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力寶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1
發表於 2020-7-15 21:11:02 |只看該作者
220 【鳳凰涅槃】第②⑦章

  一直到拔了營、出了山、上了車、回了酒店,曹嚴華還沒能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真不幹了啊?

  沒錯,起初是他蹦躂的最凶,嚷嚷的最厲害,預期中,還會有爭吵、訓斥、擼袖子推搡,沒想到都沒有,羅韌連眉頭都沒皺,那麼爽快地附和了句「意見一致,不幹了唄」。

  不能這樣吧?

  進了房間,羅韌把包往邊上一扔,大喇喇坐到沙發上,遙控機拿在手上,漫不經心換台。

  綜藝、電視劇、新聞,一台台換過,瞥眼看到他們都站著,說了句:「現在大把的時間,想玩什麼玩什麼,別都站著啊。」

  木代洗澡去了,炎紅砂洗衣服,曹嚴華抓住一萬三:「三三兄,我小羅哥是受刺激了吧,就這樣就……不幹啦?」

  一萬三斜著眼看他:「這不正合你意嗎?不是你哭天搶地說不幹的嗎?」

  曹嚴華結巴:「但……但也不能這麼草率,得有個正式收尾啊。」

  「不幹了就是收尾唄。」

  一萬三懶得理他,真的「想幹嘛就幹嘛了」,手機上網幫曹解放搜尋解酒良方,手邊紙條噌噌記著法子,預備挨個給曹解放試。

  曹嚴華偷眼瞥了瞥,上頭寫著──

  1、大白菜根洗淨切絲,加醋、白糖,拌勻後醃10分鐘食用。

  2、芹菜或雪梨榨汁。

  3、日本原裝進口解酒藥,淘寶有售……

  曹嚴華沒了計較,木代洗好了出來,插了吹風機吹風,嗡嗡嗡的小電器聲響起,他一直圍著木代轉。

  「小師父,我小羅哥是氣話吧?這麼大的事,可不是說不幹就不幹了啊。」

  木代停了吹風機,用手順了順頭髮:「那你想死?」

  「不不不,不想。」

  曹嚴華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那只能不幹了啊。你想玩什麼就玩什麼去吧,實在閒著沒事,我晚上教你功夫。」

  曹嚴華只好又來找炎紅砂。

  炎紅砂正站在洗手台邊,搓衣服搓的咬牙切齒──她在樹上趴了一晚上,衣服上沾的不知道是不是樹膠,黏黏的好難洗。

  說:「曹胖胖,你這個人真是彆扭,不幹就不幹唄,讓你享福不好嗎?」

  還真不好,算起來,追著凶簡也有大半年了,突然攔腰截斷,不給個說得過去的尾,曹嚴華覺得怪空虛的。

  氣話氣話,不就是說來發洩、爽一把和解氣的嗎,怎麼能當真呢?

  他在客廳裡來回轉悠了幾回,小心翼翼地提議:「要麼,咱們打個電話給神先生?」

  ***

  神棍還住在有霧鎮。

  倒不是觀四牌樓的東西沒研究完,用他的話說是「沒住過的人不知道這兒的好處,清靜、有氛圍、沒人打擾、鄰里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一個人的晚上,陰森森的,好像有鬼一樣,別提多帶勁啦」。

  所以,既然羅韌他們還沒召喚,他也樂得自在,能賴一天是一天。

  這個人,還真是有點……不正常。

  不過,這麼多日子以來,幾個人也習慣了,什麼樣的對話,都可以跟他雞同鴨講的繼續掰扯下去。

  木代問他:「你有家嗎?沒有的話,你可以在有霧鎮長住啊,反正我不大過去──我也不收你租金,你就打掃打掃衛生、看看門,順便搞搞研究寫寫書。想出門的話就鎖門出去,沒人干涉你。」

  神棍感動的不行不行的:「真的?小口袋,妳說話算數啊?」

  他在那頭喜的旁若無人:「我一下子就有房子啦?還這麼大,比小毛毛的客棧還大呢!還有個魚池,那麼大的院子,可以種菜……」

  曹嚴華不得不打斷他:「神先生,你慢點兒樂,我們這兒有事呢。」

  他一五一十,把這邊的進展講了,事無鉅細,講完的時候,一抬頭,看到窗外巨大的、金色的落日,心裡好生悵然:一天又要過去了。

  神棍沒有特別吃驚,說:「其實吧,我一開始,也是這麼猜的。」

  「古代跟現代畢竟不一樣,所謂的『禮有五經,莫重於祭』,為了『事神致福』,就一定會獻上貴重的祭品。」

  曹嚴華又有點壓不住火了:「那就讓人去死嗎?憑什麼?」

  神棍說:「你現在這麼想,跟你所處的時代、受到的教育都有關係,但從前不一樣,說不定最早的時候,那些人覺得,能為鳳凰鸞扣獻祭,是一件光榮的事情,捨一人之命,拯萬民於水火,爭著搶著去做這個死士呢。就算不是自願,『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權威的人發了話,下頭也會乖乖聽令的。」

  這個……還真沒準。

  古代中國,在一定程度上是儒學社會,有國外評論家點評說「中國古典儒學,是強調集體高於個人、權威高於自由、責任大於權利」,那時候,個人的面目是模糊的,淹沒在宗族、家族、國、君、禮教、忠義的重重包圍之下。

  主流輿論覺得,死不可怕,但看能不能重於泰山青史留名,殉國、殉君、殉貞,都值得提倡。

  而所謂的張揚個性、追求自我、強調個人精神和生命寶貴,更多的是現代文明社會的產物。

  曹嚴華說:「那幹嘛一定要人的命呢?」

  神棍回答:「大概因為命是每個人最寶貴的東西,能把命奉上,足見心意之誠吧。不幹了就不幹了吧,我也覺得,讓人去死,太過分了──不過,有些事情,得先有個應對啊。」

  不幹了──七七之數必然過期──已經收伏的凶簡重新流散──五個人首當其衝,要從最初的狩獵者變成獵物。

  獵豹那一次的攻勢之強勁,至今還讓人心有餘悸,未來實在沒什麼可期許的了,一輪又一輪的險惡翻江倒海,只看幾個人能撐到哪一輪、哪一年吧。

  一萬三喃喃:「TMD連希望都沒了,倒計時個屁啊,沒完沒了了。」

  他不想再聽電話,彎腰抱起邊上的曹解放:「走,解放,咱也別解酒了,再去喝兩斤吧。胖胖,走嗎?下館子去,點最貴的菜。二火,一起唄,當給妳補過生日了,咱也別省錢了,萬一哪天嘎嘣一下死了,錢還沒花完,太糟心了。」

  又看羅韌:「不叫你了,你和小老闆娘二人世界吧,去看個電影,軋個馬路什麼的,好日子不多,過一天少一天。」

  ……

  門砰的一聲關上,一萬三他們一走,房間裡頓時安靜了許多,手機的通話鍵不屈不撓地亮,羅韌問那頭的神棍:「還在嗎?」

  「在。」

  「不準備說兩句鼓舞人心的?」

  神棍憋了半天,說:「小蘿蔔,你們可別死啊。」

  這鼓舞的話說的,也忒直白了,木代即便情緒低落,還是噗的一聲笑出聲來。

  讓她這一笑,神棍反而說的溜了。

  「真別死,我跟你說,只要活著,不管奏不奏效,能去試成百上千種法子,但是死了,結果只一個,埋地下了。」

  羅韌嗯了一聲:「有道理。」

  「中國古代有句話,絕處逢生。一般最沒轍的情況下,往往藏著最大的轉機,只是太多人想不開,臨門一腳尋了死了。小蘿蔔,再捱一下,沒準生機就來了。」

  羅韌哈哈大笑,說:「認識你這麼久了,就這話,說的最中聽了。」

  他撳了電話,起身穿外套,看木代說:「走吧。」

  「幹嘛去?」

  「看電影去。」

  ***

  通縣只一家影院,櫥窗裡都是海報,一眼掃過去,沒什麼中意的,木代問羅韌:「可以不看電影嗎?」

  「行,妳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想散散步,說說話。」

  「那走。」

  小縣城的馬路不經軋,走了沒多久就到了縣郊,有一片一直延伸到山上的林子,花磚砌了步道,兩個人往裡走時,有個晚班掃地的環衛工,好心提醒:「談戀愛別往裡去啊,前兩天還有對小情侶被劫了呢。」

  木代喜形於色:「是嗎?」

  在環衛工納悶的眼神目送下,她挽著羅韌往裡走,自己暢想:「要是真遇到個劫犯就好了。」

  羅韌笑她:「顯擺自己有功夫是嗎?那咱合計合計,真遇上了,妳動手,還是我動手?」

  要真有劫犯,劫上他們兩個,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木代說:「別,真遇上了,你就跑,要跑的很害怕,很挫,像一個很慫的、遇到危險就把自己女朋友丟了的渣男那樣。」

  這什麼意思?羅韌皺眉。

  木代越說越興奮:「我呢,就跺腳大罵,罵你沒膽子,然後哭,裝作很害怕的樣子,這樣劫匪就會很得意,會上來抓我,我就跑。」

  「反正我身法好,他跑死了也抓不到我。跑累的話,我就上樹。」

  劫犯大概會瘋的,可能會拎著刀含淚仰頭看她,說,大妹子,別這麼坑人行嗎,我也就打個劫,容易麼我……

  邊上有石椅,羅韌拉她過去坐下,木代還沉浸在自己一手導的戲碼裡,笑的止不住。

  笑累了,順勢往羅韌身上一躺,頭枕在石椅的把手上,硬硬的硌得慌,她抬手揉了揉腦袋,換個姿勢再枕時,羅韌已經把胳膊墊過去了。

  自然而然,像是做成了習慣。

  黑暗中,木代微笑,那些暗搓搓的歡喜,像花苞在心裡鼓脹著張開,她不再玩鬧,枕在他手臂上靜靜看天。

  今兒天不太好,一顆星都沒有。

  她問羅韌:「真不幹啦?」

  「嗯。」

  「為什麼?」

  羅韌低下頭,伸手輕輕蓋住她的臉,指腹觸到她的睫毛,細細癢癢,掌心處是她輕暖的呼吸,而掌根邊緣,熨貼柔軟,是她微潤的唇拂過。

  他垂下手,輕輕握起,像是把剎那美好的感覺都收在掌心。

  「妳知道我在菲律賓的時候,為什麼從來不打死拳?」

  「同樣是拿命賺錢,為什麼選解救人質,而不是去當綁匪?」

  「木代,每個人對自己,都有一個期許。我不是聖人,幹過錯事、蠢事,有過失當的言行、下過錯誤的判斷。但內心裡,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做個好人。」

  「不打死拳,不管其它人多麼狂熱。我告訴自己,無怨無仇,只為一場輸贏,我沒資格也不能去剝奪一條人命。」

  「受僱的綁匪來錢更快,但我不願意,我情願更辛苦點,哪怕樹敵,也希望自己做的事是循正道,對得起良心。」

  他笑起來。

  「其實很荒謬,在棉蘭那種地方,射出去的子彈,總是要人命的,這個時候,你還去分對不對得起良心,多少像在立牌坊。」

  「可是我還是堅持,因為在人性缺失,一切用武力和錢說話的地方,人容易活成一塊只會呼吸的爛肉,但你如果有底線,至少會活的有斤有兩有骨頭。」

  「就這樣堅持過來了,所以知道,做好人,挺不容易,會被別有用心的人欺負、利用。」

  「被人欺負可以,但是天不該欺負。曹胖胖說的,也是我想說的,我們五個人,收伏凶簡,談不上動機多麼高尚,但至少不昧良心。如果是以死收場,老天都來欺負,那我也不服。」

  他仰起頭,看黑魆魆的夜空,像是長吐一口濁氣,大聲說了句:「大不了就不幹了唄。」

  木代大笑,也學著他,兩手攏在嘴邊,向著天大叫:「敢欺負我,信不信我不幹了!」

  ***

  回到房間時,已經很晚,刷卡,推門,迎面一股酒氣。

  羅韌登時就樂了:「一萬三還真不跟我玩虛的,說了喝酒,真喝啊。」

  再一看屋裡,哭笑不得。

  曹嚴華四肢張開,像隻大螃蟹,把一張茶几佔據了十之八九,臉色緋紅,呼哈大睡。

  一萬三手上包了個毛巾,像個阿拉伯人,盤腿坐在地上,手邊一塑料袋的芹菜,正撕了一根,像小心地給香蕉剝皮,對面前的曹解放說:「來,解放,吃了解酒。」

  曹解放伸長脖子,大概是想吃,哪知道一萬三嘎嘣嘎嘣,自己全嚼了。

  喝醉酒是這樣的嗎?木代捂著肚子笑蹲了下去,過了會站起來,掏出手機,開始拍視頻。

  羅韌皺眉:「妳這樣,落井下石,不大好吧?」

  木代頭一歪:「怎麼著?」

  「靠近點拍,特寫。」

  木代心領神會,躡手躡腳的過去,鏡頭剛對準一萬三的臉,臥室裡忽然傳來一聲大吼:「賜予我力量吧!」

  木代嚇得手一抖,手機嘎嘣摔地下了。

  那是炎紅砂的聲音。

  羅韌真是沒好氣,過去推開了門,炎紅砂正在臥房的床上坐著,七根木簡撲克牌般在身前圍了一圈,鳳凰鸞扣如同臂釧,全套在胳膊上,仰著頭,雙手向天,跟祈禱似的。

  老天啊,不是這麼玩兒的啊。

  羅韌憋著笑過去,居高臨下,看炎紅砂的臉。

  她表情堅毅的很,虔誠的不行。

  羅韌說:「怎麼著紅砂,想造反嗎?」

  炎紅砂神秘兮兮,豎起手指在唇邊,說:「噓,我正在找第七根凶簡。」

  羅韌壓低聲音:「怎麼找?」

  「我告訴你了,你可不能告訴日本鬼子。」

  羅韌摒不住了,噗的一下,笑噴了。

  ……

  安頓一萬三和炎紅砂費了木代和羅韌好多力氣,一萬三死死抱著芹菜不鬆手,就跟抱著金條似的,羅韌只好把他連人帶菜拖扔到床上,至於炎紅砂,睡下之後,仍然精神炯炯,會忽然翻身坐起,眼睛亮的跟燈泡似的。

  「木代,我們已經拿到了鳳凰鸞扣。」

  木代說:「是的是的,妳躺下。」

  「鳳凰鸞扣會讓我們的力量大增,我們很快就會找到第七根凶簡。」

  「是的是的,很快找到。」

  「妳不可以把它交給日本人!」

  「好的好的,我保證。」

  ……

  也不知道折騰了多久,炎紅砂才沉沉睡去,木代一直蜷在被子裡笑,以至於睡著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意。

  ***

  又做夢了。

  霧氣瀰漫的酒店房間,狹長的、不成比例的黑影,窸窸窣窣的聲音,透著顯而易見的慌亂。

  ──她找到了,就快找到了。

  ──不不不,她猜不到。

  ──就在那裡,就在那裡!

  木代翻身起來,赤著腳,穿過微涼的霧氣,走向客廳的角落處。

  ──她找到了,真的就要找到了!

  她在角落的沙發處停下,有人睡在那裡,她聽到低沉而又緩和的呼吸聲。

  沒有光,沒有月亮,只有霧氣和黑暗干擾著視線。

  木代的手在茶几上摸索著,摸到菸灰缸,還有邊上的,酒店自配的火柴。

  哧拉一聲,淡淡的硫磺氣在霧氣中散開,細長潔白的火柴梗子,柴帽處躍動著暈黃的,偶爾又間雜了淡靄藍色的火焰。

  那一小片火焰辟開的光亮裡,她終於看清楚了。

  那是羅韌的臉。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2
發表於 2020-7-16 07:57:42 |只看該作者
221 【鳳凰涅槃】第②⑧章

  羅韌沒睡。

  睡不著,一直躺著想事情,「不幹了」之後,最大的變化就是反攻為守,可是老話又說,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

  聽起來都是悖論,就像那個陰陽雙魚,否極反而泰來,絕處倒能返生。

  他輕輕闔上眼睛。

  忽然聽到門響,有人出來,腳步聲拖著,行動遲疑,沒開燈,一路到了他身邊,周身帶濃濃酒氣,蹲在沙發邊上,呼吸聲忽急忽緩,似乎在盯著他看。

  本想裝睡,但等了又等,那人不動,也不走。

  羅韌沒了耐心,忽然翻身坐起,低聲怒喝:「曹胖胖,你找死嗎?」

  雖然全程沒睜過眼,但屋裡也就住了這麼幾個人,根據步聲輕重、呼吸頻率,老早猜到是他。

  黑暗中,曹嚴華仰著頭蹲在沙發邊上,嘴巴半張,小眼聚光。

  羅韌摁下沙發邊的立燈開關,暈黃色的光灑亮大半個沙發,也灑亮曹嚴華茫然的一張臉。

  怕驚擾了其它人,羅韌壓低聲音問他:「你搞什麼鬼?」

  他答的慢慢吞吞:「小羅哥哥,我找你有事唄。」

  這是聘婷上了身嗎,羅韌讓他叫出一身的雞皮疙瘩:「什麼事?」

  曹嚴華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噓!」

  「別吵吵,我走到這就忘了,沒見我正在想嘛。」

  羅韌反應過來,闔著還沒醒酒?

  原本以為,對比一萬三和炎紅砂,曹嚴華是醉的最讓人省心的一個,現在才知道,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發酒瘋發的各有千秋。

  羅韌沒好氣躺回去。

  說:「那你慢慢想。」

  頓了頓又補充:「別看我。」

  曹嚴華蹲在原地,慢慢吞吞挪著腳轉身,拿後腦勺和寬厚的背朝著他,說:「小羅哥哥,咱們長的又不是不好看,幹嘛怕人看呢?」

  這算是誇他嗎?誇的人想哭,羅韌拿手捂了眼睛,哭笑不得,笑的差不多了,伸手關燈。

  才剛閉眼不久,帶著酒味的哄熱呼吸又噴上他的臉,一對肉嘟嘟的胳膊抱住了他手臂。

  特麼的還蹬鼻子上臉了,羅韌的拳頭慢慢攥起,正預備給他一頓臭揍──

  「小羅哥哥,我看到第七根凶簡在誰身上了。」

  羅韌僵了一兩秒,問他:「誰?」

  曹嚴華咧嘴笑,黑暗中兩排白牙:「你猜!」

  羅韌咬牙切齒,頓了頓也笑:「曹胖胖,自找的啊。」

  下一秒,他霍然長身站起,揪住曹嚴華的衣領就往洗手間拖,曹嚴華跌跌撞撞被他拖著走:「哎……哎,小羅哥哥,我喘不上氣了,哎,殺人了啊,有沒有人管啊,有人要殺人啦!」

  他鬼哭狼嚎,被羅韌一路拖進洗手間,腦袋被摁在洗手台上,側臉貼著冰冷的大理石,看到弧形的水槽,水龍頭擰到最大,嘩嘩的水柱沖著槽底,蹦起的水珠子三三兩兩躍上他的臉,涼颼颼。

  精神抖擻的曹解放興奮地在洗手間門口邁著小碎步,像是看到了了不得的熱鬧,客廳的大燈亮了,過了會,披著衣服的木代出現在門口。

  一萬三和炎紅砂都醉的死沉,能被吵醒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曹胖胖怎麼了?」

  羅韌說:「沒事,妳回去歇著吧,我給他醒醒酒。」

  怎麼醒酒?腦袋往水裡摁嗎?木代有點擔心,過來關了龍頭,拿了毛巾浸水,又擰乾了對疊,說:「你別把菲律賓醒酒的那套拿來對付自己人,曹胖胖醒了,該氣你了。」

  小丫頭,像個嘮叨的小媳婦,又像護犢子的賢妻良母,羅韌鬆了手,很是受用:「我嚇唬嚇唬他。」

  曹嚴華半邊臉還貼著洗臉台,就是不挪身子,木代拉他起來:「來,曹胖胖,擦把臉。」

  曹嚴華盯著她看。

  木代說:「醉傻了嗎?起來擦臉啊。」

  曹嚴華的瞳孔慢慢收縮,像是想起了什麼事,下一秒,他尖叫著狠狠推開木代,吼著:「就是妳!」

  地上有水,濕滑,木代猝不及防,跌坐在地,後背撞到馬桶沿,痛的險些掉眼淚,還沒反應過來,檯子上的牙杯、牙刷、梳子、擦手巾通通向她飛過來,曹嚴華還兜了水台裡的水潑她:「就是妳!」

  木代抱著頭躲,聽到羅韌怒吼:「瘋了吧你!」

  他拽過曹嚴華,把他推坐在浴缸裡,蓮蓬頭管取下,三兩下把曹嚴華的雙手綁繞在出水口上,又扯下浴簾,照準腳踝處捆了個結實。

  抱木代時,她痛的噓氣,只能改抱為扶,眼見一場醒酒的鬧劇變成突發事故,伸脖子看熱鬧的曹解放驚的一陣撲騰,而曹嚴華躺倒在浴缸裡,手腳被縛,拚命想坐起,像條掙扎的蟲子。

  羅韌心中有氣:「你給我在這醒酒,不到天亮不准出來。」

  他扶木代到門口,伸手撳滅了洗手間的燈,帶上門時,曹嚴華吼著:「就是她,我看到凶簡在她身上,第七根凶簡就在她身上!」

  羅韌的手一僵,然後關門。

  隔了扇門,曹嚴華的叫聲立時小了很多,木代站著不動,羅韌低頭問她:「疼嗎?」

  ***

  睡衣掀起,腰背處青了一片,她皮膚白,傷處青中帶淤,尤其明顯,羅韌心疼的不行,讓她趴到沙發上,用藥霧噴了,動作很輕的幫她按揉。

  木代悶悶的,說:「你聽到曹胖胖的話了嗎?」

  羅韌失笑:「他喝醉了胡說。第七根凶簡可能在任何人身上,但不會在我們身上──帛書上不是說了嗎,我們可以避免凶簡的附體傷害,也不會受心念控制。」

  木代低聲說:「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啊。但是羅小刀,我也夢到了。」

  羅韌不吭聲了,過了會,他幫她把掀起的睡衣蓋好:「也夢到在妳身上?」

  木代搖頭:「我夢到的是你。」

  夢醒了之後,她一直睡不著,和羅韌起初的想法一致,想著:沒可能啊,在任何人身上都說得通,但不會在我們身上啊。

  正愣坐著,忽然聽到曹嚴華在外間鬼哭狼嚎,於是披衣出來看。

  羅韌笑:「這就有意思了,曹嚴華夢到的是妳,而妳夢到的是我嗎?」

  他沉吟了一下。

  鳳凰鸞扣的提示的確是該出現了,用紅砂先前的話說──拿到鳳凰鸞扣的青銅器實體,力量增強,也許很快就能找到第七根凶簡了。

  但是這樣的提示,未免荒唐的太過離譜了,不像提示,倒像是擾亂人心。

  木代忽然想到什麼:「曹胖胖和我,今晚都做了夢。也許紅砂和一萬三也會做有指向性的夢,還有你,羅小刀。你不如趕緊睡覺,也許你也會夢到什麼的。」

  羅韌苦笑:「妳知道什麼叫有心栽花花不開嗎?為了睡著而去睡覺,我一定睡不著的。」

  末了說:「再等等吧,反正到了天亮,一萬三和紅砂就會醒了。」

  ***

  一直等到天光大亮,簾子拉開,是個不錯的好天氣。

  習慣成自然的去算日子,算上今天,還有八天。

  個位數的日子,過一天瘦一天。

  羅韌打了電話,讓早餐送到客房,五份西式早點,餐盤在茶几上攤開,一色的培根三明治、金黃色煎蛋、炒蘑菇,配了牛奶。

  木代趴在沙發上,掀開一份三明治的麵包片,調料盤拿過來,倒了數不盡的鹽、胡椒粒,還擠上了芥末,全程面不改色。

  說:「這份是曹胖胖的。」

  師徒情深,也是讓人感動。

  最先復甦的是曹嚴華,在洗手間大叫,還叫的挺委屈憤怒的。

  「咋滴啦!也就喝點小酒,咋還把人綁了呢,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啊?」

  羅韌自顧自喝牛奶,好整以暇咬下三明治。

  木代問他:「要把他解開嗎?」

  「又沒給他上鎖,喝醉了解不開,清醒了還解不開嗎?」

  果然,沒兩分鐘,曹嚴華活動著四肢出來了,他連嘴都用上了,終於脫困。

  浴缸睡了一晚,全身骨頭硌的疼,宿醉甫消,太陽穴一下一下的跳。

  跟羅韌打招呼:「呦,有飯吃,這麼高級,還西餐啊。」

  羅韌冷冷瞥他一眼:「酒醒了?」

  曹嚴華乾笑:「醒了醒了,我沒做什麼吧小羅哥,我這人,不發酒瘋的。」

  說話間,心虛地環顧四周:還好,家具什麼的都囫圇著,屋裡也不狼藉,可見他昨晚沒有砸傢伙。

  笑了一陣,手伸向一份餐盤。

  羅韌手一翻,叉子柄抽在他手上:「再好好回憶回憶。」

  回憶回憶?曹嚴華納悶了,伸手撓撓腦袋,求救似的看木代,木代一張臉沉的跟水似的,叉子狠狠插向蘑菇,插的那叫一個心狠手辣,讓人覺得意有所指。

  慢著慢著,曹嚴華想起來了。

  他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趕緊小跑著到木代身邊蹲下,兩手攀著沙發扶手,笑的低聲下氣。

  「小師父,我想起來了,我喝醉酒了……也就是個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要是清醒,也不至於那樣,凶簡怎麼會在妳身上呢,咱們是鳳凰小分隊啊。人醉了就沒意識,小師父,妳沒受傷吧?」

  木代溫溫柔柔地笑:「我沒受傷,我幹嘛趴著?我就這麼喜歡趴?」

  曹嚴華臉都綠了,結結巴巴:「那……那怎麼辦啊?」

  木代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餐盤裡的三明治。

  就在這個時候,一側的臥房裡,忽然傳來一萬三憤怒的聲音:「這誰啊這,撒了一床的芹菜!曹胖胖,是不是你?」

  昨晚上拖他上床,明明芹菜還是一捆,如今變作一床,也不知道他對芹菜做了什麼。

  一萬三風一樣衝出來,腦袋上還頂了一片芹菜葉子。

  羅韌和他展開對話。

  ──醒啦?

  ──醒了啊。

  ──昨晚做夢了嗎?

  ──做了,做了一晚上的夢,一個接一個,人家說夢太多,睡眠質量不好。

  ──有沒有夢見……第七根凶簡在誰身上?

  一萬三不說話了,他皺著眉頭,極力回憶,過了會,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目光嗖的盯在了曹嚴華身上。

  曹嚴華正大口大口的呼氣,嘴巴上沾了一圈芥末色的鹽粒胡椒沫,舌頭都大了一圈,說:「我啊?」

  ……

  炎紅砂最後一個出來,打著呵欠,頂著鳥窩樣的頭髮,一推門,嚇了一跳。

  四個人,三坐一趴,八道目光,齊刷刷盯著她。

  炎紅砂忐忑:「都看我幹嘛,我是起遲了,你們也沒叫我啊。」

  一萬三問的直接:「二火,昨晚夢到我了嗎?」

  炎紅砂反應很大:「你誰啊你,我幹嘛要夢到你?好端端的,我夢誰不好?你什麼意思,你你你……」

  她張口結舌的,越說越磕巴,最後一句話是:「你……你怎麼知道?」

  ***

  炎紅砂起床之前,一萬三他們已經作了初步推測,根據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剋,金剋木,木代夢到羅韌,木剋土,曹嚴華夢到木代,土剋水,一萬三夢到曹嚴華。

  羅韌雖然是唯一一個沒睡的,但推導下去,火剋金,他應該夢到的是炎紅砂,而水又剋火,炎紅砂夢到的,八成是一萬三。

  炎紅砂的反應驗證了這個推導。

  曹嚴華非常憤恨,那個祭在腹中的三明治更是把他的怒火推向頂端:「這第七根凶簡,至今沒露面,但是暗搓搓的壞啊小羅哥,這挑撥離間的,要不是我們心志堅定,早就互相懷疑了啊。」

  羅韌笑了一下,曹嚴華的話聽著有點道理,但細細回味,又覺得不對勁:這樣的挑撥太容易露餡了,如果是為了引發不信任,五個人全指控,還不如矛頭直指一人。

  曹嚴華恨的牙癢癢:「可見,第七根凶簡就在我們身邊。不會是聘婷張叔他們,他們離的太遠了。一定是附近的人,所以才能影響我們,趕緊想想,這幾天我們都接觸了誰?曹解放是一個!」

  曹解放正撅著屁股在沙發邊啄掉落的鹽粒和麵包屑,乍聽到自己的名字,嚇的一個激靈,毛都豎起來了。

  還有誰呢?還有住在鳳子嶺村外的丁老九,神棍勉強也算一個──昨兒跟他通過電話,沒準邪惡的力量通過無線電波作用於他們了呢。

  而想來想去,還是曹解放嫌疑最大。

  「這個『藏』字,」曹嚴華分析,「一定是藏的不經意,最想不到──解放就是隻雞,又曾經立過功,我們容易被這些表面現象矇蔽。小羅哥,寧可錯殺,不要放過,我建議,咱們五個人給曹解放輸個血,看能不能把第七根給逼出來。」

  曹解放繼續啄食,反正牠也聽不懂這些人到底說了些什麼。

  炎紅砂覺得不靠譜:「別折騰解放了吧,再說了,把人血輸進雞身上,這不行的吧?」

  羅韌說:「還是有點不大對。」

  ***

  他給神棍撥了個電話。

  神棍也被新出的狀況嚇了一跳:「不是說,你們身上有鳳凰鸞扣的力量,不可能受到凶簡的附身傷害嗎?」

  羅韌說:「整件事情,到了現在,突然間,全是奇怪的悖論,我需要大家幫我理一下。」

  第一個悖論,有鳳凰鸞扣力量的人,不會受到凶簡的附身傷害vs.凶簡附在其中某個人身上。

  ──既然說了不會附身傷害,出現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是啪啪啪打臉的前後不一。

  第二個悖論:這種狀況的出現,是第七根凶簡的挑撥離間vs.他們不會受到凶簡的心念控制和影響。

  ──凶簡既然影響不到他們的心智,又怎麼會影響著他們做了奇怪的有指向性的夢來挑撥離間呢?

  第三個悖論:這種狀況的出現,與凶簡無關,而是鳳凰鸞扣的提示vs.帛書上說,有鳳凰鸞扣力量的人,不會受到凶簡的附身傷害。

  兜兜轉轉,前後矛盾,都是解不開的環。

  羅韌覺得,他們的推導,之所以出現了悖論似的死局,一定是因為,有一個他們認定的前提性的大基礎,出現了錯誤。

  到底錯在哪了呢?

  神棍也想不通,撂下句「等一下,我要去山谷裡入定一下」,就掛了電話。

  抬頭看所有人,都有些一籌莫展。

  良久,木代冒出一句:「其實,我也覺得,第七根凶簡如果在我們其中某個人身上,特別合理。曹胖胖不是說了嗎,最高明的藏,是不經意,想不到。我們之前,把身邊的所有人都懷疑了一圈,連曹解放都沒放過,就是沒想到我們自己。」

  炎紅砂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我也這麼覺得,我爺爺常跟我說,找東西,是燈下黑。我小時候,聽過一個魔鏡的故事,說是有個公主,有一面找人的魔鏡,天上地下,什麼人都能找到。」

  這個故事,羅韌也聽過,後續是,有個年輕人來挑戰,他曾經搭救過鷹、大魚、和狐狸。

  第一次,他騎在鷹背上,飛到了高空,但公主拿鏡子往天空一照,就找到了他。

  第二次,他躲到魚肚子裡,潛入深深的海底,但公主的鏡子往海裡一照,再次找到了他。

  第三次,狐狸想了個辦法,牠打了個洞,通往公主寢殿的床下,年輕人就藏在這裡,而這一次,終告成功。

  不錯,合理是最合理,但……依然是悖論。

  ***

  這一天過得飛快,羅韌甚至有了返程的念頭,落日時分,神棍的電話忽然打了過來。

  興奮之至,以致語無倫次,說:「小蘿蔔,我入定的時候,想著,如果最後的推論自相矛盾,一定是大前提的基礎出現了錯誤。所以我就試著,一條條把已知的信息推翻,然後,突然!」

  他激動的聲音都在抖了:「我做了一個猜想,神棍猜想,我越想越覺得我想的對!你等等,我先喝口水!」

  聽筒裡,他的腳步聲蹬蹬蹬跑遠。

  羅韌喉結滾了一下,看所有人,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說:「關窗、關門,放免擾門牌。」

  大家動作一致,做完了圍坐到茶几旁,大燈關上,只留一盞暈黃色立燈,通話的摁鍵亮著,木代忽然心慌,好怕這麼關鍵的時候,有霧鎮忽然發生什麼事,以至於神棍不再回來。

  好在,只是杞人憂天,神棍很快又回來了。

  聲音鄭重,說:「你們聽好了,先不要急著反駁或者炸鍋,聽我說完。」

  「我的假設是,你們做的夢,根本不是凶簡的干擾和挑撥,而是鳳凰鸞扣的提示,而且,這個提示,基本正確。第七根凶簡,確實在你們身上,並且,每一個人身上都有。」

  曹嚴華坐不住,脖子一梗想說話,對面羅韌錐子一樣的目光刺過來,他心裡一突,又把話嚥回去了。

  「我把之前謄寫的,帛書的所有內容都翻出來看,有兩句話,我重複一遍,你們聽好了。」

  「第一句是,身上擁有鳳凰鸞扣力量的人,不可能受到凶簡的附身傷害。」

  「第二句是:七星之力,附於身,改換人心,噬善而揚惡,強肌體,使敏於行,竟至返生。」

  羅韌腦子裡,有極小的火花閃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已經想到什麼了──但那火花還不夠盛,還缺助燃的柴。

  神棍繼續:「我忽然想到,受到凶簡的附身傷害,跟被凶簡附身,是兩回事。」

  對了,就是這根柴!

  羅韌腦子裡剎那間清明一片,往沙發上一倚,哈哈大笑。

  神棍說:「咦,小蘿蔔,你是想到了嗎?」

  羅韌笑聲不絕,過了好一會才說:「你繼續說吧。」

  神棍清了清嗓子:「七星之力,對人的作用,除了改換人心,噬善而揚惡之外,其它的,其實都是好的。打個通俗的比方,它有很多功能,但如果它關閉了這一條,那麼它附在人身上,就完全談不到傷害。」

  一萬三大罵:「我操。」

  他也反應過來了。

  怎麼都明白了嗎?炎紅砂有點急,木代很沉得住氣:「沒事,讓他們死腦細胞,我們聽。」

  「也就是說,它們可以附在你們身上,只要完全關閉了傷害的功能──你們的血對作惡的凶簡是有反應的,但是,如果它不作惡呢?」

  「就好像,醫學上,每個人身上都有癌基因,但是會不會轉變成癌細胞,要看怎麼樣管束。」

  如果凶簡關閉了傷害的功能,完全不作惡嗎?如果不作惡的話,凶簡反而成了靈芝仙草,鳳凰鸞扣的力量,全然失去了可以抑制和作用的對象。

  木代忽然反應過來:「我懂了!」

  她愣愣看羅韌:「我記得,羅韌被獵豹打傷的時候,不管是大師兄,還是青木,他們都說,羅小刀其實是活不成了。後來,羅韌捱過來,我還以為是……」

  還以為是奇蹟、愛的力量、醫學的昌明、意志的堅持。

  而實質上,有果必有因嗎?

  羅韌看著她笑:「還有,妳記不記得,獵豹曾經把妳埋在地下。」

  「我從土裡把妳挖出來,探到妳的心口還熱,那個時候,我心裡感謝老天,覺得是自己到的及時,又覺得說不定是妳長年習武,會閉氣,贏得了時間。」

  炎紅砂心裡一激,條件反射般看一萬三:「一萬三,當時你不是也……」

  一萬三點頭:「有可能。」

  曹家村那一次,被亞鳳和青山設計,遇到塌方,他在土裡,埋了超過兩天。

  居然恢復的很快,事後自己分析,覺得是運氣好,鼻子沒有被泥沙淤塞,別看又是塌方又是下雨,還是撐到了紅砂來救他。

  現在回想,忽然有激靈靈打了寒顫的感覺。

  是因為第七根凶簡嗎?

  它藏的不露聲色、無聲無息,關閉了「凶」和「煞」,靜靜地分散在五個人的身上,甚至無意中還惠及了他們,也正因著這「惠及」,使得隱藏更為安全。

  神棍的聲音有點緊張:「小蘿蔔,我們一直在說,凶簡可能是有智商的。在長久的和鳳凰鸞扣力量的對抗裡,它們也在不斷的進化。如果用戰爭來比喻,這一輪,是他們總結歷次失敗經驗,開發出的,新的戰術。」

  初期的幾根凶簡失手,意味著鳳凰鸞扣力量的出現,也意味著凶簡的佈防出現了小規模的潰敗,於是,暗地裡,佈局、反攻、以及壓軸的戲碼漸漸成形。

  第四根,凶簡有意識地開始針對羅韌他們,認清了每一個人的臉,知道了敵人到底是誰。

  第五根,以亞鳳為代表的第一輪衝鋒,並不完善,但指向明確,最終潰敗時,亞鳳說了句「你最終也會跟我們一樣的」。

  這句話,不單純暗指七根凶簡要達成的局面,現在看來,意味深長,因為那個時候,第七根凶簡,已經就位。

  第六根,獵豹掀起的,幾乎是暴風驟雨攻城掠地的侵襲,他們損失慘重,差點全軍覆沒。

  但實際上,從戰場全局來看,這六根贏了固然好,輸了也無所謂。

  因為,還有最後的殺招,只要第七根找不到,所有對前六根的「困」,都會自動解除。

  第七根,是幕後的首腦,從來安坐如山,它不衝鋒陷陣,也不張牙舞爪,平靜的像從不存在,淡看一根根凶簡的失守潰敗,不慌不忙。

  某種程度上,那些潰敗,是它迷惑和矇蔽對手的必要犧牲。

  棋局還牢牢控在它手裡,它是重中之重,那些一笑置之的潰敗,如同隔靴搔癢。

  它要他們找不到它。

  它就在他們五個人的身上。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3
發表於 2020-7-16 07:57:58 |只看該作者
222 【鳳凰涅槃】第②⑨章

  原來真是在他們身上啊。

  居然沒有太慌,呼出了如釋重負的一口長氣,刀懸在頭上太久,還不如直接砸下來,出點血沒關係,落個心安。

  只是,怎麼把這根給搞出來呢?五個人的血是不起作用了,那瀕死呢?曾經在聘婷身上奏效,這次會管用嗎?

  神棍也挺苦惱:「這跟聘婷那次不一樣,你們的『瀕死』,可能會被拉回來──小蘿蔔不就是例子嗎。」

  也就是說,除非真死,似是而非的弄虛作假或者短暫的失去呼吸和心跳再糊弄不了它。

  曹嚴華忽然冒出個念頭:「即便真死了,凶簡的力量會不會又讓我們復活呢?」

  羅韌搖頭:「這個不大可能,我們之前只是狀況瀕危,並不是真死。『竟至返生』應該是凶簡最強的能力,但現在它已經一分為五,能力分散化了。」

  戲劇性的轉折,荒唐的局面:七根凶簡忽然都齊了,用以扣封凶簡的鳳凰鸞扣也就在手邊,死局靠死來破,不死不足以逼出第七根──萬事具備,各方力量把人逼到獻祭的高台。

  曹嚴華咬牙切齒,一句「他媽的,老子不幹了」哽在喉頭,不吐不快,又吐不出來。

  要真是給人打工也就算了,遇見讓人糟心的老闆,撂攤子不幹,從此江湖不見。

  凶簡不一樣,你幹或不幹,它都近在肘間。像陽光下割不掉的影子,你是免疫,但身邊的人個個高危──誰知道它哪天興之所至,忽然盯上了身邊的下一個誰?

  一萬三還算平靜,或許是前一晚那場酒醉,已經把心裡頭積蓄的憋屈和憤懣給消耗的差不多了,一鼓作氣,再而衰嘛,他現在覺得挺衰的。

  正對面的茶几上,攤放的就是鳳凰鸞扣,金澄色,精緻、肅穆,隻隻鸞鳳,雕的凜然不可侵犯。

  一萬三真是納悶:這鳳凰鸞扣到底有什麼用?就是講故事、給點似是而非的提示、外加一開始『刖足』?

  真想去問問老子:你不是幾千年才出一世的大聖人嗎,就給後世留了個這麼坑人的法子?

  轉念一想:或許在古人看來,一將功成萬骨枯,區區五個人的性命,換來凶簡幾百年的被封印,也是一筆蠻合算的生意。

  曹嚴華憋出一句:「小羅哥,我不想死。」

  羅韌答:「誰想死?誰說要死了?」

  曹嚴華笑的苦澀,羅韌這話,再振奮不了他了。

  死固然不好,可活著,好像也沒什麼盼頭了,這樣的沮喪,多烈的酒都澆不了心中塊壘。

  掛電話的時候,神棍安慰他們:「也別太灰心,保不準還能想到法子的,還有七天呢。」

  炎紅砂嘟嚷:「七天,能幹什麼事兒啊。」

  神棍說:「不一定啊,創世紀裡,上帝創造世界,也就只花了七天啊。」

  ***

  呵呵,上帝,誰去跟上帝比。

  昨天還有力氣酒醉,今天連下樓的心思都沒有。

  晚飯是酒店送餐,最簡單的手搟麵,裡頭放了小青菜、雞蛋和木耳,普通的餐飯,曹嚴華稀罕似的看了好久,覺得青菜碧綠,溏心蛋飽滿,麵條根根勁道,連麵湯翻起的熱氣,都透著一股親和勁兒。

  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吃的頓數屈指可數了,從前可沒覺得麵這麼香──他低下頭,猛扒猛吸溜。

  炎紅砂拿筷子挑起一根麵,好長,手舉的老高,麵還沒到頭,像從前吃過的壽麵,爺爺炎老頭說,這叫福壽無邊無盡。

  明年這個時候,都不知道在哪,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正想著,邊上咣啷一聲,是一萬三把碗筷推開,說:「吃不下了。」

  ……

  這一晚,每個人都睡的早,卻都無心入眠。

  炎紅砂用被子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只露出鼻子以上,睜大眼睛看黑漆漆的天花板,說:「木代,我想回家。」

  「我前兩天做夢,夢見我爺爺了,爺爺還在喝他的雞肝菊花明目湯水,我腰裡綁著繩下井,繩上綴了鈴鐺,叮鈴鈴地響。井下好多寶石,貓眼石都像會眨巴,還有琥珀、星漢砂……」

  她嘖嘖:「夢裡,我都覺得自己太幸福了呢。」

  木代從被窩裡伸出手,摸摸她的腦袋,說:「小丫頭,趕緊睡吧。」

  「木代,妳說我們還有希望嗎?」

  「有啊,還有7天呢。」

  這叫什麼回答啊,炎紅砂悶悶的,翻了個身說:「我可真不喜歡『7』這個數字。」

  木代笑了笑,闔上眼睛時,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抹低細的關門聲。

  習武的關係,耳力較常人要好,清晰分辨出『嘀』的電子音:關的不是室內的門,是有人出去了。

  羅韌睡在客廳,是他出去了嗎?

  木代猶豫了一下,掀開被子下床,客廳裡,沙發果然空著,她緊走幾步,打開房門,走廊裡空蕩蕩的,前後都不見人。

  關門出來,小跑到電梯邊,電梯數字是本樓層,應該沒下去。

  哪去了呢?木代走到盡頭處的樓梯間,耳朵側向下方,聽樓道裡的動靜。

  沒有走下去,這是高層,羅韌走下去的話,要花不少時間,步音應該還有,但是聽的時候,下頭靜靜悄悄的。

  那就是……上去了?

  木代扶著樓梯把手,一級級地上去。

  上了兩層,再拐個彎,是最後一層,盡頭處,通往天台的門大敞,邁過那道檻,風一下子大起來。

  酒店自配的拖鞋鞋底很薄,夜間,頂樓地面的涼意像手,一直撓人的腳心,木代走了幾步,天台上,並沒有人。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仰頭。

  巨大的水箱之上,有個黑影坐在邊沿抽菸,猩紅色的菸頭明起,又暗下,襯著黑的底色,可以看到白色的煙氣升起。

  木代仰頭叫他:「羅小刀。」

  羅韌低下頭,招了招手,似乎是讓她上去。

  水箱邊的鐵梯有些鬆動,鐵鏽味很重,爬一步梯身就晃悠一下,撞著水箱壁,發出沉悶的聲響,距離還有一截時,羅韌探身抓住她手臂,木代借力上去,伏進他懷裡。

  羅韌說:「妳真是輕。」

  又說:「身上也是涼,穿這麼少。」

  他拈了煙,另一手把她身子往懷裡攏了攏,觸到她冰涼腳背,直接幫她脫了鞋子,握了她腳踝,把她的腳送到自己腿上,外套拉過來蓋好。

  也虧得女孩子是纖細的,他笑:「我該穿那種大衣,穿上了,裡面還能裝下一個妳。」

  說這話時,煙氣就在木代耳邊飄,帶來有微火的暖意。

  木代低聲問他:「你不是不喜歡抽菸嗎?」

  羅韌反而問她:「要抽嗎?」

  他夾著煙,煙蒂送到她唇邊,木代含了一下,煙蒂微濕,還帶著他的氣息,羅韌忽然反應過來,說:「別帶壞妳了。」

  屈指輕彈,菸頭彈飛出去,暗紅色的亮在半空中劃了一道,隱沒在頂樓邊緣處。

  木代說:「樓下有螞蟻看到菸頭的亮,會以為是星星。」

  酒店是通縣最高的建築,水箱之上,還要更高,視線一覽無餘,所有的建築和山都在腳下,頭上是天,墨藍,伸手去點,星星伴著大風親吻指尖。

  木代說:「如果天上有神仙,這些星星也許都是他們煩躁時扔的菸頭。」

  羅韌笑起來,下巴親暱抵住她額頭:「妳就是學不會好好看星星是嗎?」

  如果沒記錯,上一次她說,天上掛的,都是星星的骸骨,所有星光都是磷火。

  木代也笑,說:「兩個人約會,當然是你看我我看你,為什麼要看星星,隔著十萬八千里遠,都不知道那是顆什麼星球,星球上說不定烏煙瘴氣異形亂跑──能看出浪漫來?」

  說不定越亮的星,就是越糟糕的菸頭。

  羅韌說她:「總是時不時冒怪話,老了一定是個稀奇古怪的小老太太。」

  「會平平安安活到那麼老嗎?」

  風大起來,抓亂頭髮,羅韌幫她理順頭髮,很久都沒說話,末了,說:「我在想辦法。」

  他是在想辦法,如果心灰意冷放任自流,也不會在這樣的晚上,坐在這樣的地方點煙。

  神棍說,要把對陣比作戰爭,這一輪,凶簡使用了新的戰術。

  打仗他熟,僱傭兵受訓,甚至上一門課叫孫子兵法,教官一再強調「兵者,詭道也」,那以後,無數次實地作戰,審時度勢,哪裡包抄、哪裡合圍,哪裡奇兵突進,哪裡裡應外合,他都習慣的像是穿衣吃飯。

  這個晚上,坐在通縣最高的位點,他一直在想:絕處逢生,沒有路才是找路最恰當最緊迫的時候,這場仗,到底可以從哪裡突破。

  怎麼樣能夠取出第七根凶簡,怎麼樣才能不死?

  木代伸手,觸到他的眉,鎖的讓人揪心。

  她說:「羅小刀,我給你講件事好不好?」

  「連殊那一次,我出車禍之後,張叔察覺我不對勁,趕緊聯繫了紅姨,把我送到何醫生那裡。」

  ***

  在那裡,她和何醫生聊了很久。

  何醫生建議她學習自我催眠,目光不要膠著於外部的紛紛擾擾,要適時「向內」,瞭解自己,也瞭解另外兩個曾經主宰這具身體的人格。

  如何治癒多重人格?沒有定論,眾說紛紜,據說最有效的方法,是逐一「殺死」次人格,讓它們自行消退。

  打個簡單的比方,就像眾多王侯逐鹿中原,實力最強的一個會消滅掉所有對手,問鼎主宰的皇座。

  還有一種方法,用何醫生的話是,一家獨大,強到沒有人敢生出爭奪的異心來,自行歸順、臣服。

  木代選了第二種方法,因為都是「自己」,哪怕是虛擬的不見血的「殺死」,情感上也很難接受。

  獵豹那一次,犧牲掉小口袋,是迫不得已,但多少也鬆了一口氣。

  不過依然不輕鬆,木代2號的設定,冷冽到無情剛硬,幾乎是只為強而存在,怎麼樣做到比它還強呢?

  有時候,木代甚至想著,就這樣吧,並存了也無所謂吧。

  但奇怪的是,她後來又自己做過自我催眠,有時候專門獨處一室,有時候是睡前,只要無人打擾就可以──每一次,看到木代2號,都覺得,另一個自己越來越勢弱。

  羅韌好奇:「妳能看到她?」

  「看得到,像是一個專門的會議廳,開始時,三把椅子,三張一模一樣的臉。後來,小口袋走了,她的椅子撤去了,就只剩兩把了。」

  那是她的內心世界,絕密的會議廳,互相交流,也互相審視。

  羅韌問她:「那個木代2號,為什麼會越來越勢弱?」

  起初,木代也很奇怪,自己現在的脾氣,其實是更柔了啊──開始時對一萬三或者曹嚴華這樣的人,她很沒耐心,動不動就沉下臉動手,但現在,她反而很少發怒,愈沉也愈靜。

  「我後來想通了,可能真正的強,並不是剛硬。打的頭破血流,打一次勝一次,那不是強。」

  羅韌笑:「是,兵法裡也說,上兵伐謀,最下為攻城,事情鬧到赤口白牙捲胳膊開打,不算聰明也不算強,最多是力大。」

  「所以啊羅小刀,不要強硬地去對凶簡。」

  羅韌愣了一下,忽然覺得她這話說的很有深意:「什麼意思?」

  「咱們現在都太恨凶簡了,一直想著怎麼樣幹掉第七根,怎麼樣把它封印了──就好像已經擼著袖子要開打了,面對面,鼻子碰著鼻子,看不到其它的解決方法了。」

  「你是不是應該站開一些,把這強硬的心收起來,適當換一個圓融的法子?它要殺我們,我們要殺它,目光都盯著一個死字,就看不到其它的出路了。」

  圓融的法子?羅韌心念一動。

  有些僵局死局,是要打破一些東西的,不破不立。神棍的那個「猜想」,不就建立在搗毀一個他們堅信的大前提的基礎上嗎?

  他需要打破一些東西,一些既定的認知,一些想當然的想法。

  站開一些,圓融的法子,把強硬的心收起來,不要只盯著一個死字,每一句話,迅速在他腦子裡轉圜。

  木代繼續說的認真:「曹胖胖他們都那麼沮喪,但是我不。我覺得,這世上根本沒有死局,任何事情都有解決的法子──走投無路,路是沒了,但往上看可以飛,往下看可以打地洞,只看能不能想到吧。」

  「羅小刀,不要發愁,還有7天呢,說不準就想到法子了。」

  說完了,不見羅韌有回應,正想抬頭看他,羅韌忽然伸手摟緊她,輕聲說:「妳別動,我好像……就快想到什麼了。」

  ***

  第二天一早,炎紅砂被床頭的房間電話鈴聲吵醒,居然是羅韌打來的,讓她趕緊收拾好,去餐廳的包房用餐。

  掛了電話,炎紅砂不明所以,下床時,聽到對面的臥房也在響鈴,一萬三他們大概也收到電話了。

  洗漱完畢,三個人一起下樓,路上,曹嚴華說,也就是吃個早飯,何至於要動用「包房」,難不成是斷頭餐嗎?

  讓他這麼一說,炎紅砂和一萬三都心有惴惴,到了房間,更忐忑了,這屋子的佈置金碧輝煌,一扇大落地窗,透進來的陽光鋪天蓋地的席捲。

  大概是跟廚房打過招呼,早餐都已經上桌了,中西都有,擺了滿滿一桌子,琳瑯滿目地像正餐規格。

  服務員帶上門出去,羅韌吩咐木代:「門閂一下。」

  為了防打擾嗎?一萬三忽然想起了在鳳子嶺時,看到的那一幕幻象:梅花一趙他們也是五個人、也在吃飯、其中一個滿臉病容的男人,也曾專門閂上了門,怕人打擾。

  難不成要給他們開個殺身成仁的動員大會?

  羅韌說:「邊吃邊談吧。」

  一萬三不幹:「你先說。」

  也行,羅韌並不堅持:「昨天晚上,你們都睡了,我和木代聊了一下,聊到獻祭。」

  果然講到獻祭了,一萬三有點緊張。

  「你們說,如果我真的自殺,獻祭給鳳凰鸞扣的,到底是什麼?」

  一萬三沒吭聲,倒是炎紅砂答了:「命唄,不是說,獻的是最寶貴的東西嗎。」

  「命為什麼最寶貴?」

  這要怎麼答啊,炎紅砂莫名其妙:「這不明擺著嗎,沒了命,什麼都沒了啊。」

  「是,妳惜命,是因為命代表很多東西,人生、愛情、友情、家庭、孩子、無數可能。」

  「死了的話,獻祭給鳳凰鸞扣的,就是這些。也不止,還有血、以及一具會腐爛的身體──這就是鳳凰鸞扣想從我們身上拿的力量。」

  好像就是這麼回事,炎紅砂想了想,點頭。

  羅韌微笑:「那我都給它。」

  短暫的靜默之後,曹嚴華一下子急了:「小羅哥,不是說好了不死的嗎?」

  羅韌說:「你別急啊。」

  「我給它的,比它想要的要多的多,我給它活的命、熱的血、跳的心,還有儘可能長的一生。我這一生,活著的話,有頭腦、精氣、力、朋友、源源不斷的能量,難道這些,不如死了之後腐爛的一堆肉和骨頭嗎?」

  這……這什麼意思?曹嚴華半張了嘴,琢磨出了些別樣的意味。

  一萬三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羅韌大笑,隨手一拋,如同幻象裡的梅花一趙,把布包著的木簡和金澄色的鳳凰鸞扣咣噹一聲扔到桌上。

  「我一直覺得,這個鳳凰鸞扣,對比凶簡,未免太沒用了。然後,看著這堆東西,我忽然想明白了。」

  他拿起一根木簡,看了看,突然之間,如同拋垃圾一樣,往邊上一扔。

  曹嚴華著急:「哎哎,小羅哥,好不容易挖來的,別摔壞了。」

  說話間,趕緊起身,屁顛屁顛去撿,木代看著他笑,繼續為自己捲早餐餅,往攤開的薄餅裡放雞蛋皮、黃瓜絲、肉鬆、培根肉,順便刷點燒烤醬,捲的仔仔細細。

  羅韌說:「七根凶簡,指的是七道戾氣,不是這七塊木頭。同樣的,鳳凰鸞扣,不是指這些破銅爛鐵。」

  曹嚴華剛撿起木簡,咣噹一聲,一隻鸞扣又扔了下來。

  怎麼說是破銅爛鐵呢,幾千年的文物啊,就這麼皮球樣摔,可把他心疼壞了。

  一萬三盯著羅韌看:「那真正的鳳凰鸞扣,指的是什麼?」

  羅韌抬起頭,一張張的臉看過去,目光交匯,微微一笑:「我們。」

  「這些都是意向,我們才是真正的鳳凰鸞扣。」

  「獻祭給鳳凰鸞扣,如同戾氣附著凶簡,只不過是把力量讓渡到這些青銅器上,雖然同樣奏效,不覺得心有不甘,不覺得多此一舉嗎?」

  正忙著擦拭鸞扣的曹嚴華不動了,炎紅砂攥緊面前的餐巾,手有些抖,只有木代吃的不緊不慢,偶爾瞇著眼睛對著陽光,似乎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一萬三嘴唇發乾,喉結滾了幾下,問他:「所以,最終怎麼樣封印凶簡?」

  羅韌也看著他,說:「好辦。」

  「引七根凶簡上身,我們,五個人,活著,封印凶簡,做會呼吸的、能講話的、長命百歲的,鳳凰鸞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4
發表於 2020-7-16 07:58:18 |只看該作者
223 【鳳凰涅槃】第③⓪章

  有那麼一段時間,沒人說話。

  一萬三開始吃東西,一個包子接著一個包子,好像肚子裡塞嚴實了,腦子才能開始運轉和思考。

  問羅韌:「這個法子……保險嗎?」

  「當然不保險,我只是從『死』和『沒希望的活』這兩種選擇裡,又開了一條道,就好像無路可走的時候,往下打了個地洞──走不走得通,安不安全,誰也不知道。所以,我不幫你們做決定,你們自己拿主意,搏還是不搏。」

  要搏的話,也就是這幾天,如果等凶簡脫困了才決定,又要重新費一番收伏的功夫,還指不定下一回,能不能這麼順利了。

  炎紅砂皺著眉頭:「可是,我們過幾十年就會死的啊,那時候,凶簡怎麼辦呢?」

  羅韌指了指桌上的木簡和鳳凰鸞扣:「不是剛好嗎,老死也是死,正好拿命獻祭給鳳凰鸞扣,到時候戾氣再附於木簡,它們兩家,繼續擱一塊兒鎖著。」

  老死……也能算嗎?炎紅砂想了會,忽然就有點理直氣壯:算啊,不都是死嗎,憑什麼不算。

  曹嚴華慌慌的,憂心忡忡於自己的黑歷史:「不行吧小羅哥,引七根凶簡上身,那得聖人才鎮得住吧?我……我思想品德不好,我做過賊啊。」

  本著死道友不會寂寞的原則,也拉一萬三下水:「還有我三三兄,坑蒙拐騙,較真起來,也得判兩年呢。」

  特麼的這交的什麼朋友,一萬三真是火大。

  「還有就是,」曹嚴華越想越覺得問題多多,「引七根凶簡上身,在我們自己身上,萬一它在裡頭翻江倒海,咱們還能活嗎?」

  羅韌點頭:「說的有道理,還有問題嗎?」

  有啊,多的很,凶簡是怕他們的血的,那六根凶簡,會乖乖上身嗎?是簡單的上身就完了,還是說,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羅韌靜靜聽完,說:「問的挺好。不過,我一個都回答不了。」

  「曹胖胖,我不是有答案的那個人,我跟你們一樣,只是設法去解題,我希望結果是對的,但如果老天要給個叉,我也沒辦法。」

  「試還是不試,你們表個態吧。」

  曹嚴華看向木代:「小羅哥,你昨晚就和我小師父商量過了,你們兩個都同意了吧?我們表態,是怎麼個說法?少數服從多數?」

  羅韌搖頭:「這是拿命去賭,不好委屈任何一個人去服從多數,不同意,就不幹了。」

  曹嚴華有點猶豫:「現在……就要決定?小羅哥,能不能多給兩天考慮啊,這也……太突然了。」

  話還沒完,忽然聽到筷子啪一聲拍在桌上的聲響。

  是炎紅砂,她呼啦啦喝完碗裡的豆漿,唇邊還沾著豆沫,說:「我幹!」

  「為什麼不幹,國外的賭場裡,根本不知道結果,只憑運氣,還有大票的人去賭──我覺得羅韌的話說的挺有道理,要命就給命,活的命不比死了的一堆爛肉金貴?我幹。」

  曹嚴華嚇了一跳:「紅砂妹妹,妳不再考慮考慮?」

  炎紅砂反問他:「能考慮出花來?」

  一萬三想了想,說:「目前看來,在想不出更好出路的情況下,這個辦法,是值得一試。不幹也只能等死了,遲死早死而已,我也……幹吧。」

  啥?怎麼這麼快都表態了呢?

  四比一,感覺不好,像是從團體中被孤立出來,大家都幹,一個人卯著勁反對也挺沒勁的,曹嚴華期期艾艾,決定隨大流:「那……我也加入……」

  羅韌說:「別,曹胖胖,別從眾,從眾沒意思。」

  怎麼還剝奪他加入的權利了呢?曹嚴華急了:「小羅哥,我真幹。」

  「別,你考慮考慮,別有壓力。」

  「沒壓力!我真心誠意的,一顆心真的不行不行的!」

  看到他急的抓耳撓腮樣,還「不行不行的」,木代噗的一聲笑出來。

  羅韌說:「既然這樣,酒沒白買,碰個杯吧。」

  曹嚴華伸長脖子看:酒?什麼酒?

  木代站起身,揭開手邊鋥亮的大罩蓋,原本以為,裡頭蓋的是羹湯,揭開了才發現,是酒罈子的瀘州老窖,泥封口,小麻繩綁了紅蓋布,邊上一溜敞口淺腹的仿古酒碗。

  羅韌揭了蓋子,一碗碗的斟上,每個人都拿了,清冽的酒液在碗裡蕩著,勁辣的酒氣晃在鼻端,炎紅砂雙手端了,兩頰直發燙,心裡頭鼓著一股子勁兒,有點激動。

  覺得像桃園結義、歃血為盟、同生共死,仰頭喝光了還要把碗摔碎在地上,踩著混了酒水的碎片往前走,一身的膽氣豪氣,背水一戰。

  羅韌像是看出她心思,咳嗽了兩聲,說:「碗是朝酒店借的,還要還回去。」

  炎紅砂趕緊端穩了。

  碰完了杯,不約而同,都沒有立刻喝,一萬三看羅韌:「不說兩句嗎。」

  羅韌笑:「大家都說兩句吧,想到什麼說什麼。」

  炎紅砂搶著先來:「我先說。」

  「希望羅韌的法子是對的,後續進行的順順利利,大家都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說完了,仰著頭,咕嚕咕嚕,一口氣全喝了,一股子辣勁燒進胃裡,又返到臉上,兩頰酡紅。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豪氣,不愧是世家出來的。」

  世家?是指他們炎家世代採寶嗎?雖然叔叔橫死,爺爺炎老頭又做過那麼不光彩的事,但忽然被誇,還是覺得脊樑骨一挺,有點驕傲,沒給家裡丟臉。

  一萬三第二個發言:「二火都把話給說完了,我要求不多,活著,平安,不損胳膊不損腿,還有……」

  他想了想,忽然覺得所有的「還有」都挺虛的:「就這樣吧,幹了。」

  一仰頭,也喝了,他素來喝調過的洋酒,從來喝不慣白的,但也怪,這一次,酒線一路燒下去,像是一路衝開毛孔,辣的痛快,熱的舒爽。

  曹嚴華憋了半天,不幹了:「小羅哥,誰先說誰佔巧,不就圖個平安嗎,說不出別的花了。」

  羅韌笑起來,酒碗端到唇邊,說:「那就不多廢話,平安。」

  木代也在心裡默念:「平安。」

  平安才有命,有命才有日子,有日子才有生活,那種她嚮往的生活,比如……在超市裡,她推著購物車,而他,伸手取下她搆不著的柴米油鹽。

  ***

  決定了,就著手開始。

  函谷關、鳳子嶺,到底是有特殊意義的地方,鳳子嶺本身的地勢,就像一個大的鳳凰鸞扣,穩妥起見,也許在那裡,更適合進行最後的封印。

  考慮再三,開車回去的話,一來一回,徒耗時間。

  羅韌給神棍打電話,通知他可以出發,中途取道麗江,把六根凶簡帶來通縣,最好別做什麼轉移,連魚缸帶水一鍋端,先量尺寸,讓玻璃師傅做個蓋,罩好之後外頭用皮縛拉條綁緊,裝箱,箱子和魚缸之間,放置大量塑料氣泡薄膜和泡沫板。

  同一時間,木代也聯繫了鄭明山──他在各地都有交情很鐵的朋友,能不能安排車,從有霧接上神棍到麗江,帶上「貨」之後,一路來通縣,價錢上,只要不離譜,都能接受。

  鄭明山回答:「錢都小事,不過一輛車跑全程,人累,車也廢,我倒可以多聯繫幾個沿途的朋友,一人負責送一段,跟跑接力賽一個道理。」

  這樣更好,至多兩天就能趕到。

  鄭明山沒問她為什麼,只要了神棍的號碼,方便當地的朋友聯繫了去接,掛電話的時候,提醒她:「師父的墓地已經擇好了,我這幾天會回去,把師父的骨灰請過來。下葬會等妳一起,妳那裡完事了之後記得跟我聯繫。」

  木代的眼眶微濕:「大師兄這些天一直在保定嗎?」

  「是。師父這麼想回到這裡,我猜,保定可能是她出生的地方。我在這裡待了不少日子,有一次,路過一個街口,有個老人家跟我說,那裡,原先是個大十字路口,早些年,真有個酒坊,上百年了,傳了好幾代,賣最烈的燒刀子,日本人佔領的時候,被燒了。」

  「能打聽到跟師父有關的事嗎?」

  「我也是這個想法,一直打聽,但是這麼多年了,人事變化太大,沒什麼頭緒,能記住師父的,也許只有我們了。」

  掛了電話,木代握了手機,在窗邊怔怔站了好久。

  通縣的山多,青灰色的山線,屹立了得有成千上萬年吧,比人、朝代、建築都要長久,現在的群山合圍下,是新興的城市,那麼多舊的年代,老的頭緒,曾經鮮活的人和事,都被遮蓋掉了,日子久了,就再沒人記得了。

  鬼使神差的,木代撥了萬烽火的電話。

  說:「我想打聽個人。」

  萬烽火永遠的公事公辦:「要錢的。」

  她點頭:「我給,真給,只要活著,一定給。如果你收的多,我一時付不出,能分期付款嗎?」

  也許是語氣特別誠懇,萬烽火居然沒嫌棄,也沒抬槓:「打聽誰?」

  「我師父,梅花九娘。」

  「有霧鎮,觀四牌樓的梅花九娘?」

  木代緊張的一顆心砰砰跳:「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我師父?」

  萬烽火解釋:「之前,神棍讓我打聽過一個叫觀四牌樓的地方,我從那開始知道妳師父的。妳自己的師父,妳打聽什麼?」

  木代說:「師父死了,我想知道多一點師父早些年的事。」

  這樣啊,萬烽火覺得小姑娘尊師重道,怪有人情味的,於是也給了個挺有人情味的答覆:「那給妳打八折。」

  ***

  當天晚上,神棍已經到了麗江,打電話來說魚缸尺寸量好了,玻璃店的師父正連夜趕製,沒大意外的話,第二天一早就能出發。

  羅韌叮囑他:「你什麼都不用管,就押貨,盯箱就行。」

  神棍回答:「說的跟我會管別的事似的。」

  又說:「聘婷是你的妹妹嗎?你跟她的關係是不是不好啊,她問我你在忙什麼,我說,妳自己問他唄,她搖了搖頭,就走了。」

  羅韌愣了一下。

  他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想起剛到羅文淼家的時候,聘婷抱了木頭的紅纓大刀,跟他說:「小刀哥哥,爸爸說有壞人要害你。你別害怕,我有刀,壞人來了,我就砍他。」

  放下電話之後,他跟曹嚴華他們說了句:「咱們抱最大的希望,也得做最壞的準備。」

  曹嚴華沒聽懂:「什麼意思?」

  「萬一回不來,有沒有人要告別,有沒有人要交代?」

  一句話,說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

  木代回到房裡,盤腿坐在床上,給霍子紅打電話。

  接通了,那頭很吵,酒吧一貫的調調,霍子紅說:「妳等一下。」

  木代靜靜聽那頭傳來的聲音變化,音樂聲、吵聲漸隱,蹬蹬蹬上樓梯的聲音,關門聲,然後,就清靜了。

  紅姨大概是回到房裡了。

  說她:「女大不中留,傷還沒好全,就跟著羅小刀跑了。」

  霍子紅也算見過世面,只想起來提兩句,並不是真的嘮叨,這大半年木代幾乎不著家,她也並不追根究底的多問,這一點上,木代挺感謝她。

  「紅姨,一個人在家,悶嗎?」

  「怎麼會悶,酒吧裡人來人往的,不知道多熱鬧。」

  那種熱鬧像水,流來又流往,到底不是寒暑常伴。

  「紅姨,妳要嫌悶,可以再收養一個。」

  霍子紅說:「可別,用妳師父的話,那時候收養妳,是種緣法。現在再不想操那個心啦──妳知不知道,從妳能被男孩子追開始,我就操心的不行不行的,買了好多少男少女雜誌,天啦,一看到上頭女孩子早孕打胎,我就琢磨著萬一哪天妳也給我唱這一齣,我該怎麼辦,看妳班上的男生,都覺得是壞小子。」

  木代笑出來,眼睛濕濕的。

  霍子紅忽然壓低聲音:「我問妳啊,你跟羅韌,有沒有發生過關係?」

  木代臉頰有點燙,下意識搖頭:「還沒。」

  霍子紅吁了一口氣:「還想提醒妳呢,我是覺得吧,現在婚前發生關係挺普遍的,但是女孩子,還是要做好防護,萬一衝動起來,妳記得要讓他用套,我看妳還是個孩子呢,妳要是那麼早就生一個,帶起來也夠嗆的。」

  木代一直點頭,沒告別,也沒說那些會讓霍子紅多想的似是而非的話。

  如果萬一真的回不去了,以後紅姨想起她,想起和她的最後一通電話,就不會是淚水連連的生離死別,而都是親暱私密和家庭的話題,像母女間不外道的溫暖和貼心的秘密。

  掛了電話不久,鄭明山忽然打來,說:「我安排了之後,想著關心一下進展,就給神棍打了電話──木代,妳是要跟羅韌結婚了嗎?」

  結婚?木代嚇了一跳,下一刻反應過來:是他們之前在車上,暢想的封印凶簡之後的打算,神棍也是呱啦呱啦嘴巴大,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就跟鄭明山說了。

  「還讓我務必參加婚禮,說地點都訂好了,在離麗江不遠的古城。」

  木代哭笑不得,含糊著答了句:「可能吧,只是暫時……有這打算。」

  鄭明山和霍子紅完全兩個風格:「挺好,沒事,大膽的結。羅韌要是對妳不好,我幫妳收拾他。」

  木代咯咯笑。

  鄭明山感喟:「不是的,真的,師父吩咐過的。師父跟我說,妳這小師妹挺孤單,從小就被拋棄,住在收養家庭,一直小心翼翼。將來要是嫁人了,做大師兄的得像個娘家人,該護著就護著,半點也別讓──我就是沒想到,這一天說來就來了。」

  「定下了日子告訴我,一定到。」

  電話打過,木代把臥室裡的窗戶開到最大,背貼著牆壁橫劈下一字馬,然後緩緩傾前下腰,下巴枕到交疊的手背之上。

  這其實不是最好的時候,前路叵測,風浪詭譎,但心情像是踮起腳尖,站在風眼,前所未有的平靜,如同銀碗盛了晶瑩雪,又像白馬漸漸隱入無邊的蘆花叢。

  一直以來都有心結,從小被拋棄,沒有血緣親人,被人收養,活得永遠收斂,可是現在,站在這裡回望,忽然可以淡淡一笑,說,那些所有的不順,都是小事情。

  現在就很好。

  門響,曹嚴華不知道進來幹什麼,一眼瞥到她,哼了一聲,說:「我小師父又在顯擺自己韌帶好了。」

  木代笑出聲來,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拂在手背上,癢癢的。

  是的,現在就很好。

  ***

  曹嚴華鼓起勇氣,戰略迂迴,先給青山撥了電話。

  青山在縣城的工廠打工,接電話時,聲音懨懨的,似乎也不大記得被附身時發生的事。

  說:「亞鳳跑了。我就知道,沒這樣的好事的,那麼一個好看的大姑娘,哪能看上我啊,上趕著要和我結婚,結完就跑了,也不知道圖個什麼。」

  「找了嗎?」

  「找了幾次,找不著。有人說,跟外國人跑啦,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外國人?說的不會是獵豹的手下吧,曹嚴華岔開話題:「我爸媽還好吧?」

  青山說:「大墩兒表哥,你不知道村裡拉線了吧?才拉的,有電話了,你打回去唄。」

  按照青山給的號,一鍵鍵點下數字,最後撥號的時候,手心都汗濕了。

  通了,那頭傳來帶著濃濃鼻音的土話:「啷個撒?」

  「我,大墩兒……」

  木代他們忍著笑,旁觀了曹嚴華臉色轉白、轉青、險些轉黑。

  ──「是上過房敲鑼,那都多少年的事了,翻不過去了是嗎?」

  ──「不是打電話朝你要錢的,我有錢,自己有飯吃!」

  ──「誰死在外頭了?我好的很。拔巴你咋這麼記仇呢?」

  ──「金花嫁不出去,怪我咯?她都出去打工那麼多年了,人自己有想法,都多少年了你還抬不起頭,至於嗎?」

  ……

  然後就沒然後了。

  撳了電話,曹嚴華瞪看著他的所有人,忽然來了氣,跳腳大叫:「不打了,就當我死外頭了,不打了!」

  氣咻咻去洗手間,甩門,砰一聲響,隔壁房大概都聽得到。

  看來,不是所有的浪子回頭,都能圓滿收場的。

  ***

  一萬三想了好久,該給誰打呢。

  沒親人,五珠村荒了,打電話給那些自己坑過的人,未免太矯情了。

  末了,他去到門外,蹲在走廊裡,撥了張叔的電話。

  張叔說:「呦,這誰啊,這不江老闆嗎?還知道打電話,太感動了,你等會啊,我吃塊肉壓壓驚。」

  半大老頭子了,說話還這麼損,都常年上天涯學來的。

  也不知道說什麼,隨便問了幾句,店裡生意好嗎,進貨價貴嗎?有些賣家報價特低,十有八九是假的,別急著進,旅遊景區,人雜,進店消費的,有客人,也有冒充客人下手切錢包的,一定要帶上眼,多注意。

  張叔覺得不對勁:「你嘮叨這些幹嘛?轉性了?」

  一萬三說:「沒什麼,叔,要是我……不回去了,我那些東西,你就扔了,下次,招個比我靠譜的人……」

  張叔說:「我怎麼越聽越不對呢,不回來是怎麼回事?小兔崽子,你可得把話說清楚了。」

  一萬三心裡有點難受,吸了吸鼻子,說:「沒什麼,就是這麼一說。」

  以張叔常年混跡天涯的機警和腦洞大開的程度,是斷不會相信他這託詞的:「一萬三,你該不會是……得絕症了吧?」

  「是早些年在外頭落下的病根兒嗎?我就說,你那小身板,平時也不注意,拚命往死裡霍霍,人家曹胖胖比你壯,還每天起來跑圈壓腿,你呢,鍛鍊過沒?」

  一萬三沒吭聲。

  「你倒是吭氣兒啊,怎麼個情況?醫生怎麼說啊?一萬三,兔崽子,在聽我說話沒?我跟你說啊,有事要講出來,大傢伙有商有量地想辦法。」

  「是不是醫藥費貴啊,沒事,我身上還有點錢,我跟老闆娘說說,當初一萬三千塊,她都幫你還了,為你這條小命,再補貼多點,也有可能的啊。」

  一萬三忽然哭出來,咬著牙,不出聲,抬起袖子,擦掉眼淚。

  張叔還在那頭一個勁追問,一萬三清清嗓子,說:「不是,叔,屁事都沒有,我就考驗一下你對我的感情……」

  於是,這曾經一度溫情脈脈的電話以張叔的破口大罵和一句「你要敢回來,我敲斷你的腿」告終。

  雖然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但一萬三的心情,卻出奇的不錯。

  回到房間,看到炎紅砂拿酒店的小梳子在給曹解放順毛,曹解放一臉的陶醉,像極了解放前壓迫勞苦大眾的地主老財。

  一萬三一屁股坐到炎紅砂邊上:「二火,打過電話了嗎,給誰打的?」

  「沒人打。」

  「妳家裡人呢?」

  炎紅砂小聲說:「沒家裡人了,都死了。」

  「就沒別的親戚了?」

  「那種十年八年都不聯繫一回的,我幹嘛打過去,我有那功夫,不如給解放順毛。」

  她倒是挺想得開的,一萬三忽然有點佩服她,紅砂身上,有一股近乎粗獷的俠氣,說「我幹」時,說的最乾脆,喝酒時,也喝的最俐落。

  ***

  羅韌的電話打給了聘婷。

  聘婷收到電話時,高興壞了,說:「小刀哥哥,你很久、很久、很久,沒給我打過電話了。」

  一連說了三個「很久」。

  羅韌說:「是很久了,妳病了很久。」

  聘婷沉默了一下,說:「病好了之後,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羅韌笑:「還在吃藥嗎?」

  「在吃。何醫生說,最好鞏固一下。」

  「我房間的床頭櫃,抽屜下層,最底下,有一張卡,密碼123456,裡頭大概有一百多萬,記不大清楚了。」

  「妳拿上,為自己打算,進學也好,置產也好,自己規劃,從現在開始,立根、立本。叔叔不在了,鄭伯年紀又大,妳要學著擔起責任。」

  聘婷沉默了好久,說:「我知道了。」

  她從來就是個聰明的姑娘,含蓄、害羞,習慣暗示和話裡有話,也聽得懂別人的暗示和話裡有話。

  她換了個輕鬆點的語調:「我想以後自己開畫室,所以可能會找一家國外的好點的學校進修,小刀哥哥,到時候你會來看我嗎?」

  「爭取吧,去不了也會給妳打電話的。」

  聘婷忽然有點感傷:「小刀哥哥,小時候,我們老在一塊兒玩,以後,會越來越疏遠的吧?」

  羅韌回答:「每個人都走在人群裡,妳走的離我遠了,就會離另外一些人更近了,這是好事情。」

  ***

  第三天的傍晚,夕陽血一樣紅,距離七七之數的到期日還有四天。

  押車的神棍,就乘著這一抹夕陽的餘燼進了通縣,在酒店門口下了車,對前來接應的大堂服務生視而不見──當然,也可能是服務生覺得,這位肩挎無紡布袋,眼鏡腿用線綁著,腳邊還放了那麼大一個破箱子的人,闔該是送貨去工地的。

  神棍給羅韌打電話,說:「小蘿蔔,我到啦。箱子沉,你們是不是下來接應一下啊?」

  一邊說,一邊仰著頭往樓上看,這酒店樓層真高,外窗的玻璃被夕陽映射的閃閃發亮。

  羅韌打開窗,探身看下去,看到神棍在樓底,長不過手掌,那個裝好的箱子,像個安靜的火柴盒。

  他笑了笑,回頭看屋裡的所有人,說:「到了。」

  神棍到了。

  另外六根凶簡到了。

  迴避不了的命運……也到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5
發表於 2020-7-16 07:58:31 |只看該作者
224 【鳳凰涅槃】尾聲

  這個晚上,氣氛凝滯到真的像是戰前。

  羅韌利用網上的衛星地圖,大致攏出了鳳子嶺的高空地貌,鳳子嶺形似巨大的鳳凰鸞扣,其實並不確定這地勢是否也隱隱帶有封印的力量──但既然要在這裡做最後一搏,自然還是遵循古制以來的某些原則,比如中軸對稱、方正嚴整,最終選定的是鳳子嶺中心地帶,也稱「嶺眼」。

  他教神棍使用電擊槍:「選那裡,還有一個原因,萬一出現最壞的情況,我們壓伏不住體內的凶簡,轉而行兇的話,待在偏僻的地方,總比在人多的地方要穩妥──你要做個決定,是電暈了綁起來,還是……清理。」

  邊上的曹嚴華聽到「清理」兩個字,一顆心沉到胸腔發悶,拉一萬三到邊上問:「至於嗎三三兄,至於要『清理』嗎?」

  一萬三沉默了一下,說:「我聽起來也怪怪的,但羅韌考慮的確實周到,萬一結果不好,五個人身上有七根凶簡,誰知道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還是那句話,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吧。」

  會變成什麼樣子?有那麼一瞬間,曹嚴華的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幀幀詭譎的畫面,四寨山裡,那個喉頭處蒙著胭脂色琥珀的、滿頭白髮四肢爬行的女人,還有項思蘭變了形的胸腔,森森的肋骨,拱衛著一顆看得見的、跳動著的心臟。

  神棍不想學:「還是別吧,刀槍哪能往自己朋友身上招呼呢?」

  羅韌回答:「誰知道那個時候還是不是朋友了。」

  就好像當年的羅文淼,在某個時間節點之後,依然會走、會呼吸、會穿衣睡覺,但再也不是自己的叔叔了。

  ***

  第二天一早出發,天氣不好,霧裡帶濛濛的雨,退房的時候,羅韌聽到前台的服務員互相聊天,說是北方到底是冷的快,立秋之後,一場雨一場寒,最高的山尖尖上,說不定都有雪了。

  那雪蓋在山上,開始只有絨線帽上的球球那麼大,然後變成小三角錐,循著冬天的節氣一直往下生長,最冷的時候,漫山遍野,而等到雪全部化掉,一年也那麼悄然過去了。

  路上,羅韌在一個煙花爆竹店門口停車,買了幾串鞭炮,可能是淡季生意不好,有客上門,老闆分外熱情,附贈了一堆煙花小玩意兒,曹嚴華還以為是要放個炮,求個萬事順遂,哪知羅韌直接遞給神棍:「聽一萬三說,鳳子嶺深處有狼,我估計有狼群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二三結隊的孤狼,到時候,如果你真得一個人出嶺,又遇狼的話,就點兩串,狼怕……」

  神棍接口說:「狼怕鞭炮,這我懂,我以前老去偏地頭兒,我朋友教我,放鞭炮最省心。還有啊,狗怕彎腰狼怕蹲,你一蹲下,牠以為是放槍,沒準就跑了。」

  羅韌笑:「你朋友挺懂。」

  神棍笑的跟花似的,有人誇他朋友,真比誇他還覺得高興,說:「那是。」

  車近鳳子嶺,照舊是在丁老九門口停車,丁老九頗有生意頭腦,這一趟,直接讓老伴從屋裡拿出來好大的軍用篷布,張羅著要把車罩上。

  給錢的時候,羅韌說:「服務挺周到啊。」

  丁老九說:「那是,我覺得這是個門路,等到旺季的時候,再有自駕的遊客來,我就不帶團啦。到時候我在門口搞幾個停車位,專門看車,收費擦車,能開得起車的,都不小氣,掙起來輕鬆。」

  他一邊說,一邊好奇地盯著一萬三和曹嚴華從後車廂搬下來的箱子看。

  這幾個人,一趟兩趟進山,帶的裝備越來越多,難不成……挖什麼東西?

  他心念一動,覺得是個機會,可以順便再敲點錢:「我同你們說啊,山裡的東西,都是國家的,不能隨便挖──做生意歸做生意,你們要是犯法,我是要舉報的。」

  他覺得羅韌出手大方,琢磨著還能再得點封口費。

  羅韌笑了笑,忽然伸手攬住他肩膀,強行把他拖到一邊,壓低聲音:「其實我們是去找當年那條狗,你知道嗎,那棵樹我們挖過,下頭沒東西,牠可能從地下爬出來了。」

  丁老九駭的腿都哆嗦了,羅韌哈哈大笑,推開他說:「看好我的車,萬一有個劃著碰著,我跟你沒完。」

  ***

  徒步、跋涉、搬箱子的男人輪流換手、不斷根據定位儀和之前的地貌圖計算方位和步數距離,路並不難走,就是越走越高,越高越冷。

  小雨在陰沉的霧氣裡飄,炎紅砂說了句:「不知道嶺眼的位置是不是最高,先前我還以為,鳳子嶺環抱的是個谷地──如果是往高裡走,這地貌可真像鳳凰鸞扣著凶簡啊。」

  一萬三接口:「越像越好。以前,不是有專門擇吉的風水先生嗎,說不定地形地勢也有靈,越像越靈。」

  下午四點多,終於差不多就位。

  「嶺眼」所在,也是高處,但不是陡峭的山峰,像個巨大的高處平台,位置略低,站在平台上仰頭,可以清楚看到三面的「嶺頭」,巨大而奇形怪狀,並不覺得像鳳凰,可能是離得太近,只緣身在此山中。

  木代喃喃:「要是有魯班造的木鳶就好了,騎上了飛一圈,就能看到山頭到底長什麼樣了。」

  先紮營,為了擋風,背倚一塊巨大的岩石,天漸黑,溫度以皮膚感覺得到的速度下降,幸好有準備,帶了備用的厚衣服,穿上身,拉鏈拉到底,鈕扣扣到頭。

  羅韌的習慣改不了,一旦紮營,必定要圈定範圍,他在就近的山壁上砸了兩根鉚釘,繩索繞過岩石,分別連上鉚釘,綁出一塊三角區,木代給他幫忙,手在山風中激的一久就有點發僵,得時不時地搓著,往嘴邊呵氣。

  最後一次呵氣時,羅韌這裡完工,幫她把手捂在自己掌心,仰頭看了看天,說:「通縣如果要下雪,第一片雪花飄到的,應該就是鳳子嶺,這幾隻鳳凰,會先白頭。」

  「以後我們老了,白了頭髮的時候,再來一趟,鳳凰白頭,夫妻白首,金婚留念。」

  木代笑,說:「不要說老。」

  說這話的時候,風大起來,有碎雨掠過她鼻尖,劃過一道水痕,羅韌在笑,他的年紀,其實剛剛好,還是年輕樣貌,眸色卻已深沉,性子漸轉穩重,不再魯莽衝動,開始知道生活不是風一樣掠過那麼輕易,要像游水一樣,浸在其中,想前進,不是簡單抬腳就跑,要伸手、蹬腿,吸氣、呼氣,一下一下去劃刨。

  要怎麼想像他老的時候?像現在一樣站在她對面,滿頭白髮,捂著她不再柔軟和橘皮百結的手,笑起來眼角深深的紋絡,像老樹數不清的年輪。

  木代眼睛忽然濕潤,前一秒還在搖頭說「不要說老」,下一秒忽然覺得,真能這樣,也是一種老天給的恩賜,多少少年夫妻中途離散,幾個能顫巍巍相視而笑,一直到老?

  她用力點頭:「老了再來。」

  嘭嘭嘭,營燈打開了,雪亮的光柱把誤入的雨照的纖毫畢現,篝火點起,焰頭舔著落下的雨,哧拉一聲激起細小的白色煙氣,曹嚴華叫他們:「小羅哥、小師父,開箱啦。」

  開箱了,長方的魚缸,大半缸水,血色的鳳凰鸞扣已經淡成一抹若隱若現的朱紅,六根無字的凶簡,像六道肅穆的碑。

  火劈哩啪啦的燒,氣有點短,喘不上,曹嚴華想,興許是海拔太高,太稀薄了,該帶個氧氣罐上來。

  羅韌捲起右臂的袖子,露出結實的手臂,說:「我先來。」

  頓了頓,長吁一口氣,整條手臂浸入水中。

  從來沒試過這樣,這之前,都對凶簡敬而遠之,哪怕為看水影,也只敢指尖輕觸水面。

  炎紅砂失聲叫了句:「它在躲!」

  是在躲,幅度不大,像是輕顫,自發的,和羅韌的手臂保持距離,羅韌心念一動,伸手想抓,每次行將碰到,凶簡都像變了游魚,迅速避讓。

  果然,它並不願意上身,羅韌皺著眉頭縮回手臂,皮膚沾了水,風一吹,冰一樣涼。

  是壞事,也是好事,雖然計畫被打亂,但同樣說明,凶簡對他們是忌憚的,忌憚就好,怕就怕肆無忌憚。

  怎麼辦呢?

  一萬三說了句:「羅韌,你剛可能沒注意,我在邊上看的清楚,它躲你,但也同時躲血色鳳凰鸞扣。」

  所以呢?

  一萬三說:「你們之前不是一直在講兵法、打仗嗎?這像個包圍圈,凶簡現在在裡面掙扎,如果把包圍圈縮小,讓它避無可避呢?」

  話是這麼說,但就算避無可避,也不一定上身。

  木代一直盯著凶簡看:「羅小刀,凶簡只是戾氣,本身是沒有形體的,也沒有重量,我們之所以能看到,是因為我們的血注了進去,讓它顯形,對不對?」

  羅韌看向她:「對。」

  他很注意木代的一些想法,很多時候,木代未必能給出最終的步驟,但她通常都會想出一些對的方向。

  「它怕水,但只是暫時的,我們之所以能封住它,是因為血注了進去,對吧?」

  沒錯,最最初的時候,他不知道如何困住凶簡,一廂情願的用水,用木箱,拚命積齊所謂的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還用金粉謄寫了老子的《道德經》,結果不久後的某一天,忽然發現聘婷在屋裡拉線,那凶簡又回到了她身上。

  她說:「我們放水吧,水慢慢放出去,魚缸裡的剩的液體就會越來越少,如果只剩下底面,淺淺的一層,再伸手進去,它就沒法再躲來躲去了。」

  一萬三皺眉:「可是,它沒法躲,它還是不一定會上身啊。」

  羅韌手心慢慢攥起,他有種直覺,一萬三的話有道理,但木代的想法通往正確的路。

  片刻之後,他霍然起身,去背包裡翻出急救包,裡頭的一個裹布袋帶開,是一排溜的細管注射器。

  說:「我有一個辦法。」

  「抓魚的時候,單用手抓,很難抓到,但是如果用網兜,效率就會很高。」

  「用薄的布,或者衣裳,做個簡易的網兜,連血色鸞扣帶凶簡,很快兜出來。血色鸞扣在,它跑不了,至少,三五分鐘裡,一定跑不了。」

  「把它兜到小的容器裡,然後,我們往裡放血。」

  一萬三反應過來:「然後用注射器從容器裡吸血?吸乾淨之後,再回注到我們身上?」

  羅韌點頭:「是啊,它不是不願意上身嗎?血液注射,也算是上身吧。」

  曹嚴華倒吸一口涼氣,還能這麼上身?

  但轉念一想,這確實是一種上身,簡單、粗暴、直白、以血對血。

  唯一就是──

  「小羅哥,用五個人的血嗎?咱們血型不同吧?輸血不是要一樣的血型嗎?」

  「是,異型血進入血管,可能會引發凝血和栓塞,多的話會要命,但是如果量很少,體內的纖溶系統會起作用……」

  神棍忽然冒出一句:「這時候還管什麼血型啊,要是較真的話,你們的血注進水裡之後,根本就不該形成什麼血色鸞扣!要是怕輸血出問題,那就喝,喝進肚子裡,那也是上身!」

  喝嗎?

  喝的滿嘴都是血,太不文雅了吧?曹嚴華還沒來得及說話,炎紅砂很實在地來了句:「喝不好吧,上能吐出來,下能拉出來,感覺那都不叫上身。」

  羅韌又好氣又好笑,頓了頓說:「還是注射吧,我先試,然後給你們打。」

  ***

  如同計畫好的,製作網兜,兜起,倒進簡易塑料杯,取血的時候羅韌主刀,選取每個人手臂的小血管,很快過一刀,流適量血滴入,然後棉球摁住傷口,貼上膠帶。

  真不明白戾氣到底是什麼,沒有形狀,沒有重量,一根注射器堪堪抽完,一管,暗紅色,六根都龜縮在裡面嗎,想想竟覺得憋屈。

  羅韌先給自己注射,想好的每人五分之一,注的時候,還是給自己多摁了點。

  自己的多了,別人就少了,真的排異,真的出狀況,他們多少會好受些。

  接下來,依次,木代、紅砂、一萬三,最後到曹嚴華。

  臨門一腳,曹嚴華忽然無端心慌,想臨陣退縮又覺得沒臉,嘴唇翕動了幾下,對著神棍大叫:「神先生,我要是回不來,你就把解放放生,可別吃了牠啊!」

  其實也沒那麼擔心曹解放,但總覺得喊點什麼,才能舒緩減壓。

  羅韌聽在耳朵裡,微微一笑,手中針管一推到底。

  得了,逼上樑山,想反悔也過期。

  每個人,互相對視,因著忽然身臨同樣的深淵,心理上反而更加親密,羅韌低聲問他們:「感覺怎麼樣?有不舒服嗎?」

  還好,似乎沒有異常,什麼異常都沒有,眼睛依然明亮,耳朵依然聰敏,火燒濕木的煙氣繞在鼻端,一樣的嗆人。

  木代問:「這是不是就算是……封印了?」

  是嗎?希望如此,但每個人又都覺得不置信,像是準備好了要對付大刀長矛的土匪,結果對方的配備只是餐勺和水果叉。

  ──「真覺得正常?」

  ──「真覺得。」

  ──「一點不對都沒有?」

  ──「沒有。」

  ──「就這麼完成了?」

  ──「完成了。」

  從忐忑、不置信,到欣喜,到忽然雙目濕潤,木代有點手足無措,一直隔著篝火的火焰看羅韌,一萬三故作鎮定的給篝火添柴,兩隻胳膊都不自覺的微微顫抖。

  曹嚴華坐不住,一骨碌爬起來:「不行,我想翻跟頭呢。」

  他攥了足足的勁,但是不會翻,木代沒教過。

  炎紅砂說了句:「咱們拍張照片吧,合照,挺有紀念意義的。神先生幫我們拍,然後我們再和神先生拍,最後和解放拍。」

  提議不錯,記憶會褪色、意外會發生,任何重要的場合,都應該留下照片,承載多年以後的翻看、反覆摩挲,還有回憶。

  炎紅砂把自己的手機調到照相模式,遞給神棍,神棍端了手機,站前點,又挪後點,指導著他們擺姿勢。

  ──「小蘿蔔,你摟著小口袋啊。」

  ──「曹胖胖,你比個『二』,哎呀不要嫌傻,反正你本來就看著傻。」

  ──「小三三,你頭往紅領巾那裡靠一靠,再近一點……」

  哢嚓一聲。

  圖像顯像,真是……完美。

  取景恰到好處,篝火形同打光,給晚上的畫面增色不少,人物的姿勢排位經他那麼一指點,簡直符合黃金分割比例呢。

  神棍覺得自己挺有拍照天分的,樂滋滋轉回拍照模式:「再來一張,換個姿勢。」

  取景框裡,每個人都沒動。

  神棍不耐煩,抬頭看向他們:「我說你們倒是換個……」

  話音戛然而止,一股涼氣驟然爬上背心,騰騰騰倒退兩步,正跌坐在搭好的帳篷邊,手忙腳亂,一把抓起電擊槍,抖抖索索舉起。

  ──還是別吧,刀槍哪能往自己朋友身上招呼呢?

  ──誰知道那個時候,還是不是朋友了。

  他顫抖著聲音,試探性地叫:「小……蘿蔔?口袋?胖胖?」

  細雨在飄,飄進營燈的光柱裡,像一根根細密閃亮的針,篝火在閃耀,偶爾,有搭著的木柴燒空,發出啪嗒的一聲跌落的聲響。

  你看,萬事萬物都是動的。

  可是,那五個人,再也不動。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6
發表於 2020-7-16 07:58:48 |只看該作者
225 【鳳凰涅槃】番外

  晚上十點多,距離變故發生三個多小時,嶺上的溫度繼續下降,碎雨中開始夾帶雪碴子,打的帳篷頂沙沙作響。

  神棍裹緊衣服,在隨身的本子上一字一句地寫:封印凶簡,五人全部失去意識,肌體僵硬,無心跳,無呼吸,但一定不是死亡。

  「一定不是死亡」六個大字下面,重重劃兩條橫線。

  他不是人體死亡研究專家,但常識他是懂的。

  據說人死亡一分鐘後,因為血液的關係,全身的皮膚就會發生變色──但他們沒有,始終保持那一剎那的微笑,膚色生機勃勃。

  死亡約五分鐘,身體內沒有血壓,眼球會從球體慢慢變平──他們還是沒有,眸光依然有亮,湊近了看,神棍隱約還能看到端著手機取景拍照的自己。

  就好像,時間是條看不見的隱秘大河,所有人,熙熙攘攘,從生到死都在河底行走,而他們五個,忽然間,被托出了河面。

  神棍看向帳篷內側,五個人,他費了好大力氣,都搬進來了,吭哧吭哧,像是勞力在搬展出的雕像,還按照原位置排好,給他們罩上毯子。

  曹解放開始挺興奮,大概覺得發現了什麼新奇的遊戲,圍著幾個人走走停停,還拿腦袋去頂曹嚴華的屁股,最後失了興致,懶洋洋鑽進毯子裡,窩在一萬三盤起的腿上。

  舒服、溫暖,簡直是天然的雞窩。

  帳篷的門簾沒拉緊,有風不斷地從底下侵進來,送來遠處淒厲的狼嗥,神棍從那袋煙花爆竹裡抓了三兩個,掀開門簾,一股腦兒都扔進漸燃漸小的篝火裡。

  炮仗竟然是啞的,反而有個絢麗包裝的小煙花,嗖呦一聲,像鑽天猴,竄到半天處,炸開絢爛的環,照亮那一側的嶺頭輪廓,像是給鳳凰戴寂寞的花。

  ***

  神棍等了兩天,除了睡覺,筆記本上的觀察記錄每兩小時更新一次,沒有新的內容,清一色的「同上」。

  之前沒預料到這種情況,帶的食物不多,神棍啃了幾頓壓縮餅乾之後就斷糧了,高台上是風口,即便躲在帳篷裡,每時每刻還是凍的哆嗦,第二天晚上的時候,做了個夢,夢見已經過去了好多個寒暑,幾個人身上都積了厚厚的塵土,像舊倉庫裡擺放了多年而蒙塵的塑料模特兒,他拿吹風機去吹,風檔開到最大,灰塵雪一樣飄走,露出熟悉的清晰輪廓,每一張臉上,還都是帶著笑的。

  半夜,通縣迎來了第一場雪,不大,如同羅韌預料的那樣,鳳子嶺的三個鳳首最先白頭,撿來的樹枝都濕,火長久生不起來,帳篷裡呵的全是水汽,沒法晾,內外的溫度幾乎沒差。

  起床之後,神棍餓的頭暈眼花,在皮帶上鑽了新孔,緊了又緊,搓手、呵氣、跺腳、跑圈,曹解放倒是展現了驚人的適應能力,山雞抗寒耐粗,零下三十五度都能在冰天雪地行動覓食,神棍餓到極致時,腦子裡轉過曹解放的念頭,後來還是放棄了,原因有三。

  1.曹胖胖交代過的,要給解放尋個好歸宿,所謂的好歸宿,肯定不是他的肚子。

  2.他餓的腿腳發軟,但解放愈見靈巧,估計也逮不住,而且據說,曹解放發起飆來,戰鬥力相當驚人。

  3.就算逮了解放,薅了毛,這裡條件貧瘠,只能燒來吃,毫無滋味──一隻雞失去了生命,死後若不能以肯德基全家桶的調味標準來對待,何其憋屈。

  神棍對自己說,再等等看,到晚才能說陰晴,不到最後一刻,什麼都不能定論。

  他又捱了一晚。

  這一晚下小雨,夾雪碴,帳篷裡濕冷,不過也確實到了時候,天氣預報裡一直在反覆廣播迎來了第一撥強冷空氣,提醒廣大人民群眾注意保暖。

  神棍凍的睡不著,肚子裡扭曲地像有一張等著投食的嘴,後半夜時聽到狼叫,驚覺距離比前一晚近了好多,骨碌一下翻身坐起。

  聽說,天冷下雪的時候,狼找不到吃的,會主動犯險,攻擊人,或者潛入就近的村子。

  他握緊電擊槍,沒再敢闔眼,後半夜,雨又轉了雪,雪落在帳篷上的輕軟聲音,像天地間恆遠的嘆息。

  終於捱到天亮,帳篷門拉開,漫山遍野淺淺的白,回頭再看羅韌他們,心裡突的一跳,揉揉眼睛再看:沒錯,他們的臉上,好像都有異樣的紅。

  這是有知覺了嗎?神棍喜的心突突的,抓起了筆記本奔過去,看清楚時,心裡驀地咯噔一下,趕緊掀開毯子,看他們的手。

  是凍傷,溫度太低,他們不活動,較長時間處在低溫和潮濕的刺激中,體表血管痙攣,皮膚開始紅腫充血。

  每個人都有,程度不同,可能因為女孩子畏寒,木代和紅砂的情況嚴重些,山裡的溫度在逐日往低走,大風又加劇了失溫,這凍傷只會越來越嚴重,皮膚、皮下組織、肌肉甚至骨頭,都可能壞死。

  他們是沒有死,但身體還是會死,像脆弱的蘆葦,一輪寒冷就可以把他們收割。

  進山前,羅韌把決定權交給了他。

  ──你要做個決定,是電暈了綁起來,還是……清理。

  神棍很快做了決定。

  就算他們一輩子醒不過來,也要好好保護他們的身體,現在首要的是要出去,否則低溫嚴寒和缺少食物會要了所有人的命。

  他要抓緊時間,趕緊去村子裡找人幫忙。

  ***

  神棍把每個人的衣領都扣緊,一個緊挨一個,用毯子把大家圍裹起來,所有能用來加溫保溫的東西,都往毯子裡裹塞,鑽出帳篷之後,把拉鏈拉好。

  曹解放原本在周邊溜躂,這個時候,一搖一擺過來,張開翅膀,撲騰著站到了帳篷頂上。

  神棍說:「我就當已經把你放生了,你愛幹嘛幹嘛吧。」

  他撿了根粗木棍,後腰插了羅韌的匕首,幾串鞭炮都盤了挎在肩上,躑躅著沿著來路回去,走了一陣,看到雪地上有雜亂的腳印,像梅花,趾端有尖利的爪。

  心裡一沉,趕緊又跑回去,飄搖的小帳篷,即便拉鏈門緊閉,怎麼看還是怎麼覺得焦心,他忙活了一陣子,搬了不少大些的石頭,圍著帳篷壘了一圈,死死堵住拉鏈門。

  曹解放還站在帳篷頂,居高臨下看他,神棍說:「你要是隻能看家護院的狗該多好啊。」

  又說:「平時餵你的米不是白餵的,機靈著點,該你上的時候就要上,懂不懂?」

  說完了,從肩上分下一串鞭炮,撳著火機點了,然後轉身離開。

  這一回,沒有啞炮,身後,顆顆炮仗劈哩啪啦震的響亮,破碎的爆竹紙混著地上的雪沫子在硫磺煙氣裡亂飛,曹解放逃的遠遠的,亮著嗓子叫:「呵……哆……囉……」

  ***

  神棍走了六個多小時,馬不停蹄,到村子時已經是傍晚,直奔丁老九家,進門時,雙腿一軟,險些起不來。

  迷糊中,丁老九扶他上了炕,裹了被子,灌了兩口燒酒,身上緩過來之後,才覺得嘈雜的厲害,睜眼看,是就近的那些老頭老太,雙手攏在袖子裡,大概都是聽到消息過來看熱鬧的。

  丁老九為難的表示,不進山,給多少錢都不進,天氣好的時候,村民都不會進到嶺子深處,何況是現在,既下雨又下雪的,再說了,他指了指看熱鬧的人,說,村裡沒青壯,不殘不病的年輕人都去外頭打工去了,剩下這些老頭老太,萬一在山裡磕著碰著,那可是要人命的事。

  神棍不想費口舌,時間緊迫,也沒那個功夫等外援:「那我自己進,給我準備點酒、吃的、搽凍瘡的藥油。還有,我怎麼把人弄出來?車開不進去,這要怎麼搞?」

  看熱鬧的老頭老太們紛紛獻策。

  「騾子,用騾子背,我家養了兩頭,便宜給你用,就是脾氣倔,怕你馴不好。」

  「你要力氣大的話,我家有板車,窄的那種,推啊拉啊,都行。」

  ……

  末了,丁老九引神棍去了後院,給他看棚裡拴著的一條大青牛。

  「這牛,脾氣溫吞,聽話。鞭子抽背上牠直走,左抽朝左,右抽朝右。你要不嫌棄,我幫你把牛跟板車套一起,拉四五個人出來沒問題。」

  不嫌棄,就這麼定了。

  收拾的很快,板車上墊了葦席,鋪了一層棉被,另帶撒大花的蓋被,怕被子被雨雪打濕,又罩了塊大油布,丁老九給他灌了兩水壺的熱水,袋子裝了十來個饅頭,還有鹹菜疙瘩。

  另有人送來了大手電、浸油的火把、掛在轅頭上的老油燈,甚至有叉狼的鋼叉。

  這村裡人,其實……也還不錯。

  神棍裹了老羊皮棉襖,頭上頂了斗笠,趕牛進山,出乎意料的,速度比他想的快,大概是因為牛看似慢吞吞,實則步子跨的大、穩健、又不驕不躁地持之以恆。

  天很快就黑了,雨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風卻冰刀子一樣冷,神棍嚼了個饅頭,點起火把,就手插在板車轅手上。

  行程過半時,狼的嗥叫聲又隱隱傳來,路過深密的林側,直覺林子裡影影憧憧──不過大概怕火,始終沒敢露面。

  後半夜時,終於接近紮營點,風越來越大,牛也漸漸吃力,神棍下了車,揣著大手電,牛鼻子拉繩掖在肩上,拚命往前拉,才剛走了幾步,再一次手電前照時,忽然打了個寒噤。

  有頭狼,匍匐在地上,身周的血幾乎凝成黑色,皮毛黏著血被凍凝成凌亂的一撮一撮,身後的大青牛似乎也有些畏縮,鼻子裡噴著氣,四蹄遲疑地想往後挪,神棍拚命卯住勁,才把牛車給拉住。

  他端著鋼叉,把狼的屍體叉翻到路邊,然後繼續趕路。

  這最後的一段路,薄薄的雪地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再往後走,出現了雞毛,一根一根,一撮一撮,神棍險些要懷疑曹解放已經被狼給吃了──但雞毛的數量太多,單憑解放,薅光了也未必。

  到了,神棍緊走兩步,手電向帳篷處照過去,沒有如期照到帳篷拱起的頂。

  怎麼回事?他的心一下子收緊了,被雪壓塌了嗎?不可能啊,這裡的雪遠達不到這樣的肆掠程度。

  他拔腿就往那裡跑,手電的光柱緊照著那處不放,風一直吹,吹散高處的雪沫子,像是還在下雪,忽然有一瞬,帳篷破碎的蓬皮被吹了起來。

  別,別,別,千萬別,神棍的腦子裡嗡嗡響,除非那五個人活過來了,割開帳篷走了,否則,帳篷已經破了,他們跟在露天無異,這麼冷,這麼大的風,身體會真的凍死的。

  到了近前,猝然止步。

  他自詡看到過很多常人所沒見過的、奇異的場景,覺得發生了什麼事,都是「泰山壓於頂而不變色」,但這一刻,還是怔愣住了。

  居然看到很多雉雞,華麗的皮毛,錦緞樣的顏色,偎依著毯子裹住的五個人,擠擠挨挨,曹解放正窩在曹嚴華邊上,被手電光激的一呆,待見到是神棍,居然也忘了彼此之前有過的芥蒂,興奮地拍起了翅膀。

  神棍注意到,曹解放兩隻翅膀掀起的幅度大小不一,像是受了傷,脖子梗的高高,原本掛著的兩塊小牌子只剩了一塊,湊近看,上頭寫「一隻好雞」。

  帳篷大概是被狼抓破的,邊緣處還有咬痕,堆疊的石塊半倒,門邊的地上還有狼爪的刨痕──據說狼很聰明,早些年的時候,關門都擋不住牠,牠會在地上刨個坑,從門下鑽進去。

  神棍愣了半天,才說:「解放啊,這都你朋友嗎?你什麼時候跟牠們混熟的?」

  他記得,之前一萬三還恨鐵不成鋼的說,曹解放酒後失德,險些被山裡的野生雉雞群給啄成半身不遂呢。

  曹解放頭一昂,胸脯挺起,周身散發著一種不打不相識、五湖四海皆朋友、同仇敵愾一條心的豪氣。

  神棍說:「這樣啊,謝謝了啊,我把他們接出去了,天怪冷的,你們回家睡覺吧。」

  他也說不清為什麼,忽然就彎下腰,鞠了個躬。

  靜默了一兩秒之後,除了曹解放,所有的雉雞都突然間振翅飛出,一小群,半空中盤了個旋舞,手電光打過去,神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那光像舞台上追逐主角的打光,而那群雉雞,飛開時,好像一隻迤邐的鳳凰形狀。

  神棍把牛車趕過來,被子鋪開,把五個人逐一放上車,小口袋最輕,神棍把她往羅韌懷裡塞,說她:「妳啊,要多吃一點,再瘦就不好看啦。」

  她臉上帶著笑,長長的睫毛沾了雪粒,神棍呼的一下,就把雪粒子吹開了。

  曹嚴華最沉,扛他上車的時候最費力,還把神棍壓了個踉蹌,神棍氣的跳腳,說:「沒事吃那麼多幹嘛?」

  曹嚴華臉上帶著笑,傻裡傻氣的樣子,好像在說,抱歉抱歉,包涵包涵。

  收拾妥當,油布支起了罩在車上,麻繩紮緊老羊皮襖,最後抱曹解放上車,曹解放不配合,往旁邊退了幾步,又退幾步。

  循著那個方向看過去,神棍看到幾隻又飛回來的雉雞。

  他明白過來:「解放,你是不是不走了啊?」

  「不走也好,跟人待在一起怪悶的吧,也不能一起說個笑話啊,講個鬼故事什麼的,行吧,跟你的朋友待在一塊兒吧,熱鬧。」

  他拿了兩個饅頭,掰碎了在地上撒開:「我們以後再來看你啊解放,到時候,你娶了老婆,生了娃,住上豪宅,可不能假裝發達了不認我們啊。」

  那幾隻雉雞遲疑著過來,試探性的啄食,曹解放沒動,仰著頭看神棍,神棍摸摸牠腦袋,說:「我們走了啊。」

  他上了車,牛鞭子正抽在大青牛脊背上,行了一程回頭,看到曹解放往這邊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尾巴上的毛豎著,一直盯著車看。

  神棍忽然難受,拉住牛,掏出手機又下了車,小跑著過去,說:「解放,我給你拍張照片,留個紀念。以後,曹胖胖和小三三他們會想你的。」

  他拍了一張,曹解放還主動換了個姿勢,像是在聚散隨緣的酒吧裡,被捧作酒吧小萌物的時候,自己懂得看鏡頭,也懂得變姿勢。

  拍完了,神棍跟牠揮手再見,上了車,吸吸鼻子,打著牛往前走,跟自己說就這樣了,別回頭了。

  但走了很遠之後,還是忍不住回頭了一次:這一次,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把手機照片調出來,翻到曹解放最精神的一張,塞到曹嚴華的懷裡。

  ***

  牛累,人也累,神棍蜷縮在轅座上,迷迷糊糊的,會間或給牛一鞭子,手起的不重,像是給牛撓癢,而牛真是讓人安心的家畜,不脫韁,不暴跳,無論哪次睜開眼睛,牠都在不緊不慢的走,到了岔路口就停下來,等不來指向的一鞭子,絕不前進。

  忘了是第幾次睜眼時,忽然有些睜不開──天濛濛亮了。

  又是一天,這是進山的第幾天了?

  電光火石間,神棍腦子裡忽然冒過一個念頭:就是今天,七七之數過期了!

  凶簡是封住了還是沒封住?如果它們逃出生天,羅韌他們身上,會不會像之前的聘婷那樣,出現形同長方木簡的傷口?

  他趕緊拉住車,爬到板車上掀開被子,女孩子是不能冒犯的,就小蘿蔔吧。

  手忙腳亂,解開他衣扣,衣襟往邊上一掀,忽然愣住。

  沒錯,羅韌的肩胛下方,隱隱的,有個鳳凰的輪廓,鳳首高昂著,像在回首。

  神棍的眼睛忽然微濕,鼻子抽動了一下,幫他扣上衣扣,怔了會之後,又去看曹嚴華的。

  也有,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曹嚴華長的胖,原本纖細而又曼妙的鳳凰,在他身上,撐的像個胖頭鵝。

  ……

  神棍坐在道邊,倚著車軲轆,又啃了一個饅頭,啃完了,塑料袋口紮緊,往羅韌腦袋底下一塞。

  這樣看來,七根凶簡應該是封住了。

  但他們五個人,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醒呢?

  沒關係,睡多久都沒關係,有希望,有希望就好。

  ***

  他重又興致勃勃,趕車上路。

  嶺子復甦了,第一場初雪後,太陽升起,各種獨屬於自然的、山林的、嶺地的聲響,車軸很久沒用,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大青牛吭哧吭哧,走的還是不緊不慢,脊背上大塊厚實的肉,一起一伏。

  再走一陣子,他竟有些恍惚的錯亂感。

  兩千餘年前,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這一帶都是函谷關地域,老子會不會也曾經,走過這同一條道呢?

  只不過,老子是一個人,而他們是一群人,趕了輛車,吱吱呀呀。

  但做的,也許是同一件事兒,在交錯的時空裡,同向而行,擦肩而過。

  寂寞無人空舊山,聖朝無外不須關。白馬公孫何處去,青牛老人更不還。

  還不還都沒關係,後繼永遠有人。

  神棍鞭子一甩,直直打上牛背,車軸晦澀的行進聲響起,他抬起頭,看半空中那輪並不刺眼的太陽。

  大聲說:「出太陽啦,睡的差不多就起來唄,不然這一天又過去啦!」

  再走一程,哼起了小調兒,自娛自樂。

  都是老歌,一會是「無怨無悔我走我路,走不盡天涯路」,一會是「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

  ***

  羅韌後來說,這一生最難忘的回憶之一,是那一次,在出鳳子嶺的路上醒過來。

  發現自己躺在一輛晃晃悠悠的,之前也不知道是用來拉什麼的板車上,腦後墊著一塑料袋裝的饅頭,懷裡抱著木代,身上蓋著一條幾十年前常見的,大紅底撒牡丹花的棉被。

  而神棍在唱歌。

  唱:「豬啊,羊啊,送到哪裡去啊,送到那人民群眾的煮飯鍋裡去呀……」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7
發表於 2020-7-16 07:59:01 |只看該作者
226 【結局:觀四蜃樓】第①章
   
  篝火的光映在臉上。
   
  木代有點不自在,她不大會擺拍照的姿勢,尤其是這麼正式的合影,鏡頭一對過來,人就有點發僵,不自覺想問:好了嗎?拍好了嗎?
   
  對面的神棍樂顛顛的:「再來一張,換個姿勢。」
   
  還要換個姿勢啊……
   
  木代磨蹭了一下,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眼角餘光瞥到曹嚴華──他也好不了多少,右手本來是放膝蓋上的,現在四處找不到位置去擺,也不知是哪一瞬搭錯了神經,忽然托住了腮。
   
  看著跟女子思春似的。
   
  木代一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然後趕緊道歉:「怪我怪我,我們再來。」
   
  她清清嗓子,站直了些。
   
  神棍沒動,托著那個手機,雨絲在空中斜著打,被火光映的發亮。
   
  木代心裡掠過一絲異樣,笑容漸漸僵在臉上,她竟然不敢轉頭,叫:「羅小刀?」
   
  羅韌的手還搭在她的腰側,但他不動,也不回答。
   
  「曹胖胖?」
   
  她用眼角餘光去看,曹嚴華依舊托著腮,手指誇張而彆扭地翹著。
   
  木代站了一會,聽到風鼓蕩著帳篷的聲音,看到神棍舉著的那個手機漸漸被雨絲濡濕。
   
  再然後,她小腿發顫,慢慢地從五個人的拍照隊形裡走出來。
   
  他們都不動了。
   
  奇怪的是,她並不很慌。
   
  她給自己打氣。
   
  七根凶簡上身,一切那麼順利的解決,本來就有些匪夷所思,發生一些詭異的事才合理──沒關係,羅韌他們都沒事的,一定沒事。
   
  反反覆覆,一直跟自己念叨這些話,直到雙腳發麻,手有些凍僵,她雙手送到嘴邊呵了呵氣,猛搓了幾下,開始把人往帳篷裡搬。
   
  來來回回,累的氣喘不勻,這是實打實的力氣活,不像輕功可以取巧,每個人都重的像沙袋,她連拖帶拉,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所有人搬了進去,最後拉上拉鏈門的時候,看到門邊的曹解放,嘴巴半張,翅膀半開,像尊活靈活現的雕塑。
   
  篝火漸漸滅了,遠處傳來淒厲的狼嚎,木代不去理會,毯子張開,蓋住幾個人,自己也鑽進去,挨著羅韌坐下,手裡攥著電擊槍。
   
  左右都冷的沒有溫度。
   
  睡一覺,也許睡一覺就好了。
   
  嘴上這麼說,卻並不能真的睡著,一直攥著毯子,外頭的雪越下越大,木代仰著頭,茫然聽雪片落在帳篷上簌簌的聲音,帳篷高處有一塊平頂,雪積的一多,就沉甸甸地往下墜,木代手往上一拍,隔著帳篷,把那一塊雪打的四下飛散重生之再來一次。
   
  就這樣呆呆地看,機械似的伸手擊打,直到有一瞬,驀地反應過來:雪好像停了,帳篷外頭有奇異的光流轉。
   
  她的心砰砰亂跳,咬著牙從毯子裡鑽出來,拉下帳篷的拉鏈。
   
  沒有雪,也沒有雨了,鳳子嶺三座巨大的山頭剪影,這一時刻看來,與真正的鳳凰無異。
   
  不是的,木代忽然打了個寒噤,不自覺地退了兩步,連呼吸都屏住了:她覺得,那不是山頭,那是蹲伏在那裡的,巨大的真實的鳳凰,她的呼吸稍微滯重,鳳凰都會被驚動轉頭。
   
  流轉著的奇異的光來自頭頂之上的蒼穹,那是北斗七星,組成巨大的勺子,勺柄像鐘錶刻盤上的指針,又像閃灼著寒光的長劍,緩緩轉動。
   
  木代忽然憤怒,大叫。
   
  ──「搞什麼名堂!」
   
  ──「你把我的朋友怎麼樣了?」
   
  ──「你到底想要什麼?不要裝神弄鬼的!」
   
  罵急了,蹲下身去抓了石子,向著七星狠狠拋擲,電擊槍舉起來,向著虛空發射一記,電極帶著長長的線飛射出去,找不著目標,又凋謝似的落將下來。
   
  木代站了很久,風大起來,把她的頭髮吹亂。
   
  也不知是自哪個時刻,四周開始傳來遼遠而又空闊的聲音,像遠古時候,部落的族人虔誠放歌。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這上古謠歌……
   
  木代驀地回頭,他們紮營的平台像是成了孤島,看不見來路,也沒有了那些高高低低的山石,遠處的黑暗裡,憧憧的影子,像黑色的皮影,又像只在博物館看到過的,最簡樸的原始繪畫。
   
  大隊大隊的人在伐竹,竹林成片倒下,強弓射出彈丸,野獸在奔跑,刀砍下,血跡揚上半空,有人被強摁進水裡,水花激烈的噴濺,而遠處只是水面起了漣漪,有人被吊上半空,脖頸勒細,身子像枯枝一樣飄搖,有人被架上柴堆,掙扎著隱沒於竄起的火頭之中。
   
  畫面越轉越快,不再單純是她曾經看到過的簡言畫面,有攻防,萬馬奔騰,衝殺,巨大的投石機拋出大石砸塌城牆,身首飛離,降卒被殺,屠城,纍纍屍骨相疊。
   
  慢慢的,那些畫面開始有了現代文明的痕跡,有軌的列車,槍,爆炸,半空折斷的飛機……

  所有影像都是黑色的線條和輪廓,沒有聲音,沒有細節,只透過眼球,卻如同最鈍的刀子,劃拉著人的身體。
   
  木代咬著嘴唇,一動不動,她並不想閉上眼睛,相反的,很多畫面她都看進去了,眼前流動的,像是殺戮的歷史,說是人的歷史也不為過,反正,自人類誕生以來,沒有哪一天是完全沒有戰爭和殺戮的,即便是在相對和平的現代,局部大小戰爭和衝突依然從來沒有中斷過。
   
  天地間的空氣無窮無盡,供再多些人也不怕匱乏,但總有人要拚個你死我活,不能共戴一片天。
   
  恍惚中,那些影像消逝,霧氣漫起,影影綽綽間,現出幾條若隱若現的、比例失調的細長人影來。
   
  它們擠擠挨挨,動作誇張地推推搡搡,聲音嘈切的像烏鴉,嘰嘰喳喳,你爭我搶著說話。
   
  ──輸了輸了,他們輸了。
   
  ──他們死了嗎?
   
  ──死了死了,也許死了。
   
  木代毫不客氣,彎腰撿起身周的石子,一股腦兒扔過去,大叫:「放屁!」
   
  嗖嗖嗖,石子消失在霧氣之中,惱怒之下沒有準頭,並沒有砸到誰,但那幾條人影都像是被嚇到,好一會兒都沒敢動。
   
  過了一會,它們又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起來。
   
  ──她氣了,她在生氣。
   
  ──又不怪我們,殺人的從來是人,又不是我們。
   
  ──就是就是,他們先壞,我們才能落腳。
   
  不可怕,木代並不覺得可怕,至少,不像在夢裡那樣怕,或許是因為,朋友們都出事了,每一絲軟弱都找不到依靠──最無助的時候,往往也是最無畏的時候。
   
  木代朝前走了兩步。
   
  那幾條人影發出驚惶似的啊呀聲,忙不迭地往後退,你爭我搡,狼狽不堪的哎呦哎呦,像是抱怨被踩了腳。
   
  木代想了想,停住了不動,朝其中一個勾手,再勾勾手,心裡有荒誕的好笑:忽然間易地而處,她像個邪惡的女巫,要去誘惑良善。
   
  那個人影,遲疑地左看右看,試探似的往前走了一步。
   
  木代問:「我怎麼了?」
   
  人影的聲音透著得意:「妳輸了,你們輸了。」
   
  「我的朋友們為什麼不能動了?」
   
  「不不不,他們跟妳一樣。」
   
  一樣?
   
  木代先是疑惑,下一瞬,忽然就明白過來。
   
  他們不是不動,他們或許也跟自己一樣的處境,進入到海市蜃樓般的幻境裡來──羅韌的世界裡,她和紅砂他們,也是忽然間冰冷、僵住、再無溫度。
   
  五個人,都在幻境,也許,只有神棍面對的,才是那個真正的煙火世界。
   
  她問的怯怯和柔和:「怎麼會輸呢?」
   
  她看出來了,她如果強悍,它們就會避退和害怕,所以,最好是態度溫和。
   
  那人影的聲音果然又多了幾分自得:「你們的力量太小啦。」
   
  木代帶了哭音:「活著封印,不也是一樣的嗎?」
   
  師父梅花九娘教的:實在沒辦法,妳就哭。
   
  另外幾條人影在互相議論。
   
  ──她怕了,怕了。
   
  ──是的,她要哭了。
   
  那人影說:「怎麼會一樣?惡念和怨念是日積月累的,就像妳剛剛看到的,來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年代。新的鳳凰鸞扣的力量,要匯入到前人的力量一起,才可以形成新的縛力。」
   
  明白了,所有的力量都是累積的,梅花一趙他們算是「死祭」,力量可以與之前那些鳳凰鸞扣的力量自然相融。
   
  但這一次,他們五個人是要活著,他們的力量,或許可以封印這一輪作惡的惡念,但未必對付得了之前的每一輪,那些膨脹的,來自不同人的,滾雪團般積累的惡念。
   
  所以,乍然相逢,力量懸殊,七根凶簡入體之後,他們很快失守,被拋進這個詭異的境遇裡來。
   
  「這裡是哪兒?」
   
  那幾條人影咯咯地笑,誇張地摀住肚子笑彎了腰。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告訴她告訴她,他們完了,沒法翻身了。
   
  那個人影更得意了,圍著她轉著圈,倘若塞給它一把扇子,它可能就要翩翩起舞了。
   
  說:「在那個世界裡,你們輸了,你們像木頭,像雕塑,再也醒不過來了。」
   
  「而在這裡,你們輸了,你們就被打回到原點了,懂嗎?所以妳和妳的朋友分開了,因為,在人生的起點,你們誰都不認識誰啊。」
   
  木代繞不過來,腦子有點懵:「什麼叫……誰都不認識誰?」
   
  那個人影磔磔一笑,說:「妳看吶。」
   
  木代抬起頭。
   
  看到無數畫面,雪片一樣在周圍環繞。
   
  看到羅韌,摟著聘婷,言笑晏晏,聘婷的長髮飄起來,拂過羅韌的臉。
   
  看到曹嚴華,圍著個圍裙,反拎著曹解放的翅膀,開始薅毛,手邊的廚刀磨的鋥亮,而一旁給他打下手的,居然是綁著頭髮的曹金花。
   
  看到炎紅砂,紅著臉,從一個面目俊朗的男生手裡接過一捧玫瑰花。
   
  看到一萬三,開了家汽修店,袖子擼到胳膊,手上都是機油,正跟一個過來修車的女客戶有說有笑。
   
  也看到自己,穿著潔白的長拖尾的婚紗,身後的拉鏈沒拉,露出弧線細緻的腰背,一個自己從沒見過的男人走上前來,給她拉上拉鏈。
   
  木代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炸開了,忍不住大叫:「這都是什麼混賬玩意兒!」
   
  那個人影說的輕鬆:「妳不懂嗎?」
   
  「人生就好像混沌的星空一樣,本來就沒有秩序,也沒有什麼命中注定,一個角度的偏差,就會讓結果完全顛覆。」
   
  「妳被打回起點,妳的人生有一萬種可能。羅韌從來沒有見過妳,也就不會愛上妳。妳的朋友們,再也不會跟妳相遇,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妳不認識曹嚴華,一萬三也不認識炎紅砂。」
   
  是嗎?是這樣嗎?
   
  木代呆呆的聽著,雪片一樣的畫面還在變化,像是循著時間的軌跡,她看到自己進了產房,看到那個男人抱起了新生的寶寶。
   
  那個男人,眉目俊朗,手裡拿著奶瓶,對著她笑。
   
  木代忽然哭出來,說:「我不要給他生孩子!」
   
  她不要這狗屁的起點,和狗屁的一萬種可能,也不要這個男人,再好也不想要。
   
  那幾條人影都湊過來,似乎手足無措。
   
  ──她又哭了。
   
  ──怎麼辦啊,給她擦擦眼淚。
   
  ──已經這樣了,沒辦法了,認命吧。
   
  嘈雜間,有一抹細小的聲音在說:「要不,其實還可以……」
   
  馬上有人粗暴打斷她:「不行,不能說!」
   
  木代霍然抬頭,盯住那幾條一樣的影子:「誰?剛剛誰說話?」
   
  沒人承認,它們瑟縮地往後退。
   
  木代緊盯著它們不放:「有辦法的是不是?還有辦法的,這裡不是絕境,一定有路的,前後沒有,天上地下也有的,對不對?你們告訴我!」
   
  沒人說話,它們畏畏縮縮的,都想躲開她。
   
  木代的希望轉作憤怒,想找石子扔它們,前後都摸不到了。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電視劇裡,有人氣急了,會脫鞋子扔人。
   
  她也脫了,兩隻都脫,這一次瞅的準,卯著勁扔了過去,正中兩個,聽到它們哀嚎。
   
  木代覺得很爽,出氣似的大叫:「你們這群騙子,你們是星簡,殺人、害人、騙人,說混賬的鬼話,我就不信沒有辦法了,從頭到尾,都只有你們囂張,鳳凰鸞扣是死的嗎?啊,是死的嗎?」
   
  轟然一聲,熾熱的烈氣,天地間一片火亮,木代轉過身,被熱浪迫的後退兩步,嘴唇燎的焦乾。
   
  但她沒有閉眼。
   
  她看到,三個鳳凰山頭,鳳嘴中噴出熾熱的火焰,把環抱的中央變作了火海,北斗七星的星光在赤焰的光芒下黯淡下去,而火焰消褪處,原本應該是低凹的山谷的地方,聳立著巨大的……觀四牌樓。
   
  正對著她的那一面,門楣上有古樸的篆體字。
   
  那是個「木」字。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8
發表於 2020-7-16 07:59:13 |只看該作者
227 【結局:觀四蜃樓】第②章

  那個門洞,幽幽深深,看不清內裡的端倪,但是沒關係,不會更糟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就走唯一能看見的路。

  木代咬了咬牙,抬手抹了抹鼻子,抬腳就往那裡走。

  背後,那幾條人影驚慌失措,你推我搡。

  ──完了完了,她要出去了。

  ──出不去的,別慌。

  ──攔她,攔她呀!

  那個「呀」字,飈著長長的高音,餘音未歇中,一條細長的人影踉蹌著被推了出來,回頭看,剩下的人影都攆蒼蠅似的對它擺手。

  ──想辦法,想辦法,攔她!

  那條人影向著木代追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麼,又折回來,摸索著找到木代的兩隻鞋子,左右細長的胳膊套進去,像套了手套。

  到了門楣前頭,木代停了一下,還是一頭衝進去。

  裡頭是個黑色的山洞,正前方的半空中幽光拂動,是個懸浮著的錶盤,石面上豎一根細柱,盤面上細柱的影子對準的方位,像是普通鐘錶上的十二點,而錶盤的正上方,有個透明的漏斗,裡頭裝滿了白色的細沙。

  身後有一抹細小的聲音,氣喘吁吁,說:「等等我,我來啦。」

  木代回頭,看到一條細長的人影,討好似的遞過來一雙鞋子。

  木代想劈手奪過,腦子裡電光一閃,火氣和不悅都壓服下去,說的溫溫柔柔:「是妳啊,我認得妳的聲音,剛剛妳想幫我來著。」

  那人影見她不接,索性把鞋帶打了個結,掛在自己脖子上,很是高興:「是啊是啊,我是好人,我來幫妳的。」

  真是鬼才信這話。

  木代不動聲色:「妳人真好,妳是哪一根星簡?是我們收的第幾根?」

  那人影,只是最簡約的人形,並沒有真的手,它兩條細細長長的胳膊伸出來,交叉著擺了個扭曲的「七」字。

  「妳叫我小七啊。」

  第七根。

  那根被羅韌認為是最具智計的,長久的蟄伏不動,統領全局,現在看起來人畜無害,連嗓音都開始像小孩子了。

  木代的脊背上爬上涼意,以這樣的姿態出現的凶簡,比青面獠牙的模樣,更讓人覺得發瘆。

  她叮囑自己沉住氣,最高明的騙子不是滿嘴假話,而是說好多好多真話,讓妳鬆了戒心之後,再摻進關鍵的假話。

  這是個詭異而陌生的境遇,這個看似良善的「小七」,也許會拋給她很多很多信息和指引──對這些,她得信,又不能全信。

  掌心滲出細汗,木代吁了口氣,指向那個鐘錶:「那是錶嗎?」

  小七說:「這是你們古代的計時器啊,叫圭錶,又叫日晷。錶針就是太陽的影子。」

  它這麼一說木代就明白了,先前,為了查找五珠村的飛脊脊獸,她看過故宮的相關介紹,故宮裡也有日晷,又叫「太陽鐘」,因為陰天和雨天,日晷是不能顯時的。

  木代指那個漏斗:「這是漏壺吧,也是計時的?」

  小七說:「是啊是啊。」

  它壓低聲音:「我是好人,我告訴妳,鳳凰鸞扣分『死祭』和『活祭』,死祭最常見也最容易。這許多年來,你們不是第一個嘗試活祭的,只是從沒有人成功過。」

  果然,不是所有人都想死,在他們之前,也有人嘗試過活著去封印凶簡,木代有點激動:「為什麼沒成功?」

  「因為活著比死更難吧。」

  也對,死是一了百了的放棄,活是迎難而上的堅持。

  小七兩條細胳膊上舉,原地轉了個圈圈,說:「這是觀四蜃樓,是活祭的最後一步,也是鳳凰鸞扣給出的一條生路。」

  「記不記得我跟妳說,真實的世界裡,你們的時間已經停滯了,但在這裡,你們被打回了原點?」

  木代點頭。

  「妳多大了?」

  「二十四。」

  小七指了指那個日晷的方向:「妳的前二十四年,都在這裡,妳要重新去修補一遍。」

  「當妳向著日晷方向奔跑的時候,妳的人生就開始了,從出生開始。」

  「日影會開始轉動,漏壺會開始漏沙。漏完的時刻,就是妳在真實世界裡停滯的那一刻。」

  「妳一直奔跑,會經歷妳的二十四年,它們像流星從妳身邊掠過,但是重要的片段,妳都會看見。」

  「妳可以停下來,也可以去施加力量改變,但不能停的太久,這力量也只能施加在過去的自己身上。可是我建議妳不要,妳改了一點點,妳的人生就會發生巨大的變化。」

  「最後,到達終點的時候,有一扇門,妳推開了,就能出去了。」

  木代不信:「這麼簡單?」

  「是啊。還有,妳最好跑的快一點,如果妳最先到,說不定能去給妳的夥伴們幫忙。」

  「如果只是跑步,為什麼之前的死士,都沒有成功過?」

  小七不願意多說:「妳進去就知道了。」

  那也只能跑了,小七的話她懂,她的夥伴們在跟她經歷同樣的處境──他們的人生都不能改變,最終才能到達同樣的終點,一起推開那扇門。

  木代心一橫,向著日晷的方向發足奔跑:她不要那一萬種可能,也不要施加任何力量去改變,悶著頭,跑就行。

  才剛起步,一聲嘹喨的嬰兒啼哭讓她猝然止步。

  身側有水幕樣的波影,那是產房,穿著老式白大褂的醫務人員,白綠漆的牆面。

  她出生了。

  她的親生父母是誰?

  日晷像是隨著她移動,始終在正前方,白色的下落細沙簌簌拂過錶盤,一粒粒落在她腳邊。

  她不改變什麼,只是想知道。

  木代顫抖著手,撫上波面,身不由己間,像有巨大的引力,把她拽了過去。

  是醫院的嘈雜病房,她看到髒兮兮的床褥,那個伸手伸腳的小嬰兒是她嗎?哭的厲害,忽然間,邊上蓬頭垢面的女人往小嬰兒嘴裡塞了個空奶嘴。

  那是……項思蘭?

  有姐妹來探視,穿絲襪,燙頭髮,抹口紅,塗著紅彤彤指甲的手上下指戳,在說項思蘭:「這麼不小心,中這種頭彩,生意都不好做。」

  項思蘭也煩躁:「我哪知道是誰的種,也吞了藥的,龜兒子,怕是假藥,吞了都沒下胎。」

  「之前不是教妳跳繩?」

  「跳了,命硬著呢。」

  說著,嫌惡似的把小嬰孩往邊上一堆。

  小七就在她手邊,嘴巴裡咕嘟咕嘟,像是吐泡泡,問她:「走嗎?」

  木代看著項思蘭,說:「走。」

  她一步步後撤,退回到幽暗的甬道裡。

  所以,項思蘭確實是她的親生母親?

  眼淚忍不住落下來,木代伸手抹了,對自己說:沒關係的,這世上從來都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她只是攤上了而已。

  她繼續往前,才剛又過了一段,身側突然傳來一聲怯生生的「媽媽」。

  木代身子一顫,忽然覺得這場景分外熟悉,想也沒想,一步跨進那波影之中。

  是南田縣的破舊的筒子樓裡低矮的房間,客廳裡沒開燈,臥房的門虛掩,有光透出來,夾雜著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

  她看到三四歲的小木代,紮了個羊角小辮,站在門邊,攥著小褲子使勁擰,說:「媽媽,真的餓了,想吃東西。」

  砰的一聲,男人的大頭皮鞋砸在門上,把門砸上了,粗重的吼聲傳來:「死去睡覺,再說話揍妳!」

  小木代撇了嘴,爬回沙發上,縮在角落裡,一直使勁擰褲子,木代聽到她哭一樣的、壓的低低的聲音:「我又不是裝餓。」

  木代氣的眼睛都模糊了,走到門邊,上去就是一腳,沒有踹門聲,門也沒異樣,小七在邊上說:「妳忘啦,妳的力量,只能施加在過去的自己身上。」

  木代含著眼淚回到沙發邊,跪下身子看小木代,心疼的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恍惚間想著,以後有機會,生個女兒就好了,一定拚命地疼她,不讓她受一點點罪。

  她叫小木代:「乖寶。」

  小七說:「她聽不見妳的,妳可以上她身,一會會。」

  木代伸手托住小木代的小臉,還沒來及說什麼,眼前一暗,再亮起時,低頭看到自己的手,小不丁丁,還帶點肉肉的。

  下一秒,餓的感覺排山倒海,難怪小木代一直擰褲子。

  木代咬牙:「走,吃飯去。」

  她搬了板凳,踩上去開了房門,小跑著下樓,已經是晚上了,店面都鎖著,實在找不到什麼吃的,走了一段,有肉香傳來,循向找過去,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小通子,再吃一塊,拿著。」

  有小男孩不耐煩的聲音:「還吃……吃不掉啦。」

  再然後,看到一個小男孩出來,洩憤似的踢著石子,啃一塊餅,手裡還拿一塊,瞅瞅四周沒人,把手裡的那塊扔到了地上。

  扔掉的就扔掉的吧,撣乾淨了也不髒,木代衝過去想撿,手剛伸過去,那小男孩發現了,一腳踏住,說她:「賊!我家的餅!」

  踏髒的餅就不能吃了,木代恨的牙癢癢:「你扔掉的!」

  「扔掉也不給妳吃。」小男孩斜睨著看她,「我媽說,妳媽媽是賣的,家裡的東西髒,人不乾淨,身上都有病。」

  木代又餓又火,一腳踹向他膝蓋,奪了他手裡的餅,又摁著他腦袋向地上:「吃!你把地上這塊吃了!」

  小男孩抵死不吃,木代氣上來了,摁著他腦袋往地上一磕,起身就走。

  回去的路上,三兩下就把餅吃了,好歹填補一點。

  上樓的時候,眼前忽然發黑,還沒明白過來,自己已經站開在邊上了。

  小七在邊上嘟嘟嚷嚷:「都告訴妳了,只能一會會。」

  她看到小木代詫異地站在樓梯上,眼睛瞪的大大,咦了一聲,自言自語。

  ──「我怎麼到這來了。」

  ──「要趕緊回去睡覺,不然媽媽打屁屁。」

  她蹬蹬蹬往樓上跑,到最後一級時,許是爬的費力,小屁股撅起老高。

  波影在身側現出,小七拽她:「走啦,不能停很久的。」

  木代任由他拽了出去,進入波影的剎那,忽然說了句:「我該幫她洗個手的。」

  再過一會,小通子母子找上門來,小木代會被打的。

  她輕輕嘆了口氣,回到了幽暗的甬道裡,小七的脖子上掛著鞋子,在前頭引著路,蹦蹦跳跳。

  木代有些失落,沒有先前跑的那麼急促,沙粒在盤面流動,她走的慢了,日影似乎也就動的慢了。

  霍子紅溫溫柔柔的聲音忽然傳來:「這些孩子,我看過了。覺得都不太合適……」

  木代渾身一震,瞬間轉頭。

  拂動的波影裡,她看到接待室裡年輕的霍子紅,邊上坐著的是張叔,育幼院的院長似乎很抱歉:「還有個囡囡,前一陣子送來的,身體不好,一直生病睡覺。我估計……也不合適。」

  霍子紅笑了笑:「那就算了,這種事也要看緣分的,可能時機不對吧。」

  ……

  不對啊。

  木代的心砰砰跳的厲害。

  紅姨給她講過當初領養她的事,說:「那麼一堆小孩兒,一眼相中妳了,安靜的很,一個人含著手指頭,在邊上看著我笑。」

  這個囡囡,怎麼會生病在睡覺呢,而紅姨,又怎麼會說出「那就算了,可能時機不對」這種話呢。

  紅姨不收養她了?那她以後的人生,要往哪裡去?

  ……

  夕陽西下,院長送霍子紅出去,說:「其實你們可以再試幾年,到那個時候,醫學更發達,也許會有希望,不急著領養的。」

  霍子紅還是款款的笑,張叔尷尬地搓著手,就在這個時候,院長忽然說了句:「呀!囡囡怎麼跑出來了!衣服都沒穿好呢。」

  循聲看過去,前頭的牆角處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個小姑娘,歪著腦袋,像是剛睡醒,衣服穿的皺皺巴巴,院長匆匆過去,幫她把鈕扣扣好,又把褲子往上提了提。

  那小姑娘一直看霍子紅,盯著她的眼睛看。

  霍子紅也看她。

  過了會,她低聲跟張叔說:「這小姑娘,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跟她認識好久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9
發表於 2020-7-16 07:59:26 |只看該作者
228 【結局:觀四蜃樓】第③章

  再次回到甬道之後,木代覺得有些不對。

  她那些真實的人生,不應該是自然發生的嗎?為什麼現在看來,都像是自己插手修補過的?

  小七邊走邊絮絮叨叨:「都讓妳最好不要插手了,妳就是沉不住氣。幸好幸好,妳還是被霍子紅收養啦,大的方向沒有變化。」

  木代起了疑心:「我不插手,紅姨就不會收養我,我根本不可能捲進凶簡這件事來,更加不會認識羅韌和我的朋友。妳在騙我是不是?我不插手,我的人生才會有一萬種可能,只有我處處插手,才能找到唯一的那條出路。」

  小七說:「妳怎麼能不相信我呢,我是好人啊。」

  它細長的胳膊往上長,越長越細,觸鬚樣勾住日晷表面上的那縷日影,驀地往下拖了一格。

  影子怎麼會被拖動?

  木代顧不上想那麼多了,大叫:「妳幹什麼?」

  它憑什麼拖快她的時間?

  小七的聲音聽起來再也不像個小孩兒了,說的冷漠和慢條斯理:「我不讓妳插手,妳非說插手才是對的──那現在,妳是插手還是不插手呢?」

  說完了,兩條胳膊突然往木代肩上大力一推,木代猝不及防,踉蹌著跌進了波影之中。

  是夜晚,沒有月亮,黑漆漆的工地廢樓像城市的暗影,透不進光。

  木代突然哆嗦了一下。

  這是八年前,她和沈雯出事的那個晚上。

  夜風裡,隱隱傳來嘶喊呼救的聲音,木代頭皮發緊,小腿止不住抽搐起來,拔腿就往出事的方向跑。

  小七和她一起跑,或者說,它更像飄著的黑色鬼魅,繞著她,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說話。

  ──妳要救她嗎?

  ──妳有沒有想過,妳救了她,她就不會死。霍子紅不會帶妳搬家,麗江不會有一個叫聚散隨緣的酒吧,一萬三也不會去打工,後續的一切都會改變的。

  木代猝然止步。

  小七說的沒錯,她要的結果,是五個人,重新、再次,走到一起,而雯雯如果平安,後續的一切都會改變。

  她茫然地看向廢樓的高處,那裡,尚未修好的陽台處劇烈晃動著幾條模糊的黑影。

  如果沒料錯,再過一會,年少的木代就會從三樓摔下來,而雯雯,會經歷那個年紀的少女所經歷的、最悲慘的噩夢。

  小七很滿意她的停下:「這樣才對嘛,大局為重,妳難道不想出去了嗎?」

  木代轉頭看它,又看往高處,忽然說了句:「去妳媽的!」

  她幾步奔到樓下,身形如電,貼著廢樓的外牆竄上。

  身後,小七聲嘶力竭的大叫:「妳會後悔的!妳完啦,妳再也出不去啦!」

  會後悔嗎?

  撞入少女木代體內的剎那,木代的心智忽然清明:只要她還記得羅韌,不管霍子紅後續有沒有搬到麗江,她都可以去找,她和羅韌有許多相遇的節點,比如那個霧氣濛濛的長江索道,再比如那個解放碑附近的水果攤。

  師從梅花九娘學藝的時候,她曾說過:「師父,要是時光可以倒流多好,如果當時我有功夫,拼了命也會救雯雯的──要是還能重來一次,該多好啊。」

  現在,不就是她一直渴望的「重來一次」嗎?

  她咬著牙,踢飛了正對面的一個小混混,一把拽起雯雯向外推,大吼:「雯雯,走,別管我。」

  沈雯哭著不肯。

  有磚頭掄過來,砸中她肩膀,這一群混混人不少,打架胡纏蠻拼,一對多,再拖個沈雯,勢必處於劣勢,木代一把把她推出去:「走啊!」

  沈雯大哭,轉身離開。

  走了就好,木代笑,這些個混賬,她早就想好好收拾他們了。

  積蓄了很多年的仇恨,潮水樣噴湧而出,膝頂、掌摑、手刀,每一招都不留情面,只是,每一招過後,不知道為什麼,都更加吃力。

  再一次把一個小混混踹飛時,一抬眼,看到小七兩條胳膊吊在廢樓的窗口,像吊死鬼一樣在半空晃蕩,說:「我提醒過妳,妳本來就不能停很久,妳還打架,打架會更快消耗妳的能量,妳知道嗎?」

  「妳還打嗎,妳還不趕緊退嗎,如果妳最後累垮了,妳是可以離開,但之前發生在雯雯身上的事,就會發生在當年的妳身上了。」

  這王八蛋,它之前從來沒提過,現在,蕩在這裡,猙獰似的,跟她說起這些。

  木代不想去信,又不敢不信,她咬牙提起最後一口氣,踹開身前擋著的人,從牆面直翻下去。

  下去的剎那,眼角餘光看到有個人,舉著工地上的鐵鍁,從樓梯的入口,大叫著又奔了進來。

  那是……

  身子落地同時,木代反應過來。

  那是雯雯!她又回來了,她沒走,她找了傢伙,又跑回來幫她了!

  木代的眼淚忽然湧出,她抬起頭,看到有幾個人,把一個黑色的人影拋砸了下來。

  幾乎是想都沒想,木代下意識地撲過去,想接住她。

  沈雯直直砸在她身上,這一砸,幾乎不曾把她給砸死,後腦重重挫向地面,全身骨架散裂一般,她看到沈雯掙扎著爬起來,哭著晃她的身體,看到樓上的黑影魚貫而下,看到沈雯尖叫著被拉走……

  ……

  再次睜眼,是小七拖著她退入波影,木代盯著它看,忽然飛身起來,一巴掌摑向它的臉。

  觸手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只知道小七的腦袋被她摑的在脖子上骨碌碌連轉了幾下,又轉回來。

  然後捂著臉大叫:「打人,妳打人!」

  木代吼:「妳不早說!」

  「我說了啊,我讓妳不要管。要怪就怪妳的朋友,明知道兩個人加起來都打不過他們,她為什麼還回來呢,她以為,拿了鐵鍁回來,她就能贏嗎?」

  小七鼻子裡哼了一聲,嘟嘟嚷嚷:「這就是自己蠢嘛,她要是跑了,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跑了,當然是皆大歡喜了。

  但是雯雯明知道危險,還回來幫她,有錯嗎?

  小七還在絮叨:「看,白忙了吧,早知道就別插手了,反正這趟幾乎沒能改變什麼……」

  木代走的很慢,幾乎失神地看身側的一幀幀波影。

  看到霍子紅和沈雯的家人找到工地,看到沈雯的母親幾乎昏厥,看到醫院,看到墳場,看到家裡被砸,看到自己下跪……

  她低聲說:「怎麼會是白忙。」

  她慶幸自己沒有袖手旁觀,儘管再次差之毫釐,失去了一個那麼好的朋友。

  小七一直讓她別插手,悶著頭,往前跑。

  是該插手,還是不該插手呢?這重新經歷的前半生,是要力求跟之前的人生完全相似,還是應該循著本心去做?

  她有過遺憾,也犯過錯,有人說,人不能犯兩次同樣的錯誤,第二次還那麼做,就不是犯錯,而是選擇。

  進入觀四蜃樓,小七的話包藏禍心半真半假,她得有自己的選擇。

  正確的選擇。

  波影晃動,木代停下腳步。

  時間是晚上,屋裡黑著燈,隱約能看到床的輪廓,還有床上的人。

  床頭燈忽然亮起,少女時的木代從床上坐起來,光著腳下床,似乎是要去洗手間,但是才走了兩步,忽然盤著腿坐到了地上。

  木代長長吁了口氣。

  這場景,她曾經在何瑞華醫生那看過,是紅姨錄的錄像帶。

  她笑了一下,對小七說:「人格分裂,是這麼個詞吧,這個時候,我大概要人格分裂了。」

  說完了,一步跨進波影之中,正對著小木代,在冰涼的地板上,盤腿坐了下來。

  她盯著少女時的自己看。

  小,真小,清瘦,臉上帶著稚氣,眼神卻是茫然的,嘴裡一直在念叨:「怎麼辦吶,該怎麼辦吶……」

  再然後,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刀子。

  木代屏住氣,目光未曾有須臾離開:也許事情的走向和真實世界裡的會有一點偏差,小木代會自殺嗎,那把刀子之所以最終沒有插進心口,是不是因為,自己又插手了?

  咣噹一聲,水果刀掉落地上,木代聽到了咯咯的笑聲。

  小木代在笑,咯咯地笑,手指細細繞著垂在肩上的頭髮,忽然又偏了頭,說:「不能怪我啊,雯雯,不怪我啊。」

  下一瞬,她的神情忽然驚恐,尖叫:「不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會叫妳去看電影了,真的!」

  她渾身瑟縮,忽然四肢並用著往邊上爬,摸索著推開衣櫃門,哆嗦著就鑽了進去。

  木代的脊背爬上森然的寒意,她站起身,慢慢地轉到衣櫃前面。

  看到小木代縮在衣櫃的一角,怯怯地向著黑暗的角落說話。

  ──媽媽,妳吃桃子嗎?

  ──我沒有搶過人家的肉餅吃。

  ──紅姨不喜歡我的話,會把我送回去的,我不要回去。

  身側響起了小七咋咋呼呼的聲音:「呀,她精神崩潰了,她瘋了。」

  木代厲聲說了句:「胡說,沒有瘋,我當時只是承受不了,所以……所以人格分裂,何醫生給我看過錄像,有三個人格,主人格隱藏,後來是小口袋……」

  小七細長的胳膊攀上櫃門:「這就是瘋嘛……」

  木代沒有說話,屋裡安靜極了,能聽到鬧鐘滴答滴答的走格聲,回頭看,隱蔽的角度裡,有泛著亮的光,那是擔心著她的紅姨,聽了何醫生的建議,在她房間裡放置的攝錄機。

  木代忽然大踏步上前,瞬間進入了小木代的身體。

  再然後,她徑直走到屋子的角落處,搬開用作隱蔽的雜物,取出攝錄機,撳下按鈕,倒帶。

  小七問她:「妳幹什麼啊?」

  「把這一段洗掉。」

  洗完了,她把攝錄機放回,拿過鬧鐘,擺在正對面的地方,重新盤腿坐下。

  秒針的針頭是夜光的,帶一點點綠,循著那個錶盤,規規整整地走時。

  木代一直盯著看,小七細長的身體詭異地彎下來,橄欖球一樣的腦袋在她面前晃,問:「妳又幹嘛啊?」

  木代說:「我累了,要休息一下。」

  「別休息太長時間啊。」

  「知道。」

  她盯著錶盤,唇角慢慢現出微笑。

  那時候,何醫生說:「木代,妳需要學會自我催眠,要把目光收向內裡,去和妳另外的人格對話。」

  木代慢慢閉上眼睛。

  目光收向內裡。

  進入到那個業已崩塌的、紊亂的精神世界裡去。

  這個孱弱的小木代,需要剝離此時無法承受的罪孽感,還需要一個沒有原則的,強悍的保護。

  這個崩塌而又紊亂的精神世界裡,不會有小口袋和木代2號。

  但是沒關係,她可以把它們塑造出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30
發表於 2020-7-16 07:59:38 |只看該作者
229 【結局:觀四蜃樓】第④章

  再一次回到甬道。

  小七哼著那首「斷竹續竹」的《彈歌》,把木代的鞋子拿在手上甩。

  木代低頭看腳下,這甬道走的並不硌腳,有沒有鞋子似乎都無所謂,她順手也把襪子除了,赤腳踩下去,腳心有薄薄的細沙,那些從盤面上流下來,現在又踩在腳底的,都是她的歲月、經歷和生命嗎?

  木代說:「小七,妳對我講了很多謊話吧。」

  小七的哼唱聲戛然而止,聲音聽起來很激動:「哪有!我是好人!」

  「這麼說,妳是一心一意要送我出去的?」

  「對啊對啊。」

  「妳既然這麼好,在那個世界裡,妳為什麼一直害人,到了這兒,反而當起菩薩來了?我沒聽說過觀四蜃樓,但我知道海市蜃樓──那是大氣折射形成的一種虛像。」

  「我真實的人生還在那個世界裡。觀四蜃樓只不過是我人生的一重虛像吧──或者說,像個迷宮,妳一直在干擾我、攔住我,不想讓我出去。」

  小七說:「有嗎有嗎?」

  它細長的身軀軟下去,癱在地上,像是耍賴,似乎下一刻就要在地上滾來滾去了:「妳冤枉我。」

  木代說:「妳跟人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長成了人形,也會說人話,還學會了如何聰明地去騙人害人。但是一個人到底是不是好人,不是靠自己的嘴來說,也不是靠賣巧賣乖來的。」

  她跨過小七,這一次,走的篤定,不慌,也不著急。

  小七在地上趴了一陣,見她不回頭,示威一樣叫囂:「妳冤枉我,我不和妳玩了,我走了哦?」

  木代不理它。

  有些魔鬼,長了微笑的臉,有著可愛的言行,但還是魔鬼。

  小七的一條胳膊,慢慢鑽進了甬道的山壁裡,末端在山壁的另一側上下浮遊,直到握住另一根凶簡的胳膊。

  俄頃,它發出詭異的唧唧笑聲,細細的胳膊倏地縮回來,然後起身,忙不迭地向木代追了過去。

  ──哎呀,就這樣就生氣了。

  ──開個玩笑嘛。

  ──好吧好吧,我跟妳講真話。

  木代停下腳步:「真話是什麼?」

  小七說:「觀四蜃樓有金木水火土五個入口,就像個五角星,你們五個人,各自走這樣的甬道,都在向中心靠近。」

  「中心,就是出口,門就在那裡。」

  「妳一個人到了,門是不會開的,至少得兩個人,懂嗎?至少得兩個人,門才會開。」

  木代在心裡掂量著這到底是真話還是鬼話:「這很難嗎?這很簡單啊,為什麼之前的人會完成不了?」

  小七尖叫:「這簡單嗎?妳插手過妳的過去,並不是改變不了,而是事情的走向有太多可能──如果當時雯雯跑了,而不是傻不愣登的回來救妳,妳的人生,是不是就改變了?妳說妳說!」

  「妳是運氣好,妳現在還走在正常的軌道上,但是妳的朋友們呢?妳敢保證他們跟妳的方向還是一致的嗎?」

  說到這兒,它的腰桿驀地挺起來,細細的胳膊向邊上的波影直指,扯的筆直如弦。

  木代循著它指的方向看過去。

  細碎的波影裡,她看到一間熟悉的酒吧門面。

  聚散隨緣。

  下意識的,她抬頭去看日晷的表面,日影的指針接近盤面的四分之一處。

  按照時間來推算,這個時候,一萬三應該在酒吧打工,而她,也即將接觸到那個……關於凶簡的故事。

  妳敢保證他們跟妳的方向還是一致的嗎?

  驗證一下,驗證一下就好。

  木代咬牙,正想邁步進去,小七忽然攔住她。

  語氣狡黠而又幸災樂禍。

  「我告訴妳哦,之前,妳的人生基本還都是重複的,重複,就是兩個,所以,進到波影裡的時候,有兩個妳。如果不再重複的話……」

  「不再重複會怎樣?」

  小七說:「那就只剩一個了唄。」

  木代聽的懵懵懂懂,遲疑著邁了進去。

  雲南,麗江,藍色的天,低矮的雲,這是空氣晴好的日子,隱隱的可以看到半天上玉龍雪山的雪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全球天氣變暖,玉龍的雪線一年比一年高了,有一次,紅姨甚至感喟地說,說不定再過幾十年,玉龍雪山上就沒有雪了。

  木代推開酒吧的院門進去。

  張叔在給酒吧的外牆做裝飾,用鐵線繞起一個個花花綠綠的酒瓶子,高高低低地掛在外牆的釘子上,看到她時,笑呵呵跟她打招呼:「小老闆娘。」

  木代的頭皮忽然一麻。

  跟之前幾次不一樣了,張叔看得到她,她不需要再進入那一個木代的身體,波影裡只有一個自己──原來這就是小七所謂的「不再重複」。

  為什麼不再重複了?哪裡改變了?

  她向著酒吧裡看過去,吧檯處,一個頭髮染了白毛耳朵上綴著大銀環的調酒師正搖頭晃腦地在練甩杯。

  木代的心砰砰跳起來,聲音顫抖著問張叔:「張叔,一萬三呢?」

  張叔奇怪地看她:「什麼一萬三?我就聽過沈萬三。」

  木代心裡一沉。

  一萬三沒有出現過。

  這是五個人的觀四蜃樓,在最後一段,他們有一段共同的人生,任何一個人都會影響其它人。

  小七說的沒錯,這是個充滿變數和一萬種可能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五個人角力,而不是她一人掌控。

  木代的額頭滲出細汗,張叔忽然推了她一把:「小老闆娘,發什麼愣啊,老闆娘在叫妳呢。」

  是嗎?木代定了定神,勉強笑著推門進去。

  霍子紅招手讓她過來,語氣溫溫柔柔:「木代啊,幫紅姨一個忙。」

  她遞過來一張紙條:「幫我去一趟重慶,這個地址。」

  木代低頭看,那一長串地址的末尾,有個草草的備註。

  ──老九火鍋店。

  重慶,解放碑,索道,萬烽火……

  木代的眸光驟然收緊:那是她第一次遇到羅韌,還有曹嚴華的地方!

  ***

  回到甬道,木代迅速檢視緊挨著的波影,機場、酒店……到了,就是這裡,解放碑。

  她一步跨進去。

  時候是早上,漫江薄霧,索道已經開啟了,第一撥旅遊觀光的客流蠢蠢欲動。

  木代不記得自己坐索道的具體時間了,上去了就索性不出站,到了對面再買票,坐過來,又坐回去。

  她把手機放在外兜,露了一半在外頭,有人碰她的肩膀,她驚喜的以為是曹嚴華──但是不是,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大爺,好心提醒她:「姑娘,手機要放放好啊,被偷了就麻煩了。」

  木代失望極了,以至於忘了謝過老人的好意。

  她忘了和萬烽火的老九火鍋店之約,一直機械地反覆去坐索道,幾次過後,纜車的票閘員就記熟了她的臉,在她又一次經過後,好笑似的和自己的同事調侃:「這小姑娘,不會坐到天黑吧。」

  中午,霧散了些,纜車在晃,頭頂的索道吊環發出吱呀的聲響,身側的遊客們在拍照玩鬧,木代置若罔聞,出神似的盯著對面的纜車。

  羅韌早該出現了,但他沒有,有幾次,她看到小七,詭異地吊在對面的纜繩上,身子舒展,像是繞單槓。

  她的手機,繼續露了一半在外頭,寂寞地等人來偷。

  天快擦黑的時候,紅姨打電話過來,問她,今天沒去見萬先生嗎?

  木代輕聲解釋:「紅姨,我今天有點不舒服。」

  說完就掛了電話,她怕繼續說下去,會忍不住想哭。

  晚上近十點,索道停運了,木代茫然地隨著最後一撥人流出站,山城的路高高低低,她也不知道要往哪走,走了一會之後,就在臨街的台階上坐下來。

  風大起來,颳起地上未及清掃的垃圾,塑料袋從眼前飄過去,傳單紙沙沙地磨著地面,來來去去的車子好像一點秩序都不守,車燈雜亂的互相穿插著,時不時響起刺耳的剎車聲。

  羅韌沒來,曹嚴華也沒出現,他們的世界不知道變換了幾番雲天了,而她,坐在這裡,一籌莫展。

  屋簷上有窸窸窣窣的動靜,過了一會,小七橄欖球一樣的腦袋垂下來。

  說她:「哎呀,世事難料嘛,這又不怪妳。」

  木代沉默了很久才問它:「時間是怎麼換算的?那個真實的世界裡,大概過了多久了?」

  小七說:「一兩年了吧。」

  有一兩年那麼久了?她的身上,會落滿灰塵嗎?

  小七說:「走不走啊,不要喪氣嘛,妳不是還有一個朋友叫紅砂嗎?妳知道她住在哪,妳可以去找她啊。」

  紅砂?

  對,還有紅砂,這個時候,她還沒有和紅砂相遇,如果沒記錯,過不了多久,她會央求大師兄給自己找個可以勝任的活兒,而大師兄會帶她去昆明,炎老頭家。

  木代激動地站起來,才剛邁步,又遲疑的停下:「那羅韌他們呢?」

  小七說:「嗐,妳還惦記他們,他們該出現時不出現,人生的軌跡線早不知道扭到哪兒去啦。還記得我的話嗎,只有一個人,到了終點也出不去的,至少要兩個人──妳還是求老天保佑能找到紅砂吧。」

  它從屋簷上跳下來,胳膊倏地伸長,繞住木代的手臂:「走吧走吧,趕緊走吧。」

  波影就在前方,細碎的閃動,像天上垂下的幕布。

  剎車聲忽然大作,車光閃爍不定,木代聽到有人在身後大叫:「小師父,小師父,我是曹胖胖啊!」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6-29 23:59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