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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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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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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50:57 |只看該作者
130 【細雨秦坑】第①章

  回到麗江的第八天,一大早,一睜眼,豔陽高照。

  一萬三賴了會床,還是堅持著爬起來──他有任務在身,要去早市給鳳凰樓買菜。

  這也在預料之中,早知道回來有這遭遇。

  五個人當中,只有木代和炎紅砂安穩過關:木代是因為還算是個病人,霍子紅對她小心翼翼,能回來已經謝天謝地。

  而炎紅砂是外人,她愛在外面跑多久就跑多久,即便綁了氣球奔月,張叔鄭伯他們也不會尅她,至多建議說:這氣球不結實吧,要不再多綁兩個?

  而他們,就絕沒這待遇了。

  張叔看見他們時,說:「呦,稀客啊,上次見面,還是十年前吧。」

  他和曹嚴華兩個唯唯諾諾,忍氣吞聲,只為遮頭瓦貼背的床。

  好在,上下床還是給他們保留了。

  鄭伯那一關也過的艱難──鄭伯的策略是不多話,只是深深看了他們一眼。

  無聲勝有聲,看的他們背上根根汗毛倒豎。

  於是這兩天,分外勤快,一萬三包攬了鳳凰樓所有買菜的活兒,土豆包菜羊腿臘肉大米白麵醬油味精,每天中氣十足跟人討價還價揀東揀西,就差常駐菜市場──聽人說,賣魚檔的幾個大媽覺得一萬三長的實在不賴,私下裡都叫他菜場小鮮肉。

  曹嚴華則包攬一切灑掃重活,又賣力招攬生意,兩天下來消耗了三盒金嗓子喉寶,才勉強換來鄭伯臉上的春風一笑。

  討生活可真是艱難。

  一萬三草草洗漱,唯恐耽誤了時間趕不上早市最新鮮一撥的葷素,左肩挎個大號的紅白藍塑膠袋,右手拉個摺疊小推車,裝扮與超市打折期間誓死血拼的大媽一無二異。

  他覺得很心酸,不久之前,他還是聚散隨緣酒吧的調酒帥哥,沒事倒騰假酒,泡個美妞,生活別提多輕鬆自在。這才幾個月,別人關注股市變動,他只看菜價漲跌。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他百思不得其解:從羅韌第一次出現在酒吧?從曹胖胖大放厥詞說他也要開個店,門口還用黃金鑲個道?

  從酒吧大堂裡穿過,小推車的車軲轆咯吱咯吱的。

  看到曹嚴華正背對著他,在靠窗的一張桌子上,埋頭吭哧吭哧寫著什麼。

  一萬三好奇,鬆開小推車,躡手躡腳走近,居高臨下,伸長了脖子去看。

  曹嚴華還是聽到動靜,趕緊把紙翻了過來。

  一萬三隻看到半句。

  ──聽說二表弟結婚……

  於是翻著眼看他:「家書啊?」

  曹嚴華沒吭聲。

  「都什麼年代了還寫信,直接打電話唄。」

  「你二表弟結婚,你是不是得回去啊,要不要隨禮啊?」

  ……

  不管怎麼敲打,曹嚴華都像個悶葫蘆。

  菜場風雲變幻莫測,容不得在這兒浪費時間,一萬三沒耐性了:「矯情。」

  說完了,拉起小推車離開,一路咯吱咯吱。

  曹嚴華繼續寫信。

  ──聽說二表弟結婚,祝百年好合,因在外工作繁忙,無法回家,隨信附上500塊錢。

  落款猶豫了再猶豫,左瞅瞅右瞅瞅,確信沒人看得見,刷刷幾筆,做賊一樣簽下。

  然後對折,擼好,塞進信封。

  剛封了口,木代從樓上下來,說:「曹胖胖,練功!」

  曹嚴華趕緊把信塞進口袋。

  木代之前也教他功夫,但並不怎麼走心,像是在教他耍弄花花架子──但這趟回來之後,明顯有變,甚至還給他畫了一張練功進度表:什麼時候能完整打一套拳,什麼時候能三步上牆,明明白白,仔仔細細。

  拿去給一萬三看,一萬三咂舌:「小老闆娘會這麼仔細?」

  他斷言木代帥不過三秒:「估計是因為你在南田為她出力,一時感動吧。」

  然而不是這樣,她突然真的就變成「嚴師」了。

  她專門找了根細的青竹枝,拿刀精心削細,火烤軟,浸冷水,又塗一層油。

  曬乾之後,細細的竹枝韌的像牛皮條,半空虛甩時像馬鞭一樣發出空響。

  彼時曹嚴華還矇昧無知,問她:「小師父,這個拿來幹嘛啊?」

  她答:「抽你的。」

  曹嚴華覺得自己皮糙肉厚,很看不起還沒筷子細的竹枝,結果很快吃到苦頭,這玩意抽起人來可真疼啊,尤其木代有手勁,嗖呦一下子,快準狠,一記抽在腿肚子上,曹嚴華全身的肉都跟著顫抖哀嚎。

  幾天抽下來,功夫真有長進,對木代也漸漸怵頭,以前會妹妹小師父的叫,現在叫的也少了。

  今天的目標是三步上牆。

  木代給他做示範,助跑,衝,一腳踩蹬,另一腳就勢借力,長臂一伸,扒住牆頭,用力,起。

  她輕盈的全不費力,曹嚴華還沒看清楚,她已經站到後院的牆頭上了。

  對他算降低要求,今天不求上牆,只要手能扒住牆頭掛十秒就算過關。

  曹嚴華試了幾次,一腳踩蹬做的極到位,另一腳完全借不上力,中途張叔經過,還以為木代在教他踹牆,極為不滿:「哪經得住他這麼踹!」

  大日頭底下跑了幾十次,頭暈眼花,好不容易做的形似,總是差一點:手臂伸出去,怎麼也扒不到牆頭。

  曹嚴華快哭了:「小師父,我胳膊短。」

  木代說:「這跟胳膊沒關係,是你起步蹬低了。」

  她站到牆邊,吩咐他:「再來。」

  曹嚴華深吸一口氣,助跑,衝,一腳踩蹬。

  剛蹬上牆,木代手裡的竹枝在他屁股上狠抽了一下子,曹嚴華屁股一縮,也真見了鬼了,另一腳居然真的蹬高了,胳膊一搆,真的扒住了牆頭。

  眼淚差點兒奪眶而出。

  木代在下頭說:「扒住了,十秒,我說停才能下來。」

  原來這十秒才是最艱難的時光,曹嚴華臉憋的通紅,扒住牆頭的胳膊打擺子一樣篩。

  木代瞇著眼睛,優哉游哉,近在咫尺,兩重世界。

  一低頭,看到地上躺了封信。

  撿起來看,字跡歪歪扭扭,地址好長,打頭寫:重慶開原縣大巴山……

  木代問曹嚴華:「你的?」

  回應她的,是轟然落地一聲響。

  ***

  臨近午市,所有人都去鳳凰樓幫忙,鄭伯瞅空問木代:「紅砂什麼時候回來啊?」

  炎紅砂回昆明去理家裡的一攤爛賬去了,前兩天還打電話跟木代哭訴說什麼也看不懂,讓她簽什麼她就簽什麼,房子她也不要了,一塊磚都不帶走。

  木代回答:「就這兩天吧,據說房子家具抵押出去都嫌不夠,好在那些人跟她爺爺還算有交情,說少那點三瓜兩棗的就算了。」

  「以後就來麗江住了?」

  「她想來的,在昆明也沒什麼朋友了。紅姨這兩天收拾房間呢,紅砂來了先跟我們住。」

  鄭伯噓一口氣:「那感情好,我多一個勞動力了。」

  木代問他:「羅韌呢,他那邊怎麼樣了?」

  鄭伯瞪她一眼:「假惺惺的小丫頭,少裝,他怎麼樣了,妳會不知道?」

  木代抿著嘴笑。

  羅韌回麗江的第二天就帶著聘婷離開了,去了何瑞華醫生開的心理診所。

  每天都有電話過來,所以,他怎麼樣了,木代最清楚不過。

  何況,偶爾和何瑞華聊天,何瑞華也會談起聘婷。

  說:「其實不能說嚴重,只是刺激大事件導致的驚嚇過度。所以暫時,藥物治療和物理治療為主,後續,我想嘗試一下……比較偏門的方式,比如……場景重現。」

  木代說:「羅韌不同意吧。」

  何瑞華嘆氣:「是啊,即便是我,也擔心會不會弄巧成拙,加重了反而不好,要是她和妳一樣,能有清醒的意識跟我做理性的溝通就好了。」

  話題於是轉到她身上:「我也跟羅韌聊過妳了,問他覺得妳有沒有什麼不同。」

  「他怎麼說?」

  「他說能感覺到有變化,但是他覺得都合理。」

  木代沒有說話。

  何瑞華說:「門前空地上,一夜之間造起一幢房子,人人都會覺得驚詫。但如果打地基、砌牆、上樑、封頂,這些一步步在他們眼前發生,也就見怪不怪了──這不就是我們想要的嗎?」

  ***

  午市過後,木代朝鄭伯要了鑰匙,帶著曹嚴華和一萬三去了羅韌家裡,先把盛放凶簡的那間屋子清空,所有東西暫時搬到羅韌臥房,包括那口魚缸。

  搬缸的時候,曹嚴華和一萬三大氣都不敢喘,微微漾動的水中,四根凶簡上下起伏,一萬三問曹嚴華:「覺不覺得凶簡上的字更亮了?」

  曹嚴華回答:「七個裡被逮住四個了,急眼了唄。」

  ……

  大概兩點多的時候,事先約好的泥瓦工人開車過來,車後斗裡,滿滿的紅磚水泥。

  木代領了工頭進房,向他示意事先用記號筆標註的位置,要求在這裡砌一堵牆,但牆上靠邊的位置留個1米見方的窗口。

  這是羅韌之前提的建議,把這間房子隔出一個類似暗室存放凶簡,入口用畫板或者別的什麼遮住──外人看來,只可能覺得屋子偏小,不會想到這樣的老房子會有玄虛。

  工程不大,工頭帶著兩個手下很快開幹。

  木代在屋子裡待著監工,但其實意義不大,反而礙著人家幹正事,正狼狽的挪來讓去時,曹嚴華從外頭探進頭來:「小師父,妳看見神棍在群裡發的東西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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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51:10 |只看該作者
131 【細雨秦坑】第②章

  算起來,這一趟,神棍在函谷關盤桓了不少日子。

  他從來沒來過這裡,畢竟這兒不符合他一貫的「審美」喜好,在他看來,須得鬧鬼的、靈異的、嚇死人的地方,才有拜訪和鑽研的價值。

  既到函谷關,應該從哪兒入手呢?

  未能免俗,買了張靈谷函谷關文化旅遊區的景區門票,居然要五十塊,好生心痛,好像看到無數香噴噴的肯德基雞翅撲騰騰飛走。

  一圈逛下來,看樓看題字看人頭,還數次被人嫌棄是要飯的,又幾次被景區工作人員以懷疑的目光審視著要求查票。

  沒有發現,沒有收穫,出來時,在大門口的介紹上又細看簡介,什麼「1987年重修太初宮」、「1992年復建函谷關關樓」,原來是古蹟新造,上哪去找兩千多年前的老子痕跡?

  神棍好生鬱悶。

  托腮苦思冥想時,有兩個外地遊客從邊上經過,兩個人大概也是對景區失望,有一句沒一句的對答。

  ──現在這些景區,看來看去都一樣,真是沒勁。

  ──要我說,想看真東西,一定要躲開這些有名景點和大開發商,要真正深入民間,偏僻的地方才有精華。

  真是一語驚起夢中人,偏、遠、邊、奇,不正是自己一貫以來的指導方針和路線嗎,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呢?

  神棍興高采烈,班車轉麵包車,小皮卡轉拖拉機,沿著想像中的老子出函谷關行進路線,並不怕遇到心懷叵測的打劫者──就他這周身的氣勢,只要把手機藏好了,打劫者大概都會施捨他兩塊錢的。

  路過不少打著老子旅遊文化旗號的小門小戶小村,通常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返,鬱悶之下,在群裡發過一條信息。

  ──函谷關不好玩。

  是不好玩,怎麼也是「望氣竟能知老子,萬古驚塵向此空」的千古第一雄關要塞啊。

  這一天黃昏時分,從搭的拖拉機上下來,又到一個村子,村子很小,小山頭上零零落落十來戶,村口的紅磚牆上,灰泥粉刷了一行大字。

  ──老子行停處,文化旅遊村。

  神棍估摸著,應該是縣裡的宣傳部統一搞的,村裡人估計壓根都不知道老子是誰。

  神棍爬到山頭,遠眺了一回。

  這裡應該距離函谷關景區很遠了,具體屬哪個省轄神棍也懶得去查,就是覺得,這村子位置很妙。

  確切的說,是函谷關這一大塊,位置都耐人尋味。

  南依秦嶺,北眺黃土坡,隱隱能望見黃河,如果按照大的地勢來看,正好位於大興安嶺—太行山脈和祁連—秦嶺山脈的交合之處,這一帶,現今可能已經不是中國的政治經濟中心,然而在很久以前,華夏之初,那可是起源之地,炎帝、黃帝、九黎一族的競相爭奪之所。

  現在富庶的長江中段一帶,那個時候,還只是帝王家無暇南顧的三苗呢。

  腳下的黃土都歷史悠長,捧了看,混雜揉捻著無數故事,可惜了,哪家歷史博物館都不屑挖去收藏。

  神棍拍拍手,下山。

  半山腰,遇到小孩打彈子,大的有十來歲,小的還只穿開襠褲,半趴在地上瞇縫著眼睛瞄準,前襟褲腿全是沾帶的黃泥,看到神棍過來,都好奇的抬頭看他,這村裡,大概很少有外人來。

  神棍問:「娃娃,你們村有景點嗎?」

  既然是叫「文化旅遊村」,總得有一兩個立得起的景點的:譬如經過上一個村子時,村民帶他看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大青石,說是老子出函谷關時,倚著這塊石頭休息過,這石頭從此冬暖夏涼──還硬是熱情的讓他摸,摸完了朝他收了五塊錢。

  問完了,覺得自己有點文縐縐的,這群娃娃們根本不知道「景點」是什麼意思吧,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

  沒想到,那大孩子居然聽懂了,說:「有啊,我們村有八卦觀星台。」

  神棍一下子震驚了。

  居然不是「老子休息處」、「老子飲牛處」或者「老子摔跤處」,而是「八卦觀星台」這樣有文化有氣質的名字!

  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能帶我去看看嗎?」

  娃娃們很興奮,簇擁著他往一個方向去,或拽或拉。

  下一刻,當八卦觀星台出現在神棍面前時,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掃帚迎面撲了一下,掃帚拿開後,臉上還撲簌撲簌往下落灰。

  就是一塊石頭,下半截埋在土裡,露出的部分大概面盆大小,傾斜著,周身長滿青苔,傾斜的下半部分是下凹的,裡頭積了渾濁的雨水,有蚊子的幼蟲在水面上歡快的划來划去。

  這叫八卦觀星台?

  一個人站上去都嫌侷促,歪的架個接地望遠鏡都嫌不穩,也好意思起這麼氣勢磅礡的名字?

  神棍悻悻跟一群娃娃們告別,那個大孩子叫栓子,跟在他後面喊:「你沒車走的啊,拖拉機太陽一下山就不開了。」

  竟讓這烏鴉嘴說中了。

  神棍在大路口一直等到月亮上了天,唯一經過的交通工具就是一頭驢,還是放養的,經過他時,鼻子裡噴氣,滿臉不屑。

  神棍只好又折上山,也巧,敲開的第一戶就是栓子家。

  栓子父母在城裡打工,家裡只他和爺爺老栓頭,鄉下人實在,收了他十塊錢,就給他理出舖位來,還包飯。

  晚飯是南瓜粥和烙餅捲青椒,還挺香,神棍捲了烙餅倚著門乘涼吹風。

  籬笆院外的小路上走來個黑影,佝僂著腰,近前看,是個老頭,花白頭髮,背著的手裡握了根黃銅煙袋。

  老栓頭出來打水,跟那人打招呼:「尹二馬,又去八卦觀星台睡覺啊?」

  語氣裡有幾分嘲諷。

  尹二馬像是不曾察覺,氣定神閒回答:「是。」

  然後不緊不慢走遠。

  神棍心裡一動:這尹二馬給人的感覺,並不像沒見識的鄉下農戶。

  老栓頭回過頭,跟神棍解釋:「那個人,也是有毛病,平時說話做事都正常,就是到了晚上會犯病。」

  神棍興奮了,犯病就表示事情稀奇、不正常,這正對他的口味。

  「怎麼個犯病法?」

  老栓頭一邊說一邊嗤嗤笑:「他每天晚上,差不多這時候,就去那個什麼八卦觀星台,說是看星星。其實好多人撞見過,他就是去睡覺,到那往地上一躺,躺一會,又拍拍屁股爬起來回家,下雨下雪,從不間斷。」

  他向神棍尋求認同感:「你說,這不是犯病是什麼?」

  這不一定是犯病,科學一點的說法叫強迫症,文藝一點的說法叫個人愛好,敷衍一點的說法叫任性。

  神棍的心癢癢的,說:「我跟去看看。」

  ***

  躡手躡腳跟上。

  照明不成問題,山裡的月光好像都比別處來的亮,照在地上,銀子似的明晃晃。

  很快就到了那塊所謂的八卦觀星台。

  老栓頭講的半點不差,那個尹二馬煙袋往紮衣服的白色裹布腰帶裡一插,就勢躺了下去,嚴格說來也不是躺,側臥,一動不動,跟上床睡覺沒兩樣。

  這叫看星星?

  不遠處的神棍納悶地學著他的姿勢扭頭:從這角度,死也不會看見星星的吧,視線都被那塊半截埋在土裡的石頭給擋住了啊……

  慢著慢著……

  神棍回過味來,這尹二馬,其實是在看石頭吧。

  正琢磨著,尹二馬那頭已經完事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雙手往背後一背,又不緊不慢原路返回。

  覷著他走遠,神棍一溜煙小跑,又到八卦觀星台,嗖的躺倒,按照記憶中的尹二馬的位置,挪挪扭扭著側臥。

  那塊石頭黑魆魆的,像是跟夜色融為一體,但石面上,又有一面亮,像是低角度傾斜放置的一面鏡子。

  想起來了,這是石頭低窪處的那些積水。

  神棍瞇著眼睛去看。

  看著看著,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這水面雖然小,但是往深處想,也許把整片天都倒映進去了。

  這麼一想,頓時覺得尹二馬這個人,很有點跟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詩情畫意:他可能真的在看星星,看星星也未必真的要抬頭,低下頭也可以的。

  冷不丁的,水面上泛起一點瑩亮。

  不是看走了眼或者光反射的那種亮,就是憑空出現,神棍甚至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天:今兒晚上月朗星稀,只那麼隱約可辨的幾顆,不可能出現能這麼清晰投射在水面上的大星。

  神棍屏住呼吸。

  第二點亮隨即泛起,距離第一點有些距離。

  那亮,真的像隱在水裡亮度不定的星星,這尹二馬,或許真的是在觀星。

  神棍覺得自己是窺探到了什麼秘密,一顆心緊張地砰砰直跳。

  第三點,第四點……第七點。

  錯次排列,形狀像一把……勺子。

  北斗七星?

  沒錯,就是北斗七星。

  這普通的小村子的一塊石窪裡積的水,怎麼會現出個小北斗的星樣來呢?

  神棍驚訝極了,又是興奮又是困惑,他趕緊掏出手機,調到相機模式,對焦。

  拍的時候,手還是激動的顫了一下,圖像有點糊,但七個亮點還是勉強可辨。

  剛拍完,水面上的影像又有變動,從他的位置來看,最下頭的三個和靠上的一點亮度慢慢隱去,變成了暗紅顏色,剩下的三點似乎更亮了。

  然而這景象也只持續了幾秒鐘。

  水面恢復之前鏡亮的一片平靜,有風吹過,泛起幾不可查的漣漪。

  神棍從地上坐起來,腦袋上滑稽似的蹭上了好幾根草屑。

  興奮之情難以言表,這尹二馬,還真的是在看星星啊。

  ***

  天色已經很晚,神棍先回到老栓頭家,老栓頭還沒睡,守著電視機啪嗒啪嗒抽菸袋,無比愜意。

  神棍問他:「你們村那個八卦觀星台,什麼來歷啊?」

  老栓頭說:「誰知道,打小就這麼叫了。」

  他好奇地看神棍:「你們外鄉人,是不是聽這名字覺得雅啊?鄉裡的幹部也說這名字起的亮堂,可我聽著,跟什麼白狗坡、南山坳子是一樣一樣的。」

  從小聽到大,天天聽,也分不出有什麼不同。

  「就沒人知道個來歷?」

  「尹二馬說,有個文化人叫老子,那塊石頭,是老子撂在那的。」

  神棍沒再問了,他覺得老栓頭知道的也有限,更多的線索,大概要落實在這個尹二馬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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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51:22 |只看該作者
132 【細雨秦坑】第③章

  都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神棍算分外神經大條和灑脫,硬是把不如意事掰到十之一二。

  而在這十之一二中,有一件最讓他耿耿於懷的事。

  走南闖北,追尋探求玄異之事二十餘年,也算見聞廣博,任何奇事,都能引申個滔滔不絕──然而,他仍是普通人一個,並不具備任何與生俱來的與眾不同之處。

  譬如,他知道死人的怨氣可以撞響特殊的鈴鐺,但他壓根聽不懂鈴語。

  再譬如,他能把如何養蠱說的頭頭是道,但他不會養、不會下、也不會解。

  老天沒賞這口飯吃,沒辦法,天才是99%的汗水加1%的天分,汗水易得,大太陽下曝曬半天就能聚齊一桶,但天賦異稟這個東西,羨慕到死也偷不來搶不來。

  所以,神棍漸漸確立一個指導方針:成不了那樣的人,也一定要插足他們的世界。

  所以,他決定跟尹二馬做朋友。

  他朝老栓頭買了些玉米、棒子麵、外加一掛長串大蒜瓣和紅辣椒,喜氣洋洋拜訪尹二馬去了。

  這裡的房子都簡陋,有的是磚砌,更多是黃泥夯牆,外頭籬笆或者木頭圍個小院,籬笆的間隔稀疏,母雞黃狗進出毫無障礙。

  尹二馬已經起床,正在籬笆院裡咕嚕咕嚕的漱口,一抬眼看到來人身上掛著大蒜瓣和紅辣椒笑的嘴都合不攏,心裡一個激靈,那口本想往外噴的水就全嚥下去了。

  問:「你誰啊?」

  神棍說:「尹先生,你好,我來是想跟你真誠的交個朋友的。」

  交朋友這種事,神棍向來是單刀直入不加絲毫掩飾的──想當年,他對萬烽火的消息業務鋪設嘆為觀止,打聽到萬烽火在重慶一個擔擔麵攤子上吃飯,背著麻袋就上去說:「大家交個朋友唄?」

  萬烽火給了他兩塊錢,事後,萬烽火回憶說:以為是要飯的,覺得現在要飯的要錢開場白都這麼有新意……

  尹二馬這輩子,大概都沒被人尊稱過「先生」,他愣了一下,又問了一遍:「你誰啊?」

  「我的背景比較複雜,簡單來說,我目前正在進行老子出函谷關的文化專題研究,在這一帶,已經深入鄉村考察好幾週了。」

  說到這裡,他推推鼻樑上的眼鏡,然後翻包。

  這裡必須要插一句,以往,神棍的行李都是用麻袋來裝的──因為他總要隨身攜帶大量手抄筆記。

  然而兩年多以前,機緣巧合,他在一位好友毛哥處長住,把自己二十餘年來的見聞心得集結成冊,麻袋也就隨之失去了攜帶的必要,所以他現在的行李包,是個古城旅遊紀念無紡大布袋,正面印「比麗江更悠閒,比大理更愜意」,反面印「歡迎你到古城來」。

  他從包裡掏出一本半厚的,白色封皮的書,書名是《神棍說》,副標題《二十年目睹之驚奇險怪》。

  說:「這是我寫的書,還請指正。」

  這書沒有書號、沒有出版社,瞭解內情的人知道,那是神棍向朋友「眾籌」打印了裝訂的,首印約十本,除了一本自己留在身邊翻閱外,其它全部內銷。

  然而尹二馬並不知道。

  這身上掛滿大蒜紅椒的人,居然是個出了書的、且正在進行「文化專題研究」,尹二馬多少覺得有點蓬蓽生輝。

  他熱情地把籬笆門的勾扣打開:「請進,快請進。」

  神棍很得意。

  多讀書、顯得自己有文化是多麼的重要啊,到哪都受歡迎呢。

  ***

  尹二馬的早飯簡單,稀飯,加頭年曬乾的地瓜條,因著神棍的到來,又往火還沒滅的灶膛裡塞了兩個玉米。

  神棍盤腿坐在炕上,先講函谷關,什麼天開函谷壯關中,遙見紫氣東來,青牛老人出關。

  尹二馬憨厚的笑,往自己的黃銅煙袋膛裡塞葉子煙,說:「知道,知道,從小聽到大的。」

  煙袋上了火,湊著吸了兩口,持著煙桿對著外頭掄圈比劃:「這村叫尹家村,較真了認祖宗,還都是當年那個把守函谷關的尹喜後人呢。」

  想了想又補充:「都姓尹嘛。」

  神棍心裡一動。

  「聽說老子出函谷關的時候,交給尹喜一卷五千字的《道德經》。」

  尹二馬點頭:「是的,是的,縣裡的幹部來宣傳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名著。」

  灶膛裡,燒玉米的香味出來了,像勾著的小手,勾引的嘴裡直往外出涎水。

  這尹二馬,凡事都知道知道是的是的,沒套出什麼料來,神棍眼珠子一轉,決定拋磚引玉。

  「但很少有人知道,那時候,老子還交給尹喜一卷七根凶簡。」

  尹二馬一下子抬起了頭。

  眼睛瞪的大大,目光裡驚喜無限:「你也知道七根凶簡?」

  神棍知道這步棋是走對了:「是,我也知道。」

  尹二馬激動的有點手足無措,直到灶膛裡的玉米焦味出來。

  他慌裡慌張下炕,忍著燙噓著氣把玉米從灶膛裡扒拉出來,撕了外頭的葉子,拿白搪瓷碟子盛了端上來,又去櫥櫃那一通倒騰,端了碟醃漬花生米,又拿了一小瓶白酒上來,並兩個小酒杯,滿滿斟了倒上。

  接待規格上了一檔,看來是要長談的節奏。

  「神先生,關於七根凶簡,你再說道說道?」

  於是神棍又多說了一些,關於這世上最早的七則兇案,用於封印的鳳凰鸞扣,尹喜擔心七根凶簡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說:「這世上沒人可以解開。」

  到此而止。

  尹二馬正聽到興頭上:「沒了?」

  神棍說:「沒了,然後老子就騎青牛出關了,出關之後杳無音訊,誰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尹二馬端起小酒盅,哧溜一聲乾底,他大概酒量不行,剛一杯下去,面膛上已經罩了紅。

  神棍趕緊又給他斟滿:多喝點好,酒後吐真言嘛。

  尹二馬說:「還有後半段呢,你不曉得吧,也是,你肯定不曉得。」

  他爬下床,撅著屁股在炕底倒騰了一番,翻了個紅底大花布的布包出來,示意神棍:「你看,打開了看。」

  隔著布,神棍伸手摸了摸,硬邦邦的。

  一層層揭開,居然是幾根寬大的木簡,但每一根都不全,明顯被燒過,上頭密密麻麻的纂字,簡與簡之間,本來應該是用麻繩連接的,現在已經朽爛不見,只剩下木簡身上的繩頭。

  神棍驚訝:「七根凶簡?」

  再一想不對,數目不對。

  尹二馬嗤嗤的笑:「這哪是凶簡啊,就是簡書。但是有年頭,不瞞你說,我要是拿去賣,別說拖拉機了,能換幾輛大卡車呢。」

  說著,又是哧溜一聲,酒到杯乾。

  神棍趕緊添酒。

  尹二馬拈起了一根給神棍看:「看見沒,這頭黑的,那都燒的──這東西,火場裡扒拉來的,焚書坑儒聽過沒?焚書坑儒,秦始皇燒的。」

  神棍興奮的一顆心砰砰直跳,這趟真不白來。

  尹二馬端起酒杯:「所以我說你肯定不曉得,當年那焚書,那叫盡收天下之書,不到三十年,除了老皇帝允許的,其它的書,燒的乾乾淨淨,很多典籍從此失傳──我跟你講,文化是脆弱的,說沒就沒啊。」

  「那這些木簡……是怎麼保留下來的?」

  ***

  據尹二馬說,那年月,他們尹家的先人,在官府裡做小官。

  當時,秦始皇的焚書令是,除了特定的一些書籍外,其餘的,都要上交官府進行焚燬──說來也巧,那位尹家的先人,恰被攤派了負責這一塊工作。

  可以想見,他盡職盡責地銷毀,然後,趁人不備,搶出了這麼幾片他認為尤為重要的──或者說,是對尹家來講尤為重要的。

  尹二馬指那些木簡:「這一段,講的就是八卦觀星台。話說回來,你知道咱這為什麼叫『老子行停處』嗎?」

  「為什麼?」

  「就上接著你講的,尹喜擔心七根凶簡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說,這世上沒人可以解開。」

  他像是說書打板,手掌往桌邊那麼一拍,神棍很配合地又斟上一杯酒。

  ***

  神先生,你是文化人,你應該知道,世事無絕對。

  老子是個聰明人,好幾千年前就出了書,他能想不通這個理兒?

  所以,老子出函谷關,差不多就到咱們這尹家村的時候,越琢磨他就覺得越不對,於是從牛背上下來,差了一個路過的人,讓他幫忙去把尹喜給請來。

  這尹喜,你別看他是個當官的,他是老子的崇拜者,一聽老子叫他,趕緊就顛吧顛吧來了。

  老子跟他說,這世上事變幻莫測,以後的事很難說,放眼當今之世,他敢講「無人可以解開」,但是百年之後呢?千年之後呢?

  尹喜這個人你一定也知道的,他是「精通曆法、善觀天文、習占星之術」,所以老子和尹喜商量,造觀星台。

  這觀星台,不是你想像中看星星的大土檯子,不知道你看過沒有,就在這半山坡的山包包上,很不起眼,冷不丁一看,還以為就是路邊的石頭。

  但當年,尹喜是「進深山,採石無數」,終於讓他找到這一塊奇石,在這一帶勘定方位之後設下,石面形同八卦,像是抱尾雙魚,其中半面稍微低窪一些──正因為低窪,所以才能積水。

  說到這積水,也有講究,你別看有時候水挺髒,但是只積天上落下的無根之水,比如雨水、雪水,而且吧,夏天絕不會曬乾,冬天也不可能上凍。

  老子拜託尹喜,要安排人,每天晚上查看這塊八卦觀星台,他說,如果什麼都看不到倒是好事,萬一什麼時候,在八卦觀星台上看見有星星出現,那就糟糕了,而最糟糕的是……

  ***

  說到這裡,尹二馬頓了一下,拈了幾顆花生米下酒,定了定神。

  神棍沉不住氣:「最糟糕的是什麼?」

  「最糟糕的是,當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並且持續長亮的時候。」

  七星北斗?這有什麼糟糕的呢?神棍想不通,私心裡,他覺得北斗星還挺招人愛的,像勺子一樣,野外生存的時候,還可以借助北斗星辨認方向。

  尹二馬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神先生,南斗主生,北斗主死,這七根凶簡,可都是主死的不祥戾氣啊……」

  北斗主死……北斗七星……

  神棍的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來。

  原始社會,由於社會生產力極度低下,導致人類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風、雷、電等等自然力。

  而在這之中,最重要的一種,是星辰崇拜。

  七根凶簡和北斗七星聯繫在一起,會不會是最原始的星辰崇拜?

  而七根凶簡要靠鳳凰鸞扣剋制,鳳、凰、鸞是用來作為圖騰的吉祥玄鳥,代表著原始的玄鳥崇拜。

  怎麼越聽越覺得,像是兩種力量的互相制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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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51:37 |只看該作者
133 【細雨秦坑】第④章

  讓神棍鬱悶的是,接下來,從尹二馬嘴裡就問不出乾貨了,或者說,越問越讓自己著急。

  譬如他問,老子有沒有說,當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並且持續長亮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尹二馬看著他嘿嘿笑,一張臉透著酒紅。

  估摸著是不願意答,神棍換了個問題:這木簡在你們家一直保存了兩千多年嗎?你們家裡,由古至今,每天晚上都要去八卦觀星台觀星?

  尹二馬說:「不是啊。」

  不是?神棍完全懵了,還想再追問,尹二馬身子往前一倒,腦子往桌面上一磕,鼾聲如雷,酒氣沖天。

  剩下神棍在邊上茫然拈花生米吃,過了會,他忽然想到什麼,趕緊把那幾根木簡擺正,手機掏出來,逐一拍過。

  神棍發到群裡的,就是這幾張照片,說這東西可能跟七根凶簡有關,極其重要,讓他們上網比對字體,查查上頭講的都是什麼。

  羅韌和炎紅砂可能在忙別的事,短時間內都沒回覆,木代時不時要應付工頭,所以這事就交給一萬三和曹嚴華。

  兩人給羅韌發了信息,表示要借用他房間的電腦。

  沒回覆,先開機試運氣,本來還擔心有密碼,居然沒有,暢通無阻就亮了屏。

  論理該先點瀏覽器。

  曹嚴華壓低聲音:「三三兄,你說我小羅哥電腦裡,會不會有那種片子?」

  他擠眉弄眼,一萬三心領神會:「沒準還有那種圖片呢。」

  說話間,鼠標移到存儲盤上:「翻嗎?」

  曹嚴華說:「這是不道德的事,但是為了我小師父……」

  一萬三說:「可不,這也是為了小老闆娘,有些男人隱藏的很深。」

  於是翻。

  大失所望。

  羅韌這電腦,之所以扔在這,好像就是無所謂作「公用」的,幾乎沒有任何存儲下載內容,而且,瀏覽記錄全部清空,一點痕跡都沒有。

  半晌,曹嚴華喃喃:「我小羅哥隱藏太深了……」

  兩人對視一眼,悻悻開始幹活。

  搜了纂字體網,又開了簡體纂體在線轉換生成器,一萬三負責一個一個比對,曹嚴華則根據一萬三的發現在一邊的白紙上逐字謄寫。

  人專心做事的時候,大概就會覺得時間過得尤其之快,才剛翻譯了一小半,隔壁的工程就已經結束了,甚至能聽到結賬算錢和那幾個泥瓦工下樓的聲音。

  再次抬頭,天都快黑了。

  很多纂字,實在找不著,只得用圓圈代替,一張紙舉起來,半數的圈圈,然而連蒙帶猜的,意思居然也勉強讀了個大概。

  這上頭講的,其實就是尹二馬跟神棍說的那些──老子到達行停處之後,委託尹喜造八卦觀星台的事,不過,還多了一兩句內容。

  古文字詰屈聱牙,翻譯成大白話,大意就是,尹喜問老子,倘若七星長亮,該怎麼辦呢?

  既然形勢變的危險和糟糕,總得做點什麼吧?

  然後,老子沉思良久,「觀八卦、品天相」,說了四個字。

  「鉅子可期。」

  尹喜問老子:「鉅子也誰?」

  老子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再接下來就沒了,應該是燒掉了。

  ***

  曹嚴華盡忠職守,將這些內容,編輯了長長的好幾段,發送到群裡去。

  還加了自己的意見:鉅子應該是一個人吧,春秋戰國時代,大家起名字都愛帶個「子」。

  「鉅子可期」這句話也很好翻譯,字面來看,老子的意思是,可以指望一個叫鉅子的人。

  然而神棍很快回覆說,鉅子是墨家學派的領袖,墨家學派是由墨子開創的,但是,按照年代來看,老子去世的時候,墨子才剛剛出生,這時候距離墨家成為派別和第一任鉅子產生,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呢。

  曹嚴華不服氣:人家是老子啊,就不能通曉過去未來?更何況他當時回答尹喜「我也不知道」,就更加說明他說的是百年之後的人了。

  好像也不無道理,神棍思前想後,覺得還是得再從尹二馬這突破。

  然而,尹二馬突然之間,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了,不管神棍怎麼說,不管扯出文化還是專題研究的大旗,尹二馬再也不吐露一個字。

  追的急了,他就回答說:「神先生,有些事情,我們是不向外人說的。我之所以告訴你那麼多,是因為這輩子,你是第二個向我提起七根凶簡的人。」

  神棍知道自己是碰上個倔老頭了,兩種人的嘴永遠撬不開:死人的,和誓死不說的。

  這種守在秘密身邊,卻無法得窺的感覺,真心糟糕。

  晚上,承蒙尹二馬不趕,算是同榻而眠,月光很好,透過老式的木格子窗照進來,在他身上打滿了小方格。

  神棍當然是睡不著的,翻來覆去,唉聲嘆氣,不知道到第幾次時,聽見尹二馬說夢話。

  「鑰匙……觀四牌樓……」

  ***

  一大早,鄭伯接到羅韌電話,說是聘婷情況穩定,但卻是需要長期療養。

  一聽這話鄭伯就明白了,羅韌不可能有時間去應付這個「長期」,他大概是要回來了。

  自己倒是想去陪,但今時不同往日,鳳凰樓的名聲和招牌菜,都是他扛著呢。

  羅韌讓他放寬心:「我會給聘婷雇一個全職陪護,同吃同住同睡,還能及時配合何醫生這邊的治療。」

  也只能這樣了,鄭伯叮囑他:「你一定要好好面試,也得讓聘婷面,她不喜歡的人,千萬不要留啊。」

  羅韌笑:「知道了。」

  打完電話,他推門進何瑞華的房間。

  這個時間段沒其它的客人,聘婷在房間裡停停走走,對什麼都好奇,有時候會問何瑞華:「伯伯,這是什麼啊?」

  何瑞華笑呵呵的,耐心給她解釋。

  跟何瑞華接觸久了,會覺得這個人其實挺隨和,對病人也很有耐心,很能設身處地去溝通,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當初對木代,下那麼讓人反感的論斷。

  羅韌在沙發上坐下來,朝聘婷招手。

  聘婷踢踏著過來,叫:「小刀哥哥。」

  羅韌板著臉:「現在知道我是小刀哥哥了,在家裡,妳可是理都不理我,還追著別人叫小刀哥哥。」

  聘婷不好意思起來,抱住他胳膊,腦袋往他肩膀上一抵,蹭啊蹭的。

  羅韌心裡微微一動,忽然覺得,這段日子以來,確實很忽略聘婷,有些虧欠這個妹子。

  他伸出手,想摸摸聘婷的腦袋。

  然而聘婷的乖巧真是持續不過三秒,手還沒摸到她頭髮,她又嗖的起來,騰騰騰跑到何瑞華面前,說:「伯伯,我要看電影。」

  何瑞華的電腦上有一套心理動畫短片,每集只幾分鐘,看似是熱鬧的動畫,其實類似於心理智力測試,之前放給聘婷看過,她很是喜歡。

  何瑞華點開一集,聘婷拉了椅子坐過來,硬把何瑞華擠到邊上,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捧著腮,像個認真的小學生。

  何瑞華的助理敲門進來,看見屋裡的場景,有點為難:「何醫生,預約的客人提前來了……」

  不好打擾人家做生意,羅韌想拉聘婷離開,但她正看到興頭上,不肯,惱火的不住跺腳。

  何瑞華笑起來,說:「就讓她看吧,反正又不止一個會客室。」

  他讓助理把客人帶往隔壁。

  這種反客為主的行為……

  羅韌瞪了聘婷一眼,她居然還有理,說:「這個小刀哥哥壞,我還是喜歡那個小刀哥哥。」

  真是……

  羅韌苦笑著回到沙發上坐下,想了想掏出手機,點開群裡的圖片和對話細看。

  其實之前已經看過,還跟神棍和木代分別通過電話,不過正好有空,再比對著琢磨一番也好。

  焚書坑儒……

  老子出函谷關這段往事,在當時已經有竹簡記錄,出關時,又是尹喜請他用鳳凰鸞扣封住七根凶簡──這就說明,關於七根凶簡,當時的環境下,並非秘而不宣。

  墨子是公認的墨家第一代鉅子,他生活的時代遠在焚書坑儒之前,所以,墨子也是知道七根凶簡的傳聞的。

  但是鉅子和墨家,有什麼特殊之處呢?

  羅韌在手機上上網搜索。

  ──墨家是一個有嚴密組織紀律的團體……

  ──服從指揮,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墨家學派的組織成員,是大批手工業者和下層士人……

  ──墨者很能戰鬥,具備初始的「俠客」精神……

  似乎……

  「小刀哥哥,放完啦!」

  羅韌剛剛成形的一點思路,被聘婷忽如其來的一聲尖叫毀的無影無蹤。

  他沒好氣看聘婷:「等著。」

  放完了之後,自然會自動跳到下一集的,所以妳耐心等著就好。

  但是,此時的聘婷,如果能有這個覺悟,怕是也不用來這裡就醫了。

  她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挪著鼠標點點戳戳,又伸手去拍顯示器,好像這樣,就能把下一集拍出來一樣。

  羅韌無奈地站起來,才剛向那頭走了兩步,聘婷忽然咦了一聲。

  電腦音箱裡傳來沙沙的聲音,這是視頻在播放中了。

  看來是不用過去幫她了,羅韌轉過身,正想回去坐下,音箱裡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如果我沒法愛上羅韌呢?」

  這是……木代的聲音。

  羅韌的心忽然砰砰跳的厲害,他走到電腦屏幕前。

  聘婷似乎嫌這個節目不好看,撅著嘴巴又想動鼠標,羅韌握住她的手,說:「乖,別動。」

  語氣有點生硬,目光死死盯住屏幕。

  這應該是網吧吧?背景昏暗而又嘈雜,木代頭上戴著耳機,倚在座椅裡,一隻手玩味似的拈著唇邊的麥,另一隻手拿著一罐啤酒。

  上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種表情,好像也是在視頻裡。

  羅韌點了暫停,看播放列表。

  懂了,這是前一陣子的視頻,在播放列表的歷史功能表裡,不知怎麼的讓聘婷點了出來。

  看文件時間,好像是……離開南田的前一晚。

  羅韌握住聘婷胳膊,把她從椅子上拉開,自己坐下去。

  聘婷不高興:「小刀哥哥,那是我的位置!」

  羅韌抬頭看她。

  跟往日不一樣,臉上沒有笑容,目光也沒什麼溫度。

  聘婷有點害怕了,她退後兩步,垂著頭,捻自己的衣角。

  羅韌說:「去,把門反鎖了,如果何醫生回來,妳就跟他說,在捉迷藏,就是不放他進來。」

  聘婷眼睛一亮:「是跟伯伯捉迷藏嗎?」

  「是。」

  聘婷蹦蹦跳跳,一溜小跑的到門邊,把鎖扣往裡擰了好幾道,抬頭看到門頂上還有一道防盜栓,又費了老大勁拖了張凳子過來,踩在上面去鎖門。

  電腦屏幕上,木代的影像還在定格,一雙眼睛就那麼看著他──羅韌一直認為,木代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一雙眼睛清澈的像水一樣,喜怒哀樂都看的清清楚楚。

  但是現在,他突然覺得,看不懂了。

  他看著木代的眼睛,看了很久。

  妳有什麼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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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51:52 |只看該作者
134 【細雨秦坑】第⑤章

  三天後的晚上,羅韌回到麗江,事先也沒跟任何人打過招呼。

  家裡沒人,鄭伯估計還在鳳凰樓忙活,羅韌先去存放凶簡的房間,新裝修的灰泥味還沒散去,但已經佈置的有模有樣,所有的地圖、線索分析都已經掛上了牆,不瞭解內情的人,不可能知道房中有房。

  依照他之前吩咐的,角落裡立了個大的落地衣櫃,櫃門打開,裡頭掛滿衣服,伸手進去摸索,在最裡頭的櫃板上摸到一個小小的凹槽,用力往邊上一掰,櫃板就像推拉門似的挪開了。

  羅韌矮身鑽了進去。

  裡頭的空間狹小,魚缸被鐵架子牢牢固定在邊角,四根凶簡懸浮水中,簡言的甲骨文字發出淡淡的螢光,似乎把水都鍍亮了。

  而血色的鳳凰鸞比之前更長了,環繞著凶簡盤旋而上。

  羅韌退後兩步,凝神去看,心思卻並不放在眼前。

  前兩天,他跟神棍又通過電話,神棍發狠表示:自己近期不離開尹家村了,就是要跟尹二馬同吃同住,真誠相交,一定要把他的話給套出來。

  「既然他知道點什麼,我就得狠狠卯住他,何必捨近求遠,沒頭蒼蠅一樣亂找呢。」

  又說:「人都是感情動物,會被打動的。」

  羅韌真是也挺佩服神棍的,這事與他無關痛癢,他這麼上心是為什麼呢?

  細細回想,自己這一路走來,其實都頗為被動,開始為了聘婷,後來萌生袖手之意,但凶簡總像是跟他們掛了鉤,一萬三、炎紅砂、木代,個個有牽有連,於是每次不得不迎頭再上──不知不覺間,居然也四根了。

  到了現在,其實是騎虎難下了,不過,經過南田這一次,羅韌心裡隱隱有了種想法。

  ──凶簡這種東西,還是收了的好。

  這感覺,有點像之前孤路行車,輪胎被路面斜出的鐵刺戳爆,雖然自認倒霉,但他還是會設法把鐵刺挖出了扔掉,避免後來人再去遭厄。

  ***

  略微收拾了一番,先去鳳凰樓,這個時間點,餐館的爆點差不多已經結束,下一輪熱鬧的,就該是酒吧了。

  果然,吃飯的人已經不多,鄭伯在櫃檯裡理賬,曹嚴華圍著圍裙,正收拾清台的桌子。

  看到他,都愣了一下。

  鄭伯皺眉:「回來了也不事先說一聲,聘婷還好吧?」

  「挺好的,請的陪護也是牢靠的人,聘婷蠻喜歡她。」

  他給鄭伯看陪護的照片,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微胖,眉眼可親。

  看上去確實靠譜,鄭伯略微鬆了口氣,這才想起生意上的事應該跟羅韌交代一下。

  「這兩天不錯,基本到餐點沒有空桌子。木代他們午市晚市都來幫忙。剛木代和一萬三還在,現在回去忙酒吧了。」

  想了想又補充:「你們不在的時候,霍子紅那頭也經常讓夥計來搭手,多虧了她……」

  說到這,瞪了羅韌一眼,言下之意是:都像你們甩手大掌櫃似的一跑半個月,我這飯館還開不開了?

  羅韌笑,也不去頂他,這麼多年,鄭伯的脾氣他早就摸的門兒清。

  果然,嘮叨完了,鄭伯的氣也消了:「吃了沒?」

  「沒。」

  鄭伯凶他:「沒見你出力,白食倒是吃了不少!」

  邊上的曹嚴華聞絃歌而知雅意,趕緊進廚房熱了份牛肉炒飯出來,外加一碗骨頭湯。

  端上來了也不走,反而就勢在對面坐下。

  羅韌抬頭看他:「有事?」

  曹嚴華很熱情:「小羅哥,你別跟我客氣,你先吃,吃。」

  羅韌心說:曹胖胖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什麼時候跟你客氣過。

  他埋頭吃飯,篤定了曹嚴華是沉不住氣的。

  果然,期期艾艾,扭扭捏捏。

  「小羅哥,我最近對凶簡的事做了一點分析……」

  羅韌筷子沒停,心裡卻著實有幾分詫異,這曹嚴華跟神棍真是有幾分相似之處,有些時候,都沒有理由的執著。

  他嗯了一聲:「你說。」

  「按照神先生的說法,我們五個人,身上有鳳凰鸞扣的力量,但是為什麼是我們五個呢?我想來想去,都不像是隨機選中的……」

  他掰指頭:「第一根,跟你有關,你叔叔還有聘婷都牽涉其中;第二根,跟我三三兄有關,他父母都是因為老蚌出的事;第三根,是紅砂的爺爺早年惹的禍;第四根,大家都懂的……」

  羅韌看他:「所以?」

  曹嚴華壓低聲音,神秘兮兮湊過來:「所以,小羅哥,第五根該輪到我了吧?」

  羅韌面無表情:「來,曹胖胖,再過來點。」

  曹嚴華也不蠢,很警醒地往後縮:「幹嘛?」

  縮的還是慢了點,羅韌起手就是一筷子,正抽他腦門上。

  「這是什麼好事嗎?你還翹首以待?」

  曹嚴華抱著腦袋,沒吭聲。

  他當然知道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才問的那麼吞吐和艱難,但是……

  該怎麼形容這種心理呢,五個人,同進同出,你們都有,我沒有──就好像經常對一萬三生出的那種不合時宜的嫉妒似的,總覺得不自在。

  於是耷拉著腦袋,悻悻的準備起身。

  誰知羅韌又叫住他。

  「你家裡是幹什麼的?」

  「普通的,在鄉下,就是……農民,沒農活的時候,就做點手工活,都是……老實人。」

  安穩的職業,不像炎紅砂的爺爺那樣容易因財起邪心,也不像木代的母親項思蘭那麼複雜。

  「那最近,沒什麼異常的事吧?」

  曹嚴華搖頭,想了想又說:「倒是有喜事,我二表弟要結婚了。」

  羅韌笑起來:「這是好事。」

  又問:「你不回去參加婚禮嗎?」

  「我寫了信回去,信裡還塞了錢。」

  這年頭,很少有人寫信了,而且信裡塞錢,不怕寄丟嗎?還有,鄉下地方,人情最重要……

  羅韌又問了一遍:「不回去參加婚禮?」

  曹嚴華含糊著答了句:「不回去。」

  ……

  十點來鐘時,鳳凰樓關門,曹嚴華和鄭伯兩個都要去聚散隨緣酒吧──這些日子以來,兩家的互搭互助幾乎成了習慣,鄭伯每晚歇業之後,都要去酒吧幫會忙,沒事的時候,也會跟張叔聊聊天,或是殺盤棋。

  羅韌猶豫著要不要一起。

  沒想到這一遲疑,就讓曹嚴華揣摩出許多臆測來:「小羅哥,你今天回來,見過我小師父沒有?你都沒跟她講嗎?你們是不是鬧矛盾了……」

  真是沒完沒了,羅韌不想給他嚼舌頭的機會:「這就過去。」

  ***

  酒吧裡一如既往的熱鬧,但木代不在,張叔剛支使她出去買東西了。

  霍子紅把羅韌讓到角落的位置裡坐下,說:「這一趟,還沒謝謝你呢。」

  她似乎開始把羅韌當自己人,說話時語氣親近很多,又示意一萬三上酒,一萬三端了杯B52轟炸機上來,近前時哢噠一聲撳開打火機,先溫杯,然後點燃。

  冰藍色的火焰在杯口竄起,頂上一抹瑩紅。

  一萬三有點得意:「這個酒……」

  話還沒說完,羅韌拿過來,仰頭飲盡,嘴唇沒碰到杯口,避免燙傷,然後火在嘴裡滅掉。

  一萬三目瞪口呆,然後悻悻:「你厲害。」

  這種喝法,他自己都沒試過,只敢用吸管喝。

  霍子紅笑,頓了頓說:「木代現在狀態很好,南田的事,她也跟我說了。」

  說到這,聲音低下去:「真是沒想到,那個女人也不是她母親。」

  羅韌打斷她:「當初怎麼會想到收養木代?我的意思是,怎麼會想到收養一個孩子?」

  霍子紅垂下眼簾,沉默了好一會兒:「收養木代的時候,距離我家裡出事,時間並不是很久──當時就是覺得,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

  沒那麼多高尚的理由,她當時也只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寂寞的姑娘,想給自己找些親情和陪伴。

  她自嘲的笑:「我自己都沒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木代如果是被正常的夫妻家庭收養,也許會比現在幸福許多。」

  羅韌回答:「也許吧,但她跟我們,也就沒什麼關係了。」

  他伸手摁了摁太陽穴,覺得有點暈。

  也許並不是暈,只是有些煩躁,不想再說話,酒吧裡很吵,杯盤的磕碰聲就在耳邊。

  霍子紅語氣柔和:「是不是喝醉了?像你那樣一口燜下去,是會上頭的。」

  又說:「不舒服的話,去木代的房間躺一會吧,待會她回來,我讓她上去看你。」

  ***

  木代的房間並不特別隔音,但是底樓那些喧囂攪嚷,因了一層地板的過濾,變的好像遙遠的背景音,反而顯得這個房間尤其清靜。

  他在沙發上躺了一會,聽到木代回來,聽到門口霍子紅低聲跟她說著什麼,還聽到木代詫異的聲音:「羅韌怎麼會喝醉呢。」

  她推門進來,腳步放輕,到近前時,低頭看他,叫:「羅小刀?」

  身上帶外出歸來的清冽和一點點涼,柔軟的頭髮拂在他臉上,帶一絲絲癢。

  大概也是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了,沒再說話,過了會,又起身出去。

  再回來時,電茶壺裡裝滿水,就著插座插上,然後動作幅度很輕的坐到沙發邊。

  水燒時的低低嗡聲在房間裡蔓延開來,蒸著些許熱氣,羅韌睜開眼睛,看到她在身邊坐著,低頭仔細削一個蘋果,長長的果皮掛下來,在他的視線裡晃啊晃的。

  他想起那個視頻,嘈雜而又陰暗的環境,只能看到木代的影像,何瑞華的聲音突兀而又生硬。

  對她說:「我查看了歷史上以往多重人格治療的案例,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比如美國的西比爾,她有十六種人格,經過十一年精心治療,融合成了一種新的,第十七種人格。之後治療停止,她成了紐約一個著名的藝術家。」

  「再譬如著名的賽澤莫爾夫人,就是以她為藍本撰寫的,她前後經歷二十二種人格,近五十歲的時候,她開始認識到『真正的自我』,那以後她的情況就一直正常。」

  「不管是之前的小口袋,還是看似堅強的木代2號,都沒法站在全面的、不間斷的角度去處理妳所有的問題,想正常的在沒有異樣的眼光下存活下去,妳就需要建立起真正強悍的人格。所以之前建議妳,脫離以往的關係,在新的環境裡完成這個重塑的過程。但是……羅韌聯繫過我幫妳開精神證明,他應該是找到妳了。」

  木代笑起來。

  「何醫生,我也想了很久,性格的突兀轉換可能會引起別人的側目和害怕,但是像你說的,『漸變』的效果會更好。我覺得我可以操作得當,畢竟不管是小口袋還是木代2號,都可以和我的主人格相融,而不是相排斥。」

  「那找我是為了什麼?中間遇到問題了嗎?」

  木代沉默了一下,煩躁似的舔了一下嘴唇。

  說:「親人,或者朋友,我都可以很快接受。但是,面對羅韌的時候,感覺很複雜,因為妳身體裡,有一部分已經愛他,但是另一部分,更大的部分,還沒有愛上他。」

  「如果,我沒法愛上羅韌呢?我該怎麼樣去繼續這種關係?」

  何瑞華的回答是:「我和羅韌接觸過,我倒是覺得,妳為什麼不選擇跟他開誠佈公地聊一聊呢?」

  木代搖頭,一直搖頭。

  何瑞華追問她:「為什麼?」

  她還是不回答。

  對啊,為什麼呢,這個問題,羅韌也想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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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52:44 |只看該作者
135 【細雨秦坑】第⑥章

  蘋果削好了,木代把它切成小塊,放進玻璃蓋碗裡蓋好,又去電茶壺那倒水,倒了一玻璃杯,然後兩隻手指小心地拈著杯口往這邊走。

  也許是杯口熱的太快,走了兩步又趕緊放回去,一隻手甩啊甩的,又搓著手指送到嘴邊輕輕去吹。

  羅韌心裡,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這次來,其實是想跟她談談。

  也許受在菲律賓的經歷影響,羅韌承認,自己在感情上,有某種程度的潔癖,這感情,包括愛情,也包括親情、兄弟情、友情。

  他極度討厭那段日子裡的爾虞我詐心機翻覆,太多背叛、殺戮和朝不保夕,所以回國之後,極其渴望簡單。

  要最簡單的互相扶持、家長裡短的親情,所以明明有家,但寧願把聘婷和鄭伯當親人。

  要最簡單的共同進退的友情,所以在這一干朋友中,他其實最喜歡炎紅砂,她處事方式或許不如一萬三和曹嚴華那麼變通圓滑,但最直接仗義,有一說一。

  也想要最全心全意的愛情。

  初見木代,一定是被她的單純簡單吸引的,那時候他想:一個能被人嚇哭的女孩兒啊……

  真是生平僅見。

  但結果,恰恰是木代,和他的預期越來越遠。

  無意中看到何瑞華電腦上那個視頻,心緒說不出的複雜,而且他也承認,這複雜之中,間雜憤怒。

  如果這感情不存在,何必虛假維持?我還不至於需要這種表面上的安慰施捨。

  但是現在,什麼都不想說了。

  或者,是捨不得說吧。

  忽然覺得,自己想要的,那些鏗鏘激烈說在嘴上的「全心全意」,其實比不過這個平常的晚上,他因為微醉而安靜睡下,而她在旁照顧,動作輕輕的細削一只蘋果,還有燒一壺清淡的茶。

  他也有秘密不是嗎,就在幾天之前,他還曾經要求項思蘭向木代隱瞞了一些事。

  為什麼就一定要斷言,她的決定就是虛假和讓人生氣的呢?

  羅韌喉嚨裡發出含糊聲音,然後撐著沙發撫額坐起。

  木代趕緊過來,問他:「頭暈嗎?是不是真喝醉了?要不要吃蘋果?」

  就當是喝醉了吧。

  羅韌點頭,木代拈了兩根牙籤,和盛了果片的蓋碗一起遞給他:「一萬三說,想讓你慢慢喝,你頭一仰,一杯B52轟炸機就送進肚子裡了,他都看到你嘴巴裡吞了火。」

  那杯雞尾酒,確實是,不至於讓他醉,但不自覺的口乾。

  木代說:「想喝水嗎,還沒涼呢。」

  「那等它涼好了。」

  他吃了兩片,蓋碗放下,牽木代的手:「來,過來,讓我看看。」

  她還是瘦,皮膚是纖弱的白,目光沉靜的,偶爾躲閃,低下睫毛淡淡的笑。

  羅韌伸手去摟她。

  能感到她的緊張,一線幾乎察覺不到的緊繃,然後笑,伸出手輕輕摟住他的脖子。

  羅韌親親她額頭,問:「我給妳講過尤瑞思和他那個馬來女朋友嗎?」

  木代搖頭,又有點好奇:「馬來女朋友怎麼了?」

  ***

  尤瑞斯是個黑人小夥子,吹噓說自己來自夏威夷,會跳夏威夷草裙舞。

  然而羅韌有一次無意中看到過他的護照底本,別說跟美國了,跟整個美洲都沒什麼關係。

  他個子小小,一笑一口整齊的白牙,喜歡蹲在路邊看穿著風涼的漂亮姑娘吹口哨,做愛時戴兩個安全套,因為家裡的習俗是只要是自己的子女,決不能丟棄拋棄,必須帶在身邊撫養長大,尤瑞思說不想將來離開菲律賓時,帶很多孩子回去。

  然後,忽然有一天,他再也不拈花惹草了,原因是,他愛上了一個馬來女人。

  羅韌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尤瑞斯怎麼會愛上那個女人的。

  那個女人在酒吧當舞女,並不漂亮,黑黃的皮膚,矮個子,偏胖,腰裡很多贅肉,卻喜歡穿黃金閃閃的吊帶裙,裙子下半幅是一條條密集的細穗,熱舞的時候,能看到內褲。

  又愛錢,每次都摟住尤瑞斯的脖子,嘟著豔紅的嘴唇,豎著肥嘟嘟的手指說:「這裡,這裡,還缺個金戒指。」

  怎麼會愛上的呢?

  可能愛情就是這樣吧,能條分縷析講得清道理的,就不是愛情了。

  尤瑞斯陷入了甜蜜的憂傷,晚上睡覺的時候,他會在舖上翻來覆去,然後一把扯空羅韌的枕頭把他鬧醒。

  「羅,怎麼辦?我爸爸說黑人的血統純正高於一切,絕對不會同意我娶一個馬來女人的。」

  羅韌回答:「你爸爸說的有道理。」

  ……

  不過,尤瑞斯的苦惱和他們作為兄弟的擔心都沒持續多久,有種種跡象顯示,那個女人在外頭還有別的情人,她捲了尤瑞斯很多錢,想跑路。

  傷心之下,尤瑞斯去找那個女人理論。

  羅韌被大家推舉陪同,倒不是怕另一個情夫和尤瑞斯打起來,而是怕尤瑞斯被感情迷昏了頭腦,糊裡糊塗的又為那個女人花錢。

  當時是白天,酒吧裡人少,尤瑞斯和那個女人在靠近後台的地方爭吵,羅韌站在門口,抱著胳膊,有一搭沒一搭的看。

  然後,尤瑞斯和那個女人忘情擁抱。

  事後想想,應該是尤瑞斯單方面的「忘情」,因為那個女人突然掏出一把水果刀,照著尤瑞斯的胸口捅了下去,然後慌裡慌張落荒而逃,還逃成功了。

  事情激起了青木他們極大的憤怒,卻不是針對那個女人,而是針對羅韌和尤瑞斯。

  ──尤,你作為僱傭兵團的一員,可以雙槍連發,格鬥雖然不是最好,也絕不差,你居然能真的被一個女人捅進刀子。

  ──羅,你就眼睜睜看著,你看到那個女人掏出刀子居然沒提醒尤瑞斯,那個女人跑了你也沒追!

  ──一個舞女,一把我伸手就能拗斷的水果刀,等於放倒我們兩個人,事情傳出去,別人會叫我們弱鬼!

  尤瑞斯有傷在身,需要靜養,於是懲罰就落到了羅韌身上:那段時間,他洗所有人的內褲、襪子──當然,很快這項懲罰就停止了,因為大家無一例外的發現,被他洗過的內褲和襪子,總是壞的特別快。

  ***

  木代問羅韌:「你真的眼睜睜看到那個女人掏出刀子,但是沒提醒尤瑞斯?」

  羅韌想了想,覺得賴不掉,只好點頭。

  有句老話,叫被鬼蒙了心,大概真是那樣,他追思當時自己的心理反應,大致如下。

  那女人掏出刀子時,他想著:鬧著玩兒吧,尤瑞斯會奪了扔掉呢還是梗著脖子讓她捅?

  那女人把刀子扎下時,他想著:玩兒大了吧,不見點血沒情趣吧?

  那女人落荒而逃時,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是去找繃帶包紮吧?

  所以,戲劇性的,那個女人居然真的跑掉了,帶著自己的情夫和尤瑞斯的錢。

  木代還是想不通,繃不住想笑:「你看到刀子時,怎麼會一點危險就不覺得呢?」

  羅韌答不出,好久才說:「大概是因為,他們之前在擁抱吧,而在我的想法裡,擁抱是男女之間,關係最親密的一種。」

  木代聽不明白,在她看來,擁抱跟牽手一樣,只是一種親密的舉動而已。

  羅韌說:「我第一天參加僱傭軍訓練,不是實戰,是坐教室。菲律賓很熱,屋子裡四角,八台電扇朝我們吹,牆上掛了張人體要害分佈圖。教練官重點講胸腔腹部的致命器官,提醒我們在短打格鬥的時候如何進行規避和防護。」

  「末了提醒我們說,即便愛上一個女人,也不要輕易和她擁抱,你張開手臂,把致命的空門都交給她。」

  木代抬頭看他:「那你現在還敢抱我?」

  羅韌回答:「我也很緊張。」

  他胸膛起伏,木代把耳朵傾上去,能聽到心臟的泵動。

  她說:「你的教練官未免也太悲觀了,他大概一直沒找到老婆吧?」

  羅韌想了一下,好像的確如此,那是一個美國大叔,五十來歲,身材好的傲視群雄,汗衫擼起,八塊腹肌精煉如鐵。

  木代說:「怎麼總想著是把致命的空門交給女人了呢,也不想想,你抱我的時候,我們互相,都把對方的空門給藏起來了。」

  這說法,讓羅韌愣了好久,末了才說了句:「也是。」

  ***

  接下來的幾天頗為安穩,洗洗涮涮,心情舒暢,處理前些日子無暇顧及的雜務,還幫鄭伯店裡請了個幫工。

  然而鄭伯一點都不感激,反而拿手指點他腦袋:「羅小刀,你給我請幫工──是不是在變著法兒跟我說,你們這幫人還會屢教不改,哪天一晃眼,又都不見了?」

  羅韌心說:這大概是免不了的事。

  他抽空跟神棍聯繫了幾次。

  神棍還賴在尹二馬家沒走,尹二馬也沒趕他。

  尹二馬是個孤老頭,村子裡又好多人當他不正常,他一個人過的其實也無聊,神棍在邊上,主動幫他搭手幹農活,有時候還會神秘兮兮講點路上的故事,比起以往乏味的生活,實在是有趣很多。

  羅韌提醒神棍:「你可以一點點的,把話題引導到凶簡上,有必要的話,也可以適當透露我們這邊的情況。」

  神棍沒好氣:「小蘿蔔,這還用你教?我哪天不話裡話外的引導幾次?」

  聊的多了,漸漸嗅出些許端倪,神棍開始覺得,這尹二馬好像不是不肯講,而是……實在也知道的不多。

  比如,他並不知道每根凶簡都對應一定的簡言,也不知道鳳凰鸞扣的力量還可以附著在普通人身上,更加不知道金木水火土的力量可以暫時困住凶簡。

  那個第一個向他提起七根凶簡的人倒是被神棍套出來了:是尹二馬他爹。

  神棍再往下問,尹二馬就急了,會發脾氣,說:「哎呀,反正七星長亮的時候,我就得做一件事,不能說的事。」

  羅韌覺得,聽起來,這尹二馬也並不像什麼懷揣秘密的關鍵人物,倒像只是某條線上的某個環節,被安排做一件事而已。

  神棍也有同感:「第一個向他提起七根凶簡的人是他爹,那就說明這被安排的任務是傳下來的──他現在是個孤老頭,如果他出了什麼事,這任務還怎麼繼續呢?這可能是個切入點,我得從這件事上繼續敲打他。」

  頓了頓,又忽然想到什麼:「夜裡睡覺的時候,我已經有兩次聽到他講夢話,什麼鑰匙,觀四牌樓,這裡頭,可能有點文章。」

  ……

  不管是什麼文章,耐心等耐吧,羅韌有直覺,不管是鳳凰鸞扣的提示還是尹二馬的秘密,該來的時候,總會來的。

  而在這些都沒再次到來之前,安穩享受一下還算平靜的日子就好。

  但沒想到的是,這平靜的日子,居然這麼快,就被一件突如其來的事給打斷了。

  事情源於曹嚴華的二表弟寄來的一封……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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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細雨秦坑】第⑦章

  曹嚴華往老家寄了一封信的事,一萬三早就知道,後來也零零碎碎套出些新的內容:比如是曹嚴華的二表弟要結婚,他送去這麼封祝賀函,裡頭還塞了六百塊錢──原本是五百的,但是考慮到結婚這種事,雙數比較喜慶,所以臨投遞的時候又塞進了一百。

  這幾天,曹嚴華翹首以待回信的時候,一萬三以種種意外情況打擊他,比如信寄丟了,錢被拆了拿走了等等。

  然而,信居然平平安安的到了。

  這一點讓一萬三有點不爽,曹嚴華則帶著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坐下,翹起二郎腿,展開了讀信。

  信不長,字跡歪歪扭扭,內容也簡單,先對他不能回來參加婚禮表示遺憾,又說來信和禮金已收到,謝謝大表哥的心意云云。

  末尾添一句:另,金花家送來十斤豬肉。

  這一句看的他心裡好不舒服,眉頭皺的像個川字,就在這個時候,一萬三忽然湊過來。

  曹嚴華還以為他要偷窺,警覺地把信往裡一攥。

  一萬三斜他一眼:「就你那德性的小樣兒,我是看這背面有字呢,真的。」

  有字?曹嚴華疑惑地翻過來看,還真有,貼著信角,潦草的幾行,疊信的時候被折在裡頭,所以他拆開的時候也沒注意。

  而就是那幾行字,讓他看傻眼了。

  ***

  羅韌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是曹嚴華收到信後的當天,安靜少客的午後,酒吧裡瀰漫柔和的輕音樂,除了炎紅砂還沒回麗江,其它人都在。

  木代在磨咖啡豆,咖啡機是手搖式的,要握住把手一下下碾磨,可可的原香乘著空氣中的音符繚繞,從耳邊,再到鼻端。

  一萬三自己給自己做咖啡,拉花針蘸巧克力醬在咖啡表面寫字,都是殺氣騰騰的字眼。

  ──反對!無恥!報警!殺!殺!殺!

  曹嚴華耷拉著腦袋,一張臉漲的通紅,把信和信封一起遞給羅韌。

  那幾行字是:大表哥,你是城裡人,救救我,我是被拐來的。

  信封上是寄信地址,見到羅韌細看,曹嚴華趕緊解釋:「嚴格說起來,我老家曹家屯是在重慶和陝西交界的地方,沿著大巴山一脈,更靠陝西。」

  難怪呢,羅韌一直覺得,曹嚴華不像是典型的重慶人,他連當地的俚語方言都很少說。

  羅韌把信封和信紙放回吧檯上:「你們怎麼商量的?」

  一萬三把咖啡杯轉了個向,杯面拉花無聲勝有聲地為他代言。

  「這有什麼好商量的嗎,報警啊。」他狠狠瞪一眼曹嚴華,「早點把人姑娘救出來,曹胖胖,你二表弟做這種事,缺不缺德。」

  羅韌又看木代。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我也是主張報警,但是又覺得……」

  說到這,指了指信紙上那幾行字:「沒有姓名,沒有具體信息,就只是這樣一句話,可以報警嗎?報警的話會引起重視嗎?」

  羅韌沉吟。

  確實不好判斷,這跟被拐女子自己寫的求救長信不同,自己寫出去的求救長信,一般會詳細交代自己的來歷和落難情形,警方可以向其親友核實,親友在當地報案之後,當地公安可以聯絡拐賣地的兄弟單位取得協助。

  但是眼前的情況,只有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誰也不敢保證腦補出來的就是真相。

  曹嚴華囁嚅著嘴唇:「我二表弟不是這樣的人,他雖然書沒唸完,但是也識字,知道道理,他不會做……這樣違法的事。」

  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低,明顯對二表弟其實沒什麼信心,底氣略嫌不足。

  一萬三還是堅持最初的看法:「萬一是真的呢,不能因為證據不足就不作為啊,這可關係到人姑娘的一輩子。」

  曹嚴華急的額上冒汗:「要麼這樣行不行?我回去,馬上回去,要是真的,我肯定把那姑娘救出來。我對我二表弟批評教育……」

  他語無倫次。

  一萬三說:「要是人家姑娘被強暴了,這可不是你批評教育解決得了的。」

  木代也問他:「曹胖胖,你老家那邊的民風怎麼樣?你要是跟他們對著幹,你自己都未必出得來。」

  電影電視裡,那些偏僻不開化的村子,村民們都是情大過理一致對外的,有時候即便是警察過去解救,也得低調行事。

  曹嚴華急的快哭了:「我屯裡人都挺好的,真不是那種人,真不是那種愚昧落後的村子……」

  羅韌想了想:「這樣,曹胖胖,你今天就回去,麗江直飛重慶的航班不少,你趕最早一班……」

  曹嚴華趕緊點頭:「明天,最遲明天,我肯定就到家了。」

  「到那能跟我們打電話嗎?」

  曹嚴華遲疑了一下。

  村裡好像一直沒信號,二表弟電話裡跟他提過,前兩年好不容易建了基站,一場泥石流又全毀了,需要打電話的時候,要走好幾里路,去附近安裝了固定電話的地方打。

  羅韌又問:「你一個人回去,行嗎?」

  「行……吧,我現在都會三步上牆了。」

  ***

  事不宜遲,曹嚴華小跑著回房收拾行李,木代心情複雜的很,總覺得他單槍匹馬的搞不定,想跟了一起去,但一來自己剛從南田回來,二來這是曹嚴華的家事,她陪著去有點師出無名。

  做人師父,也真是挺操心的。

  她看羅韌:「真不報警?」

  總覺得報警心裡更踏實些。

  羅韌說:「如果真的是拐賣,早晚都得報警。只是目前這個情況,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警察出不出警很難說,就算真出警,也未必比曹嚴華來的快。」

  木代忽然想到什麼。

  「能不能問一下萬烽火?」

  萬烽火在很多小地方都有人,如果真擔心那個姑娘會出危險,時效性來說,萬烽火的人一定是到的最快的。

  羅韌覺得可行。

  木代掏出手機撥號,撥到一半,忽然想到什麼,又一個一個鍵刪除。

  從省錢的角度出發,這個電話,似乎應該……讓神棍來打。

  ***

  一萬三回房,本來是想看看能幫上什麼忙──想像中,曹嚴華忙著收拾行李,一定是人仰馬翻。

  居然不是,他坐在高低床的下舖,腳邊攤著行李包,手上攥著牙膏牙刷,發呆。

  這種爭分奪秒的時刻,居然還有閒心神遊太虛,一萬三沒好氣踢他的腿:「曹胖胖,趕緊的!」

  曹嚴華一臉緊張地抬頭:「三三兄,你說這會不會是……陰謀啊?」

  啥?一萬三沒聽懂。

  曹嚴華說:「會不會是我家裡人,變著法兒想把我騙回去?」

  這又是唱的哪齣啊?

  好在一萬三也算是混跡多年的,很快就反應過來。

  他皺著眉頭上下看曹嚴華:「曹兄,你是……逃家的?」

  早些年,一萬三也接觸過很多逃家的混混,逃家的理由不外乎那麼幾種:被父母趕出家門的(比如他自己,就是被整個五珠村給逐出來的,被動逃家)、在當地得罪了人不敢回去的,或者嚮往外頭的世界,覺得大城市的月亮比較圓的。

  曹嚴華臉上肉嘟嘟的,透著紅,半晌才嗯了一聲。

  曹兄居然也是個逃家的,一萬三有點驚訝,真看不出來。

  「幾年了?」

  「七八年了。」

  「殺人了?放火了?把人打的終身不舉了?」

  曹嚴華吞吞吐吐半天:「三三兄,我跟你說了,你可別跟別人說。」

  一萬三說:「那當然,我你還信不過嗎。」

  於是曹嚴華就講了。

  聽完了,一萬三的臉色比較嚴肅,他給出意見:「曹兄,咱們不排除你家裡人有故意想騙你回去的嫌疑,但凡事就怕萬一──萬一姑娘被拐賣這事是真的呢?所以你還得回去,回去了之後……見機行事唄。」

  曹嚴華一聲長嘆。

  拎著倉促塞就的行李包出門的時候,他叮囑一萬三:「可千萬別把我的事跟別人講啊。」

  一萬三信誓旦旦的,又把之前的話重複了一遍。

  「當然,我你還信不過嗎?」

  ***

  當天,天還沒完全黑透,所有人,包括張叔,都知道了如下信息。

  ──曹嚴華八年沒回過家,只定期給家裡寫信、寄錢。

  ──只跟二表弟處的不錯,算是兄弟情深,所以二表弟知道他的手機號,偶爾會跟他通電話,告知他家裡的情況。

  ──八歲的時候,曹老爹做主,給他定了一門娃娃親,姑娘是同屯的,也姓曹,叫曹金花,小他三歲。

  ──那位曹姑娘,十二歲之後就比曹嚴華高,從此常年領先他一個頭,還比他胖。

  ──為了反抗包辦婚姻,曹嚴華有一次站到家裡房頂上,敲著鑼表示自己絕對不會結這個婚,這次反抗以曹老爹帶領幾個青壯很快攻陷屋頂而告終。

  ──曹嚴華終於下定決心,在一個雷電交加的晚上離開了曹家屯,走之前還往曹金花家門縫下頭塞了封信,正式的、鄭重的、官方的,跟她斷絕關係,請她去勇敢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

  ……

  再再然後,中間經歷了很多波折,最終,曹嚴華在重慶常住,身邊網羅了一群不務正業的小弟,愛吃豆花魚、麻辣火鍋,沒事看看書提升文化素養,終於成為……來自解放碑的曹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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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53:12 |只看該作者
137 【細雨秦坑】第⑧章

  緊趕慢趕,飛機小巴拖拉機摩托車全用上,曹嚴華終於在第二天下午日落前趕到那個可以打固定電話的地方。

  這裡不能算村子,只是道旁的幾戶人家,其中一戶開了個小雜貨店。

  曹嚴華遮遮掩掩進雜貨店打電話,衣領拉到下巴,唯恐被人認出來,其實這一點純屬杞人憂天,畢竟他當年離開曹家屯的時候,還是個堪稱孱弱的清秀小哥──歲月賜予他的豐滿,基本上也沖淡了所有人對他的記憶。

  店主是個約莫六十來歲的老頭,正跟邊上來閒坐的鄰居拉家常。

  ──曹家屯那邊過幾天就擺酒了……

  ──要去的吧?

  ──去,聽說大廚都請好了,擺三天大席,我昨天趕集,豬肉都買不到了,說是都讓老曹那邊預定了……

  曹嚴華背對著他們,撥羅韌的號碼,聲音壓的低低,告訴他自己的位置,順便問問萬烽火那邊有沒有消息過來。

  遺憾的是,暫時還沒有。

  掛了電話之後,曹嚴華悻悻付錢,店主老頭看他覺得眼生,問:「往哪走啊?」

  曹嚴華抬頭指了指曹家屯的方向。

  這居然讓店主很是興奮:「你是曹家的親戚?是不是過來參加婚禮的?這兩天不少在外打工的人回來呢。」

  多說多錯,曹嚴華不想隨便搭茬,支支吾吾著離開。

  旁邊的鄰居看著曹嚴華的背影下結論:「肯定也是本地人,你聽聽,說話帶口音呢。就是看著臉生!」

  店主還沒來得及附和,一陣突突響聲,一輛摩托車冒著黑色尾氣在店門口停下,放下後座上側坐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高大,二十八九歲模樣,微胖,一套山寨小香風的套裝緊巴巴繃在身上,踩一雙坡跟高跟鞋,拎一個小坤包,鼻樑上還架一副牌子叫「LU」的墨鏡。

  這是誰啊,店主皺起眉頭,瞇著眼睛去認。

  終於,她把墨鏡摘下了。

  都說美女三利器是口罩、墨鏡、背影,居然並不盡然──墨鏡一摘,一對丹鳳大眼,眼角微微上翹,長相倒是還不錯。

  店主恍然:「妳是曹家那個大丫頭……曹金花吧?」

  曹金花臉上原本帶笑,一聽這話就垮了,說:「大爺,我已經改名了,我叫Jenny,曹簡妮。」

  ***

  晚上八點多的時候,萬烽火那邊終於有消息過來。

  算是好消息。

  簡單來講,萬烽火的各地同事行事不違法,但是出於掌握各種各樣靈通消息的需要,時不時也會「走暗門」,對各種水面底下的交易不阻不擋不摻和,但瞭如指掌。

  人家說了,開原當地及周邊,基本就沒有聽說過人口拐賣的事兒,如果真的有,那也一定是零星的、外地來的人幹的、極偶然的。

  曹家屯那頭也有人去看了,說是「一片祥和喜慶的場景」,這屯裡大概家家都沾親帶故,所以大紅喜字都不單是辦親事的人家貼──家家清理門面,門楣上不是掛綵燈籠就是掛花,院子不夠大,要在村裡公開的曬場地上搭喜蓬,曹家屯很多在外頭打工的人都陸續回來了。

  言外之意是:你們見過哪家拐賣媳婦,是這麼大操大辦的?

  沒能見到那姑娘,但據說曹嚴華的二表弟青山跟那姑娘是自由戀愛,兩人前些日子還一起去縣裡拍了婚紗照呢。

  ……

  暫時聯繫不上曹嚴華,不過羅韌覺得,這些消息反而讓事情有些複雜了。

  如果說,拐賣不存在,發生的一切只是為了騙曹嚴華回家,幹嘛非要用這種往村裡人頭上扣屎盆子的方式呢?

  合情合理的藉口可以很多啊,父母病重、家裡遭了災,沒人會思維清奇到用拐賣人口這個理由吧?

  一萬三也是這個看法,而且,他的想法裡,事情的真相更可怕。

  那個姑娘可以活動自由?說不定她除了被拐賣之外,還因為某種不得已的理由,被迫著強顏歡笑,人前人後的裝出一副喜氣洋洋自由戀愛的模樣。

  她周圍的所有人,都是不可相信的,所以她才冒著極大的風險,向青山那個自己素未謀面的,但是是個「城市人」的表哥求救。

  曹嚴華是不是也跟村裡沆瀣一氣她已經管不了了,可見她是多麼的絕望和無助。

  一萬三分析至此,唏噓不已。

  羅韌苦笑,但也找不出話來反駁,而且跟曹嚴華失聯,那頭什麼情況也不清楚。

  不過,曹嚴華如果一個人搞不定的話,一定會再想辦法跟他們聯繫的。

  所以末了,羅韌說:「咱們再等等看吧。」

  ***

  一天沒消息,兩天沒消息,三天……還是沒消息。

  最先耐不住的是木代,曹嚴華雖然沒有正兒八經起香案拈香叩響頭認她做師父,但是,她口頭上也認了的,要是他真出什麼事,理論上,她都可以向大師兄鄭明山和師父求助的,用師父的話講,因為是同門,同出一門,哪怕沒有血緣關係,也該守望相助。

  她給那個小雜貨鋪打電話。

  店主問:「曹嚴華是誰啊?沒聽過啊。」

  木代急的跳腳:「就是那個要結婚的青山的表哥,當年他不想跟曹金花結婚,上房敲過鑼的。」

  這一幕想必早已在十里八村傳為「佳話」,店主驚怔失語半晌,忽然莫名興奮:「妳是說大墩兒?」

  大墩兒……

  如此響亮的名字,真是來自於自己認識的某個人嗎?這次,輪到木代說不出話了。

  店主激動極了:「就是曹土墩啊,那小夥,好傢伙,當年在屋頂上敲鑼,他爹帶了四個人上房才撲住他……」

  據說這件事之後,曹家屯周遭再造房子,都儘量避免平房,傾向於造滑不溜角的簷山尖頂──這也是小人物以一己之力,改變了地方風土建築結構習慣的典型。

  木代結結巴巴:「那曹……土墩回家沒有?」

  沒有,必然沒有,如果闊別八年多的曹土墩忽然間公然回到了曹家屯,那必然是比青山結婚還要轟動的大事。

  再一打聽,曹家屯依然瀰漫著婚禮將近的喜慶氣氛。

  放下電話,木代憂心忡忡。

  喜慶氣氛既然還在延續,就不大可能存在「新娘被曹嚴華救跑了」的情況,那曹嚴華去哪了呢?

  當晚大雨,酒吧裡人不多,木代獨佔一張角落裡的桌子,明知道曹嚴華不大可能發信息來,還是一遍又一遍地刷手機頁面。

  一萬三心情不錯,搖風擺柳地端著托盤過來,給她送上一杯拉了花的拿鐵。

  上頭寫著「反對包辦,支持婚戀自由」。

  木代真是一肚子沒好氣,低下頭,嘴巴在咖啡邊處啜吸,「自由」兩個字瞬間就被她吸進了嘴裡,嘴唇上泛著咖啡沫的泡泡。

  一萬三很嫌棄地看她,有些人,天生就不應該與之論藝術、情調、意境或者精緻。

  木代說:「你說,曹胖胖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真是應景,剛說完這話,外頭一道迤邐電光撕開天幕,密集雨聲中,傳來轟隆隆雷響。

  一萬三說:「可能被抓起來了。」

  「關在曹金花家的地窖裡,遭受嚴刑拷打,最終不得不忍辱偷生──小老闆娘妳放心,一年後他就回來了,臉上帶著憨厚的笑,懷裡抱著一個娃,背上馱一個娃,手裡還牽一個……」

  氣的木代拿座椅上的靠墊揮他。

  酒吧的玻璃門被推開,有人停在門口收傘,傘骨並起,傘面上的雨水溪水般流下。

  是羅韌。

  一萬三嘖嘖:「風雨無阻啊。」

  他很識趣,托盤往胳膊下頭一夾,回吧檯根據地。

  和木代相比,一萬三暫時還不怎麼擔心曹嚴華:做事情總是需要時間的,沒準曹兄現在正在籌劃、思索、佈局、等待時機,哪有今天過去明天就大功告成那麼簡單。

  羅韌過來,木代往座椅裡頭挪了挪,跟以往一樣,羅韌一般不坐她對面,喜歡挨著她坐。

  身上,還帶著大風大雨裡的潮氣。

  說:「如果這一兩天,曹嚴華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咱們可能得過去看看。」

  木代點頭,也是,不管是委託萬烽火還是報警,總覺得沒有自己過去放心──而且,現在這種幾乎類似歌舞昇平的局面,報警根本也行不通。

  又聊一些經常聊的話題。

  鳳凰樓的生意,鄭伯是不是該創新幾個家常菜,聘婷的康復情況,神棍那裡的進展,鳳凰鸞扣的提示。

  鳳凰鸞扣的提示總是出現的隨機,而且除了仙人指路那一回,後來的跡象,並不是人人都見到──對於這一點,羅韌的看法是:提示的目的在於讓人知道,有一個人知道,並告知給其餘人,就可以了。

  這一次的提示,會在什麼時候出現呢?

  木代問羅韌:「我是不是也得學著曹胖胖那樣,逮到木頭就盯著看,看著看著,就能看出幻覺來了?」

  她眼一瞪,學了個目不轉睛的架勢,牢牢盯對面的牆。

  那是酒吧的「創作牆」,很多留言塗鴉,有些客人酒醉情傷,就會朝吧檯借了筆上去揮毫,有一次有個客人一邊哭一邊上去寫《長恨歌》,大段大段,默寫的一字不差,店裡所有人都圍過來看,那個客人寫下最後一句「此恨綿綿無絕期」時,身後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她忽然如同老僧入定,羅韌止不住好笑,目光無意間從牆面上掠過,身子陡然一僵。

  再然後,他迅速起身走到牆邊,半屈膝去看。

  那是一頭獵豹,紅色的線條極簡,卻勾勒的肌肉遒勁,四肢騰空,翻躍欲飛,豹頭偏向外側,眇一目,紅色的血正從眼眶處下滴。

  羅韌垂下的手攥緊,手背上青筋暴起,喉結不易察覺地輕輕滾了一下。

  木代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問他:「怎麼了?」

  「這個獵豹是誰畫的?」

  木代沒印象:「應該是客人吧。」

  羅韌心裡有一個聲音,說,絕對不是客人。

  「是什麼時候畫的?」

  「不記得,以前畫的吧。」

  不是,一定是最近,昨天,或者就是今天──這畫如果以前就在,他決計不會看漏的。

  木代擔心地看他:「怎麼了?」

  羅韌沉默了很久,說:「畫的不錯。」

  ***

  臨睡前,木代一直在想羅韌奇怪的反應,還有那幅畫。

  昏昏沉沉睡去,又驀地驚醒,醒時後背發涼,不知道自己在哪,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到劇烈的喘息。

  喘息聲漸平,終於發覺,是在一個冰涼森冷的地洞,自己的位置很奇怪,似乎在洞壁高處。

  整個人恍恍惚惚,被潮氣、霉氣還有絕望的氣息圍裹著。

  有很小的沙粒,從眼前,簌簌落下。

  再然後,突然地,有人從洞頂直翻下來,從她眼前極速掠過,然後一聲悶響,重重摔落在洞底。

  洞裡亮起來,她低頭,看到血泊中趴著的那人,她認識那裝扮,還有掀起的上衣處,插在後腰裡的那把匕首。

  她哭起來,眼淚越流越多,嘶啞著嗓子叫他:「羅韌?」

  ……

  哭著哭著,就醒了。

  睜開眼睛,屋裡黑漆漆的,摸了手機來看,距離睡下,並沒有多久,她只是在很短的時間裡,做了一個噩夢罷了。

  這夢那麼逼真,讓她對床心生恐懼,伸手去摸面頰,真是濕的。

  木代翻身下床,腳在地面摸索了一陣,沒找到鞋,索性赤腳,足心觸到冰涼的地面,涼意順著湧泉穴慢慢上行。

  她走到窗邊,伸手推開。

  從這裡,可以看到羅韌的房間,在那個黑暗圍裹的方向,亮著燈。

  他也還沒睡。

  下意識的,木代兩手合起,低下頭,併起的指尖觸到額頭。

  心裡默念:只是噩夢,只是個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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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53:27 |只看該作者
138 【細雨秦坑】第⑨章

  又等了兩天,這一次不止是木代,幾乎所有人都開始擔心了。

  曹嚴華真的像是失蹤了一樣,就算是真被家裡人關起來了,為了不讓朋友擔心,總還是可以委託父母兄弟給他們這邊來個電話吧。

  一萬三止不住往壞處想:第四幅水影裡,有個送親的轎子,而曹嚴華的二表弟是要結婚,這中間會有聯繫嗎?都是親事啊。

  把這顧慮跟木代講了,木代覺得不是,年代對不上──關於狗的那些水影,至少也得是百年之前,不過,不管對不對得上,這趟曹家屯之行,應該是箭在弦上了。

  幾個人約定了第二天出發,炎紅砂那頭事情還沒完,說好了加快速度,事情一完馬上奔重慶。

  頭天晚上,木代收拾行李,跟霍子紅說要出門一趟,霍子紅問她:「又是為了說不清的奇奇怪怪的事?」

  當年漁線人偶的命案,霍子紅一早知道裡頭一定有解釋不了的蹊蹺,但她並不深究,偶爾提起來,也只說是「你們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兒」。

  這樣反而好,木代覺得,霍子紅身上有點難得糊塗的意味,卻又揣的比誰都明白。

  一萬三也扭扭捏捏地去跟張叔提了,做好了挨罵的準備,誰承想張叔頭也沒抬,說:「哦,知道了。」

  一萬三估摸著,張叔對他已經絕望了。

  臨睡前,木代接到羅韌的電話,跟她確認第二天出發的時間,又吩咐她要帶的一些東西──一切都很順暢。

  突如其來的意外發生在最後一秒,當她和一萬三兩個人,頂著濛濛亮的天色拎著行李坐上羅韌的車子時,羅韌忽然說了句:「我送你們去機場。」

  原本說好了是開車去的,一萬三還以為是計畫更改:「改坐飛機了?」

  「不是,我有點急事,沒法……送你們去了,所以臨時給你們都買了機票。」

  一萬三愣了一下,一時之間沒能消化這句話,車子裡有幾秒鐘的冷場。

  過了會,木代輕聲說:「也行啊,你去辦自己的事,事情好了再跟我們匯合也不遲。」

  一路無話,羅韌把兩人送到出發航站樓,沒有跟著下車,只是目送他們進場。

  木代走了幾步,又折回去,羅韌有些奇怪,下意識身子傾向這邊,打開了車窗。

  她站在車窗的框框裡,像是進了電視屏幕,說:「不管你是去忙什麼事,一定要小心點,羅韌,我前兩天做了關於你的不好的夢。」

  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好像是失足,摔下去。不管去到哪裡,你都留意這個。」

  羅韌說:「妳都沒問我是什麼急事。」

  木代笑笑:「問了你也不會說啊。」

  她轉身離開,緊走幾步趕上停下等她的一萬三,一萬三小聲問她:「羅韌有什麼急事?」

  「不知道。」

  一萬三嚇了一跳:「不知道?」

  「嗯。」

  「那妳不問他?」

  「人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人家不說,何必追著去問呢。」

  一萬三倒吸一口涼氣,著重強調:「那不是人家,那是妳男朋友!」

  又小聲嘀咕:「妳倆到底是不是在談戀愛?」

  木代反問他:「你覺得像不像在談戀愛?」

  一萬三居然遲疑了一下,說:「要我說實話嗎?」

  ***

  一萬三覺得,這個分人,得看你想要什麼樣的感情。

  一男一女在一起,牽了手,接了吻,外人看來在一起,那都叫談戀愛,但談的是天上的雲還是腳底的泥,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小老闆娘,我也不怕妳罵我渣,我談過的女朋友兩隻手數不過來的。」

  隔著候機廳的玻璃望出去,藍天白雲,有飛機騰空,也有飛機降落。

  木代問他:「動了那麼多次感情?」

  一萬三聳聳肩:「那哪能呢。」

  「有時候是寂寞,有時候是充面子,有時候是朋友過來跟我說,有個妹子想認識你,我一看,長的不賴,也就在一起了。我跟妳講,男人女人,沒那麼複雜,看對眼了之後,處了一天,哎,覺得不賴,於是又處一天,處了一輩子的,那就是一輩子了。」

  木代笑起來。

  一萬三忽然唏噓起來:「但是,真有一次,是動了感情的,那次不一樣。」

  這一節,木代好像聽一萬三說過,具體不很清楚,只知道那是個很好的姑娘,跟一萬三在路上認識,後來那姑娘回去了,結識了新的男友,也結了婚,好像連孩子都有了。

  「妳能想像嗎?現在有些時候,我還會故意用陌生人的身份打開她的頁面去看她動態,打開的時候,心都跳的厲害。」

  木代沒說話,微微偏了頭,看一萬三的側臉。

  真是奇怪,起初,她那麼討厭一萬三,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但是現在,居然能這麼兩相坐著,而且,談的是堪稱私密的話題。

  「所以,我有時候覺得,羅韌對妳吧,怎麼形容呢,特別拿得住。」

  他試圖解釋這個「拿得住」的意思:「就是不費什麼力氣,很快追到手了。妳想想看,他因為妳小鹿亂撞過嗎?羞澀過嗎?臉紅過嗎?輾轉難眠過嗎?」

  木代說:「你說的是我吧?」

  她嘆了口氣:「羅韌這個人,我想像不出他小鹿亂撞或者臉紅的樣子。」

  一萬三說:「所以,開始的時候,還挺替妳擔心的,因為很多時候吧,容易被拿得住的那個人,其實是愛的更多的人,妳也知道的,愛的更多,也就很容易受傷害。」

  「那在你眼裡,我和羅韌,現在是個什麼狀態呢?」

  一萬三想了想,用了兩個字來形容。

  飄忽。

  「就是那種,挑不出什麼錯處來,一片和氣,連吵架都不吵一個,但細琢磨,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大對的……」他說不清楚,也不想說的太清楚,「飄忽就對了。」

  木代哈哈大笑,檢票口開了,開始排隊登機。

  順著隊伍往前緩慢挪動的時候,她問一萬三:「你會喜歡什麼樣的姑娘?聘婷那樣的嗎?有一陣子,我們都覺得你特別喜歡她。」

  聘婷?一萬三愣了一下。

  是有那麼一陣子,他看誰都不順眼的時候,特別喜歡跟聘婷待在一起,全世界只有她不挑剔他。

  但是其實,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會叫他「小刀哥哥」。

  而再後來,身邊的每個人,都突然可愛起來,一萬三都說不明白,是自己變了呢,還是這個世界變了。

  ***

  因為是大清早出發,又趕的早班機,中午沒到就落地重慶,馬上趕小巴車,馬不停蹄,日落之前,已經到了曹家屯的前站,也就是那個小雜貨鋪。

  這裡尤為重要,從現在開始,每一步都要分外留意。

  木代假稱兩個人是青山在城裡的朋友,專門過來參加婚禮的。

  向店主打聽曹嚴華的時候,她不再提名字,著重描述外形特徵。

  「胖胖的,壯,個子沒我高,差不多五天前到的,在你這打過一個電話。」

  店主很快就想起來了:「是,是有一個,看著面生,但是說話帶本地口音,往曹家屯去了,跟曹家大丫頭前後腳到的。」

  一萬三插了句:「曹家大丫頭?」

  「就是曹金花……不對,叫曹鹼泥……好端端改什麼名兒,聽著跟鹽鹼地似的……」

  跟曹金花前後腳到的,那以後,曹嚴華就沒音訊了,難不成,真跟這個曹金花有關?

  ***

  出乎意料的是,曹家屯居然還在村子牙口上,支了個可樂的傘蓬,專門有人守著,登記來客。

  一萬三迎上去,大喇喇說是從北京來的,青山的朋友。

  居然是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登記的人激動了,邊上圍著的小孩兒們撒丫就往村裡跑,邊跑邊叫:「青山哥,青山哥,北京人!」

  約莫五分鐘之後,青山被更多的娃兒簇擁著往這邊來了,腳下飛快,心情激動兼納悶:他不記得自己有過北京的朋友啊?

  遠遠望見一萬三和木代,更懵了。

  一萬三可不給他發問的機會,一個熊抱迎上去,狠狠捶他後心:「青山兄弟,好久不見!」

  覷個空子,他湊到青山耳邊:「其實,我們是你表哥曹嚴華……土墩的朋友。」

  曹嚴華曾經提過,跟這位二表弟關係很好,多年來一直通過他溝通家裡的信息──一萬三覺得,不管他有沒有參與把曹嚴華騙回家的局,兄弟情深,總不會對曹嚴華不利的。

  青山先驚後喜,他年紀其實不算大,二十五六歲,但或許是長期的日曬勞作,笑起來的時候,滿眼的紋,看著顯老。

  他趕散周圍的娃兒們,又是激動又是莫名。

  「你們跟我表哥一起來的?他人呢?是不是不敢進村啊?我老早跟他說了,我舅爺就是嘴上狠,嚷嚷著打斷他的腿,哪能來真的啊。早該回來了。」

  說到這,樂的合不攏嘴:「他是不是真怕舅爺打他,所以特意帶朋友來,還是北京的?有外人在,舅爺就不好意思動手了?」

  又伸長脖子東張西望:「哪呢,我表哥哪呢?」

  這表情不像作偽,邊上的木代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頭,曹嚴華回到村裡,如果想跟人聯繫的話,唯一的人選,就是青山了。

  連青山都不知道他回來過,難不成沒回到村子就半路被綁了?誰綁的?曹金花?

  一萬三打哈哈:「這個不急,不急,晚點我們細說。」

  青山有點想不通,但淳樸好客的天性很快壓倒一切:「那家裡坐,暫時就說你們是我朋友好了。」

  他喜滋滋的,帶著木代和一萬三往家裡走,每次在路上遇見人,總不忘驕傲地介紹一記:「北京來的!」

  一路上,木代仔細打量。

  四圍是高高低低的山,曹家屯其實是在個山凹裡,但是並不算封閉,進出都有路,住戶約莫三十多家,也不算大的村子。

  但小有小的好處,辦起喜事來,分外一致。

  路上,木代問了句:「新娘子呢?」

  青山說:「在家呢。」

  又解釋:「還有幾天就婚禮了,我們這的規矩,婚禮前幾天,男女雙方不見面的。我總要在外應酬,所以她就在家裡待著,一直不出門。」

  又比劃說家裡房子的格局是前後院,這些日子,為了避免見面,他連後院的門都沒踏進去過。

  木代尋思著該怎麼不著痕跡地向青山打聽一下曹金花,沒想到的是,她居然自己先找上門來了。

  當時,她和一萬三已經到了青山家了,正在堂屋裡喝茶,外頭響起了曹金花的聲音。

  聲音裡,透著喜不自禁。

  「聽說兩客人,北京的?半個老鄉啊。」

  話音未落,一步跨進門來,在一眾鄉人間,一眼就看到木代和一萬三。

  她自我介紹:「我叫Jenny,曹簡妮。我在北京打工五六年了,你們北京人?大家半個老鄉啊。」

  又很是自來熟的挨著木代坐下:「妹子,多大了?跟青山是朋友?怎麼認識的?」

  問是問的多,但好像不當真指望她答,馬上又絮絮叨叨開了,話題跳躍的也大,北京的地鐵堵、房租貴、空氣不好,等等等等。

  木代很小心地應付她每一句話,對她的眉眼神情都看的仔細:這個人,是不是在笑裡藏刀呢?

  果然,忽然之間,曹金花的話題就變了。

  「人活在這世上,其實每天都充滿了風險。意想不到的,有時候,好端端出門,就再也沒能回家了。在路上走著走著,也能走沒了。」

  木代心頭一緊,臉上卻不動聲色:「是啊。」

  曹金花握住她的手,語重心長:「所以啊妹子,未雨綢繆,提前規劃很重要……」

  她遞過來一張名片。

  北京大西洋人壽保險有限公司,業務代表Jenny C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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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53:42 |只看該作者
139 【細雨秦坑】第⑩章

  曹金花業務熟練,工作開展的文采斐然。

  「無處不在的風險,就像這自然界的狂風暴雨,向我們的生命襲來。保險是什麼,就是在妳頭頂,撐開一把大傘,為妳擋風遮雨……」

  木代好不容易找到插話的機會:「我沒有錢……」

  「正是因為沒有錢,才更加需要保險,妳想想,大病、重災,有錢人腰纏萬貫,最多是多出點血,但我們窮人呢?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保險……」

  木代繼續掙扎:「以前,我紅姨給我買過保險……」

  「保險,是一個全面的保障體系。以前買過,不一定全面,意外險跟大病補償是兩個險種,大病補償的,又不一定帶住院補貼醫療,而且以前的險種設計很多漏洞……」

  一萬三屁股黏著板凳面兒,往外挪了點,又往外挪了點。

  木代還在風暴中心垂死抵抗:「那個……我現在年紀還小,或許以後……」

  「正是因為年紀小,費率便宜,年輕時買更合算。妳知道嗎,同樣的保額,20歲的人和40歲的人買,前者每年繳的保費幾乎要便宜一半……年紀更大的,60歲的,想買保險公司都不讓他買……」

  木代看出來了,跟曹金花,大概是不能對著幹的。

  她站起身,朝人要了紙筆,三筆兩繞的,寫下了曹嚴華的號碼。

  說的真摯誠懇:「我也覺得,我是挺需要一份保險的。但是,我的工資,是交給我哥的。要麼這樣,妳去跟我哥說,他給錢,我就簽單。」

  曹金花喜憂參半。

  喜的是眼前的姑娘終於鬆了口,自己展業的成績不俗。

  憂的是此單看來不能立刻拿下,曹家屯裡沒信號,後續跟這姑娘的哥,大概還有一番口舌交鋒。

  然而,平時的保險口號是怎麼喊來著?

  ──客戶虐我千百遍,我待客戶如初戀。

  曹金花接了紙條在手上,細細看過:「妳哥叫什麼名字?」

  「叫曹……」木代說到一半改口,「叫Henry。」

  都快坐到門口的一萬三回過頭來,手低下去,暗暗朝她比了個拇指,還沒比劃完,忽然撞上曹金花熱情如火的目光。

  一萬三嚇了一跳,不經大腦,脫口而出。

  「她哥也是我哥,一個哥!」

  這樣啊,曹金花看看一萬三又看看木代,都是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不說不覺得,仔細看,是有點兄妹的範兒。

  她掏出手機,把Henry的號碼輸進去,名字旁一短橫,標註:一箭三雕。

  ***

  一萬三屁股黏著板凳,幾乎快挪到門口。

  青山家的小院熱鬧非凡,後幾天要用的婚禮物料堆的滿滿當當,不時有小娃娃半張了嘴巴走近看他:「北京人?」

  北京人怎麼了?一萬三真心不理解,有這麼稀罕嗎,又不是北京猿人。

  木代過來,低聲問:「你覺得會跟她有關嗎?」

  以自己混跡道上多年的一對毒眼,一萬三給出結論:「我覺得她真就是一賣保險的。」

  木代把手裡的筆遞給他。

  一萬三接的莫名其妙。

  「剛剛找紙筆寫號碼,屋裡的人順手從窗檯邊兒摸了一支,記得那封信背面那行小字嗎?就是用這支筆寫的。」

  一萬三半瞇了眼,腦子裡描摹當時的情景。

  或許就在這間房子裡,青山寫好了信,折好了塞進信封,還沒來得及封口,被人臨時叫出去,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悄悄進來,摸起筆,飛快地添了那麼兩行,又原樣塞回……

  這人是誰呢?新媳婦?

  木代抬起頭,看正從院子中間走過的青山:「青山,我什麼時候能見見新娘子啊?」

  滿院的娃兒起鬨,青山搓著手,黑裡泛黃的面皮兒上又添層紅。

  他攔住邊上過來的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叫她七嬸,比比劃劃說了幾句之後,七嬸笑著看木代。

  「論理,新娘子禮前不見外人,尤其不能見爺們兒。妳這個……」

  她拿嘴努了努一萬三:「這個小兄弟肯定不能見。但青山說,妳是個姑娘家,又是北京來的……」

  她沖木代招手:「來,來,跟我進。」

  木代朝一萬三擠擠眼,三兩步蹦躂到七嬸身邊,低著頭笑,一派即將要見新娘子的雀躍單純。

  穿過堂屋,門一關,後院裡一派清靜,跟前院簡直兩個世界。

  七嬸跟木代拉家常,說的都是新娘子,新娘子家沒什麼人,婚宴的喜客都是跟曹家屯沾親帶故的;新娘子起先是在縣裡打工的,跟青山好了也沒多久,但青山年紀也大了──在鄉下地方,二十五六的人,大部分都做爹了……

  到了門口,敲敲門:「亞鳳?」

  順手一推。

  屋裡大床上,原本坐著人的,幾乎是在門被推開的同時,那人受驚般迅速縮到牆角,還拉住了被子蓋住,只露半張臉,還有一雙驚怔不定的眼睛。

  她好像很害怕,怕陌生人,也怕這個七嬸。

  七嬸說:「怎麼了啊亞鳳,怕生也不是這麼怕的啊。」

  說著過去,亞鳳瑟縮著,抬起眼看了眼七嬸的臉色,又慢慢的從被窩裡出來了。

  木代的心砰砰跳。

  亞鳳看起來很小,似乎才十八九歲,身量也小,皮膚很白,纖弱的白,眼神怯怯的,目光偶爾觸到她的,趕緊避開,垂在身側的手一直捻衣角。

  七嬸回頭朝木代笑:「這孩子,今天怪裡怪氣的。」

  木代也笑:「新娘子怕生呢。」

  她注意到,當七嬸說「這是北京來的客人」的時候,亞鳳的眼睛裡,忽然驚喜的一亮。

  但她並不跟木代說話,只是低著頭,偶爾木代問她一句,她習慣性地先看七嬸的臉,等七嬸臉上帶著笑把問題重複一遍,她才聲音小小的作答。

  答的也簡單,不是「是」就是「嗯」。

  再然後,七嬸笑著說:「看也看了,咱出去吧。」

  也是,論理,新娘子禮前都不該見外人的。

  木代跟著七嬸出門,到門口時,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她極快地回了一下頭。

  亞鳳一直在看她,似乎就在等這一刻,木代看見,她向著這邊,迅速地把衣袖擼了下去。

  白皙的胳膊,淤青、血紫,一條一條,像鞭子抽出來的痕。

  木代的腦子裡嗡了一聲,但她腳下沒亂,面色如常地跟著七嬸往外走。

  太陽快落下去了,夜幕的氣息先自四圍的山後頭升起來,像是唱夜戲的戲台四面拉幕。

  七嬸皺著眉頭給木代解釋。

  亞鳳平時不這樣,大概是我們平時同她講,禮前見外人不吉利,所以她見妳面生,趕緊躲起來……

  木代說:「怪我不好,明知道村裡有這個規矩,還吵著要見新娘子。」

  七嬸說:「妳們大城市的姑娘,可真懂禮貌。」

  ***

  當天晚上,木代和一萬三住青山家的偏房,偏房分兩小間,中間隔著布簾子,木代睡裡間,一萬三睡外頭。

  兩人都睡不著,木代傍晚看到的那一幕,實在是顛覆性的信息──原本篤定了拐賣這事子虛烏有,但是忽然間,青山、七嬸、曹金花、還有村裡人,都變的不可相信起來。

  晚上十一點多,隔壁的狗叫了幾聲,叫完之後,整個村子都寂靜了。

  木代撩開遮窗的小花布往外看,外頭黑漆漆的。

  她下床穿鞋,手機塞進兜裡,又從行李包裡掏出袖珍手電。

  走到外間,一萬三從被窩裡探出頭:「真出去啊?」

  「說好的,要給羅韌打電話。」

  在重慶下飛機時,她跟羅韌通過電話,羅韌很擔心一旦進入曹家屯這個「無信號地帶」,出事了沒法及時聯繫,木代說:「只是曹家屯這一塊沒信號,我往外跑跑就是了,跑著跑著,信號就來了。」

  每天都跑,萬一哪天沒通上話,那就是出事了。

  一萬三說:「小老闆娘,來回得一二十里吧?」

  「就當練功了,我練輕功的,腳程快。以前師父讓我練功,我每天跑的比這多。」

  一萬三說:「佩服。」

  他縮回被窩裡,被子一裹,整個人像條陳在床上的臃腫大青蟲。

  木代看不下去,隔著被子戳他腰:「你就不客氣一下,也不說代我去?讓我一女的大半夜跑山路?」

  一萬三理直氣壯,聲音從被子裡透出來:「我沒妳功夫好,跑的慢,膽兒小,還怕黑!」

  木代乾笑兩聲:「一萬三,屋裡有鬼哦。」

  她穿牛皮小中靴,靴底踏著青磚地,嗒嗒嗒地出去了。

  一萬三心說:毒婦。

  ***

  山裡是真的黑,而也正因如此,頭頂上頭,星星格外的亮。

  木代穿過屯裡的小巷,在山路上發足奔跑,夜裡的風抓亂了她的頭髮,而她居然很喜歡,放肆的配合著去搖腦袋。

  師父看見了,會說:嗯,木代像個小瘋子。

  她翻山,抄近路。

  睡前,她跟青山確認過,常規的道是繞遠的,翻山會近很多,一二十里這種話,只不過是去唬一萬三。

  但這個山頭是常年的泥石流和塌方形成的,特別不穩,小孩子往上爬,上頭都會嘩啦啦掉石頭。

  換句話說,這山就像藏地的雪山,脆弱的不能經觸碰,聲音稍微大一點,都會招致雪崩。

  可是自己不一樣,自己會輕功啊。

  她手腳並用,幾乎是拿出壁虎遊牆的勁兒翻山,一點一躍,身子一縱,自己看不到,但心裡覺得,姿態一定特飄逸灑脫。

  師父大概會誇的。

  但師父也親口說:「木代,妳怎麼練,都練不到我當年的。」

  大師兄鄭明山向她提起過師父的當年,說是,地上擺一排齊直十二個雞蛋,半空揚一條紅綢子,綢子揚空的同時,師父抽刀,踏著雞蛋,一路過去,十二道刀光雪亮。

  然後落地,雞蛋一個不破,地上,慢慢飄下十三段紅綢子,左一片,右一片,姿態柔軟。

  不過,這絕技,木代從未親眼見過,因為她見到師父的第一眼時,師父就坐在輪椅上。

  滿頭白髮的老太太,氣質嫻靜,眼神裡很多很多故事,隻身一個人,守著幽深的大宅門。

  因為木代拜師,霍子紅見過她師父一次,來送紅紙包著的「學費」,離開的時候,牽著木代的手,說:「妳師父啊,年輕的時候,一定美的不要不要的。」

  ……

  木代爬上山頭。

  向下看,山谷裡,不知道是不是地氣上湧,居然像是薄薄的霧氣瀰漫。

  木代低下頭,衝著山谷底下問:「你是誰啊?」

  又自問自答:「我是木代啊。」

  仔細聽,沒有預想中的回音,聲音只不過比平時宏亮點罷了。

  她撣撣手,準備繼續趕路。

  就在這個時候,高處忽然響起了撲騰撲騰的聲音,循聲望去,認出是蝙蝠,一隻接一隻,張著翼傘似的翅膀,俯衝著盤旋,發出難聽的刺耳聲音。

  木代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俄頃閉上眼睛,細細辨認發自高處的,空氣裡,逸出的每一絲聲音。

  像是極力想衝破阻塞的人聲,又像是搶撞的悶響。

  手電打開,向著高處的山照過去,亮光猶疑地逡巡,慢慢停在一處。

  蝙蝠,就是從那裡飛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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