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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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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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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7:34 |只看該作者
170 【獵影豹聲】第⑨章

  車到有霧鎮,正是華燈初上時分,夜色已經瀰漫開,卻又黑的不是那麼厲害──不知道是不是鎮子近山的緣故,比其它地方多幾分清冷,以至於木代搓手搓腿的,竟覺得有些涼了。

  導航到這兒就不管用了,她給羅韌指路:「這,拐,到頭進岔道……」

  羅韌喜歡這樣的鎮子,有現代生活的痕跡,卻又不失復古,斑駁的牆、垂下的爬山虎、老式的房樣,有些屋子連大門都是雙開,進門要爬台階,台階的水條石被踩的油光水滑。

  開到半路,有隻大白鵝過路,搖搖擺擺,頸子伸的老長,到半中央停下來,瞪著悍馬,全身的毛羽抖擻,一副蚍蜉撼樹的掐架姿態。

  羅韌說:「我們遠來是客,讓牠先走。」

  真奇怪,不緊不張,不慌不忙,到了這裡,他覺得心緒寧和。

  他目送著大白鵝慢條斯理走開,走進透著燈光的籬笆門疏落的陰影裡去。

  循著木代的指引,車子在一戶大宅前頭停了下來。

  羅韌即便不大懂建築,也知道這樣灰瓦山頭牆的老宅,必定承自大富人家,有內外門,外門是個八字門樓,三級台階,門前有抱鼓石,門聯是石刻。

  百事清平唯有令德,一家和樂是以大年。

  一家和樂真不知道從何說起,聽說梅花九娘孑然一身,平時只有外雇的人幫忙灑掃──這門聯一定非她本意。

  門樓頂部裝了燈泡,暈黃色的燈光亮了一門,有個中年男人,穿拖鞋,捧著個大海碗埋頭吃飯,腳邊一瓶白酒,外加下飯的涼碟。

  木代叫:「大師兄。」

  顧不上羅韌車還沒停,打開門就竄溜下去,幾步到跟前,一彎腰,從涼碟裡拈了顆花生米吃。

  鄭明山說:「到啦。」

  羅韌停下車子,透過半開的車窗看鄭明山:這人真有意思,坐沒坐相,鬆鬆垮垮,溜肩塌背,乍一看精氣神全無,像個灰頭土臉一事無成的居家男人。

  但他只跟木代說話,眼神由始至終都沒往這邊瞅一眼:這說明他對閒雜人等完全不感興趣,哪怕木代是坐坦克來的,他也未必多瞅一眼。

  曹嚴華跟著下車,只覺得師門莊嚴,大起敬畏之心,有點手足無措。

  「師父呢?」

  「身體不舒服,吃了藥先睡了,我原本跟她說,妳晚上就能到,問她要不要等,她說,沒有讓老人家等小人家的道理。」

  又抬眼看木代:「就這麼甩手來了?沒行李?」

  哦,對,行李,木代回頭,曹嚴華貼心的很,趕緊把她那個塑料袋遞過來,塑料摩擦著嘩啦響。

  鄭明山沒好氣:「妳大師兄那麼多優點,沒見妳學到。」

  話外之音是:學了個最沒品的。

  木代頂嘴:「我覺得拎個塑料袋兒,身無長物的模樣,怪有個性。」

  「我那是沒車開,拎著嫌重,只能避煩就簡。妳自己說了有朋友送,還假惺惺拎個塑料袋,這不東施效顰嗎?」

  「就你漂亮,你西施。」

  「牙尖嘴利的小丫頭,當心嫁不出去。」

  說著眼眉一抬,目光落到曹嚴華身上:「這小胖墩是誰?」

  其實在麗江時,他跟曹嚴華打過照面,但對他印象不深,過目就忘。

  木代說:「我收的徒弟。」

  徒弟?

  鄭明山把曹嚴華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話還是向著木代說。

  「揚名立萬開館收徒,得一樣一樣來。妳小丫頭怎麼都是反著的?江湖都沒蹚幾腳水,收徒弟倒是一點沒耽擱。話說回來,上次我把妳推薦給炎老頭,沒過兩個月聽說他沒了,跟妳沒關係吧?」

  「沒關係,他自己作的。」

  那就好,沒關係就行,鄭明山也沒興趣去打聽炎老頭是如何的作天作地。

  羅韌停好車子過來,腳步不輕不重,燈光把他的影子一點點挪到鄭明山身子前頭,鄭明山抬頭看他,過了會,海碗慢慢擱到地上,脊背微挺,眸子裡精光一現,問木代:「這又是誰啊?」

  木代心裡覺得受用,師父說過,這個大師兄從來都是看似鬆垮,閒雜人等不入眼,想讓他端起精神,除非來的人勢均力敵,朋友也好,對手也罷。

  「我男朋友啊。」

  鄭明山有點意外,想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頓了一會,才說:「哦,練家子吧?」

  「嗯。」

  他看人的眼光毒,只那麼一掃,就覺得羅韌這人不簡單,練家子什麼的其實也不是個事,關鍵是,羅韌身上,有他熟悉的某種特殊生活的味道。

  木代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人呢?

  鄭明山不動聲色,曹嚴華倒是興奮:「小師父,大……師伯,我們進去啊。」

  興沖沖想邁步,剛抬起腿,咣噹一聲,鄭明山把海碗拿起換了個位,正擋在進去的路上,門檻中央,燈泡正下方。

  然後慢條斯理把筷子擱上去。

  海碗裡,還剩了半碗米飯,幾片豬頭肉,幾顆花生米。

  說:「這門不是說進就進,得看有沒有這個本事──想進去,先把碗打翻再說。」

  曹嚴華緊張,又有點躍躍欲試,果然太師父是真真正正的武林一脈,這麼多嚴整的規矩──這是露真章的時刻,要展露平生所學,說不定還能得大師伯點化幾招。

  深吸一口氣,卯足了勁,臉憋的通紅,向著海碗飛起一腳。

  鄭明山倚著門牆,低頭去擰白酒蓋,眼皮都沒抬,看似隨意的一腳踹出去,不偏不倚,力道正好,打在曹嚴華膝下三分,把他踉踉蹌蹌踹出去好幾步。

  抿一口酒,說:「來來來,別小媳婦樣羞答答的,什麼招都行,上。」

  什麼招都行嗎?曹嚴華擼袖子:鄭家大師伯,你可別怪我不客氣。

  豁出去,拼了!

  撲、抓、抱腰、掀腿、貼地鏟、拿頭頂,有一次還虛晃一招:「咦,大師伯,太師父在你後面!」

  鄭明山懶得理他,手摁著他頭頂往外一旋,像旋了個陀螺,然後補一腳,曹嚴華就摔出去了。

  羅韌在邊上撫額,木代拿手掩著眼睛,兩人的身體語言表達的一個意思:都不忍心看了。

  曹嚴華悲從中來,趴在地上不想起來,一抬頭,看到正前方的碗,立在門檻正中,真像個搔首弄姿的賤人啊。

  鄭明山看羅韌:「這小胖墩看來不行,看你的了。」

  羅韌笑笑,點點頭,往前走了兩步。

  曹嚴華撐著胳膊爬起來,心裡為羅韌加油:揍他!小羅哥!幫我揍他!

  鄭明山盯著他看,眼神諱莫如深,羅韌反而笑的坦蕩灑脫,過了會蹲下身子,兩隻手,把地上的海碗端起來。

  說:「頭一次上門,沒帶禮物也就算了,怎麼好意思踢翻大師兄的飯碗啊。大師兄吃飯。」

  木代屏住呼吸,看看鄭明山,又看看羅韌。

  鄭明山垂下眼皮,面無表情地看羅韌手裡的碗,過了會伸出手,接了。

  說:「挺懂禮貌的。」

  說完了,捧著碗,拖鞋踢踏踢踏,進屋去了。

  木代吁了一口氣,握住羅韌的手,說:「沒事了,走,進去吧。」

  兩個人進了連接內外門的甬道,看背影,開始還是牽著手的,到中途時,羅韌伸手摟她,兩個人就偎依在一起了,無限甜蜜。

  進了內門才想起曹嚴華:「曹嚴華,跟上啊。」

  那聲音,裊裊娜娜,翻過門樓,翻過馬頭山牆,拋在漸晚漸濃的夜色裡,驚起牆頭一隻貓,池塘一雙鵝,還有林子裡撲棱棱幾隻鳥。

  曹嚴華坐在地上沒動,汩汩兩行淚瀑布樣沖刷在心頭。

  特麼的這輩子虧就虧在太缺心眼兒了,人太實誠了──原來不是考察功夫,考察人有沒有禮貌你早說啊!人與人之間,還能不能有點兒信任了?

  ***

  幾乎是同一時間,炎紅砂和一萬三也回到麗江。

  站在聚散隨緣門口,恍如隔世,裡頭還是一樣的熱鬧,只不過面孔換了一茬又一茬,聚散隨緣這個名字取的可真好,今日濟濟一堂的男男女女,昨日明日,各自天涯。

  耳邊忽然有人故作驚詫:「呦,這誰啊,邊城浪子啊?」

  習慣了,每次回來,伸頭縮頭,都要挨張叔這一刀的──好在他早有準備。

  一個眼色示意,炎紅砂笑嘻嘻開口:「張叔,你看一萬三胳膊,都打石膏了,都是為了木代呢,摔的。」

  反正,把事情往木代身上推就行了,她是小老闆娘,只要霍子紅不發火,誰都沒法朝她生氣。

  果然,張叔不好說什麼了,瞥一眼一萬三的胳膊,又瞥瞥他懷裡的雞,態度還端著生硬,語氣已經軟下來:「這趟還算聰明,知道帶隻雞回來賠罪,這什麼品種?肉雞啊?怎麼長的花裡胡哨的,能下蛋不?」

  一邊說,一邊伸手過來,手勢熟練,把兩隻雞翅膀一拐一黏,拎起來看。

  曹解放很憤怒,爪子在半空裡蹬,叫:「呵……哆……囉,呵……哆……囉!」

  大概是想說:下什麼蛋!老子是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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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7:45 |只看該作者
171 【獵影豹聲】第⑩章

  鄭明山給羅韌和曹嚴華安排住宿,堪稱隨意,帶進前院,抬手一指兩間黑洞洞的廂房:「你倆住那,被子什麼的自己找,可能在櫃子裡,找不到就將就一下,其它自己解決,別問我──我也前兩天剛到,對這些雜事不熟。」

  說完拍拍屁股,踢踏踢踏帶木代去了後院:梅花九娘是住後院的,木代和鄭明山雖然長久不住,但後院一直有他們的房間,而且定時打掃,一切按在有霧鎮練武時來。

  羅韌和曹嚴華相對苦笑。

  推開門,一股沉悶氣息,夾雜些許霉味,羅韌掏出手機照亮,好不容易找到門後的燈繩,撳亮,然後對著屋子苦笑。

  這大院裡,常年只住梅花九娘一個人,幾乎不待客,所以可以理解,多出的房間確實也沒什麼拾掇的必要──只幾樣老式大件,床倒是古色古香雕花大床,但別說被子了,連褥子都沒,只橫了床板。

  角落裡有個萬曆櫃,上層是亮格,下頭是雙開門的藏櫃,攥著黃銅把手拉開,裡頭胡亂團了幾床褥子,迎面一股經年累月沒動過的味兒。

  身後有腳步聲,是曹嚴華哭喪著臉進來:「小羅哥,這能住人嗎?我那床上,板還掉了一塊。」

  羅韌把櫃門關上:「將就吧,就當是師門對你的考驗──梅老太太還沒有批准你入門,你就嫌東嫌西的不大好吧,更何況……」

  更何況,第一次上門,就拼了命地要打翻大師伯的飯碗,已經失分不少了。

  能怪誰呢,還不是怪自己心眼實誠?曹胖胖哀怨地認命了。

  前院沒熱水,只一個角落裡的水龍頭,龍頭上長滿青苔,水流細的跟拉線似的,羅韌懶得折騰,就著涼水洗漱,草草抹了把臉,回房睡覺。

  實在嫌棄那褥子,直接和衣躺在床板上,這一日夜,等於是連軸開車,耗心費神,幾乎是頭剛挨著床板就睡著了。

  卻又睡不踏實。

  總像是聽到水聲,咕嚕咕嚕,在耳邊翻著水泡,他翻了個身,無意間睜開眼睛,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暴雨來。

  嘩啦啦大雨如注,大風撼打著轉軸的雕花窗扇,透過窗開的縫隙,看到白色的雨線斜打,一低頭,屋裡的積水已經快漫到床沿了。

  下這麼大雨嗎?曹嚴華怎麼睡得一點動靜都沒?羅韌坐起來,叫:「曹嚴華……」

  水裡有一處在冒氣泡,緊接著水花翻騰,突然間有個腦袋鑽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氣,顫抖著伸出手向他,說:「羅,救我。」

  尤瑞斯?

  羅韌的腦袋像被重錘擊了一下,囁嚅著嘴唇,幾乎撲跌到水裡,那水突然變作了深邃之至的蔚藍海洋,晴空下,無數泛著銀光的飛魚貼著海面穿梭。

  尤瑞斯的身邊如同泛開泡沫的血潭,嘶聲叫他:「羅,羅……」

  羅韌拚命伸手,想抓住尤瑞斯的手臂,但總差那麼一線一釐,海水開始淹沒尤瑞斯的下頜、嘴巴、鼻孔,到最後,只剩下粗短捲髮的顱頂。

  羅韌的眼淚流下來,說:「對不起,尤瑞斯,對不起……」

  他渾身哆嗦,痙攣樣,又熱又冷。

  對不起,是我自己想為塔莎報仇,不應該搭上你們一起。

  對不起,我那時候不管不顧,只想著去和獵豹拚命,我應該想到,獵豹老巢素來的戒備森嚴,不可能不做提防,我應該冷靜,應該籌劃周到,九個兄弟,把命交給我,我沒有任何計畫,拿雞蛋去撞石頭。為什麼我活著回來了,我該死在那裡,換你們回來……

  ……

  有人輕輕推他:「羅小刀?羅小刀?」

  像是夢境的一晃,海水褪去,風聲雨聲都不見了,意識漸漸收歸現實,這是有霧鎮的晚上,清冷、安靜,仔細聽,會有偶爾的一兩聲夜蟬。

  羅韌睜了一下眼睛,看到木代,穿白色暗花的絲質睡衣,長髮垂著,帶暖濕的香氣,俯下身子輕輕推他:「羅小刀?」

  ***

  跟羅韌不同,木代的房間裡應有盡有,衣櫃打開,睡衣、練功服,都還是洗的乾乾淨淨的全套,疊的整整齊齊。

  她洗了個澡,換上睡衣,這睡衣的樣式也是從前的,輕柔熨貼,掩襟處結兩粒盤扣──梅花九娘喜歡這種風格,有一次還說她,那種套頭的衣服,硬邦邦鑽頭伸胳膊,穿起來都不像個姑娘家。

  大概這樣才像個姑娘家,新浴之後,垂長長的頭髮,把兩片衣襟輕掩,纖指結精緻盤扣。

  她披上衣服出來,想去看看羅韌和曹嚴華他們安頓好了沒有,路過後院斜三角的水榭,大師兄鄭明山蹲在下台階鄰水的石條上,揪著個饅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扔食,逗水裡的魚。

  木代向他問起羅韌那邊被縟妥當了沒有,他懶洋洋回:「又不是酒店客房,有床板睡就不錯了──沒別的房,妳要是心疼,把妳房間讓給妳小情人兒。」

  木代下巴頜兒一揚,說:「讓就讓。」

  鄭明山不看她,嘴裡發出「咄咄」的聲音,用心招引水裡的魚,話卻是說給她聽的:「要麼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呢,還沒過門,心已經長偏了。」

  ……

  羅韌像是被夢魘住了,怎麼都叫不醒,木代有些擔心,俯身晃他:「羅小刀?」

  看到羅韌睜了一下眼睛,又疲憊似的閉上。

  是生病了嗎,木代遲疑的伸手,去拭他額頭。

  羅韌忽然伸出手,一把摟住她腰抱上來,翻身把她壓在床板上。

  她嚇了一跳,伸手推他,說:「羅小刀,你醒著嗎?」

  話說的小小聲,大概也知道老房子不隔音,怕吵起了隔壁的曹嚴華。

  羅韌卻不管,一低頭,死死封住她嘴,手從她衣服裡伸進去,直取胸前一抹柔軟。

  木代渾身都顫慄了一下,有一瞬間,掙扎的更加厲害,這反而遭致他更猛的進攻,羅韌也說不清楚,只覺得這一晚情緒混沌地找不到出口,她來了,就是他救命稻草。

  她問他醒著嗎,不想去醒,醒了又要披上一層層衣,做那個看似溫柔克制的羅韌,那個曹嚴華他們眼裡能冷靜解決所有問題的「小羅哥」,他沒那麼好,他蠢的帶所有兄弟去尋死,他找了一個單純可愛的,跟他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女朋友,想借她那一點光,假裝自己不是生活在黑裡……

  不想去醒,就這樣多好,全世界都不在了,青木、獵豹、塔莎,還有見他娘的鬼的凶簡,只有懷裡的姑娘,香滑、柔軟,他什麼都不用想,只循著自己心意,在自己的溫柔鄉裡為所欲為。

  羅韌幾乎克制不住慾望,但也不知為什麼,忽然睜開眼,看到懷裡的木代。

  她頭髮披散開,整個人像是懵的,衣襟半開,露出白皙的,透著微粉的皮膚,嘴唇半張著,嬌潤的水亮。

  羅韌喉頭發乾,伸手去摩挲她嘴唇,木代盯著他看,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他眼角,濕的。

  她沙啞著嗓子問:「是不是做噩夢了,跟……菲律賓有關?」

  羅韌說:「妳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是啊,開始是為什麼來的?木代居然想不起來了。

  羅韌伸手去解她衣服盤扣,解了一顆,伸手進去,攥住衣邊一拉,絲質睡衣拂過皮膚,直接從肩膀滑脫到半腰,忽然的裸露讓木代驚慌失措,下意識伸手護在胸前。

  羅韌笑了一下,一手把住她腰,把她身子轉過來,從背後摟住她,吻她脖頸後背,頭髮披在背上,他隔了頭髮去親,甚至咬,把住她腰的手慢慢向下。

  手越來越重,木代招架不住,從前跟羅韌親密,他到底還是溫柔克制的,不像今晚,像換了個人。

  羅韌的手滑到她腿側,木代覺得自己繃著的弦就快斷掉,顫抖著叫他:「羅韌。」

  羅韌嗯了一聲,過了會,扳住她肩,讓她面對著自己。

  她目光躲閃,幾縷髮被細汗黏在額上,皮膚紅的像是火燒,呼吸急促,細緻的脖頸微微起伏,手還護在胸前。

  身子微微蜷縮著,看起來完全就是他的,逃不脫,走不掉,連一根頭髮絲都是他的。

  「你是不是做噩夢了,跟塔莎……有關嗎?」

  奇怪,為什麼一定要問個究竟。

  他回答:「是。」

  她抬起眼簾,咬著嘴唇看他:「這樣做,是不是讓你覺得好受點?」

  這樣做,是指哪樣做,床底之歡嗎?

  羅韌說:「如果我說是,妳願意嗎?」

  他貼著她身體,感覺那一瞬間,她整個身子都在發緊。

  過了會,她慢慢的,把手從胸前拿開了。

  看了他一眼,然後閉上眼睛,長睫一直在顫,輕聲說:「羅韌,我第一次,你輕一點。」

  一股奇怪的況味從羅韌心頭升起,他低頭看木代,距離真近,近的可以看到她每一根睫毛的睫根,還有呼吸急促時,每一絲肌理的起伏。

  他的手從她背後伸過,用力箍住她腰,她咬了下牙,克制著不動,也不睜眼。

  羅韌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在重慶,她拎了把椅子,重重往地上一頓,坐上去。

  想起自己寫號碼給她,她氣的滿臉通紅,拿肩膀撞開他。

  那時候,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跟她如此親密。

  他一直覺得,木代只不過是個單純的年輕姑娘,可是細想想,在感情上,她一直勇敢。

  羅韌為自己覺得羞愧,這個晚上,他躁狂地想去找個出口,她卻慢慢把手拿開,說:「我第一次,你輕一點。」

  他只是想找個發洩的口子,她卻回報了他一個年輕姑娘對愛的所有憧憬世界。

  羅韌抱著木代坐起來。

  木代驚訝地睜開眼睛,羅韌把她的衣服拉回來,細心扣好扣子,又幫她把散亂的頭髮理順。

  木代不知道他又怎麼了,忽然為自己臉紅:她剛剛說了什麼?主動去跟一個男人獻身嗎?

  羞的無地自容,訥訥地有點不想靠近他,挪著身子坐遠。

  羅韌說:「我不知道你們師門有什麼講究,或者我明天見到妳師父梅花九娘,直接跟她提親好不好?」

  「啊?」

  木代猝不及防,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羅韌笑:「不願意?」

  她結結巴巴:「不是……可是,這麼快嗎?」

  「快嗎?遲早還不是跟我,便宜都被我佔光了。」

  木代笑起來,想到他話裡所指,臉頰微微發燙,羅韌伸手摟住她,低頭親親她眉心:「但是,我有個條件。」

  他還有條件?搞反了吧?這個時候,不應該是她端架子擺譜嗎?

  「木代,我不帶妳回麗江了,妳和曹嚴華,都跟著大師兄走,找個穩妥的地方,藏起來。」

  木代心中一凜,下意識坐直身子:「為什麼?」

  「獵豹入境了,我和青木要去做一些事,帶著妳我會分心。」

  木代氣笑了:「你怎麼知道帶著我一定分心?你怎麼知道我幫不上忙呢?」

  「因為獵豹一定會對付妳,一定一定會對付妳。」

  她知道該怎麼對付他,一刀刀剪除他在乎的人,像一點點剜他的心。

  當年,他為了給塔莎復仇,抱了必死的決心,怕兄弟們阻攔,設計讓所有人喝醉,誰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裝備,推開了門,忽然愣住。

  他們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場酒,根本沒有灌倒他們一樣。

  他們扛著傢伙,看著他笑,對他說同一句話。

  ──羅,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

  一場激戰,十一個人,沒了九個,青木冒死把重傷的他帶回國內,安置在邊境的一個出租房裡,意識模糊間,他嘴裡嗆著血沫對青木笑:「你帶我回來做什麼?我早死在那裡了。」

  這條命,像是偷來的欠來的,輕飄飄沒有份量,隨時願意交出去,就像最初,他甚至動過把聘婷身上的凶簡挪到自己身上的念頭,最大不過一個死字。

  「木代,只要妳不出事,妳平平安安,我就會千方百計想活著。」

  為一個人活,比為一個人死要難,死是一瞬間,什麼都不承擔,活是無數個一瞬間,什麼都為妳扛著。

  「妳不要笑我,就當我是自私,我讓妳活,其實是想讓我自己活,聽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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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7:59 |只看該作者
172 【獵影豹聲】第①①章

  羅韌扶木代下床,幫她披好外衣,她攥著衣領站了一會,低聲說,那我先回去了。

  說這話時,頂上暈黃色的暗光罩了一身,低著眼眉,身形更顯清瘦,乖巧又纖細的模樣。

  羅韌伸手拉住她:「等一下,抱一下。」

  擁她入懷,有了先前的親暱,現在再抱她,多少有些肆無忌憚,身體和感情,都想跟她更親近,那麼一個討人喜歡的可人兒,真想揉進身體裡去。

  木代低聲說:「你今天,有點不一樣。」

  羅韌輕笑了一下,低頭看她:「是嗎,哪裡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呢?

  之前,自己同他說「兩個人之間,總像是少了什麼」,具體少什麼,當時也說不明白,事實上,心裡還覺得奇怪:彼此好的像是模範情侶,不吵不鬧,到底是為著什麼意難平?

  現在忽然想通了,大概是因為,他對她,總是隔了一層,由始至終,都把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了。

  兩個人沒有情感上對等的碰撞,或許是羅韌覺得她年輕、經歷單純,在對待這段感情的時候,總習慣性的去保護她,為她解決問題,讓她依賴,給她教導、給她指引。

  但對自身的問題卻避而不談,在她面前,跟在曹嚴華他們面前一樣,冷靜、穩重,不慌不忙,與她也時常親暱,像所有的情侶,擁抱、接吻,中規中矩地讓人挑不出什麼錯處來。

  然而這個晚上,因著種種契機,他忽然大失常態,去向她索取,向她求得慰藉,所有的情緒,粗暴、痛悔、糾結、自責,還有愛,就在這樣猝不及防的凶狠碰撞中傾瀉開來。

  這個羅韌,讓她喜歡,滿心喜歡,比從前的羅小刀更喜歡。

  誰想要一個相敬如賓十全十美畫紙上的男朋友?愛極了他剛才的樣子,眼角帶一點濕,狠狠地想要她,卻也疼她,尊重她,真實地讓人心痛。

  她低聲說:「可是,這個不一樣的羅小刀,我喜歡的不得了。」

  羅韌心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從前,他對木代是很深的喜歡,這個時候,不對,從前一刻開始,她閉著眼睛說「我第一次,你輕一點」的時候,他就已經徹底愛上她了。

  如果她是花,真情願把自己的骨髓血肉化成土壤,供她綻放。

  羅韌低頭親吻她眉眼,舌尖順著她眼睛的輪廓細細描摹,木代幾乎站不住,身子軟下去時,他手臂在她腰間托住,把她身子更緊貼向自己。

  男人女人,多麼奇怪,他情動時堅硬,她卻愈加柔軟,水一樣把他消融。

  這是天生為他而來的姑娘。

  一番耳鬢廝磨之後,忍不住提醒她:「再不走,妳今晚就走不了了。」

  木代輕笑起來,抬頭看他,說:「哪一個是真的羅小刀啊?其實,你心裡對我大師兄,也沒那麼有禮貌吧?」

  羅韌低頭湊向她耳邊,吹氣樣:「只跟妳說,其實我看不慣他那麼跩,想揍掉他兩顆牙。」

  ***

  木代不要羅韌送,堅持自己回房,這個晚上,風清夜靜,她走的很慢,有時候,會忽然停下來,光著腳去蹭地上的青草,柔韌的草尖輕輕撓著腳心,酥酥麻麻,像那些羞於啟齒甜蜜的秘密。

  路過後院的三角水榭,鄭明山還在,手邊擱了瓶開口的白酒,細細的酒味浮在清冷的空氣裡。

  木代走過去,在鄰水的台階上坐下來,隨手撿起剩下的饅頭,掰了一小塊,瓶口浸了點酒,扔下水去。

  池榭裡的魚都是些蠢傢伙,有吃的便爭先恐後,翕動著嘴巴,你爭我奪。

  不知道會不會喝醉,想想明天早上,搖搖晃晃,一池醉魚,游起來都打撞,多有趣。

  鄭明山不阻止,任由她胡鬧,看水裡泛的水花,低聲吟了句:「一株梅花一罈酒,一生空望一場醉。」

  木代轉頭看他:「大師兄,師父為什麼老喜歡念這兩句話?」

  「不知道。」

  「來的路上,師父跟我說,想喝很多年前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燒刀子。」

  鄭明山笑了笑,又有些無奈:「師父在保定一帶出入的時候,年紀比妳還小,十字街,酒坊,早不在了。上哪去買?」

  又說:「師父這兩天,頻頻想起從前的人和事,講起練武踩梅花樁,還有跟鏢師結梁子,一刀砍斷鏢旗的旗桿子──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己都說,大限到了。木代,妳得有個心理準備,不要哭喪著臉,師父不喜歡人哭。」

  木代輕輕嗯了一聲:「知道了。」

  嘩啦嘩啦,水面翻著泡沫,有條魚浮上來,搜尋了一圈,又無望地搖搖尾巴游遠,水紋拖動長長的漣漪,像理不開的愁緒。

  「大師兄,這世上真有那種很壞的人嗎?壞到讓人想不到。」

  「有啊,不然妳以為重刑監獄裡都關的誰?」

  「你遇到過嗎?」

  鄭明山看了她一眼:「遇到過,師父早年跑江湖的時候,也遇到過。只妳沒有吧──用妳的話來說,妳紅姨對妳寶貝的不行不行的。」

  木代笑,那都是從前了。

  鄭明山忽然想到什麼,語氣唏噓起來:「有一年,我遇到過一個開餛飩店的姑娘,很漂亮,隔年,我又經過那裡,還特意繞回去,想再吃。」

  難得大師兄講起從前的事,木代雙手抱著膝蓋,笑的意味深長:「喜歡上人家了?」

  「餛飩店轉手了,店主說,那姑娘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

  「我打聽了才知道,餛飩店的生意忙不過來,她把自己妹妹從鄉下接來。兩姐妹喜歡上同一個男人,但那男人,只中意姐姐,也只約姐姐看電影、下館子、軋馬路。」

  木代有些緊張:「那個妹妹是不是因妒生恨,傷害了她姐姐?」

  鄭明山點頭:「妳知道她怎麼做的?」

  「她把姐姐……殺了嗎?」

  這是木代能想到的,最壞的揣測了。

  鄭明山沉默了一會。

  「那個妹妹去買了強激素催肥的豬飼料,接連幾個月,慢慢地摻在姐姐的飯裡,那個姑娘,像吹氣球一樣,一胖而不可收拾。」

  「都是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別人沒事,她不以為是飯的問題,也不以為是生病,只以為是自己吃多了,於是節食、減肥,但無濟於事。」

  「她自慚形穢,抱著妹妹哭,妹妹安慰完她,端上飯菜,說,再怎麼樣也要吃飯的。」

  木代聽的毛骨悚然。

  「那個男人來的少了,到最後再也沒出現過。後來,姐姐終於生出懷疑,去了醫院檢查,發現體內有異常物質,於是報警,然後整件事水落石出。」

  木代怔怔的:「那她還恢復得了嗎?」

  「恢復不了了,那不是一般的豬飼料,強激素,她骨質都被改變,內臟器官也受到損害。據說妹妹被抓的時候,對著她吼說,我們是親姐妹,妳怎麼狠心報警抓我……」

  他伸手拍拍木代的肩膀:「妳看,木代,妳永遠不知道人心是怎麼長的,一樣的水米,養出百樣的人。」

  「這世界,像個八卦雙魚,有多亮就有多暗,多白就有多黑,多乾淨就有多髒,別把它想的太好,但也不用太絕望,有人作惡就有人收,不然的話,這世上早亂套了。」

  他起身回房:「早點睡,明兒早上,妳要守在師父門口,敬一杯弟子茶的。」

  ***

  第二天,羅韌起的很早,滿心以為會看到「有霧」,居然沒有,三百六十五天,大概難得讓他撞上這鎮子清亮亮的早上。

  曹嚴華起的比他還早,正在水池邊洗漱,過了會拎著牙筒過來,臉上水淋淋的,還沒擦。

  羅韌跟他打招呼:「這麼早?」

  他一邊答一邊進房:「今天見太師父,要準備一下,第一印象很重要……」

  話還沒完,人已經進了房,忽然腦袋又伸出來:「小羅哥,你不用捯飭一下?」

  羅韌說:「有什麼好捯飭的,順其自然唄。」

  嘴上這麼說,洗臉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拿水沾了頭髮理順,回房時,曹嚴華不知道從哪找了把小木梳,站在屋簷下對著手機鏡像左邊梳梳右邊梳梳,還把頭頂伸過來給他看:「小羅哥,看看我頭上印分的齊嗎?」

  羅韌一把把他腦袋推開了。

  後院似乎有動靜,羅韌信步過去,過三角水榭,到了月亮門前,眼前忽然一亮。

  看到穿一身素白練功勁裝的木代,改良過的女式白緞軟靴,腰間紮一條大紅綢子,長髮高高綁成馬尾,半跪在庭院中央一個小爐子邊上,手裡搖著扇子扇火,爐頭上咕嚕咕嚕燒滾了水,等著砌弟子茶。

  真心像畫裡一樣,清末,抑或民國,英姿颯爽,又不乏柔媚,羅韌看了好久,看到她用墊布包上茶壺把手,開水傾到茶杯蓋碗裡,小心地吹氣,蓋好了放進墊碟,雙手一托一持,走到正房門邊,在一個鋪好的黃綾布錦蒲上跪下,略低頭,茶碗舉到眉前,腰背挺直,一動不動。

  小丫頭,做的有板有眼,累不累啊,羅韌有點心疼,身後有腳步聲,是曹嚴華憋不住了過來瞅動靜,羅韌怕他打擾,一把把他身子搡了個圈往後:「回去,等人來叫。」

  ……

  感覺上等了很久,直到日頭高起,鄭明山才過來招呼他們過去。

  終於見到梅花九娘。

  根據木代的說法,她已經是耄耋之年,但年紀看上去要輕十好幾歲,一頭白髮整齊綰髻,斜插一枚梅花簪,慈眉善目,唇角帶笑,坐木質輪椅,膝上蓋一塊藍底繡鸞鳳錦緞,一直遮到與輪椅的底邊平齊。

  正低頭拿蓋碗輕輕過茶,木代在邊上站著,表情嬌憨裡帶幾分俏皮,若不是事先知道,真像是一團和氣的祖孫倆。

  鄭明山懶洋洋的,踢踏踢踏,走到輪椅另一邊站定。

  木代朝羅韌眨了下眼睛,又看曹嚴華,垂在身側的手指輕勾,示意他先上。

  我嗎?曹嚴華無端緊張,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喘,幾乎是蹭挪過去的。

  梅花九娘眼皮略抬,從上到下掃了遍曹嚴華,問:「這是誰啊?」

  木代趕緊回答:「這是曹嚴華,師父,我收了他做徒弟,請妳過過眼,師父要是不中意,這事我就不再提了。」

  梅花九娘哦了一聲,茶碗擱在輪椅的板托上,問:「他有什麼好處?」

  木代早就打好腹稿:「他這個人,憨厚可愛,知錯能改,古道熱腸,又有一股子男子漢血性……」

  小師父這是在說他嗎?曹嚴華聽愣了:他有這麼好?

  梅花九娘嗓子裡輕咳了一聲:「你過來。」

  曹嚴華趕緊上了幾級台階,垂在身側的雙手緊貼褲縫,站的畢恭畢敬。

  「做過虧心事沒有?」

  師父講了,要誠實,太師父問什麼,就答什麼。

  他鼓起勇氣:「我以前,在重慶,解放碑,當過賊……」

  梅花九娘眼皮驀地一翻,只一眼,精光四射,連台階下的羅韌都覺得周身一凜。

  曹嚴華身子一哆嗦,腦子裡立時就亂了,忽然間語無倫次,開始結結巴巴:「但是太師父,我……我早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師父說過,妳最討厭賊,還說大師兄當賊,被妳打斷了腿……」

  我還當過賊?還被打斷了腿?

  鄭明山沒好氣地轉頭看木代,木代臉一偏,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曹嚴華還在絮絮叨叨:「可是我這個人,我一直……心向光明,我遇到小師父之後,我被小師父身上那……那種師門的氣質感染,我就再也沒……太師父,妳可以打電話到鐵道部問,我前兩天,我還在火車上抓了賊,為十幾個……人民群眾挽回損失……」

  梅花九娘嗯了一聲,又問:「現在時代不同了,武學難免式微,為什麼想學武?」

  要講實話,真心話,小師父說了,太師父慧眼如炬,萬一說假話,分分鐘被揪出來扔出去。

  曹嚴華忸捏:「我……我想當明星,武打明星。」

  他急急解釋:「我小時候就想當大俠,因為覺得特威風,我……特想學,第一次看錄像碟,村裡人租的,全村的孩子都去看,成龍的功夫電影,裡頭有個跳牆的鏡頭,我就,我也跳牆,結果瘸了好幾天……」

  木代看著曹嚴華笑,這些,她都是第一次聽說,但她知道是真的,他憋紅了臉,那麼不好意思,但還是努力去表達。

  「我就想,我學了功夫,也去當武打明星,掙大錢,還有名氣,又能把中華武術推向世界,誰知道後來,我就失足走上歧路,我都把這茬給忘了,我也沒想到能遇上我小師父,我覺得,這可能就是人家說的緣法,是老天成全我……」

  他表達的磕磕巴巴,心裡又忐忑:聽說武學人士都很清高,他又是想當明星,又是想掙大錢,太師父聽了,會不會覺得他俗啊?

  靜默半晌,梅花九娘說:「你過來。」

  還過來?都這麼近了,還要怎麼過來?曹嚴華懵懵懂懂的,又向上走了兩級台階,梅花九娘忽然伸手擊他面門,曹嚴華下意識格擋──誰知她這一記只是虛招,忽的搭上他肩膀,一擰一推一帶,曹嚴華收不住,直接跌到台階下頭去了。

  羅韌看在眼裡,吃不準梅花九娘什麼用意,也不好伸手去幫扶。

  曹嚴華摔在地上,張了張嘴,難受的差點哭出來。

  這是不接納他的意思嗎?他都誠實說了啊。

  梅花九娘臉色沉下來,說:「木代不好。」

  木代馬上下了兩級台階,轉身面向梅花九娘,雙手後扣,低頭領罰。

  「沒教他什麼功夫吧,怎麼連最入門的招式都不會?」

  木代說:「弟子這一陣子……忙著其它的事,就疏忽了。」

  「忙了就可以疏忽?有沒有疏忽了吃飯睡覺?」

  木代頓了一會,才說:「沒。」

  「做弟子的要認清弟子的本分,做師父的,要知道師父的責任。忙了可以不收徒,收了就要用心教,天地君親師,列位排了第五,妳以為是叫著玩的?」

  怎麼責罰起小師父來了?

  曹嚴華趕緊從地上爬起來:「不是的,太師父,我小師父教了的,我也忙……我我開了個飯店,我也忙……」

  梅花九娘笑起來。

  目光又落到羅韌身上,問:「這是誰啊?」

  木代居然臉紅了,過了會低聲說:「是……我男朋友。」

  師父在,大師兄在,徒弟也在,說這話,總覺得好不自在。

  梅花九娘不動聲色:「他又有什麼好處?」

  啊?

  沒想到師父會這麼問,這一趟,木代可沒打腹稿,要把羅韌誇一遍嗎?那樣顯得太浮誇了吧。

  她咬著嘴唇,磨蹭好久,才說:「也……沒什麼好處,我就是……喜歡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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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8:12 |只看該作者
173 【獵影豹聲】第①②章

  梅花九娘笑了笑:「既然沒什麼好處,那也就沒什麼好看的了。」

  她拿起茶杯,不慌不忙喝茶,空晾著面前一個尷尬的場子,有風吹過,掀起腿上的蓋布,曹嚴華忽然愣住了。

  她的膝蓋之下,竟然是空的!

  羅韌也看到了,目光很快避開,只當是沒看見,聽到木代低聲說:「師父,妳這樣,不是欺負人嗎。」

  她心裡替羅韌委屈,覺得師父是故意的。

  還真叫她猜對了。

  其實一早,梅花九娘已經從鄭明山那裡知道羅韌了。

  當時,她問鄭明山:「你覺得人怎麼樣啊?」

  鄭明山想了想,回答:「是個角色,一時看不大透,不過小師妹喜歡。」

  字字都答在了點子上,這個羅韌,知道進退,懂得規矩,沉得住氣,也穩得了心神,就好像剛剛蓋布掀起,曹嚴華的驚愕展露無疑,他卻能不動聲色。

  梅花九娘問他:「我們木代,有什麼好的?」

  有什麼好的?

  羅韌一時語塞,頓了頓才說:「也想不出有什麼不好的。」

  木代低著頭,努力想做出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到底是被唇角的一抹笑漏了心事。

  梅花九娘笑起來,推了推木代,說:「過去,站到他邊上,讓我瞧瞧。」

  木代依言過去,但即便已經和羅韌在一起有段日子了,她還是對這種「專門」和「刻意」感到彆扭,為什麼一定要這麼站到一起、並排,被這麼多雙眼睛上下盯著看呢?

  她好不自然,垂下的手捻著腰上的紅綢子,儘量避免跟羅韌碰到。

  梅花九娘看了許久,輕聲說:「也是般配。」

  ***

  小羅哥就這樣,輕鬆過關了?

  曹嚴華簡直不敢相信,回到屋裡,他還對著羅韌跳腳:「不能這樣吧,小羅哥,我太師父這是『武林門派』啊,怎麼著也得讓你三刀六洞、跨火盆吧?」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羅韌哭笑不得:「你懂什麼叫三刀六洞跨火盆嗎?」

  怎麼,不是給人下馬威的意思嗎?

  羅韌給他解釋,三刀六洞是早些年的幫會規矩,是指做了無可挽回的事,要求人原諒,得用刀子在自己身上對穿三個窟窿,至於跨火盆,那也是早年新娘子進門前的儀式,寓意掃去一路上沾染的污垢,未來日子紅紅火火。

  梅花九娘失心瘋了才會讓他三刀六洞跨火盆。

  原來如此。

  不過,曹嚴華還是嘀咕個沒完,覺得羅韌過關的太容易了。

  羅韌看向曹嚴華:「你真覺得我是過關了?」

  曹嚴華驚訝:「難道不是?」

  羅韌笑了笑。

  當然不是,否則的話,梅花九娘也不會單獨把木代留下了。

  ***

  木代很少進梅花九娘的房間,即便有事進來,也是來去匆匆──按理說,正房的採光和透亮都應該最好,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師父的房間,總像是比別處陰暗和清冷幾分,所以,她從來不愛久待。

  這一趟,師父這麼鄭而重之的單獨叫她進來,為了什麼呢?不喜歡羅韌嗎?

  和在外頭說話時不同,一進房,梅花九娘周身的那股子精氣神就不見了,她闔著眼睛,疲憊、乏累,瘦小的身子蜷縮在輪椅裡,像是風裡就快燃到盡頭的白燭,說不準下一刻就會化作燃盡後消細的青煙了。

  大師兄說的沒錯,這一趟,師父確實是大限到了,只早上打起精神見了羅韌和曹嚴華,只說了那麼一會話,她已經累了。

  木代覺得難受,自己把黃錦蒲團挪到輪椅邊上,跪下去,低聲叫:「師父。」

  梅花九娘伸出手,溫柔摩挲她的頭髮。

  「妳大師兄跟我說,妳帶了男朋友回來,我起先還不信──一晃八年了,小丫頭也長大了。」

  木代眼底湧上溫熱來,仰頭看梅花九娘:「師父是不是……不喜歡羅韌?」

  梅花九娘回答:「他或許是個不錯的人,只是,師父沒那個時間去喜歡他,也沒那個時間幫妳去瞭解他了。」

  細節能讓妳大體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但認清皮骨人心,還是需要長長久久的時間的──她其實對羅韌的印象不錯,但以她的年齡和閱歷,這種「不錯」,未來被打破和顛覆的可能性太大了。

  「妳大師兄跟我說,為了妳的幸福,要幫妳好好長眼,可是我想著,與其去期待那個羅韌,還不如期待妳。」

  期待我?期待我什麼?木代不明白。

  「從前的時候,女兒家出嫁,做娘的要吩咐好多話。師父一直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妳出嫁我是趕不上了,妳那個紅姨……說實在的,她自己都沒把自己整理好,我也並不是很看得上她。」

  木代失笑,低聲幫霍子紅辯解了句:「紅姨對我還是好的。」

  「趁著我還有一口氣,妳把他帶來,很好,有些話我就可以對妳說了。」

  她長長吁一口氣。

  「我不瞭解羅韌,也不是很中意他,在我和妳大師兄眼裡,這個人的身世背景,應該都比妳複雜的多,他遇事冷靜,行為穩重,很懂忌諱規矩,這一點,又比妳強上許多。總覺得妳愛他更多,會過分遷就他。」

  木代想說什麼,梅花九娘示意她聽著就好。

  「也許師父說錯了,沒關係,師父不是反對妳跟他在一起,只是有幾句話要囑咐妳。」

  木代點點頭,跪直身子。

  「未來,妳或許會嫁給羅韌,或許會嫁給別的男人,但不管那人有多好,不要去依附他。任何時候,做妳自己。妳先是木代,然後才是我梅花九娘的徒弟和別人的愛人。妳把自己立成帆,才有風來招展。」

  「嗯。」

  「如果妳喜歡他,就和他在一起。如果有一天,妳發現選錯人了,就離開他再尋良人。老話說『女怕嫁錯郎』,那都是屁話,嫁錯了就改,循妳自己的心意,沒什麼好怕的。他對不起妳,妳就教訓他,打不過他,就叫上妳大師兄一起。」

  木代噗一聲笑出來。

  梅花九娘心中輕輕嘆了一口氣。

  木代可能得花點時間,才能明白她說的話。

  羅韌是木代帶回來的第一個男朋友,未來呢,她也說不準木代是跟定了羅韌,還是會愛上別人,她沒有那個時間去一個個耳提面命那些想帶走自己愛徒的毛頭小子,所以只說給木代聽:我一點都不關心妳未來的那個人是誰,長的橫長還是豎短,只要妳過的好,始終堅守自己的心,不受氣,不委屈,就行了。

  或許是自己悲觀,這世上,幸福難以期守,能避免傷害就好。

  她咳嗽起來,木代趕緊起身去邊上幫她倒茶,泠泠茶水注入杯中的時候,梅花九娘在身後說了句話。

  「晚飯過後,單獨到我房中來一下。師父要跟妳談衣缽承繼的大事。」

  木代的手一顫。

  師父這麼說,等於是挑明了要讓她來繼承一切了,可是,不應該是大師兄嗎?

  ***

  從師父房裡出來,木代多少有點鬱鬱寡歡,路過三角水榭,看見鄭明山又在餵魚,於是不聲不響過去,挨著鄭明山坐下,說:「大師兄,你這樣餵,要把魚撐死了。」

  鄭明山斜了她一眼:「這就撐死了,長了針尖大的胃嗎?」

  木代遲疑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大師兄,你知道師父要把所有的……都傳給我嗎?」

  鄭明山說:「知道啊。」

  他覺得理所當然:「我沒修師門的功夫妳也是知道的,師父的一身本領,尤其是輕身功夫,妳比我學的精,不傳給妳傳給誰啊。」

  木代小心翼翼:「那師兄你……不會不高興?」

  鄭明山愣了半晌,哈哈大笑,伸手揉她腦袋,把個好好的馬尾揉的亂草一般。

  說:「妳是電視劇看多了吧,難不成我還會為師父留下的這點家當跟妳翻臉?」

  師父偶爾也會跟他談起這事,只是每次聽到「衣缽承繼」這樣的話,他表面雖然恭敬,心裡總是覺得好笑。

  雖說是「武林一脈」,但早已經不成其為「門派」了吧,只這麼寥寥兩三人,還鄭重其事的說什麼「衣缽承繼」,總覺得有些寒酸。

  他伸出手,指了指這個院子:「我有什麼不高興的。師父會把這觀四牌樓留給妳,可是妳也知道,這宅子不能出讓、不能買賣,妳得找人打掃、找人看守,這麼個麻煩的事兒,難不成我還嫉妒?」

  木代嘆了口氣,目光掃過院落裡熟悉的一草一木,說:「也是。」

  ***

  木代和鄭明山聊天的當兒,羅韌給青木打了個電話,問起他麗江那頭的情形。

  青木回答:「鄭伯那裡我也安排了,鳳凰樓歇業幾天,他和聘婷我都轉移到安全的地方。酒吧那裡我在盯著,暫時沒什麼異動,就是……」

  就是什麼?羅韌心中一緊。

  「就是三天兩頭,為了一隻雞吵架,何苦,不如宰來吃了。」

  ***

  張叔每次看見曹解放都不順眼,一肚子氣。

  麗江,這是多麼精緻浪漫和小資的地方,別的客棧酒吧,都會養一隻萌萌的貓啊狗的,誰見過養雞的!

  不分早晚地都在院子裡扯著脖子「呵……哆……囉」,光打鳴不下蛋,偶爾酒吧門忘記關了,牠就邁著八字步進屋,把酒吧當成雞圈逛。

  反了牠了!霍子紅性子隨和好說話,只說「養就養著吧」,他可不能聽之任之,得讓曹解放知道,這裡是誰在做主。

  所以一吃完早飯,他就拎了把菜刀,氣勢洶洶,直奔曹解放。

  曹解放正在院子裡散步,一見張叔,大概也知道不好,邁開小碎步在院裡一通猛跑,最後撲棱棱飛進聽到動靜趕出來的炎紅砂懷裡。

  吊著胳膊的一萬三跟在背後,陪著笑:「張叔,算了,一隻雞而已。」

  「雞?」張叔指自己碩大的黑眼圈,「昨晚叫了一晚上,我要再不給牠做規矩,臨近的客棧都要來投訴了──你,給我下來,立定,不許動!」

  指的就是曹解放,炎紅砂沒辦法,把曹解放擱到地上,摸摸牠腦袋,說:「別動啊。」

  曹解放耷拉著腦袋,一副我見猶憐的垂頭喪氣模樣。

  張叔蹲下去,鋥亮的刀身亮出來,手指「鏘鏘鏘」在刀身上彈了三下。

  問牠:「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刀!就你那小細脖子,我這麼嘩嚓一下,你小腿就朝天蹬了知道嗎?知道了就點頭。」

  曹解放翻白眼,炎紅砂手指摁住牠腦袋,點了三下。

  「晚上再敢叫,就嘩嚓。說到做到!」

  說完了,菜刀在曹解放面前刷刷刷耍了幾下,然後走人。

  曹解放似乎很不高興,脖子一梗,一句「呵……哆……囉」就要衝出口,一萬三眼疾手快的,兩隻手指把牠的尖嘴摁住了。

  炎紅砂也沒辦法,過了會提議:「要不然,今晚上,用透明膠,把牠嘴給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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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8:26 |只看該作者
174 【獵影豹聲】第①③章

  午飯過後,曹嚴華被鄭明山提溜過去訓話。

  大概是梅花九娘看出木代對曹嚴華亦師亦友,覺得這小徒弟「立威」這塊做的不好,特意囑咐鄭明山過來唱白臉。

  條條框框,確實不少規矩,曹嚴華手忙腳亂,拿著個小本子記個不停,隔一會兒,鄭明山還要來個閉卷提問,跟隨堂突擊考試一樣,羅韌在邊上看著,總忍不住想笑。

  又來了。

  「師父就寢之前,弟子該做什麼?」

  「整……整理床鋪,放……放被子。」

  「弟子出外歸來,見師父第一件事,該是什麼?」

  「敬……敬弟子茶。」

  ……

  都是些老派的規矩教條,梅花九娘脫胎於那個時代,加上年紀大了,做弟子的多少會遷就她,但這些規矩,到了木代這裡,應該是承繼不下去的──她哪有那個耐心慢條斯理品一杯茶啊。

  鄭明山也是一樣,教訓曹嚴華的架勢雖然擺得足,多半是做給梅花九娘看的。

  想到梅花九娘,羅韌回頭看向她房間,木代恰好推門出來,倚著簷下的立柱,打了個呵欠。

  羅韌失笑,起身過去。

  她昨晚沒睡好,一大早又起來燒什麼弟子茶,繃足了這麼久的精神,終於疲憊,眼窩裡淡淡的青,看著怪心疼人的。

  羅韌問她:「師父呢?」

  「睡下了。讓我也去睡,說晚上還有好多事支使我做。」

  這梅花九娘行事也真怪,放著青天白日的不把話交代了,非得等到月黑風高。

  不過木代師門的事,他也不好多作評價。

  羅韌送木代回房,比起廂房的簡陋,她真正住的是大戶人家房間,連床都是徽式的「滿頂床」,上頂、下底、左壁、右壁和後壁都是木板滿封,但是雕鏤精緻,前頭繡金線的帳子一放,像個獨立的小房子。

  木代爬上去,被子一拉,長吁一口氣,只喃喃一個字:「睏。」

  羅韌低頭幫她把被角掖好,說:「木代,我該走了。」

  她驀地睜眼,狠狠盯著他,羅韌無奈的笑,過了會,木代負氣樣,一把掀開被子,跪起來摟住他,腦袋抵在他胸口,不吭聲。

  羅韌低頭親親她髮頂:「咱們不是說好的嗎?」

  「明天。」

  「木代,這套對我可不管用。」

  「明天。」

  「不興耍賴,今天明天,也沒太大區別……」

  「明天。」

  小丫頭,字字鏗鏘,腦袋抵的他胸口生疼,語氣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羅韌拿她沒辦法:「好,明天,妳好好睡覺。」

  木代唇角終於露出淺笑,乖乖躺回去,順手把馬尾的髮圈摘下,黑亮的長髮散開來,羅韌坐到床邊,幫她把頭髮理順,她好一會兒才閉上眼睛,鼻息淺淺,睫毛輕顫。

  明天。

  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她?說了會拚死為了她活著,做不到怎麼辦?如果他回不來,如果他死了,她會不會哭?

  羅韌忽然難受起來,頓了頓掏出手機,輕輕給她拍了張照。

  點開相片回看,真是漂亮,那麼精緻小巧的側顏,連睫毛有幾根都似乎清晰可數。

  正看的入神,木代忽然睜開眼:「羅小刀,你偷偷拍什麼?」

  羅韌也不回答,任由她把手機拿過去看。

  她趴在床上,托著腮看了一會,仰起臉看他:「羅小刀,你不是給我拍過照片嗎?」

  胡說八道,什麼時候給妳拍過?

  「要是我找出來了怎麼辦?」她眼睛滴溜溜轉,「改後天?」

  羅韌笑出聲來,頓了頓輕聲說:「別鬧。」

  木代低下頭,指尖在照片上一張張滑過,最後點出一張,舉著手機送到他面前。

  這是……

  羅韌眉頭皺了一下,很快想起來,這是重慶,薄霧濛濛的江景,他拍的是對面的索道過車。

  有問題嗎?

  木代催他:「放大啊。」

  放大?羅韌遲疑著,放大照片。

  木代催他:「看出來沒有?」

  「看出什麼?好大車廂,好多人嗎?」

  木代氣壞了,平時挺精明的,怎麼一到關鍵時刻就傻了呢。

  她拿過手機,把那張照片放大再放大,恨恨點著那個壓根看不清楚模樣的穿大象頭T恤的自己:「我,我呀!」

  話還沒說完,羅韌輕笑著從身後摟住她,埋頭在她肩窩裡,輕輕咬她耳垂。

  木代臉一紅,訥訥把手機放下,原來他已經看出來了。

  她找話說:「曹胖胖當時也在,就在我邊上,你看到了嗎?」

  羅韌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目光長久地停在那張照片上。

  想著:我一定回來,一定要回來。

  ***

  這一晚,有霧鎮終於展現出它的原貌來。

  晚上十點多就起霧,開始時極薄,片絲織縷,像是柳絮在夜空裡飄。

  慢慢的,越來越滿,肉眼辨識不出什麼分別,但偶爾看向門外,總覺得什麼都罩了一層紗,濛濛的。

  臨睡前,鄭明山來過一次,說今晚必定會起一場大霧,因為白天是晴天,按照有霧鎮的慣例,白天越晴,晚上的霧就越大。

  還跟羅韌說,半夜的時候,那濃霧鋪天蓋地,你要是開門,能看到霧氣往屋裡飄──比之電視電影裡的煙霧效果,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梅花九娘晚上要交代木代重要的事情,想來自己是沒機會跟木代見面了,羅韌很早就上床休息,但睡不著──門口總是傳來曹嚴華蹬蹬小跑的聲音,跑出去,跑回來,跑出去,又跑回來。

  羅韌受不了,披著衣服起來,終於在某一次截住曹嚴華:「你跑來跑去的幹什麼?」

  曹嚴華文縐縐回答:「學以致用啊。」

  「大師伯下午教了我那麼多規矩,我不得照做啊,哪怕以後不做,這學完還熱乎著,裝也得裝的積極吧。」

  ──師父就寢之前,弟子該做什麼?

  ──整……整理床鋪,放……放被子。

  曹嚴華惦記著給木代鋪床,去看了好幾回了,想趁著木代去找梅花九娘,房間裡沒人的時候展一下身手,好叫小師父回房的時候,好好感動一把──沒想到木代還在房間裡呢。

  羅韌奇怪:「不是晚飯後就去跟梅花九娘談事情嗎?」

  曹嚴華也說不清楚:「我小師父去了幾次了,好像太師父讓她等,說時候還沒到,她只好等著,又不敢離開。」

  ……

  既然是想給木代獻慇勤,那自然是多多益善的,羅韌也就由得他去。

  回到房間,出乎意料的,居然收到神棍的電話。

  劈頭蓋臉問他:「小蘿蔔,你找到那個什麼『雲嶺之下,觀四牌樓』了嗎?」

  羅韌一時語塞。

  別說找了,這兩天,他都幾乎把這事給忘掉了。

  好在他反應快,脫口就把皮球扔回去:「你找到了?」

  神棍說:「我做了一點研究,一點點研究。」

  這麼謙虛地說著「一點點」,語氣卻又是驕傲的,羅韌心裡一動,覺得神棍那裡,可能有突破了。

  「雲嶺,有三個可能的解釋。第一是,高聳入雲的山嶺;第二是,安徽省有個雲嶺鎮;第三是,雲南西北的雪山,是瀾滄江和金沙江的分水嶺,主峰是玉龍山。」

  玉龍?那不就是麗江嗎?

  「我覺得,第三種最有可能,但是這個雲嶺,它的山脈蔓延很長,你想呢,兩條大江的分水嶺,大江有多長,這個雲嶺就可以蔓延到哪,而且山嶺是有分支的,所以我覺得,雲嶺之下,不一定是麗江,而是一個很大很大的範圍。」

  羅韌同意:「所以這兩句是個定位,雲嶺之下,劃定了一圈範圍,觀四牌樓,才是真正的定位點。」

  神棍說:「這個觀四牌樓,如果這個『四』代表『四間』,那麼它就是一個很奇怪的牌樓。」

  「為什麼?」

  神棍「哼」了一聲,羅韌這句「為什麼」在他意料之中。

  「小蘿蔔,沒讀過什麼書吧?你知道牌樓是什麼嗎?牌樓是一種傳統建築,最早,周朝的時候就有啦,在古代,多用於表彰、紀念。」

  「牌樓常見的形式,有一間兩柱、三間四柱、五間六柱,這是個什麼說法呢,你想像一下那格局,如果是一間,兩邊是不是兩根柱子?如果是三間,是不是要四根柱子來分?」

  羅韌大略清楚:「所以,如果是四牌樓,就是四間、五根柱子?」

  神棍得意的大笑:「小蘿蔔,我就知道你要說四間,你這個沒文化的。你沒注意到我說的牌樓,基本都是單數嗎?」

  好像是,一間兩柱、三間四柱、五間六柱,間數都是單的。

  神棍洋洋得意:「這就要說到建築的美學了,我們古代的建築,不但講究對稱,還講究中心突出,一三五這樣的單數間,其實是為了烘托最中心的那間,最中心的一定會做的更大、更華麗。」

  羅韌明白了。

  難怪形制是「四」的牌樓很少見,也是,兩兩對稱,就分不出主次來了。

  神棍做總結陳詞:「所以,如果雲嶺之下的範圍裡,有這樣一座奇怪的牌樓,一查就查出來了。我已經委託了一位老朋友幫忙查了,就這兩天,等著啊,一定有信兒的。」

  說到末了,幾乎是神采飛揚,掛掉電話的時候,就差給他個飛吻了。

  羅韌看著手機苦笑。

  真奇怪,凶簡的追查有了突破,他居然沒什麼興奮的感覺。

  是因為獵豹嗎?

  獵豹如果追查他,第一時間應該會查到麗江──雖然委託了青木暗中保護,但還是有點擔心紅砂和一萬三,希望……不要出事才好。

  ***

  關於誰給曹解放的嘴巴纏透明膠,這是件傷害小動物心靈的事兒,一萬三和炎紅砂你推我我推你,都不願意做。

  於是石頭剪刀布。

  五分鐘之後,炎紅砂手持透明膠帶,走向了院子角落處的曹解放。

  今晚的曹解放顯得有點憂鬱,不知道是不是酒吧的熱鬧觸動了牠的鄉愁,牠看起來,總有些鬱鬱寡歡的模樣。

  炎紅砂一臉乾笑的湊近曹解放。

  慢慢地、哧拉哧拉的,把膠帶抽起,還跟曹解放套近乎:「解放啊,這也是為你好,我們張叔想吃雞都想瘋了,你今晚上如果還叫,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曹解放警惕地看炎紅砂手裡的透明膠。

  炎紅砂繼續瞎掰:「解放啊,這個是好東西,就跟唇膜似的,你敷一晚,保準與眾不同……」

  她覷準時機,膠帶猛然朝曹解放嘴巴上一裹。

  曹解放要是肯乖乖讓她裹,那實在是對不住自己個性的張揚解放呢。

  但見牠雙翅一張,一句氣沖牛鬥的「呵……哆……囉」,胡亂撲騰著從炎紅砂肩膀上飛竄了出去。

  小樣兒的,治不了你了!炎紅砂終於撕下了偽善的面紗,殺氣騰騰,順手操起院子裡的掃帚,邊撲邊追。

  曹解放且戰且退,很快就被炎紅砂堵在了一條街外的巷子裡,炎紅砂袖子一擼,指著牠下命令:「立定!不許動!」

  曹解放耷拉著腦袋,立定。

  炎紅砂說:「這才對嘛。」

  她小心翼翼走近,覷準方位,正待一個虎撲,曹解放忽然振翅飛起,蹬著她腦袋頂飛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巷子口。

  居然還學會迷惑敵人了!還敢踩她腦袋,炎紅砂差點氣瘋了。

  曹解放,有本事你別回來!

  她攥著透明膠往回走,剛出巷子口,忽然愣住了。

  有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人,正倚著牆站著,清瘦,但不孱弱,目光鋒利,臉色陰沉,約莫高了她一頭,正冷冷看著她。

  手裡,抓著一隻雞。

  那是曹解放,雙翅被那人反抓,已然失去了方才的威風,像是已經認命,也不掙扎,小眼睛裡一片生無可戀的迷茫。

  這是……怎麼回事?炎紅砂心裡泛起了嘀咕。

  那個人看了她一眼,生硬地把曹解放往她面前一送。

  ***

  曹嚴華終於回來了。

  這一趟,腳步輕快,還哼著小曲兒,居然先不回房,門一推進了他的房間,拉亮燈繩,對著因燈光乍亮皺起眉頭的羅韌笑的賊兮兮的。

  說:「小羅哥,你真是個浪漫的人。」

  沒頭沒腦,莫名其妙,羅韌哭笑不得。

  曹嚴華居然衝他拋了個眼眉,又說:「我小師父幸福的很呢。」

  說完就走,出門了還把頭探回來:「小羅哥,我放小師父枕頭邊上了。」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羅韌從床上坐起來:「給我回來!」

  曹嚴華說:「我不會說出去的小羅哥。」

  「你放什麼在她枕頭邊上了?」

  曹嚴華眨巴眼:「愛情。」

  曹嚴華這是失心瘋了嗎?

  羅韌坐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門沒關好,霧氣慢慢傾進屋裡。

  愛情?

  ***

  曹嚴華哼著小曲兒,扭著屁股脫褲子,才脫到一半,門突然被撞開,羅韌大踏步進來,曹嚴華還沒反應過來,羅韌已經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

  「木代枕頭邊,放了什麼?」

  曹嚴華呼吸困難,兩手抓著褲子邊,結結巴巴:「你……你送的花啊。」

  「我送了什麼花?」

  「玫……玫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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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8:39 |只看該作者
175 【獵影豹聲】第①④章

  木代房間裡沒有人,同樣的,梅花九娘的房間裡也沒人,屋裡只餘一個空的輪椅,那塊織錦的蓋布搭在扶手上。

  羅韌喉頭發乾,太陽穴突突亂跳,努力想讓自己冷靜,腦子裡卻依然混沌成一團,曹嚴華手足無措的,拿著那朵玫瑰花,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

  聽到動靜的鄭明山趕過來,臉色很難看。

  眼前這兩個人,雖然一個是剛收進門的徒弟,一個是師父點頭認可了的木代的「男朋友」,但怎麼說都是新來的外人,有什麼資格、理由,闖到師父的房間裡來?

  見羅韌沒有開口的意思,曹嚴華嚥著唾沫,急急的想向鄭明山解釋。

  「我小羅哥的意思,好像是他有對頭找來了,這個花……花是證明,花在我小師父房間,小師父和太師父都不見了。」

  聰明人的好處是,什麼話,聽一遍就懂,懂之外,還理解了背後的複雜關係。

  羅韌是有對頭的──那個人的標誌大概就是隨身帶一朵玫瑰花──那個人已經到了,把玫瑰花放在木代的房間裡──木代和師父都不見了。

  鄭明山接過那朵玫瑰花,聞聞、嗅嗅,心不在焉地扔到邊上。

  說:「沒事了吧?沒事了就出去,師父不喜歡外人進她房間。」

  羅韌儘量讓自己心平氣和:「大師兄,木代和師父可能出事了。」

  鄭明山盯著他看,末了聳聳肩,很不耐煩。

  「我不知道你的對頭是什麼角色,但是我提醒你,我師父梅花九娘真的是個角色。我在她手下都過不了三十招,更何況她是和木代在一起的。」

  這世上能有人同時制住梅花九娘和木代嗎?鄭明山不覺得。

  羅韌站著不動:「木代和師父可能出事了,大師兄,我需要你幫忙。」

  這混賬腦筋,怎麼說不通呢?

  鄭明山沒辦法,指了指屋裡。

  「自己看,有打鬥的痕跡嗎?」

  「可是師父不在輪椅上。」

  鄭明山失笑:「誰規定的她一定要坐輪椅?羅韌,我師父殘了六十多年,你覺得這麼久的時間,她學不會用枴杖、或者類似假肢走路嗎?」

  羅韌一怔:鄭明山的意思,梅花九娘是自己走出去的?

  鄭明山懶得跟他再說,徑直走到梅花九娘床邊,那也是一張徽式的滿頂床,比木代那一張要大的多,鄭明山伸手拉住右壁雕鏤精細的木板,一個用力,居然拉開了。

  對羅韌說:「自己看。」

  羅韌走過去。

  懂了,這床,是貼著牆放的,大的滿頂床,相當於繞床周圍做成了木櫃,但是這一張,原本木櫃的位置開了一條短窄的道,盡頭處是牆上一扇窄門。

  梅花九娘的房間,前後居然都是有門的。

  鄭明山又把木板闔上。

  「羅韌,你也知道,我師父是老派人物。早年的武林,掌門人更迭程序複雜的很,說是過五關斬六將也不過分。當然了,現在人丁衰落,玩不出那麼多花花道子,但是師父不想讓我們知道,私下帶木代去做一些事──我覺得合情合理。」

  「唯一的意外,就是你的對頭不知怎麼的找過來了。」鄭明山瞥了眼被他扔在地上的花,「你的麻煩,你解決。」

  鄭明山這麼漫不經心,或許也有道理,但是一想到來的可能是獵豹,羅韌怎麼都沒法冷靜。

  「木代和師父,最有可能去哪?我要去找。」

  不大會在鎮子裡晃蕩,這鎮子抱山,多半是進山去了。

  鄭明山覺得頭疼,他猜到羅韌的心思,示意了一下外頭:「你自己看這霧。」

  「凌晨前後,是這鎮上霧最大的時候,有霧鎮在山腳下,就更不用提山裡的霧有多濃了,我敢保證,就算你帶強光手電進去,可見度也至多十來米,更何況,這鎮子裡的人,幾乎不進山。」

  「為什麼?」

  「有兩種說法。第一是,這山的山勢和走向很奇怪,像個九轉十八回的迷宮,進去的人通常都出不來。」

  他頓了頓,看向羅韌:「這話是真的。」

  起初,他也好奇,仗著自己專業,帶了裝備進去探過,走了一小截暗自心驚,很快就出來了。

  「第二是,據說,解放前的時候,這山裡盤踞悍匪,佔山為王,雖然後來被清剿了,但是山裡還留存早些年佈下的陷阱,危險太大。所以有霧鎮靠山,但這裡的人,從來不靠山吃山。」

  他乾笑兩聲:「旅遊也開發不起來,不然你以為呢,放著這麼個好地方──那是因為前期勘探都不成功,儀器進去了失靈,指南也不指向,又常年有霧,哪怕頂上有衛星,也畫不出裡頭的玄虛來。」

  羅韌覺得不合理:「那師父和木代怎麼會進去?」

  鄭明山看了他一眼。

  「我怎麼知道,承繼師父衣缽的人,又不是我。」

  ***

  這一晚,晚飯剛過,木代就去敲梅花九娘的房門。

  門不開,師父的聲音從裡頭傳出來:「時候沒到,等著。」

  要等到什麼時候呢?沒說,分別在即,想去找羅韌,又怕師父在那個時候恰好叫她。

  自己掐算著時間,又去敲了幾次門,最後一次的時候,師父問她:「霧大嗎?」

  她回頭看,濃霧幾乎把夜色都遮蔽了,鋪天蓋地,用平日裡的玩笑話說:偌大一張包子皮,快把有霧鎮包成個包子啦。

  師父這才放她進去。

  一進門就覺得異樣,梅花九娘雖然還坐在輪椅裡,但是織錦蓋布搭在扶手邊,兩條斷腿上,各自套綁了假肢。

  這假肢與平日的義肢不同,木代聽鄭明山說過,梅花九娘不到二十歲就因故斷腿,少年心性,賭了口氣,花了五六年,練得運拐如飛,再後來嫌棄枴杖礙事,參考著殘疾人用的義肢,自個琢磨出一副特製的假肢,用的特殊材料,乍看像兩片凹彎的高爾夫球桿,輕薄堅硬卻不失柔韌彈性──木代也只是聽說,但從未見師父用過。

  想來這就是了,忍不住看了又看。

  「木代。」

  她聽出師父語氣鄭重,趕緊收斂心神,上前兩步跪倒在黃錦蒲團上,畢恭畢敬:「在。」

  「妳知道師父要把衣缽承繼給妳?」

  「知道。」

  「小門小派,其實沒什麼衣缽可談。但哪怕只剩了一個人,也該行有規,做有矩,妳懂不懂?」

  「懂。」

  「把衣缽交給妳,等同交給妳一份責任,妳要拿出一份擔當。收起妳女兒家的脾氣、任性、不管不顧,從此之後做事要有顧慮,說話要三緘其口,哪怕至親至愛,該保守的秘密還是要保守,哪怕生無可戀,也得為著這份責任如常存活,能不能做到?」

  「能。」

  梅花九娘的語氣柔和下來:「木代,再好好回想一遍師父說的話,不是要妳答的好聽,是真的要妳做到,能不能?」

  木代認真想了一遍,然後點頭:「師父,我不能把話說死,但我保證,一定拚死去做到答應妳的事。」

  梅花九娘笑起來,過了會,示意她走近。

  「以後,這觀四牌樓就是妳的了。」

  木代點頭:「大師兄也怎麼說,就是……」

  她欲言又止。

  「就是什麼?」

  「這宅子為什麼叫觀四牌樓呢?咱們這宅子裡,根本連個牌樓都沒有啊。」

  梅花九娘說:「因為,它不是觀四牌樓,它只是被套了個觀四牌樓的名字罷了。」

  木代糊塗了。

  梅花九娘也不解釋:「去,把師父床頭那個櫥櫃打開,裡頭有個織錦布包。」

  木代依言過去,暗格的抽屜抽開,果然有個織錦包袱,不大,拿起來也不重,就是覺得形狀有些怪。

  拿到梅花九娘面前,她並不接,只是吩咐:「打開看看。」

  木代小心地揭開布包。

  這是……蝙蝠?

  她拈著蝙蝠翅膀,舉起了,對著燈細看,是木頭雕的蝙蝠,暗紅色,像是上了漆,應該有些年頭了,很多地方被磨蹭的油亮,翅膀處像是有活扣,但怎麼掰都掰不動,更稀奇的是,眼睛上罩了個眼罩。

  好好的蝙蝠,帶什麼眼罩?蝙蝠俠嗎?木代想笑,伸手想揭,梅花九娘不動聲色:「別動。」

  這就是不讓揭了,木代吁了口氣,正想放回布包,梅花九娘說了句:「再看。」

  木代知道,多半是自己遺漏了什麼。

  又細細看了一遍,終於發現,蝙蝠的腹底,凹刻著一隻微型的,但是栩栩如生的……木鳶。

  什麼意思?

  梅花九娘開口了:「妳應該聽說過,歷史上,有個木匠祖師爺叫魯班吧?傳說他曾經造過一隻木鳶,可以在天上飛三天三夜不落。」

  所以呢?木代拈著蝙蝠發愣,目光再一次落到凹刻的圖形上的時候,忽然反應過來:「師父,妳不會是想說,這蝙蝠是魯班造的吧?」

  梅花九娘沒說話,但那表情,分明是默認。

  木代啼笑皆非:「那這蝙蝠,也能上天飛咯?」

  「能。」

  木代不笑了。

  師父這是怎麼了,說的確確鑿鑿,不會是……糊塗了吧?

  梅花九娘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妳把蝙蝠的眼罩揭開。」

  木代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揭下了眼罩,意外的,蝙蝠的兩隻眼睛居然是銀珠子,在眼眶之中,似乎還能轉動,而就在眼罩揭下的剎那,那兩隻像是扣死的翅膀,忽然嘎拉拉搧動了一下。

  猝不及防,木代險些把蝙蝠給摔了。

  梅花九娘說:「木代,師父這輩子沒能等到,師父也說不清,妳這輩子,能不能等到。」

  說這話時,她的目光有些恍惚,似乎穿透這牆壁,穿透鎮子裡層層的霧靄,忽然回到了當年。

  那也是個晚上,她的師父中了致命刀傷,包紮的布帶幾乎被鮮血泅透,卻還是繃著最後一口氣,絮絮跟她交代。

  ──或許有一天,有人會送來七把鑰匙……

  ──這銀眼蝙蝠,會帶妳去到真正的觀四牌樓……

  梅花九娘緩緩從輪椅上站起來:「來,木代,跟我走。」

  木代懵懵懂懂,跟著梅花九娘,穿過滿頂床的通道,走出宅子,走進清冷的,籠罩著霧氣的,低頭幾乎看不到五指的夜色當中。

  只有梅花九娘的聲音絮絮響在耳邊。

  ──聽說魯班這個祖師爺,雖然有才,但是小氣,那些機巧的機關,唯恐讓別人學了去,所以,他做的銀眼蝙蝠,只在夜裡才能飛,而且必須是這種沒有光的,大霧籠的什麼都看不到的夜裡。

  木代打了個踉蹌,險些絆倒,這霧像是長進她眸子裡,什麼都看不見。

  「木代,用妳的血,塗在銀眼蝙蝠的眼睛上,它就可以給妳帶路了。」

  血嗎?木代摸索著,手指的指腹蹭到近處的邊牆,狠狠剮擦,然後用流血的指腹,慢慢抹過銀眼蝙蝠的兩隻眼睛。

  低頭看,手裡的蝙蝠,先是看不清的漆黑一團,然後出現了兩點銀中泛著血色的亮,到了末了,掌中忽然一輕,伴隨著撲棱棱振翅的聲音,蝙蝠向著霧靄裡的前方飛將過去。

  梅花九娘低聲說:「跟上去。」

  ***

  有什麼東西,狠狠撞著窗戶,撲棱棱,撲棱棱。

  炎紅砂迷迷糊糊醒過來,先摸過手機看,凌晨兩點。

  為什麼會醒?她腦子一片混沌。

  外頭是什麼聲音?

  下一秒,她突然反應過來:曹解放!

  樓下亮燈了,隱隱傳來張叔呵斥的聲音,炎紅砂慌的鞋子都來不及穿,幾乎是光腳奔下去的。

  完了完了,張叔說過,曹解放今晚要是再叫,就把牠下鍋煮了──這小畜生,這麼能鬧騰,嘴巴被透明膠帶封住了,居然又出撞窗的新招,是真心不想活了嗎?

  到了樓下,先看到張叔,舉著個掃帚立在院子口,氣憤的大罵:「太特麼不要臉了,套貓套狗也就算了,現在來套雞!」

  咦,怎麼張叔不是因為被曹解放擾了清夢而生氣嗎?

  再朝院子裡看,一萬三也起來了,蹲在角落裡,摁著手機照明,那一點點幽光,在黑暗中晃她的眼。

  炎紅砂走過去,腳底板硌的疼,這才想起忘了穿鞋,又懶得上去,索性忍著痛走過去,蹲在一萬三邊上,問:「怎麼了?」

  一萬三把手機屏幕照向地面:「妳看。」

  十好幾根雞毛!

  炎紅砂口吃:「誰,誰薅我們解放的毛?」

  「不是讓妳看雞毛,看這!」

  炎紅砂湊近了看,是米,散的一小把一小把的。

  「聞聞。」

  炎紅砂指間蘸了兩粒,湊到鼻子前面:「酒?」

  「這叫醉米,用來捉鳥套雞的。」

  炎紅砂奇怪:「你怎麼知道?」

  一萬三鼻子裡哼了一聲,沒搭理她。

  他怎麼知道?他那窮困潦倒的少年歲月,之所以還能偶爾吃上頓烤雞翅,靠的就是這些歪門邪道的智慧。

  他看炎紅砂:「居然有人專門費力氣來套曹解放,為什麼?也不是什麼稀缺品種啊。」

  為什麼?炎紅砂顧不上去想了,她看到曹解放,趴在酒吧的窗檯邊上,羽毛哆嗦著,地上掉了十幾根毛呢,這是要把他們解放薅禿了的節奏啊。

  炎紅砂說:「你這個小可憐兒……」

  雙手一接,曹解放撲棱棱飛到她懷裡來了。

  一萬三也站起來:「好險啊,虧得曹解放沒去吃這些醉米,不然被人套走了,從此雞海茫茫,再也找不到牠了。」

  炎紅砂摸了摸曹解放的小腦袋,誇牠:「好雞!不是嗟來之食,有氣節!」

  曹解放沒好氣地抬起頭,雞嘴上纏著的透明膠迎著燈光,愈發的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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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8:52 |只看該作者
176 【獵影豹聲】第①⑤章

  羅韌沒有聽鄭明山的勸,自己去車裡取了裝備冒霧進山,鄭明山也不管他,抱著胳膊倚著門看他離開。

  曹嚴華左右兩難,一番思想掙扎之後,還是站到了鄭明山一邊:一來他也覺得,黑燈瞎火大霧天,進到地形複雜的環境裡心裡沒底;二來他壓根沒聽說過羅韌還有什麼「對頭」,私心裡,覺得小羅哥有點小題大做。

  什麼了不得的對頭嘛,能比得上小師父和太師父強強聯手?

  鄭明山閒閒在門檻上坐下來:「走著瞧吧,羅韌一會兒就回來了。」

  曹嚴華說:「不見得。我小羅哥是個要面子的人,進去了又出來,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鄭明山笑笑:「為了掙面子往裡進,那是沒腦子。他要是出來了,我反而佩服他不是蠻幹的人。」

  說著,揚手指了指遠處的山線:「旅遊公司的前期勘探都沒成功,白天進去都容易迷路,更別說是晚上、大霧、可見度這麼低。他自己走一段就知道,我不是在哄他。」

  果不其然,一刻鐘左右,羅韌又回來了,鬢上帶濃霧的水汽,眼底深重的焦慮,眉頭幾乎擰成一個川字。

  他現在像個能量巨大但是極其紊亂的氣場,不能碰、不能觸、不能拿捏,但也絕不可能靜止。

  鄭明山有點好笑,不過對羅韌的緊張,心裡多少有點欣慰,說:「放心吧,我瞭解我師父。」

  羅韌冷笑:「但是我瞭解獵豹。」

  他大踏步進了院子,曹嚴華訥訥的,不知該跟還是不該跟,鄭明山朝院子裡斜了一眼,心說:無事忙。

  從現在到霧散可以進山這段時間,羅韌絕不會安靜地待著,他會查看每間屋子、查看院前院後、查看每一絲可能的蹤跡,同時焦灼的恨不得一頭把霧氣撞破。

  何必呢,空耗精神。

  鄭明山拍拍曹嚴華的肩膀:「小胖墩,我們睡覺去。」

  曹嚴華不挪步子。

  鄭明山看他:「怎麼著,有意見?」

  「大師伯,你覺得我小羅哥厲害嗎?」

  這話問的,鄭明山皺了皺眉頭:「還可以,怎麼了?」

  「如果你覺得我小羅哥是個人物,那一個能讓他焦慮到安靜不下來的對頭,應該也不是個小人物吧。大師伯,你不覺得應該重視一下嗎?」

  這小胖墩說的有點道理,鄭明山想了想,示意曹嚴華跟他一起進後院。

  羅韌正站在院牆的角落裡,手電直直打向牆頂。

  鄭明山理解羅韌為什麼關注這個角落,依照後院的建築格局,如果來人走的是房頂,一定會被屋裡的人察覺,也不可能從前院進,唯一的可能是兩面圍牆──但是其中的一面,是三角水榭。

  所以這一面牆,是唯一也是最有可能的通道,然而早些年的大院,為著防盜,院牆都做的很高,至少是四到五米,難不成羅韌的對頭,也是一個精通諸如壁虎遊牆功夫的武林高手?

  他問羅韌:「獵豹什麼來頭?」

  「菲律賓,綁架團夥的幕後頭目,女人,會槍械、格鬥,華人後代。」

  鄭明山腦海中迅速勾勒出大致的畫面輪廓,這樣的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不至於跑到西南的小鎮來翻牆吧,除非……

  除非這個女人和羅韌之間,有著理不開的複雜關係。

  想到木代房間裡那朵玫瑰花,鄭明山沒來由的對羅韌生出反感來。

  ***

  木代的手機都還在房間,沒法聯繫上,當然,連儀器進去都失靈的地方,通訊也未必指望得上,現在羅韌唯一的想法,就是這霧能早點散。

  也許鄭明山說的有道理,就算來的真是獵豹,也未必能把梅花九娘和木代怎麼樣,但他就是不放心,不親眼見到木代,無法放心。

  好不容易捱到日出,雖然只有些許光亮,霧也還沒有散,羅韌和鄭明山還是一起出發了,留了曹嚴華看家,以免萬一梅花九娘和木代回來找不著人。

  與其說有霧鎮周遭是山,倒不如說是山谷峽谷更貼切,路曲曲繞繞,岔道極多,稍不留神就是死路,得原地繞回,有時爬了一段坡之後,忽然又是一段急下──從高度來講,上下抵消,等於沒爬。

  更糟糕的是,時候是盛夏,正是林木灌木瘋長的時候,有時候忽然沒路,幾乎要用身體直接把灌木撞開。

  昨天晚上,木代和梅花九娘真的進了山嗎?黑燈瞎火的,她們是怎麼走的?

  太陽高起來了,濃霧轉薄,羅韌有些焦躁,剛剛已經走過兩條死路了,都是走著走著突然山壁擋道,只能原路返回。

  他急走幾步,腳下忽然一絆。

  俯身去看,像是凹彎的高爾夫球桿,不知道什麼材料,輕薄,但堅韌,正奇怪時,跟過來的鄭明山臉色忽然變了。

  這是梅花九娘的假肢。

  但是,為什麼只有一根?另一根呢?更重要的是,人呢?

  不再往前,原地停下,幾乎是排查佈防式查找,羅韌繞到一處山壁邊時,心中忽然一震。

  看到梅花九娘,背對著他,靠著一塊石頭坐著。

  如此安詳,無聲無息,不知道為什麼,羅韌有不祥的預感。

  他試探著,輕聲叫了句:「師父?」

  鄭明山循聲而來。

  看到梅花九娘的背影,他的面色幾乎是瞬間煞白,僵了一會之後,大步繞到梅花九娘面前,叫了句:「師父!」

  羅韌看到,鄭明山跪了下來。

  他腦子裡嗡的一聲,僵硬地挪著步子,也繞了過去。

  梅花九娘死了。

  端坐,並沒有倒,臉上帶著笑,像是大笑,身上多處刀傷,致命的是喉部一刀,幾乎深及骨頭,鮮血泅透了衣裳,好在,身周沒有蘊積。

  梅花九娘,這位早年的傳奇人物,殞命之處,好在沒那麼狼藉和鮮血淋漓。

  羅韌後退兩步,腦子裡一片空白,聽到自己喃喃的聲音:「木代呢?」

  他張皇地四下去看,梅花九娘死了,木代呢,他的姑娘去哪了?昨天晚上,這裡有一場纏鬥,木代不會眼睜睜坐視師父遭毒手的,木代呢?

  手機響了,他機械的接起來。

  是神棍,語氣激動:「小蘿蔔,你知道嗎,我讓小萬萬幫我查了,那個觀四牌樓,原來……」

  羅韌生硬地打斷他:「我現在沒時間,發給我,或者以後再說。」

  他掛掉電話。

  鄭明山轉頭看他。

  這個梅花九娘的大弟子,木代的大師兄,此時此刻,不再是團頭縮腦就著花生米喝小酒的庸常漢子了,他的目光鋒利地像到,躬起的脊背蓄勢待發,形同一隻下一剎就要暴起的獸。

  電話持續在響。

  羅韌突然憤怒,接起來怒喝:「我說了,我現在沒……」

  他忽然止住。

  電話那頭,異樣的沉靜、沉默,但又湧動著詭異的氣流。

  這不是神棍。

  鄭明山緩緩從梅花九娘身邊站起來。

  聽筒裡終於傳來聲音,這聲音,像是隔了千山萬水,重重年月,帶蠱惑的沙啞和女人的嫵媚,是噩夢裡最深的夢魘,他從未忘記過。

  「羅。」

  羅韌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沖上顱頂:「木代呢?」

  「好久不見。」

  「木代呢?」

  「這麼久不見,不跟老朋友敘敘舊?只惦記你的小美人兒嗎?」

  羅韌怒吼:「木代呢?」

  「她好的很,就是又哭又鬧又叫又罵,不過你放心,我脾氣好,不會一刀殺了她的──殺了她,就沒得玩了。」

  羅韌咬牙:「梅花九娘是不是妳殺的?」

  「那個找死的老太太嗎?」她輕笑,「那麼老,也不剩什麼日子了。」

  「妳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她的聲音低的像是情人的呢喃,「羅,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美麗的女人,一生要經歷兩次死亡,一次是美貌逝去,另一次,才是真正的死亡。」

  「羅,我瞎了一隻眼,你已經殺了我一次了。」

  她咯咯笑起來。

  「看到你的小美人兒這麼漂亮,我真是嫉妒。」

  羅韌死死攥住手機,骨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白:「妳到底想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想怎麼樣,或者,見了面,我就知道了。」

  「在哪見面?」

  「你家就不錯。」

  家?哪個家?

  她繼續說下去:「古色古香,視野通透,斜對面就是你朋友的酒吧,羅,你回到中國之後,真是交了很多無聊又奇怪的朋友,為什麼會養一隻雞呢?」

  她哈哈大笑,那笑聲,終於變得狠戾而又惡毒。

  「你要盡快趕回來,因為我很不喜歡你的小美人兒,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我的眼睛,只剩下黑漆漆的洞。」

  羅韌胸口起伏的厲害,他努力控制聲音的顫抖,不想讓獵豹聽出自己任何的情感起伏。

  說:「讓我聽一下木代的聲音。」

  「羅,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跟我講條件的人。」

  羅韌沒有說話。

  「醫生說,我的眼睛,已經不能再接受眼球移植了。可是,我總是還想試一試。」

  她掛斷了電話。

  霧已經散了,明亮的陽光,照著他,照著鄭明山,也照著再也沒有聲息的梅花九娘。

  但是羅韌感覺不到溫度,只覺得冷,冰涼。

  他抬起頭,看到鄭明山。

  羅韌勉強去笑,嘴唇翕動了一下,說:「獵豹劫持了木代,木代有危險,我要盡快趕回去……」

  話沒有說完,因為鄭明山突然狠狠出拳,角度刁鑽,重拳,擊在了他的下顎。

  羅韌看到了,但他不想躲,巨大的衝擊力從下巴衝到腦子裡,混沌之下,整個人重重倒地,恍惚中,像是回到了菲律賓,地下拳場的拳台,觀眾席上,無數人瘋狂地呼喝:「打死他!打死他!」

  他聽到鄭明山罵:「混賬。」

  羅韌掙扎了一下,捂著下巴,從地上爬起來。

  鄭明山不再看他,走過去抱起梅花九娘,經過羅韌身邊的時候,語氣剛硬的像鐵,泛著火的熔漿。

  說:「你先回去。我先為師父善後,很快會去找你。」

  羅韌「嗯」了一聲。

  「她叫獵豹是嗎?我會把她變成一條死的獵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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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9:06 |只看該作者
177 【獵影豹聲】第①⑥章

  風雲突變,曹嚴華緊急收拾好行李坐上羅韌車子的時候,腦袋還是懵的。

  一夜之間,小師父失蹤了,太師父死了,剛被師門承認,師門就等同於不在了,曹嚴華生就水晶敏感心──猝不及防發生的這些事,讓他有自己是個掃把星的感覺。

  很多話想問羅韌,又不敢,羅韌臉色沉的像冰,分分鐘要殺人的模樣。

  曹嚴華只好老老實實坐在後座上。

  羅韌在打電話。

  先打給青木。

  「獵豹劫持了木代,通知我回麗江見面。她昨晚剛得手,現在應該也在回去的路上。你盯好酒吧,酒吧裡的人不能再出事……什麼雞?沒死就好。」

  雞?曹嚴華的心一下子揪起來了:是說他們家曹解放嗎?

  覷著這個電話打完,他趕緊發問:「小羅哥,是我們家解放嗎?」

  「嗯,說是昨晚差點被套走。」

  曹嚴華大罵,罵的和張叔如出一轍:「套貓套狗也就算了,現在盯上雞了。」

  羅韌面無表情:「應該是獵豹的人。」

  「她素來喜歡玩這種心理遊戲,要動哪個場子,先從外圍的阿貓阿狗入手,又不肯一刀殺了,非得玩出些歹毒的花樣來。曹解放沒被套走,也是造化。」

  曾經有過傳聞,獵豹動一個對頭,先差人捉了那人養的狗和貓,幾番手術動過,還回去的時候,寵物的一口氣還在,但四肢都被砍了,狗的腿續到貓的身上,貓的爪子續到狗的身上,箱子打開,血腥味中的嘶鳴哀嚎,在場的人無不膽顫心驚。

  曹嚴華心裡拜了句阿彌陀佛。

  羅韌打第二個電話,是給馬涂文的。

  「把我的號碼給萬烽火,以後不需要通過你了,我沒必要再藏著掖著,我有事拜託他,讓他給我電話,價錢好商量。」

  曹嚴華的手機也響了,微信群裡的信息,他低頭去看:「小羅哥,神先生發來的呢。」

  「沒空看,他說什麼?」

  「他說觀四牌樓有點眉目了,小羅哥,觀四牌樓是什麼樓?」

  羅韌目視前方,車速加快:「沒空解釋,自己問他。」

  曹嚴華問題拋過去,神棍奇道:「我不是都告訴小蘿蔔了嗎?怎麼他沒說嗎?那個魯班,那七根魯班造的物件,還有尹二馬房樑上的信?」

  一萬三發過來一滴汗,炎紅砂跟著也發一滴汗,群裡的氣氛頓時戰戰兢兢。

  神棍氣的跳腳:「羅小刀這個人,最近恍恍惚惚神遊太虛,他到底在搞什麼?」

  發了一通脾氣之後,耐著性子發過來好幾張照片,有那封信的,也有那七根物件的,簡單解釋了一下,又提到七星長亮時,那些怪異的木頭物件,都要馳送什麼「雲嶺之下,觀四牌樓」。

  神棍拜託了萬烽火幫他在圈定的雲南雲嶺山脈一帶尋找一座不合形制的「四牌樓」,原以為要等上一段時日,沒想到萬烽火那頭回的很快,說是雲嶺近哀牢山地段,有個鎮子叫有霧鎮,鎮上有個大宅,就叫觀四牌樓,當地不少人都知道。

  怎麼是個大宅的名字呢?神棍百思不得其解,問他,那個宅子裡有修牌樓嗎?

  萬烽火回答:沒有,就是一個宅子,很是氣派,只住了一個老太太。

  還把宅子的照片發給神棍了,神棍所謂的「有點眉目」,就是指那張照片。

  他把那張照片發到群裡。

  是張正面的,門楣照片,曹嚴華點開了看,嘴巴越張越大:這不就是……太師父門口嗎?他在那門口被大師伯掀了個嘴啃泥,終身難忘。

  神棍說:「這麼容易就找到,反而讓人起疑心。我覺得,這麼機密的事,絕沒這麼簡單,這個叫觀四牌樓的宅子,可能只是個幌子或者中轉點,真正的觀四牌樓,另有玄虛。」

  說完了,他表示要跟羅韌割袍斷義,除非羅小刀當面對他道歉,包他半年的肯德基全家桶,還有給他充半年的手機網費。

  曹嚴華沒敢轉達這些決絕的話,只是把觀四牌樓的照片遞給羅韌看了:「小羅哥,這不就是……我太師父的宅子嗎?」

  羅韌忽然發脾氣:「我現在沒心思管他媽的凶簡!」

  曹嚴華嚇的手一抖,險些把手機給丟了。

  好在,萬烽火的電話過來了,羅韌很快收斂脾氣,對著那頭交代。

  「幫我查人,這個人不是生在國內,但是我瞭解你們的耳目網絡,有人的地方,你們就有辦法。我給錢,你負責給我消息。菲律賓棉蘭老島,一兩年前,有個綁架團夥的幕後頭目,代號獵豹,是個女人,華人後裔。你打聽一下就知道。我要她的所有信息,哪怕祖上三代,查。」

  曹嚴華聽著聽著,後背忽然發寒。

  他沒有親見梅花九娘的屍體,所有事都是被傳達、被通知,木代被綁架這件事,聽起來總覺得雲裡霧裡般發虛,直到此刻,聽到羅韌的逐步安排,才突然覺得惶恐。

  小師父可千萬不要出事啊。

  ***

  因著前一晚發生的「套雞」事件,為安全計,張叔終於鬆口,即日起,曹解放的宿舍可以從室外露天轉移到室內。

  傍晚的時候,炎紅砂去就近的菜場買了個雞籠子,安置在靠近吧檯的樓梯下頭,採光不好,空間逼仄,曹解放似乎很不滿意。

  所以,當一萬三拿著錘子,在樓梯下頭敲敲打打,把代表雞舍的木板牌子釘上的時候,曹解放一直拿頭去撞牆,也不是真撞,就是垂頭喪氣的,啪嗒一下拿腦袋頂過去,抬起之後,又啪嗒一下頂過去。

  一萬三找來油漆刷子,在牌子上寫了兩個字:豪宅。

  對曹解放說:「解放啊,你看,你住的是豪宅呢。」

  曹解放掉轉頭,撅起屁股對著他。

  一萬三說:「這樣,解放,你老老實實進去,我明天去到街上,給你買塊牌子,掛脖子上的那種,只有相當得寵的寵物才會有,你想想,這十里八村,你能找到一隻掛著雞牌的雞嗎?這種光宗耀祖的事,八輩子都修不來的。」

  曹解放沒精打采,過了會,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真累了,慢吞吞挪進去了。

  炎紅砂覺得好笑,晚上趁著店裡不忙的時候,湊到吧檯邊問單手作業的一萬三:「你說,解放能聽得懂嗎?」

  一萬三瞥了一眼在雞籠子裡作思想者狀目光呆滯的曹解放:「我相信能。」

  炎紅砂翻他白眼:「扯吧你就。」

  一萬三趴到吧檯上,朝她勾勾手:「來,哥給妳講個故事,哥有沒有跟妳說過,哥當年,騎行過大江南北?」

  事情發生川北草原,一個叫迭蓋的小縣城,一萬三騎行到那裡,身上的錢花光了,一時間,又沒什麼行騙的機會,只好老老實實,在一家小飯莊裡打了半個多月短工,飯莊的老闆叫老李頭。

  老李頭養了隻猴子,說是早前外地來了個賣藝人,牽了這隻猴子上街賣藝,猴子稍稍做的不好,那個賣藝人就又打又踢的,老李頭看在眼裡,覺得猴子可憐,就朝那個賣藝人把猴子買下來了,當寵物養。

  反正是小縣城,周遭就是茫茫草原,草原上狼啊鼠兔啊什麼的都有,多隻猴子也不稀奇,老李頭人好,見不得猴子被閂鐵鏈,買下之後就把鏈子解了,那猴子也聽話,平時就在屋裡待著,也不亂跑,一萬三打工的時候,還經常逗猴子玩兒。

  有一天,老李頭有個相熟的朋友過來吃飯,吃的太歡,喝醉了,那人一喝酒脾氣就暴,不知怎麼的看那猴子不順眼,提溜過來又打又揍,猴子抱著頭吱吱直叫,但是也沒還手,後來叫一萬三救下來了。

  一萬三斜眼看炎紅砂,慢條斯理喝了一口自調的酒:「妳知道當晚,這猴崽子幹嘛了嗎?」

  炎紅砂一顆心緊張的砰砰直跳:「拿把刀,把打牠的人給殺了?」

  一萬三一口酒全噴了。

  「二火妹子,妳腦子裡,能別都是這麼恐怖血腥的事嗎?」

  炎紅砂沒好氣:「那幹嘛了?」

  「半夜的時候,我們都睡熟了。那猴崽子偷跑到打牠的那個人家裡,上了房,把所有的瓦都給掀了。那個人半夜酒醒,一睜眼,透過樑架,看到天上掛著月亮,還納悶說自家的房頂怎麼沒了。」

  他嘖嘖兩聲:「所以妳別以為牠們什麼都不懂,我瞅著,這些貓啊狗的,雖然不會講話,心裡都門兒清,只是妳不懂罷了。」

  是嗎?猴子跟雞,還是有區別的吧,畢竟,猴子算是靈長類動物呢。

  但覷著人不注意,炎紅砂還是期期艾艾的,挪到了雞籠子面前蹲下,手裡攥一把小米,淅淅瀝瀝灑到雞槽裡。

  「解放啊,我問你啊。」

  「昨天晚上,我在巷子裡堵你的時候,你不是被人抓住了嗎?那人是誰啊?」

  曹解放一臉的「我哪知道」的表情,屁股一撅,自顧自啄米。

  「我問他是誰,他也沒理我,嘀咕了一句什麼,我聽著,好像是日語啊。解放啊,難道這是個小日本?」

  對曹解放來說,哪怕是個外星人,可能都沒有眼前的小米重要。

  炎紅砂嘆氣:「就知道你不懂的。」

  她悻悻站起來,剛朝外頭走了兩步──

  咦,曹嚴華回來了。

  幾天不見,忽然見到,還真是怪驚喜的,羅韌跟在曹嚴華後頭,只是……木代呢?

  炎紅砂朝羅韌身後張望,眼睛驀地睜大了。

  那個跟羅韌並肩走進來的人,是昨晚上見過的那個……日本人?

  ***

  羅韌走出聚散隨緣酒吧,夜深了,街道上的人也少了,他點了根菸,卻更加焦躁,伸手就把菸頭掐滅了。

  他瞞過了霍子紅,只說梅花九娘病重,木代還要留下來陪師父一段時間。

  沒有瞞紅砂和一萬三,自己也懶得開口,讓曹嚴華給他們講前因後果,另外,樓下騰出地方,這幾天,青木會住在酒吧。

  他回家裡住,一是因為凶簡是存放在家裡的,宅子裡空無一人的不放心,二是,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青木把聘婷和鄭伯轉移的地點,居然就在他宅子的隔壁。

  所以,兩個人,不動聲色,各自守一方防線。

  回去的路上,收到鄭明山的電話,通知他,已經在往麗江趕了。

  語氣並不好,羅韌也並不在意,心裡又有稍許寬慰,鄭明山是個生力軍,有他在,對付獵豹,更多幾分勝算。

  除了這個,鄭明山還有話講。

  「我在當地的公安系統有朋友,今天安排了一下,算是報了案,另外,師父的屍體送去了屍檢,剛剛,對方通知我死因。」

  他語氣不大對勁,羅韌察覺了:「怎麼說?」

  「我師父梅花九娘,是自然死亡。也就是說,她是體力耗盡之後的衰竭死亡。」

  羅韌反應過來:「所有的傷口,是死後補添的?」

  鄭明山沉默了一下:「是。從出血量看,有人在她死後不久,在她身上補了刀──所以血流了一些,但是流的不是很多。」

  這說明了什麼?

  羅韌想不出,這些天,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成了漿糊,黏黏稠稠的運轉不了,自己也恨也氣,但無濟於事。

  這一晚,睡的不踏實,夢見半天上的北斗七星,七顆大星,閃閃灼目,慢慢的隱掉五顆,剩下的那兩顆,忽然瘋狂的變換位置,像是走投無路的亂撞。

  又夢見魯班,寬袍大衣,騎著木鳶,呼啦啦上了九天。

  手機響的時候,正是夢的最深,夜也最沉的時候,羅韌拼了好大力氣,才讓自己醒過來。

  拿過手機去看,不認識的號碼,萬烽火嗎?或者,又是獵豹?他無所謂,意識還在夢裡飄搖,像是跟著那隻木鳶一起上了天。

  他接到耳邊。

  「羅小刀?」

  這是……

  羅韌突然通體發涼,幾乎是頃刻間從床上彈坐起來,握住手機的手止不住發抖,心跳的幾乎震破鼓膜。

  「木代,獵豹沒有難為妳吧?」

  「獵豹?獵豹來了嗎?」她似乎有些奇怪,「羅小刀,你們人呢,家裡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一股寒氣結結實實裹住心口,羅韌忽然害怕起來:「木代,妳在哪?」

  「在家裡啊,可是,你們一個人都沒有。大師兄,師父,曹胖胖,還有你,都不在。我找到師父的手機,給你打的電話,羅小刀,你走了嗎,怎麼都沒跟我講一聲?」

  羅韌喉頭發乾。

  不對,有什麼事情不對,木代還在有霧鎮,她在有霧鎮,她一個人,在那幢宅子裡。

  她驀地想到什麼:「羅韌,師父讓我做一件事,我找過去了,我發現,師父交代的事情,可能跟凶簡有點關係,我……」

  她忽然停住。

  羅韌的心跳都快停了:「木代?」

  她說了七個字。

  「羅小刀,有人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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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9:20 |只看該作者
178 【獵影豹聲】第①⑦章

  怎麼會有人敲門呢?

  大門是關好的,這是師父的房間,有人敲師父的房門,那說明,這個人已經越過大門,進了內院。

  不會是師父和大師兄,在自家的院子裡,他們用不著如此拘束。

  木代握著電話,疑惑的,慢慢地,走向門口。

  羅韌腦子一轟,幾乎是語無倫次:「木代,別開門,躲起來,或者趕緊逃。」

  木代陡然停下腳步,半是因為羅韌的話,半是因為……

  師父的房間是木棱門扇,因為門上雕鏤緊密,所以內裡用厚的毛紙封層,從她站的角度,恰恰可以看到門外的人映在門紙上的影子。

  窈窕、纖細,那是個女人。

  木代悄無聲息後退,目光快速在房內逡巡,尋找最近的可趁手的武器,同時用低的近乎耳語的聲音問羅韌:「獵豹?」

  桌子上,有師父喝茶用的茶杯,輪椅停在桌邊,織錦蓋布靜靜垂在扶手上。

  「木代,馬上走,其它的我以後再跟妳說,儘量不要驚動外頭的人,趕緊走……我求妳了。」

  木代輕聲「嗯」了一聲。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羅韌這麼說,一定是有原因。

  人在門口,要「儘量不要驚動外頭的人」,只能從第二扇門離開,木代屏住呼吸,拉開滿頂床的側門,進了窄道,然後反身,輕輕關上。

  有了這一道屏障,自覺安心很多,快步奔到盡頭處,伸手打開門閂,往外一推。

  沒推動。

  木代心下著急,又用力試了兩下,還是推不開。

  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從外頭,把這道後門給堵死了。

  通道陰暗,空間狹窄,呼吸的聲音聽來都濁重很多,木代走回滿頂床的側門邊,把門推開一道縫兒。

  敲門聲還在繼續,不急,不緩,停頓一會,復起,外頭的人知道她在裡頭,也有足夠的信心,等她開門。

  手機一直保持通話狀態,羅韌的呼吸就在耳邊,木代低聲問他:「獵豹功夫很厲害嗎?羅韌,我得打出去。」

  她從側門裡出來,不知道為什麼,無端緊張,聽到羅韌說:「通話別斷,先發制人、下狠手、防她有槍。」

  木代嗯了一聲,把手機放回兜裡,伸手抓下蓋布,半空中一搖一晃一擰,做成一根棍布,然後疾步走到牆邊,拉下燈繩。

  屋子裡,剎那間漆黑一片。

  外頭的敲門聲停了,不過人沒走,木代咬住嘴唇,屏息等待,過了幾秒鐘,轟然一聲響,來人似乎是想把門閂震斷,但是這門扇太過老舊,居然從門軸處裂斷,兩扇門齊齊往裡砸了進來。

  砸落的剎那,藉著微光,木代看到一個清晰的人影,她並無猶疑,腕上使力,手中的棍布如同一條勁鞭,瞬間把桌上的茶杯抽飛了出去。

  杯蓋、茶杯、茶碟,分上中下三路,分砸那人頭頂、胸腹、下盤,去勢勁急。

  這一招,木代其實有練過,一力而擊多處,是梅花九娘的得意之招,木代練的並不好,經常失準,但這一次,真正拿捏的恰到好處。

  木代唇角現出笑意來,手腕一個施力,軟塌下來的棍布重又繃直,她已經想好了,獵豹受到攻擊,一定猝不及防,她藉機踏足牆面飛身過去,狠狠給她當頭一棍,然後脫身。

  不知道羅韌為什麼一定要她逃,獵豹未必是她對手,就算她真的有槍,黑暗之中,獵豹未必討得了好去。

  瓷器的碎裂聲響,杯蓋、茶杯和茶碟幾乎是完美命中目標,然後碎裂開來,黑暗中,白色的細瓷濺開,劃出散亂的細小白道。

  那個人,還是那樣站著,一動不動。

  一股異樣的感覺從心頭升起,木代忽然覺得口乾舌燥,她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一手死死攥住棍布,另一隻手伸進兜裡,握住了手機。

  那個人伸出手,沒有槍,也沒有悍然攻擊,而是不緊不慢的,從頭上,拉下一個……

  從形狀的剪影來看,那是一個眼罩。

  原本,燈滅了之後,外頭是淺淺的黑色,那個人影是略深的黑色,現在,眼罩摘掉之後,多了一種顏色。

  她的一個眼眶裡,是紅色,血紅,流動著的紅,像火焰在燒,又像在茫茫曠野裡,離著很遠很遠的一盞燈籠。

  木代緩緩的,把手機送到耳邊。

  羅韌的呼吸還在,壓抑的、起伏緊張,木代輕聲問他:「羅小刀,你在哪呢?」

  這樣的紅,前一天晚上,她曾經見過。

  那時候,她和梅花九娘,循著半空裡的那隻銀眼蝙蝠,急匆匆向著山裡行走,周遭很靜,許是因為那隻奇怪的蝙蝠,許是因為師父交代的話,木代覺得緊張,有好幾次,都感覺有人在後頭跟著。

  她壓低聲音,跟梅花九娘說了,梅花九娘笑笑,說:「我和妳在一起,妳怕什麼?」

  也是,她並不怕走夜路遇到打劫的人,別說是在有霧鎮,就是放眼大西南,也很難找到能把她和師父撂倒的人。

  但她還是擔心,有一次回頭,輕輕「啊」了一聲。

  身後遠處,有一點紅色,流動著的紅,像火焰在燃燒,隨著她的叫聲瞬間消失,定睛去看,只有濃霧瀰漫。

  轉頭時,看到師父也看向那處,眉頭皺起,但唇角處,露出微笑。

  那笑容摻雜了好多意義:不屑的、躍躍欲試的、泰然自若的、水來土掩的。

  梅花九娘輕輕拍她背心,說:「來,木代,去,記得師父吩咐的話。師父要鬆鬆筋骨。」

  那時,她沒有多想,真的以為是個不懷好意的夜賊,緊走兩步跟上銀眼蝙蝠的時候,心裡還有淡淡的遺憾,想著:很多年沒有見過師父動手了。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那一點紅,不是眼睛看花了,也不是什麼像鐳射燈光一樣的光點。

  那是一隻眼睛。

  ***

  羅小刀,你在哪呢?你在我附近嗎?

  羅韌坐在床上,額頭死死抵住膝蓋,手機附在耳側,燙的幾乎要爆掉,他聽到自己機械地答了幾個字:「我在麗江。」

  哦,原來他在麗江,隔了那麼多里程,不管他多緊張她,都回不來的,也到不了她身邊。

  木代很奇怪,這一刻,她居然沒想哭,她看向那隻眼睛,輕輕笑了一下,對著手機說了句:「羅小刀,我可能打不過她。」

  ***

  羅韌也記不清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好像是說過要她「活著」,也說過一定會找到她,木代似乎回答他了,很輕的一個字。

  ──「嗯」。

  然後,有幾秒鐘的靜默,緊接著忽然動手,羅韌一直聽著,聽到木頭劈裂,桌椅掀翻,還聽到有人重重跌落地上。

  電話那頭傳來呼吸的聲音,那並不是木代。

  由始至終,木代沒有發出過聲音,她一定打輸了,但她沒有呵斥,沒有怒駡,沒有哭,也沒有叫過疼。

  羅韌心疼的心都揪起來,眼前忽然模糊。

  聽到獵豹說:「羅。」

  羅韌沒有說話,下意識伸手抽出枕邊的匕首,黑暗中,鋒刃閃著寒光,他死死攥住了刀柄。

  「事情這麼順利,我應該謝謝你,一天之內,把所有的人都調走了。」

  是,是他的過失。

  獵豹的聲音低的像是耳語:「昨天晚上,霧很大,山裡的路很怪,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你的小美人。」

  「不過沒關係,雖然出了點波折,但結果,還是一樣的,羅,真是迫不及待,想見到你。」

  她掛了電話,幾乎就在電話掛上的剎那,羅韌手中的匕首迸射而出,他也說不清使了多大的力道,只看到銀亮的鋒刃一閃,瞬間沒入正對著的牆裡。

  安靜的夜晚,安靜的臥房,遠處,旅遊區特有的夜景燈火依然閃爍,氤氳的流光勾勒著泛著光澤的河道、綠樹、石橋。

  羅韌下床,站了半晌突然憤怒,兩手抬住床身,生生把整張床都抬起來,到一半時,又驀地鬆手。

  轟然巨響,鋪設的木質地板幾乎砸裂,羅韌大踏步出門,下樓梯時,住的較近的幾戶,陸續亮燈,窗口處,晃動著惶惶不安的身形。

  這裡一向的寧和安逸,深更半夜,陡然發出的巨響,讓鄰居們頓時陷入深重的不安:出什麼事了?歹徒入室嗎?要不要報警?是不是……有人受傷?

  ***

  聚散隨緣。

  因著景區的治安很好,加上酒吧總有多人入住,所以打烊之後,大門所謂的「鎖」也只不過是內裡上一道木枷。

  羅韌一推不開,忽然焦躁,兩手攥住門環,先拉後猛推,兩片門哄然震開,剛抬腳跨進門內,斜側忽然有人影猛撲過來。

  蓄勢滿滿,剛猛淩厲,幾乎是瞬間逼到眼前,一手鎖喉,膝部重重撞壓他胸腹,直接把他掀翻在地,緊接著,一道鋒利的冰涼壓住喉嚨。

  羅韌知道那是青木,沒躲,也沒反擊,青木似乎察覺到來犯之人的異樣,「咦」了一聲,手裡的刀刃翻了個個,變成刀背壓喉。

  燈光大亮。

  是聞訊趕來的炎紅砂,張叔和一萬三也起來了,曹解放一定被驚動了,撲騰的翅膀聲傳達著不能越出籠子看熱鬧的焦躁,青木愣了一下,站起身來,羅韌胸腹的壓力驟減,但隨之而來的是力道的反噬,五臟六腑似乎都移了位。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那是最後下來的霍子紅,披著衣服,有些不知所措。

  青木陰沉著臉,伸出手給羅韌,想拉他起來。

  羅韌頓了一會,才伸手握住青木的手,只是坐起,並不起身,說了句:「喝酒。」

  青木聽懂了,轉身去到吧檯,也不管酒色分類,只要是酒架上的酒,徑直伸手去抓,兩隻手抓了六瓶。

  有幾瓶絕不便宜,也就識貨的人曉得心疼,一萬三急了:「哎,那酒……」

  青木冷冷瞪了他一眼,幾乎是同時,霍子紅拉了拉他的衣裳,說:「算了。」

  又看剩下的人:「回屋睡覺吧。」

  她看出事情不對,卻又覺得是青木和羅韌的私事,不想太多過問。

  各人陸續回房,炎紅砂幫忙關燈,給青木和羅韌留了盞壁燈,想上樓時,忽然心中一動,避在牆後,偷偷探了半個腦袋去看,無意間,眼光餘光瞥到曹解放,差點笑出聲來。

  這雞,不知道中了什麼邪,雞脖子伸出籠口,儼然學她,一副精神抖擻聽牆角的模樣。

  但關鍵是,她的角度,是能看到青木和羅韌的,但曹解放,脖子伸的再長,也只能看到吧檯的檯面,你伸個什麼勁兒?

  看到青木在開瓶蓋,手裡的匕首一別一擰,嘣的一聲瓶蓋旋開,打著轉兒落地,極瀟灑俐落。

  他跟羅韌碰瓶。

  瓶頸相撞的脆聲,羅韌並不動,握著酒瓶子,透過瓶口,看裡頭琥珀色的液體輕微漾動。

  說:「青木,拜託你件事。」

  「講。」

  「獵豹這兩天應該就會露面,到時候,我想請你安排一切。」

  青木聽不懂:「什麼意思?」

  「你來統籌,我聽安排。」

  青木看向羅韌,羅韌沉默了一下:「木代在她手裡,我怕我沒法冷靜調度。」

  就好像,如果綁匪劫持的人質是某個警務人員的至親,那整體的解救計畫,都要由另外的人安排──關心則亂,怕你衝動、害怕、瞻前顧後、延誤最佳時機。

  青木冷笑:「你是被獵豹打垮了志氣吧?」

  羅韌沉默。

  「先是塔莎,後來是九個兄弟,現在是你的小女朋友,羅,你敗給獵豹太多次了,你不承認,但是你已經害怕了。」

  羅韌繼續沉默,攥緊的骨節漸漸泛白。

  炎紅砂屏住呼吸,自己都沒留意到,原先只是扶住牆面的手指,變作了死死扒住。

  青木哈哈笑起來,自顧自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手背擦了擦嘴角。

  「可以。」

  羅韌轉頭看他。

  他依舊在笑,目光冷戾:「但是羅,有件事我先說清楚,我對付獵豹,終極目的是為我的兄弟復仇,我的安排和計畫裡,你的女朋友是可以被犧牲的。」

  羅韌陡然暴起,狠狠攥住青木衣領,將他往桌角一抵。

  青木並不躲閃他的目光,直直迎上,領口被拽的歪斜,但還是泰然自若,擎住瓶子,仰頭飲了一口。

  說:「有問題嗎?那又不是我的女人。」

  「羅,誰也顧不了誰,我可以為了我兄弟死,為了復仇,我不會顧惜她,為了達到目的,我會毫不猶豫犧牲她。」

  「想救她嗎?你自己救,那是你的責任,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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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4 06:19:26 |只看該作者
179 【獵影豹聲】第①⑧章

  夜靜更深,又是霧鎖小鎮,門樓的電燈亮起,一輛不起眼的廂式小貨車停在大宅的門口,車身上刷著廣告:「新鮮蔬菜,新鮮到家」。

  司機穿物流人員工作服,戴簷帽,守在後車廂邊,看到獵豹帶著木代出來,馬上拉開車廂的門。

  陰潮的氣息,收放太久的蔬菜味道,獵豹把雙手被塑料手銬銬住的木代推上車,給她打了一針。

  冰涼的液體輸入血管,木代睜大了眼睛看獵豹。

  這是個漂亮邪氣的女人,穿一身黑,長髮,黑色皮質的獨眼眼罩矇住了一隻眼,然後當著她的面,緩緩戴上墨鏡。

  藥效慢慢出現,木代的精神開始恍惚,奇怪的想:這個女人的樣貌,好像是自己之前的夢想呢。

  學武的時候,總是七想八想,她比劃給梅花九娘聽:「師父,將來,我要做那種很酷的女俠。」

  「要穿一身黑,帥氣的靴子,不能露臉,帶面具。夜深人靜的時候,出現在城市陰暗的角落,如果有人幹壞事,我就上去揍他。」

  梅花九娘低頭呷茶:「妳自己瞧瞧自己穿的衣服,不是小貓就是小狗,妳像很酷的女俠嗎?」

  她得意的笑:「師父妳這就不懂了,這叫反差。反差的越大,別人才越不會疑心到我身上,周圍的人都以為我呆呆傻傻的幼稚,其實我聰明的不行不行的!」

  梅花九娘被茶嗆著了。

  ……

  車廂的廂門慢慢合攏,亮光被寸寸驅逐出去,就在這個時候,木代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忽然掙扎著撲過來,死死抵住了行將合攏的廂門。

  隔著那道窄窄的縫隙,看獵豹的眼睛。

  問她:「我師父呢?」

  「死了。」

  木代的眼皮忽然沉重到張不開,軟軟倒在了車廂地面,聽到沉重的落鎖聲,還有那個司機獻慇勤的聲音。

  ──「足夠她睡上24個小時了。」

  車子開起來了,顛顛簸簸,那是小鎮特有的青石板道,木代躺著,背脊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服,貼著一片冰涼。

  她閉著眼睛,蜷著的手無意識的,間歇性的抽搐著,想著:我不要睡24個小時。

  ***

  深重的倦意像一隻手,把木代一直下拉,拉回到前一個夜裡,茫茫的白霧,堪不透的夜色,忽上忽下的銀眼蝙蝠,還有師父的聲音,飄飄渺渺,像傳自四面八方。

  ──木代,銀眼蝙蝠只在看不見的晚上認路,妳這一個晚上進去,後一個晚上出來。

  ──這路,也只有銀眼蝙蝠才能找到。有人說,這裡的山川水澤,早些年有高人作局,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也許是真的,我和妳大師兄都試過,白日朗朗,明明更容易視物,卻總是忽然就失去方向,怎麼都轉不出來。

  ──這有霧鎮,在雲嶺山系,常年有霧,師父的宅子,叫觀四牌樓,合起來,就是「雲嶺之下,觀四牌樓」。或許有一天,有人會找到這裡,送來七把鑰匙。

  ──這七把鑰匙長什麼模樣,師父沒見過,妳太師父也沒見過。如果妳這一生也沒等到,記得收一個穩妥的小徒弟,把這件事兒交代下去。

  ──這銀眼蝙蝠,會引妳去到真正的觀四牌樓,妳知道牌樓長什麼模樣嗎?

  木代知道牌樓長什麼模樣,因著好奇,曾經去搜過,圖片上的牌樓都高高大大平平展展,也按間數分類型,一間雙柱,三間四柱,五間六柱。

  路還在延伸,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枝葉在腳下沙沙亂響,目光追逐著霧氣裡那一抹飛掠的影子,生怕一個不慎就跟丟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踏進潺潺的、齊膝深的流水之中,蹚著蹚著,水流漸小,露出水底長期被水流洗刷的圓渾發亮的石頭來。

  這就是師父梅花九娘提到的那條,在黎明前的某個時分會斷流,而天亮之後又復潺潺的小河。

  銀眼蝙蝠停下來,棲息在高處一塊石頭上,雙翅微微搧動,像是在等她。

  木代看向那隻銀眼蝙蝠,就在這個時候,那隻蝙蝠忽然振翅飛起,半空中繞了一個盤旋,然後猝不及防的,瞬間撞落在河道裡。

  這是幹什麼?木代趕緊掏出隨身攜帶的袖珍手電筒,蹲下身子,擰亮了照向河道──這樣微弱的亮光,對濃霧是起不到什麼作用,但還是可以近距離視物的。

  那隻蝙蝠,張開雙翅,嵌在河底一塊青滑的石頭裡,嚴絲合縫。

  什麼意思,這塊石頭的表面,正好有個下凹的蝙蝠形狀?

  腳底忽然傳來隱隱的震動,木代退後幾步,驀地明白過來。

  這是一個機關,銀眼蝙蝠,是打開機關的第一把鑰匙。

  伴隨著轟然聲響,河底朝兩邊裂開,那是底下的兩塊方正條石,徐徐外移,露出約莫兩米來深的空間,而在這空間的正中,有一個一米左右立方的微縮建築。

  觀四牌樓,這才是真正的觀四牌樓。

  木代屏住呼吸,輕輕躍了下去,繞著那個觀四牌樓,且走且看。

  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牌樓,這個牌樓,五間五柱。

  字面上看覺得難以理解,其實並不玄虛,因為普通的牌樓是平展展的平面,而這個牌樓,五根柱子,呈五邊形狀點位,所以五根拉開的五個面,正好是五間。

  在牌樓的正中央,以並不正的姿勢,懸浮著一個……木匣子,而在牌樓的最底面,有一個凹下的陰陽八卦雙魚,那個八卦盤裡,像是浸入了少許的水,泛著微微光澤。

  伸手去拿,忽然阻住,像是被透明的玻璃格擋,屈指去敲,悶然有聲。

  明白了,牌樓內裡,是一整塊透明固體,像水晶,又像玻璃,那個木匣子是嵌在這固體正中央的,這要怎麼拿出來?

  她仔細的去看,終於發現,五個面上,各有細小的孔洞,分佈不勻,位置有高有低,站在特定的角度位置去看,可以隱約看到空洞的深度,同樣各不相同。

  數了一下,一共七個。

  心中忽然一動:師父提到過七把鑰匙,難道七把鑰匙並不是想像中的古樸模樣,而是這樣圓溜溜的、楔形?

  像銀眼蝙蝠一樣,七把鑰匙同樣開啟一個機關,只有等人送來那七把鑰匙,這個牌樓才會打開,也才可以拿到那個匣子。

  師父說,那個匣子裡,有一個……天大的秘密。

  木代的目光落到牌樓的坊額上,上頭有字,纂體的「木」字。

  ……

  車子忽然緊急晃了一下,像是在躲避什麼,木代的身子在車廂裡滾了一回,指甲深深刺進掌心。

  想著:不要睡24個小時,醒過來,醒過來。

  車廂外,傳來司機憤怒的呵斥聲:「會不會看路?沒長眼啊?」

  ……

  車子絕塵而去。

  留下土路上立著的那個人,一頭似卷非卷的頭髮,鼻樑上架一副黑框眼鏡,黑夜行路,只背一個無紡大布袋,朝外的那一面印著「比麗江更悠閒,比大理更愜意」。

  被司機無端呵斥顯然讓他很不高興,他明明是在好端端的走路,是這車子忽然竄出來的好嗎?還講不講理了?難道窮鄉僻壤,就不講交通規則了?

  他俯身撿起一塊小石子,從無紡布袋裡掏出彈弓,把石子包在彈弓的皮筋中段,向著車子離開的方向,惡狠狠射去。

  石子伴著輕微的風聲,消失在漸漸有了亮色的夜色裡。

  他兀自張牙舞爪地威脅:「下次再遇到我試試看!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

  天快亮了,羅韌走到一間客棧外設的水龍頭邊上,龍頭開到最大,水聲大作。

  他埋頭在水流之下,一道勁流直沖顱頂,旁側細小的水花水流漫了滿臉,又從衣領浸入後背。

  頭痛,酒勁未消,記得和青木動手,喝了很多酒,一語不合,起身就走,這一夜,怕是把古城都走遍了。

  關上水龍頭,在台階上坐下來,水滴滴在身側,打濕了水泥台。

  青木的話言猶在耳。

  ──她只對你重要,對我不重要,你讓我安排一切,如果過程中她死掉,你怪我嗎?

  ──羅,獵豹已經打掉了你的志氣,還沒動手,你已經怕她了。

  ──獵豹本來什麼都不會有,是你送給她最大的籌碼。

  末了青木問他:「為什麼要愛上她?如果不愛,就不會有現在的麻煩了。」

  羅韌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淚。

  是的,誰都顧不了誰,青木確實也沒那個義務為他分憂,我自己愛上的姑娘,我自己來顧。

  太陽升起來了。

  客棧開店了,周遭漸漸有了人聲,有手機的響聲,一下接著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羅韌才發覺,那手機是他自己的。

  他拿出手機,接聽。

  電話是萬烽火打來的。

  這是萬烽火的風格,不分白天黑夜,消息的送達一定是第一時間,熱騰騰,唯恐落於人後。

  電話裡給他交代:「查到一點,不算太大的收穫,你先看一下,發給你了,獵豹的祖籍地,祖宅早就刨了,拍了幾張景。」

  獵豹的祖籍地靠海,但和一般從福建、廣東下南洋的人不同,她的祖籍地,是在浙江的一個小鎮。

  萬烽火所謂的「拍了幾張景」,指的就是小鎮風貌。

  掛了電話之後,羅韌點進圖片。

  古樸的小鎮,處在半開發的進程中,侷促、混亂,低矮的房屋,成排停放的自行車,河上的石橋……

  河上的石橋?

  羅韌心中一震,極緩慢的,又把圖片滑回上一張,然後放大、再放大。

  如果沒有記錯,這應該第三次看到石橋的圖片了。

  浙江的小鎮,石板橋,踏腳的石板畫,和五珠村海底巨畫的內容一模一樣,甚至更加完整。

  這是……獵豹的祖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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