你為什麼一定要滅神賦不可?」

    「因為我想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我要成為真正的武林盟主!」坐上代理盟主的位置,他才知道天下第一並不夠,若沒有權力在手,根本無法堵住所有人的嘴,他是沾了柳照先的光才坐上盟主位置,並非憑實力取得的,他一定要讓所有人知道他的厲害!

    讓她知道也無所謂,死也做個明白鬼,反正等滅神賦到手,他豈會留破綻在人間?

    柳鳴風實在生氣,天下第一是殺人的借口嗎?他簡直不擇手段、喪心病狂!

    為了滅神賦,他減了盟主山莊,難保他又會為了滅神賦而毀了「九逸馬場」,她得把他引走,不能讓他傷害釋爵辛苦建立起來的基業。

    「我爹爹沒有把滅神賦留給我,但是他有告訴我他放在哪兒,而且你已經看過了。」

    「怎麼可能?」元池慶眯眼質問,他何時見過滅神賦來著?

    「怎麼不可能?」不論釋爵是否瞞騙過她,他在乎馬場的心絕非造假,他是用心用情在照顧這片土地,她看得出來也無法否認,所以只要她能力所及,她一定不讓元池慶越雷池一步。

    柳鳴風冷哼一聲,道︰「滅神賦就寫在水仙的家史名冊內,以藏頭詩的方式編了進去,現在爹爹走了,只剩我知道寫在哪幾頁、哪幾行。」

    爹爹為了安她的心,曾經設了一局暗棋,倘若日後有人挾持她探問滅神賦的下落,便將他引入「風雲閣」內,將爹爹預先寫在水仙家史中的藏頭圈出,誘對方修練爹爹竄改過的假心法,短期內雖有武藝大增之效,殊不知強大的功體已經開始腐蝕五贓六腑、逆轉經脈,此乃爹爹把內化外放的口訣顛倒相反的緣故。

    「『風雲閣』只有盟主能進出,今日有我,自然無人攔阻,如果是你要如何進去?方才你才騙了我一次,說減神賦留給鳴雨師弟,事到如今你還想騙我?」元池慶大怒,語氣高揚。

    「你以為『風雲閣』沒人看顧打掃嗎?我有後門的鑰匙。」爹爹生前打了一把藏在後門樟樹的樹心內,沒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

    「好,我姑且信你一回。」元池慶本想再追問細節,不過馬場的人似乎快找到這兒了。他點了柳鳴風的睡穴,將她扛起時,從她身上落下了一個物品。

    元池慶拾起拆開,奸邪地笑了一聲,隨即躍上馬,迅速離去。

    他怎麼可能全然相信柳鳴風的話?她不把滅神賦交給關釋爵,那關釋爵將她帶回馬場還有什麼意義?然而柳照先將滅神賦以藏頭詩的方式寫入水仙的名冊中又非不可能的事……

    若她手邊的滅神賦己交給了關釋爵,那就先從「風雲閣」這邊下手吧,他等著看她是否真能從里頭拿出什麼東西來給他。另一方面,關釋爵那條線他也不會輕易放手的!

    柳鳴風不見的消息,隔天一早便由馬場伙計帶至馬市,正在與同業協商春季要向「九逸馬場」借種細節的關釋爵,在展閱過庫塔嬤嬤親筆書寫的信函,確認上方實有馬場藍色章印,消息來源無誤後,顧不得手邊動輒千兩的交易,將合同塞進伙計手中,便一把躍上他騎來的駿馬,飛奔趕回家中。

    「九逸馬場」與馬市有一日行程,倘若鳴風不見僅是一個上午,庫塔嬤嬤根本不會打擾正在處理公事的他。

    但願只是虛驚一場,到家就能看見鳴風冷淡不願相理,眼神卻始終追逐著他的可愛又別扭的模樣。

    必釋爵路上不敢多加休息,最多就讓馬匹飲幾口清水,在馬背上急奔了三、四個時辰,一到馬場,坐在門口枯等的庫塔嬤嬤如見明燈,紅著眼眶迎了上來。

    「當家,都是我不好,要是我看著夫人,別離開,她也不會離開馬場,被人擄走了……」庫塔嬤嬤老淚縱橫,知道柳鳴風懷孕時候的喜悅已經被自責狠狠地淹沒。

    「鳴風是被擄走的?」他沒想到這層可能,這片草原一直連到河川那帶都是屬于「九逸馬場」的範圍,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歹徒捎了什麼信息來嗎?」

    「這個。」不過早他半天回到馬場的段千馳遞出一件以布包裹的長條物,關釋爵不用拆開,就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了——

    他削給鳴風的紅笛。

    究竟是誰擄走了他的妻子?這片草原上誰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兒,敢動他最重要的人,就要有拿命來抵的決心!

    必釋爵接過紅笛,攤開覆笛布巾,一紙短箋、一綹黑發,扎扎實實地怒紅了他的雙眸。

    帶滅神賦到盟主山莊換人!元池慶

    「元池慶!」關釋爵捏縐短箋,看來他已經知道鳴風的真實身分了。

    「當家,你可得快點把夫人找回來,夫人有孕啦!」元池慶是誰,庫塔嬤嬤不清楚,只是對方怎麼可能善待柳鳴風?要她一路顛到盟主山莊,此時此刻等于是要她的命呀!

    「你說什麼?!」關釋爵與段千馳同時回頭驚呼。「你是說鳴風有了?」

    「是呀,夫人就是昏倒了,我替她診脈才知道的。」當年老夫人向「百花谷」學習醫理時,她也簡單地摸索了一些,普通的脈象她還辨察得出來,不會有錯的。

    必釋爵握著柳鳴風的斷發,不自覺地出了神。鳴風是喜歡他的,他看得出來也感受得到,如今她家人都已經不在世上,有個臍帶相連的娃兒不是件好事嗎?

    她應該高興才對,為何會獨自離開?就算她一時無法控制情緒而走出馬場,總有個原因吧?

    難道,又是因為滅神賦?她擔心腹中的孩子遭受與她同樣的命運,一生背負著濃稠而化不開的悲痛,無法排解也無能為力,只能任由無助侵蝕自己?

    「孩子,想想娘為何替你取名釋爵……」

    「權力貪腐人心,滅神賦不是什麼好東西,被盜了也好,別要回來了。看看你爹的下場,想想我們的處境……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日子過得去就好,再高的權力,再多的金錢都沒有你身邊的人重要……」

    必釋爵抱著腦袋,娘親臨終前的病容突然清晰地映入他的腦海,原本氣若游絲的話語在他耳邊像寺廟晨鐘般響入雲霄,震得他頭昏目眩。

    「娘的時候不多了,你記住一句話,憐取眼前人……」

    「別無法挽回了,再來後悔……」

    娘親為他取名釋爵,就是要他放棄權力迷思,平凡才是真實,不管再高的地位、再強的武功、再珍奇的物品,都比不過身旁的人一張滿足的笑臉。

    他想要鳴風快樂,他想要鳴風開心,但他做的全是讓她回蕩在恐懼中的事情!

    「庫塔嬤嬤,你別緊張,我這就南下盟主山莊救回鳴風。」還有他們尚未出世的孩子。但願他悔悟及時,還有時間可以彌補兩人之間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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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9 00:12:46 |只看該作者
第9章(2)

    「這頭黃鼠狼又在打什麼主意?竟然選在盟主山莊換人,他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畜生嗎?」段千馳破口大罵,實在忍無可忍。

    「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關釋爵貼身收起柳鳴風的斷發,現在是怕見到元池慶就無法掩飾恨意的鳴風一旦激怒了他,母子都會有危險,她現在可受不得一點折磨。

    「鳴風是柳前盟主之女,回去祭拜親人理所當然,鳴風受他要挾,豈會反駁他的話?而我則大大不同,岳父遇難時,『九逸馬場』率先到達,如今我帶著滅神賦前往盟主山莊,他大可一口咬定是我趁災亂時盜走的,而鳴風得知真相,才會求助于他等等,要陷我于不義,多得是方法。」

    「我怎麼沒想到這點?元池慶實在太狡詐了!你一個人去危險,我陪你去。」

    大哥真的喜歡小蝴蝶,都能喊柳照先「岳父」了,難道還不足以表示他的用心嗎?如果小蝴蝶此次能平安回來,要他喊她大嫂,他也絕對心甘情願。

    「不,你留著。馬場里的人還是要吃飯,事務不能停。」此次南下,不知道得過多久才有辦法回來,若是鳴風身子不堪來回顛簸,他鐵定會在南方待上一段時間。

    「大哥,我……好,我知道了,馬場有我顧著,你大可放心。」

    必釋爵點點頭,略微收拾後,換了一匹精壯的馬便趕往盟主山莊。

    鳴風,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風雲閣」乃依八卦乾坤建造而成,八層樓高,每層各有八面嵌樓書櫃,八八六十四,全是收放歷代盟主生平紀事、家族宗親、奴僕雜役的名冊家史,藏書上千破萬。

    「奇怪,我上回進來明明就看到在這里的啊……」難道有人知道柳照先把滅神賦謄在里面,早一步前來取走了?

    不,這不可能,照柳鳴風的說法,沒有她的指引是圈不出來內文的,所以拿了也沒用。元池慶難掩焦躁,一本一本地抽出來翻看,不是就直接扔在地上。

    「急什麼,都到這兒了,滅神賦早晚都是你的,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何妨?」柳鳴風走過去,將他拋落在地的名冊擱回原處。

    「你想拖延時間,好讓關釋爵來救你嗎?」元池慶一把拉起柳鳴風,毫無準備的她像條被捉起來的魚,抖了好大一下。「別以為你是師父的女兒,我就不敢動你!」

    一听見他提起父親,柳鳴風的怒氣便被激起。「你連師父都敢殺,還有什麼不敢的?」

    「你果然知道。」元池慶眯起眼,反而放開柳鳴風。

    「就算你知道,又能改變什麼?你會帶我來取滅神賦,不就是怕我像毀了盟主山莊,殺了你一家老小一樣,如法炮制地對付你的心上人,將他的馬場夷為平地嗎?柳鳴風,你給我仔細地听著,如果你今天不把滅神賦給我,下場不是你一個人的生死而己!想知道你爹是怎麼死的嗎?」

    「你這個畜生!」柳鳴風怒斥,悲憤不已。「你對我爹做了什麼?」

    「隨便你怎麼罵,我不痛不癢,但你就不同了。」元池慶咧嘴一笑,頗為自得地道︰「我先下軟筋散讓你爹無法運功,再慢慢地逼問,我問他一次不答,就在他身上刺一劍。你爹也算是條漢子,刺了他五十幾刀還不死。

    既然他寧死都不將滅神賦傳給我,那我就讓他不得善終。我沒有取他的性命,只是點了你娘、你弟弟,還有水仙的啞穴,在他們身上灑下烈酒,點火——讓你爹親眼看著他們掙扎扭曲的臉孔,直到一動也不動。」

    「你這個喪心病狂的家伙!你不得好死!」柳鳴風抑止不住地哭喊,追打著他。

    元池慶一把將她推倒在地,目光狠絕。「不得好死你也看不到了!不想這種事發生在關釋爵身上,你現在最好馬上找出滅神賦給我!」

    若關釋爵手上持有滅神賦,等他取得,再比對兩方確認是否一樣,就不信他朝思暮想的秘籍不會成為他元家之物!

    柳鳴風為保關釋爵的安全,咬牙和淚吞下這股恨意,可是若讓他得到了滅神賦,更脫離不了被滅口的危險。她得冷靜,冷靜才能想出可用的法子。

    「怎麼全是我任內的奴僕?」元池慶抽過一樓櫃子里的名冊,隨便一份都是他收入山莊的人,地上滿是他丟下的書籍。

    此舉委實讓柳鳴風大感意外。「你不懂『風雲閣』內名冊的擺放方式嗎?」

    「不是有華家的人會處理嗎?盟主分內的事情已經夠多了,我哪里管得了『風雲閣』。」依華清食古不化的個性,根本不會讓他插手「風雲閣」里的事。

    太好了!柳鳴風忽感一線生機。元池慶一定不懂「風雲閣」內的機關,只要讓她上到第八層,就能按下機關,放出飛鴿到盟主山莊通風報信,若有人趕過來,事情或許就會有轉圜的余地。

    冷靜下來之後,她很多盲點都解開了。元池慶一定也不知道「風雲閣」內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看守,只是藏于暗處觀察,除非有人將閣內名冊帶出或意圖銷毀才會有人出面制止,其余時候他就是看著你來再看著你走,不會有任何動靜。

    他方才自白的弒師過程以及對她的威脅,在暗處的華家人一定巨細靡遺地記在盟主生平了,這下子她總算安了一百二十個心,至少釋爵安全了泰半。

    「『風雲閣』的層櫃就像挑水井,一層上拉,一層落下,既然一樓放的全是你這任所收的奴僕,那麼我爹爹那屆的就在八樓,但我不知道移動樓層的機關所在,只能一層一層地翻找。」

    柳鳴風順著「風雲閣」內如香環回繞的小走道,一步一步爬上八樓。她有些不適,卻得死命撐著,因為她知道元池慶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風雲閣」八門共分干、坤、震、巽、坎、離、艮、兌門,放出飛鴿的機關就是在每層樓的巽門上,但是只有升上第八層的巽門才有辦法開啟。

    她繞到第八層的巽門前,仔細地尋著,小心翼翼的模樣就是為了騙過元池慶,以為她正認真地翻找著滅神賦的下落。

    沒想到,名冊比機關更早發現!如果她把名冊放回去再找機關,接著又抽出同本名冊,絕對會讓元池慶起疑的,這該怎麼辦才好?

    柳鳴風捏著書,書皮都縐起來了。正當她苦惱之際,因為她抽出名冊,旁邊斜倒下的書籍正巧露出了她不斷找尋的「風雲閣」圖騰浮雕。

    「就是這本。」她將名冊交給元池慶的同時,左手便伸進書櫃之中,壓下圖騰。

    「你做什麼?!」元池慶冷不防將柳鳴風伸進書櫃的手撥開,本來握在手心的名冊就這樣筆直地掉到第一層的地上,砰的一聲。

    「我只是把書扶好而己!」柳鳴風故意沒好氣地說,撇下他先行一步往第一層走去,希望元池慶比她還急,自然就會忽略了由頂樓飛出的白鴿。

    「等等,這什麼聲音?」元池慶突然質問,嚇得她險些跌跤。

    「哪有什麼聲音?你根本是疑心生暗鬼!」柳鳴風不理他,繼續下樓,嘴邊刻意嘟囔道︰「屋頂上停了幾只鳥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喊得這麼大聲,連我都嚇到了,更何況是屋上的飛禽?」

    她這麼說確實有理,元池慶抿了抿唇,就不追究了。

    「走這兒太慢了。」他不顧柳鳴風掙扎,將她攔腰托住,直接躍下樓。

    啊一一柳鳴風嚇死了,但是她不敢驚呼出聲,雙腿一落地便立刻推開元池慶,自己也因為腳軟而頹倒。

    就算有事也不能讓這惡賊察覺出,只是她現在不知道還能撐多久,腿間一股濕濡實在讓她感到驚慌。

    「磨蹭什麼?還不快點把滅神賦圈出來!」元池慶翻了幾頁名冊,全是通俗不過的記錄,就把名冊扔給柳鳴風。

    她照自己的生辰推算數頁,將其中幾頁折了起來,但她知道一旦交付出去,她離死亡就近了。元池慶不是呆子,他不可能在「風雲閣」里面動手,而不管江湖恩怨的華家後人願不願意救她,還是個未知數。

    她怕死,更遺憾此刻釋爵不在她身邊,突然覺得以前堅持的想法好不應該,那根本只是一點小事,結果她卻拗著性子跟他嘔氣,她真的好後悔沒有好好把握彼此相處的時光,現在她連想見他一面都是奢侈。

    幸好……

    「圈好了還不拿來!」元池慶搶走名冊,像著魔似地翻看著她折起來的頁數,笑容愈咧愈大,試著照內文指示運氣,果然大有不同。「多謝你了,只可惜,我不能留你在這世上掀我的底!」

    正當元池慶打算將柳鳴風挾持出「風雲閣」之際,有人出聲喝止——

    「想殺我夫人?元池慶,你還不夠本!」

    柳鳴風聞聲乍喜,果然現身的是關釋爵,而他手上停著的,是一只白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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