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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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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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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5:04 |只看該作者
160 【細雨秦坑】尾聲

  來不及趕回去,帶一萬三在鎮醫院打了石膏之後,當天就地住宿,因為要辦的事還多,沒人當真想睡覺──所以只要了一個房間。

  加上青山、亞鳳,七個人,滿滿當當,感覺在屋裡轉個身都嫌侷促。

  凶簡離身的青山,目光呆滯,看著有點呆呆傻傻,曹嚴華在邊上訓他,擺出大哥的架勢,時不時還抽他一腦刮子。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搞些什麼?你跟這個女人到底什麼關係?」

  亞鳳還被綁著,她跟青山不同,始終不聲不響,但冷笑──這也是羅韌不同意給她鬆綁的原因,他直覺,這個女人,只要放了,就是個麻煩。

  青山受了曹嚴華一下子,耷拉著腦袋,看了亞鳳一眼,忍不住說了句:「大墩哥,你別綁著人家,亞鳳又不是壞人。」

  這是什麼立場?曹嚴華氣壞了,又是一巴掌抽他後腦上:「她都讓你幹了些什麼?」

  一萬三斜躺在沙發上,支愣著打了石膏的胳膊,像豎著榮譽的大旗:「大墩兒,你別問他了,你表弟充其量就是個傀儡,關鍵要著落在這個女的身上。」

  曹嚴華深以為然,但一轉念,忽然警醒:三三兄剛叫他什麼?大墩兒?自己沒聽錯吧?

  羅韌站在邊上,把水袋裡的水注入盆裡,說了句:「這個女人的嘴難撬。」

  像是為了應和他,亞鳳冷笑兩聲。

  羅韌面上一冷,水袋扔下,走到亞鳳身邊,一把搡拎起她的衣領:「不過,我有的是法子讓妳開口。」

  亞鳳一字一頓:「我不會說的。」

  羅韌笑:「現在多的是手段,讓人說真話未必要嚴刑拷打。」

  說到這,他湊向亞鳳的耳邊,壓低聲音:「注射吐真劑,或者催眠,妳有多少貨,我就掏多少。」

  亞鳳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羅韌冷笑,把她扔回沙發上。

  青山大叫:「你幹嘛,你想幹什麼,你不能這樣對亞鳳……」

  曹嚴華忍無可忍,一把把青山摁回沙發,也綁起來了事,為防他胡亂嚷嚷,還用膠帶封了口。

  羅韌的眉頭皺了一下。

  頭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凶簡離身之後,亞鳳還是一副敵對的架勢,而青山,被洗了腦一樣維護著亞鳳。

  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

  木代和炎紅砂在洗手間洗衣服,洗手台太小,兩人各守了一個盆面對面蹲著,洗羅韌和一萬三換下來的濕衣服。

  眼見第五根凶簡差不多塵埃落定,炎紅砂心裡多少有點輕鬆,搓衣服搓的特起勁,小泡沫在面前飛的紛紛擾擾。

  忽然想到什麼,拿胳膊肘搗了搗木代:「哎?」

  「嗯?」

  「你和羅韌,在洞裡待了好幾天呢。」

  「嗯。」

  「就沒發生點什麼?」

  木代心裡一跳,說:「沒。」

  她低下頭,繼續搓衣服,炎紅砂在邊上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開了。

  「這不大合理啊,孤男寡女的,周圍又沒有人,怎麼著都應該……啊!」

  她一驚一乍,神秘兮兮湊過來:「木代,羅韌不會是有問題吧?」

  木代哭笑不得:「有什麼問題?」

  「一定有問題,我跟妳講,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那麼好的機會,他都不抓住,肯定是有問題!」

  炎紅砂憂心忡忡:「木代啊,我跟妳講啊,人家言情小說裡都說了,其實那種高大威猛帥氣的男人呢,跟那方面……不一定成正比……」

  越說越沒邊了,木代斜她:「妳想說什麼?」

  炎紅砂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新時代,要正視這個問題。雖然我也覺得羅韌很好,但是如果他不行,我還是不建議妳跟他在一起的……」

  說的正興起,忽然發現,木代的目光直往地下瞄。

  瞄什麼呢,炎紅砂低頭,看到一道人影,正斜斜映在地上。

  她是背對著門的,此時此刻,脊背都冒涼氣了,問木代:「誰啊?」

  「妳自己看唄。」

  炎紅砂小小聲:「快跟我說不是羅韌。」

  木代慢吞吞搓手裡的衣服:「我不擅長撒謊。」

  完了!炎紅砂覺得自己的心咯嘣一聲就碎了。

  與此同時,羅韌的手按上她的肩膀:「來,紅砂,我們出來聊聊。」

  炎紅砂戰戰兢兢回頭,乾笑著打哈哈:「我現在……忙。」

  羅韌也對著她笑,笑著笑著忽然變臉,單手箍了她腰,抱起了就往外拖,炎紅砂尖叫:「非禮!木代,妳男朋友非禮,妳就不說點什麼?」

  木代抬起頭,抹了一把頭髮上的泡沫:「我很反對羅韌這種粗暴的行為。」

  說完了又低頭,搓洗衣服搓的不動如山,聽到炎紅砂在外頭鬼哭狼嚎,又聽到一萬三過來問:「吵什麼呢……炎二火妳別抱我腿!放!放開!」

  木代端著衣服出去的時候,一萬三恰恰被炎紅砂拖倒,兩人互相抱怨嚷嚷著倒成一團,羅韌站在邊上笑,看到木代時,別有深意看了她一眼。

  木代居然被他看的臉紅了。

  ***

  曹嚴華把水盆端到茶几上,幾個人坐到邊上的沙發上,或側頭或偏頭,對著水盆去看。

  水影沒有立刻出現。

  羅韌說:「等一等吧,該來的時候,總會來的。」

  等就等吧,也不急這麼一時。

  屋子裡安靜下來,經歷了這一番折騰,每個人都多少有些疲倦,木代靠在羅韌身上,眼皮越來越沉,羅韌摸摸她頭髮,說:「妳先睡會。」

  木代嗯了一聲,閉上眼睛趴到羅韌腿上,正迷迷糊糊間,忽然聽到曹嚴華大叫,又有水濺到臉上,急睜眼時,看到曹嚴華和炎紅砂都站起來了,曹嚴華揪著亞鳳,氣的臉色都變了。

  木代茫然,羅韌用手擦掉她臉上的水,說:「沒什麼,亞鳳想撞翻水盆。」

  確切的說,不是想撞翻,那時候,覷著每個人都精神放鬆,坐在角落裡的亞鳳忽然拼著力氣站起來,一頭向著盆裡栽過去──羅韌覺得,她是想把水給喝了。

  好在離得近的炎紅砂和曹嚴華都動作很快,一把把她揪起來了──只是撞到水盆,有幾滴水濺到了睡著的木代臉上。

  再不敢冒險讓亞鳳坐的近,曹嚴華幾乎是把她提拎到房間最遠的角落裡扔下的,羅韌看木代:「還睏嗎,再睡會吧。」

  木代沒有立刻說話,她伸出手,撫著臉上剛剛濺水的地方,有點愣神。

  羅韌看出不對了:「怎麼了?」

  怎麼了?剛剛,水濺到她的剎那,她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什麼圖景。

  不止是圖景,似乎身處的環境都變了。

  木代盯著水盆看,晃搖的餘勢未消,裡頭的水還在輕輕漾著,她咬了下嘴唇,頓了頓遲疑地把手伸進水中。

  羅韌第一反應是阻止,轉念一想,凶簡是不會附他們幾個人的身的。

  果然,木代眼睛輕闔,指尖觸到水面的剎那,整個身子都似乎顫了一下,另一隻手拉他:「羅韌。」

  羅韌會意,看了炎紅砂他們幾個一眼,點點頭,也把手伸了過去。

  炎紅砂和一萬三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陸續的,也照做了。

  ***

  形容不出那種感覺。

  木代手指接觸到水面的剎那,周身的場景忽然都變了,青天、麗陽、徐徐的風,但不全,像是一塊突兀的場景。

  直到羅韌他們都照著做,這場景才拼圖般嚴絲合縫,非但能看到,還能聽到、聞到。

  木代睜開眼睛看,羅韌他們都在,幾個人,不知所措的,站在一塊青草地上,身邊有路人經過,穿著短打的馬褂,光著前半個青腦殼,腦後結著大辮子。

  清朝嗎?但他們像是透明的,那些過路的行人,似乎都看不到他們。

  邊上的私塾裡,傳來朗朗的讀書聲,透過半開的窗棱,看到裡頭的半大書生,腦後都垂著辮子,捧著書卷,搖頭晃腦。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張……」

  前頭的案桌上,坐了個帶眼鏡的老夫子,鏡梁架在鼻頭上,手裡持一把戒尺,但凡覺得學生讀的沒生氣,就啪的一聲往桌子上敲一下,於是那參差的讀書聲,便忽的響亮起來。

  什麼意思?木代茫然。

  就在這個時候,私塾裡走出來一個姑娘,鵝蛋臉,剪水雙瞳,油光發亮的大辮子,穿蔥綠色琵琶對襟的褂子,袖口和下襬都用黑布滾著邊,端了個大食盆,木勺在裡頭攪著,走到院子中央的青草地上,木勺子在食盆邊上敲了三下。

  叮鈴咣噹的聲音,一隻脖子上掛環的土狗小跑著從灌木叢裡出來,三兩步竄到食盆邊,低著頭在盆裡稀哩嘩啦一氣,那姑娘咯咯笑著,伸手摸了摸狗的腦袋。

  那狗抬起頭,眼睛卻是死死盯著木代的。

  木代駭叫一聲,身周的景象迅速撤去,再一定神,是在旅館房間,羅韌他們都在,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木代心頭餘悸未消,遲疑著問了句:「你們都看到了?」

  應該是都看到了,曹嚴華後背有點發涼,低聲嘟嚷了句:「又是一隻狗,怎麼繞來繞去,都繞不開那隻狗呢?」

  靜默中,炎紅砂忽然顫抖了叫了聲:「羅韌。」

  每個人都看她,這才發現,炎紅砂的神色很是異常,臉色蒼白不說,連額頭上都滲滿了汗。

  「這個女人我見過的。」

  見過的?羅韌心頭一凜:「什麼時候?」

  「在五珠村的時候,我做過一個夢,夢裡,本來是火化我叔叔的遺體的,但是閉路電視的圖像上,爐口裡,出現了一個被燒的女人。」

  她聲音有點發抖。

  「就是那個女人,跟我剛剛,在私塾裡看到的那個餵狗的女人,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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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5:21 |只看該作者
161 【細雨秦坑】番外

  一模一樣?

  之前幾次的水影,或是一萬三畫出來,或是模糊的圖像──老實說,那樣的場景,只能辨出男女情境,想認出是同一個人,確實困難,所以他們多少都當成是獨立的畫幅來看,除了有一條狗貫穿始終。

  但是現在不同了,因為炎紅砂的夢境和親眼所見是相對真實的,如果她說一模一樣,那麼就說明,圖幅上的人物,也同樣具有延續性。

  羅韌沉吟了一下:「一般來說,凶簡被收伏之後,總會給我們呈現兩幅圖景。一幅是水影,另一幅是提示我們怎麼找下一根凶簡。」

  木代插了一句:「水影出現的特別快,但是提示總會拖延一段時間。」

  這話沒錯,羅韌看她:「妳覺得是什麼原因?」

  木代一時間答不出來,倒是一萬三向前湊了湊:「我覺得,好像是……」

  炎紅砂催他:「說啊,好像什麼?」

  「感覺上,這水影是鳳凰鸞扣早就準備好的,只等凶簡被縛就馬上呈現。但是下一根凶簡,鳳凰鸞扣也還在找,所以提示出現的晚,也相對艱澀。」

  羅韌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這些水影,可能是成型的一個故事,而且這個故事的呈現的時間線是反的──你們仔細回想一下先前那幾幅水影。」

  先前那幾幅?都有點印象模糊了,木代仔細回想:一隻狗,和鳳凰鸞扣,被火燒的女人,竹簾裡,女人和男人互相摟抱,新娘的大紅喜轎……

  有什麼東西靈光一閃,她低低「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話,曹嚴華已經尖叫起來:「我懂了,大姑娘,結婚,然後梳婦人頭,這樣的時間線才是正的!」

  羅韌笑起來:「是的,我們就從今天的這幅圖景往後推。」

  「從服飾和髮型上看,那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她在私塾裡出現,但大家都知道,早些時候,女人是不會進這樣的私塾讀書的,所以她可能是私塾先生的女兒,在家裡幫忙做家事,家裡頭,還養了那麼一隻狗。」

  「然後,到了出嫁的年紀,坐著大紅喜轎,嫁人了。你們仔細回憶那副圖景,當時,那隻狗,是遙遙落在後面,盯著大紅喜轎的方向的。也就是說,這隻狗,她並沒有帶過去,可能留在了娘家。」

  炎紅砂是最懶得動腦子的那個,所以聽別人分析時,也最入神,聽到這時,嘟嚷了一句:「誰陪嫁還帶條狗啊。」

  「接著是第三幅圖景,掩映的竹簾,男人和女人摟抱,院子角落的陰影裡有條狗。我猜想,這個小院,就是女人嫁過去的婆家。這條狗又出現了,極有可能是自己跟過去的。」

  有道理,雖然沒理由把狗陪嫁過去,但是如果狗自己跟過去了,一定也就順便養著了,反正看家護院都需要狗,吃食也並不費。

  一萬三接著羅韌的話說下去:「第四幅,女人家裡起火了,女人被燒死。那條狗應該見證了全過程──但是也奇怪,一般情況下,狗是護主的,那狗不說衝進火場救主子,反而蹲在邊上不動如山。」

  炎紅砂哼哼:「又不是每條狗都是忠犬八公,畜生就是畜生。」

  羅韌繼續:「第五幅圖,就是那條狗和被鳳凰鸞扣封住的七根凶簡在一起。所以水影是一個故事,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七幅水影組成完整的故事,但是我們現在只看到了五張,雖然故事漸漸明晰了,但是前因後果,還是不知道。」

  不過,這個故事,一定跟七根凶簡有莫大的關係,只是關係在哪,暫時還理不出來。

  看到幾個人多少有點意興闌珊,羅韌給他們打氣:「慢慢來吧,事情總會搞清楚的──收了第五根,我們至少贏了時間,四十九天重新開始……」

  他突然住了口。

  是,依著亞鳳所說,收伏新的凶簡,就多贏得了新的四十九天,但他和青木的約定,也就在這一兩天了。

  如果菲律賓之行不順,如果出了事……

  羅韌有點不敢想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曹嚴華說了句:「小羅哥,青山和亞鳳怎麼辦啊?咱們不能一直帶著吧,又捆又綁的,這……犯法吧?」

  ***

  一提到這兩個人,羅韌就頭疼。

  婚禮當天,新娘新郎就全不見了,曹家村裡一定炸開鍋了,至於曹金花,雖然自己吩咐了她不要亂說,但是二十多年的鄉里鄉親,人心偏向,她未必會為了他們這些外人守口如瓶。

  活脫脫兩個燙手山芋,帶著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放了又委實有點心不甘情不願。

  羅韌站起身,說:「我去外頭打個電話。」

  在菲律賓時,有些審訊,他的確配合用到過刺激藥品,對大腦和脊髓裡的受體產生作用、抑制活性,使人不由自主放鬆、更傾向於說真話,但是此時此地,這種管制品很難獲得。

  他撥了電話給何瑞華醫生,想問他在這個地段附近,有沒有信得過的靠譜同行,可以幫他做一次催眠。

  羅韌直覺,亞鳳行為的確乖張,心狠,嘴也硬,但凶簡離身之後,她只是一個難纏的女人,並不是一個精神力量很強的人。

  何瑞華答非所問:「木代跟你在一起嗎?」

  「在。」

  「她可以。」

  羅韌半天都沒能消化「她可以」這三個字的含義,反應過來之後,簡直難以置信:「木代可以催眠?」

  「根據你說的,簡單的這種,她可以的。」

  羅韌覺得何瑞華在說笑:「怎麼可能,木代自己……都有點理不順的。」

  何瑞華笑起來:「羅韌,很多事情,我們應該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如果木代身具三種人格,而其中每一個人格都可以獨擋一面──這除了表明她自身存在紊亂之外,恰恰反面說明了,她的精神力量,同時也相當強大。」

  「木代在我這裡治療過,你不要以為她在這裡的時間都是浪費了的,我和她認真探討過各種恢復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催眠。她未必能做的很好,但簡單的催眠和自我催眠還是可以的──我不會介紹我的同行幫你達成私人目的,這本身就是違反職業操守和行業準則的。」

  羅韌一時無話,沉默間,想掛掉電話,何瑞華讓他等一下:「有個人想跟你說話。」

  說話?誰?羅韌一時間沒想起來,直到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小刀哥哥?」

  聘婷?

  ***

  羅韌進來的時候,情緒還有點不能恢復,木代好奇地看他,羅韌說了句:「聘婷好多了。」

  聘婷?這名字真是有一陣子沒聽到了,木代還沒來得及說話,羅韌又看向一萬三:「還問起你了。」

  一萬三結巴:「她……她記得我?」

  「她又不是失憶,誰實實在在陪過她,當然記得。」

  說完了拉木代:「來,出來,跟妳說話。」

  木代被羅韌拉出去,心裡還記掛著聘婷那邊:「她都記得一萬三,記得我嗎?」

  「記得,問我了,身邊那個漂亮姑娘是誰。」

  木代有點緊張:「你怎麼說的?」

  從鄭伯的隻言片語之中,她隱隱覺得,聘婷對羅韌,不是沒有感覺的──聘婷會問,在她意料之中,但更重要的,是羅韌怎麼去答。

  羅韌說:「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啊,不就是女朋友嗎,說妳是保姆,人家也不相信啊。」

  木代笑起來,頓了頓上前,摟住他腰,頭埋在他胸口,蹭了又蹭。

  羅韌低下頭,親了親她頭髮。

  木代的心思,聘婷的想法,他都瞭解,回答了聘婷之後,她沉默了好一會兒,那沉默意味著什麼,他也懂。

  只不過,有些事情,必須只能顧一個,更緊張誰就更顧誰,兩頭不是一樣的水,沒那個必要去端平。

  木代忽然想起什麼,抬頭看他:「你剛剛,特意對一萬三那麼說?」

  羅韌嗯了一聲,不否認。

  「一萬三說話都結巴了,你在撮合他們嗎?」

  羅韌說:「感情這種事,順其自然,我從來不撮合誰,要說撮合,其實我更願意撮合一萬三和紅砂,就是……」

  怎麼說呢,這兩個人,現在也很好,就是相互之間,迸射的不是那種火花。

  就像剛剛在洗手間外頭,她抱著一萬三的腿救命,險些把一萬三的褲子都給拽了。

  木代點頭:「我也是,我剛拽著紅砂給一萬三洗衣服,她大包大攬下來,還問曹嚴華,有沒有衣服,橫豎是洗,有了一起洗。一點也不區別對待,浪費我心血,我還帶傷作餌呢……」

  她豎手指頭給羅韌看,剛在醫院的時候,手上的傷也一併處理過,醫生讓她儘量別碰,不碰的話就不疼,所以她翹著指頭洗衣服,別提洗的多彆扭了。

  羅韌大笑,還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原來私下裡暗搓搓的,都在往沒用的地方推波助瀾,他摟了下木代,輕聲說:「有件事,可能要請妳幫忙,能做就做,不能,不勉強。」

  「什麼事?」

  「試試看,能不能……催眠一下亞鳳。」

  ***

  燈熄了,房間裡安靜下來。

  亞鳳斜躺在角落裡,之前,她聽到這群人絮絮的說該睡了,青山被曹嚴華拎去了洗手間關起來,炎紅砂過來,給她身後墊了沙發墊,木代從樓下借來一個鬧鐘,擰著發條說大家都累了,可別睡過頭,要上一下鬧錶。

  燈關了之後,才發現那個鬧鐘錶盤居然是夜光的,正對著她,瑩綠色的秒針一直在眼前走,一圈一圈,死板而又規律,伴著滴答滴答的聲音。

  沙發那一頭,傳來羅韌和木代說話的聲音,一個低沉,一個輕軟,斷斷續續,像情人的夜話,但豎起耳朵聽,說的居然是她。

  ──實在不行,就把亞鳳和青山放了吧。

  ──也只能放了,沒有精力一直帶著他們。關起來了也不合理,像曹嚴華說的,那是非法禁錮,我們也麻煩。

  ──其實他們也未必知道很多。

  ──亞鳳只是嘴上說的厲害,其實只是個被附過身的人,就算跟凶簡的相融度很高,又能知道多少呢。

  ──也就是個小角色,我們還是想辦法找到下一根是正經。

  ……

  果然,無奈之下,還是得把他們給放了,能防一陣子,誰還防一輩子?亞鳳心裡一陣輕鬆,身後的沙發墊柔軟而熨貼,漸漸的,她也有些睡意了。

  ──睏嗎?

  ──好睏。

  ──想快點睡著的話,可以數羊。

  ──也可以數著步子下樓梯啊……

  ──一級,兩級……

  嬌憨的,帶著慵懶的聲音,亞鳳睏意襲來,迷迷糊糊的,隨著木代的聲音,眼前真的好像出現長長的、望也望不到頭的木質樓梯了。

  一級、兩級,步子有點飄,恍恍惚惚的,像是總也到不了頭,鬧鐘的指針走到一個點,咯噔一下,忽然就停了,四周,再也聽不到聲音了。

  木代輕輕吁了口氣,和羅韌動作很輕的坐起來,撳著了房燈。

  亞鳳倚在房間的角落裡,眼睛微睜,臉上的表情愜意,帶著微笑,想是薄酒微醺。

  木代走過去,在她面前盤腿坐下,伸手在她眼前招了招,亞鳳看了她一眼,若無其事,又移開了目光。

  應該沒錯,何醫生說過,催眠不是睡眠,而應該是一種「類睡眠」的清醒狀態。

  木代微笑著看她,聲音平和,像朋友間的對話:「妳其實,也不知道很多吧。」

  亞鳳眼神迷離著,腦袋一歪,伸手扯著一條辮子:「不很多。」

  「凶簡附身,需要至少一兩年的融合時間,可是妳跟青山認識的時間不長,為什麼凶簡那麼容易,就附了他的身了?」

  亞鳳抬起頭,唇角微微勾著:「因為他跟你們不一樣,曹家村的很多人,都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她低下頭,指尖點著地毯,像是拈花弄水:「生來就不一樣。」

  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木代換了個問法:「那妳呢,妳也不一樣?」

  「我也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亞鳳咯咯笑,像個小孩子,壓低聲音向著木代,像是跟她分享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心腸壞啊。」

  「剩下的凶簡在哪裡?」

  「不知道,藏起來了吧。」

  「妳為什麼會找去曹家村?」

  「因為它以前去過啊。」

  「它是誰?」

  「星簡啊……」

  「妳幫凶簡做事,是什麼目的?你們想幹什麼?」

  亞鳳忽然就不動了。

  這靜默的時間有點長,再然後,亞鳳緩緩抬頭,眸子裡泛著奇異的光澤,眼神既有些瘋癲,又有點發狂。

  羅韌覺得不大對,伸手握住木代的胳膊,在亞鳳忽然撲過來的時候,迅速把木代拉到身後。

  還好,亞鳳並沒有攻擊的動作,只是死死抓住了他的衣領,眼珠上翻,一臉意味深長的獰笑。

  羅韌皺了皺眉頭,想掰開亞鳳的手,就在這個時候,她低聲的,緩緩地說了句話。

  「你最終,也會跟我們一樣的,大家,都是一樣的。」

  ***

  第二天,驅車回到縣城。

  五個人最終商議,還是把青山和亞鳳給放回去了,實在沒法一直帶著關著──反正兩個人都沒了凶簡,離著能興風作浪還差一大截,羅韌也不怕暴露,凶簡不來找他們,他們也要去找凶簡,暴露是遲早的事。

  不過還是多了個心眼,通過馬涂文聯繫萬烽火那邊,就近找個人,幫忙盯著曹家村一帶,尤其是青山和亞鳳的動向。

  亞鳳走的時候,得意洋洋,青山在邊上唯唯諾諾,反而像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把曹嚴華氣的鼻孔朝天,本來還想著借這次機會回家看看,現在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了。

  忽然又想到亞鳳說,曹家村的人都不一樣,怎麼個不一樣法呢?曹嚴華心頭忐忑,忽的顧影自憐,又想到這一次,三三兄都立了功,只有自己一事無成──覺得羅韌他們看自己的目光都異常,一股子淒涼孤獨油然而生。

  到了縣裡,木代先去移動營業廳買手機,這一趟,她手機又摔了,報廢翻新的頻率還是挺高的。炎紅砂去超市採買吃食,一萬三繼續支楞著胳膊在車裡躺著,曹嚴華自覺自己不招人待見,默默坐到馬路牙子上。

  邊上蹲了個鄉下人,山裡打了兩隻山雞來賣,其中一隻像是知道大限將至,一直尋死覓活的撲騰亂飛,翅膀把地上的灰土都掀起來了。另一隻則相對淡定,就那麼臥在地上,琥珀色的小眼睛盯著曹嚴華,像是帶一絲溫情。

  曹嚴華覺得心酸,默默問牠:「你也像我一樣覺得孤獨嗎?」

  山雞的腦袋垂了一下,渲染出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氣氛……

  曹嚴華問那鄉下人:「這山雞多少錢一隻?」

  ……

  羅韌在營業廳外頭等木代,看看還有時間,就手給神棍撥了個電話。

  神棍的聲音蔫蔫的:「喂……」

  羅韌腦子裡大致勾勒出他塌肩垂頭的鬆垮形象,想笑,想了想還是忍住,大略跟他說了這一趟的情況。

  神棍回答:「哦……」

  羅韌說:「就算你那頭沒什麼進展,也不用士氣這麼低落吧。」

  神棍的音調終於高了一點了:「我怎麼沒進展了,我有進展啊。」

  有進展?有進展還這麼半死不活的?

  「因為我一直在思考啊,很大……很深……很廣的課題。」

  羅韌氣的牙癢癢,不過知道神棍一貫這樣的德性,只好耐著性子問他:「發現什麼了?」

  「小蘿蔔,你相信古人的智慧超過現代人嗎?」

  說這話的時候,神棍低下頭,拈起面前攤在炕上的,七根子彈頭大小的木頭。

  每一根木頭都渾圓、發黑、油亮,看似大小一致,但仔細去看,木身上的螺紋、走向都不一樣,而且,每一根,都像是無數精細的木條咬合榫接成的。

  如果用放大鏡去看,可以看出,每一根木頭的底部,都凹刻著一隻微型的,但是栩栩如生的……木鳶,木鳶邊上,各有一個字。

  不知道羅韌回了什麼,神棍說:「你知道……魯班這個人嗎?」

  ***

  這一頭,木代的新手機調配好,舊卡插上,調出來電記錄。

  意料之外的,居然很多未接來電,都是這一兩天,而且,來電的是同一個人。

  大師兄,鄭明山。

  木代忐忑起來,她咬了咬嘴唇,遲疑了一下,還是撥了回去,聲音急急的。

  「大師兄,是不是師父她……病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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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5:34 |只看該作者
162 【獵影豹聲】第①章

  魯班?當然知道,木匠的祖師爺,據說造過墨斗和魯班尺,後人有一句話,叫「魯班門前弄大斧」,用以諷刺那些不自量力,在行家面前賣弄本領的人。

  神棍說:「他可不止是個木匠啊,你有沒有聽說過他的一個傳說?據說他造過一隻木鳶,可以在天上飛三天三夜不落。」

  羅韌笑出聲來,聽過是聽過,但那不是只是個傳說嗎,木頭做的玩意兒,怎麼能飛上天呢,還三天三夜,飛機都扛不住啊。

  神棍居然大為生氣:「小蘿蔔,你們這些人,就是沒有文化,沒有想像力,悲哀!太悲哀!」

  他要求羅韌自認淺薄,不認的話就不講了。

  羅韌倚著車子失笑,大街上人來人往,移動營業廳裡人影憧憧,那一頭,曹嚴華拽著山雞尾巴跟賣主討價還價──神棍可真不是個生活在煙火世界的人,居然要他為了個沒來由的傳說道歉。

  羅韌很配合:「我這個人,大多數時候,是挺淺薄的。」

  神棍估計氣順了,鼻子裡哼了一聲,終於又說下去。

  「所以後來有一種說法,木鳶是魯班的標誌,他之後打造的許多機巧之物,都會留下木鳶的符號。」

  他把在尹二馬家房樑上的發現跟羅韌講了。

  這信息量似乎有點大:兩千多年前魯班造的東西,出現在尹二馬家的房梁凹槽裡,而且是木頭質地──這麼多年了,居然還沒有朽壞?

  羅韌好多問題,但忍住了沒問,否則神棍又要斥責他淺薄無知了。

  跟神棍對話,老實聽著就好。

  「魯班這個人,歷史上是真有的,論年代,是在老子之後,跟墨子差不多時間,又有人叫他公輸般、公輸子。我自己認為,把他稱為木匠,是有點折煞他了……你有沒有聽過墨子阻止魯班攻城的故事?」

  聽過,市面上還有以此為藍本的影視劇,據說魯班做雲梯助楚國攻宋,墨子為免生靈塗炭前來阻止,一番模擬攻防唇槍舌劍之後,魯班心服口服,也與墨子握手言和。

  「那以後吧,魯班就悟了,他鑽研各種機巧,又醉心各種機關,因而悟道。在他看來,世間種種,都是機關。」

  說到這,神棍停頓了一下,這兩天,用他的話說,滿腦子都是這事,在「思考」,自己也不確定能不能把這事解釋的明白。

  「這麼著跟你說吧,山洪沖垮了石頭,石頭掉下來砸死了人,這個人被砸死了之後,家裡雞沒人餵,於是竄出去找食吃,結果被路人逮來烤了。這一系列串聯的事件,起始的機關就是山洪沖垮了石頭……你懂嗎小蘿蔔?我已經用了很淺顯的語言來解釋了。」

  羅韌聽的雲裡霧裡,但是邏輯道理還是理的明白的:「這不就跟蝴蝶效應一樣嗎?亞馬遜雨林一隻蝴蝶翅膀偶爾震動,也許兩週後就會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按你的理論,蝴蝶搧動翅膀,也是機關的一種啊。」

  神棍倒吸一口涼氣:「就是這個道理!」

  蝴蝶效應這個比方,自己怎麼就沒想到呢,這個小蘿蔔,還是有點文化的嘛。

  神棍清了清嗓子,繼續:「再比如,潮汐現象,月球距離地球的遠近,導致了海水的變化,這也是一種冥冥中的,你看不見的機關。」

  羅韌皺眉:「天體引力作用嗎?這是西方科學家發現的吧?魯班那個時候就已經觀察出了?」

  神棍剛剛因為「蝴蝶效應」而對羅韌生出的一點點好感頃刻煙消雲散:「所以我一開始問你,你相不相信古人的智慧是超過現代人的,魯班他不一定知道什麼叫引力,但是他知道冥冥天數之中,存在著這種機關!機關!」

  好吧,你說機關就機關,羅韌主動認錯:「是我沒想像力,淺薄。」

  神棍不是傻子,聽出他語意勉強:「有首民謠你聽過沒有?倉頡造字一擔黍,傳於孔子九斗六。還有四升不外傳,留給道士畫符咒。孔子識字九斗六,傳於弟子整八斗。從此學富稱五車,自古才高曰八斗。」

  這個羅韌真沒聽說過:「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們的才高八斗,也只不過是認了八斗的字。人家倉頡造字一擔黍,連孔子都只認了九斗六,你們根本就連字都沒學全──還動輒質疑老祖宗沒你們有智慧!」

  這頂帽子扣的夠大的,不過羅韌也看出來了,神棍這兩天「思考」這個問題,必然勞心勞力,體熱上火,脾氣不順。

  羅韌很會說話:「這個不敢,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八卦、紫微斗數、周易,咱們後人還都沒搞明白呢。」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神棍又覺得他順眼了:「那咱們繼續說潮汐。」

  怎麼又講潮汐呢,跟眼下發生的事有聯繫嗎?羅韌有點心不在焉,忽然開小差:哪天也該帶著木代去踩踩沙灘,看看潮漲潮落才好……

  神棍說了句什麼,羅韌沒聽清:「什麼?」

  「我說,人體內百分之八十也是液體,月球引力作用如果能影響海水,對人體也會發生作用。科學研究發現,滿月時,人的感情更加易於激動,比如犯罪率增加、發病率增加、血管爆裂意外增加,等等等等。」

  羅韌脫口說了句:「你還講科學?」

  神棍跳腳:「講科學怎麼了?我是將來要到大學裡當系主任的人──有一句名言,玄幻靈異的姐妹就是科學,這話你沒聽說過嗎?」

  沒聽過,羅韌問他:「誰說的?」

  「我說的。」

  羅韌撫額。

  神棍終於說到正題:「尹二馬留下的書信裡說,魯班幾乎耗盡餘生,觀察充斥在人世和天地間的這種機關,發現了一個一旦形成,就沒有活路的廣袤機關,魯班把它稱為七星殺局。」

  七星?羅韌心頭一個激靈,幾乎是下意識的,從倚著的車身處站直身子。

  「是不是跟七根凶簡有關?」

  神棍乾笑了兩聲。

  「接下來的事情,你應該就不陌生了。魯班發現了這個秘密之後,寢食難安,找了自己的一位好友共商大事。這好友我們先頭也提過,就是墨家的鉅子,墨子。」

  「這兩個人之前雖然因為攻城鬧不和,但所謂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反而就成為朋友了。奇怪的是,墨子聽了魯班憂心忡忡的講述之後,居然並不驚訝,告訴魯班說,這件事,百餘年前,就已經有個大聖人窺得天機了。」

  羅韌心念一動:「老子?」

  「yes!」

  這種情勢下,神棍居然還有心情說英文,羅韌哭笑不得:「然後呢?七星殺局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

  「不知道?」

  神棍嚷嚷起來:「我怎麼會知道?尹二馬的信裡,根本沒寫什麼,我能給你講那麼多,完全是我這兩天用智慧思考推理出來的,懂嗎?」

  ***

  如果尹二馬確實有秘密,那他理應考慮到飛來橫禍的可能性,在穩妥的地方留下備案──從大樑上找到的東西,證實了神棍的這一猜測。

  但那封信,並不是尹二馬寫的,神棍猜測,或許是因為書信的原件紙質薄脆朽爛,所以尹二馬依葫蘆畫瓢謄下來的。

  ──公輸子由匠工而進機巧,進而窺天地玄機,殺局死局,七星居首。唯恐大禍釀成,急邀鉅子。鉅子笑曰:聖人在前,早有安排。一夜秉燭,方得心安。現餘七枚密鑰,但凡七星長亮,閱此信者,馳送雲嶺之下,觀四牌樓。

  神棍喃喃:「我記得有一次,尹二馬說夢話,說過『鑰匙,觀四牌樓』這幾個字,如果我沒猜錯,尹二馬確實只是一個居住在尹家村裡,守著八卦觀星台,觀測七星動向的人,他文化水平一般,前人留下的那封短信,他也未必看得懂。但是他牢記一點,只要七星長亮,就要安排送那七把鑰匙,去到什麼雲嶺之下,觀四牌樓。」

  只不過雲嶺之下觀四牌樓,到底是個什麼地方,現在還無從知曉。

  沉吟間,羅韌掛掉電話。

  神棍之前說過他們:你們不能簡單的出現一根就對付一根,得想想,凶簡為什麼出現,有什麼因果,又有什麼目的。

  現如今,重重霧幕,終於才剛剛掀開一角,但又有新的謎團接踵而至。

  ……

  「羅韌!」

  羅韌抬頭,看到木代從營業廳裡疾步出來。

  ***

  木代接到大師兄鄭明山的電話,師父梅花九娘病重。

  她急慌慌的,有點語無倫次。

  「師父快八十歲了,一直生病的,這一次好像是真的不大好,連大師兄都回去了,跟我說,可能是到時候了……羅韌你開車快嗎?不對,這條線好像火車更快,我得讓師兄給我訂票……」

  她自問自答,看出來是真緊張,行事有點不成章法,羅韌握了她手讓她冷靜,她忽然又抬頭:「羅韌,你跟我一起去嗎?」

  羅韌愣了一下。

  木代解釋:「師父是我除了紅姨外,最親近的人,有時候比紅姨還要親──如果真的是到時候了,我想讓她見見你,因為……」

  羅韌猶豫了一下:「木代,我還有事。」

  木代半張了嘴,一連串要說的話忽然停在半道,茫然地看羅韌,像是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後,趕緊點頭:「是的是的,你也有事,那我自己去……哎,曹胖胖,你要跟我一起嗎?」

  說到一半轉頭,衝著曹嚴華去了。

  曹嚴華剛付完錢,抱著一隻山雞朝著木代發愣:「去哪?」

  木代跺腳:「我師父病重,你怎麼樣是拜了我當師父的,能不能入師門,得我師父最終點頭啊……」

  曹嚴華也被她的緊張慌亂感染了,忙不迭點頭:「去去去,去。」

  一萬三從車裡探出腦袋看曹嚴華:「曹胖胖,活雞不能上火車吧?」

  「我塞包裡唄。」

  「你當機器瞎啊,測不出你包裡有隻雞?」

  這當兒,炎紅砂也提著大包小包從超市出來了,不明白自己去個採買的功夫,怎麼又形勢有變了:「怎麼了啊?」

  羅韌覺得有點對不住木代,但又無從解釋,只好找話跟她說:「師父身體一直不好嗎?」

  木代忙著把身份證號碼發給鄭明山:「一直不大好。」

  所以,聽到消息,雖然震驚,但多少是有心理準備。

  「那妳和大師兄,都不在身邊?該常常回去看才是。」

  木代嘆氣:「你不瞭解我師父,她脾氣古怪,不喜歡人陪,一年到頭,我和大師兄也就在師父生日的時候,還有過年的時候去看她,就這樣,日子住長了她還趕我們走……」

  「妳就這樣去嗎?行李都沒有。」

  木代的大部分行李都落在曹家村了,她倒也不十分在乎:「你是沒見過我大師兄,大師兄說了,去哪只要有錢、身份證、手機、充電線就行,一個塑料袋兜了就走……」

  ***

  羅韌把木代和曹嚴華送到火車站,一路上,想跟木代說話,又無從說起。

  進站的時候,曹嚴華的活雞果然就成了麻煩,安檢員死活不讓隨身攜帶,後頭排隊的人跟著起鬨,還有人給曹嚴華遞水果刀:「反正也是吃,現殺唄,殺了就能帶了。」

  曹嚴華不幹,讓木代等等他:「小師父,我出去把雞交給三三兄帶回去,妳等會我啊。」

  木代直到這個時候,才正視起曹嚴華買雞的問題:自己去辦了個手機的當兒,曹嚴華為什麼就買了隻雞呢?

  止不住覺得好笑,忽然念及師父的情況,又沒來由的不安,羅韌在邊上看她,說:「來,木代,抱一下吧。」

  大概是臨行前的擁抱,木代笑起來,伸手環住他腰,像著以往一樣,把頭埋進他胸膛。

  羅韌擁住她,低頭吻她髮頂,忽然捨不得放手。

  還以為這趟能跟她同路回去,沒想到橫生枝節,木代怎麼都想不到他會遠涉重洋吧,獵豹蹤跡再現,怎麼想都覺得前路叵測,如果出了意外,此時,此地,是跟木代最後一次見面嗎?

  羅韌心裡,忽然生出寒意來。

  恍惚中,聽到木代在他懷裡嘆氣,說:「羅小刀,你心裡有事,不願意跟我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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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5:48 |只看該作者
163 【獵影豹聲】第②章

  羅韌沒吭聲。

  木代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伸手幫他撫平衣服上的褶皺,說:「我一直覺得,我們兩個人之間,總是缺點東西。」

  「不是說你對我不好,也不是說互相去刻意隱瞞,就是總有些事情,火候沒到,像是擰了一個又一個的結,撫不平。」

  羅韌微笑了一下,木代始終是聰明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世界上又哪裡真的有木知木覺的人呢。

  他低聲問了句:「讓妳不舒服了?」

  木代搖頭:「也沒有。」

  「我們本來就不一樣的,遇到我之前,你就已經是個有棱有角的羅小刀了,你有那麼多事,一股腦兒都倒給我,說不定我承受不了,也說不定嚇跑了。」

  初識的男女,也不過是被彼此的外在首先吸引,誰也沒義務去透過表象愛你的傷痛、經歷、思想、內涵,但慢慢的,感情漸漸深了,於是,你笑,她也笑了,你疼,她也會哭。

  她踮起腳尖,在羅韌唇上輕輕吻了一下,說:「羅小刀,我們慢慢來,我們有時間的。」

  曹嚴華回來了,守在邊上等她,木代朝羅韌眨了下眼睛,轉身離開。

  才走了沒兩步,羅韌突然趕上來,抓住她胳膊,把她拖到邊上。

  偏生曹嚴華這個時候不解風情:「小師父,檢票呢。」

  羅韌惱火:「你邊兒去!」

  火車站廣播裡已經在報列車停靠信息了,羅韌也知道時間不多:「我要回趟菲律賓。」

  他臉色凝重,木代忽然覺得心慌:「危險嗎?」

  「危險。」

  「還回來嗎?」

  羅韌猶豫了一下:「只要我還活著,妳在哪,我就回哪。」

  這話顯然不能讓她滿意,她站著不動,盯著他看,眼睛裡慢慢籠上水霧。

  羅韌有點不知道如何是好,頓了頓輕咳了兩聲,說:「別鬧脾氣,師父生病了,妳還得回去……」

  話還沒說完,木代身子一轉,走了。

  曹嚴華邁著小碎步亦步亦趨去追:「哎,小師父,等我,等等我……」

  羅韌苦笑,身後趕車的人你爭我擠,幾下就把他搡到一邊,大廳裡一片人聲,吵得人突然間漫無頭緒,羅韌在邊上的排椅上慢慢坐下來。

  木代生氣,他其實理解,也怪自己瞞的太久了,絲毫不給人反應的時間,趕在臨別這種爭分奪秒的片刻,突然就告訴她要走,而且還是生死未卜……

  忽然又聽見曹嚴華的聲音:「哎,哎,小師父,妳又去哪……」

  羅韌條件反射般抬頭,看到木代逆著人流,又艱難推搡著往外擠,但是進閘的人多,她兩次都沒擠出來。

  下意識覺得,她是來找自己的,於是快步過去。

  隔著一道閘機,木代伸手狠狠揪住他衣襟。

  「我會盡快安排師父那裡的事,事情一了,我就去找你,聽見沒有?」

  從沒見過她這麼凶,眉毛橫起來,臉像個包子,讓人想捏上兩下。

  「聽見了。」

  「每天給我發信息報平安,到哪了,睡哪了,聽見沒?」

  「聽見了。」

  「每天……」

  終於卡殼了,找不出話來說,恨恨瞪他兩眼,鬆了手,扭頭就走。

  羅韌一直目送她背影消失,然後低頭,看到心口的位置,衣服被她擰的皺巴,於是伸手去撫,怎麼也撫不平。

  這是使了多大的勁兒啊,這小丫頭。

  ***

  回到車裡,看到一萬三單隻胳膊抱一隻山雞,炎紅砂捂著鼻子坐的遠遠的,嘀咕說,有味兒呢。

  讓他的車子,悍馬,載一隻雞?這不是家禽販運車幹的事兒嗎?

  羅韌皺眉:「讓這雞坐我車?」

  那隻山雞好像知道是在說牠,小眼睛裡流露出幾許惆悵黯然,外加羞澀。

  一萬三說:「隨便,要麼就讓這雞跟著車跑,只要牠跟得上,我沒意見。」

  炎紅砂探出頭來,梗著脖子看車頂的狩獵燈:「羅韌,或者也可以把雞綁狩獵燈上──到時候車上高速,雞頭迎風,超級雞車呢。」

  都什麼混賬提議,羅韌氣的真想把兩人拎出來扔了。

  總不能這麼一路抱回去,而且萬一這雞在車裡大開方便之門……

  於是先去農貿市場,趕兩人下去買雞籠子,有空氣清新劑也順便帶一支。

  等候的當兒,手機響,這個號碼他存過,是何醫生的心理診所。

  奇怪,何瑞華從不主動給他打電話,難道是聘婷出什麼事了?

  羅韌接起來:「喂?」

  沙沙的雜音,頓了頓,那頭開口:「羅?」

  羅韌渾身的神經驟然收緊。

  「青木?你怎麼會在診所?」

  「我過來接走聘婷。如果沒記錯,你自己說過,聘婷是你最重要的親人。」

  是,這話沒錯,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是叔叔羅文淼故去之後,聘婷的確是最重要的親人了,只是,為什麼要突然接走聘婷?

  「獵豹入境了。」

  羅韌的腦子裡嗡了一聲,有那麼剎那,一片空白。

  他定了定神:「消息確切嗎?」

  青木冷笑了兩聲。

  他這個人有自己的驕傲,說的話、探聽的消息、做的事,務求穩妥,也厭煩別人的質疑。

  所以並不回答羅韌,自顧自往下說:「我知道你在外地,所以得到消息,第一時間過來幫你安置聘婷──獵豹這個人你懂的,她更加熱衷去折磨你在意的人,你的小女兒就是最好的例子。」

  羅韌的喉頭滾了一下。

  「知道她現在在哪嗎?」

  「不知道,剛剛入境,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有所動作。不過遲早來找你的,羅,你廢了她一隻眼睛。」

  「來了也好,省得我去找她。」

  青木頓了頓:「還有一件奇怪的事,獵豹的人早在她之前好幾個月就入境活動了,據說去了很多偏僻的地方,我還在查,有消息通知你……還有,看好你的小綿羊。」

  「什麼?」

  「你的小女朋友,萬一獵豹拿她來對付我們,我怕你畏手畏腳施展不開,所以,你想辦法藏好她,別讓她壞事。」

  ***

  火車上,木代和曹嚴華相對而坐。

  她腦子裡亂作一團,一會想到羅韌,一會又想到師父,目光無意間一溜,溜到曹嚴華身上,脫口就問他:「沒事買隻雞幹嘛?」

  「緣分。」

  「哦。」

  小師父居然就這麼相信了?曹嚴華有點匪夷所思,還以為她會給他一腦刮子呢。

  木代說:「你知道我師父是怎麼收我當徒弟的嗎?」

  木代的師父也長居滇地,楚雄以南,近哀牢山,一個偏遠但是安靜的小鎮。

  兩人是在昆明會面的。

  那個時候,木代剛出事不久,霍子紅不確定是去麗江還是大理定居,所以帶她先暫住昆明。

  她每天睡不安穩,老是哭,一做夢就夢見雯雯,夢見雯雯家人打上門來,在她面前灑落一地圖釘。

  霍子紅說:「木代,心真的不安的話,去廟裡多燒些香火,多捐點錢,跟雯雯多說說心裡話。」

  住處不遠是個觀音道場,榮濟寺,人不多,清靜,也不收門票,所以木代常常去。

  那天,她照例跪在黃錦蒲團上,仰頭看觀音菩薩,菩薩面目慈和,細長的眼眉,觀之可親,木代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絮絮叨叨跟菩薩說話。

  ──菩薩,我這個人是有罪的。

  ──又夢見雯雯,她也不怪我,還遞紙巾給我擦眼淚。她越這樣,我就越難受。

  ──我要是會武功多好,學到厲害的本領,就能把雯雯救下來了……

  猶記得當時是下午,斜斜的微暖日光透過木格窗棱照進殿堂,在地上打下一個個菱形的格子,院子外頭密密植著竹子,風一吹,竹葉竹竿蹭到一處,沙沙的響。

  一臉眼淚的抬頭,看到佛堂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人。

  是個像菩薩一樣,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頭髮花白,但整齊地綰了個髻,髮上插一支老銀的梅花簪,坐著木質的輪椅,膝蓋至腿腳處,蓋一塊藍呢布。

  那就是梅花九娘。

  木代以為是來上香的,怕自己跪著礙事,抹一把眼淚站起來,沒精打采地出去,一隻腳剛跨到檻外,梅花九娘忽然問她:「小姑娘,是不是想學功夫啊?」

  ……

  曹嚴華嘴巴張的能塞兩個雞蛋,一百個不相信:「哪有這樣的事,妳是不知道拜個好師父多難,還有主動上門的?」

  木代說:「我師父是個很講緣法的人。」

  「她說,那之前只收過我大師兄鄭明山一個徒弟,但是我大師兄並不是很喜歡輕功,而且又總在外跑,格鬥搏擊,樣樣都摻和,於師門功夫,反而不是很精。我師父出於某些考慮,想收個關門弟子。」

  「師父到昆明,去了一些武校,總覺得不合適,要麼資質不好,要麼就是家裡不放心把孩子交給她。她說,她也是偶過榮濟寺,知道是觀音道場,觸動心事,所以進來,順便也想求菩薩保佑她找到合適的弟子。」

  「恰好就在佛堂看到我,一臉眼淚的說想學功夫。師父說,正好在那裡,那個時間,她想收,我想學,不遇到我也就算了,如果遇到,就是個緣法。」

  說到這兒,她話鋒一轉:「曹胖胖,你別的時候,想買雞嗎?」

  不想,只想吃雞,辣子雞、孜然雞、烤雞翅、燉雞湯。

  「怎麼偏偏那個時候想買呢?」

  因為那個時候,心情忽然低落,覺得誰都不待見他,只有那隻山雞,不吵不鬧的,看了他一眼。

  有句歌詞怎麼唱來著──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木代說:「這可不就是緣嗎,早一刻、晚一刻,你都不想買。就好像當時在重慶的長江纜車上,你要是沒起意偷過我東西,也就不會有你想當我徒弟這回事了。」

  她拈起車簾看窗外風景,車速很快,遠處的電線桿一根接著一根快速掠過。

  曹嚴華問:「我太師父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她會不會不願意收我當徒弟啊?」

  木代說:「她會問你話的,你老老實實,不要在她面前耍花招,你那點道行,在我師父面前就是個小手指──別老想著自己是來自解放碑的曹爺……」

  她壓低聲音:「我師父說了,當年,她去劫大戶,不動刀不動槍,盤腿坐正屋樑上,跟主家說,隨便人上來打,能讓她挪窩兒,她一分錢不要。但若是奈何不了她,就得送上一千個銀洋。」

  曹嚴華眼睛發亮,像是聽傳奇故事:「然後呢然後呢?」

  「那些家丁護院,架著梯子上去打她,哎呦哎呦,都被她踢下來了,主人家臉都綠了,大紅紙包了十筒銀洋,差下人用個金漆盤子托上來,我師父就下來了,銀洋取走,金漆盤子上放了一塊青瓦,瓦上還雕了朵梅花,有個燕子立在梅花梢頭,她坐房樑上,一邊打人,一邊雕畫兒,兩面功夫都不耽誤的。」

  曹嚴華愣愣的:「燕子是什麼意思?燕子……李三?」

  「也不是,師父說,那時節,燕子李三名頭太大,京冀一帶,好多人借他的名頭。」

  「那送塊瓦是什麼意思呢?」

  「主人家會把這瓦,像模像樣的立在正屋簷上。就是表示,這家已經被燕子門的梅花九娘照看過了,同道若是給面子,就別再來吃二回。」

  曹嚴華追著問:「要是硬來吃二回呢?」

  木代眼一瞪:「他敢!」

  太師父果然是個厲害角色,曹嚴華覺得與有榮焉,忽然想到什麼:「那太師父的腿怎麼就不中用了呢……」

  還沒問完就知道壞了,木代臉色一變,一巴掌朝他腦袋瓜兒掀過來。

  大概是師門禁忌,該死該死,曹嚴華頭皮發麻,瞇縫著眼睛準備受她一拍……

  謝天謝地,木代電話響了。

  是羅韌的。

  接起來,他在那頭問:「下一站是哪?」

  下一站?木代也不大清楚,正巧有個列車員經過,趕緊問了,告訴羅韌。

  他說:「妳下一站下車。」

  「為什麼啊?」

  「沒那麼多為什麼,下車、出站。」

  木代心裡咯噔一聲,隱隱有點猜到,頓了頓說:「行,我跟曹胖胖說一聲。」

  「不用跟他說,讓他繼續往下坐。」

  ……

  掛了電話,曹嚴華一臉殷切:「是我小羅哥嗎?小師父,妳剛說要跟我說一聲,說什麼啊?」

  木代咳嗽了兩聲:「是這樣的……為師……下一站要下車……」

  「咱們不是要坐到楚雄嗎?下一站就下?」

  「不不不,你繼續坐,到了楚雄我們再匯合,一起去師父那裡。」

  「為什麼啊?」

  ……

  ***

  下車,出站,擁擠的人流盡頭處,看見羅韌的車,車頂四盞狩獵燈像明亮的眼睛,羅韌倚著車門,大老遠的,伸手朝她揮著。

  木代提著個塑料袋,站在人群裡笑,直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到跟前。

  羅韌問她:「之前,妳說想帶我一起去見妳師父,因為什麼?」

  「因為我師父是老派的人物,她說了,天地君親師,師父跟父母也差不了多少的。如果我有了中意的人,她不看過,不點頭,是不算數的。」

  羅韌嗯了一聲,眉頭皺起來。

  過了會,他低頭,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那妳看,我穿這一身,還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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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6:04 |只看該作者
164 【獵影豹聲】第③章

  時候是下午兩點多,列車到達楚雄的時間是第二天早上九點,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距離再次接上曹嚴華,滿打滿算,十八九個小時。

  羅韌徵求木代意見:「咱們開車走,知道妳趕時間,我儘量不比火車慢──但話說在前頭,累了我會歇,餓了我也會停車吃飯,把妳平安送到是目的,我不冒那種趕時間的險。」

  木代覺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行啊。」

  又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和我單獨走啊?」

  車裡沒別的人,看來炎紅砂和一萬三也被他安排走了。

  羅韌笑了笑,說:「就想跟妳說說話。」

  ***

  ──就想跟妳說說話。

  木代其實挺高興。

  細想想,這麼久以來,雖然總能常常見到羅韌,但是獨處的機會很少,連正經的約會都沒有過,以至於她常常幻想著,化個美美的妝去赴約是什麼感覺、雙雙去超市購物是什麼感覺,一起進影院看電影,又是什麼感覺。

  還說要帶她爬雪山呢,結果雙雙掉地洞裡去了,不過地洞那次……嗯,勉強也算,挺有進展。

  十八九個小時,那麼久的時間,羅韌應該是要說很多話吧。

  先去超市採買吃的,雖然速戰速決,但也是正經推了車的,也算是全了她「雙雙購物」的念想。

  貨架間距狹窄,兩人推著車且停且走,羅韌偶爾問她:「這個要嗎?」

  但凡她點頭,他就隨手把東西取下,輕而易舉,不像她從前逛超市,想取高處的東西,總得又蹦又跳。

  拐了個彎,經過廚房用品的貨架,這些柴米油鹽刀具鍋碟,木代從來是不看的,這次也奇了,腳步忽然就慢了很多,偷眼看鹽袋醋瓶,腦子裡忽的冒出一個念頭來。

  ──將來,要是跟羅韌一起生活,總不能餐餐外賣,家裡這些鍋具還是要常備的,油鹽醬醋也要齊全,當初在鄭梨姑媽的飯店打工,刀工還是練的不錯的,炒兩個家常菜也勉強應付……

  回神的時候,看到羅韌也停下了,正饒有意味地盯著她看。

  木代居然臉紅了,結結巴巴說:「走啊。」

  她慌慌推了車走,羅韌在後頭問了句:「是不是想嫁人了?」

  啊?木代張口結舌。

  羅韌過來,伸手摟住她腰:「我以前聽人說,愛美愛俏的年輕姑娘,哪天忽然對廚房用品感興趣了,不是想當大廚了,就是想嫁人了。」

  木代乾笑:「沒有沒有沒有……我就是想著,鄭伯飯店裡,調料也不知道全不全……」

  「替鄭伯謝謝妳了,開張至今,妳連廚房都沒進過。現在離著八百里遠,幫他操心調味品全不全。」

  木代一張臉紅的跟猴屁股似的:「不客氣不客氣。」

  羅韌忍著笑,真想親她兩下,不過總有人行來過往,只得作罷,想了想問她:「我要不要提點禮物過去?」

  這倒不用,木代答的飛快:「師父看不上的。」

  ***

  車上了高速,一切平穩,兩人都沒說話,羅韌卻分外喜歡這氛圍,有時他只一個眼神,木代就把水擰開了送過來,他喝完了,她又把蓋子擰上──始終把瓶子攥在手裡,瓶子裡剩下的水隨著車身一漾一漾的。

  這邊的高速很有特色,來往車道圍欄分開,圍欄上密植了綠色植物,遠遠的,植被間執拗地伸出一朵纖細的白花來,迎著日光搖顫,與車子風一般擦肩而過。

  這是開口的最好時候了吧。

  羅韌目視前方,沒有看木代。

  「那個時候,我人在菲律賓,跟家裡鬧翻,撕了護照,拒不回國,一時意氣,後患無窮。」

  木代知道前情,明白這是後續,於是靜靜聽著。

  「把自己搞成非法滯留不說,錢還很快花光了。餓極了,再也跩不起來,老老實實,想辦法伺候這張嘴。知道我找了什麼工作?」

  「保鏢?」

  羅韌輕笑:「太高看我了,是洗碗。」

  對菲律賓而言,他是徹頭徹尾的「外國人」,沒有門路,沒有身份,一時只能拿體力換酬──在當地華人的小飯館裡洗碗,還不能正大光明的洗,大多數時候,蹲在後廚狹窄逼仄的洗碗間裡,混著洗潔精的油膩污水自腳下橫陳而過。

  「在當地,這種老實巴交的華人最受欺負,總有一些幫派的小嘍囉過來敲詐、勒索,有時候,還會對女眷動手動腳。有一次我實在氣不過,掄了口鍋就衝出來,一對三。」

  總是跩跩的羅小刀,飛刀瞄的極準的羅小刀,居然也有從後廚裡掄著鍋出來打架的經歷,木代想笑,又有點心疼:「被人打慘了吧?」

  「在妳眼裡,我就這麼沒用?」

  確實是被打的鼻青臉腫,但那三個人更慘,羅韌也說不清為什麼,那時的自己並沒有受過系統訓練,就靠著一股子狠氣和那一口鍋,砸摔摑削的,居然打趴了三個人。

  「然後呢?」

  「然後老闆不敢留我了,說我惹事,後患無窮,萬一人家告到警察局,查到我非法滯留,他更麻煩──給我多結了兩週工錢,讓我走人。」

  現在回想,那時的場景,真跟拍電影似的,天上還下著雨,老闆順手給了他一把大黑傘,出門撐起來,才發現傘是壞的,傘外下大雨,傘裡下小雨,傘骨還塌了一根,跟他的處境一樣的狼狽不堪。

  到巷子裡,就被人給截住了。

  木代緊張:「是不是那些人報復你來了?」

  羅韌轉過頭笑,一隻手擰了擰她臉:「不是,是星探,發掘我來了。」

  又示意:「開包薯片。」

  木代彎下腰,從腳下的超市購物袋裡拿出薯片,撕開了,先給羅韌遞兩片。

  羅韌用嘴接了,囫圇著嚼完:「味道不錯。」

  為首的那人刀疤臉,臉上還紋了刺青,問他,想不想掙大錢。

  木代問他:「是去當雇傭兵嗎?」

  「早呢,沒那麼一步到位,是讓我去打黑拳。」

  並不是馬上把他推到台前,還是要先訓練,刀疤臉拍著他肩膀說:訓練的時候多流點血,拳場裡活命的機會就更大。

  羅韌牢牢記住這話。

  「當時沒什麼選擇,只知道不想死,不想死的話,就得更拼。拳場裡,獎金很高,暗箱操作也多,有時候贏能拿錢,但有時又要故意輸,捧別人贏,能拿更多錢。斷條胳膊斷條腿都有標價。」

  木代嘴唇發乾,看著羅韌不說話,羅韌好像知道她想問什麼,點頭:「對,我斷過,胳膊。」

  木代低下頭,兩隻手絞在一起,恍惚中,感覺車停了。

  抬頭看,確實是停下了,羅韌把車子偏開,臨時停在緊急車道上。

  問她:「是不是很難接受?那咱們先不說這個了。」

  木代搖頭,覺得心裡悶悶的難受,頓了頓解開安全帶,過去伏到他懷裡。

  羅韌笑著摟住她:「那時候不懂事,早知道以後有個姑娘會為我難受,我怎麼也不會讓它斷的。」

  「哪條胳膊?」

  「左邊的。」

  木代伸出手,輕輕撫摩他左胳膊,力道很輕,近乎小心。

  羅韌揉揉她頭髮:「恢復的很好,拳場裡操作慣了的,胳膊一斷馬上抬下去,醫生等著接骨、又有土方的包紮草藥,幾分鐘的時間,乾脆俐落,沒反應過來就結束了。」

  而這個時候,往往能隱隱聽到前場的歡聲雷動,那一定是勝者巡場,看客往場內撒現鈔,有只穿比基尼的美人兒過來獻花環,暗示著今晚可以免費。

  ……

  緊急車道不能停車太久,車子很快重新上路,太陽已經開始往斜裡走,溫度也不像正午那麼熾熱了。

  木代蜷縮在副駕駛上,沉默的,動作很慢的,偶爾吃片薯片。

  羅韌看她:「要不要睡會?」

  她搖頭:「那你後來,是怎麼從打黑拳,又變成了雇傭兵的?」

  ***

  那要從一場打死拳說起。

  打死拳,相對於黑拳來說,更加殘酷刺激:要求更高點數的死亡率。

  但是這樣的拳賽,票價往往更高,也會引得更多的人趨之若鶩:羅韌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人那麼狂熱的,花費巨資,只為全程目睹同類的死亡。

  他不打死拳,打傷打殘都很少,除非對方要把他打殘,或者對方要掙這傷殘的錢,那時候,他已經對這種生活厭倦和反感,但很多圈子,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那一場,羅韌第三個上。

  臨賽之前,組織抽頭的人急急把他拉到拳場後頭後門,吩咐他:場內開賭,場子的老闆也興起下了注,這一場得是個死局,對方實力不如他,要羅韌下狠手。

  羅韌說:「你知道我不打死拳的。」

  抽頭的人說:「這是臨時有變,誰也沒料到。場頭一下注都是幾百萬,所以我才來找你商量。」

  「沒得商量。」

  抽頭的人變了臉,說:「羅,你找死,你給我等著。」

  說完了怒氣沖沖拂袖而去,羅韌心裡煩躁,一腳踢在後門處堆著的滾木垛上,木段散落著滾下來,有個人影從木垛後頭站起來。

  羅韌並不在乎,地下拳場蠅營狗苟,太多這種行跡可疑的人和事了。

  藉著廊道裡透出來的光,他看到那人右臂的袖子擼起,前臂刺了行漢字。

  ──銀碗盛雪,白馬入蘆花。

  羅韌忽然覺得有幾分親切:「中國人?」

  「日本人,日本,北海道。」

  原來是小日本,羅韌瞬間對他好感全無,掉頭就走。

  進場上台,才發現不對。

  原本,對手是個白人,叫休曼。

  但是,當組織者扯著嗓子,對著喇叭狂熱的吼著「歡迎挑戰者休曼」的時候,從歡聲雷動的另一側通道走出來的,是個體重90公斤的泰國人,皮膚黝黑,比羅韌還高半個頭,赤裸著的上身塊塊肌肉壘起,形如硬鐵。

  羅韌站著沒動,心裡罵:我操。

  觀眾也有質疑,尖叫:「這個不是休曼!」

  組織者大笑:「不,這個也叫休曼,只不過不是你們想像的那一個,我們故意瞞著你們,surprise!」

  歡聲雷動,場內氣氛到達又一個高潮,無分男女,忽然都揮著手臂,叫:「打死他!打死他!」

  這個泰國人,不知道原名是否真的叫休曼,後來羅韌才知道,他是泰國本土拳手,曾經贏得過拳王稱譽。

  而拳王,絕非亂叫的。

  實力懸殊,羅韌只擋了十來個回合,對方一記重拳過來,他幾乎是當場休克,重重觸地的剎那,聽到雷鳴一般的掌聲,然後有道黑影,像是陰雲,向他罩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場內響起槍聲。

  連發,像小型沖鋒槍,嗒嗒聲不絕,並不打人,打牆,也打燈,牆皮剝落,磚屑橫飛,崩裂的玻璃片像急雨,嘩啦啦落在拳賽台上。

  場中剎那間亂作一團,鬼哭狼嚎,狼奔豕突,男男女女抱頭鼠竄,那個泰國人早跑的不知道哪裡去了,場子裡的打手在高處吆喝著,揮著手槍,漫無目的開槍。

  終於安靜下來了。

  羅韌睜著充血腫起的眼睛,掙扎著抬頭,看到兩個模糊的人影,向著拳賽台上走過來。

  其中一個,在後門處見過,手臂上有漢字刺青,清瘦,彬彬有禮,臉上習慣帶著笑,是個日本人,叫青木。

  另一個,是個小個子黑人,尤瑞斯,吊兒郎當,腦袋上披一塊彩色金線的頭巾,右手拿一把微型沖鋒槍,嘴裡叼一根棒棒糖。

  他走到羅韌身邊,槍夾在腋下,像是夾了根甘蔗,左手握拳,右手把羅韌的一隻手攥出來也彎成拳,然後兩拳的拳面一碰。

  說:「哦耶!」

  羅韌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被說不清的、莫名其妙的聲音吵醒的。

  睡在一個木頭房子裡,後窗開著,望出去是密密的林子,林子深處,西斜的陽光閃著灼人眼的金光,有飛鳥在其間啁啾,又有悠揚琴聲,不成章法的鼓點……

  羅韌掙扎著下床,扶著牆,一步步蹭到門口,推開。

  青木坐在高處的大石頭上,彈著尤克里里,唱他聽不懂的日文歌,後來才知道,他唱的是枕歌,青木來自北海道,祖上是漁民,總要出海打漁。

  那首歌唱的是:「今晚睡的是絲綢枕頭,明天出海就要枕著波浪了,我問枕頭我睡了還是沒睡,枕頭說話了,說我已經睡著了……」

  鼓點是尤瑞斯打的,抱著一個手鼓,大跳大跨,像非洲原始部落裡跳舞的土人。

  炊煙陣陣,灶房裡傳出晚飯的香氣,有人進進出出,好奇的打量他,廊下的木地板上,胡亂堆著芒果、香蕉、榴蓮,還有或長或短的……槍。

  羅韌倚著門站定,胸口還因為之前那個泰國人的重拳而隱隱作痛。

  想著:這些是什麼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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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6:21 |只看該作者
165 【獵影豹聲】第④章

  青木、尤瑞斯,還有眼前見到的這許多人,都是雇傭兵。

  而這些,跟菲律賓的局勢有關。

  據統計,菲律賓國內反政府武裝與政府持續衝突,政局長期不穩,尤其是在南部棉蘭老島,綁架、械鬥、極端主義事件層出不窮,近來雖有好轉,但就在2015年初,韓國政府還針對該地區發出過特別旅行警報。

  所以更加不遑論羅韌待的那幾年,規則、秩序統統被拋諸天際,蔚藍海水圍湧著的明珠島嶼,成了國際旅遊組織眼中「最危險的旅遊地」,同樣也是投機者、冒險家、各種罪惡孳生的溫床和天堂。

  針對富裕階層和外來遊客的綁架層出不窮,動輒索取千萬美元的高額贖金,巨大的利潤引來更多配備現代化武器裝備的各方力量參與,有消息揭露,多起綁架案,竟然有警務人員參與在內分一杯羹。

  於是,像羅韌後來參與的這種,持槍私人武裝,應運而生。

  他給木代解釋:「僱傭兵不像常人想的那樣就是冷血的殺人機器,僱傭兩個字,點明了這是一種生意關係。」

  和綁架團夥對抗的持槍私人武裝,像是名不正言不順的警局,雖然也收高額佣金,卻成了民眾更加願意去相信的,可以在身不由已的洪流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羅韌嘲笑自己:「有一句話叫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我總有那麼些堅持的東西,說白了也是矯情。譬如打黑拳,做都做了,還總想著下手不要太狠,自欺欺人的想給自己和別人都留點餘地。再譬如做僱傭兵,同樣去賺這種拿命拼的錢,又希望賺來的錢能心安一點……」

  木代說:「可能這也是青木他們看中你的地方啊。」

  羅韌想了想,點頭:「也是。」

  刀頭舔血,總有死傷,青木和尤瑞斯去地下拳場,是為背後的老闆去物色新的血液力量。

  而在他們的圈子裡,流行著一句話:世界上最強的格鬥技術不是出自比賽冠軍或者英雄,而是來自黑市上掌握著超高徒手殺人技術的這些毫無感情的機器。

  所以,遇到羅韌之前,兩個人,還有其它的兄弟,已經在棉蘭的地下拳場流連過一段日子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否決一個又一個人。

  尤瑞斯的否決理由通常是:沒我帥。

  而青木會說:這個人沒有靈魂。

  尤瑞斯對青木的腔調嗤之以鼻:這個喜歡談禪宗的日本人,不事武裝的時候,簡直是個文藝男,閒暇時不是擺弄他的尤克里里,就是吟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比如: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聲響。

  尤瑞斯並不知道那是松尾芭蕉的千古名句,只覺得是脫了褲子放屁:跳下去當然撲通一聲響,因為青蛙會游泳,不像他,跳下去只會呼天搶地亂撲騰,因為怕被淹死。

  所以,想讓這兩個人達成一致是件困難的事。

  青木後來對羅韌說:「羅,我覺得你是個有底線的人,不管我們做什麼事,境遇多麼糟糕,底線提醒著我們,我們還是個人──你跟他們不同,他們是掙錢的機器,你是掙錢的人。」

  歡聲雷動的拳鬥場裡,青木讓尤瑞斯留意羅韌。

  尤瑞斯披著彩色頭巾,像印度姑娘披著紗麗,轉著手裡的袖珍單筒望遠鏡,叼著棒棒糖對羅韌挑肥揀瘦:「亞洲人,黃皮膚,他沒有我這樣黝黑髮亮充滿著男人力量的肌肉……」

  場內,泰國拳手一記重拳,羅韌重重倒地。

  青木急了:「尤瑞斯!」

  尤瑞斯向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的發亮的牙齒:「說好了的,沒我帥,就不能通過……」

  話還沒完,披著的頭巾突然撩開,黑洞洞的槍口外指,青木還沒反應過來,嗒嗒的槍聲響起,尤瑞斯怪叫,吹著口哨,興奮到無以復加……

  木代笑起來,她喜歡尤瑞斯這樣鬼精鬼靈的肆無忌憚。

  「他們兩個把你救出去了?」

  羅韌點頭,又搖頭:「沒那麼簡單,後來是私募武裝的老闆出面──拳場老闆當然不好得罪,但他無論如何都會給手握軍火武裝的人面子。」

  他沒再說下去,這兩位幕後莊家的見面,也不只是為他,還促成了一系列的注資、合作、血液輸送和玩票參賽,資本和資本,本來就是一見鍾情如膠似漆的親密夥伴。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順理成章,參加僱傭兵訓練,持槍實戰,應金主要求,和種種綁架勢力對抗,錢來的像潮水,睡覺的床下,壘滿一箱箱鈔票,並不誇張,有一次和尤瑞斯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口角,兩人拿錢箱子互砸,忽然有個箱子口破開,洋洋灑灑的美鈔,綠鈔票,雪片樣落下。

  兩人瞬間就忘了為什麼事而吵,生活如此美妙,天上下著鈔票,有什麼能比這還讓人愜意。

  而背倚著門框,端著肉湯碗觀戰的青木,還不忘文縐縐念他的俳句:樹下肉絲、菜湯上,飄落櫻花瓣……

  ……

  羅韌的眼眶忽然發燙。

  尤瑞斯已經不在了,這個為了他打光一梭子子彈,慷慨的把自己的單筒微型望遠鏡送給他,又扛著錢箱跟他打架的尤瑞斯,在一個安靜的白日下午,靜靜伏浮在游泳池裡,血從身周蘊開,開成一朵血色的、猙獰的玫瑰花。

  不可避免的,持續的得手會得罪很多人,一方的利益,就是另一方的損失,而最凶殘棘手的那個,就是獵豹。

  ***

  天已經黑了,羅韌拐上下車道,導航提示,在這裡要下高速,過省道、縣道,穿過一個小縣城之後,再重新上另一條高速。

  而去向縣城的路,漸漸燈火通明。

  木代打了幾個電話,先給大師兄鄭明山,問師父的情況,沒想到鄭明山把電話直接給了梅花九娘。

  梅花九娘說:「哪有這麼快就嚥氣?在沒把事情跟妳交代清楚之前,就算黑白無常上了門,也要兩記腳踹出去,讓他們門外等著。」

  木代笑,末了低聲說:「師父,想吃點喝點什麼嗎?我買了帶回去。」

  梅花九娘說:「想喝當年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燒刀子,店主是遼東來的,釀的一手好烈酒。一入口,像道火線,從喉嚨口,一路燒到胃裡。」

  說完了輕笑,然後掛斷電話。

  木代握著手機發怔,想著,這不是難為我嗎。

  忽然又惆悵:師父惦記起好幾十年前的酒了,看來這次,真的是大限近了。

  又撥給曹嚴華。

  那一頭,吵的像菜市場,木代聽到有人毫無聲線起伏的念叨:「盒飯水果礦泉水,讓一下讓一下,盒飯水果礦泉水……」

  曹嚴華含糊地,說:「小師父,我吃盒飯呢。明天到楚雄,是小羅哥開車來接嗎?」

  ……

  最後撥給炎紅砂,她和一萬三坐長途臥舖車回麗江,電話裡,她給木代解釋,一萬三想早點回去休養,第五根凶簡要盡快歸流,另外羅韌還託付他們一些事。

  通話的時候,聽筒裡一直傳來山雞的叫聲:「呵……哆……囉,呵……哆……囉……」

  一萬三在邊上罵:「尼瑪白天蔫的像個鬼,晚上倒精神了,晝伏夜出的,你吸血鬼啊……」

  ……

  掛了電話,木代轉頭看羅韌,已經進縣城了,交通有點擁堵,車速明顯變慢,羅韌目視前方,外頭的燈光把陰影打在他臉上,掩蓋了所有表情。

  羅韌已經沉默很久了,他講了很多話,然後忽然陷入沉默,有些述說,是在心裡泛起血渣,需要很長時間去沉澱安靜。

  木代柔聲問他:「要休息嗎?」

  「不用。」

  「要吃飯嗎?」

  「不吃。」

  木代很堅持:「可是我餓了,我們停下吃飯好不好?」

  羅韌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但是車子靠邊,緩緩停下。

  這裡有點像南田的那條集餐飲娛樂於一體的墮落街,但是規模更大,更有人氣。

  沿街都是大排檔,觥籌交錯的熱鬧,木代和羅韌選了家家常菜館,在室外的傘棚下落座就餐,夜越黑,燈火越亮,而依賴著這條街謀生的另一些人,陸續上工。

  有拖著音箱話筒出來賣歌的歌手,手裡拿著歌單,目光炯炯,專門招呼情侶。

  過來到兩人桌邊:「帥哥,點歌嗎?十塊錢一首,二十塊三首。」

  「不用。」

  「女朋友這麼漂亮,點一首吧,我們這裡有很多經典老歌,比如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啊……」

  「不用。」

  那人來了氣,罵罵咧咧走遠,說:「摳門兒!」

  木代低頭扒飯。

  又有賣玫瑰花的小姑娘,只五六歲,提著個籃子跑過來,說話奶聲奶氣:「大哥哥,給姐姐買朵玫瑰花吧,五塊。」

  木代繼續低著頭扒飯,目光卻悄悄溜到小姑娘挎著的籃子上,裡頭的玫瑰倒是新鮮的,花瓣滴露,枝梗青翠,梗上突兀的刺──好像在說再好的愛情,也會有尖刺的傷。

  從沒收到過羅韌送的玫瑰,五塊錢,真心不貴。

  聽到羅韌說:「不用。」

  小姑娘不屈不撓的,踮著腳尖:「哥哥買一朵吧,才五塊錢,我今天還沒開張呢……」

  估計有人教了這套說辭,這麼小的孩子,連「開張」是什麼意思,其實都不大懂吧。

  眼角餘光,看到羅韌頓了一下,然後掏出錢包,取錢。

  所以大概是要收玫瑰了,只是,第一朵玫瑰,來的這麼勉勉強強,總有點意難平。

  看到小姑娘從籃子裡取花了,一朵,花苞半開,嬌豔,又妖冶。

  再意難平,也忍不住唇角微彎。

  忽然聽到羅韌說:「錢拿著,花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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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6:36 |只看該作者
166 【獵影豹聲】第⑤章

  木代沉默著吃完飯,沉默著看羅韌付賬,沉默著跟羅韌上車,路上踢了一顆小石子,骨碌碌滾到水溝裡去了。

  羅韌先開副駕的門,讓她上車,木代坐上副駕的時候,他忽然俯身下來,在她眉心上親了親,說:「是我不喜歡玫瑰。」

  說完了,幫她關門,然後繞過車頭去駕駛座。

  木代在座位上笑,隔著玻璃看羅韌,狡黠地覺得自己沉默的小性子得了回報。

  車子重新上路,出了收費站之後一路坦途,車燈打開,只照車前那一段路,天黑了,就沒有風景可看,木代額頭抵住車窗看了會,又轉頭看羅韌:「為什麼不喜歡玫瑰?」

  羅韌說:「就知道妳忍不住要問的。」

  他深吸一口氣,喉結不易察覺的滾了一下。

  「有一次,和尤瑞斯他們去酒吧。」

  去酒吧是常事,高強度高壓力的搏命需要極度宣洩的放鬆,煙、酒、女人,都是途徑,還有更放鬆的,比如毒,但他們都很有默契的不碰。

  那一次去酒吧,羅韌遲到,剛跨進門,尤瑞斯就把他拉到邊上,意味深長的擠眉弄眼:「有個妞,你一定喜歡。」

  說完了拖拖拽拽,把他搡到吧檯。

  只一眼,羅韌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菲律賓人大多是馬來人種,並不是不好,但跟羅韌的審美差的很遠,青木他們追問過他喜歡什麼樣的,逼急了,他就把聘婷的照片扔出去:「這樣的。」

  難怪尤瑞斯說他會喜歡,吧檯的那個女子,眉目間八成像中國人,但膚色氣質,又帶東南亞的熱力妖冶風情。

  驚豔的漂亮,穿高開叉的銀色晚禮服,盤髮,兩邊各墜下蜷曲的絲縷,慵懶優雅。修長優雅的脖頸,鑽石項鏈,金粉的眼影星光璀璨,飽滿的紅唇一如豐潤玫瑰。

  和這酒吧格格不入。

  羅韌奇怪:「哪來的?」

  尤瑞斯聳肩:「不知道。富商的姘頭、大梟的情人,都有可能。」

  誰都不是傻子,更何況這裡是棉蘭,幾道街以外就會有搶劫、械鬥,乃至爆炸,誰也不信這種酒吧,會出個公主。

  居然連上前搭訕的人都沒有。

  羅韌也沒有,坐了角落的檯子,要了酒,自斟自飲。

  飲到中途,那女子自己過來,一撩裙襬,在他的身邊坐下。

  主動跟他說話:「這酒吧裡的男人,要不然是有伴,要不然是在挑逗舞女,只有你是一個人,居然也不為我買酒。」

  羅韌說:「妳一身的珠光寶氣,普通人也不敢靠近的。」

  那女子笑:「我覺得自己生的漂亮,和朋友打賭,到酒吧來會被好多人搭訕。結果無人問津,馬來舞女都比我搶手。」

  「妳換一身裝束,穿吊帶、熱褲,頭髮散下來,滿場的男人都為妳瘋狂。」

  那女子聽的眼睛發亮:「你等我。」

  羅韌看到她拽了個舞女,在角落的暗影裡討價還價,解下耳朵上的耳環,又脫下脖子上的項鏈。

  那舞女接了,喜滋滋的,帶她從後門出去。

  再出現的時候,她真穿吊帶、熱褲,長髮波浪樣散著,頃刻間就眾星捧月般成了全場的焦點。

  但她不接受任何人為她買的酒,指著羅韌說:「只喝他送的。」

  滿場起鬨,以尤瑞斯和青木吆喝的最為大聲。

  她指名要點北極光,但調酒師不會,於是她自己動手,調好之後說:「要關燈才好看。」

  酒保很配合,四下拉了燈,她端著那杯雞尾酒走向羅韌。

  難怪這酒叫北極光,她緩緩走近的時候,杯子裡流光溢彩,璀璨的像銀河星雲。

  羅韌沒拒絕,慢慢喝光,說:「說好了我請妳的,結果是我喝。」

  她說:「你也可以送我別的啊。」

  亮燈的時候,羅韌送了她一朵玫瑰。

  ……

  木代聽的怔住,過了會鬱鬱寡歡地笑,說:「羅小刀,你不該給我講這個。」

  「再然後,她就不見了,她什麼時候走的,誰都沒留意。」

  還講,木代把臉偏向車窗,車窗的影像裡,她的表情有幾分慍怒:「不聽了。」

  「尤瑞斯他們還在尋歡作樂,我卻覺得是神奇的邂逅。於是我從酒吧後門出去找那個舞女,我記得,她用鑽石耳環和項鏈,向那個舞女換了那套普通的吊帶和熱褲,我想幫她把首飾贖回來。」

  木代懊惱地把腦袋撞在車窗上,還講!

  「那些舞女生活清苦,大多就近住在酒吧後頭的木板屋裡,我去過很多次,也算熟門熟路,於是我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推開木門。」

  「屋子裡衣服扔了滿地都是,那個舞女死了,躺在床上,中了兩刀,一刀割喉,一刀開膛,血流了滿地都是,我進去的時候,血還在從床上往下滴。」

  滴答,滴答,而屋子外頭,隱隱還能聽到酒吧的嚷樂聲。

  一股寒意從木代的脊背升起。

  羅韌笑起來,開始輕笑,繼而大笑。

  「妳是不是像我一樣,起初也以為,她是個用鑽石首飾交換衣物的可愛姑娘?」

  不是的,她笑盈盈的跟著那個自以為佔了便宜的舞女進了房間,要了她的命,然後不緊不慢的挑選衣服,換好,若無其事地進了酒吧。

  羅韌衝到門外,扶住門框嘔吐,那杯片刻前驚豔如星雲的北極光,此刻是酸、臭、叫人思之欲嘔。

  「我一句玩笑話,害了個無辜的人。」

  木代不說話,過了會,她擰開手裡的水,問他:「喝水嗎?」

  羅韌搖頭,眼前的路長的望不到盡頭,車燈的光永遠衝不破黑暗。

  「那個女人就是獵豹,沒有人能從獵豹手上拿走她的東西,不管是鑽石首飾、金錢,還是眼睛。」

  拿走的人一定會付出代價,哪怕是……很久以後。

  ***

  車子裡,又一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木代開始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恨不得下一刻就是清晨、九點,已經到了楚雄,接到了曹嚴華。

  不想讓羅韌再去回憶。

  她輕聲說:「要麼就不要講了吧。」

  羅韌笑了一下:「一鼓作氣吧,這個時候不說,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勇氣再說。」

  「那之後不久,我們又有幾次漂亮的仗,幾次下來,我成了無形中的領頭──私人武裝就是這樣,沒有指派,沒有規定,一切靠實力說話。」

  「好的地方是身價水漲船高,不好的地方是槍打出頭鳥,成了對方的眼中釘肉中刺。」

  「有一天,很緊急的,接到一樁生意。棉蘭帝國酒店,二十三個人質被綁架,都是外國遊客──說遊客也不確切,棉蘭很少遊客,二十三個人,大多是因公因商,所以酬金很高。我們出動的也迅速,幾乎是把對方堵在了酒店裡。」

  一場槍戰,激烈交鋒,連手榴彈都用上了,綁匪押著人質,從一層大堂退到二層,又退到三層。

  這次綁架,背後的人物是獵豹。

  羅韌讓人很快找來酒店的建築結構圖,考慮攻防的佈置,正安排誰留守誰從高處破窗的時候,二樓忽然傳來密集的槍響和人質的慘叫。

  後來才知道,綁匪和獵豹取得了聯繫,獵豹說:「綁不回來,也不能留給別人賺錢啊,我心裡會不痛快。」

  所以,一個不留。

  「聽到槍聲之後,我就覺得不妙,所以和青木兩個破窗,其他人強攻,破窗進了三樓樓層之後,走廊上已經是屍橫遍地,又出奇安靜,綁匪顯然已經各自在暗中隱蔽,一場惡戰是免不了了。」

  羅韌和青木兩個人,端著槍,手指輕挨扳機,全身的神經繃緊,起落步都輕,慢慢繞過地上的屍體。

  就在這個時候,羅韌注意到,有一具屍體,忽然挪動了一下──不是因為人沒死透,而是因為,屍體之下,還護著個小孩。

  青木蹲下身子,把那具屍體翻開。

  下頭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金色頭髮,白皮膚,大眼睛,眼裡含著淚,身上都是血污,瑟瑟發抖。

  對講耳機裡,忽然傳來尤瑞斯的聲音,大罵髒話,說:「羅,中計了,獵豹的後援來了,出路給堵了,這趟,不提頭,衝不出去的!」

  幾乎是與此同時,酒店外頭和走廊裡,同時響起子彈密集的掃射聲,羅韌抱住那個小姑娘,一個翻滾進了就近的客房,青木翻進了對面的那間,兩個人同時檢視身上的武器和彈藥餘量。

  小姑娘噙著眼淚看羅韌。

  羅韌和對面的青木打手勢。

  ──我先衝,你掩護。

  ──交錯曲線前進。

  ──小姑娘不能管,聽天由命了。

  ──好,一、二、三……

  就在羅韌準備衝出去的剎那,小姑娘忽然用手拉住他的衣角,帶著哭音叫他:「叔叔,不要留我一個人。」

  羅韌剎那間心軟,那一頭,青木幾乎已經滾到門邊,見他忽然有變,趕緊又轉向滾了回去,引來一梭子子彈,打的門口石屑亂飛。

  羅韌回頭看塔莎。

  是真的不能帶她,現在看來,這場所謂的生意,變成了獵豹有預謀的一場圍剿,他們現在是突圍逃命,手、腳,每一根神經都要調用,他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兼顧她。

  對面房間,青木惱火地繼續向他打手勢。

  那意思很決絕:不要心軟!不要心軟!不要心軟!

  羅韌轉頭看那個小姑娘,她一張漂亮的小臉哭的像小花貓,抬著胳膊去擦眼淚,小小聲求他:「叔叔,這裡有壞人,帶我出去,我乖,我不出聲。」

  這不是捉迷藏,不是不出聲能解決的事兒。

  羅韌沉默,小姑娘怯怯的,想伸手再拉他,見他面色陰沉,又慢慢縮回去。

  羅韌問她:「妳叫什麼名字?」

  「塔莎。」

  回頭看,青木急的是要跳腳了。

  羅韌心一橫,深吸一口氣,背對著塔莎蹲下身子:「上來。」

  兩條細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小孩兒柔軟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的背。

  羅韌說:「塔莎,我們說好了,我沒法照顧妳,妳自己抱緊,如果妳摔下來,我也不會拉妳,不要出聲,不要影響我,抱緊就行──也不要太緊,我還要呼吸。」

  塔莎胳膊摟緊了,在他背上點頭。

  他重新給青木打手勢:一、二、三,衝!

  兩人一前一後衝進走廊,槍聲剎那間大作,羅韌不去管身上還有個孩子,開槍、躲閃、翻滾、趴伏,身周有流彈嗖嗖傳過,鼻子裡都是硝煙火氣。

  最終突圍,匯合之後跳上車子撤離,尤瑞斯嚷嚷:「羅,你受傷了,你褲子上全是血……怎麼還多個小孩!」

  尤瑞斯費了老大勁,才把塔莎的手掰開。

  她已經昏迷,後背中了流彈,斜對穿,羅韌身上的血,都是塔莎流的。

  尤瑞斯幫她止血,昏迷中,她痙攣一般喃喃重複:「抱緊,抱緊,叔叔,不要留我一個人。」

  車子持續顛簸,駛向林地,尤瑞斯把包紮完畢的塔莎還給羅韌:「羅,你預備拿她怎麼辦?」

  羅韌背倚車擋板,抱著塔莎坐著,說:「我也不知道。」

  他垂下頭,看懷裡的塔莎,因為失血,她臉色蒼白,小手下意識攥著羅韌的衣領,喃喃地叫:「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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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6:57 |只看該作者
167 【獵影豹聲】第⑥章

  相對於棉蘭的其它區域,叢林反而是安全地帶,地形複雜,易於隱蔽。

  點算人數,死一個,傷兩個,外加多了一個。

  羅韌恨的磨牙。

  暫避風頭,無人外出,消息陸續從外面傳來,帝國飯店損失不少,元氣大傷,業主轉手,接手人不明,但種種痕跡都指向獵豹,耐人尋味。

  這個女人不容小覷,綁架的生意做不成,就轉頭滅掉對手,順勢接收酒店,生意版圖又拓一筆,永遠水漲船高。

  又設法打探獵豹的消息,果然,並非菲律賓人,據說祖上是下南洋的華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到她這一輩,坐火箭般發跡,綁架勒索、軍火、堵場、拳場、偷渡、人口販賣,無一不沾。

  又有傳聞說,帝國飯店抬出二十二具人質屍體,手下過來回報,獵豹款款一笑,未熄的煙蒂摁在那人手背上,問:「怎麼少了一個啊?」

  這是個不祥的信號。

  於是羅韌暫且留塔莎在叢林裡養傷。

  那是一段血與血之間的短暫空隙,泛著林木清香的平靜日子。

  塔莎雖然中了斜對穿的槍傷,好在當時應該是流彈末勢,沒傷著筋骨,很快就能下地。

  林子裡沒有女眷,都是不同膚色面目冷峻的男人──塔莎看這個也怕,看那個也怕,每天就跟著羅韌,像甩不掉的小尾巴,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

  叢林裡是沒廁所的,去林子裡「野放」時她也跟,羅韌煩她:「這妳也跟,妳在這瞪著,我怎麼尿?」

  她耷拉著腦袋,攥著灌木葉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

  沒辦法,只好訓練她「放哨」──雙手捂耳朵,轉身,立定,瞪遠方。

  最壯觀的場面是尤瑞斯他們一起來,十來個大老爺們,齊刷刷方便,站成一排,羅韌命令:「塔莎,放哨!」

  小丫頭身子一繃,刷的轉身,捂著耳朵,動都不帶動的。

  方便完畢,尤瑞斯過來拽她小辮子:「前進!」

  於是放哨解除。

  說到小辮子,塔莎一頭微卷的金髮,原本是不紮辮子的,也不知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在林子裡待的無聊,揪過來紮了一根,竟成了炙手可熱的消遣遊戲,每個人爭先恐後:「給我留一撮,給我也留一撮。」

  最盛的時候,塔莎腦袋上能支楞二十來根小辮子,有幾根辮子上還插花──這群男人的審美也是慘不忍睹。

  然而塔莎完全不自知,搖晃著花籃一樣的腦袋,教一群大男人唱兒歌。

  ──「小提琴和小貓!」

  一群人面面相覷,都看抱著尤克里里的青木,參差不齊地跟著念:「小提琴和小貓。」

  ──「母牛跳過了月亮!」

  繼續跟著念:「母牛跳過了月亮。」

  ──「小狗見了哈哈笑。」

  念不下去了,你擠我我推你笑作一團。

  只有塔莎堅持著唸完:「做做運動真美妙!」

  ……

  起初,塔莎都叫羅韌叔叔,有一次或許是想爸爸,叫錯了,錯口喊了句:「爹地。」

  羅韌凶他:「別叫我爹地。」

  尤瑞斯跟他唱反調,拉著塔莎說,偏叫他爹地。

  塔莎小孩兒心性,經不住別人起鬨,於是追著叫他爹地,叫完了就跑開,咯咯笑著看羅韌發脾氣。

  叫多了,羅韌也就無所謂了,隨便吧,愛叫什麼叫什麼。

  青木有時候逗塔莎:「他是妳的爹地,妳是他的誰啊?」

  「我是爹地的小女兒。」

  「女兒就女兒,為什麼是小女兒啊?」

  塔莎臉紅紅的,忸怩說:「國王和王后都是疼最小的女兒的。」

  羅韌沒好氣,心說:童話故事看多了,也是沒救了。

  ……

  不過,羅韌始終沒有放棄把塔莎送回去的想法,待在叢林不是長久之計,風聲稍微鬆動之後,羅韌就一直輾轉託人打聽塔莎在澳洲還有什麼親戚。

  有一天晚上,坐在木屋室外簷下的廊板上,和青木又談到這個話題,青木回房之後,羅韌無意間回頭,看到塔莎怯怯的,躲在門背後,只露出額頭和眼睛,一直在聽他們說話。

  羅韌朝她招招手,她蹬蹬蹬跑過來,摟住他的脖子。

  羅韌把她抱在懷裡,問:「想家嗎?」

  塔莎眼圈紅紅的,點頭。

  四周安靜極了,隱隱有蟬的鳴叫,林梢上掛一輪月亮,塔莎蜷縮在他懷裡,迷迷糊糊的就要睡著了,篝火在不遠處劈啪地燒,羅韌細心為她趕走蚊子。

  說:「很快,爹地會想辦法,把妳送回去。」

  塔莎小聲問:「那以後,還能見到爹地嗎?」

  羅韌停頓了很久才說:「能啊,爹地以後去看妳。」

  說完了,不見塔莎回答,低頭一看,她已經睡著了。

  ……

  木代問:「後來呢,有沒有成功把塔莎送出去?」

  送出去了,輾轉聯繫上了塔莎在澳洲的舅舅,那個肥胖的中年白人,按照事先聯繫好的,雇了快艇,從水路過來,在碼頭等。

  而送塔莎出去的那一路並不太平,因為獵豹那頭,已經對塔莎放出了懸紅。

  木代搞不懂:「為什麼獵豹要跟這樣一個小孩兒過不去呢?」

  羅韌笑起來:「妳不瞭解獵豹,她不是跟小孩過不去,她根本連塔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她要的是她的面子,是她年紀輕輕就能在棉蘭這樣的地方呼風喚雨的權威,是她要一個人死那個人就不能喘氣的令行禁止。」

  從頭至尾,她也許只說了一句話:「怎麼少了一個啊?」

  接下來,自然有人戰戰兢兢奔走,而懸紅一出,又自然有嗅到金錢氣息的人綴在身後緊追不捨。

  那一路,不想再回溯,聲東擊西,故佈疑陣,最終不辱使命,和青木兩個,把塔莎送到碼頭。

  夜半,黝黑色的海浪上飄著半牙月亮,快艇的船頭磕著碼頭的礁石,哭成了淚人的塔莎抱著他的脖子不肯鬆手,羅韌蹲下身子,說:「乖,爹地有禮物送給妳。」

  他在塔莎的頭髮上別了一枚彩虹顏色的髮夾,其實很土,但倉促之間,叢林外的雜貨店裡,他也實在挑不出什麼精緻的禮物。

  最終,塔莎牽著舅舅的手,抽抽搭搭上了快艇,引擎發動,遠去的快艇顛簸在波濤上,盛滿了月光。

  木代長長吁了口氣。

  已經是半夜了,除了偶爾擦肩而過時的車聲,車外安靜的近乎不真實。

  木代說:「聽得出,你很喜歡塔莎,以後要是有機會,我也想去澳洲看她。」

  羅韌沒有說話,胸口忽然劇烈起伏,握住方向盤的手微微發顫,過了會才說:「還有不短的路,木代,妳睡會吧。」

  也好,講這些,很分他的神,她睡會,也許,他也能歇會。

  木代從車後座拿過毛毯蓋住身子,說:「我只打會兒盹。」

  可是眼皮一闔上,像是有千斤重,沉沉的再也睜不開,身子隨著車子輕微晃動,做的夢也一直在晃,像是隔了層霧。

  看見塔莎,咯咯地笑,腦袋上十好幾個支楞的小辮子。

  看見月色下的羅韌,眉頭微皺,眼眸中躍動出篝火的影像。

  看見那舞女,喜滋滋捧了鑽石項鏈在看,而她身後那個窈窕綽約的影子,正伸手緩緩握向桌上的刀……

  ……

  忽然醒來的時候,才發現駕駛座空著,車子已經停下了。

  木代茫然的坐起來,伸手揉了揉眼睛,天還沒有亮,左右看看,車子停在一個小山坡上,往前看,羅韌站在坡頂,佇立如松,一動不動。

  木代打開車門,向著羅韌過去,走到近前,才發現坡下遠處,是蜿蜒的鐵軌,再遠些,似乎有個很小的亮著燈的站台。

  抬頭看羅韌,他的目光落在行將晨曦的夜色裡,鬢髮上沾了潮的露,也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了。

  木代有點擔心:「羅韌?」

  羅韌沒有看她,像在喃喃自語:「我們費了很多功夫,送塔莎去碼頭,籌劃了很多,有人負責牽制,有人負責混淆視聽……」

  木代緊張:「羅韌?」

  羅韌終於低下頭看她,笑容裡有些許慘然:「可是妳知道,獵豹是怎麼做的嗎?」

  木代愣愣看著他。

  「她把塔莎買回來了,她跟我說,這世上,只要價錢合適,沒有談不攏的生意。」

  買回來了?

  木代的頭皮起了輕微的顫慄,像是過電。

  「幫個忙好嗎?」

  「你說。」

  「把身子轉過去。」

  木代轉過身,這裡是坡頂,視線一覽無餘,夜色在慢慢化開,地氣縈繞著山谷,那個小小的站台,落寞地亮著燈,近的像是一伸指頭就能觸到。

  羅韌從身後摟住她,這懷抱,緊的似乎密不透風,他的重量,從她的肩膀、後背,下壓,有那麼一瞬間,木代覺得,自己都要站不住了。

  她咬著牙,站著,頭稍稍挪動了一下,羅韌輕聲說:「別動,別看我。」

  木代下意識點頭。

  知道消息的時候是在酒吧,掛在廊柱上的老式電話機忽然響個不停,酒保過去接電話,然後握著話筒,目光在酒吧裡逡巡,最後落在他身上。

  羅韌接了電話。

  獵豹在那頭笑,說:「一直知道有個跟我作對的人,原來就是你啊。」

  他聽出獵豹的聲音,眼前忽然閃過那杯璀璨如星雲般的北極光,那朵近乎泛著珠光的玫瑰,最後定格在床頭下滴的血上。

  話筒裡,傳來塔莎掙扎著哭叫的聲音:「爹地,爹地救我。」

  羅韌的血湧上腦袋,問她:「妳想怎麼樣?」

  「聽說,你原本是打黑拳的?」

  獵豹要羅韌打一場黑拳,在她的場子裡,她下了注,買他能挺三十分鐘,他能讓她贏,就把塔莎還給他,讓她輸了,也把塔莎還給他──以另一種形式。

  羅韌同意了。

  時隔經年,再次踏上泛著血腥味的拳台,環形的圍場歡聲雷動,他看到被保鏢簇擁著坐在圍場黃金位置的獵豹,身材窈窕,穿黑色英倫裝,優雅的帶半紗的復古呢帽。

  像那晚在酒吧一樣,和這個拳場格格不入。

  組織者對著大喇叭狂熱吶喊:「接下來,讓我們歡迎迎戰者,拳王──休曼!」

  歡聲雷動,多麼相似的場景,有人從另一側通道走出來,泰國人,體重90公斤,皮膚黝黑,赤裸著的上身塊塊肌肉壘起,形如硬鐵。

  羅韌轉頭看場中的獵豹:她調查過他,安排一場弄人的造化,讓他看她的本領。

  羅韌哈哈大笑。

  拳拳到肉,和休曼的又一場較量,記不清多少次觸地,又多少次重新站起,眼睛充了血,透過血霧看鼻青臉腫的休曼,打到昏天黑地,頭上挨了一記又一記,最後不覺得疼,只記得拳頭擊過來時,腦袋上砰砰的聲響,居然像拍皮球。

  最後恍恍惚惚,搖搖晃晃的在台上立著,耳朵重音,聽到全場都在倒計時:「十、九、八、七……」

  挺三十分鐘,他幫她贏了。

  羅韌癱倒在地,獵豹的兩個保鏢過來,一左一右,挾著他去見獵豹,到場下時,有個磕了藥般瘋瘋癲癲的客人經過,跟他們撞了個踉蹌。

  那是混進來的尤瑞斯,趁著那一撞的混亂,塞給羅韌一把匕首。

  羅韌不動聲色,匕首的光芒鋒刃斂進袖裡。

  近前時,一切如意料之中,悍然一個虎撲,鋒利的刀緣壓住獵豹的脖頸,先讓她見了血。

  一道纖細的血線,迤邐在白皙的脖頸之上。

  羅韌冷笑:「我從來不受人威脅。」

  獵豹說:「你會後悔。」

  羅韌哈哈大笑,正要說什麼,一聲槍響,眼前掀起一片血霧,懷中的獵豹軟軟倒地,天靈蓋處血肉狼藉。

  猝不及防,呆若木雞,羅韌僵了半晌,緩緩回頭。

  看到獵豹,高挑、修長,穿銀色高開叉的晚禮服、戴鑽石項鏈,漆黑的長髮盤起,鬢上簪一朵鮮潤的玫瑰花。

  右手平舉著槍,槍口似有青煙繚繚升起,還是瞄準的姿勢。

  身邊圍擁一大群腦滿腸肥的人物,大抵跟她一樣,都是非富即貴,有穿著白西服,帶著白手套的侍者托了個托盤,托盤上一杯帶淡藍色火焰的雞尾酒,B52轟炸機。

  獵豹端過酒杯,一飲而盡,向著周圍嫣然一笑:「願賭服輸,我贏了,我老早說過,他不會那麼老實,一定會有所動作的。」

  又有侍者托了托盤上來,向那群人挨個收金籌碼,嘩啦啦籌碼落入盤中,一片耀眼金光。

  她像在玩一場遊戲。

  冰冷的槍口抵住羅韌的後腦,越來越多的保鏢湧過來,有人狠狠踢他腿彎,淹沒在人群中的尤瑞斯急的額頭冒汗,獵豹說:「不不不,放了他,我還想讓他收我送的禮物呢。」

  拳場是什麼時候空的、靜的,羅韌全無知覺,只知道最後,尤瑞斯托著他腋下把他扶起來,說:「羅,回去吧。」

  ……

  獵豹的禮物是兩天後到的,大的木箱,幾乎有兩個立方,幾個當地的人抬進來,放在木屋前頭的空地中央,箱子一角縫隙裡,插一朵顫巍巍的,灑金粉的玫瑰花。

  十來個人,都聚攏過來。

  羅韌坐在簷下的廊板上,沒動。

  尤瑞斯罵了句:「媽的!」

  罵完了扛把槍走到近前,槍托狠狠砸向木箱,木板沒有砸開,裡頭卻傳來獒犬的吠叫。

  青木的臉色變了,他從偏屋拖了把斧頭出來,示意尤瑞斯閃開,狠狠一斧頭砸開了木箱。

  裡頭是個上了鎖的鐵籠子,籠子裡頭,一頭猙獰的,身形龐大的獒犬。

  羅韌還是沒動,尤瑞斯舉起槍,對著籠子裡頭狂掃,有子彈擊在鎖上,金石鏗鏘的震響,那獒犬的狂吠變作了嘶叫般的嗚咽,到最後,什麼動靜都沒有了。

  青木握了刀,打開了籠門進去,手起刀落,血花四濺。

  再然後,圍攏的人慢慢散開,羅韌抬起頭,看臉色慘白的,一步步走過來的青木。

  青木鬆開攥緊的拳頭,掌心裡,一枚帶著血的,彩虹顏色的,塑料髮夾。

  ……

  木代覺得,羅韌站不住了,那原先壓在她肩膀背上的重量開始下滑,她顧不得羅韌說過的「別回頭」,轉身試圖去托羅韌:「羅小刀?」

  羅韌跪倒地上,死死摟著她的腰。

  木代也跪下身子,摟住他肩頸,頭輕輕貼在他頭頂,能感覺到他身子強行抑制的顫慄。

  夜色終於散開了,晨曦的亮開始向外蔓延,那個站台的燈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熄了,遠處傳來嗚嗚的聲音,木代轉頭看,看到一長列綠皮的火車,卡塔卡塔,在山谷中蜿蜒著,向這個方向開過來。

  「羅小刀,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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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7:09 |只看該作者
168 【獵影豹聲】第⑦章

  列車到站,曹嚴華興沖沖背包出站。

  昨兒晚上,車廂裡發生了小小意外,有個鐵路慣扒行竊,也是膽兒肥,估計是從車頭一路扒過來的,拎著用來掩飾的提包裡,裝了十好幾個扒來的錢包。

  半是背運半是沒眼力勁,迎頭撞上了來自解放碑的曹爺。

  這不是魯班門前弄大斧嘛。

  他曹嚴華是誰啊,高手中的高手,隔著十來步就已經嗅到賊味兒了,再細觀那人表情、肢體動作、目光逡巡和警惕的路線──靠!簡直是他曹氏行竊標準教程培訓出來的。

  讓你看看什麼叫行業的大神、泰山上的北斗!

  曹嚴華不動聲色,等那人的手斜斜伸入他衣服內口袋時,一個胳膊用力,夾住了。

  那人往回一抽,沒抽動,臉色立時就白了。

  曹嚴華眼珠子一瞪:什麼意思啊,你手往我懷裡摸什麼摸啊,性騷擾啊?

  這步走對了,你要說是抓賊,旁人未必敢往前湊,一說是騷擾,半車廂的人都興奮地圍過來了,裡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眼見著這賊,插翅也難飛了。

  觀眾到了,是時候再添一把火,曹嚴華裝著和那人拉扯,「廝打」間,一個「不小心」,把那人的包掀了個底朝天,十幾個皮夾子,劈哩啪啦,落了一地。

  一兩秒的靜默,人群中忽然有人尖叫:「那個是我錢包!賊!」

  ……

  乘警來了,賊押走了,生平第一次,曹嚴華趾高氣揚的跟著警察走,去配合說明情況,列車上廣播失物招領,陸續有失主過來認領錢包,對著曹嚴華連聲道謝,還有對老夫婦拉著他不放,一定要給他補張臥舖。

  曹嚴華心裡甜絲絲的,假裝客氣的推辭了幾句之後,高高興興地接受了。

  睡在臥舖上,還做了個香甜的夢。

  ──這趟列車改名了,專門以他命名,叫「嚴華號」,車廂裡還張貼著他的照片,照片上,他胸口別一朵榮譽大紅花。

  ──萬頭攢動的表彰大會現場,主持人白岩松舉著話筒聲情並茂:「下面,讓我們歡迎感動中國十大人物,最高票數當選者──曹嚴華!」

  迎著燈光和掌聲,他上台。

  主持人:「很多觀眾來信,想知道,這樣一位英雄,在現實生活中是什麼職業,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勇氣,面對著凶殘的竊賊挺身而出呢?」

  曹嚴華:「我是一名演員,準確的說,是一位功夫演員。」

  觀眾席上一片驚訝之聲。

  主持人:「奇怪的是,觀眾好像從沒看過您的作品……」

  曹嚴華:「我剛剛出師,我的師父木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鏡頭切到台下的木代,一頭華髮,眼角綴著幸福的皺紋,眼中閃爍著驕傲的淚水。

  「我師父說,沒有練成十分的本領,就沒有資格跟人講自己會功夫──這話,我一直銘記在心。」

  主持人:「那看來您現在已經出師了,那麼,未來我們是否會有機會欣賞到您的作品呢?」

  曹嚴華:「當然,我剛剛和成龍大哥合作完成了一部,不日將和大家見面……」

  ……

  真可惜,列車就這樣到站了。

  曹嚴華伸長脖子,踮著腳尖在擁擠的接站人群中尋尋覓覓,終於讓他看到木代,揚著胳膊向他招手。

  曹嚴華精神抖擻地跟著木代往外走:「小師父,我小羅哥呢?」

  木代停下腳步:「曹胖胖,我過來接你,就是想提前跟你說一聲。」

  說啥?怎麼還鄭重起來了?

  「羅韌這兩天精神不是很好,你適當地,要照顧他情緒,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要說話也撿高興的說。」

  曹嚴華奇怪:「我小羅哥怎麼啦?」

  「沒怎麼。」

  曹嚴華心裡泛起了嘀咕,這才發覺木代的情緒也不是很好,有點悶悶的。

  上了車子,覺得車裡的氣壓都比外頭低了幾度,羅韌不說話,木代也不說話,車子上了省道,一路疾馳,這一帶多彝族,地景風貌人文和麗江又不同,看到急劇下切的河流,綿延不絕的山嶺,還有一層一層的梯田。

  曹嚴華可憋不住不說話,小羅哥和小師父一定是吵架了,他理當想辦法活躍氣氛──更何況,他還想拋磚引玉的、把昨兒晚上的事顯擺出來呢。

  「小師父,我剛和三三兄發了消息,長途大巴比火車慢,但是他說,今天晚點時候也能到呢。」

  「嗯。」

  「三三兄說,我那山雞表現還行,就是有點愛吵吵──小師父,妳說我給牠起個什麼名字才好?」

  「還要名字?」

  「當然!寵物啊。」

  「爆炒辣子雞。」

  曹嚴華沒反應過來,倒是開車的羅韌,忍不住,嘴角彎了一下。

  曹嚴華氣了:「小師父,怎麼能叫爆炒辣子雞呢?妳整天對著牠叫爆炒辣子雞,人家雞不得有心理陰影啊?」

  木代哼一聲:「雞不就是用來吃的?牠逃脫了這樣的命運,難免會浮躁驕傲,給牠起這樣一個名字,時刻提醒牠的本分。」

  「我覺得不好。」

  木代從車內的後視鏡裡瞥了曹嚴華一眼:你當然覺得不好,你一開口,就知道你想說什麼了,還徵求別人的意見,你老早想好取個什麼名兒了吧?

  果不其然,曹嚴華話鋒一轉。

  「小師父,妳不是說見了我太師父梅花九娘,不能說謊話嗎,到時候,太師父肯定知道我當過賊──我得向她表明,我早就幡然悔悟了……」

  「為了時刻銘記解放碑那一段走錯了路的失足經歷,時刻鞭策自己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決定把牠取名曹解放。」

  木代坐在副駕駛上,忍不住翻白眼,想說句話來嗆他,電話響了。

  不是她的,也是巧,曹嚴華和羅韌的電話都響了,手機鈴聲此起彼伏的。

  羅韌接電話,言簡意賅表情平和,只寥寥數字:「嗯,好,行。」

  曹嚴華就不同了,嘰哩呱啦,口氣很沖,火氣很大:「什麼什麼保險?不買!不買!不買!」

  掛掉電話,怒意未消:「不知道又是辦什麼會員的時候把我資料洩露出去了,現在消費者還有沒有保障了?」

  又拿著手機點點戳戳:「百度查一下,山雞吃什麼,要不要給我們解放買個窩兒……」

  保險?

  這兩個字為什麼聽起來這麼親切,而又耳熟呢?

  木代忽然想起什麼,一個激靈坐起來,扭頭向後。

  「保險?」

  「嗯吶。」

  曹嚴華漫不經心,粗短的手指頭在手機屏上滑啊滑的。

  「女的打來的?」

  「嗯啊。」

  「是不是大西洋人壽保險公司的?」

  「沒聽清是哪個洋的,反正都騙人的……」

  木代氣壞了,一指頭戳曹嚴華額頭上,把他戳倒在座椅背上:「你就抱著你的曹解放一起過吧!」

  曹嚴華莫名其妙:「怎麼了啊?」

  木代恨恨,正要說什麼,車速慢下來,再然後,緩緩停靠路邊。

  羅韌低頭,看著手裡的手機,眉頭緊皺。

  木代奇怪:「怎麼了?」

  「青木發來的照片,有人拍到獵豹的手下,在浙江一個古鎮出現過。」

  他把手機遞給木代。

  畫面上,是個普普通通的男人,穿白色汗衫,駝色大褲衩,盤腿坐在石橋上,咧著嘴,比劃著「嘢」的手勢。

  看不出凶悍,看不出狠戾,混在人群中,像個面目模糊的遊客,完全不惹眼──但可怕的往往就是這種人,讓你提不起預期去防備。

  曹嚴華不知道什麼青木獵豹,但有熱鬧瞧,是萬萬不想錯過的,趕緊把腦袋擠過來:「什麼什麼?我看看,讓我看看。」

  木代手掌抵著他腦門,又把他推回去:「你邊兒去。」

  「別,別,我看出來了,有點不對,我看出不對來了!」

  趁著木代愣神,手一伸,刷的就把手機搶過去了。

  然後洋洋得意,往座椅靠背上倚,翹著二郎腿,慢慢把圖片放大:「這有什麼好看的嘛,這男的長得跟賣土豆似的,還能當人手下?咦……」

  木代沒好氣:「還我。」

  曹嚴華想躲,木代手臂伸長,帶了小擒拿手,曹嚴華還沒鬧清怎麼回事呢,手裡已經空了。

  他有點懵,過了會,忽然琢磨出味兒:「不是,小師父,小羅哥,再給我看一下,我好像,真的在哪見過……」

  他的口氣不像是使詐或者作偽,羅韌和木代對視了一眼,示意給他。

  曹嚴華低著頭,放大那張照片,再放大,直到像素模糊。

  然後抬頭。

  「小羅哥,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到鄭伯的飯店來找我,提到五珠村那幅海底巨畫,還說神棍在另一個地方,也看見同樣的畫了。」

  有嗎?羅韌心裡忽然一凜。

  想起來了,是有,是在浙江,一個古鎮,青石板橋,三張踏腳的石板畫,甚至比五珠村海底的那幅還要完整。

  他記得自己當時還對曹嚴華說,這是當地的風俗,把一些罪案刻在橋板上,任人踐踏,就可以讓這種惡事不再發生,有些甚至刻了男女偷情傷風敗俗,踩的人尤其多。

  「小羅哥,你把那張照片,放大了看,那人屁股坐著一塊青石板板,邊上的那塊上,那個線條,跟當時你給我看的照片,好像是一樣的……」

  浙江、古鎮、凶簡、獵豹的手下……

  羅韌有些恍惚,總覺得有些東西,隱在眼前深重的濃霧裡,雖然暫時還看不真切,但正漸漸展露……讓人膽顫心驚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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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7:21 |只看該作者
169 【獵影豹聲】第⑧章

  車子隨著導航走,下了省道,開進細雨綿密的縣道,有時候要走土路,坑坑窪窪。

  雲很低,壓著遠處的層疊山頭,土路上,樹的枝椏伸展的肆無忌憚,刮擦著車子,沙沙沙沙。

  木代的師父住在哀牢山下,但哀牢山的山線很長,據說有500公里。

  曹嚴華問木代,太師父住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的。

  不好說,是個清靜的小鎮,雲南開發旅遊的風潮刮了好久,但凡熱門景點,就差掘地三尺,這個鎮子卻奇蹟般的被忽略。

  鎮的名字叫有霧。

  據說起先也不叫這名字,因為常年霧大,早晨,家裡男人早起時,屋裡頭還在躺著的女人會問:「當家的,今兒有霧沒啊?」

  久而久之,就叫有霧鎮了。

  有霧?能有霧成什麼樣子?曹嚴華想不出來。

  木代說,就是有霧啊,清早起來,小鎮就被霧裹著,都看不清邊上站的人──就像用霧裹了個包子,裡頭的房子啊人啊,都是包子餡兒。

  一直等到太陽升上三竿,那霧才會散。

  正講著,車身陡然停下,曹嚴華沒防備,一頭撞到前座靠背,捂著腦袋齜牙咧嘴,木代雖然繫了安全帶,胸口還是被勒的好疼。

  向前看,一條空寂到稍顯落寞的水泥路,沒人過路,也沒車搶道,羅韌為的什麼緊急停車?

  木代奇怪的看羅韌,他坐在駕駛座上,正盯著前方高處。

  順著羅韌的目光看過去,是高高架著的公路廣告牌,牌子上的內容是宣傳雲南旅遊的──一幅中國地圖,地圖上雲南的位置用紅色色塊高亮標出,旁邊一行廣告語:人間仙境,彩雲之南。

  這個……有什麼問題嗎?

  羅韌攥著方向盤的指節發白,說:「我忽然想到一些事。」

  ***

  縣城很小,下雨的關係,街上幾乎沒什麼人,羅韌的車子在城裡轉了幾圈,最後在一家新華書店門口停下來。

  他顧不上交代什麼,冒著雨快步進店,木代等了一會,到底耐不住性子,喊上曹嚴華一起過去。

  書店裡空空蕩蕩,只羅韌一個客人,他買了張中國地圖,正鋪開在書店的地上,半屈了膝盯著看,一隻手點著地圖紙面,另一隻手裡攥了支記號筆,邊上還擱了另一支不同顏色的,營業員似乎對什麼都不感興趣,自顧自坐在收銀處打毛衣。

  木代和曹嚴華,一左一右的,在羅韌身邊蹲下來。

  羅韌拔掉記號筆的筆蓋,沉吟片刻,在寧夏某處重重塗抹了個圈,木代看在眼裡,低聲說了句:「小商河。」

  第二個圈圈在廣西,靠近北海,曹嚴華再熟悉不過:「這不是我三三兄老家嗎?五珠?」

  羅韌沒回答,但呼吸有些急促,第三個圈圈在黔貴交界,臨近四寨。

  筆頭繼續往上走,湘、黔、渝交界附近有一個,那是南田。緊接著是川、渝、陝交界,這個地兒再熟悉不過,剛從那兒出來,曹家村。

  五個塗抹的黑圈,像五隻直勾勾的眼睛。

  羅韌用折線把五珠、四寨、南田和曹家村連成來。

  於是嶄新的地圖上出現了一條帶四個節點的曲折折線,加遠處小商河的那個圓圈。

  羅韌抬頭看木代:「看出什麼來了嗎?」

  暫時還沒有,木代遲疑地搖頭。

  羅韌笑了笑,拿起筆,從小商河開始,一道橫線折到內蒙一帶,然後斜線往下,三門峽附近又打折,直接連到曹家村。

  這形狀是……

  木代腦子裡靈光一閃。

  另一邊,曹嚴華正歪了腦袋看,嘀咕說,像把勺子。

  羅韌說:「是啊,北斗七星。我們也是當局者迷,談了那麼多次北斗七星、八卦觀星台,居然沒有想到,收伏凶簡的地點,跟北斗七星的星位出奇重合。」

  他讓曹嚴華在網上找了一張北斗七星星位圖,然後調整手機的位置角度,放到地圖上。

  打眼看過去,兩個北斗七星的形狀,走勢、偏向都一樣,只不過手機上是小的,地圖上是大的,像是切分了大陸腹地。

  北斗七星各自有名稱,與地圖上的地理名稱一一對得上:五珠對應搖光,四寨對應開陽,南田是玉衡,曹家村是天權,小商河是天樞,天璇和天璣雖然是羅韌補上去的,但木代覺得補的很有道理,因為天璣的位置在三門峽一帶,而三門峽附近就是函谷關──誰都心知肚明,函谷關在凶簡的傳聞中佔據至關重要的一環。

  這是一個在山川河岳間鋪陳開的,巨大的七星北斗。

  羅韌換了支不同顏色的記號筆,在浙江一帶打了個五角星。

  「浙江一個古鎮的橋上,出現了跟五珠村海底巨畫一樣的圖案,基本上可以斷定,跟五珠村那根簡言是『水』的凶簡是同一根。」

  沒錯,曹嚴華點頭,他記得,當時羅韌還推測說,那根凶簡可能是不遠千里,從浙江遷徙到了五珠。

  羅韌指著那個畫出的北斗,聲音壓的很低:「如果現在這個北斗,以自身中位為中心,逆時針轉90度呢?」

  逆時針轉90度之後,原先位於五珠村的搖光星位,正好……落在了浙江省境!

  木代的心砰砰跳。

  ──起初,他們只是根據指引,東一鎯頭西一棒,滿世界去找凶簡,私心裡還怪凶簡分的太散,害他們舟車勞頓,沒法一鍋兒端。

  ──後來,神棍提醒他們,不能狐狸逮雞一樣亂撲騰,要去想其中的因果和規律。

  ──八卦觀星台,觀的就是凶簡,水面上出現的北斗七星,其實是暗指七根凶簡的位置。

  ……

  曹嚴華那邊,已經在網上搜索北斗七星了。

  ──小羅哥,網上說,北斗七星,四季是變換位置的。還有歌謠呢,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現在斗柄在五珠村一帶,不正好是「斗柄南指」嗎?指到浙江古鎮的時候,是「東指」吧?

  ──小羅哥,道書上說,根據人的出生時辰,人的生命,是被七個星君掌管的,子時對應天樞,丑亥對應天璇,寅戌對應天璣,卯酉對應天權……每個人,根據自己的生辰,都能找到自己的主命星呢……

  什麼意思?艱深晦澀,聽的羅韌頭大如斗,木代也壓根沒去聽曹嚴華的照本宣科,她盯著地圖上,天璇和天璣的位置看,低聲問他:「羅韌,剩下的兩根凶簡,應該就在這裡吧?」

  很有可能,但地圖上的一個圈,現實中可能就會是讓人跑斷腿的廣袤區域。

  希望鳳凰鸞扣這一次的提示,可以早些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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