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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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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賤宗首席弟子] 戰國大司馬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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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27 23:57:39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惠盎
  
        “哇……哇喔……”
  
        進城之後,蒙虎時不時因看到城內建築的宏偉而發出感慨的驚呼聲,使得街道來往的國人頻繁轉頭觀瞧。
  
        周圍那些行人的目光仿佛在無聲地說:這是哪裡來的鄉下土包子。
  
        但由於蒙仲、蒙虎一行七人各個身穿著甲胄,縱使周圍來往的行人看向他們的目光中有諸般的輕蔑與不屑,卻也沒有人敢直接開口嘲諷。
  
        畢竟擁有穿戴甲胄資格的,基本上都是「甲士」,屬於下級貴族,縱使是鄉下地方的甲士,亦擁有著比一般國人更高的國內地位。
  
        更別說這一行人還各個佩戴著利劍。
  
        “阿虎,消停點,你這……怪丟人的。”
  
        蒙仲稍稍拉了拉蒙虎的手臂,低聲提醒道。
  
        然而蒙虎卻渾不在意,甚至還沖著一名盯著他瞧的行人沒好氣地質問道:“喂,看什麼看?!”
  
        結果那名國人慌慌張張地就跑遠了,惹地蒙虎哈哈大笑。
  
        『真丟人啊。』
  
        見街上越來越多的人用異樣的目光瞅著他們,蒙仲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攔下了一名街上的行人,詢問道:“這位老丈,不知惠盎大人的府邸在城內什麼位置?”
  
        被他攔下的行人,是一位大概五十歲左右的老者,後者仔細地打量了蒙仲幾眼,旋即回答道:“倘若你說的惠盎,乃是前國相惠盎,那麼就在城內……你沿著這條街往東行,待看到「武氏酒肆」後往北走,那裡有一條街巷稱作「惠子巷」,巷內即有我宋國前國相惠盎的府邸。”
  
        “多謝老丈。”蒙仲拱手道謝。
  
        旋即,蒙仲一行人便按照這名老丈所指的路,朝著前方而去,前前後後大概用了近大半個時辰,才摸到了惠盎的府邸。
  
        “惠府……應該就是這裡了。”
  
        看了一眼府門前懸掛的橫匾,見上面刻著「惠府」兩字,蒙仲暗自點了點頭,便走上了石階。
  
        此時在這座府邸前,還立著四名甲士,其中一人見蒙仲一行人走來,便離開自己的位置迎了上來,正色說道:“幾位兄弟,不知是哪的兵士,此乃惠相的府邸,若無要事,請勿衝撞。”
  
        他的語氣還算是客氣的,畢竟蒙仲等人一看也就是“甲士”的身份,倘若換做尋常國人,怕是已遭到呵斥。
  
        見此,蒙仲便抱拳說道:“這位阿兄,我等來自商丘、景亳一帶,與惠相乃是鄉鄰,家中有長輩命我到彭城時前來拜會惠相,不知惠相可在府中,能否代為通報一聲?”
  
        一聽對方與惠盎似乎有些交情在,那名甲士的語氣更為和善了些:“惠大夫眼下在宮內,並不在府中。幾位若是有事,不妨在府外稍侯。”
  
        聽了這話,蒙虎有點不樂意了,不滿意的叫嚷道:“你是叫我等在府外等著?”
  
        “職責所在,請見諒。”那名甲士不亢不卑地說道。
  
        蒙仲當然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無非就是不清楚他們的身份底細罷了,畢竟惠盎乃是宋王偃身邊的治國謀臣、肱骨心腹,不是誰來了瞎編幾句就能進府,萬一其中混有奸細、刺客該怎麼辦?
  
        這年頭,派刺客殺死敵國的政要重臣,這並不新鮮。
  
        “阿虎。”
  
        蒙虎輕斥了滿臉不渝的蒙虎,旋即抱拳對那名甲士說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在石階下等候,倘若惠大夫返回,還請代為稟報。”
  
        “請放心。”見對方如此識相,那名甲士眼中的警惕有所消減。
  
        大約等了有大半個時辰,待等臨近黃昏時,便有一隊甲士保護著一輛馬車來到了府邸,旋即,從馬車上走下一名男子,目測大概四十多歲,身穿青袍,頭戴玉冠,手持一柄入鞘的寶劍,在一隊甲士的簇擁中,邁步走向府門。
  
        顯然,這位便是惠盎。
  
        而此時,方才與蒙仲有過交談的那名甲士便立刻迎了上來,抱拳稟道:“惠大夫,有幾位您的鄉鄰前來拜訪……”
  
        “鄉鄰?”惠盎聞言一愣,順著那名甲士所指的方向,便瞧見了石階下站在一尊石獸旁的蒙仲幾人,眼中露出幾絲困惑。
  
        畢竟蒙仲幾人,他一個都不認識。
  
        不過既然對方自稱鄉鄰,惠盎還是將蒙仲幾人喚到了跟前。
  
        當然,在靠近惠盎前,蒙仲等人被那隊甲士先解下了隨身攜帶的兵器,並且簡單地搜了身。
  
        “晚輩蒙仲,見過惠大夫。”
  
        惠盎上下打量了幾眼蒙仲,平和地笑道:“小子,你與惠某有親份?莫非你來自商丘?”
  
        “不,在下來自景亳。”
  
        說著,蒙仲便從懷中取出了莊子親筆所寫的竹簡,雙手將其遞給惠盎,口中說道:“這是我的老師叫我轉呈給惠大夫的。”
  
        惠盎有些驚訝,接過竹簡將其攤開,粗略一觀,卻見上面寫著——致惠盎:此乃莊周之弟子蒙仲也!
  
        見此,惠盎臉上立刻露出驚訝之色,看看眼前的蒙仲,再看看手中的竹簡,反復幾次後難以置信地問道:“你的老師,竟是莊夫子?”
  
        聽聞此言,附近的甲士們亦紛紛轉頭看向蒙仲,臉上滿是震驚,畢竟,但凡是宋國人,就沒有不知道莊夫子的,畢竟那位可是他們宋國的聖賢啊。
  
        “是的。”蒙仲拱手回道。
  
        惠盎再次上下打量著蒙仲,旋即便笑著將後者一行人請入了府內。
  
        惠盎的府邸,可要比蒙氏宗主蒙簞在景亳的府邸大得多,更何況蒙仲、蒙虎等人其實也並未到蒙簞的府邸去看過,這使得蒙虎在跟隨惠盎等人走入府內時,不時就因為府內的精緻設施而忍不住發生感歎之聲。
  
        “惠大夫,這兩個池子,是天然形成的嗎?”
  
        “當然不是,是通過人力挖掘的。”
  
        “這麼大的池子……”
  
        那蒙虎的驚呼聲,讓蒙仲幾人都感覺隱隱有些羞恥。
  
        來到府內前院的廳堂後,惠盎吩咐府上的家僕奉上酒菜,以款待蒙仲一行人。
  
        待彼此都坐下之後,惠盎詢問蒙仲道:“小子,夫子最近還好麼?”
  
        蒙仲有些納悶于惠盎仍然用“小子”這種稱呼來稱呼自己,不過倒也沒有在意,恭謹地回答道:“夫子近來身體還健朗。”
  
        “哦。”惠盎點點頭,旋即忽然又問道:“那夫子身邊的老僕蕭伯呢?他的身體可健朗?”
  
        “蕭伯?”蒙仲愣了愣,旋即忽然明白過來,帶著幾絲微笑說道:“夫子身邊的老僕,我等都稱他為‘莊伯’,莊伯本姓向,惠大夫所說的蕭伯,在下不知是誰。”
  
        “哈哈哈。”惠盎笑了笑,改口道:“對對對,是莊伯,是我記錯了。”說罷,他看了一眼蒙仲,又說道:“近兩年,我與夫子少有同信,不過卻聽說夫子正在寫一篇新的道家論著……”
  
        “惠大夫指的是《逍遙遊》吧?”蒙仲平靜地說道:“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背誦到這裡,他看了一眼聽得津津有味的惠盎,忽然歉意說道:“抱歉,惠大夫,小子忽然想起,夫子的這篇新著,未經他老人家允許,我不能隨意透露。”
  
        惠盎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我信了,我信了,似這般氣勢澎湃的文章,也就只有夫子才能寫得出來……”說罷,他舉起面前矮桌上的酒樽,歉意說道:“是為兄的過錯,向賢弟陪個不是。”
  
        原來,惠盎是對蒙仲的身份起了疑心,才會故意試探。不過想想也是,莊子幾十年不收徒,今日忽然冒出一個弟子,且惠盎從未聽說過,他當然會感到懷疑。
  
        不過在經過簡單的試探後,惠盎已經信了五六分了,至於剩下的四五分,惠盎相信只要二人稍微相處一下,就能清楚地分辨出來。
  
        喝了幾樽酒後,惠盎便詢問起了蒙仲等人此來彭城的原因,蒙仲也不隱瞞,如實說道:“前一陣子,鄉邑接到王命,得知大王令各家族再聚集族兵,協助王師攻打彭城……”
  
        “原來如此。”
  
        惠盎聞言微微歎了口氣,問蒙仲道:“夫子對此,有何見解?”
  
        蒙仲重複莊子的話說道:“夫子稱這場戰爭乃‘失道者之爭’,雙方將不會有勝者。”
  
        “失道者之爭……”
  
        惠盎喃喃念叨著這幾個字,旋即苦笑著說道:“夫子一言中的啊。”
  
        說罷,他一臉苦悶地又灌了自己幾樽酒。
  
        晚上,惠盎給蒙仲、蒙虎一行人安排了住所,隨後他將蒙仲單獨請到自己的書齋。
  
        惠盎的書齋有些亂,木架上、箱子裡,到處擺滿了竹簡,蒙仲好奇地拾起一冊翻開一瞧,卻意外地發現竟然是儒家的書冊。
  
        這讓他嘖嘖稱奇。
  
        “怎麼了?”惠盎見此好奇問道。
  
        蒙仲解釋道:“據小子所知,惠大夫乃是惠子的族人,小子原以為惠大夫學的是名家的知識,沒想到……”
  
        “沒想到竟然是儒家,對吧?”惠盎笑了笑,旋即說道:“你既是莊夫子的弟子,自當明白夫子與我族叔惠子的交情,你我之間就無需這般客套了,兄弟相稱即可。”說罷,他率先笑問道:“阿仲,夫子教你的,想必都是道家的經典吧?”
  
        “並不完全。”
  
        蒙仲搖搖頭說道:“夫子還教了我名家的知識,比如惠子所著的《堅白論》、《同合異》、《遍為萬物說》,我皆稍有涉及。”
  
        惠盎聞言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旋即便興致勃勃地與蒙仲辯論起名家的那些經典命題,從始至終,蒙仲面不改色、對答如流,這讓惠盎徹底相信,眼前這位少年的確是莊子的弟子。
  
        因為唯有莊子的弟子,才會如此精熟於道、名兩家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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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27 23:57:50 |只看該作者
第41章:惠盎(二)
  
        在經過了一宿的秉燭長談後,惠盎與蒙仲對彼此已頗為熟悉與親近,亦逐漸適應“阿兄”、“阿弟”這般的稱呼。
  
        儘管惠盎的年紀,比蒙仲年長近三十歲,但論輩分,前者是惠子的侄子,而後者是莊子的弟子,他倆倒也確實屬於同輩,因此用兄弟稱呼並無不可。
  
        熟悉了之後,蒙仲才感覺出惠盎是個面冷心熱的人,記得昨日他在府門外初見惠盎的時候,只見這位宋王偃身邊的重臣面色冷淡,龍行虎步、頗有氣勢,少了幾分親和。
  
        但在彼此熟悉,坦誠相待之後,蒙仲這才感覺惠盎其實是一位非常好相與的人。
  
        當然,這是因為彼此的關係近,倘若換做旁人,相信惠盎就不會那麼推心置腹了。
  
        據彼此的交流,蒙仲感覺惠盎學的很雜,仿佛涉及道、名、法、儒、墨幾家的學術,不過最精純的,不是道家、也不是名家,卻是儒家與法家。
  
        不得不說這讓蒙仲感到很是意外。
  
        畢竟從親疏來說,惠盎也應該集道、名兩家思想,而不是儒家或法家。
  
        對此惠盎解釋道:“道家治國,治的是太平盛世,且道家首要在於‘治己’,你亦是道家弟子,想必能理解愚兄的意思。”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他當然明白,道家的治國思想,即「無為無不為」,這是建立在“治人”基礎上,即要求君主與臣子都具備一定要求的道德準則,君主與臣民的道德絕無越高,道家的治國思想就越發能體現,但反過來說,道家的治國思想就很難實現,就比如當前的亂世,國與國之間為了兼併土地而頻繁發生戰爭,在這種情況下,道家的思想就很難被君主所接受,即便被接受也難被奉為治國的策略。
  
        說白了,道家思想不適合用來作為王權統治臣民的工具。
  
        而適合作為統治工具的,即儒家思想與法家思想。
  
        孔子的儒家思想,它源自于周禮,其本身就是為了貴族統治庶民,只不過它提倡“仁義”,主張上位者善待下位者,而下位者則必須迎合、擁護上位者,其本質還是為了君權統治。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這句話就已經充分闡述了儒家治國思想的本質。
  
        至於法家,雖然法家曾主張「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其本質還是為了維護君權統治。
  
        且法家法家必須得到君主的支援,才能施展自己的治國抱負。
  
        曾經,秦太子(嬴駟)犯了罪,商君衛鞅言“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決定重懲太子以表現法的威嚴,儘管後來經過旁人勸說才改為懲罰太子的老師「公子虔」,可結果呢,那名太子,也就是後來繼位的秦惠文王,他繼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掉衛鞅,使衛鞅這位曾經執政秦國的重臣,惶惶而逃,卻沒有一名秦人膽敢收留。
  
        這就是法家弟子失去了君主支持的下場。
  
        不過相比較而言,法家思想還是有治國具體可行理論的,不像儒家,從孔子時期到孟子時期,除了“仁義”、“禮德”的規範口號,基本上沒有什麼治國的策略——孟子亦是,中原國家都已經在開始實行“名田制”了,儒家那邊還在提倡過時幾百年的“井田制”,嚴重跟社會需求脫節。
  
        因此惠盎的主張是「以法治國、以儒治人」,總的來說是比較偏向于溫和的治國策略。
  
        而其餘道家、墨家、名家的思想,惠盎認為不適合用在當前的世俗,所以被他放棄了,畢竟道家與墨家的思想實在是太理想化,而名家的思想又如天馬行空一般,大多只能用來做學問增加見識,卻無法使國家變得強大。
  
        在交流過學術後,蒙仲亦向惠盎詢問了他心中的疑惑:“阿兄,我斗膽問一句,大王討伐滕國,是為了給齊國施壓麼?”
  
        惠盎聽了後有些意外,不過倒也不隱瞞,點點頭說道:“大王確有這個打算。”
  
        蒙仲聞言心中釋然,又問道:“既然如此,宋國與趙國、秦國,想必私下已有盟約?”
  
        惠盎聞言一愣,看著蒙仲好奇問道:“是夫子告訴你的?”
  
        蒙仲搖搖頭說道:“夫子並沒有告訴我,只是我個人的猜測。”
  
        聽聞此言,惠盎感覺更加驚奇,便問道:“你怎麼猜到的?”
  
        蒙仲便解釋道:“齊國乃強國,而我宋國乃中等之國,以中等之國犯強國忌諱,想必有所仗持。當今諸國,唯秦、齊最強,既然我宋國欲犯齊國,想必是從秦國那邊得到了什麼承諾,否則,此舉不符合我宋國的利益。至於趙國,倘若三晉團結一致,縱使秦國對我宋國許下承諾,想來宋王也不敢貿然冒犯秦國,顯然三晉中有一國暗中與秦,與我宋國有私下協議……”
  
        聽著蒙仲的解釋,惠盎捋著鬍鬚暗暗稱奇。
  
        他相信蒙仲作為莊子弟子的品德,既然此子說是自己猜到的,那就是自己猜到的,斷然不會存在虛假。
  
        一名年僅十四歲的少年,身處景亳,卻能猜到秦、趙、宋幾國私底下的盟約,這份才智,讓惠盎感到頗為吃驚,忍不住要暗自稱讚一句:不愧是莊子的弟子!
  
        想了想,惠盎正色叮囑蒙仲道:“這些話,出我口,入你耳,不可透露給旁人。”說罷,他見蒙仲點點頭,便繼續說道:“趙國與我宋國的盟約,早就形成,並非是當前。……王驅逐皇喜(宋剔成君)的第三年,趙國的君主「趙語」去世,即世人所稱的「趙肅侯」。趙肅侯生前與魏、楚、秦、燕、齊等諸國連年惡戰而不處下風,是一位雄主,他去世後,魏國的君主「魏罃」便聯合楚、秦、燕、齊四國,試圖攻滅趙國。當時的趙國新君「趙雍」初繼位,派來使者與大王交涉,促成了「趙宋之盟」。期間,趙雍派人說服越國進攻楚國,又賄賂婁煩攻打燕國與中山,又拉攏韓國,使之出現「趙韓宋」三國對敵「魏秦齊」三國的局面,便最終取得勝利,挫敗了魏國試圖聯合四國討伐趙國的陰謀。……所以說,趙宋之盟,早早便已形成。”
  
        “韓國?”蒙仲面露吃驚之色,忍不住問道:“韓國怎麼會跟趙、宋兩國結盟?韓國不是齊國那邊的麼?”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惠盎捋著鬍鬚解釋道:“那時,我的族叔惠子在魏國擔任相位,他促成了「齊魏互王」,齊魏兩國結成同盟,聯合擊敗了趙國,韓國唯恐被魏國所吞併,便與趙國結盟,抗拒齊魏。那時我宋國的君主乃皇喜,其依附于齊國,是故被趙、韓所攻擊。……後來秦國氣勢洶洶攻打魏國,魏國便與韓國和解,聯合齊國抗拒秦國。”
  
        “原來如此。”
  
        蒙仲恍然大悟,旋即他又問道:“那秦國是幾時與趙、宋兩國結盟?”
  
        惠盎搖了搖頭解釋道:“秦國與趙國有盟,但與我宋國卻無盟約,只不過,三方私底下有些默契罷了。……秦國的目標是使魏韓兩國臣服,趙國的目的是促使齊秦兩國交鋒,而我宋國,或者說大王的心意,則是借機吞併衛國以及一部分齊土。”說到這裡,他見蒙仲臉上露出迷惑之色,便開導道:“阿仲,所謂國與國之間的盟約,不過是一份隨時可以扯爛的簡牘罷了,真正能促成同盟的,唯有利益。秦國不希望齊國與他爭雄,趙國希望秦齊兩國鷸蚌相持,而我國君主,則希望蠶食齊國,換而言之,秦、趙、宋三國私下皆針對‘齊國’,有沒有盟約,其實並不重要。”
  
        頓了頓,惠盎又說道:“前兩年,我宋國攻滕國,確實如你所言,是為了給齊國施壓,但事實上,是趙國希望我們這麼做,因為趙國準備鏟滅中山。”
  
        “中山?中山國?”蒙仲好奇問道。
  
        “對!”惠盎點點頭說道:“中山國位於趙國腹地,以往頻繁受齊國指使攻打趙國,是故,趙王雍欲一舉鏟滅中山國,免得再受到齊國的掣肘。為防止齊國阻擾此事,趙國便要求我宋國對齊國施壓,故而我宋國這才發兵攻打滕國,擺出威逼齊國的架勢。”
  
        “這……”蒙仲皺了皺眉說道:“這不是被趙國所利用了麼?”
  
        “是啊。”惠盎惆悵地歎了口氣,旋即開導蒙仲道:“但凡事不可只著眼于當下,趙國欲攻伐中山,要我宋國牽制齊國,看似仿佛我宋國被其利用,但你想,趙國鏟滅中山之後,趙宋兩國便可形成對齊國的夾攻之勢,介時,我宋國隨同趙國攻打齊國,亦能從中獲利。……還有燕國,齊國當年在燕國境內大肆屠殺搶掠,燕王深以為恨,到時候趙、宋、燕三國聯手攻打齊國,縱使齊國是強國,又豈擋得住趙、宋、燕三國的夾攻?……介時,齊國唯有求援于楚國,或求援于韓魏兩國,但無論是楚國,還是韓魏兩國,皆有秦國為我們牽制,因為秦國也不想齊國與他兩足鼎立,你想,齊國焉有不覆亡之理?”
  
        聽了惠盎這一番話,蒙仲心中震驚不已。
  
        他怎麼也沒想到,原來「宋國伐滕」這件事的背後,竟然還深藏著這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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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宋王偃
  
        天亮之後,惠盎先吩咐府上準備早飯,旋即他與蒙仲在內院的偏廳裡用了飯。
  
        昨日下午還不覺得,但昨晚跟著惠盎來到府內內院,蒙仲這才意識到這座府邸究竟有多深,有多大,可想而知,這位阿兄在宋王偃心中的分量。
  
        “阿仲,這兩日你就住在為兄府上,待過幾日,為兄給你安排一下。”
  
        在用飯時,惠盎笑著對蒙仲說道。
  
        蒙仲聞言愣了一下,旋即才明白惠盎是什麼意思,便婉言推辭道:“阿兄,我今日就回軍中了。”
  
        “誒?你不是……”
  
        惠盎有些轉不過彎來。
  
        他的本意是為這位弟弟安排照顧一下,畢竟這也是莊夫子的意思。
  
        莊夫子在那封簡牘上寫得很明白了:這是我莊周的弟子,你惠盎自己看著辦吧。
  
        以惠盎的智睿,再加上他在宋王偃身邊為官二十年,怎麼可能連這點暗示都看不出來?明顯這是莊夫子那位長輩希望他惠盎照顧一下蒙仲這個弟輩的人麼。
  
        見惠盎面露詫異之色,蒙仲也明白這位兄長想必是誤會了,遂笑著解釋道:“我此番服役從軍,是為了想看看我兄長蒙伯生前所經歷的戰場,想看一看滕虎究竟長什麼模樣,並非是為了出仕……倘若我接受了阿兄的美意,回去後恐怕真要被夫子逐出師門了。”
  
        說著,他解釋了一下他兄長蒙伯被滕虎所殺這件事。
  
        “節哀順變。”
  
        惠盎面色帶著幾許黯然寬慰了一句,心中恍然大悟。
  
        記得此前他還納悶,納悶那位莊夫子怎麼會叫弟子前來彭城,還特地寫信讓他照顧一下,沒想到其中竟有這樣的內情。
  
        同時惠盎也意識到,莊夫子的本心,可能只是想讓他弟子蒙仲親身經歷“失道者之爭”的殘酷,也就是所謂的磨礪。
  
        而莊夫子暗示的“照顧”,應該是希望他妥善地保護這個阿弟吧。
  
        可是考慮到戰場上刀劍無眼,惠盎還是忍不住勸說道:“阿仲,沙場上兇險未知,你乃夫子弟子,又繼承了我族叔惠子的知識,為兄實在不忍你……你要為你親兄長報仇,為兄可以幫你。”
  
        蒙仲搖了搖頭,婉言回絕了。
  
        畢竟他的目的不是為了殺死滕虎,而是了結心中對滕虎的怨恨,他相信見到滕虎之後,他的內心會告訴他結果。
  
        他二人正說著,忽然有府上的家僕進來稟報道:“主人,大王請主人入宮。”
  
        “唔,我知曉了。”
  
        與跟蒙仲說話時的和藹和親不同,惠盎微微點了點頭,不失威儀地說道。
  
        看到這一幕,蒙仲心中不禁感慨:若非是憑著莊子、惠子的關係,以他蒙氏子弟的身份想要見到惠盎,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在蒙仲暗自感慨時,卻見惠盎看了他一眼,略一思忖後忽然問道:“阿仲,想不想見見我宋國的君主?”
  
        蒙仲聽了奇怪地問道:“君主請阿兄商議大事,我跟著去不合適吧?”
  
        “也並非是什麼大事。”惠盎搖了搖頭,淡淡說道:“無非就是商量對待齊國的方式罷了。……齊國的君臣也並非愚昧之輩,又豈會瞧不出趙、宋兩國的意圖?正如你所言,我宋國攻伐滕國,其實已對齊國造成了威脅,但迄今為止,齊國只在背地裡支持滕國,並未公然與我宋國撕破臉皮,甚至還多番派來使者試圖拉攏我國。”
  
        在經過惠盎的講述後,蒙仲才知道,原來宋國現如今是「秦趙」勢力與「齊」勢力的一個關鍵點,即宋國既能幫助秦趙兩國威脅齊國,也能反過來幫助齊國威脅趙國。
  
        而倘若齊國能說服宋國倒戈,那麼,齊國就能毫無顧慮地阻止「趙伐中山」這件事,讓中山國始終成為趙國如鯁在喉的那根魚刺。
  
        這也是宋國打了滕國兩年多,齊國都沒有直接派兵討伐宋國,只是在背地裡偷偷支援滕國的原因。
  
        這讓蒙仲感到有些不解:他宋國難道不是一個中等國家麼?
  
        而對此,惠盎笑著解釋道:“我宋國不強,但也不弱。”
  
        事實上,宋國還真的不弱,要知道在二十年前,在初繼位的趙王雍的運作下,就曾形成「趙韓宋」三國對峙「秦魏齊」三國的局面,讓秦魏齊三國不敢妄動,最終作罷了「瓜分趙國」的心思,由此可見,宋國其實不像蒙仲以為的那麼弱,縱使比不上秦、齊,卻也要比衛國、魯國、燕國強得多。
  
        在惠盎的慫恿下,蒙仲遂跟著這位阿兄,一同坐上了前往王宮的馬車。
  
        說到底,他對那位宋王偃也存在著好奇,想親眼去看看那位他宋國的君主。
  
        彭城城內的王宮,不得不說很是雄偉壯麗,惠盎帶著蒙仲在宮門處下了馬車,一同邁步朝宮內走去。
  
        此時就能體現出惠盎在彭城、在宋王偃身邊的地位,按理來說,似蒙仲這個完全陌生的面孔進入王宮,最起碼也得盤問一下,但由於惠盎在旁,那些守宮門的衛士愣是對蒙仲視若無睹,僅僅只是讓蒙仲交出了腰上的佩劍而已,連搜身都省略了。
  
        由此可見,惠盎的確深得宋王偃的信任。
  
        進了宮門後,惠盎帶著蒙仲在一隊衛士的指引下,徐徐走向宮內深處。
  
        期間,蒙仲四下觀望,瞧見宮內瓊樓殿閣不計其數,臉上遂露出幾許古怪的表情。
  
        仿佛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惠盎笑著解釋道:“這些殿閣,並非大王命人建造,而是「辟公」。”
  
        他口中的辟公,即宋國曾經的君主宋辟公,昏昧荒淫,在位期間多次大興土木建造宮殿,遂被宋王偃的兄長剔成君奪了君位。
  
        蒙仲這才釋然。
  
        不多時,惠盎與蒙仲二人便來到了宮內的一座校場。
  
        只見這座校場,以青磚鋪地,整齊有序,周圍錯落有致地豎立著兩種旗幟,一種是以杏色為底、白色為字的“宋”旗,另一種則是以白色為底、金色為字的“宋”旗。
  
        又有一隊隊孔武有力的衛士持戟而立,整整齊齊,讓蒙仲誤以為自己來到了王師的軍營,而並非身處王宮。
  
        見蒙仲面露詫異之色,惠盎又笑著解釋道:“大王自幼便崇尚勇武,縱使如今已臨近五旬……”
  
        剛說到這裡,他也不知是瞧見了什麼,忽然聲音戛然而止,臉上亦皺起了眉頭。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蒙仲便看到校場立著一名手持弓箭的男子,只見這名男子身穿杏、金兩色的衣袍,正挽著袖子拉弓瞄準前方。
  
        想來便是他宋國的君主,宋王偃。
  
        而在宋王偃的面前大概十幾丈處,有幾名衛士舉著一根長竹竿,竹竿上還吊著一物,具體是什麼,蒙仲隔著遠沒有看清,見惠盎皺著眉頭快步走上前去,他連忙跟了過去。
  
        就在這時,只聽嗖地一聲弓弦響動,遠處那幾名衛士所舉的長竹竿上,那不知是何物的東西忽然炸開,好似有什麼液體隨之濺開。
  
        “哈哈哈哈。”手持玉弓的宋王偃見此哈哈大笑,而站在他身後的一群人,亦隨之恭維、稱讚。
  
        “大王!”
  
        惠盎沉著臉走了過去。
  
        聽到聲音,宋王偃回頭瞧了一眼,見是惠盎,便一邊將手中的玉弓遞給身邊的侍從,一邊指著遠處笑問道:“惠盎啊,快過來,你可見到方才一幕?哈!本王勇武否?”
  
        惠盎還未開口,宋王偃身邊就有一名目測四五十上下的男人笑著稱讚道:“宋王勇猛不減當年啊。”
  
        惠盎走上前,淡淡掃了一眼那名開口恭維宋王偃的男人,旋即拱手對宋王偃說道:“大王,臣懇請日後莫要再行此事。”
  
        宋王偃聽了後有些不高興的說道:“莫非又是儒家那些人在嚼舌根麼?”
  
        “非也。”惠盎正色說道:“此‘射天’之禮,源自殷商之君武乙,武乙暴虐,並非明君,大王豈能效仿于他?”
  
        “惠盎,你休要聽世人胡言亂語,他們曉得什麼?”
  
        宋王偃不高興的說道:“還有儒家那些人,至今還在說什麼「天授周為天子」,此天命所歸……簡直胡言亂語!”
  
        在此期間,蒙仲偷偷打量眼前這位宋國的君主,據他觀測,宋王偃大概四五十的年紀,發須已略有些斑白,但面上氣色卻很好,體格健壯、孔武有力,與其說是君主,其實更符合帶兵打仗的將軍形象。
  
        “大王……”
  
        惠盎還要再勸,卻見宋王偃揮了揮手打斷道:“行了行了,你這傢伙就是掃興。”
  
        說罷,他目光一瞥,便看到了跟在惠盎身後的蒙仲,遂隨口問道:“惠盎,這小子是誰?”
  
        見此,惠盎只能暫時作罷規勸君主的心思,轉換了一下情緒,介紹蒙仲道:“此乃我弟。”
  
        “你弟?”
  
        宋王偃愣了一下,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你父親不是早年就過世了麼?你何來弟弟?”
  
        此時惠盎便笑著解釋道:“此子,乃莊夫子之弟子,蒙仲!且莊夫子又代我族叔惠施教授此子名家之學,因此于情於理,此子都算是我弟。”
  
        “莊夫子?”方才恭維宋王偃的那名中年男子驚訝地問道,上下打量著蒙仲。
  
        見此惠盎便為蒙仲介紹道:“阿仲,這位是我宋國國相,仇赫大夫。”
  
        『哦,原來他就是那個取代了惠盎阿兄作為宋相的趙人。』
  
        心中了然之余,蒙仲朝著仇赫拱了拱手:“小子見過仇大夫。”
  
        話音剛落,就聽身背後傳來宋王偃的一聲呵斥。
  
        “好啊,你就是莊周那老物的弟子?……既是莊周的弟子,還敢出現在寡人面前?!”
  
        蒙仲錯愕地一轉頭,卻見宋王偃不知何時已手持利劍,沉著臉咬牙切齒地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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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27 23:58:13 |只看該作者
第43章:宋王偃(二)
  
        『什麼……情況?』
  
        見宋王偃手持明晃晃的利劍指著自己,縱使是蒙仲,一時間亦有些六神無主,下意識轉頭看向惠盎。
  
        他不信惠盎會故意害他。
  
        而此時,惠盎則對蒙仲露出了幾絲看似有些無奈的笑容,並搖搖頭示意蒙仲不必驚慌。
  
        起初,蒙仲並不明白惠盎這是什麼意思,直到宋王偃咬牙切齒地問了一句:“你懼不懼?”
  
        聽到這話,蒙仲就隱隱有點猜到了:宋王偃,這是在嚇唬他呢!
  
        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是莊子的弟子,而莊子曾屢次拒絕宋王偃派去邀請其擔任國相的使者,以宋王偃霸道的性格來說,真當他心中不生氣麼?縱使他還不至於因為這事而對莊子怎樣,但嚇唬嚇唬莊子的後輩弟子,這總沒有什麼吧?
  
        在明白過來後,蒙仲逐漸鎮定下來,思索著該如何對應宋王偃的恐嚇。
  
        半響後,他點點頭說道:“小子心中懼怕,因為您這柄劍看上去很鋒利。”
  
        宋王偃聞言一愣,臉上饒有興致地說道:“你這話頗為不甘啊。……你畏懼的,僅僅只是寡人手中的利劍麼?好!”說罷,他將手中的利劍隨手丟給隨從,旋即又問道蒙仲道:“那麼現在呢?”
  
        蒙仲回答道:“您還戴著我宋國君主的冠冕,穿著我宋國君主的衣袍,是故小子畏懼。”
  
        宋王偃聞言笑著問道:“你是想說,你畏懼的是‘宋君’,而並非‘戴偃’,是這樣嗎?”
  
        “不。”
  
        蒙仲搖搖頭說道:“縱使大王摘掉冠冕、脫掉王袍,混跡於民,小子見到仍然會感到畏懼,因為您是這樣,小子是這樣。”他比劃了一下二人在身高與體魄上的差距,然後又平靜地說道:“您單憑身高體格上的差距,就足以使小子畏懼,又何必持劍恐嚇呢?再者,以大欺小、以強淩弱,真能讓您感到愉悅麼?”
  
        話音落下,周圍鴉雀無聲,惠盎的表情從最初的無奈,已經變成了眼下的好笑,而宋相仇赫,則看著蒙仲平靜的面色暗暗稱奇。
  
        至於宋王偃本人,則是在聽了蒙仲的回答後半響沒有回過神來。
  
        足足半響,他這才問惠盎道:“惠盎,寡人……是被這小子說教了麼?”
  
        “非也。”惠盎忍著笑說道:“此子回答了大王您,他說他畏懼大王您。”
  
        “可寡人聽到的,可不是這麼回事啊。”
  
        話是這麼說,但宋王偃臉上卻無惱怒之色,笑著對蒙仲道:“小子,看在惠盎的面子上,寡人就饒過你,否則,單憑你是莊周那老物的弟子,寡人就要……”他停頓了一下,這才不痛不癢地說道:“就要好好教訓你,挫一挫那莊周的氣焰。”
  
        蒙仲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因為他感覺宋王偃對莊子的“恨”,實際上就是求賢不得的怨氣罷了。
  
        這不,明明上句話還要“教訓”蒙仲一下,結果宋王偃的下一句,便是詢問蒙仲有沒有興趣當官。
  
        可能是擔心蒙仲拒絕而使宋王偃不快,惠盎在旁解釋道:“大王,我弟這次入世歷練,您知道,道家弟子對於仕途從來漠不關心,他們只在意自己的德行。”
  
        “唔。”宋王偃點點頭,稱讚道:“寡人知道,宋銒也好,莊周也好,道家弟子素來如此,遠非儒家那幫人可比。”
  
        從他的語氣中不難看出,他對儒家的印象並不好。
  
        而事實上,宋王偃曾經與儒家的關係並不差,想當初儒家聖賢孟子路徑宋國時,宋王偃還曾派人送上資金,資助孟子周遊各國,而孟子在他的言論中,亦稱呼宋王偃為“宋王”,並無貶責。
  
        哪怕是後來宋王偃“大逆不道”地自稱為王,孟子也沒有對此說什麼,甚至於還對弟子「萬章」說:(宋王)不行仁政便罷了,如果行仁政,普天下的人都將仰起頭來盼望他,要擁護他做自己的君主;齊、楚兩國儘管強大,有什麼可怕的呢?
  
        由此可見,宋王偃與孟子的關係其實還是不錯的。
  
        不過最近兩年,由於宋國攻伐滕國,使一部分儒家弟子感到不快,以至於陸續傳開“桀紂再世”的謠言,抹黑宋王偃的名聲,而宋王偃也是看在孟子、惠盎等人的面子上,看在儒家的名氣上,才沒有理會那些口無遮攔的儒家弟子。
  
        但是在心底,他自然會感到厭惡。
  
        由於蒙仲乃是莊子的弟子,且又是惠盎引薦而來,因此,宋王偃並沒有在意此子在旁,領著惠盎、仇赫二人一邊在校場中散步,一邊就當前的戰況做出討論。
  
        討論的事項很簡單,即齊國派來了“調解”的使者,希望宋、滕兩國罷戰,同時在私下給宋國許諾了些好處,希望拉攏宋國背棄與趙國的盟約,轉投齊國,幫著齊國牽制趙國——最起碼要求宋國保持中立。
  
        而目前在宋國擔任國相的仇赫,他是趙國派來的,在得知此事後,當然要勸阻宋國倒戈齊國,否則,非但趙王雍籌備攻伐中山國的計畫得擱淺,甚至於趙國還要面臨「齊宋」兩國的夾攻之勢。
  
        因此,仇赫希望宋國儘快鏟滅滕國,畢竟滕國一旦滅亡,宋國的兵力便可以部署到「南湖(微山湖)」的北側,對齊魯兩國以及齊國的薛邑造成無可估量的威脅,齊國在感到威脅的情況下,很有可能與宋國爆發戰爭,這就變相轉移了趙國的壓力,使趙國能毫無顧慮地進攻中山國,拔除這根如鯁在喉的魚刺。
  
        但宋王偃呢,他雖然不捨得放棄即將得手的滕國,但也不希望與齊國撕破臉皮,畢竟宋國單獨面對齊國還是非常吃力的,更別說還是為了趙國攻伐中山國的目的。
  
        因此,宋王偃希望趙國盡快攻伐中山國,這樣一來,齊國將同時面對「趙伐中山」、「宋國伐滕」這兩樁事,縱使派兵援助,趙宋兩國也是分擔壓力,這樣就避免了宋國單獨面對齊國。
  
        當然,宋王偃自己沒有開口,他是通過惠盎表達了這個意思。
  
        然而,仇赫還是在一個勁地勸說,宋王偃可能是聽著煩了,忽然詢問蒙仲道:“小子,你怎麼認為?”
  
        宋王偃的本意是想打斷仇赫的話,再者,蒙仲亦是宋國人,想來會為宋國說話。
  
        沒想到,蒙仲在思索了一下後說道:“曾經在定陶,有鄭、王二人一起行商,他二人始終很和睦,將生意做得很大,後來有人便問:你二人是怎樣做到和睦相處?
  
        鄭、王二人便回答道:我不做損占他利益的事,他也不做損占我利益的事,公平分配利益所得,所以我們的合作才會長久。”
  
        惠盎在旁聽到這話,微微點了點頭。
  
        而宋王偃,則是略帶驚訝地看了一眼蒙仲,不得不說,蒙仲所說的這番話,大大超乎了他的預計。
  
        不過他的反應很快,聞言後哈哈笑道:“不錯,說得對,凡事都要講究公平,只有這樣,雙方的合作才會長久。……仇赫,你以為呢?”
  
        仇赫微微皺著眉頭看了一眼蒙仲,礙于對方是莊子的弟子,又是惠盎的義弟,自然不好說什麼,乾笑了兩聲道:“物易售賣,豈能與國之大事相提並論?”
  
        宋王偃聞言朝著蒙仲努了努嘴,問道:“小子,你說呢?”
  
        蒙仲平靜地說道:“老子曾在《道德經》中言道,「治大國、若烹小鮮」,庖廚之事,竟能與治國相提並論?由此可見,有些道理是可以通用的。”
  
        “唔……”
  
        宋王偃故作沉吟,斜著眼瞥了一眼仇赫,見後者皺著眉頭仿佛在苦思冥想,心下暗樂。
  
        而在旁的惠盎,他看向仇赫的眼中就全然是嘲諷之色了。
  
        在惠盎看來,他新認的弟弟蒙仲那是什麼人?那是莊子的入室弟子、惠子的代收弟子,學的是道、名兩家的知識,皆是普天之下最善辯論的學術之一,你跟他辯?
  
        心中暗諷之余,惠盎亦瞧了一眼蒙仲,他感覺地出來,儘管學的是道名兩家,但蒙仲的“辯”,更多偏向道家,也就是用道理去說服人,而不像名家,只是用言論堵住人的嘴。
  
        『看來莊夫子對此子果真是下了很大心血啊。』
  
        惠盎暗自想道。
  
        當日,由於蒙仲的攪局,仇赫最終沒能說服宋王偃盡快攻略滕國,連帶著在此之後「慫恿宋國進攻薛地」的打算也沒能說出口。
  
        當然,這與蒙仲無關,他只是恰逢其會說了幾句公道話而已,也沒有因為他是宋人就偏袒宋國,仇赫也不好指責他什麼。
  
        當日下午,待回到惠盎的府邸後,蒙仲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辭,準備返回軍中。
  
        然而就在這時,忽然有府上的家僕來報,說宋王偃派人邀請惠盎進宮赴宴,且點名要惠盎帶上蒙仲。
  
        當時惠盎笑著說道:“想必是大王要以今日之事賞賜你。”
  
        然而就在惠盎說這話的時候,宋王偃正在王宮內,手捧著一份竹簡觀閱著。
  
        只見竹簡上寫道:蒙仲,景亳蒙人,祖蒙舒,甲士,亡于齊役;父蒙瞿,甲士,亡于魏役;兄蒙伯,甲士,亡于滕役……
  
        “……”
  
        宋王偃緩緩收起竹簡,回憶著今日初見蒙仲時,後者曾偷偷打量自己時的那個眼神。
  
        起初他還以為那是此子對君主好奇的目光,但眼下看來,恐怕並非如此。
  
        “是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君主,使你祖父、父親、兄長先後皆亡於戰場麼?”
  
        喃喃自語了一句,宋王偃坐在一張矮桌前,雙手十指交叉擱在口唇與下頜的位置,閉著雙目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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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27 23:58:25 |只看該作者
第44章:宮筵
  
        大約在酉時前後,惠盎便帶著蒙仲乘坐馬車前往王宮赴宴。
  
        此時天色正漸漸暗下來,王宮內的衛士們正在逐一點燃宮內道路附近的火燈、火鼎與火盆,用油與木柴燃燒的光亮,將王宮照亮。
  
        蒙仲私底下猜測,王宮這一晚所消費的油與木柴,可能足夠他蒙氏鄉邑一個月的消耗。
  
        『這些,亦是夫子所抵制的“多餘”的東西吧?』
  
        蒙仲心中暗暗想道。
  
        然而這些心裡話,他並沒有告訴惠盎,因為他覺得沒有意義。
  
        不多時,蒙仲跟著惠盎來到了一座主殿的大殿前,在一名謁者的帶領下,邁步走入殿內。
  
        作為王宮的主殿,這座宮殿自然是宏偉氣派,單單殿內殿外的柱子,或就需要二人合抱,更不必說殿內的雕物與飾物,很難想像當年宋辟公在修建整座王宮時,究竟消耗了宋國多大的財力。
  
        此時在殿內,早已有人坐在一張案幾後,不是別人,正是宋國的國相仇赫。
  
        當他轉頭看到惠盎與蒙仲二人走入殿內時,雖然面色並未有所改變,但卻稍稍皺了一下眉頭,尤其是當他看到蒙仲的時候。
  
        平心而論,作為趙王雍推行「胡服騎射」時的重臣,仇赫文武兼備,深得趙王信任,是故趙王雍才會將他派往宋國擔任國相,督促趙宋兩國的合作。
  
        似這樣的人物,又如何會忌憚年僅十四的蒙仲呢,頂多就是覺得以他四五十的年紀,跟一個十幾歲的小輩辯論,這樣顯得太過於丟臉罷了,縱使勝了臉上也無光,更別說今日下午他還被蒙仲說得啞口無言。
  
        “惠大夫。”
  
        仇赫起身,朝著迎面走來的仇赫拱了拱手,旋即,也不忘跟蒙仲和善地打個招呼:“小兄弟,又見面了。”
  
        “仇相。”
  
        “仇大夫。”惠盎、蒙仲二人亦拱手還禮。
  
        宮宴的座位,自然有著嚴格的規矩,這不,在雙方簡單寒暄了幾句後,便有宮人將惠盎請到了西側的首席。
  
        此時,惠盎看到西側他的坐席下手還擺放著一張案幾,便隨口問道:“這是誰的坐席?唐鞅?”
  
        他口中的唐鞅,亦是宋國的重臣,不過惠盎與此人很不對付。
  
        沒想到那名宮人卻回答道:“回稟惠大夫,這是大王給這位……”她看了一眼蒙仲,在稍稍停頓了一下後,這才接著說道:“給這位蒙仲小公子設的坐席。”
  
        看得出來,她並不清楚蒙仲的身份,不知該如何稱呼,以至於最終使用了小公子這樣的敬稱。
  
        惠盎聞言一愣,縱使他也沒想到,宋王偃竟然會單獨為他的義弟蒙仲設坐席。
  
        而另外一側,仇赫亦是驚訝地看著這一幕,說實話,他原先還真以為那張坐席是給唐鞅留的。
  
        “小公子,哈哈。”
  
        惠盎笑了笑,招呼著蒙仲說道:“阿仲,既是大王的美意,你就快坐下吧。”
  
        蒙仲亦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按照惠盎的囑咐,在西側的第二張案幾後坐了下來。
  
        不多時,身穿杏白王袍的宋王偃便從殿外走了進來,見此,惠盎、仇赫以及蒙仲,皆起身拱手而拜。
  
        “都坐吧。”
  
        宋王偃揮了揮手,旋即走到王位,坐了下來,看看左手側的仇赫,再看看右手側的惠盎、蒙仲二人,旋即笑著說道:“今日乃寡人與你三人的小宴,僅只有我四人,不必拘束。”
  
        最後那句不必拘束,他是看著蒙仲說的。
  
        不得不說,在看過了蒙仲以及其近三輩的底細後,宋王偃對此子很有好感,畢竟蒙仲的祖父蒙舒、父親蒙瞿、兄長蒙伯,皆是為宋國而犧牲的甲士,稱得上是滿門忠烈——雖然此時並沒有這樣的說法。
  
        在宋王偃說完這句話後,便有一隊宮人捧著託盤奉上了菜肴。
  
        倘若按照周禮,不同身份的人,他面前的菜肴數量也有所不同。當然,如果當真遵照周禮的話,蒙仲根本沒有資格單獨設席坐在殿內——他連站的資格都沒有。
  
        最終,擺在宋王偃案上的有七個菜,惠盎與仇赫分別是五個,而蒙仲則是四個。
  
        這四個菜分別是,一整只的雞,一整條的魚,一碗看上去並不像是豬肉的肉,以及一碗混有一些菇類的煮菜。
  
        惠盎與仇赫則比他多一整只的胎羊。
  
        至於宋王偃那邊,則在惠盎與仇赫的基礎上,再增添瓜果之類的。
  
        不得不說,能在宋王宮內單獨設席,並且得到四個菜的待遇,這已經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了,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簞,到了王宮恐怕也只有這待遇而已,甚至還不如。
  
        旋即,殿內響起宮樂之聲,叮叮咚咚,悠揚綿長,期間有一隊樂女獻舞,恐怕都是十幾歲到二十幾歲的年紀,看上去十分年輕而美貌,頗為養眼。
  
        對於這些樂舞,宋王偃怕是早就看膩了,是故關注著底下三人的反應。
  
        不得不說,惠盎與仇赫的態度都很平淡,前者捋著鬍鬚欣賞著樂女之舞,時不時微眯著眼睛微微點頭,仿佛是沉醉于舞樂之中;而惠盎則是正襟危坐,臉上神色沒有絲毫波瀾。
  
        至於應該是初次見到這種舞蹈的蒙仲,則是用好奇地目光打量著那些女子,順便也打量著殿內的建築。
  
        片刻後,諸女獻舞完畢,依次退下,此時宋王偃忽然笑問蒙仲道:“小子,可曾看上其中某個女子,寡人可以將其賜予你。”
  
        惠盎、仇赫聞言一愣,皆帶著笑看著蒙仲,畢竟在當代,舞姬、樂女,亦是權貴間相互贈予的一種‘贈物’,甚至還有不少人視其為雅事。
  
        蒙仲一聽宋王偃的語氣,就知道這位君主在調侃自己,想了想回答道:“我曾聽說,一池水養一池魚,此間樂女已適應了宮廷內的生活,若大王將其賜予小子,彼必定不能適應民間的疾苦,鬱鬱而亡,小子於心不忍。再者……小子即將前赴與滕國的戰事,即是僥倖存活,日後得以返回鄉邑,亦要終日辛勞於農事,怕是沒有什麼時間欣賞她們優美的舞蹈。既損害了大王的利益,又不能使小子得到切實的好處,或許還要害得一名女子鬱鬱而亡,這樣的事,為何要去做呢?”
  
        在旁,惠盎感覺出蒙仲的話中帶著幾絲譏諷,連忙圓場道:“這即是「天之道」的說法吧?”
  
        說罷,他拱手對宋王偃說道:“大王,我弟執意要踏足戰場為國效力,臣苦勸不從,心志甚堅。大王賜予樂女,若是叫我宋國因此少了一名猛士,這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
  
        宋王偃聞言哈哈大笑,揭過了此事。
  
        平心而論,他不是沒有聽出蒙仲話中那幾絲諷刺,不過他並不在意——一個祖、父、兄三輩皆為國家而死的義士,縱使有少許抱怨,宋王偃也是能體諒的。
  
        畢竟他又不是真的“桀紂再世”。
  
        笑過之後,宋王偃便向蒙仲詢問了莊子現如今的狀況,主要是身體狀況,蒙仲一一如實回答。
  
        隨後宋王偃歎息道:“我宋國並非沒有大賢,比如宋銒、惠施、莊周,奈何皆不為寡人所用,否則齊、楚何足懼哉?”
  
        的確,近代宋國最有名的,莫過於宋銒、惠施、莊周三人,其中惠施即惠子,他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奉獻給了魏國;而宋銒,早年在齊國的稷下學宮學習,被尊稱為“稷下先生”,只可惜他與莊周一樣,都是道家弟子,學的目的是為了弄懂世間的道理,而不是為了仕官。
  
        莊周也一樣,他一生當過的最大的官,就是漆園的一名小吏,此後楚、宋兩國請他當國相都被屢次拒絕。
  
        每每想到此事,宋王偃不可謂不窩火。
  
        聽到這話,仇赫亦笑著問蒙仲道:“莊夫子隱居時,平日裡都做些什麼呢?”
  
        蒙仲回答道:“白天會帶著我們諸弟子出遊,不過大多時候夫子都是在思索,偶爾,夫子也會帶我們夜觀天象。”
  
        “真大賢也。”仇赫嘖嘖稱讚道。
  
        旋即,他忽然問道:“似這等大賢,為何不肯相助宋王呢?難道在夫子眼中,宋王亦並非明君麼?”
  
        聽聞此言,惠盎不悅地說道:“仇相,您此言有攻訐之嫌吶。”
  
        仇赫擺擺手,笑呵呵地說道:“惠大夫言重了,在下只是隨口一問而已,畢竟在趙國,趙國的臣民皆一致擁護君主……”
  
        說罷,他轉頭看著蒙仲,而宋王偃,亦饒有興致地看向蒙仲,想聽聽蒙仲這個弟子將如何為其師莊子辯護。
  
        只見在惠盎擔憂的表情下,蒙仲淡淡說道:“夫子並非不肯輔佐大王,而是不願輔佐天下任何一名君主。至於宋王是否是「明君」,小子以為,「明」即指明辨是非利害……比如此刻,或大王心中亦覺得仇大夫所言有欠妥當,但又礙于仇大夫乃趙國遣來的使者,當留下情面,不予當面揭穿使大夫難堪,這即是明君所為。”
  
        仇赫張口結舌,竟不能當場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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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27 23:58:40 |只看該作者
第45章:宮筵(二)
  
        以平和的語氣,委婉道出其實暗藏機鋒的言辭,最不可思議的是此子的面色從始至終不起波瀾,這即是宋王偃對蒙仲“言辯”的印象。
  
        而在惠盎看來,他義弟蒙仲方才的“言辯”似乎是間乎道、名兩家之間:道家的辯論主張“以理服人”,即用最樸素的道理說服對手;而名家則過於注重“辯勝”,可能有些話其實沒什麼道理,但就是說的你啞口無言。
  
        就拿方才來說,蒙仲借宋王偃的“想法”來反制仇赫,其實是不合道理的,但乍一聽卻讓人感覺:嘿,似乎還真有點道理。
  
        這就是名家的虛辭之辯,其實冷靜下來仔細想想,亦不難找出其中的漏洞。
  
        這不,在愣了半響後,仇赫回過神來了,問蒙仲道:“你這小子好是無禮。你又不是宋王,哪裡曉得宋王的心思呢?”
  
        蒙仲立刻平靜地回答道:“仇大夫又不是小子,又怎麼曉得我不知大王的心思呢?”
  
        “呵。”
  
        惠盎在旁忍不住笑了出聲。
  
        他是惠施的族侄,又與莊子關係親近,當然知道發生于惠施與莊子之間的“濠梁之辯”,非但他知道,宋王偃也知道,因此他二人皆忍不住露出了幾絲笑容。
  
        說實話,仇赫並非是以辯才著稱的趙王重臣,但能將這樣一位趙國的重臣逼到這份上,足可見蒙仲這位莊子弟子在“言辯”方面的才能。
  
        可能是覺得與蒙仲似這般鬥嘴般的辯論頗為掉價,仇赫抬手做了一個停止的動作,對蒙仲說道:“在下素知惠子、莊子兩位夫子善於雄辯,小兄弟乃莊夫子的弟子,又學了惠子的論著,自然善於雄辯,在下甘拜下風。……在下只是不解,莊夫子亦是宋國人,難道他不想宋國變得更加強大麼?”
  
        聽聞此言,蒙仲平靜地說道:“僅憑這句話,小子便知仇大夫不瞭解夫子。夫子乃‘求道之人’,追求的是天地至道,天道之下,皆是凡人,無有國界之分。在夫子眼中,只有兩類人,即得道者與失道者。不凝滯于物,游心於德之和,方得逍遙。”
  
        “……”
  
        仇赫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說實話,蒙仲最後那句話,他是真沒弄懂。
  
        這就很尷尬,明明感覺似乎被人教訓了,卻又不知對方究竟說的什麼,也就無從反駁。
  
        而事實上,不單單是他,別說宋王偃,就連惠盎也不是很明白,畢竟惠盎學的太雜,道、名、儒、法、墨等各家學術皆有涉及,但並沒有空暇深入學習道家的思想,不像蒙仲有莊子在旁授業解惑。
  
        當然,儘管沒有弄懂蒙仲最後一句話,但後者整段話的大致意思,仇赫還是能聽懂的,即莊子思想境界高,懶得參與俗世的爭鬥。
  
        於是他問蒙仲道:“既然莊夫子自己不願參與俗世的爭鬥,而你作為其弟子,卻服役從軍,究竟是夫子的問題,還是你的問題呢?”
  
        蒙仲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夫子乃得道之人,精神已超脫於俗世,自然不可再用‘宋人’束縛之;而小子尚未得道,未能領會夫子的思想,身為宋人,為宋國而戰,名正言順,這又有什麼疑問呢?反觀仇大夫,既已擔任宋國國相,卻屢屢為趙國謀利,小子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吶。”
  
        仇赫再次語塞。
  
        說實話,他擔任宋國國相,其實只是趙宋兩國的一場交易,但此刻偏偏宋王偃與惠盎都不及時出面解釋,這就讓仇赫顯得很尷尬,顯得他有點“吃裡扒外”的意思。
  
        仇赫不傻,當然明白宋王偃與惠盎沒有及時出面為他解釋,其實就是暗惱他最近一個勁地慫恿宋國與齊國開戰,因此才樂得讓他被年僅十幾歲的蒙仲說得啞口無言。
  
        他想了想,接著向蒙仲解釋的機會,再次向宋王偃表明立場:“小子,你這話不對,在下受趙王之命促成「趙宋同盟」,乃是為趙、宋兩國的利益,二十幾年前,趙王初繼位,諸國試圖瓜分趙國,當時全賴宋王仁義相助,與趙國並肩而戰,這份恩情,趙王銘記於心。趙王曾對左右言,秦燕韓等皆不可信,唯宋王仁義,趙國可予信賴。今齊國傲立於東,為趙、宋兩國心腹之患,兩國當精誠攜手,若能如此,雖齊國勢大,又何足懼哉?”
  
        此時,惠盎突然插嘴道:“然而,我宋國攻伐滕國,死傷無數,可趙國卻遲遲不攻伐中山,試圖讓我宋國全盤牽制齊國,這即是仇相所謂的‘精誠攜手’?”
  
        仇赫搖了搖頭,說道:“惠大夫此言未免狹隘,戰爭之事,哪有不死人的,若因此便輕言放棄,如何鑄成霸業?”
  
        反正橫豎死的不是你趙人是吧?
  
        惠盎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旁邊蒙仲亦皺了皺眉。
  
        蒙仲淡淡說道:“戰爭之害,並非是一場戰役死了多少人,而是有多少母親喪失了兒子、子女失去父親、弟弟失去兄長,且這樣的悲劇,又反反復複重複了多少回。仇大夫以「戰爭哪有不死人」一言蔽之,小子以為……相當不妥。”
  
        頓時間,殿內鴉雀無聲,惠盎驚訝乃至動容地看著蒙仲,仇赫則更多是驚訝,唯獨宋王偃,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沉默不語。
  
        待片刻的死寂後,仇赫問蒙仲道:“小子,你誇誇其談,可有攻陷滕國之法?”
  
        “當然有。”
  
        蒙仲絲毫不怵仇赫的刁難,正色說道:“滕國乃仁義之國,當首用「文伐」。”
  
        “文伐?”宋王偃亦產生了幾許興致,問蒙仲道:“何謂文伐?”
  
        “因其所喜,以順其志。苟能因之,必能去之。再者,離間其所親,賄賂其左右,輔其淫樂,養其亂臣,此謂之文伐。”蒙仲平靜說道。
  
        “此……《周書陰符》?”仇赫在回憶了一下後,驚訝地問道。
  
        所謂的《周書陰符》,其實就是蒙仲所觀閱的《太公兵法》。
  
        旋即他又笑著說道:“說了這麼多,你卻還沒道出破滕國的計策。”
  
        見此,蒙仲便淡淡說道:“「易地」即可。……用我宋國的陶邑,去交換滕國,滕國君主若允許,則我宋國不費一兵一卒,即可得到滕國。”
  
        聽聞此言,宋王偃、惠盎、仇赫三人皆微微一愣。
  
        旋即,宋王偃頗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你要寡人用陶邑去交換滕國?你可知陶邑是何等城池嗎?”
  
        “陶邑乃曾經曹國的都城,極為殷富。”
  
        “那你還讓寡人用陶邑去交換滕國?”宋王偃樂了。
  
        沒想到蒙仲卻說道:“若付出區區一個陶邑,就能讓宋國以全盛的國力面對齊國;而滕國縱使易地得到陶邑,夾處於趙宋兩國之間,亦只能與趙宋兩國為盟。試問,為何不能?”
  
        “……”
  
        宋王偃聞言一愣,旋即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殿中,惠盎亦小聲念叨著「易地」,臉上不由地露出驚愕、迷茫、懊悔等複雜的表情。
  
        不可否認,用陶邑去交換滕國,那肯定是宋國吃虧,可反過來說,此計能讓宋國不費一兵一卒就交換到滕國,可直接將軍隊部署到「南湖」的北岸,既能威脅齊魯,又能直接威脅到薛邑,簡直就是上上之策。
  
        “若是滕弘不肯交換呢?”宋王偃忽然問道。
  
        蒙仲當然知道滕弘是誰,聞言回答道:“小子方才道出此計,大王難以置信,由此可見,滕國遠不如陶邑,相信世人也如此認為。……這般優厚的條件,滕國君主仍不肯接受,那就是他理虧,此後大王聲討,可謂名正言順。……再者,我宋國若提出此事,亦等同于向滕國釋放善意,若最後仍難免戰爭,則滕人或會責怪其君主貪婪,而滕國君主,或亦會心中後悔,不像眼下,滕國自上而下萬眾一心,聯合抗擊宋兵。”
  
        聽聞此言,宋王偃面上閃過一陣青白之色,旋即低聲對惠盎說道:“惠盎,這是你的責失!”
  
        惠盎滿臉羞愧,訕訕地點了點頭:“臣慚愧……臣沒有想到。”
  
        見此,蒙仲心中暗自感慨。
  
        他能理解宋王偃、惠盎這等人物竟沒有想到這麼簡單的辦法,其原因就在於人性想要“奪占”卻難有“割捨”——誰願意將自己得到的東西再讓出去呢?
  
        然而世上有很多事就是這樣,只要稍稍退後一步,那就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好比滕國這件事,若宋王偃能克制“奪占”的欲望,宋國可能不費一兵一足就能得到滕國那塊土地,早早在那裡部署好兵力,又豈會弄到眼下的下場,苦戰兩年餘,卻仍未徹底掃除滕國,甚至於,還促成了滕國上下一心抗拒宋國的局面。
  
        “這就是道家的智慧啊。”
  
        宋王偃感慨了一句,被蒙仲一番話說得心煩意亂的他,再也沒有心情繼續今日的筵席。
  
        筵席結束之後,仇赫告辭離去,而惠盎與蒙仲二人,則被宋王偃留了下來,後者領著二人漫步走在夜空下的宮廷。
  
        惠盎本以為宋王偃打算賞賜他義弟蒙仲什麼,卻沒想到宋王偃將他們二人領到偏殿的走廊轉角時,忽然轉過身來問蒙仲道:“小子,據寡人所知,你祖父蒙舒、父親蒙瞿、兄長蒙伯,皆亡於我國的戰役,是故此番徵兵才會由你前來……你,恨寡人麼?”
  
        惠盎聞言一愣,驚愕地看向蒙仲,畢竟蒙仲並不曾告訴他祖父、父親、兄長皆亡于戰役的事。
  
        目視著眼前的宋王偃,蒙仲眼中閃過幾絲複雜之色。
  
        良久,他緩緩張開嘴唇。
  
        “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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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27 23:58:51 |只看該作者
第46章:宮筵(三)
  
        “阿仲!”
  
        聽到蒙仲低聲說出那個“恨”字,惠盎心中一顫,連忙拱手對宋王偃說道:“大王,我弟他……”
  
        然而,他的話卻被宋王偃抬手打斷了。
  
        只見宋王偃目視著蒙仲,口中徐徐對惠盎說道:“此子祖、父、兄三輩皆為我宋國役亡,寡人卻聽不得他對我言一聲恨字,惠盎,寡人在你心中是那樣昏昧的君主麼?”
  
        惠盎聞言一滯,仔細觀察宋王偃的面色,見後者的確沒有動怒,遂連忙說道:“臣下莽撞了,請大王恕罪。”
  
        宋王偃揮了揮手,示意惠盎不必在意,旋即,他目視著蒙仲點點頭說道:“小子,你很有膽氣,也很誠實。”
  
        說罷,他強行按上蒙仲的肩膀,拉著後者繼續徐徐向前。
  
        期間,他用莫名的口吻說道:“如今的國人,想來仍惦記著我兄長吧?……你可知曉寡人的兄長是何人?”
  
        蒙仲不明所以,點點頭回答道:“乃「剔成肝」。”
  
        宋王偃聞言輕哼道:“什麼剔成肝,是「司城罕」。”【PS:古字“肝”、“罕”音同通用,“司”與“剔”是一音之轉,“城”與“成”也是聲同通假,是故,剔成肝,即司城罕,也就是「子罕」,宋辟公時期的權臣。】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當時我宋國的君主名「璧」,即你等所知的宋辟公。此人是一個昏君,當時三晉連年攻伐我宋國,侵佔我國土地,以魏韓兩國最為頻繁,可「宋璧」那廝,卻捨棄國都商丘,逃到彭城,大興土木,重建宮殿,是故,我兄長奪了其君位,將其逐出了宋國。”
  
        “族中長輩對小子說起過這段歷史。”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聽聞此言,宋王偃臉上露出幾許嘲弄之色,冷笑道:“你族中長輩對你所言時,想必是將我兄稱作明君吧?”
  
        “難道不是麼?”蒙仲順嘴問道。
  
        宋王偃搖了搖頭,帶著幾分譏笑說道:“什麼樣的明君,會年年將我宋國的財富進貢于齊國,歲歲將我宋國的女人獻給齊人去糟蹋呢?”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因為他並未聽說過類似的事。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想法,宋王偃曬然一笑,伸手搭在走廊旁的石欄雕柱上,語氣沉重地說道:“我宋國,位於中原沃土之地,土地肥沃、水道眾多,又有丘陵之利。商丘、彭、蒙邑(北亳)、夏邑、粟邑、谷丘(南亳),無不是天下諸侯所垂涎的富邑,誠然有謀圖霸業之基。而正因為此,楚國數百年來將我宋國視為必取之地。……我兄篡奪君位後,獻媚于齊,使齊宋兩國結盟,哼!你道齊國是什麼好東西?……曾經楚國強盛的時候,與齊國爭鋒,齊國遂扶持我宋國壓制楚國,可後來,楚國衰弱,無力再與齊國交戰,此時齊國便親近楚國抗拒秦國,至於我宋國,則早已被視為拉攏楚國的犧牲罷了。”
  
        說到這裡,他轉頭看了一眼蒙仲,沉聲說道:“是故,寡人奪了我兄的君位,似這般軟弱的君主,只會叫我宋國越來越虛弱,最終被齊楚魏韓諸國吞併。”
  
        “……”蒙仲看著宋王偃,沒有說話。
  
        此時,就見宋王偃回身面朝走廊下的殿前空地,稍稍抬起雙手,沉聲說道:“這是一個強者吞噬弱者的世道,仁義禮德全是虛妄之言!法先王、遵仁義,穆公飲恨于泓水,而那些不守仁義禮數的呢?趙、魏、韓三家平分了晉國,位列諸侯;田氏取代薑姓佔據了齊國,傳承至今……大國兼併小國,強國兼併弱國,啊,這就是當今的世道。”
  
        說到這裡,他轉身面向蒙仲,沉聲說道:“你祖、父、兄三輩人,皆為我宋國而死,寡人視其為忠於國、忠於君的猛士,若你因此惱恨寡人,寡人也不在意。……皆因你年紀尚幼而已,尚未看清楚當前的世道。但凡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有幾個是仁義的?孟子推崇王道、主張仁政,何為王道?勝者為王、強者為尊,這即是恒古不變的王道!”
  
        “……”
  
        在旁,惠盎聽到這裡皺了皺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此時,卻見宋王偃拍了拍蒙仲的肩膀,正色說道:“小子,寡人允許你憎恨著寡人,恨我者這世上千千萬萬,又豈是獨有你一個?……待過些日子,你跟隨王師抵達滕國後,你要仔細看看滕人,若我宋人不求自強,今日的滕人,即是宋人日後的下場。”
  
        說罷,他一揮袍袖,負手而去。
  
        惠盎拱手相送,而蒙仲則目視著宋王偃離開。
  
        不得不說他此刻的心情很是複雜,因為他發現宋王偃也並非是像宋辟公那樣的昏君,反而是一位極有雄心壯志的君主,他攻伐滕國也不是為了滿足個人的私欲——即指搶奪滕國的寶物或者女子,而是為了使宋國變得更強盛,無需再向齊、楚等兩國搖尾乞憐。
  
        “阿仲。”
  
        惠盎在旁的提醒,打斷了蒙仲的思緒:“天色已晚,你我也先回府上吧。”
  
        “嗯。”
  
        蒙仲點點頭,在離開前忍不住又瞧了一眼宋王偃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跟上了惠盎。
  
        當晚在惠盎府上的客房內,蒙仲躺在臥榻上輾轉反側。
  
        殺害了他兄長蒙伯的滕虎,是為了保護滕國的子民;而引發了這場戰爭的宋王偃,則是為了使宋國變強,這兩者,究竟錯在哪方?
  
        還是說,他兩者其實都沒有錯,錯在這個“道虧”的世道?
  
        不知不覺間,他竟是想了一宿。
  
        待等天亮後,蒙仲在知會過蒙虎幾人後,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辭,準備返回城外的族軍。
  
        見蒙仲今日氣色有些不佳,惠盎亦猜到可能昨晚沒有睡好,畢竟他覺得,以宋王偃那番赤裸裸的言辭,對於一名年僅十四歲的少年來說,衝擊不可謂不大。
  
        更別說蒙仲還是道家弟子。
  
        道家弟子外出磨礪心性,一般都會對世道充滿好感,認為世俗充斥美好的事物,結果當他們看到世俗的醜惡時,就難免會氣憤填膺,甚至與憤世嫉俗,以至於最終像莊周那般隱居。
  
        於是,他叮囑蒙仲道:“昨晚大王說的那些話,你莫要太放在心上,但……但多少也要放些在心上。”
  
        以蒙仲的聰慧,當然能聽懂惠盎這隱晦的提醒。
  
        在惠盎府山用過早飯後,蒙仲、蒙虎與他們五名族人,便向惠盎告辭離開。
  
        然而惠盎卻親自將其送到城門口,隨後才前往王宮。
  
        在經過宮人的通報後,惠盎見到了宋王偃。
  
        “今早,我那位賢弟便已離開,回到城外其家族的軍隊去了。”拱了拱手,惠盎對宋王偃說道。
  
        “是麼。”宋王偃隨意應道。
  
        也不曉得是不是宿醉的關係,他看上去感覺有些頭疼,是故一直用手托著額頭。
  
        見惠盎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宋王偃便解釋道:“昨晚寡人獨自又喝了些酒。”說到這裡,他感慨道:“易地,這真是一個不錯的計策啊。”
  
        惠盎聞言點點頭,誠懇地說道:“昨晚臣返回家中後,亦在反復思考這個計策,越想越覺得此計策頗為可行,只可惜……”
  
        “只可惜太晚了。”
  
        宋王偃揉著額頭淡淡說道。
  
        的確,若是在兩年之前,在宋國討伐滕國之前施行此計,哪怕宋國不能不費一兵一卒交換到滕國,亦能因此得到“名分”——即聲討滕國的藉口。
  
        而眼下,宋滕兩國已相互視為仇寇一般,這招計策就沒有什麼用了。
  
        宋國眼下唯一能做的,即是動用大量兵力,強行攻陷滕城,為日後聯合趙國、燕國討伐齊國掃除障礙。
  
        無論有多少滕人或宋人因此而死,這場仗必將持續下去。
  
        “大王。”
  
        在稍微思忖了下後,惠盎拱手對宋王偃說道:“我弟兼道名兩家之學,又通熟兵書,臣以為,若僅用於一卒子,未免太過屈才……”
  
        聽聞此言,宋王偃揉著額頭的動作一頓,微皺著眉頭看著惠盎說道:“你是希望寡人賜其官爵?”
  
        “臣惶恐。”惠盎拱手拜道。
  
        宋王偃沉思了片刻,沉聲說道:“誠然,寡人亦對此子頗有好感,且此子亦有才華,但他年紀太小,你說他通熟兵書,但世上通熟兵書卻亡於戰役者,不知幾凡。攻伐滕國,乃我宋國當務之急,寡人不容許出現任何閃失。”
  
        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惠盎,語氣一緩說道:“寡人知道你擔憂此子……這樣吧,寡人允許你借勢予他,回頭你給景敾寫一封信,叫他照顧照顧那小子即可。你惠盎的面子,景敾還會拒絕麼?但是不允許提及寡人,寡人不會賜予其權柄。”
  
        “多謝大王。”
  
        雖然沒有得到最好的承諾,但惠盎已經心滿意足,連忙拱手感謝。
  
        見此,宋王偃擺了擺手,輕笑著說道:“不必了,那小子確實是可造之材,理當予以區別。……若是日後他能擒殺滕虎為其兄報仇,寡人再賞賜於他。”
  
        “臣,代我弟先謝過大王。”
  
        惠盎拱手拜道。
  
        當日返回府邸後,惠盎便用竹簡寫了一封信,托人立刻送往滕國,交給軍司馬景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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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抵達滕國
  
        就當惠盎這位值得信賴的義兄在宋王偃面前幫蒙仲爭取官爵時,蒙仲已帶著蒙虎與其他五位族人,返回了駐紮在城外的家族軍隊。
  
        值得一提的是,當蒙虎得知當他們不在軍中的這幾日,彭城內遣來不少年輕的公子“犒勞”他們這些甲士時,他悔地腸子都青了,那頓足捶胸的模樣,看得蒙仲倍感羞恥,不動聲色跟這傢伙保持了些距離。
  
        其實這也難怪,畢竟蒙虎正值十四五的年紀,正是對女子抱有極大興趣的時候。
  
        不過僅片刻之後,蒙虎便將這件事拋到了腦後,得意洋洋地在蒙鶩以及其餘族人面前,講述他們此番進城的經歷,並著重描述了他們被惠盎視為上賓的待遇。
  
        不得不說,當時就連少宗主蒙鶩,臉上亦不覺露出了羨慕、嚮往的表情。
  
        要知道,惠盎那可是宋王偃身邊的重臣,又是出自商丘、景亳一帶,與蒙氏一族也稱得上是鄉鄰,能與這樣的俊傑攀上關係,自然叫人羨慕不已。
  
        可能是蒙虎的神色過於驕傲,族人中或有人起哄拆臺道:“阿虎,說了半天,你還不是憑著跟阿仲的關係才能得到這般的待遇,那位惠大夫招待的又不是你。”
  
        一聽這話蒙虎就急了,拍著胸口信誓旦旦地說道:“我跟阿仲什麼關係?親兄弟一般,惠大夫認阿仲為弟,那跟認我是一樣的……”
  
        聽了這話,周圍族人的起哄聲更大了,急得蒙虎拉過站在一旁的蒙仲問道:“阿仲,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蒙仲連連點頭。
  
        畢竟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族伴,蒙仲當然要給這位兄弟助助勢,哪怕這位沒心沒肺的兄弟有時候也叫他挺無奈的。
  
        見蒙仲聲援自己,蒙虎更加得意,咧著大嘴哈哈大笑。
  
        看到他這幅模樣,蒙仲暗暗慶倖自己沒有將「見過宋王偃」這件事告訴蒙虎,否則這廝恐怕要更加得意忘形了。
  
        片刻後,蒙仲被少宗主蒙鶩拉到了一旁,仔細詢問了經過。
  
        蒙仲如實相告,不過略去了他在宮筵中跟仇赫辯論的事,也略去事後宋王偃與他對話的事,只說是因為他想看看宋王偃,於是惠盎便冒險帶他前往宮殿。
  
        可即便如此,蒙鶩也已經非常意外,畢竟他的年紀比蒙仲大兩倍還要多,卻還沒親眼見過他宋國的君主究竟長什麼樣子。
  
        感慨了一番後,蒙鶩對蒙仲說道:“阿仲,莫要覺得我勢利,但我還是希望、希望你能與那位惠大夫處好關係……”
  
        不得不說少宗主蒙鶩是一個很耿直的人,以至於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臉漲得通紅,說話也有些磕巴。
  
        “我明白的,蒙鶩叔。”蒙仲理解地說道。
  
        蒙鶩點點頭,拍了拍蒙仲的肩膀,不善言辭的他,將一切盡付於其中。
  
        回頭再瞧蒙虎,卻見這廝還在族人面前大肆吹噓,看得蒙鶩眉頭直皺——蒙薦長老曾說小輩中唯蒙仲、蒙虎、蒙遂最為出色,蒙虎、蒙遂二人蒙鶩認可,但這個蒙虎……
  
        “待到了滕地,他爹會收拾他的。”
  
        蒙鶩冷不丁說了句,聽得蒙仲不禁暗自為蒙虎祈禱,畢竟蒙虎的父親蒙擎,那可是比少宗主蒙鶩還要沉默寡言,且還要嚴厲嚴格的男人。
  
        次日,也就是七月十五日,蒙鶩率領著族兵向滕國啟程。
  
        行軍的路線與上次一樣,也是「彭城--沛--滕國」這條路,即是從彭城啟程往西北而行,在經過約一百六七十裡地的距離後,抵達「沛縣」,再由沛縣一帶的湖港渡口——當代稱作「津」,乘船渡過南湖,向東北方向踏入滕國境內。
  
        沛縣一帶的渡口,姑且就稱作「沛津」,那裡設立有一座水寨,據蒙仲所瞭解大概駐紮有近兩千名王師的士卒,不過役夫——即被征役的民夫,或大概有五千人左右,由這些人負責將國內運輸到此地的糧草搬運上船,載運到湖對岸。
  
        到了水寨後,蒙鶩向當地駐守的士卒出使了景亳縣頒發的「符節」。
  
        所謂符節,即傳達命令、徵調兵將以及其餘各種事務的憑證,有金、銅、玉、(獸)角、竹、木等作為材料,形狀亦各不相同。
  
        而蒙鶩所持有的符節,乃是獸角所制的虎形符節,正面刻有「景亳」字樣,而背面則刻著一個「蒙」字,即代表著「景亳蒙氏」。
  
        似這般的符節,當地縣府只會發給像蒙氏這種大家族一枚,一般由宗主保管。
  
        至於上回家司馬蒙擎率兵至此時所持有的符節,大致模樣與字樣皆與蒙鶩相似,只不過材質不同,是由竹木所刻。
  
        片刻後,水寨內便走出一名軍吏,在仔細檢查了蒙氏族兵,確認的確是景亳蒙氏的族兵後,這才下令打開寨門放行,並立刻安排船隻,準備將蒙氏的族兵與戰車運載到湖對岸。
  
        約一個時辰左右,蒙氏族兵便借船隻之便,抵達了湖對岸。
  
        “這裡就是滕國麼?看起來沒什麼不同嘛。”
  
        蒙虎四下看了看,可能是初次離開宋國境內,他稍稍有些興奮。
  
        只見他一邊駕馭著馬車,一邊興致勃勃地對蒙仲說道:“阿仲,你說會不會突然殺出一支滕國的軍隊?”
  
        “不可能的。”蒙仲搖了搖頭,平靜說道:“滕人眼下死守滕城,縱使組織反攻,也到不了這……最起碼得明後日,咱們才有可能撞見滕國的軍隊。”
  
        “這樣啊……”蒙虎稍稍有些失望。
  
        而此時,蒙仲則轉頭對蒙鶩問道:“蒙鶩叔,我觀天色,再過一個半時辰恐怕就到黃昏,我等是慢行趕路,還是……”
  
        “就按照這個速度吧。”蒙鶩回了句,旋即朝著身後一輛戰車喊道:“蒙充,你率一乘兵朝前去探探路,看看這前方一帶可有能落腳的地方。”
  
        “是!”
  
        那輛戰車上那名叫做蒙充的族人應了一聲,駕馭著戰車,率領著其麾下七十五名士卒,加緊速度朝前方而去。
  
        而其餘族兵,則遠遠跟在後頭。
  
        估摸著在趕了一個時辰的路程後,蒙充親自駕馭著馬車返回了隊伍,他對蒙鶩說道:“少宗主,左前方大概七裡左右,有一片鄉邑的廢墟,邑內的房屋還能住人。”
  
        “好,那今晚就在那片鄉邑駐紮。”蒙鶩點了點頭。
  
        又過了約小半個時辰,在臨近黃昏時,蒙氏族兵終於抵達了蒙充所說的那片鄉邑。
  
        那是一片與蒙邑非常相似的鄉邑,不過規模不如蒙邑。
  
        只見這片小邑的四周,亦都是田地,在這個季節,這片田地本該裝滿作物,可呈現蒙仲等人面前的,卻是一片長滿了雜草的荒田。
  
        而遠處,可瞧見一些影影重重的房屋。
  
        “都謹慎些。”
  
        蒙鶩吩咐所有的族兵提高警惕,畢竟這是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而最終事實證明,這片已被廢棄的鄉邑,其中並沒有活人,死屍倒是不少,記得在蒙氏族人分配屋子準備歇息一晚的期間,蒙虎就因為好奇,不慎踩到一具乾癟的屍體,嚇得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蒙虎面色發白,下意識就抽出了腰間的佩劍,整個人都繃緊了。
  
        事實上不只是蒙虎,其他族人亦有類似遭遇,以至於最終有些膽小的族人們寧可在鄉邑地的空地上點堆篝火,圍著篝火吹著冷風過夜,也不願到那些死過人的屋子裡歇息。
  
        而在蒙虎被嚇到面色發白的期間,蒙仲則蹲下身查看了那具乾癟的屍體,待看到這具屍體上穿著尋常可見的麻布衣而非皮甲時,他暗自歎了口氣。
  
        很顯然,宋國的軍隊屠戳過這片鄉邑。
  
        雖然曾經在兄長的書信後看到過「宋兵肆意屠戳滕人」的記載,但親眼看到,卻是另外一種心情。
  
        隨後,他找到了蒙鶩,將心中的想法告訴了後者。
  
        “將這些屍體掩埋?”蒙鶩當時正忙著取乾糧充饑,在聽到蒙仲的話後微微一愣。
  
        “就算是一種‘交易’吧,我們住了他們的房屋,便幫他們將屍體掩埋。……再者,有這些屍體在,族人們恐怕也不敢到屋內過夜,吹一宿寒風明日繼續上路,這終歸不好。”蒙仲解釋道。
  
        夜宿一宿,明日繼續啟程,有什麼不好?
  
        蒙鶩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不過,族人們都很疲倦了,我不能再勉強他們,如果有人願意加入你的‘義舉’,我不反對。”
  
        顯然,他是看穿了蒙仲真正的想法。
  
        不得不說,在經過蒙虎這個大嘴巴的炫耀後,族人們早已得知蒙仲乃莊子弟子這件事,以至於蒙仲在這些族兵中還是有些地位的,更別說不少族人亦心生不忍,因此,當蒙仲提出了此事後,立刻便有二十幾名族人自告奮勇地幫忙。
  
        最後幫忙的人越來越多,就連少宗主蒙鶩亦參與了其中。
  
        花了整整一個多時辰,眾人在鄉邑內挖了一個坑,將找到的屍體通通安葬其中。
  
        隨後,饑腸轆轆的眾人這才用乾糧就水充饑。
  
        而在此期間,蒙仲則一邊咀嚼著乾糧,一邊思考著一個問題。
  
        站在宋人的立場,他無法否認發動這場戰爭對宋國是有利的,但牽扯到無辜的滕國平民,卻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就好像他不會將滕虎殺死他兄長的這份仇恨,擴展到針對整個滕國的國民,他認為這即是道家所提倡的“德”,即(做人的)道德底線。
  
        “唰唰——”
  
        夜裡的寒風,吹拂過蒙氏族兵的旗幟,吹拂得那面「北亳蒙氏」的旗幟颯颯作聲。
  
        這一晚,蒙仲與蒙鶩聊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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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抵達滕國(二)
  
        “快、快跑……”
  
        在驚慌失措中,一名目測三十多歲的父親手持著木矛,用驚恐的目光望向背後山丘上升起的濃煙,旋即催促著自己的妻兒。
  
        在他的催促下,一名婦人雙手各自緊緊攥著兩個孩子的手,慌不擇路的從山間小道中往下逃。
  
        由於山路濕滑,婦女一時腳下不慎,竟然滑了下去。
  
        唯恐自己的孩子受傷,她將年紀較大的男孩推向其父,旋即緊緊抱著年紀較小的女兒,以至於自己的背部撞到了樹幹,疼得她半響沒喘上氣來。
  
        “娘。”
  
        “孩他娘,孩他娘。”
  
        父子二人連忙趕過來,將母親扶起。
  
        “沒事,我沒事。”
  
        母親吃力的搖搖頭。
  
        旋即,一家人的聲音猛地戛然而止,因為他們依稀聽到身背後方向傳來那些兇神惡煞的宋兵的聲音:“你們幾個,去那裡!……找到他們!”
  
        在宋兵的聲音中,亦不時有帶有女人哭泣的求饒聲,以及男人絕望而憤怒的聲音,甚至是兵器刺入身體後人的慘叫聲。
  
        “快、快走。”
  
        父親拉起母親,催促著妻兒繼續逃亡。
  
        他們是因為戰亂而躲在山上的滕人,除了他們一戶人家以外,山上還躲著幾十戶人家,皆是曾經居住在這一帶鄉邑的滕人,他們用山泉解渴,用獸肉、山菜、草根、樹皮充饑,不敢拋頭露面就是擔心被宋國的兵卒抓到殺死。
  
        然而,兇惡的宋兵今日還是找到了他們,殺上山丘,殺入了他們在山上重新建造的“村子”。
  
        逃!
  
        只能逃!
  
        稍許耽擱就會被那些宋兵殺死!
  
        不!
  
        可能是比死更恐怖的結局。
  
        尤其是對這位母親以及她的女兒來說。
  
        “在這裡!這裡有人!”
  
        忽然間,身背後傳來了那些兇惡之人的喊聲,嚇得這一戶人家面如土色。
  
        他們慌不擇路的逃下山。
  
        然而就在他們誤以為自己已逃出升天時,忽然在前面的山坳後,有一支軍隊朝他們徐徐而來。
  
        可怖的戰車,立于車上的甲士,以及手持兵器的步卒,粗粗一看,人數已有成百上千人。
  
        這是哪裡的軍隊?
  
        滿頭冷汗的男人死死握著手中的木矛,看向那支軍隊的旗幟。
  
        他看到,那是一面杏底白字的旗幟,旗幟寫著「北亳蒙氏」。
  
        宋國的軍隊?!
  
        “孩他爹……”
  
        女人驚慌地叫道。
  
        聽到女人的叫喊,面色發白的男人看看身背後,再看看面前,六神無主的他唯有死死攥著手中的木矛,儘管他知道,單憑他自己,根本無法對抗面前這支成百上千人的軍隊。
  
        “嗚嗚嗚……”
  
        女人絕望了,回身蹲下,緊緊摟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低聲喃喃著類似“閉上眼睛”的話。
  
        而男人似乎還在掙扎,咽了一口唾沫,勇敢地擋在妻兒面前。
  
        然而隨著迎面那支軍隊的靠近,待看到他們所攜帶的兵器後,男人亦絕望了,黯然丟下了手中的木矛,緊緊摟住了妻兒,仿佛是希望在生命的最後,仍能與家人在一起。
  
        “這幾個傢伙眼瞎了麼?為什麼擋在路上?”
  
        在迎面這支軍隊中,在最前列的戰車上,負責駕車的蒙虎不解地詢問。
  
        仿佛是感覺到了什麼,蒙仲抬起頭看向左前方的丘陵,旋即便瞧見那座丘陵上有一團團青煙升起,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一些嘈雜的人聲。
  
        “蒙鶩叔。”
  
        他低聲請示少宗主蒙鶩,見厚澤點點頭,便對蒙虎說道:“阿虎,放慢速度,繞過去吧。”
  
        “好嘞。”
  
        蒙虎一勒韁繩,駕馭著戰車,勉強稍稍偏移方向,從那幾名滕人的身邊行駛而過。
  
        見此,蒙氏的族兵們亦調整了前進的方向,在那幾名滕人的兩旁走過。
  
        在這些蒙氏族兵經過的時候,女人死死地摟著自己的孩子,而男人則死死摟著自己的妻兒,夫婦二人面色慘白,在絕望中等待著這些宋國士卒用冰冷的兵器將他們殺死。
  
        然而,他們最終並沒有等到,這些宋國的士卒,踏著不算整齊的步伐,從他們身邊經過了。
  
        “我們……還活著……”
  
        在對視一眼後,夫婦二人摟著自己的孩子喜極而泣。
  
        在歡喜之余,女人驚訝地看著那支軍隊離去的方向,小聲問道:“莫非那不是宋國的軍隊麼?”
  
        “不,那是宋國的軍隊。”
  
        男人肯定地說道。
  
        他認得宋國軍隊的旗幟,宋國的旗幟要麼是杏底白字、要麼就是白底金字,區別僅在於旗幟上的字。
  
        方才過去的那支軍隊,它的旗幟也是杏底白字,無疑就是宋國的軍隊。
  
        只不過這支宋國軍隊“無視”了他們而已。
  
        “應該是宋國新徵募的軍隊。”男人心有餘悸地猜測道。
  
        他有切身的經歷,在兩年前,當那些宋兵最初剛到他滕國的時候,有不少宋兵都會對他們這些滕國的平民“手下留情”,無論是舉著杏底白字旗幟的宋兵,還是舉著白底金色旗幟的宋兵。
  
        只是在一段時間之後,那些宋兵就逐漸變得兇惡殘忍起來,殺起人來也好似殺雞屠狗般,再也沒有仁慈可言。
  
        “快走吧。”
  
        男人催促著自己的妻兒,一家人逃向無人的荒野。
  
        而與此同時,蒙仲、蒙虎等人所在的蒙氏族兵,正從側面經過那片丘陵。
  
        此時,左手方向的那座丘陵,原先那嘈雜的人聲已經平靜下來,但仍能隱約聽到一些女子的哭泣聲。
  
        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無從得知。
  
        “加緊趕路吧。”
  
        見蒙仲皺著眉頭打量那片丘陵,蒙鶩面無表情地提醒道。
  
        這一路上,待他們越靠近滕城時,不時就能撞見一些逃亡的滕人,三三兩兩,而“無視”這些滕人,則是蒙仲這一行人唯一能做的。
  
        沒有辦法,他們的地位與權柄,都不足以左右這場戰爭。
  
        七月二十日,蒙氏族兵抵達了滕城西南二十裡處的宋軍聯營。
  
        此時,在周圍巡邏警戒的宋國軍隊亦逐漸增多,有時是王師的士卒,有時則是宋國國內的族兵,在蒙鶩頻繁出示符節的情況下,蒙氏族兵毫無阻礙地靠近宋軍的兵營。
  
        當即,便有宋兵將這件事上報于軍司馬景敾。
  
        “啟稟司馬,有一支兵隊,自稱是景亳蒙氏的增援,持有符節。”
  
        “景亳蒙氏……”
  
        軍司馬景敾捋著花白的髯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景敾乃是宋國的老將,據說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在中原諸國間沒有什麼“善戰”之名,但在宋國,倒也稱得上是一名戎馬一生的統帥,只不過並沒有什麼耀眼的戰績。
  
        前兩日,他收到了惠盎的書信,惠盎在書信中說,待幾日會有一支蒙氏的族兵抵達他的營寨,拜託他到時候照顧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並且,惠盎在信中直言不諱這名少年乃是莊子的弟子,亦是他新認的義弟。
  
        惠盎乃宋國的治國重臣,儘管近幾年因為仇赫的關係失去了相位,但誰也不能否認此人在宋王偃心中的分量。
  
        於是在收到惠盎的書信後,景敾便派人在寨門口守著,等待那支蒙氏的增援。
  
        而今日,這支蒙氏的增援終於抵達。
  
        “想不到惠大夫亦會做出徇私之事……”
  
        景敾曬然一笑,但惠盎的託付他卻不敢怠慢,畢竟,別看他是統帥過萬王師的軍司馬,但地位相比較惠盎還是遠遠不如的。
  
        到時候借“慰勉”之便,去看看那名叫做蒙仲的小子吧。
  
        景敾暗暗想道。
  
        片刻之後,蒙仲與蒙鶩等人便收到了軍營的回應——軍司馬准許他們入營,與由蒙擎率領的舊蒙氏族兵匯合。
  
        在幾名士卒的指引下,蒙仲一行人來到了蒙擎等族人駐紮的地方,而蒙擎在得到消息後,亦帶著族人們出營迎接。
  
        時隔兩年余,蒙仲再次見到了蒙擎這位族內的家司馬。
  
        相比較兩年前,蒙擎的臉上多了一道恐怖的傷痕,從額頭其至左臉,這道疤痕使得這位本來就寡言嚴厲的家司馬顯得更加讓人生畏。
  
        不說其他人,就連他的親兒子蒙虎都不敢上前。
  
        “少宗主。”
  
        “蒙擎,在軍中不必如此稱呼。你是家司馬,我是你的部下。”
  
        在彼此相見後,蒙鶩將懷中的獸角符節雙手遞給蒙擎,表示蒙擎才是所有蒙氏族兵的統帥者。
  
        “那就……恕我僭禮了。”
  
        蒙擎接過符節,當著所有人的面高高舉起,旋即將其小心收入懷中。
  
        隨後,他的目光看向了站在蒙鶩身邊的蒙仲,剛毅的臉龐上,流露出幾分愧疚:“阿仲……”
  
        蒙仲當然明白蒙擎的心情。
  
        畢竟蒙擎曾受葛氏的囑託,私下照顧蒙仲的兄長蒙伯,但最終,蒙伯卻為了救其弟蒙摯而戰死,這讓蒙擎心中很不是滋味。
  
        但蒙仲卻不這樣認為,無論是蒙擎還是蒙摯,蒙仲都覺得他們已經盡到了作為長輩的職責,至於兄長蒙伯的戰死,那是後者自己的選擇——若非蒙擎、蒙摯善待蒙伯,蒙伯會為了營救蒙摯而不惜犧牲自己麼?
  
        “好了好了,先進營帳吧。”
  
        見氣氛有些凝重,蒙摯笑著圓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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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抵達滕國(三)
  
        片刻後,家司馬蒙擎將所有擔任“車吏”的族人都請到了他的兵帳,
  
        包括前來增援的族兵,一共是十六名車吏,其中唯獨蒙仲身份特殊,因為是莊子的弟子而得到了坐在帳內的資格,除他以外,縱使是家司馬蒙擎的兒子蒙虎,也只能站在帳外,時不時地朝帳內張望幾眼,用羨慕的目光看著蒙仲這位好兄弟。
  
        “眼下,軍中還剩下四十七名族人。”
  
        當蒙鶩開口詢問軍中的狀況時,蒙擎沉重地回答道。
  
        聽聞此言,增援的族人們無不沉默。
  
        要知道兩年前,他蒙氏總共派出了兩百名族人,並且在近兩年中,陸陸續續亦曾派了四十幾名族人,比如傷勢養好後立刻返回戰場的蒙摯。
  
        然而這總共約二百四十余名族人,如今卻只剩下四十七人,有近兩百名族人在這場仗中喪生,這如何不讓人感到哀傷。
  
        “至於兵力,眼下倒有五百餘人。”在旁的蒙摯介面解釋道:“兩年間,彭城徵募了一些平民,陸陸續續地補充了我等的軍隊,目前維持在五百人左右。……加上少宗主此番帶來的增援,即一千兩百人。”
  
        蒙鶩聞言點了點頭,忽然問道:“王師那邊呢?據我所知,此番彭城只派了一軍王師,我宋國不止這點兵力吧?”
  
        他口中的「軍」,即當代軍隊的編制數量,一軍即一萬兩千五百人,而宋國的軍隊,在「剔成君」時代就最起碼有三到四軍的人數,更何況是宋王偃執國的當下。
  
        即便說宋國有近十萬的軍隊,這也是不誇張的。
  
        不過,這十萬軍隊未必都能輕易調動,因為他們大多都被部署在宋國的邊境各地,防備著魏國、楚國、齊國,能調動的,恐怕也就只有三四萬人數,再多就要依靠國內各家族的族兵。
  
        “我聽說有兩到三軍部署在「泗淮」。”蒙摯解釋道。
  
        所謂「泗淮」,即齊國薛邑、宋國、楚國三者所接壤的那塊土地,種種跡象表明亦是宋王偃希望吞併的地方,不過暫時宋國還不敢輕舉妄動,免得激怒楚國引發戰爭——雖說楚國眼下正忙著糾集諸國再次討伐秦國。
  
        『先滕國、後薛邑,然後要麼是齊國本土,要麼就是泗淮,視趙國討伐中山國的進展而定,這大概就是宋王的意圖。』
  
        在仔細聽了蒙擎、蒙摯、蒙鶩幾人的對話後,蒙仲心中暗暗猜測道。
  
        隨後,眾人又聊到了滕城。
  
        對此,無論是蒙鶩還是蒙仲,皆對此感到不可思議,要知道宋國攻伐滕國的軍隊,王師以及各家族族兵都算上,陸陸續續有四萬多人,其餘運輸糧草的民役更是不計其數,然而這樣的兵力,卻仍然攻不下一座滕城?
  
        到底滕城有什麼玄機?以至於如此難以攻克?
  
        “是墨家!”
  
        與兄長蒙擎相比較為健談的蒙摯解釋道:“這兩年,墨家弟子紛紛雲聚滕國,幫助滕城打造了一些守城的器械,比如,有一種可以一下發射數枚弩矢的器械,它的威力比弓更大,往往一下子就能殺死好幾名兵卒。還有一種稱之為「拋車」的器械,能拋投巨石、炭火,威力巨大。不過最難纏的,還是我們私下叫做「乙壁」、「乙蓋」的器械……”
  
        “那是什麼?”蒙鶩好奇問道。
  
        見此,蒙摯便用雙手比劃著解釋道:“那是一種木制的遮板,家兄曾經親自帶人靠近城牆觀察過,此物形狀好似乙字,上端是遮板,下端是基座,滕人將其安在城牆上,使上端的遮板能突出牆外,令我軍的兵卒難以用長梯攀爬。……就像這樣,它的上端是可以移動的,若我們將長梯架在城牆上,它就向外推,將梯子頂翻;若我們將長梯架在它的上端遮板上,它就往回縮,使梯子失去支撐。……更叫人頭疼的是,這種器具還能保護城牆後的滕兵,使城下的我軍無法射到他們,唯有在遠處射。”
  
        “不能摧毀麼?”蒙仲冷不丁插嘴道。
  
        “沒有意義。”蒙摯看了一眼蒙仲,搖搖頭解釋道:“這種「乙壁」打造並不難,所需的材料也不過是木頭而已,我們付出巨大代價摧毀多少,滕城很快就能重新打造一批……墨家弟子,各個都懂得打造這種守城器械,且他們還教會了城內的滕人。”頓了頓,他接著說道:“是故唯一的辦法,就是圍城,阻止滕人出城砍伐木頭,將周圍一帶的林木全部燒毀,但滕國似乎事先儲備了不少木頭……”
  
        說到這裡,他再次搖了搖頭,顯然是對這種簡易的守城器械無可奈何。
  
        見蒙鶩、蒙仲等新來的族人似乎有些不信,有一名族人歎息道:“過幾日,待軍司馬再次嘗試攻城時,你們就知道此物的厲害了。”
  
        蒙鶩、蒙仲等人相互看了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麼。
  
        會議結束後,族人們相繼散去,回各自的兵帳歇息,唯獨蒙仲被蒙擎留了下來。
  
        在沒有旁人的情況下,蒙擎嚴肅而誠懇地對蒙仲說道:“阿仲,你兄長的事,我深感愧疚,但你放心,只要為叔跟阿摯還活著,終有一日會擒住滕虎,讓你能為兄報仇……”
  
        “蒙擎叔……”
  
        蒙仲其實很想說這件事不怪兩位叔父,但看著蒙摯嚴肅而誠懇的表情,他最終點了點頭。
  
        而就在這時,忽然有族兵前來稟報道:“家司馬,軍司馬來到了我等這邊,說是來慰勉增援的族人的。”
  
        “軍司馬景敾?”
  
        蒙擎微微一愣,不及細想便帶著蒙仲前往恭迎,同時派人傳喚蒙鶩、蒙摯等族內的車吏。
  
        不多時,蒙仲便在營內見到了景敾,見到這位負責宋國討伐滕國的最高統帥。
  
        “蒙摯,見過軍司馬。”
  
        “不必多禮。”
  
        在彼此見禮後,年過七旬的景敾笑著解釋道:“聽聞景亳蒙氏今日有增援到此,老夫特來慰勉,蒙氏一族真不愧是我宋國的棟樑啊,憂心國事,出兵增援,竟比彭城那邊的家族還要迅速……”
  
        “軍司馬過贊了。”
  
        蒙擎抱拳謝過,心底不禁有些驚訝。
  
        雖然景敾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慰勉蒙氏的增援而來,但這話顯然不能使人信服,景敾那是何等人物?那可是統率一軍王師的軍司馬,伐滕的宋國將領,慰勉蒙氏增援這種事,哪怕他隨便派幾名親兵也足以,根本無需他親自前來。
  
        但既然景敾這麼說,蒙擎當然也不會追問究竟。
  
        蒙擎覺得,倘若景敾果真是有其他事前來,他終歸會道出目的的。
  
        果不其然,在跟蒙擎閒扯了幾句後,景敾便故作不經意地問道:“蒙擎,老夫聽說你蒙氏一族中,有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有幸拜在莊夫子門下……”
  
        蒙擎奇怪地看了一眼景敾,並未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微微轉過頭看向蒙仲。
  
        見此,蒙仲便主動行禮說道:“軍司馬,小子即是蒙仲。”
  
        “喔?”
  
        景敾微微一愣,仔細打量著蒙仲,旋即笑著說道:“果然是少年逸才,不愧是莊夫子的弟子。”
  
        從外表就看出是“逸才”?
  
        蒙仲表情有些古怪,心中暗自猜測。
  
        他可不信他乃莊子弟子的這件事已經傳遍了宋國,很顯然,這是有人透露給景敾的,並且這個人地位不俗,以至於景敾對他極為客氣和藹。
  
        仔細想想,附和條件的,恐怕就只有宋王偃與惠盎二人了。
  
        但以宋王偃的性格,根本不會拐彎抹讓景敾照顧他——並且宋王偃也不太可能會對他特殊照顧,所以說,只有惠盎。
  
        果然,在稱讚了蒙仲幾句後,景敾便帶著幾分試探說道:“聽聞你在彭城時,住在你兄府上,還好嗎?”
  
        『?』
  
        蒙擎在旁聽得一頭霧水。
  
        卻見蒙仲說道:“軍司馬指的是惠盎惠大夫吧?”
  
        “對對對。”
  
        一聽這話,景敾再無懷疑,笑著拉攏關係道:“惠大夫真乃國之棟樑,他與老夫也稱得上是忘年之交,若日後在軍中有何需求,你不妨直言於老夫,老夫當酌情……呵呵呵呵。”
  
        面對景敾的刻意示好,蒙仲不禁感慨他義兄惠盎的人脈,以及他恩師莊子的人脈。
  
        “多謝軍司馬。”蒙仲抱拳謝道。
  
        “無需謝,無需謝。”景敾笑著擺了擺手。
  
        不得不說,惠盎的面子的確不小,比如幾日後的攻城戰,以往蒙氏族兵跟其他家族一樣,都是作為王師的從軍協助攻城,說得難聽點就是消耗城內守兵體力的炮灰,但這次,景敾卻將蒙氏族兵調到了側翼,雖然對外宣稱是讓蒙氏族兵守衛側翼,但實際上卻是將他們從戰場第一線撤了下來。
  
        提及這場攻城戰,蒙仲不得不說,雖然景敾待他很客氣,但這位老將在攻打城池方面確實沒什麼造詣,「蟻附」似乎是他唯一的攻城戰術——所謂的蟻附,即是讓士卒像螞蟻一般攀登城牆的戰術。
  
        另外,在這場攻城戰中,蒙仲亦見識到了蒙摯所提及的墨家的守城器械,尤其是那個被宋兵稱作「乙壁」的器具,在這種守城器械面前,縱使宋兵能攻到城下,也無法越過「乙壁」,攀上城牆,以至於滕城無驚無險就擋住了宋軍的進攻。
  
        『不愧是墨家所打造的守城器械啊,不過……或可以被「井闌」所破!』
  
        看到宋兵被阻擋于滕城城下,不得寸進,蒙仲心底暗暗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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