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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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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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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48:34 |只看該作者
120 【風捲塵垢】第②③章

  上去幹嘛呢?給她看其樂融融的親子場面?告訴她母愛是天性,沒有哪個母親會嫌棄自己的孩子是麻煩?

  木代不想上去。

  正遲疑間,嬰孩的哭聲忽然小了,然後燈也撳滅了。

  估摸著是母親把嬰孩抱回房間了。

  羅韌的表情,像是走在樓下被人淋了盆洗腳水。

  半晌,只好又悻悻爬下來。

  木代覺得好笑:「你爬上爬下的好玩呢?」

  又說:「我應該大叫抓賊的。」

  羅韌落地,沒好氣拍拍手,問她:「我為了誰?」

  木代笑,回答:「我吧。」

  她去牽羅韌的手。

  羅韌輕聲說:「有些事情,要靠妳自己想得開,不是我一句話兩句話勸得了的。但是,我的想法,還是要對妳說。」

  「麻煩跟愛,其實也就一線之差。愛妳愛的足夠,妳怎麼麻煩都是寶貝。愛妳愛的不夠,妳怎麼乖巧聽話都還是個麻煩。」

  「這話說出來可能傷人,但是木代,細節我已經聽的夠多,妳媽媽並不愛妳。」

  木代靜靜聽著。

  這一點,她早就猜到了吧,雖然內心裡,總愛臆想著為母親遺棄她這件事編種種迫不得已的理由,但是又隱隱覺得,也許真相其實簡單。

  不是每一個孩子,降生時都能迎著愛如潮水。

  木代輕輕嘆了口氣,拉他胳膊:「走吧。」

  羅韌說:「還有最後一句話。」

  這麼鄭重?木代忍不住抬頭。

  「不要怕麻煩我,將來,我也會麻煩妳。」他湊近她的耳朵,吹氣一樣,暖暖的,「女朋友,我們只麻煩最親近的人,我們狠狠的互相麻煩。」

  ***

  曹嚴華早上起床,收到炎紅砂發的微信,讓他和一萬三都去她房間裡吃早飯。

  所有人都在,早飯豐盛的讓人感動,房間的矮几上,豆漿、油條、蔥油餅、包子、雞蛋、豆腐腦,各色各樣,堪稱琳瑯滿目。

  一萬三還以為是炎紅砂買的,斜乜著眼看她:「妳這麼大方?」

  昨晚上趕她去買吃的,她可只買了麵餅回來,還是實心的。

  炎紅砂說:「羅韌買的。」

  洗手間門響,木代剛洗完臉,臉上掛著水珠子出來,炎紅砂往邊上讓了讓,給她留了個座位,又端了杯豆漿給她,木代先不急著吃,指揮曹嚴華:「幫我洗漱包拿一下,那個黑色的。」

  曹嚴華嘴裡咬著半個雞蛋,轉身拿包給她。

  自然熟絡的像一家人一樣。

  飯到中途,羅韌切入主題:「我昨天晚上,去了趟醫院。」

  這一節,回來的路上,羅韌已經同木代講過了,她並不吃驚,還是小口啜吸著豆漿,但一萬三他們,都停了下來。

  一萬三有點緊張:「馬超怎麼樣啊?」

  內心裡,他還是覺得,如果不是自己拼了命的去追打,馬超也不至於出事。

  「看情形,應該還算穩定。」

  羅韌停頓了一下,把自己滴血去驗證的事情約略說了。

  曹嚴華眼睛瞪的溜圓:「怎麼可能呢,三三兄的血都管用,你怎麼會不行呢?」

  他等級觀念嚴重,下意識覺得,小羅哥既然比一萬三厲害,血應該更管用才是──居然還不如一萬三的奏效,登時覺得接受不了。

  難道是凶簡從馬超身上離開了?也不像,經驗證明,除非宿主死亡,否則凶簡不會主動離開。

  羅韌環視了一圈:「我有一個推測。」

  「感覺上,鳳凰鸞扣的力量現在並不佔優勢,凶簡的勢頭還是咄咄逼人的,要說只用一萬三流的那麼點血就讓被凶簡附身的馬超大失常性,我覺得有點說不通。」

  炎紅砂有點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

  羅韌點頭:「就像那幾個一口咬定看到一萬三推人的目擊者一樣,馬超,可能也只是被凶簡影響的人。」

  一萬三駭笑:「這不至於吧,凶簡都能任意指使人幫它做事了?」

  這不是在升級,簡直是接連跳級了。

  羅韌說:「沒你想的那麼嚴重,你還記得,我叔叔羅文淼吧?」

  當然記得,但這是羅韌的家事,一萬三和曹嚴華對視了一眼,躊躇著要不要提。

  羅韌卻沒那麼多忌諱。

  「我叔叔是個讀書人,有自己的思考、主張、意識,某種程度上,我覺得他也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但是凶簡附身之後……」

  他沉默了一下。

  木代停止了啜吸,頓了頓把豆漿杯放下,小商河那次,她算是全程參與了的,羅韌提起的那場夜半火災,漁線穿起的僵硬人偶,現在想起來,還有點不寒而慄。

  「聘婷的轉述裡,我叔叔那個時候,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換句話說,是被凶簡完全控制,改變了心性。」

  「但是馬超的情況,還有那幾個目擊者的情況,卻不一樣。」

  曹嚴華覺得腦子裡有火花爆了一下,啊一聲叫出來。

  他激動的不行:「我猜到了小羅哥,你讓我說,我……組織一下語言。」

  難得這一次,腦子轉在其他人的前面,心裡驕傲到不行,生怕機會被別人奪了去。

  「讓我……組織一下。」

  他腦子飛快的轉著,有些緊張,羅韌看著他笑,像是鼓勵。

  曹嚴華的心踏實點了。

  他字斟句酌:「剛小羅哥說,羅文淼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因為凶簡在他身上,完全控制了羅叔。」

  「凶簡的力量應該是一定的,就像一勺糖,加進一杯水,這杯水就是糖水。但是加進一缸水裡,你喝起來,可能連甜味都感覺不到。」

  羅韌笑起來:「是這個道理。」

  曹嚴華說的更溜了:「如果小羅哥的推斷是正確的,馬超和那幾個目擊者,都是被凶簡影響的人,那麼這一次,凶簡作用力施加的人,似乎為數不少。所以,它沒有那個能力,讓他們像羅文淼一樣失去常性,只能在某個很小的點上去影響。」

  「所以我們看到,馬超也好,那幾個目擊者也好,性情、行為上,都還是個正常人。唯一讓人覺得不對的,是發生特定的事情的時候,他們的說辭完全不同。」

  一萬三懂了:「而且,他們的說辭特別誠懇,言之鑿鑿,根本不像是撒謊。」

  炎紅砂覺得自己似乎是懂了,但是仔細一想,又迷糊了,她哭喪了臉:「能講點我聽得懂的嗎?」

  木代忍不住笑,拿手彈她的腦袋:「小迷糊。」

  羅韌說:「咱們換個說法。以木代為例。」

  「當天晚上,木代並沒有去過橋上,但是,有三個人,很肯定地表示見到了木代,甚至認得出她的臉,說得出她的衣著特徵。」

  「但這特徵裡有漏洞,因為當晚,木代綁著頭髮,而他們看到的,是長髮飄飄的木代。」

  他拿了個雞蛋:「就好像,有這麼一個人,早些時候見過木代,木代的影像在他腦子裡成形。」

  又拿了三個包子,桌上一字排開:「然後,他把這種影像,嵌入成特定的編輯好的圖景,好像幻燈片一樣,插進或者是置換進入他們的記憶之中。」

  這就是為什麼,目擊者回憶當晚場景的時候,除了宋鐵,馬超和武玉萍的描述裡,木代好像完全是突兀出現的。

  馬超先前為了迴避張通撒尿而轉身,然後一回頭,就看見木代──這是影像置入。

  武玉萍騎車上橋,在橋上時什麼都沒看見,摔了一跤,一抬頭,看見木代站在橋上了──這也是影像置入。

  只有宋鐵,他是沿著河岸在走,到橋頭時,看到木代過來──宋鐵的置入時機最好,融合的幾乎不留痕跡。

  所以在調查者看來,木代的嫌疑幾乎無法洗脫:有馬超這個現場目擊者,還有宋鐵和武玉萍這兩個關聯佐證。

  羅韌冷笑:「但是強行置入就是置入,你如果仔細推敲,會發現非常不合理的地方,其一表現在木代出現的突兀,其二是……馬超沒有報警。」

  「我傾向於,如果張通的死跟馬超脫不了干係,那麼馬超忐忑之下,一定不會報警。當天晚上,他懷著惶恐離開大橋,回到家裡,可能還祈禱著警方不要懷疑到他身上。」

  一萬三吁了口氣:「但是一覺醒來,情況不一樣了,他的腦子裡多了一個自己都深信不疑的置換片段,他覺得就是木代害了張通。」

  羅韌點頭:「這種證詞很厲害,表情態度都誠懇真實,測謊儀都測不出的。」

  是的,測謊儀的工作原理是記錄人體生理變量,比如呼吸速率、血容量、脈搏、皮膚電阻,一個人知道自己在撒謊的時候,因為緊張,再怎麼強作鎮定,生理數值都會有輕微變化──但如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撒謊呢?

  炎紅砂感慨:「難怪在交管局,跟那幾個目擊者打擂的時候,他們都恨不得把我吃了──覺得我是顛倒黑白,睜眼說瞎話。」

  說不定,他們覺得,自己是正義的一方,仗義執言的人,炎紅砂才是那個其心可誅滿嘴假話的小人。

  羅韌說:「對木代的陷害,類似於事後的佈局,所以安排上還算縝密。但是一萬三這一次,好像是即時的,所以戳破也還算容易。」

  他手指撥弄著那個雞蛋晃悠悠在桌面立起:「第四根凶簡,或者說,被第四根凶簡附身的人。」

  「一是,它見過木代,否則的話,不可能把影像置入的那麼精確。」

  「二是,張通死亡的時候,它就在橋附近,所以,它知道宋鐵和武玉萍這兩個隨後經過的,可以被利用成為目擊證人的人。」

  「三是,一萬三和馬超發生追打爭執的時候,它碰巧就在現場,所以,能夠完成一次佈局拙劣的即時陷害。」

  「我們要想辦法,拿到現場的監控視頻。雖然當時情況比較混亂,但是我敢斷言,畫面之中,一定有一個人,一個我們還沒有正面和它打交道的人,身上附有第四根凶簡。」

  短時間的沉寂,木代端起豆漿杯,咕嚕喝了一大口,說:「我比竇娥還冤啊。」

  一萬三同樣的心有慼慼:「多虧有監控,要是倒退五十年,我大概也要跟著竇娥去了。」

  羅韌笑:「再把話題拉回來,為什麼一萬三的血有用而我的沒有,我猜測,可能是因為,一萬三的血對付凶簡雖然遠遠不夠,但是對付一個被凶簡影響的人,已經綽綽有餘了。我再去做嘗試的時候,凶簡的影響力已經脫離馬超,所以我的血對他而言,也只是普通的血的罷了。」

  曹嚴華插話:「這個我們可以再做驗證的。」

  他豪氣干雲地朝茶几上連摔四個錢包:「那四個孫子,有身份證,有地址,凶簡對他們是不是還有影響,試試就知道了。」

  一萬三心叫糟糕:你知我知就行了,你把這玩意兒摔出來幹嘛啊……

  果然,炎紅砂抬頭看曹嚴華:「哪來的?」

  羅韌也轉頭看木代:「當人師父的,是不是該說句話?」

  木代沉默了一下,果然說了句話。

  「我猜……是曹胖胖撿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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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48:47 |只看該作者
121 【風捲塵垢】第②④章

  兵分兩路。

  一路去設法搞視頻,另一路去找那個目擊者中的任一個,驗證關於血的設想。

  一萬三自動請纓第一組,表示視頻這玩意兒,得靠智取,他是當事人,前往索取更具備說服力。

  考慮到人身安全,搭配一個武力值偏高的,同為當事人的炎紅砂中標。

  炎紅砂不高興跟他搭檔:「被冤枉了連屁都不放一個,轉過頭暗搓搓讓曹胖胖偷東西,虛偽。」

  一萬三還沒來得及反駁,曹嚴華已經激動的為自己辯護:「都說了是撿的!撿的!」

  炎紅砂衝他笑的猙獰:「你當我傻呢?一連撿四個?曹胖胖,你專靠撿致富?說出來不嫌感動中國?」

  一萬三鎮定的拍曹胖胖的肩膀:「曹兄,淡定,你去跟炎二火的智商較什麼勁呢,不是給自己找堵嗎?」

  炎紅砂大怒:「我智商怎麼了?」

  一萬三心平氣和:「這不明擺著嗎?」

  木代好心提醒炎紅砂:「紅砂,他叫妳二火呢。」

  炎紅砂更怒了:「我怎麼二貨了?」

  曹嚴華跟一萬三一個鼻孔出氣:「二火妹子,跟我念,喝-烏-我,火,第三聲,火。」

  羅韌端起一杯水,不動如山的煽風點火:「紅砂,說不過人家就用拳頭講話吧,人要善於發揮自己的強項。」

  下一秒,曹嚴華在屋裡閃避著上躥下跳,憤怒的聲音都變調了:「是三三兄說的,妳別盡招呼我啊,我幹什麼了,我就糾正了妳的發音……」

  雞飛狗跳,木代笑的肚子都疼了。

  羅韌和曹嚴華是第二組,木代作為不方便露面的人群,要窩在賓館等消息。

  這安排讓她老大沮喪,每天都這麼藏著,偶爾能出去跟放風似的,電視裡的節目又貧瘠的如同大沙漠。

  她發牢騷:「跟困在籠子裡的鳥似的。」

  曹嚴華百忙中回應她:「小師父,妳看我,像一隻自由的小鳥。」

  他張開雙臂,從門口飛出去:「小羅哥,我在下面等你。」

  炎紅砂攆在後面叫:「你飛的動嗎?有你這麼胖的鳥嗎?」

  看來是各自出發了,一萬三也跟著下去,羅韌起身時,木代在邊上長吁短嘆,窩在沙發上盤著腿抱了個枕頭,下巴往枕頭裡一磕,一張小臉被枕頭包起來,像個委屈的寶寶。

  羅韌笑著摸摸她腦袋。

  她抱怨:「你們都走了,有什麼消息我也不知道,手機又不能開機……」

  羅韌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機給她。

  木代接過來:「就這麼給我了?萬一漂亮小妹妹或者秘密小情人打電話來……」

  這話忽然就提醒羅韌了,他忽然想起什麼,目光往手機上溜了一下。

  木代察覺到了,噌的一下把手機往身後一藏,一副你休想再拿回去的表情。

  羅韌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小樣兒,我有什麼好怕的。」

  ……

  路上,羅韌苦笑著問曹嚴華:「你知不知道墨菲定律?」

  墨菲定律?聽起來像跟牛頓是一類人,小羅哥是不是想在他面前顯擺自己有文化?

  曹嚴華不想給他機會:「我對物理界不熟。」

  羅韌說:「你去等公車,等太久了公車不來,你不耐煩就走了,剛走開,公車就來了。」

  曹嚴華瞪大眼睛,這是墨菲定律?墨菲怎麼會知道他上次等公車的事?

  「你排隊買票,總是另一隊動的比較快。你不耐煩,換到那一隊,忽然發現,原來站的那排反而動的更快。」

  曹嚴華心說:咋排隊買票的事他也知道呢,墨菲是世上另一個我吧?

  羅韌說:「墨菲定律讓人不要忽略小概率事件。會出錯的事總會出錯,如果你擔心某種情況發生,那麼它就很有可能發生。所以……」

  所以木代大概……極有可能……會收到電話的。

  ***

  一萬三情緒很激動,胸口激烈的起伏,眼圈竟然有點發紅,交管局的接待人員給他遞了張紙巾,說:「不要激動,慢慢說。」

  炎紅砂站在邊上,轉頭看著窗外,窗外是馬路,上午,正是高峰時段,車來車往,嗖呦一輛,嗖呦又是一輛,像極了她心中呼嘯而過的草泥馬。

  一萬三的聲音傳來。

  「睡不著,整晚都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是噩夢。」

  炎紅砂心說:胡說八道。

  接待人員說:「理解,這個我們理解。一般來說,正常人親眼目睹這樣的慘烈場面,心理上會需要一段時間調節的。」

  一萬三擤了擤鼻涕:「尤其是,昨晚你也在,你知道的,那幾個人一直說是我推的,我其實……我其實心理上都有點恍惚了。」

  炎紅砂覺得,一定有一瓶醋,從她喉管裡直接沖下去了,沖的胃都抽搐著泛酸:還恍惚!

  接待人員有點尷尬:「那幾個人,我們已經對他們進行了嚴正的批評教育了,證詞是很重要的,在某些案件中,直接關係到最後的審理走向,他們這種行為,說實在,非常過分。幸好監控視頻在……當然,也請你理解,事情發生的太快,他們可能確實是看錯了……」

  一萬三說:「我其實只有一個請求。」

  他說的言辭懇切:「我能不能再看一遍那個視頻?我就想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再看一次,給自己一個心安。」

  短暫的沉默,過了會,接待人員說:「雖然有點不符規定,但是要求還是在情在理的,這樣,你稍等,我去安排一下。」

  ……

  接待人員離開,炎紅砂回頭,那個坐在桌子邊的,言辭懇切的,深受噩夢困擾的某人已經沒了正形,軟骨頭一樣窩在椅子裡,兩條腿高高翹起。

  他很無所謂的朝炎紅砂聳聳肩:「生存的智慧。」

  炎紅砂冷笑:「這也叫生存的智慧?」

  「人嘛,就應該舒服的達成目的。曹胖胖一出手就能小懲大誡的事兒,妳幹嘛要臉紅脖子粗的和人吵呢,妳一張嘴又吵不過四張,自己累不累?再比如羅韌能打,那遇到激烈的場合就讓他上嘛,我就應該縮在後頭。硬上那不叫義氣,叫愚蠢……二火妹子啊……」

  他坐起身子,換了個姿勢,翹了個二郎腿,老氣橫秋:「二火妹子啊,看妳這個人有點小義氣,昨晚上為我的事又出了不少力,我才跟妳講這話,做人不要太軸了,妳就是一根筋……」

  炎紅砂哼了一聲,她才不要聽一萬三這種小奸小惡的生存智慧。

  她說:「我這個人呢,可能是有點不識時務,但我還是堅持自己的原則。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這世上的事,本來沒那麼混沌,其實黑白分明,你們老說的灰色地帶,不是事情帶著灰色,是你們這些人把事情攪灰了的。」

  「有一句話可能很俗,但我覺得,所有事,就該像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一樣分明,人人都遵守,人人都做到,人人心裡都有尺寸,就沒那麼複雜了。」

  一萬三嗤之以鼻,二火妹子這是沒得救的節奏。

  不對,慢著慢著,炎紅砂話裡,有那麼兩句怎麼聽的那麼熟呢……

  門響,一萬三迅速進入角色,手臂撐在桌上,低著頭,兩隻手絞在一起。

  人不能只靠一張嘴說話,嘴只兩片皮,也會累的,要善用身體語言,絞在一起的顫動的雙手代表了你糾結的、不安的、惶恐無依的內心,會強烈的喚起對方的同情。

  果然,接待人員的聲音都柔和了不少:「已經安排好了,你可以過去再看一遍。」

  為了讓他看的專注和不受打擾,接待人員特意坐離的很遠。

  炎紅砂抱著胳膊,悄悄把手機藏在一邊的胳膊底下,手機拍攝打開,鏡頭直對著屏幕。

  監控拍攝的角度略俯視,這樣的視角場景,她和一萬三幾乎是同時注意到了一個離場的女人。

  所有人都在往場內蜂擁,墊著腳,伸著脖子,唯恐錯過一丁點熱鬧,只有那個女人,慢慢向著外頭走,像一滴離心的水,劃過一條無人察覺的水漬。

  炎紅砂嘀咕了句:「還真有人這麼不愛看熱鬧呢。」

  ***

  曹嚴華舉著身份證。

  身份證上的男人叫孫海林,禿頂,稀疏眉毛,大眼袋,眼神裡只露一個字。

  垮。

  他把身份證從眼前移開些,露出不遠處那個正在保安室門口接外賣的保安的臉。

  一頭濃密的假髮,身板被保安制服襯的挺直,一張臉居然堪稱精神了。

  曹嚴華感慨萬分:在中國,身份證照片若是遭遇真人,必有一場廝殺,要是哪天遇到美圖秀秀,真是兩個只能活一個的慘烈節奏啊。

  曹嚴華看羅韌:「小羅哥,你上還是我……」

  「你上。」

  一想到要割破手,曹嚴華真是一萬個不情願,畢竟是疼的。

  他拿著羅韌的刀子,刀尖顫巍巍在掌心比劃。

  這手胖嘟嘟,肥厚是肥厚,然而靈巧,出入衣兜,如入無人之境。

  羅韌斜乜了他一眼,說:「男子漢大丈夫……」

  說話間,忽然伸手過來,把刀柄只那麼往下一帶。

  曹嚴華尖叫。

  皮破了,血出來了,鮮紅的一滴,飽滿。

  羅韌推了他一把:「還不快去,等血乾了嗎?」

  曹嚴華一溜小跑,在孫海林後頭叫:「老孫!」

  孫海林提著外賣疑惑回頭,不記得在哪兒見過這個胖子。

  曹嚴華不管不顧的,上去就握他另一隻手,掌心緊緊貼住,唯恐那血不能充分利用:「好久不見了啊!」

  意料之中的,孫海林頃刻間臉色大變,痙攣樣推開他,一直甩手,外賣也摔到了地上,外點是麻辣燙,湯湯水水,一地狼藉。

  曹嚴華注意到,他的掌心裡,有灼起的紅色一圈。

  孫海林怕不是以為被燙了,快步回到保安室,擰開角落的水龍頭一直涼水沖手,想朝曹嚴華發脾氣:你誰啊你,手裡什麼東西?

  誰知道一轉臉,人已經不見了。

  真是見鬼了。

  再一低頭,看到門口湯湯水水的一攤,不覺心疼:就這樣浪費了?花了他十好幾塊錢呢。

  他走到門口蹲下,兩隻手指拈起塑料袋,想看看能不能換個湯碗再利用。

  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還以為是那胖子,孫海林揣了一肚子火抬頭,這才發覺不是。

  做保安這行的,知道看菜下飯,來的人高大英挺,穿著氣場都不一般,怕不是重要的客人。

  孫海林趕緊起身:「您是……找人?」

  單位有規定,如果是重要客戶,稱呼上一定要用尊稱,您。

  羅韌笑笑:「向你打聽個事。」

  「您問。」

  「昨天晚上,十字街口那裡,出了車禍。」

  怎麼問起這個了,孫海林有點奇怪:「是啊。」

  「你作為目擊者,看到有人推了受害人?」

  「啊?」

  羅韌盯著他看。

  這個人他見過,昨天晚上,他在交管局門口和炎紅砂爭執,還大搖大擺搡開了她離開,說:「事情出那麼快,看錯了也是有的。」

  但是現在,他一臉的茫然。

  羅韌心裡生出異樣來,有什麼念頭忽然自腦際閃過。

  他很謹慎地,試探性地換了一個說法:「你當時看錯了?」

  孫海林說:「我沒看見啊。」

  「那你為什麼會被交管局請去協助調查?」

  孫海林迷茫著自言自語。

  「我沒看見……我看了監控,交警說我看錯了……我說了我看到人家推人了?但是我沒看見啊……」

  百思不得其解,他不自覺去撓頭髮,掌心的灼痕慢慢消退,假髮被他一撓二撓的挪了位,露出白茬茬的頭皮。

  羅韌掉頭就走。

  身後傳來腳步聲,先前躲了開去的曹嚴華小跑著跟上:「小羅哥,那姓孫的說了什麼了?」

  羅韌停下腳步:「我們最好輪班派人在馬超身邊盯點,這個人不能出事。」

  曹嚴華聽不懂。

  馬超?那個前一晚被一萬三往死裡追打的馬超?現在怎麼忽然成了受保護人物了?

  羅韌沒有說話,心裡面少有的翻江倒海。

  木代的希望,在馬超身上。

  孫海林的反應證實了一件事:他們的血對這些可能受到凶簡影響的人的確有作用,他的那部分被強行置入的、虛假的記憶、空穴來風的說法,被消除了。

  孫海林的記憶缺失了一部分,所以他忽然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言自語著理不清事情的順序。

  如果馬超的情形也是一樣的,那麼他醒來之後,會下意識翻供──因為他根本不記得在橋上見過木代。

  羅韌吩咐曹嚴華:「給木代,不是,給我的手機打電話。」

  曹嚴華不太明白,但還是依著他的吩咐撥了號碼,湊到耳邊聽了會,又拿下來。

  「小羅哥,佔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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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風捲塵垢】第②⑤章

  羅韌和曹嚴華先趕到馬超的病室門口。

  還好,一切正常,白天的醫院比晚上要熱鬧很多,走廊裡人來人往,病室外的排椅上坐著的應該是馬超的家人,病室門打開的間隙,他們會忍不住往裡頭張望,臉上掩不住的憂心忡忡。

  會有人為了繼續陷害小師父而讓馬超醒不過來嗎?也許吧,曹嚴華覺得盯點是必要的,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他說:「既然是輪班,我打頭好了。」

  又搖搖手機:「小羅哥,有事就發群裡。」

  說著點開群,講了之前的發現,又報告自己盯點站第一班崗的動態,炎紅砂很快回覆,說:第二班我來頂你,咱們只能三班倒吧?

  馬超的家人對一萬三多少有點憤懣,他是不方便露面的,木代也指不上,能有效輪值的,也就曹嚴華、炎紅砂,還有羅韌了。

  木代頂著羅韌的帳號回覆,一個感動的不行不行的卡通美女頭像,眼睛裡還噙著淚花,說:辛苦大家了,麼麼噠。

  這些和羅韌的頭像搭配在一起,怎麼看怎麼違和。

  曹嚴華還沒來得及偷笑,炎紅砂的第二條回覆又來了,發的是一段視頻。

  羅韌也過來看。

  監控的清晰度實在是一般又一般,俯視的視覺,大多是腦袋,手機翻拍就更加勉強了,堪堪看完,曹嚴華印象深刻的,除了一萬三,就只有一個突兀離場的女人。

  他跟炎紅砂一樣的感覺:「還有人這麼不愛看熱鬧呢。」

  他在群裡發問:「有可能是這個女人嗎?」

  炎紅砂說:「你不能因為只能看清楚這個人就認為人家有問題吧?」

  一萬三發:同上。

  居然有一個多日不發言的人亂入。

  神棍:「發的什麼啊,信號不好,看不了。」

  曹嚴華激動了:「神先生,你在函谷關嗎?」

  神棍回:「函谷關不好玩。」

  看來是到了,曹嚴華眼巴巴等他再回,他又像從前一樣杳無音訊了。

  曹嚴華感喟:高人就是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發言都這麼沒頭沒尾的任性。

  一轉頭,看到羅韌皺著眉頭。

  「小羅哥?」

  羅韌說:「其實,特別愛看熱鬧和特別不愛看熱鬧的,一樣可疑。」

  什麼?經了中間神棍那一攪和,曹嚴華已經差不多忘了這回事了。

  羅韌笑笑:「沒什麼,你先值班,我回去看看木代。」

  ***

  回去的路上,給木代打包了份飯,付錢的時候,想著:他們這些在外頭的,都是隨餓隨吃,只有木代,在賓館裡等著,眼巴巴等著被定時投餵。

  忍不住笑。

  回到賓館,去敲木代的房門,聽到她說:「進來。」

  原來門沒鎖,擰了把手進去,看到她坐在沙發上,昂著下巴,手裡拿著他的手機,拋起了,又抓住,間或纖細的手指間掉個個兒。

  這是三堂會審的架勢呢。

  羅韌關了門,走到茶几前放下外賣,伸手去拿:「給我。」

  沒搶到,她動作好快,倏地手一收,就藏到背後去了,還用後背緊緊抵著。

  斜著眼說:「這次被我抓到了吧?」

  這睥睨的小表情,羅韌恨的牙癢癢的:妳抓到什麼了啊?

  他單膝跪上沙發,手臂繞過她身子去掰她胳膊,木代耍賴,身子左擰右擰的,反正他拿不到。

  說:「小妹妹給你打電話了。」

  羅韌奇怪:「聘婷給我打電話了?不應該是鄭伯打嗎?」

  「別裝,另一個漂亮小妹妹。」

  這樣啊……

  羅韌笑的意味深長,他湊近木代,伸手捏捏她下巴:「女朋友,妳要是想詐我,還嫩了點吧?」

  木代笑起來,頓了頓手機扔下,伸手環住他脖子,把臉埋到他肩窩裡。

  羅韌單手抱住她,另一手把手機拿起來看,是有一個接入電話,沒猜錯,馬涂文的。

  聽到木代在他耳邊低聲呢喃:「你讓萬烽火幫忙找我媽媽了?」

  羅韌點頭:「妳那種找法不對,現放著萬烽火在這裡,他有資源。」

  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木代也坐起來,剛剛在他懷裡那麼一窩,長髮也攪亂了。

  羅韌說:「過來。」

  他輕輕摁低她的頭,順著髮線分路的印兒,把她的頭髮一縷縷撥回去。

  木代說:「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因為對妳母親實在沒有好感。」

  那樣一個母親,只帶了木代三四年的時間,對她性格的影響卻蔓延至今。

  不管能不能找到,不管找到一些什麼樣的信息,他都想趕在木代之前看到,必要的話,做適當過濾。

  木代坐直身子,想了很久,才說:「有些事情,我是能接受的,你也不用太擔心我。」

  羅韌說:「妳能接受管妳能接受,我不放心歸我不放心。畢竟,我雖然滿世界的漂亮小妹妹,女朋友卻只有一個。」

  木代笑出聲來,頓了頓說:「馬涂文說,一時之間,沒有找到太多信息,但是,他給了我一個人名還有地址。」

  她示意了一下茶几,杯子下頭壓了張記事的紙。

  羅韌拿起了看。

  名字是丁國華,地址就在南田。

  他抬頭看木代。

  木代說:「這個人已經退休了,但是二十多年前,他是南田醫院的醫生。」

  往事很難完全淹沒,一個時代的人會有共同的記憶,二十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南田縣,還是有不少人記得那片黑不溜秋四四方方的舊樓,也記得那個穿著暴露搔首弄姿的女人──畢竟在那個時代,這樣的女人與世風世俗格格不入,她是不少母親對女兒耳提面命的例子。

  ──不要學的像那個女人一樣……

  有人提供信息,曾經見到,丁國華醫生在醫院門口被那個女人拉扯,那個女人頭髮蓬亂著,拽著他衣袖說:「丁醫生你想想辦法,你是主任醫生啊,什麼病治不好啊。」

  這想法多天真,絕症聽了,會朝每一個醫生冷笑的。

  按時間推算,之所以去拉扯丁國華,應該是知道自己得了絕症。

  羅韌重新看了一遍紙條上的地址:「是要去找他嗎?」

  「你說,他還會記得我媽媽嗎?」

  羅韌沉吟了一下。

  「我不是醫生,醫生見了太多死亡,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能記得每一張病人的臉。但是二十年前,愛滋病應該還算十分罕見……」

  說到這裡,心裡忽然咯噔一聲。

  木代察覺到了:「怎麼了?」

  羅韌說:「現在我們講愛滋病,覺得司空見慣,但是二十年前,還是不一樣的。」

  之前為了打消木代的疑慮,他系統搜尋過愛滋病在中國的歷史,中國首例本土愛滋病案例出現在1989年,1998年6月底,以青海省報告了省內的病毒感染者為界線,標誌著AIDS蔓延到中國大陸的所有省區。

  「二十年前,還在1998年之前,妳母親的病,可能屬於省內的首例,至少也是前幾例,當時的情況下,就算不隔離也該特別關注,當地的衛生部門應該有案可查吧?」

  ***

  羅韌不急著去找丁國華,他在南田衛生局的網頁搜索,找到歷任領導,按圖索驥,鎖定一個叫馬全的退休局長。

  按照時間推算,馬全的任期覆蓋了二十年前那一段。

  木代想跟著,自己主動戴帽子,又把口罩兜上。

  羅韌怪心疼她的,她這陣子,真是受了不少無妄之災,可是有些時候,人真的是經受住了這一輪敲打,才能扛得起下一輪更大的煎熬。

  馬全不在家,家屬說,去老幹部之家下棋去了。

  老幹部之家在南田縣縣屬服裝廠的邊上,經人指點找到馬全,一個花白頭髮的老頭,其實也不在下棋,笑呵呵搖著扇子,在看人家下。

  羅韌直接過去,說,馬局長,能不能向你打聽點專業問題?

  馬全怪高興的,退休之後,很難聽到人家叫他「局長」了,又要打聽「專業」問題,顯然是很尊重他的權威性──他順手拖一張板凳給羅韌,說,來,坐,坐下聊。

  裡屋裡,嘩啦啦的麻將聲。

  木代站在羅韌邊上,見馬全看她,趕緊重重打個噴嚏。

  難怪帶口罩呢,馬全釋然:原來感冒了啊。

  他回答羅韌的問題:「愛滋病,這個病,我們沒有專門去研究過,當然,上級的指示是要聽的,防範宣傳什麼的,我們做的還都是到位的。」

  羅韌試探性地提及二十年前的一起診斷。

  馬全瞪大眼睛:「這怎麼可能嘛。」

  他自己解釋:「那個時候,民眾素質還比較低,心理一恐慌就會傳謠。現在這種情況也常見嘛,比如說SARS那陣子,國家每天報導哪個城市又增加幾例,當時南田根本還沒有病例呢,就有人說什麼咱南田也有了,一大早被救護車拉走了,傳的有模有樣的。這種情況,我們一定要呼籲廣大群眾相信權威機構,不要被謠言矇蔽。」

  說的一套一套的,早年在任上的時候,一定沒少做報告。

  羅韌問:「確定當時沒有?」

  馬全搖扇子:「要有的話,當時那種情況,醫院會不留底上報?你這是聽誰說的?」

  聽誰說的?羅韌一時語塞。

  告別了馬全出來,木代低聲說:「我好蠢啊。」

  她聽誰說的?聽一個在老樓原址附近賣葷素辣串的老太太說的,聽了之後就失魂落魄,嚇的眼淚都出來,還打電話嚇了紅姨。

  羅韌把她的口罩拉下點,看到她一張臉漲的通紅,像個小紅茄子。

  她嘀咕:「蠢的不可救藥。」

  羅韌笑:「人要是能知道自己蠢,那還算是聰明的。」

  有嘀鈴鈴的電鈴聲,邊上的服裝廠下班了,大門打開,很多車子往外出來,有自行車,也有電動車。

  羅韌拉著木代往邊上讓,才挪開兩三步,叮鈴脆響,有人熱情拍他肩膀:「哎,這小哥!」

  一回頭,一張眉花眼笑的大媽臉。

  羅韌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那人說:「你去過我家的,你忘了?我姓武啊,你當時開車來的。」

  又看木代:「你朋友啊?」

  羅韌一下子反應過來:這是武玉萍!

  木代有點慌,遮遮掩掩想拉上口罩,武玉萍還在那寒暄:「也趕巧了,我一出門看見你,心說這小哥眼熟,想好久才想起來,人一老,腦子就是不活……」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

  羅韌看著武玉萍,心念微動間,一把握住木代的胳膊,示意她不要戴口罩。

  然後把木代推到武玉萍面前。

  問:「妳不認識她?」

  武玉萍打量了木代一通,笑起來:「我上哪認識她去,我又沒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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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49:18 |只看該作者
123 【風捲塵垢】第②⑥章

  武玉萍走了之後,羅韌半天回不了神。

  他在群裡發了句,你們誰用血試過武玉萍了?

  陸續回覆:沒,沒,我也沒。

  這似乎不合常理,羅韌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木代拉他:「走啊,太陽都下去了,還要去找丁國華呢。」

  只好先把疑慮放到一邊,查了電子地圖,確定最近的步行線路。

  路上,木代說:「真奇怪,我在這裡住了四年,一點熟悉的感覺都沒有。」

  她偏頭看羅韌:「像是一棵蘿蔔,被硬插到青菜地裡,左看右看,都不覺得是自己家。」

  羅韌白她:「妳想打個比喻我不管,為什麼是蘿蔔?」

  木代露在口罩外的大眼睛滴溜溜轉,抱住他胳膊說:「大概是我跟蘿蔔在一起待的太久了。」

  羅韌笑,摟住她肩膀,一如任何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不過,在大街上招搖過市,木代還是忐忑的。

  問他:「警察會分外注意我嗎?」

  羅韌說:「他們會猜測妳跑了、找到隱蔽的地方躲起來了,即便露面,也一定鬼鬼祟祟形跡可疑,很少有犯罪分子這麼囂張,牽著男朋友沒事人一樣逛街的。」

  木代說:「以前不覺得,現在居然羨慕那些能在陽光下昂頭大步走的人。」

  她明明不是罪犯,卻揣了一顆過分警醒的心,帽子口罩,見人就低頭,看到警車過,手臂上會起細小的顫慄,下意識的,會去看周遭環境:從哪逃最合適?

  羅韌隔著口罩捏捏她的臉:「很快過去的。」

  木代說:「如果過不去呢,如果功虧一簣呢?」

  問完這話,街道上的喧囂聲似乎都小了,生活是個首鼠兩端的婊子,一邊說著公理正義,一邊又漫不經心送著冤屈的人飛血上白練。

  別想著等老天來洗刷你的冤屈,大氣層離地最近的對流層高度平均十到二十千米,地面上那麼喧囂,老天哪能聽到你纖薄的那一聲冤枉?

  羅韌說:「那我就帶著妳走,咱們永遠不為自己沒幹過的事買單。」

  「走到哪去呢?」

  會被通緝,會被追,去國外嗎?國門都出不了吧。

  羅韌問她:「坐過飛機嗎?」

  「坐過。」

  「最高的地方往下看,看不到國界、政府、機構、組織、條例,只有土地、河流、山丘、平原。愛走到哪就走到哪,全世界都是我們的。」

  說話時,陽光斜斜下來,正照著他的臉,羅韌下意識抬手去遮,陽光透過手指的罅縫,在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木代笑起來,忽然上前兩步,雙手環住他的腰,想埋頭在他懷裡,前頭的帽簷作梗,只好側過頭。

  好的情人,像是一雙眼睛,帶著你看到更藍的天、更長的河,更廣闊的天地,那些困囿心靈的四壁,通通消失不見。

  糟糕的情人,只會讓你的目光一直內收,眼裡全是生活的逼仄狹小,未來的無望,關係的糟糕,

  有個大爺拎著買菜的籃子從邊上經過,咧著嘴看著兩人笑。

  木代也笑,還衝他眨了眨眼睛。

  不就是陷害嗎,她想,潑過來的一盆髒水罷了,擰了毛巾擦乾淨就行,大不了沖個涼洗個澡,不見得我就能被一盆水淹死了。

  ***

  丁國華家,在一幢老式住宅樓的六樓。

  以二十年前就已經是主任醫生的待遇來看,這住宿條件,實在是差了些。

  天還沒有全黑,樓道裡已經暗的快看不見了。

  羅韌敲門,篤篤篤三下,然後側耳聽,門裡有動靜,看來有人在。

  或許應該讓馬涂文再多瞭解一下這個人的背景……不過算了,只是問個信息,三兩句的事兒。

  有凳子拖動的聲音,遲滯的腳步聲,然後咯噔一聲,鎖舌打開,門只開了巴掌大的縫,縫的中間,架起一根防盜鏈。

  還有橫亙在防盜鏈之上的,一個老頭乾瘦而又警惕的臉。

  語氣生硬:「找誰?」

  羅韌看他:「丁國華……醫生?」

  「醫生」這兩個字好像戳痛了他的神經,羅韌注意到,他的瞳孔明顯收縮了一下。

  「什麼事?」

  羅韌覺得,丁國華這道門,今天自己大概很難邁得進去。

  索性單刀直入:「想向你打聽件事,二十年前,你是縣醫院的主任醫師,當時……」

  丁國華打斷他:「不知道。」

  羅韌失笑:「我還沒說是什麼事……」

  砰的一聲,門關上了,門頂上的鐵鏽零星落下,從他臉上拂過。

  好大一碗閉門羹。

  羅韌轉頭看木代:「關於丁國華,除了姓名地址,就沒有些別的背景信息?」

  ***

  羅韌給馬涂文打電話,馬涂文嫌他不夠耐心:「萬烽火那你也知道的啊,消息都是一點一點來的。」

  這倒是,萬烽火認為,消息貴的就是「及時」,像新聞一樣,今天各家爭搶的頭條,到了明天就是曬乾癟的黃花菜,所以他從來不捂,打聽到什麼就第一時間傳達什麼。

  羅韌問:「那還有沒有後續的消息?」

  馬涂文拿腔拿調:「你等著吧,我今天還會收一個快遞的。」

  背景音裡,有個女人的聲音:「哎呀沐浴露都沒了,讓你記得買,你腦子讓狗吃了啊?」

  羅韌默默收起電話,看來是跟八美又和好了,有些愛情的呈現形式也真是奇怪,扯頭髮抓臉橫眉瞪眼的,居然也齜牙咧嘴著天長地久下去了。

  他轉頭看木代,又抬頭看六樓那扇亮燈的窗:「馬涂文那可能會有新消息過來,先守一會吧,想吃什麼,我去買。」

  木代看著他:「羅韌,你從來不跟萬烽火那裡直接接觸。」

  這話沒錯,他總是通過馬涂文。

  羅韌笑:「所以呢?」

  木代不想猜:「為什麼啊?」

  羅韌說:「我回國之後,沒坐過飛機,不坐火車,也很少坐汽車,去哪都是自己開車。」

  「麗江的房子,是用鄭伯的身份簽的約,開鳳凰樓,我是老闆,但鄭伯跑前跑後的辦下的手續上,沒有一紙是我的名字。」

  他看定木代:「為什麼?」

  木代回答:「你不想被什麼人找到。」

  羅韌吁了一口氣,說:「在這樣一個時代,一個頻繁露面的人,想要完全隱形是做不到的,我避免不了被人找到。但是,有一些措施是要做的……」

  比如儘量和萬烽火這樣無孔不入的信息網絡保持距離。

  木代問:「是誰啊,你在菲律賓那裡的仇家嗎?」

  羅韌沒有說話。

  夜色開始濃重了,晚飯時間,很多開著的窗戶裡飄出炒菜的香味,韻韻悠悠,甚至能聽到熱油滾鍋的哧拉聲。

  好像看到那個黑人小夥,小個子的尤瑞斯,把槍像扁擔一樣橫亙肩上,探著頭往鍋裡瞅,眼睛被油煙燻的睜不開。

  「羅,這樣也可以?你們中國人這麼吃?」

  又嘟嚷:「青木為什麼喜歡吃生的,你們都是亞洲人。」

  還看到他躺在床上,赤裸著黝黑的上身,滲著血跡的白色繃帶繞身一週,羅韌嘲笑他說,黑夜裡看,只看到白色的一道環。

  尤瑞斯氣的捶胸頓足,卻不是氣他的話。

  「亞洲女人,」他說,「我永遠的,再也不相信亞洲女人,尤其是馬來女人,我還要提醒我的兒子、孫子,我鄰居的兒子、孫子!」

  而床下,他們一群人哄笑著摟成一團。

  木代輕聲問:「你的仇家很厲害嗎?」

  羅韌還是不說話。

  眼前忽然又閃過寧靜的銀灘碧海,他背著水肺,倒頭直衝海底,自海底的岩石上撿起一顆天藍色的海星。

  浮出水面,尤瑞斯穿著橘紅色的救生衣,在水裡誇張的四下踢騰:「羅,羅,快救我,我翻過來了!」

  尤瑞斯居然能套著救生衣,在水裡翻了個跟頭,像被人掀翻了無法翻身的烏龜。

  羅韌不救他,扯開他的領口,把海星塞了進去。

  尤里斯尖叫:「什麼東西,涼的,還動的!」

  羅韌說:「今天,你要麼學會游泳,要麼死在水裡。」

  後來,尤瑞斯終於學會游泳,一有機會,就在海裡快活的撲騰,笨拙的姿勢激起巨大的水花。

  「羅,我是一條黑魚,在中國,黑魚很珍貴吧?」

  羅韌說:「是,一種受人尊敬的魚。」

  再後來,尤瑞斯死在激戰過的那幢豪宅的游泳池裡,面朝下,浮在水面上,衣服發泡,鮮血在碧藍色的池水中蔓延開來。

  羅韌咬緊牙關,慢慢閉上眼睛。

  木代靠過來,涼涼的柔軟面頰貼住他的臉,湊到他耳邊低聲說:「羅小刀,你乖乖的,我什麼都不問了。」

  羅韌再睜開眼睛裡,眼裡那層氤氳的水汽,還有蔓延著的血色狠戾,消失無蹤成一片溫和的清明。

  問木代:「吃什麼?」

  「小籠包,蘸帶一點點甜的醋,吸溜吸溜還有湯。」

  ***

  江浙的灌湯小籠包在這裡居然頗有市場,排隊的人不少。

  羅韌接到馬涂文的電話。

  「那個丁國華,老早不當醫生了,約莫二十年前吧,就從醫院離職了。」

  羅韌意外:二十年前,醫生是個金飯碗吧,居然辭職,他這麼捨得?

  「老婆也離婚了,說他這個人有點神神叨叨的,具體神叨在哪也說不出來,反正不常出門,縮在家裡,也不見人。後來改制的時候,醫院想請他回去,他一口回絕了,門都沒讓人家進。」

  羅韌心裡平衡點了,看來不讓訪客進門對丁國華來說是常態。

  馬涂文感慨:「日子越過越窮,二十年前的主任醫師,那也是高知識分子呢……」

  ……

  羅韌心裡一動。

  二十年前,那前後、左右,還真是發生了很多事情。

  據說木代的母親得了愛滋病──木代被遺棄送走──丁國華忽然離開醫生崗位──就連那個騰馬雕台,也是二十多年前建的……

  有一些聯繫,一定是一直在的,只是暫時被迷霧遮住,窺不了全貌。

  ***

  木代坐在小區花圃邊的台階上等羅韌,向來路看看,又抬頭朝六樓看看。

  有一些窗口已經關燈了,小地方,本來就歇的早,小區也死氣沉沉,這麼久,除了羅韌出去過,就再沒什麼動靜。

  木代心念一動。

  你不是不開門嗎,可是擋不住我有過牆梯啊。

  她走到牆根處,深吸一口氣,兩臂張開,貼緊牆面。

  師父說:妳不能當牆是牆,妳是妳,那樣妳總會掉下去的,妳得想著,牆就是妳的地,偶爾踩滑了摔了,也是摔在地上。

  木代足尖一抵,手、足、腹五點用力,倏忽而上。

  說是壁虎遊牆,其實是哄行外人的,怎麼也做不到真的像壁虎或者蝮蛇那樣來去自如,她一直多點借力,幸好老樓的牆壁粗糙,很多罣礙。

  很快就到了六樓窗口。

  她屏住氣,兩手扒住窗檯,身子一擰,兩隻腳蹬住隔壁的空調外置架,達成幾乎不太費力的身體平衡。

  然後探頭去看。

  丁國華將睡而未睡,檯燈調的很暗,斜倚在床上看書,半晌才翻一頁,端的不慌不忙。

  那書,目測著,還挺厚。

  木代的手肘有點酸,向下看,羅韌回來了,正抬頭看著她,燈光太暗,距離有點遠,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過,沒哪個男人喜歡看到自己的女朋友沒事就爬牆吧,還是六樓那麼高。

  木代有點心虛,轉頭看,丁國華似乎準備睡覺了,書往床頭一搭,起身去洗手間。

  走路的時候,一拖一拖,腿腳有點僵硬。

  過了會,端了盆水出來,準備洗腳。

  他喘著氣,脫掉右腳的鞋子、襪子,把乾瘦的腳浸泡到熱水之中,愜意似的吁了口氣。

  哪有人是一隻一隻洗腳的?真心怪癖。

  手肘越來越酸了,再次低頭,羅韌已經在台階上坐下了。

  待會下去,他如果問她看到了什麼,她怎麼答?看到丁國華洗腳?

  好生無趣。

  木代悻悻的,正準備擰個身往下,丁國華又有動靜了。

  他拿起搭在邊上的搓腳毛巾,胡亂把右腳抹乾,然後端起腳盆,一拖一拖的又去了洗手間。

  嘩啦,水倒掉的聲音。

  這個叫丁國華的老頭,他只洗一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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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49:30 |只看該作者
124 【風捲塵垢】第②⑦章

  什麼樣的人只洗一隻腳?

  羅韌沉吟:「另一隻腳,會不會是義肢?」

  木代沒接話,埋頭吃自己涼透了的小籠包──把謎題交給羅韌,他就不會分心追問自己爬樓的事情了。

  不過她還是有疑問,很多戴義肢的人,在人後或者獨處時是把這些都卸掉的──丁國華常年不出門,犯得著從早到晚,甚至是睡覺都不把義肢摘下來嗎?

  羅韌說:「可能不是假肢,只是一隻腳。」

  如果只是一隻腳的話,行動上的負擔不是很重,有些人會傾向長年不取下,保留一種並無殘缺的假象和心理安慰。

  聽起來像是刖足。

  可是漁線人偶一案裡,被刖足的人都是死了的,而且……

  木代看羅韌:「我們後來經歷的跟凶簡有關的案子,那隻老蚌,還有寨子裡的女人,死後為什麼沒被砍了腳呢?」

  她是不知道老蚌長不長腳,但那個女人,確實是全屍掩埋的。

  羅韌說:「這個不難解釋。神棍曾經說過,鳳凰鸞扣的力量是轉移到我們身上了。」

  在他們之前,可能完全沒有人注意過凶簡的存在,所以鳳凰鸞扣只能以自行的力量去予以懲戒──這種懲戒在羅韌看來畫蛇添足,兇犯已經死亡,砍去一隻腳,除了一種自欺欺人式的宣告,還能有什麼作用呢?

  而他們參與之後,對凶簡的緝拿算是走上正軌了。

  不過確實,被刖足的人都是死了的,丁國華為什麼還好端端活著呢?

  羅韌抬頭,看六樓那扇已經熄了燈的窗,說:「直接上去問他吧。」

  ***

  砰砰的敲門聲之後,屋裡亮燈了,丁國華的聲音聽起來很不耐煩:「誰啊?」

  房門沒裝貓眼,只能打開了看。

  羅韌笑:「又是我。」

  丁國華的臉色很難看,正想關門,羅韌一手抵住。

  「想問你關於二十年前南田縣一樁愛滋病診斷的事。」

  丁國華憤怒:「說了不知道,你們再這樣騷擾我,我就報警了。」

  羅韌說:「你背上,是不是少了一塊皮?」

  丁國華明顯怔了一下,他的嘴唇有點哆嗦,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羅韌又低頭:「左腳是不是忽然被砍掉,你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誰做的?」

  那股抵在門上的,強壓著跟他對抗的力在減弱。

  羅韌鬆開手:「跟你類似的人,我也認識幾個,有沒有興趣交流一下?」

  等了一會,門上傳來防盜鏈的搭扣順著滑槽取下的聲音。

  羅韌和木代對視一眼,心裡輕輕吁了一口氣。

  ***

  丁國華的房間真的是老式的,桌上還鋪著白線鉤織的桌布,黑白小電視機,壺身上繪著大牡丹的保溫瓶。

  他拖著行動不便的身子,用陶瓷缸子給兩人倒了水,然後挪了張圓凳坐在對面,兩手不安的抓著大腿上的褲子。

  「剛你說,跟我類似的,還有別人?」

  「我叔叔,自殺死的。發現屍體的時候,左腳被砍,後背上少了一塊皮,長方形這樣,像根竹簡。」

  丁國華嘴巴半張,好一會才輕輕「哦」了一聲。

  羅韌示意了一下他的腳:「怎麼發生的?」

  丁國華苦笑:「說了你們也不信。」

  又說:「就是在家睡午覺的時候,忽然疼,疼的全身都抽,醒過來,整個下半身都是濕的……」

  那時候,居然還以為是成人尿床了,結果一掀被子,撲鼻的血腥氣,斷口處,還能看到被血彌著的白茬茬的骨頭。

  「那兩天跟我愛人吵架,她一氣回娘家了,屋裡就我一個人,窗關著,門閂著,被子都沒掀開過,什麼徵兆都沒有,一隻腳就這麼沒了。」

  好在他是醫生,知道怎麼樣急救,趕緊找家用的繃帶捆住腿上部,第一時間止血──這一處疼的太厲害了,以至於背上的那一片異樣,他只以為是瘙癢,幾天後洗澡的時候才發現。

  羅韌問:「當天,睡午覺之前,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丁國華想了想:「有個女人來找……就是你們想問的,愛滋病診斷的事。」

  「那個女人,情緒不穩定,前一秒會苦苦哀求我給她治病,下一秒忽然心性一轉,又會跳起來唾你的臉,踹門,拿磚頭砸你家的玻璃。」

  「這樣的病人是有的,你治不好她,她把一切都算在你頭上,找不到發洩的口子,拿醫生出氣。」

  「那天中午,她到我家門口鬧,又是敲門又是砸,我不理她,自顧自上床睡覺,迷迷糊糊的時候,還聽到她撓著門哭嚎。」

  羅韌的眸光漸漸收緊。

  根據經驗,凶簡離身時,下一個被附身者往往就在附近,這一條對上了。

  木代忽然問他:「我們之前,讓人打聽過你,信息少的可憐,甚至根本沒有提過你被砍過腳,其它人不知道這回事嗎?」

  木代居然問出這個問題,羅韌有點意外,他自己都沒往這方面想。

  丁國華苦澀的笑:「我沒有對外說……傷口都是我自己處理的,起初我請病假,後來迫不得已要出門,自己裝的假腳,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麼走路彆扭,我就說是摔的……」

  羅韌定定看住他:「為什麼?」

  丁國華的精神有點恍惚:「我也說不清楚,那一陣子,發生了很多……怪事,被砍了腳,我居然覺得,像是報應。」

  ***

  怪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他也說不清楚。

  起初,只是一點診斷上的小問題,比如,遇到個相熟的病人,在取藥窗口等著買藥,他經過時順便看了一眼藥單,會建議說:你這種情況,最好不要吃xxx,藥性烈,反而容易出問題。

  病人比他還驚訝:「丁醫生,這藥是你開的啊。」

  我嗎?怎麼會?可能是處方開的太潦草了吧。

  他要了處方單來看,確確鑿鑿。

  還以為是自己太累了,無人處提醒自己:老丁啊,幹醫生這行的,腦子可不能迷糊啊,隨便一句話出去,要人的命呢。

  可是,情況越來越嚴重了。

  從起初的開錯藥,到後來對病症的肆意曲解、故意渲染、無中生有。

  丁國華的聲音無比艱澀:「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控制著,明明知道,也無力反抗。也就是那段時間,我和我愛人的關係漸漸緊張,她覺得我脾氣暴躁,像變了一個人……」

  羅韌陸續接觸過凶簡的附身者,要麼是死了,要麼是無法溝通,這還是第一次,去聽當事人敘述回憶。

  他想起叔叔羅文淼,想起他那句不知道動用了多少力量才說出的「羅韌,不要讓我殺人」。

  丁國華的掙扎,應該比叔叔還來得強烈吧,因為他算得上是一個有醫德的醫生,醫者父母心,每天把絕望帶給病人,他的內心煎熬可想而知。

  而且,當時的南田還很窮,縣醫院的診斷幾乎是定案了,很少有人還有那個財力和不甘去更大的城市再碰運氣。

  那個女人他也記得,姓項,項思蘭,她得的是性病,對愛滋病也根本不瞭解,頭次聽到的時候,還問他:「要吃什麼藥啊?」

  再後來,知道了這病是絕症之後,她就有點瘋狂了。

  聽說,她把血滴在鄰居燒飯的鍋裡,惡毒地嚷嚷說,憑什麼只我一個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

  ***

  丁國華提到項思蘭這節時,羅韌擔心地看木代,目光相觸時,她微笑了一下,好像在說,我沒事。

  丁國華咳嗽了兩聲,把話題拉回來。

  「所有的這些,那種控制,在我丟了一隻腳之後,好像就忽然消失了。」

  「但是我覺得,我這個人,也不配再做醫生了,我也很怕再見到那些被我診斷過的、耽誤過的病人。不喜歡見人,也不喜歡人家來拜訪我。」

  他低下頭,費力地挪動了一下自己的左腳:「有時候看到這隻腳,覺得像是天譴一樣,去補自己造的孽了。」

  又看羅韌:「你說你叔叔也跟我一樣──我始終想不明白,那一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羅韌不可能事無鉅細地給他道出凶簡的由來,頓了頓模棱兩可:「是一種病,無法自控的,言行失常的病,我叔叔沒能挺得過來,他自殺了。」

  「自殺之後,莫名其妙被砍了一隻腳?」

  「是啊,沒法解釋,可能真像你說的那樣,天譴吧。」

  ***

  從丁國華家出來,已經是半夜,群裡有消息,炎紅砂接了曹嚴華的班。

  曹嚴華在醫院枯守一天,也是長日無聊,交班了之後反而夜半興奮,就想找點刺激的事做。

  ──去騰馬雕台嗎?有心跳哦,運氣好的話能看到紅色的高跟鞋哦。

  沒人回覆他,他也沒再發,炎紅砂不可能陪同,曹嚴華估計是私底下糾纏一萬三去了。

  羅韌留意看木代,沒法不擔心她,這麼久以來,她怕是第一次正面得知她母親的消息。

  原來她母親叫項思蘭,原來她並沒有得愛滋病,這等同於昭示,項思蘭很有可能還活著。

  木代這個名字,是霍子紅給她取的,那之前,也不知道項思蘭有沒有給她取名字,木代依稀提過,很多人叫她囡囡。

  囡囡,這個家常熟見的名字,唸起來也蠻上口的。

  路燈下,兩個人的影子都被拉的很長,木代踢飛一塊腳邊的小石子:「聽丁國華說了那麼多,有頭緒嗎?」

  羅韌反問:「妳呢?」

  木代說:「我想到一些東西。」

  她停下腳步,掰手指頭:「張光華,是被我紅姨推到水裡淹死的,凶簡離開他之後,找上了劉樹海。」

  「劉樹海在濟南的小旅館裡病死,凶簡隨之找到了你叔叔,羅文淼。你叔叔自殺之後,凶簡又附上聘婷。」

  「然後我們得出結論,上一任宿主死亡之後,凶簡會尋找新的宿主,我們甚至基於這個結論,成功地把第一根凶簡從聘婷身上逼了出來。」

  羅韌猜到她要說什麼了。

  木代說:「但是我們因此陷入一種思維定勢,覺得只有宿主死亡,凶簡才會離開。」

  如果凶簡是有自由選擇權的呢?

  「我媽媽……項思蘭,是比丁國華更好的附身對象。」

  還沒有被凶簡附身時,她已經懷揣了那麼大的惡意:憑什麼只我一個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

  第一根凶簡,張光華、劉樹海、羅文淼,都類似隨機選擇,這些人,本性還可稱善良,羅文淼甚至做過一些嘗試和掙扎。

  第二根,因為是隻老蚌,無法瞭解,無法溝通。只覺得類似於一種機巧似的聰明──凶簡怕水,偏偏附了一個可以在水裡往來無阻的。

  第三根,那個縫製掃晴娘的女人,她和凶簡的結合,有一種祈求活命的無可奈何,她想報仇,沒有凶簡的話活不下去。

  第四根,棄掉丁國華,選擇了更符合它口味的項思蘭。

  凶簡不是真的只是的呆板簡片,它在思考、在嘗試,也在佈局,佈一個截止目前,他們連邊角還都沒挨到的局。

  她問羅韌:「將來,會出現那種主動的,想被凶簡附身,想和凶簡合作的人嗎?」

  羅韌點頭:「我對人心不抱樂觀的期望,我覺得一定會。」

  木代若有所思:「那我們得小心了。」

  「我們一直很小心。」

  木代搖頭:「我的意思是,如果其中的一根凶簡,有了足夠的力量,甚至有了主動願意追隨它並出謀劃策的人做佐助,難道它不想把另外幾根拿回去嗎?」

  羅韌心中咯噔一聲。

  儘管截至目前,尚未發現跡象,但神棍確實也提過,凶簡之間,可能會有一些交流和溝通。

  另外三根,另外被他們的血幻化成的鳳凰鸞扣封住的三根,只放在一個盛滿水的魚缸裡,那個魚缸,在麗江一間普通的房子裡,房門雖然鎖上了,但並不牢靠,腳一踹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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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49:44 |只看該作者
125 【風捲塵垢】第②⑧章

  回到賓館,因著木代的話,羅韌很難睡得著。

  看了眼時間,真不適合這個時候給人打電話,但他還是撥了。

  鄭伯過了很久才接起來,怒氣沖沖:「羅小刀,你找罵是嗎?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羅韌說:「對,我就是來找罵的,太久沒被你罵了,怪惦記的。」

  於是鄭伯的火就消了,上了年紀的人,其實最經不住年輕人的哄。

  他絮絮的抱怨了羅韌一通,比如開了店拍拍屁股就跑,萬事不管;再比如整天把聘婷扔在這兒休養,也該是時候給她做進一步藥物刺激治療了。

  羅韌靜靜聽著,夜深人靜,忽然聽到這麼多瑣碎的家長裡短,有一種奇怪的寧謐和溫暖。

  他擁著被子,絕不忤逆鄭伯一句,偶爾開口,不是「嗯」就是「是」。

  鄭伯那一腔牢騷終於發完,終於給他發問的機會:「你大半夜打電話來,什麼事啊?」

  羅韌問起二樓盡頭處那間房子,還有裡頭的東西。

  鄭伯說,那間房子你不是鎖了嗎,鑰匙都帶走了,你走的時候什麼樣,現在還什麼樣。我每天忙的腳不沾地的,哪有閒心去管你那些東西。

  掛了電話之後,羅韌心裡輕輕吁一口氣。

  還好,至少暫時,存放凶簡的地方,還是安全的。

  然而,這一覺還是睡的不踏實,很多日有所思引發的夢,最詭異的一次,夢見環繞凶簡一圈的血色鳳凰鸞扣忽然崩塌般四下潰散,而那三根凶簡,像蠕動的蟲子般,沿著魚缸的玻璃壁一節節往外爬升。

  一驚而醒,早上六點剛過。

  反正睡不著了,去醫院換紅砂的班吧,她也守了快一夜了。

  城市剛剛甦醒,走在路上,有跟整個南田縣同一作息的奇異感覺。

  在重症監護病房外頭,看見坐在排椅上的炎紅砂,想跟她打招呼,走近了才發現她居然是睡著了的。

  整個身體慢慢往一邊倒,卻又比一般人多了點平衡力,不至於忽然傾側著一驚而醒,像耐力持久的比薩斜塔。

  羅韌笑著在她身邊坐下,有護士進監護室查看情況,俄頃又關門出來。

  一切正常。

  再等一會,炎紅砂終於歪到他肩上,觸到的剎那,醒的徹頭徹尾,噌一下抬頭,全身緊繃。

  羅韌跟她打招呼:「早啊。」

  炎紅砂漲的滿臉通紅,急急跟他解釋:「我真一夜沒睡,就是早上,我看天亮了,就稍微閉了一下眼……」

  羅韌覺得是自己考慮欠佳:紅砂是女孩子,即便是輪班,也該讓她值白天的。

  他打斷她:「沒什麼異常吧?」

  炎紅砂讓他問的一懵,下意識搖頭,驀地又想起什麼:「馬超昨晚上,半夜的時候,醒過一次。」

  車禍昏迷的人,如果能中途自行醒來,是個不錯的兆頭,羅韌心中一動:「說什麼了嗎?」

  這個炎紅砂委實答不出,她是守在門外的,實在沒理由進重症監護室,只知道馬超短暫的醒過,看值的護士甚至還興奮地叫來了值班醫生。

  羅韌沉吟了一下,請炎紅砂幫忙,去醫院的商店買紙和筆來。

  ***

  羅韌寫了封匿名信,吩咐炎紅砂說,不要經郵筒寄,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遞到辦案人員的桌子上才好。

  炎紅砂約略猜到,拈著信問他:「你在信裡跟警察說,事情的真相,還要從馬超這裡入手是嗎?」

  羅韌點頭,很難去指望警察忽然再懷疑馬超,一點點的去引導暗示又太過麻煩,索性粗暴一點,白紙黑字的挑明好了。

  落款他寫: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炎紅砂離開之後,這個白日倏倏而過,羅韌很期待馬超能在這個白天再醒一次,但是沒有,恢復是一個無法預期只能等待的過程。

  為了打發時間,他把一萬三之前傳的監控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無聊之下,甚至一一按人頭數過監控拍下的路人數量。

  七十八個。

  到底是其中的哪一個人懷揣凶簡?

  晚八點,原以為是曹嚴華前來接班,沒想到,看到的又是炎紅砂。

  羅韌眉頭擰成了疙瘩,炎紅砂手一攤,嘀咕說,我有什麼辦法,你倒是去治治曹胖胖,好奇心那麼重。

  據她說,曹嚴華這一天,對她軟磨硬施,只求換個班,換半宿也行。

  究其原因,是他想去騰馬雕台,近距離感受南田縣這一最具恐怖元素的地方。

  起初炎紅砂駁了他,說,你不能白天去嗎,白天去看的還清楚點。

  曹嚴華振振有詞:人家網上都說了,晚上去才有氣氛!別忘了,我小師父也是晚上去的,還有風,那陣吹過來的風!

  倒也是,騰馬雕台是一直想去的地方,但發生了太多裹足的事,遲遲未能成行。

  最終成交,半宿。

  羅韌哭笑不得,曹嚴華不是個膽兒肥的,必然會拖了人跟他一起:「一萬三肯跟他去?」

  炎紅砂懶懶往排椅上一坐:「你自己回去看吧,我離開的時候,他師父長師父短的忽悠木代呢。」

  ***

  用不著回去看,醫院門口,羅韌給曹嚴華打了個電話,直接問他是不是要去。

  他在那頭吞吞吐吐的,過了會往別人身後縮:「你等著啊,我讓妹妹小師父跟你說。」

  木代接了電話,說:「這一個白天,我們都沒什麼進展,我自己也覺得,騰馬雕台可能會給一些線索。而且,晚上不用帶帽子口罩,方便放風。」

  「一萬三也跟你們一起?」

  「他騎牆,人多他就去,少他就不去。」

  羅韌失笑,一萬三真是一個極有原則的人。

  他說:「讓曹胖胖開車,順道來醫院接上我。」

  ***

  黑夜中,一輛悍馬,歪歪扭扭,在稻禾地邊停下,往右首邊去看,遠遠的,半空的夜色中有更深的輪廓,一匹前蹄上躍欲騰的馬,偏偏突兀地少了半拉腦袋。

  一萬三怒氣沖沖說曹嚴華:「不會開車就別開,晃的我頭暈!」

  曹嚴華據理力爭:「這車重!路又不好!」

  木代和羅韌就在這樣的互相埋汰聲中下了車。

  要去到圓台邊,就必須下到田埂,橫穿這片密密的稻禾地。

  羅韌回頭招呼一萬三他們:「四個人一起,兩前兩後,留心點,別大意。」

  讓他這麼一說,一萬三和曹嚴華多少有點忐忑,木代自動和羅韌錯開位置,一個殿前一個殿後。

  曹嚴華攥著手電,走在軟軟的田間地上,偶爾腳下哢嚓一聲響,似乎是乾硬的秸稈,又會骨碌一聲,踢到那些先頭過來找刺激的人丟下的易拉罐和礦泉水瓶子。

  緊張的手心都出汗了。

  邊上的木代斜眼看他:「就你嚷嚷著要來,來了又怕成這樣。」

  曹嚴華不服氣:「小師父,妳不怕嗎?」

  木代說:「一來二去的,能讓我怕的,也不多了。」

  聽到她這麼說,走在前頭的羅韌忽然笑了一下。

  粗粗算起來,木代經歷的也不算少了,被刀架在脖子上嚇哭過,那是他的傑作;落過水,從老蚌的殼縫間爭搶炎紅砂,和野人扭打成一團,險些被車撞,「被」得絕症,「被」成為殺人犯……

  老祖宗說,一回生,二回熟,凡事經歷過一次,回頭看,覺得不過爾爾。

  木代說的沒錯,能讓她怕的,也不多了,除非騰馬雕台那裡,真的打橫竄出一隻紅色高跟鞋的女鬼來。

  正思忖間,後頭的曹嚴華沒命般尖叫,叫的一圈人毛骨悚然。

  羅韌急回頭,曹嚴華指著左手邊,字不成句:「頭!頭!」

  羅韌擰亮手電,雪亮的光柱在密簇的稻禾和夜空間游動,一陣風吹來,成片的稻禾起伏著彎腰。

  他問曹嚴華:「什麼頭?」

  曹嚴華冷汗涔涔。

  那時候,他亦步亦趨地跟著木代走,視線慢慢適應了黑暗,漸漸也分辨的清遠近和形狀。

  無意間一轉頭,萬事萬物都好像配合好了要給他的瞳孔以衝擊──一陣風吹來,那片纖細著的,但又沉甸甸的稻禾同時低伏,露出僵立在稻禾間的一條人影,確切的說,只露了個頭。

  事後再想,也沒有那麼可怕,只是稻禾間藏著的一個人罷了。但是架不住當時的環境、心情,還有那一瞬間腎上激素的驟然催生。

  羅韌朝那個方向走過去,手電的光上下逡巡,周圍安靜的很,低處的稻禾拂過小腿,發出沙沙的聲音。

  木代有點緊張,示意曹嚴華和一萬三往她身前站。

  在這種空曠的地方,想要抱元守一聽音辨形很難,大自然的雜音太多,而一抹刻意想隱藏起來的呼吸又太微弱。

  木代看到,行了一段之後,羅韌忽然蹲下身子,從地上拎了什麼,然後轉身回來。

  曹嚴華手中的手電怯怯往羅韌手上照過去,光打上的剎那,幾乎是倒吸一口涼氣,連木代都心裡激了一下。

  那是一雙鞋,跟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紅色的皮面處處磨口,鞋頭處開膠的地方補了皮子。

  曹嚴華有點哆嗦。

  不是說耳朵貼在騰馬雕台上,聽到心跳的時候,腦後刮來一陣風,然後一低頭,會發現身後有一雙紅色高跟鞋嗎?怎麼這個時候就突兀出現了,還是在稻禾地裡?

  他說話聲音打顫:「一雙鞋子,就這樣突然出現?」

  羅韌說:「不是一雙鞋子突然出現,是有一個人,穿著這雙鞋子,然後人逃了,鞋子留了下來。」

  「你怎麼知道先前有人穿?」

  羅韌面無表情看曹嚴華:「曹胖胖,你找打是吧?」

  他把鞋子往曹嚴華面前一揚:「你聞聞?感受一下有沒有溫度?」

  曹嚴華忙不迭的後退,木代暗暗好笑,覺得羅韌怪吃癟的。

  羅韌把鞋子翻轉:「這是高跟鞋,鞋底雖然磨了,還是有跟,這片都是土,穿這鞋跑,一定會留下印記的。」

  他把鞋子放下。

  好在也不是全無線索,至少知道,對方應該是個女人。

  羅韌忽然想到什麼:「一萬三,你把那個監控視頻調出來看一下。」

  一萬三不明所以,還是掏出手機,把視頻點出了播放,黑魆魆的稻禾地裡,視頻的光打在每個人的臉上,一色的森然。

  這視頻,羅韌這一天看了無數次了。

  他指那個離群獨行的女人:「能看到她穿的什麼鞋子嗎?」

  一萬三把視頻暫停,切了圖片放大。

  噪點太多,不清晰,顏色也失真。

  一萬三遲疑著說了句:「不大清楚,但從形狀上看……還挺像。」

  說完了,有點毛骨悚然,不安地看四周,聲音都壓低了很多:「她還在嗎?」

  羅韌說:「不一定,但如果在的話,一定有很好的偽裝。」

  他想到什麼,低聲說了句:「等我一下。」

  他快步向停在田埂外的車子過去,曹嚴華手中的手電光柱一直追著他的身影,看到他開車門,從後座底下拿了什麼東西,又很快折返。

  曹嚴華想問他拿了什麼,見他沒有主動告知的意思,也就知趣的不再問,再往騰馬雕台走時,忽然想到什麼,趕緊把地上的那雙鞋又拎起來。

  心裡恨恨的:幹嘛還給這個裝神弄鬼的女人,就讓她光著腳好了。

  ***

  臨近騰馬雕台。

  稻禾地從周邊繞過,在這裡留下圓形的空地。

  手電光照過去,水泥澆鑄的奔馬,少了半拉腦袋而已,圓形的底台上,密密麻麻用塗改液塗的字,也有貼上去又被風雨剝蝕的花紙。

  照通透了,就覺得普普通通,沒有在黑暗中看的那麼可怕。

  橫豎自己人都在,曹嚴華也就沒有之前那麼膽顫了,反而先奔過去,耳朵往檯子上一貼。

  涼,粗糙,厚重,硬實,所有的水泥檯子都是這樣。

  覷著空檔,木代低聲問羅韌:「剛回去拿什麼?」

  「熱成像儀。」

  說話間,他從懷裡取出,像個單筒的攝像機,端到眼前,選定一個方向為基準,然後向右側,扇形,逐幀,逐格,逐度。

  成像儀偏向一個角度時,木代注意到,羅韌的呼吸明顯變重。

  他垂手,把成像儀遞給木代,低聲說:「往那看,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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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風捲塵垢】第②⑨章

  木代有點緊張,端著熱成像儀時,覺得手上有一根筋抽了一下,像是什麼東西倏忽遊走。

  曹嚴華還在孜孜不倦地測試「心跳」,一萬三被他忽悠的好奇,也把耳朵貼上了聽。

  鏡頭轉到了羅韌說的那個角度。

  熱成像的原理,簡單來說是熱圖像,也有人說是溫度圖像,不同顏色代表被測物體的不同溫度。

  某些恐怖電影會利用這一點來做文章,比如異形怪獸可以探測人體熱溫度,不管人是藏身床底還是掩身石後,那雙曈曈巨眼一掃過來,人的輪廓喘息一覽無餘,讓台下的觀眾憑白一聲驚呼揪心。

  木代看到,在緊貼地面的地方,有個人形趴著,周身不同的顏色分佈,綠瑩瑩的、鮮紅色的、發黑發暗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體內血液流動的關係,那些顏色也像是在喘息和流動,赤紅色的頭部輪廓揚起,像蓄勢待發的獸。

  木代倒吸一口涼氣,羅韌從她身後環過手臂,穩住她顫抖的胳膊。

  說:「妳別怕,仔細去看。」

  木代急促的呼吸,目光幾度想移開,但還是努力定在那一處。

  羅韌說:「以前,我們夜間作戰,雙方僵持的時候,會利用熱成像,去觀察對方狀態。」

  「如果對方是恐懼的,他們的胸腔溫度會升高,但四肢溫度很低。如果對方憤怒,這是所有情緒中最強烈的一種,上下半身溫度會形成鮮明對比,上半身體溫明顯升高,尤其是頭部,是赤紅的──被怒火沖昏了頭這話,不是沒有根據亂說的。」

  「而如果對方悲傷或者沮喪,那麼溫度幾乎接近冷感的藍色。」

  輕聲問她:「她是哪一種?」

  她是羅韌說的,已經做好了戰鬥狀態的那一種,上半身赤紅,下半身偏黑,溫度尤其高的是胸腔,亮的幾乎發黃,像熾熱燃燒的火焰。

  木代的聲音都不自覺放低了:「這種的,是不是最可怕?」

  羅韌反而搖頭:「不是,最可怕的,是近似全身呈黑色,冷靜到幾乎沒有體溫波動。」

  木代輕聲問:「那現在怎麼辦?」

  「敵不動我不動,先盯著她,看她想做什麼。」

  木代嗯了一聲,腦子裡怪異的閃過一個念頭。

  那個趴伏著的女人,會是她的母親項思蘭嗎?

  曹嚴華和一萬三鬧騰夠了,終於注意到木代和羅韌的動靜。

  「小師父,妳看什麼?黑燈瞎火的也看不見啊,怎麼不打閃光燈?」

  他還以為她端的是照相機。

  羅韌笑了笑,招呼曹嚴華他們過來,近前才低聲說:「那人還在,稻禾地裡,趴著。」

  曹嚴華張大了嘴巴,反應過來之後,渾身雞皮疙瘩亂竄,一萬三倒沒那麼緊張,問羅韌:「那現在怎麼辦?」

  羅韌說:「坐下,等,讓她搞不清咱們想幹什麼。」

  於是在距離騰馬雕台不遠的空地上坐下,手電也都關了,四個人,四個沉默的,讓人搞不清楚動向的身影。

  曹嚴華低聲嘀咕,這叫故佈疑陣呢。

  羅韌看他,說:「曹胖胖,有時候聽你說話,引經據典,說的一串一串的。」

  曹嚴華得意起來,說:「那當然,在解放碑,誰不知道我是熱愛讀書的曹爺。」

  「就拿我的名字來說吧,讀書人一聽,就知道是有典故的,『孔曹嚴華,金魏陶姜』,百家姓裡面的呢。」

  羅韌說:「你父母給你起名字,還挺講究的。」

  曹嚴華更得意了:「我父母都不識字,哪會給我起名字,這是我自己起的,藝名,畢竟行走江湖,要有個拿得出手的名字。」

  一萬三插了一句:「那你以前叫什麼?」

  曹嚴華瞬間就不吭聲了,過了會,他轉移話題似的擰開手電,上下照著騰馬雕台:「上頭好多人留言呢。」

  一萬三不吃這一套:「曹胖胖,你原名是什麼?」

  一邊說,一邊拽曹嚴華的衣角,曹嚴華跳腳,三兩下撇開他,飛快的竄到騰馬雕台邊上,裝模作樣的看上頭的塗畫。

  木代眼睛要盯著那個女人,分心還是可以的,聽著耳邊這一齣戲,總覺得想笑。

  那一頭,曹嚴華忽然咦了一聲,說:「這個孫……海林,名字好熟啊。」

  羅韌也覺得熟,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曹嚴華一拍大腿:「這不就是我偷的……啊不,撿的那個錢包的其中一個嗎?」

  想起來了,孫海林,一萬三車禍推人的「目擊者」之一,曹嚴華曾經拿血試過他。

  曹嚴華嘀咕:「一把年紀了,也學小年輕跑來玩兒這個。」

  羅韌心頭咯噔一聲,覺得似乎有什麼提示在飄。

  手電的光弱下去,曹嚴華撅著屁股,一路晃到了圓台的另一面,手電給那個騰馬的塑像鍍光,黑暗中,憑添幾分神秘異樣。

  一萬三看著騰馬雕台的輪廓喃喃:「這要在古代,可真像個祭台。」

  他指向大片迎風彎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檯子上再站一個祭司,嘴裡念叨兩句天靈靈地靈靈……」

  羅韌渾身一震,下意識喝了句:「曹嚴華!」

  曹嚴華一愣,半拉腦袋從圓檯面上冒出來:「啊?」

  羅韌說:「你仔細看上頭的留名,有沒有宋鐵、馬超、還有武玉萍。」

  木代怔了一下,但也知道盡忠職守,眼睛還是貼著熱成像儀,但心口已然砰砰跳個不停。

  隱隱覺得,有一些鬆散的版塊,似乎就要拼接到一起了。

  頓了頓,她聽到曹嚴華說話。

  ──宋鐵有……還看到張通的……馬超還沒看到,但肯定有他的,他是小頭頭啊。

  ──武玉萍……沒看到……

  一萬三也過去幫他找。

  再找一圈,頭也發昏,那麼多字,密密麻麻像螞蟻,不誇張的說,那麼多姓氏,足以湊一部百家姓了。

  確實也沒有武玉萍。

  曹嚴華抬頭看羅韌:「小羅哥,武玉萍那種年紀的……大媽,應該也不會被忽悠著來玩這種吧。」

  羅韌還沒來得及回答,一直負責觀望的木代忽然霍的一下長身站起。

  羅韌心念微動,顧不上細問:「離誰最近?」

  「曹嚴華!」

  其實也用不著她回答了,曹嚴華身後的稻禾地裡,有一道沙沙快速低伏,像海面上忽然衝出的一道折浪。

  曹嚴華茫然的同時忽感驚懼:「我?」

  羅韌不及細想,兩步上了圓台,長臂一伸,抓住曹嚴華的肩膀往近前拎,風過,邊緣處的稻禾側彎,露出一道隱約的僵立身影。

  曹嚴華大叫著伸手往後回撲。

  一萬三緊張大叫:「人!那有個人!」

  頭頂上空有黑影掠過,那是木代。

  事情發生的太快,羅韌幾乎有點理不清先後順序,只知道把曹嚴華整個兒拉過來的時候,木代撲著那個人滾倒在稻禾地裡。

  然後一聲駭叫。

  這一聲把他的心跳都叫停了幾秒。

  下一秒,他衝到稻禾地邊,看到跟剛剛一樣,一道遠去的快速低伏的稻痕。

  他沒心思去追:「木代?」

  其實也只幾秒鐘,但感覺上比一日一夜還久,終於聽到她低聲的回應。

  羅韌吁了口氣,覺得後背都是津津冷汗,又往前緊走幾步,看到木代正從地上爬起來。

  曹嚴華這時才回過神來,在後頭高聲喊著:「小師父,妳沒事吧?」

  這也是羅韌想問的。

  木代站起來,好久才搖頭說:「沒事。」

  羅韌過去,輕輕摟了她一下,她喘的厲害,身子有些發顫,過了會忽然掙脫他,咦了一聲說:「熱成像儀呢?」

  她居然是帶著熱成像儀撲過來的。

  羅韌接了,先不看,問她:「妳知不知道,那種時候,不應該撲過來的?」

  妳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可以靜觀其變,可以暗地觀察,但是不應該直撲。

  木代低聲說:「我知道。」

  掠上半空的時候就知道了,可是她總有這個毛病,不知道是不是練武的關係,有時候,身體動作比意識來的快。

  羅韌語氣有點重:「知道了就改。」

  他用熱成像儀看了一圈周邊,那個女人已經沒影了,或者出了有效距離吧──至少,身邊是平靜而安全的了,風聲只是風聲,稻禾只是稻禾。

  木代低著頭站了會,頓了頓,自己往外走。

  曹嚴華驚魂未定的,但說來也諷刺,他是當事人,被拎來救去一番,偏偏連個人影兒都沒看到,茫然地問完一萬三問木代:「剛剛怎麼了啊?」

  羅韌過來,問他:「你怎麼了,那時候,你伸手往後撲什麼?」

  曹嚴華訥訥的。

  說不清楚,那個時候,他就是覺得,好像有一管冷風直擊後腦──是的,就是一管。

  下意識去撲,那風觸到手指的剎那,忽然潰散。

  然後,他就被羅韌拉摔到地上了。

  說完了看木代:「小師父,妳呢?」

  木代咬了一下嘴唇。

  熱成像儀裡,那個女人原先是一直趴伏在地上的,木代霍然站起的時候,是因為忽然看到那個女人在地上開始快速移動。

  甚至沒有站起,前臂、後腿用力,在視線範圍內極速移位,像行動敏捷的爬蟲類動物。

  當時,羅韌緊急問了一句:「離誰最近?」

  她答:「曹嚴華!」

  只這一時應答,那女人已經到了稻禾地邊緣,身子幾乎是以腳跟為圓心劃弧驟立,從鏡頭裡,她看到詭異的一幕。

  那個女人的胸腔處,熊熊燃燒好像一團火的地方,有一股接近於淡藍色的,像打出的光柱,直衝向曹嚴華的後腦。

  那時候,她忘記了這是在熱成像儀裡看到的,只下意識覺得曹嚴華有危險,心隨念轉,猱身而上,借力那尊騰馬直撲過去,第一反應,想把那個女人撞倒。

  掠起的時候,眼睛終於離開成像儀鏡頭,才驚覺剛剛看到的其實是溫度構成的世界,真實的環境裡,人還是人,黑影還是黑影。

  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收不住了,撞在那個女人身上,同時翻倒在稻禾地裡。

  說到這時,聲音有些發顫,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停住了。

  羅韌還以為是自己剛剛語氣重了,伸手握住她手,示意她坐到圓台上。

  輕聲說了句:「沒生妳氣。」

  木代勉強笑了笑,然後搖頭:「不是。」

  「我和她一起翻倒,在地上滾了一圈,那女人趴在我身上,我就伸手去推。」

  推在她胸口,心臟的位置,完全沒有料想到的,居然推進去了。

  那層穿在外頭的,擋住胸口的布料,也只是一層偽飾的布罷了,手推進去了,感覺上,那是凹進胸腔的一個洞。

  隔著衣服,感受到手底的溫度,非但有溫度,還有有節律的起伏,像是心跳。

  砰,砰,砰。

  腦子裡一片空白,連那個女人驟然逃離她都沒想到要去阻攔,在地上躺了好一會,手還保持著前探的姿勢。

  ***

  曹嚴華聽的半天回不了神。

  他看一萬三:「這應該是凶簡吧?」

  一萬三沒吭聲,這當然是,跟鳳凰鸞扣給的提示已經對上了,那個有節奏律動的洞,還有那股怪異的風。

  羅韌說:「我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曹嚴華不相信:「你這就明白了?」

  「有一些是推論,但是,我有九成把握。」又看一萬三,「還是你提醒的我。」

  一萬三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提醒了你什麼?」

  「你說,這好像一個古時候的祭台。」

  羅韌看向騰馬雕台:「這個騰馬雕台,關於它有一個所謂的恐怖故事,圍繞這個故事,又要玩一個遊戲,半夜裡,孤身一個人,到圓台邊,把耳朵貼在水泥台上,會聽到心跳聲。」

  「大眾未必對騰馬雕台感興趣,但是他們會熱衷於遊戲,遊戲是刺激的、可以對外吹噓──試煉膽量、打賭、惡作劇似的懲罰,很多人會因為上述種種理由來到這裡,比如馬超、張通、宋鐵、孫海林。」

  木代一下子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那些陷害我和一萬三的人,那些信口胡說的人,他們都來過這個騰馬雕台?」

  羅韌點頭:「這就是他們之間的聯繫。他們職業不同,年齡不同,生活中可以素不相識,但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來過騰馬雕台。」

  曹嚴華喃喃地、下意識地接下去:「然後在這片稻禾地裡,半夜,會出現剛剛那個詭異的女人?」

  羅韌說:「用『出現』這個詞不大貼切,確切地說,應該是『等著』。」

  一萬三心頭激了一下,沒錯,或許是「等著」,那個女人發現有人來,於是靠近,屏息,等待。

  「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圓台,來的人屏息靜氣,耳朵貼附著去聽所謂的心跳,更像是一種虔誠的儀式,比如遠古時候,當時的人前往祭台,去傾聽冥冥中神靈的指示。」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女人會神不知鬼不覺的靠近,也許是凶簡的力量,她有能力去影響別人,就好像……」

  羅韌思忖了一下形象的說法:「就好像,給你注入了一種無傷大雅而又等待時機發作的病毒。」

  「感染的人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如常吃飯、睡覺、工作,再然後,在必要的時候,忽然成為目擊者,或者,是被忽然安排著,同心同德的,去促成同一件事情。」

  木代喃喃:「所以,聽到了心跳聲,又有忽然刮來的那股風,是……感染的前奏?」

  羅韌點頭:「這中間,發生了一些異常,木代是第一個。」

  她跟著張通來到騰馬雕台,有樣學樣的去聽心跳,忽然覺得有風直衝後頸,下意識伸手去擋。

  那股風忽然間就消彌無蹤了。

  羅韌說:「妳身上有鳳凰鸞扣的力量,那股風奈何不了妳是有原因的──但是這也立刻讓妳暴露了。」

  木代笑:「所以她要對付我?」

  「當天晚上,那個女人應該也在附近,妳離開之後,她很可能跟著妳,看清了妳的樣貌,所以後來,在大橋上,張通出事之後,那些所謂的目擊者腦子裡出現的凶手,是妳當晚的樣子。」

  一萬三有點心驚:「我是第二個暴露的?」

  羅韌點頭:「你的血讓馬超大失常態,但這裡有一個巧合,也就是說,當時那個女人恰巧也在那條街附近出現,臨時對你不利,但這種倉促的安排破綻最多,所以監控視頻一出,你也就脫身了。」

  「這期間,武玉萍是一個意外。她是唯一一個沒碰過我們的血虛假記憶就開始消退的人,也不大可能來過騰馬雕台。所以我想到,馬超說,武玉萍騎車到橋頭一側時,忽然摔了一跤。」

  「那一跤,很可能是人為的,那個女人可能故意造成武玉萍的這起小意外,然後短暫影響了她。但是因為這種影響不是在騰馬雕台發生的,所以武玉萍的記憶很快消退,無法持久。」

  曹嚴華後背發涼,看看木代又看看一萬三:「我是第三個暴露的?」

  羅韌沒說話,只是轉頭去看那個騰馬雕台。

  那個檯子上有多少人名,就有多少個被第四根凶簡「感染」的人。

  這種感染不致命,不暴力,不血腥,甚至文質彬彬。

  只動動嘴皮子,說,我看到了,就是他,他那時從那經過,他推了他,諸如此類。

  前三根凶簡都會搭建出場景,這一根其實也在搭。

  只是這場景是一直發生著的,在南田的天空下,青天白日之間發生著的。

  那個女人,應該就是項思蘭吧,羅韌覺得,其實應該感謝她,她並不是一個高智商的犯罪分子,思維並不縝密,佈局偏於粗暴,總有缺陷。

  但是,騰馬雕台上的每一個名字,都對應著南田縣某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人,三兩個人陷害,你尚能抽絲剝繭逐個查驗,如果每一個人都在說呢?

  如果其中,正好有人就是警察,就是負責監控視頻的人,就是具有推動力量的人,就是可以拍板決定的人呢?

  他們現在並不安全,不能迎接一場排山倒海似的陷害和栽贓。

  得馬上找到那個女人,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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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風捲塵垢】第③⓪章

  項思蘭如果能夠經常性的夜間在騰馬雕台出沒,那麼她的住處一定不遠,她不會希望自己的怪異狀態被旁人知曉,一個人獨住的可能性很大。

  站上圓台四下去看,這裡雖然空曠,四面疏疏落落,還是有住戶的。

  分開尋找的話,不定的危險因素太多,於是幾個人一起行動,先去最近的那戶人家。

  敲了好久的門裡頭才亮燈,羅韌思忖著該怎麼入手:深更半夜,恁誰被陌生人吵醒,都不可能有好聲氣的,想打聽到什麼,更是難上加難。

  所以,他們幾個避開,讓木代出面。

  開門的是個粗壯漢子,臉色不大好看,手裡拿了根搟麵杖,大門外還有一層鐵欄防盜門,他並不開這最外道的防盜門,只是站在門裡,滿面狐疑的看木代。

  原來是個年輕的小姑娘,這讓他鬆了一口氣,但是警惕心並沒有完全放下。

  木代說:「不好意思,向你打聽個人。」

  那人好生惱火,罵罵咧咧:「妳有病嗎,大半夜的敲什麼敲!」

  看情形是準備不再理她,預計下一刻就要狠狠關上大門了。

  羅韌趁著這間隙的幾秒,忽然從黑暗的角落裡竄出,手臂迅速從鐵欄探入,揪住那人肩上的衣服就往門邊帶。

  木代還沒反應過來,就聽那人一聲悶哼,後背直直撞上鐵欄門,羅韌拽住他一隻手臂,從鐵欄裡拉出反擰,另一隻手摁住他下顎。

  那人痛的要命,搟麵杖應聲落地,嘴巴卻因為下顎被控的關係,虛張著怎麼也發不了聲。

  羅韌說:「聽好了,有事問你,老實答了,大家都方便,也不會跟你為難。」

  那人額上冒汗,聽到「不會跟你為難」幾個字時略微鬆了口氣,然後拚命點頭表示配合。

  木代站開了些,心裡不是不唏噓的:好聲好氣打聽反而遭罵,羅韌這種方式其實最粗暴,但往往一擊致效。

  聽到羅韌問:「這附近,有沒有一個女人,四十歲以上,性格孤僻,不大跟周圍的人來往?」

  那人緊張的渾身發抖,想了一會之後,猛點頭。

  羅韌鬆開摁住他下顎的手。

  那人喘著氣,說:「是有,沒結婚好像,一個人住,平時也不大看見她……她不種地,好像會在縣城接活做,那種縫拉鏈釘扣子改尺寸的零工。」

  聽上去是有點像。

  羅韌進一步確認:「她還有什麼特徵沒有?」

  特徵?那人估計挺少聽到這麼書面的詞兒,也不知道什麼能被歸屬成特徵,只好想到什麼說什麼:「她穿衣服老土,也不見她有朋友上門,哦,對了!」

  他忽然想到什麼:「幾年前吧,聽說,她家遭了賊。」

  羅韌皺了下眉頭。

  遭賊這種事,很稀罕嗎?

  那人卻急急說開了:「鄉下地方,賊多。尤其是家裡沒男人的,賊更敢欺負,有時候一年上門偷好幾次。幾年前那次,有個賊半夜上門,後來是自己哇啦大叫著跑了,周圍的人都驚動了……」

  身後不遠處,曹嚴華小聲給一萬三解釋:「這就是做賊的大忌了,要低調,哪有自己鬧出響動來的……」

  真是到哪都不忘賣弄他那點歪門邪道的專業知識。

  羅韌問:「然後呢?」

  「那是個慣偷,以往也被追過好幾次的,聽說那次嚇出一身病,再然後就沒人見過他了,有人說是離開這縣了。」

  他說著說著,自己反而納悶了:「不就是個人嘛,有什麼好怕的。」

  羅韌心裡有數了。

  問:「那女人住哪?」

  那人勉強伸手,示意了一下稻禾地的另一邊:「那頭,有個電線桿子看到沒?下頭有瓦房,就那。」

  很好,羅韌鬆開箝制,隔著鐵欄拍拍他肩膀:「謝謝了啊,自己壓驚,睡個好覺。」

  他招呼木代他們離開,那人站在鐵欄後頭,呆呆看著,有點反應不過來。

  羅韌忽然又回頭,笑著問他:「不會報警吧?」

  總覺得這笑容別有深意,那人嚇出一身雞皮疙瘩,趕緊擺手:「不會不會不會。」

  ***

  稻禾地邊緣,電線桿,瓦房。

  燈亮著,遠遠的,可以看到窗戶裡一晃而過的影子。

  羅韌說:「就今晚,速戰速決,也別拖泥帶水,要是給了她機會逃出去,我們幾個能不能安穩出南田都說不準。」

  木代提醒:「她動作很快。」

  有點像四寨山裡的那個女人。

  這應該是凶簡附身帶來的額外力量,羅韌想起叔叔羅文淼,沒看住他的那個晚上,和聘婷到處找羅文淼的下落,然後在大院的牆上,發現幾個往上去的腳印。

  上牆?匪夷所思,羅文淼只是個儒雅穩重的教授罷了。

  後來在殺人現場,羅文淼被李坦阻止,似乎凶簡給他的力量,也並沒有讓他成為超人。

  力量的大小,是否也跟個體與凶簡的配合度有關?

  逐漸接近那幢房子。

  是最簡易的那種瓦房,紅磚砌牆,牆面粗粗粉刷,門口有輛電動三輪──在縣城接大宗的零活,是需要這樣的載重和代步工具的。

  繞著房子轉了一圈,前後兩扇窗,謹慎起見,曹嚴華和一萬三守了前窗,木代繞到後面守後窗。

  羅韌徑直上去敲門。

  木頭的門扇,指關節叩上去,篤篤篤的很響。

  木代的心情有點複雜,她挨著窗邊,慢慢朝裡看,後窗的窗簾拉開了一條線,從這個角度,能看到角落裡方桌上的一台電腦。

  最老式的那種,主機都是橫在顯示器下頭的,像是網吧淘汰下來的。

  記憶中的那個塗脂抹粉的、滿臉不耐的母親,這麼多年以後,家裡也滑稽似的擺了一台電腦,用來幹什麼,上網?聊天?看片?

  木代的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那則在南田縣流傳了那麼久的,關於心跳的恐怖故事,是在騰馬雕台廢棄之後忽然間在網上流傳開來的,莫非是項思蘭自己……編出來的?

  越想越是篤定,也只有她能編出來了。

  羅韌再敲門時,屋裡的燈忽然滅了。

  再然後,一個黑影直沖曹嚴華和一萬三守著的那扇窗戶,清脆的玻璃碎裂聲中夾雜著曹嚴華的失聲尖叫:「出來了,她出來了!」

  羅韌心頭一緊,怕曹嚴華他們擋不住,一個箭步直衝過去,還未到近前,又是玻璃碎裂聲響,這一回,動靜在後窗。

  羅韌一下子反應過來:聲東擊西?

  果然,一萬三憤恨大叫:「是凳子!」

  幸好之前也在後窗佈了人了。

  屋後傳來掙扎廝打的聲音,應該是木代把項思蘭截住了,羅韌再無遲疑,急步趕過去,曹嚴華緊隨其後,一萬三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剛拐過屋角,就看到有幾乎稱得上是壯碩的黑影,貼地向著稻禾地急速而去。

  羅韌居然瞬間反應過來。

  木代應該是制住項思蘭了,項思蘭身上雖然有凶簡的附著力量,但不能否認的是,木代在功夫上是個好手。

  她可能是把項思蘭摁到了地上,想死死箝制住她,但是木代的體重輕,項思蘭又善於貼地快爬,居然強行用力,帶著木代一起走了──難怪那黑影堪稱壯碩,那是兩個人的身影疊加起來的。

  羅韌直撲過去,貼地一個翻身滾,伸手前抓,抓住了木代的一條胳膊,那團黑影被帶的挨地一個轉,緊接著迅速分開,木代死不放手,結果變成了羅韌抓著她,而她的另一隻胳膊又緊抓項思蘭的衣服。

  而在隨即跟來的曹嚴華看來,這場景堪稱滑稽了,稻禾地裡,貼著地面,一個抓一個,一長串的三個人,他都分不清誰是誰,但還是下意識知道,得截住一個。

  羅韌大叫:「最前面的!」

  曹嚴華腦子不及反應,拔腿就往前頭跑,與此同時,衣服的撕裂聲響,最前頭那個黑影貼地竄開,曹嚴華心叫糟糕,情急之下,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忽然大喝一聲撲了上去。

  一萬三跟上來了,他有點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

  木代劇烈喘息著,手裡還抓著半片從衣服上扯下的布,羅韌撐著手臂起來,又把她拉起來。

  那團貼地的,更加壯碩的黑影,黑暗中看起來,像個山包,又像個因為摩擦力太大而卡殼的車。

  曹嚴華到底還是重的。

  比木代重多了。

  ***

  一萬三小跑著回到屋裡,藉著手電關撳亮了屋裡的電燈開關。

  凌亂而又逼仄的屋子,鋪蓋可能是常年都不曬洗,發出刺鼻的霉爛味道,床上堆了半床的衣服,一捆一捆的,有的已經打開。

  一萬三上去抽了幾根捆繩,又急匆匆奔到稻禾地,把繩子遞給羅韌。

  羅韌接了,下手去捆,把人雙手先反綁,繩頭抽緊之後想去繞頸,忽然遲疑了一下,很快看了眼木代,繩子又拉回,直接繞捆雙腳,他速度很快,打結快準狠,一萬三聽到項思蘭悶哼,心裡咋舌:這該多疼啊。

  奇怪的,項思蘭一聲都不吭,這麼硬氣?

  捆好了,羅韌起身,曹嚴華幫著他,把項思蘭抬回屋裡。

  燈光明亮,木代終於近距離看到她,羅韌低聲問:「是她嗎?」

  木代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她認不出。

  項思蘭約莫四十來歲,或許是因為生活的關係,老態已現,但眉眼間不失標緻。

  除了這些,她並不引人注目,像任何一個擦身而過的中年婦人。

  羅韌的目光在項思蘭心口逡巡了一下,她喘氣呼氣的時候,那裡的衣服起伏的確是有些怪異──但如非木代之前的提醒,這種怪異並不容易被注意。

  他看了木代一眼,木代低聲說:「我來吧。」

  也好,羅韌把刀子拔出了遞給她,示意曹嚴華和一萬三轉身。

  一是男女有別,二是,這很可能是木代的母親,羅韌很難擺正心態去面對,總覺得拿捏的不好,輕也不行,重也不行。

  木代握著刀柄,趨前,伸出左手,把項思蘭胸前的衣服拉起。

  真奇怪,找了這麼久,想了這麼久,真的見到時,並沒有激動。

  也沒有難過。

  刀尖劃進衣服布料的縫裡,線的纖維一根根斷,項思蘭抬起眼看她。

  眼神陌生而冰冷。

  羅韌說的沒錯,母親確實從來也不愛她吧,想從不愛自己的人身上拿愛,本身就是一件滑稽而又無望的事情。

  木代握住刀柄的手一緊,然後向下,哧拉一聲布料劃裂,聲音像是好多條橫起的弦漸次崩斷。

  觸目所及,她全身發冷,忍不住倒退了兩步。

  劃拉開的布片旁落,她看到項思蘭的胸腔。

  是有個洞,凹陷的,像嵌進去的一個海碗,暗紅色,如同一個水泵,有力的,有節奏的起伏著。

  砰,砰,砰。

  木代直覺,那是心臟。

  但是又不對了,似乎與已知的常識不符:心臟可以直接被看到嗎?是這種詭異的形狀嗎?還有肋骨呢,生物課上,老師講過,人的肋骨,像傘一樣兩邊張開,保護著柔嫩的內臟器官。

  木代腦袋裡嗡嗡的,聽到曹嚴華按捺不住地問她:「小師父,我們能轉頭嗎,我們能看嗎?」

  她沒回答,有些喘不過氣來,過了會,她聽到曹嚴華踉蹌著碰到椅子,一萬三低聲咒罵了句什麼,而羅韌趨身向前,仔細看了一會。

  項思蘭冷笑著,脖子左右擰了一下,像痙攣。

  羅韌伸手向木代:「刀子。」

  木代下意識遞過去,羅韌把刀子插回鞘裡,刀身倒轉,用刀柄試了一下她心口周圍。

  她明顯感覺到,羅韌倒吸了一口涼氣。

  木代問:「怎麼樣?」

  羅韌回答:「好像……她整個胸腔的內部結構都改變了。」

  曹嚴華和一萬三多少有點發怵,離的遠遠的聽。

  羅韌說:「我也是猜測,心臟好像改變了形狀,從拳頭變成了這樣倒扣的洞穴,胸平下去,肋骨兩邊有,但中間沒有,好像是以某種角度和形狀避開了心臟部位,還有,心臟不是外裸的,覆有表皮,但是幾乎呈透明。」

  曹嚴華嘴巴半張,半天說不出話來,倒是一萬三問了句:「那還是人嗎?」

  羅韌回答不出,她的所有器官應該都還在,只是,跟別人不同的是,都有形狀上的改換和移位。

  穿上衣服,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吧。

  羅韌又補充:「這樣的胸腔內部結構改變,影響和間接壓迫到了空腔聲帶,所以,她應該不能講話。」

  曹嚴華駭笑:「她影響那麼多人,讓別人睜眼說瞎話,自己反而不能講話?」

  ***

  依著羅韌的吩咐,曹嚴華給炎紅砂打電話,讓她盡快趕過來。

  哪怕項思蘭嘴裡問不出一個字,能帶走第四根凶簡,也是功德圓滿,而根據之前的經驗,用五個人的血逼出凶簡,比讓項思蘭「假死」這種方式要穩妥的多。

  木代在屋子裡翻翻看看,試圖去找出些能夠喚起回憶的物件或者痕跡。

  然而並沒有,什麼都沒有,她嘆了口氣,走到門外,倚著牆坐下。

  曹嚴華晃著手電一溜小跑的離開,去大路上接炎紅砂。

  木代聽到一萬三在問羅韌。

  ──她這樣的,還算是人嗎?

  ──凶簡如果離身,她會死嗎?

  ──凶簡離身之後,她的身體會保持現在這個樣子呢,還是會恢復正常?

  羅韌沉默了一會,說:「項思蘭現在的情況,其實有點像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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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風捲塵垢】尾聲

  進化?木代抬起頭看羅韌。

  他說:「你們試著回想,中學的歷史課上,由猿變人的歷史,一開始體毛長、四肢行走,腦量小,後來慢慢的,直立行走,腦部變大、變圓,原始犬齒變短──不管是從外觀到內部結構,其實是發生了變化的。」

  一萬三敷衍著嗯了一聲,他雖然從來沒有正規上過學,但這種常識還是知道的。

  「這種進化,其實現在也在發生。有設想說,未來,當科技發展到一定的水準,人不需要再去行走去勞動的時候,四肢可能會慢慢退化,大腦則會越來越發達。換言之,你身上常用的、功能需要加強的器官會更強,而不需要用的器官會消失。」

  說到這裡,羅韌頓了一下,忽然想到青木。

  青木跟他聊起過自己小時候動的第一則手術,割闌尾,羅韌記得自己還問他,那麼小就得了闌尾炎嗎?

  青木回答:不是的,因為闌尾沒大的作用,萬一發炎又很要命,所以我們日本人,有很多人,很小就選擇割掉闌尾。

  如果留著沒有作用,割了又無妨礙,以後會不會自然消失了?

  羅韌說:「項思蘭這種情況,原理我是不大清楚。但是很顯然的,她用來影響人的力量出自於她的心臟,木代之前在熱成像儀裡也看到過,那股所謂的『風』,是源出她心臟的一種力量。」

  所以在各種器官裡,她的心臟需要極其強大,逼迫的其它臟器為心臟移位。

  一萬三喃喃:「幸虧她影響不了我們,不然的話,她永遠不會被抓住吧?」

  木代說:「如果她經營的更完善、更久,周圍的人,說不定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吧?」

  這話有點拗口,羅韌想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

  木代說的沒錯,項思蘭可以影響周圍的人,讓自己成為一個視覺盲點,也就是說,她明明生活在這周圍,整天在人前晃過,但是每個人在被問及她時都會茫然回答:沒有啊,沒見過這個人啊,沒印象啊。

  那時候,她就是一個不隱形的「隱形人」。

  羅韌覺得慶幸,截止目前,凶簡雖然是一次比一次詭譎難測,但好在,都還是有破綻的。

  但是……

  還有三根呢。

  都在哪呢,是各自為營,還是同聲呼應?存在是為了什麼?害人又是為了什麼?為什麼並不聚到一起,而是天南海北的散落?

  羅韌覺得腦子真不夠用。

  抬頭看,遠處的大路上,手電光柱在繞著圈的掄劃,估計是曹嚴華接著炎紅砂了。

  羅韌忽然冒出一句:「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

  難得他會有問題,一萬三和木代都看他。

  羅韌說:「傳說中,老子過函谷關,令官尹喜前去阻攔,攔下了一部,還請他將凶戾的力量引於七根凶簡,用鳳凰鸞扣封印。」

  是啊,這稀奇嗎,這段話,這中間的故事,他們每個人,都能倒背如流了。

  「這樣的故事都能傳的有板有眼。那麼關於凶簡到底都是些什麼,為什麼為惡,如何克制,居然一點記錄都沒有嗎?」

  一萬三斜了他一眼,語氣裡多少有點揶揄:「聽你的意思,這世上還應該有本傳古奇書,來記載怎麼樣應對凶簡。」

  羅韌回答:「我確實是這麼希望的。」

  ***

  炎紅砂跟著曹嚴華,氣喘吁吁跑近。

  還拎了個醫院的塑料袋,近前時,往這邊一甩,羅韌抄手接住。

  很好,酒精、棉球、皮管、鑷子,一排一次性注射器和針頭。

  炎紅砂抱怨:「這種東西,人家不肯賣的,我說了不知道多少好話,還另外塞了錢……」

  說話間,偷偷摸摸地探頭朝屋裡看,剛才過來的路上,曹嚴華已經揀緊要的跟她說了,但倉促間詞不達意,撩撥的她又是好奇又是忐忑。

  回過頭,木代已經擼起袖子,讓羅韌抽血了。

  於是自覺擼袖子,一個接著一個。

  五管血,都注入一個消毒瓶,混合之後,再抽進一個針管裡。

  幾個人都進屋,關門,曹嚴華不待吩咐,就去找了個桶,裝了水放在邊上待命,窗戶是都砸破了,但一萬三還是很盡職的把窗簾都拉上。

  羅韌示意炎紅砂幫忙,把項思蘭的袖子擼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久爬行的關係,她的小臂粗壯,摁上去有點鐵硬,看起來像是大腿上的腱子肉。

  尖細的針頭推入,這一點刺痛當然不算什麼,項思蘭翻瞪著眼,鼻子裡嗤嗤的聲音。

  羅韌停頓了一下,對木代說:「找塊布,把她嘴堵上。」

  木代愣了一下,下意識答了句:「她不會講話的。」

  「現在是不會講話,很難說恢復之後會不會,萬一慘叫,有人路過了聽見,很麻煩。」

  木代沒辦法,只好找了塊布,團揉了塞進項思蘭的嘴裡。

  羅韌把注射器一推到底。

  初始,並沒有什麼動靜,項思蘭臉上像是帶著冷笑,眼珠子凶戾地轉著,看每一個人。

  再然後,被注射了血的那條胳膊忽然痙攣似的一抽。

  這抽搐就再沒停止過,一路攀上肩膀,下行,到胸腔。

  羅韌之前說,心臟不是外裸的,外頭覆蓋了透明的表皮,現在終於看到,無數根細如髮的血絲,像是行進中的最密的蛛網,瞬間覆蓋了那顆心臟的表面。

  項思蘭臉上的表情驟變,身體不受控的四下撞蕩,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血絲漸漸瀰漫成血霧。

  木代甚至覺得,再看下去的話,那顆心都要爆裂了。

  她儘量偏頭,深深的噓氣,咣噹一聲,項思蘭掙扎的太厲害,從椅子上摔下來了。

  再然後,聽到羅韌沉聲說:「好了。」

  凶簡已經取出了嗎?木代的眼角餘光覷到曹嚴華打的那盆水,水面晃個不停,有淺淡的血色正慢慢暈開。

  一萬三忽然驚呼了一聲:「看她心口!」

  項思蘭在地上劇烈地翻滾著,心口處的那個凹洞,居然在慢慢地平復。

  曹嚴華趕緊端著水到屋子的另一面,生怕被項思蘭四下掙扎著踢翻。

  羅韌先前的顧慮是合理的,儘管嘴裡被塞了布,木代還是聽到項思蘭幾乎是撕心裂肺般的,從團布的縫隙間逸出的聲音。

  凶簡附身時,對她身體器官的改造或許是長年日久的緩慢變化,但恢復卻是瞬間和粗暴的,那些挪開的骨頭要扭曲回來,移位的臟器要重新佔位。

  像什麼?像小時候聽到的故事裡,孫悟空鑽進了鐵扇公主的肚子,東一拳、西一腳,那種痛苦莫過於此吧。

  羅韌給炎紅砂使眼色,炎紅砂懂了,過來拉著木代的手說:「咱們出去吧。」

  推開門出來,空氣是比屋裡清冽些了,但是窗子都是破的,悶哼的聲音還是一直往耳朵裡竄。

  炎紅砂帶她往邊上走,在那輛電動三輪車上坐下。

  問她:「妳還好吧?」

  木代笑笑,指著屋裡說:「那是我媽媽呢。」

  「紅砂,妳對妳媽媽有印象嗎?妳想她嗎?」

  炎紅砂搖頭:「我爸和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出車禍死了,我小時候,被同學欺負嘲笑的時候,會想他們。後來,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

  說完了,又忍不住問木代:「如果她真是妳媽媽,妳預備怎麼辦?妳會留下來,跟她生活在一起嗎?」

  木代怔了一下,這種可能性,她想都沒想過。

  炎紅砂自顧自地絮叨:「妳要是留下來,我以後見妳就不方便了吧?還是妳會把妳媽媽帶到麗江去呢?」

  木代反問:「我為什麼要留下來?為什麼要把她帶到麗江去?」

  炎紅砂說:「妳的媽媽不就是妳的責任嗎?」

  羅韌推門出來,看到兩人肩並肩坐在三輪車後斗邊。

  木代忽然激動:「她為什麼就是我的責任了?她都不要我,我從來都沒跟她一起生活過!」

  炎紅砂嚇了一跳:「妳別急眼啊,我就是說說。」

  她有點不知所措,木代忽然又笑起來,說:「沒什麼,我有點急了。」

  羅韌看著木代的側臉,眉頭輕輕皺了一下,頓了頓,他重重咳嗽了一下。

  炎紅砂回頭看他。

  羅韌說:「先進來吧。」

  ***

  項思蘭已經被曹嚴華和一萬三扶睡到床上,大汗淋漓,頭髮都已經濡濕了,雙目緊閉著昏迷不醒。

  據說是途中痛暈過去了。

  消毒瓶裡,五個人的溶血還剩下一些,羅韌說:「考慮到上次的情況,把血注入盛放凶簡的水中,可能會出現一幅水影的。」

  木代笑笑:「不會又是跟狗有關的水影吧?」

  這幾次,也總結出經驗來了,最先出現的水影總是跟狗有關,而真正提示下一根凶簡特徵的圖像,總會隔一段時間之後才隱現端倪,而且晦澀的幾乎難以解讀。

  是否有關,試一下就知道了。

  羅韌把消毒瓶的瓶口下傾,將剩下的血倒入盆中。

  蘊紅色的一灘,起初幾乎將盆水染紅,然後,變作了一絲絲的,在水裡穿梭著的,極細的血絲。

  和上一次血線只是在水面上排列出畫的線條不同,這一次,那些血絲穿插編織著,自水底而起,或橫或豎,或斜插。

  一萬三先看出玄虛來:「立體的?」

  羅韌說:「管它是不是立體的,還不是一樣看。」

  也對。

  畫面漸漸清晰,漾在水波中,近在咫尺的逼真。

  那是喜轎,吹打的送親隊伍,還有邊上的房屋。

  房屋的式樣是老的,和上次看到的那幢宅子一樣,距今至少有上百年。

  兩旁是看熱鬧的路人,撿鞭炮的孩子,中國民俗裡,這應該是很常見的送嫁場景了。

  而在送親隊伍的末尾……

  木代輕吁了一口氣,問羅韌:「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那是一條狗,蹲伏著,眼睛直直看著轎子遠去的方向。

  畫面上,幾乎所有人物,都是向著那喜轎去的,只有那條狗,在擁擠的人群之外,身週一片詭異的空洞和落寞。

  再然後,那條狗的眼珠子,忽然向邊上動了一下。

  這一下子猝不及防,連羅韌都止不住心中一凜,木代和炎紅砂幾乎是同時後退一步,一萬三頭皮發麻之下,居然一把抓住了羅韌的胳膊。

  只曹嚴華沒動,半晌,他顫抖著回過頭來,問羅韌:「小羅哥,剛剛那隻狗專門……看了我一眼。」

  剛剛那一幕的確心驚,但曹嚴華的反應也的確讓他哭笑不得。

  該怎麼跟曹嚴華解釋清楚呢,這就像看3D電影一樣吧,你覺得那隻狗是在看你,但實際上,所有的觀眾都這麼覺得。

  他說:「那隻狗不是專門看了你一眼,每個人都被牠看了……」

  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為,身後正傳來呻吟和撐著手臂起床的聲音。

  項思蘭醒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木代是最後一個回頭的,甚至站的位置都偏後。

  她聽到羅韌問項思蘭:「妳記得所有的事情對吧?」

  項思蘭動作吃力的,撐著床框想坐起來,然而只要稍微一動,胸口就痛的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她就那麼躺在床上,與先前的猙獰狠戾不同,眼睛裡多了很多警惕。

  喉嚨裡咕隆了一聲,含糊的說:「尼……孟……」

  然後咳嗽,像在清嗓子,但努力之下,發出的還是怪異的聲音,然後又痛的噓氣。

  羅韌輕聲說:「她現在不習慣說話,大概要緩兩天。」

  木代胸口起伏的厲害,她忽然推開身前的羅韌,大步走到床前。

  徑直問她:「妳記不記得,二十年前,妳有個女兒,後來,妳把她送到孤兒院去了?」

  項思蘭愣了一下,眉頭狐疑地皺起,目光不定地打量著她。

  木代說:「我知道妳不方便說話,也不方便點頭,妳只需要眨眼睛就行了,有,還是沒有?」

  項思蘭還是不回答,木代咬住嘴唇,就那麼盯著她。

  羅韌上來,說:「木代,這件事不忙問……」

  木代還是看項思蘭:「有還是沒有,眨下眼很難嗎?」

  項思蘭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表情,眼睛隨之眨了一下。

  羅韌心裡輕輕嘆了一口氣。

  木代反而笑起來。

  她說:「哦,那就是了。我就是跟妳說一聲,後來,她在孤兒院裡就病死了。」

  羅韌一怔,炎紅砂失聲說了句:「木代,妳不是……」

  木代沒聽完,也似乎不準備聽,轉身就向門外走。

  羅韌叫她:「木代!」

  她沒聽,越走越快,羅韌沒辦法,低聲說了句:「你們待在這兒。」

  他追出去,看到她纖弱的身影在稻禾地裡穿行,衣物布料和稻禾的秸稈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羅韌又叫她:「木代!」

  這一次,她停住了,然後慢慢轉身。

  風吹過,她的長髮揚起,有幾縷掛在拂過的稻禾穗上。

  羅韌走過去,幫她把頭髮和稻穗分開。

  問她:「是不是又想起些什麼了?」

  「想起她為什麼把我送走了。」

  羅韌的動作一頓。

  「為什麼?」

  木代笑。

  說:「她的客人,對我越來越好,給我買糖吃,給我塞錢,叫我小不點兒。」

  風並不涼,但是羅韌的胳膊上,開始激起顫慄的涼意。

  木代的目光越過他,看向不遠處,項思蘭那間透出亮光的屋子。

  那些人,她甚至分不清他們的臉。

  會親暱的摸她的頭,給她塞錢,說「喏,拿去買糖吃」,把她抱在懷裡,不管她對此多麼反感和討厭。

  母親就在邊上,笑著,偶爾皺眉頭,但從不說什麼,也從不得罪客人。

  然後就到了那天早上。

  那天早上,她很早就被項思蘭叫醒,坐在小桌子邊上喝米湯,菜碟子裡罕見的有個煎雞蛋,金黃,橢圓。

  她一邊喝,一邊偷偷看那個雞蛋,目光很快掠上去,又很快收回來。

  直到項思蘭說了句:「是給妳吃的。」

  開心壞了,抓起來就吃,小手上油汪汪的。

  後來,母親就領著她出門了,拎了幾個洗好的,大大的桃子。

  她牽著項思蘭的手,問:「媽媽,去哪兒啊?」

  項思蘭說:「去沒有壞叔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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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50:42 |只看該作者
129 【風捲塵垢】番外

  商議之後,幾個人決定在南田多住幾天,半是為了等項思蘭完全康復,半是想處理後續事宜。

  馬超還沒醒,但是宋鐵又被帶進警局一次。

  羅韌找了之前聯繫過的陳向榮打聽情況,陳向榮確定這不屬於「洩密」之後,眉飛色舞的跟羅韌說:警察也很生氣,拍著桌子吼宋鐵說,不是說看見那個女的了嗎,怎麼轉臉又說沒見過,你哄我們玩兒嗎?

  看來形勢很好,羅韌趁熱打鐵,又吩咐炎紅砂寄了封信進去,這一次,信裡還附帶了一封知名心理專家何瑞華醫生開具的病人情況說明。

  裡頭提及一位叫木代的病人,「有很長時間的習武經歷」、「但並不具備攻擊性」、「受到大的刺激時會選擇逃跑以自我保護」。

  又輕描淡寫的帶一句:如果想知道事實真相,問馬超會更合適吧。

  落款還是:一個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

  項思蘭那裡,他們輪班一樣每天都有人去,半是監視半是照顧──她似乎無法恢復,走路的時候一定要拖個凳子,佝僂著腰,走兩步就氣喘吁吁,更多的時候,一個人坐著,含糊地清嗓子說話,咿咿呀呀。

  只木代不去,問起時,她語氣很生硬:「等她能講話了再說。」

  關於這個問題,羅韌覺得像是「雞生蛋蛋生雞」,永遠也理不明白。

  有些時候,他想著,項思蘭把木代送走,其實是好的,免她遭到齷齪之人的傷害。

  但轉念一想,一個母親,為了維持自己的客人和生計,兩相權衡之下,選擇把女兒遺棄他鄉,即便後續產生了好的結果,又能說明什麼呢?

  他問木代:「等她能講話了,妳想跟她聊點什麼?」

  「不聊什麼,走個形式。」

  走個形式,道個再見,這確實是木代的性格,她不喜歡沒有尾的故事,哪怕悄悄離開,也一定要留張字條說: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

  「想從妳媽媽的口中問出妳爸爸的情況嗎?」

  她搖頭:「不想了。」

  是人都有父母,父母又有父母,不在一起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變故,要麼是錢,要麼是情,要麼是家庭壓力、陰差陽錯,陽光之下,再無新事,無外乎那幾種。

  她的時間也寶貴,不想再去追討翻騰他人的故事。

  羅韌仔細看她的臉色:「真不想?」

  木代反問:「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呢?」

  她對那個父親,更加沒有印象,難道哪一天他站到近前,他們就有了父女感情了?

  羅韌笑了笑,說:「那就好。」

  他覺得木代這陣子,性格有點變化。

  可能是因為項思蘭的事有些情緒不穩吧。

  ***

  項思蘭是在約莫三天後開口講話的。

  聲音很難聽,瘖啞沙啞,但至少是能溝通了。

  當時在側的,恰好是羅韌。

  問她:「妳害過多少人?」

  她佝僂著身子,回答:「記不清了。」

  羅韌不相信。

  項思蘭說:「真記不清,讓很多人說過很多話,我並不一定每件事都要看到結果。」

  懂了,這麼些年,她不斷的讓特定的人說出空穴來風的妄言,並非件件都指向人命──有時候,她只輕飄飄拋下話來,任它在別人的舌尖上膨脹和擴大,去挑撥、破壞、離間、製造小的衝突。

  這些小的衝突,是消彌於無形還是進一步升級,只看各人的造化了。

  「為什麼選騰馬雕台?」

  「不是我選的,它選的。」

  它?

  項思蘭聲音低的像是耳語:「它喜歡那個地方。」

  為什麼喜歡那個地方?因為被廢棄、空曠?沒有燈的晚上,只有風聲和稻禾彎腰的沙沙聲,少了半拉腦袋的騰馬輪廓隱在融融的夜色裡。

  一萬三感概說,好像古代的祭台啊。

  「為什麼要害那些人?」

  「它做的。」

  它做的,她只是配合、冷眼旁觀、推波助瀾,甚至帶報復的快感。

  「妳知道它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

  又低頭看心口:「但我就是知道,那裡有一個它,會嗡嗡地跟我講話,告訴我做什麼事。」

  「可以控制人做任何事嗎?」

  她緩緩搖頭,唇角顯露出狡黠的微笑:「只讓人說一些話,但有些時候,效果出奇的好。」

  因為很多鬧到無法收場的慘劇,最初的起源,只是一個不屑的眼神,或者一句不中聽的話。

  羅韌覺得有些荒誕。

  和之前那些被凶簡附身成為凶手的人不同,項思蘭這二十年,也許不曾真的殺過一個人。

  她只是漠然走過,甚至從不開口。如果整件事提諸法庭,法律會判她有罪嗎?

  羅韌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麼當初,要遺棄自己的女兒?」

  項思蘭呵呵笑起來,笑的力猛了,胸口牽扯似的劇痛,她的腰又埋下去些,側面看,像捲起的鑼。

  從前,她的心臟格外強,所有的器官骨頭都為之讓路;而現在,情形反了過來,要動用整個上半身,佝僂著,內蜷,去保護。

  她說:「其實,就是那個女孩吧?」

  繼而喃喃:「她長大了,她叫什麼名字?」

  ***

  羅韌的電話打到炎紅砂的手機,炎紅砂又轉給木代。

  電話裡,羅韌問她,項思蘭醒了,妳要來見一面嗎?

  木代說:「好啊。」

  炎紅砂想跟她一塊去,她說:「讓我自己去吧。」

  語氣很柔和,態度卻毋庸置疑,曹嚴華過來拉了拉炎紅砂,示意:人家的家務事呢。

  木代出門,不戴帽子也不戴口罩,兩手插在兜裡,走過黃昏的街道,走過南田那座標誌性的大橋,在橋上回望,一色的新樓,不復記憶中的任何一絲模樣。

  南田並不是家鄉,只是一座叫南田的城市罷了。

  羅韌在門口等她,問:「要陪妳一起嗎?」

  「我自己就行。」

  「那我在外頭等妳。」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她已經猜到了妳是她女兒。」

  ***

  木代終於坐到項思蘭對面。

  項思蘭蜷縮在床上,身子躬起,兩隻手護住胸前,拱衛那顆脆弱的心臟。

  木代開口問她:「我告訴妳妳的女兒在孤兒院病死的時候,妳是什麼心情?」

  項思蘭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木代自嘲地笑:也是,送都送走了,拋諸腦後二十年,聽到噩耗時的心情如何,真的還重要嗎,難道她覺得悲傷,自己就得到安慰了?

  換了個話題,問她:「預備以後怎麼生活?」

  項思蘭回答:「我需要錢。」

  說的時候,目光盯緊她,似有希冀。

  木代笑起來:「妳覺得我會供養妳?」

  項思蘭說:「我把妳送走了。」

  「妳看看妳現在,多乾淨、漂亮。坐在對面,昂著頭跟我講話。」

  她聲音壓低:「如果我不送妳走,妳會怎麼樣呢?妳會年紀輕輕的就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早早的,也有了個女兒,不想要,不想養,又送不掉。」

  「這樣多好,妳現在多體面,還有個愛妳的男人。」

  木代冷笑:「說的好像一切都是妳的功勞似的。」

  項思蘭吃力的挪了挪身子:「從前,我不吃也不覺得餓,也不會生病。但是現在不一樣,我現在走路很難,腰直不起來,心臟有一下沒一下的跳,有的時候,像要不跳了似的。」

  她也知道情況不同,也知道第一時間去審視自己的處境,跟二十年前一樣現實。

  木代笑笑:「可惜我沒有錢給妳。」

  「妳應該給我錢。」

  木代好笑:「憑什麼?」

  「就憑妳不是我生的。」

  木代一下子僵住了。

  項思蘭往床裡縮了縮:「我從橋上撿妳回來的,妳知道南田的那座橋吧,那時候,河上還沒修新橋,還是木橋,有一天晚上,我從那經過,聽到橋下有小孩哭。」

  「就是妳,小貓點點大,哭的臉都紅了,身上包著一條毛巾,我就把妳撿回來了。」

  木代看她:「妳那麼好心?妳自己都養不活。」

  項思蘭笑起來:「因為那陣子,公安查的緊,外來的單身女人是重點懷疑對象,我就覺得,有個孩子會好一點。」

  又說:「難道我會花錢去買奶粉來餵妳?妳不要以為養妳費勁,開水泡點米飯,菜葉子湯,妳咂吧咂吧也就喝下去了。」

  「後來不想要妳,但是送不出去,妳又不是男孩。就帶在身邊,隨便養養。」

  說完了,看著木代問:「是不是該給我錢?我撿了妳,養了妳,還送走了妳。要點補償,也是應該的。」

  好像是這樣,要點補償,也是應該的。

  木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在這個時候,門口響起了羅韌的輕笑聲:「訛詐啊?」

  他一步步進來,看項思蘭,又轉頭看木代,說:「妳去車上等我。」

  木代說:「羅韌,這個事情……」

  她不知道羅韌聽到了多少,也不知道從哪解釋起。

  羅韌打斷她:「去車上等我,我待會就來。」

  ***

  覷著木代離開,羅韌長吁一口氣,在項思蘭對面坐下來,過了會,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

  項思蘭伸手來接,羅韌忽然把手一縮,她接了個空。

  項思蘭有點愕然,過了會,她明白過來,說:「我說話算話的。」

  「妳最好說話算話,妳知道我這錢是拿來買什麼的。」

  項思蘭說:「知道。買我不再反口,也不再在她面前出現。」

  羅韌把信封扔在床上:「買妳這輩子都不能是她母親。」

  ***

  木代倚著車子等羅韌,腳尖在地上寫字,自己都不知道寫的什麼。

  羅韌大踏步過來,迎著她質詢的目光,說:「上車。」

  一邊說一邊繞到駕駛座邊開門,上車之後,才發現木代沒上來,還站在當地,看遠處項思蘭的屋子,又轉頭看他。

  問:「那她呢?」

  羅韌說:「這個地方,咱們以後都不用來了。」

  「可是她剛剛跟我說,要錢……」

  羅韌打斷她,一字一頓:「我已經解決了,她很滿意,我也不吃虧。」

  木代半信半疑似的上了車。

  低頭繫安全帶時,卡口總是對不準,羅韌側身過來幫她緊扣。

  下巴蹭到他的頭髮,有點癢。

  木代偏開頭,低頭看了他好一會。

  「羅韌?」

  「嗯?」

  「她說,我其實不是她生的,是她撿的。」

  羅韌動作稍稍一滯,但很快恢復如常,他抬頭看木代:「那妳呢,怎麼想?」

  木代嘆氣:「羅小刀,你這個人真是,從來也不大吃一驚。」

  羅韌逗她:「大吃一驚是什麼樣子的,學來我看看?」

  木代笑起來,頓了頓說:「但是很奇怪,我心裡居然很高興。」

  她抬頭看他:「為什麼呢?是因為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我在嫌棄她嗎?」

  羅韌說:「是因為,有些傷害,如果不是來自最親近的人,我們會覺得容易原諒。」

  木代沉默不語。

  也許是這樣吧,當聽到項思蘭說出,她只是被撿來的之後,心裡有那麼一瞬間,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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