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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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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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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9 05:48:15 |只看該作者
40 【仙人指路】第⑦章

  漁線人偶的記憶好像陰霾,重又在頭頂聚集,木代的心跳的厲害,下意識連退兩步,忽然撞在一個人身上。

  她觸電般回頭。

  是羅韌,沒看她,目光飄在高處,表情很平靜:「妳也看見了?」

  原來羅韌已經知道了,木代放心了些,忽然想到什麼:「那鄭伯……」

  「我打發出去了,屋裡沒人。」

  聘婷進過屋子,羅韌一早已經知道,那間屋子,不可能只靠掛鎖,意會著拼湊起來的金木水火土,也不能讓他完全放心。

  所以他在屋子裡裝了簡單的紅外熱成像監控,出於謹慎,沒有跟任何人說,連木代他們都沒告訴,而每天查看,已成習慣。

  人體的溫度偏高,當屏幕上出現熟悉而又模糊的熱成像輪廓,當那個人緩緩打開箱蓋,他的眸光驟然收緊。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難道說,除非真正的死亡,否則凶簡是不可能離體的,它感知到聘婷的存在之後,再次找上的,仍然還是聘婷?

  如果真是這樣,聘婷還有擺脫這種厄運的可能嗎?簡直讓人絕望。

  羅韌給神棍打了個電話,聲音沒法保持平靜:「我打開箱子看過,那塊人皮明明還在的。」

  神棍的回答像是兜頭一盆涼水:「小蘿蔔,你是不是理解錯了?凶簡不等於就是人皮。」

  是的,神棍講過,那只是一道不祥的力量。

  是聘婷冥冥中聽到了召喚,把魔鬼又引回了身上。

  而就像老話說的,山不向你行來,你就向著山走,即便看住了聘婷,凶簡還是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某個所有人都熟睡的夜晚,找上聘婷的。

  能困住凶簡的,有且只有鳳凰鸞扣。

  羅韌把那塊人皮夾出來丟在地上,水淋淋的一灘,泡的發白,死氣沉沉一動不動,只不過是行將腐爛的皮膚組織。

  空氣中,好像有看不見的猙獰的臉對著他笑,向他說:怎麼樣?騙得過我嗎?我又回來了。

  木代很擔心他:「羅韌?」

  羅韌的思緒轉回現實:「妳回去吧,我會處理好的。」

  頓了頓,又補了句:「不會像上次那樣的,妳放心吧。」

  ***

  木代失魂落魄般回到酒吧。

  鄭伯也在,坐靠邊的桌子,擺弄一個黃楊木的棋盤,頗為寂寥地往上頭擺子,張叔興致勃勃在邊上看,鄭伯邀約:「來一盤?羅小刀那臭小子趕我出來,說什麼,越晚回去越好。」

  張叔原本想推辭,眼角餘光瞥到木代往這邊走,木代今晚心情不好,他儘量避免跟她說話,於是點頭:「行,我不怎麼會,你教我。」

  誰知木代卻不是問他的:「鄭伯,聘婷一直喜歡翻手繩嗎?」

  鄭伯忙著擺楚河漢界,頭也不抬:「也不是,今兒突然提的,腦子不清醒嘛,當然想一齣是一齣,我臨時給買的線團。」

  說完了才想起問她:「怎麼了?有問題嗎?」

  抬頭看時,木代已經離開了。

  ***

  吧檯裡不見一萬三,代之以傻愣愣的曹嚴華,一萬三總是這樣,得空就開小差,隨便抓個人頂包。

  木代沒心思關心一萬三哪去了,疲憊地靠住檯子,額頭輕輕點在檯面上,冰涼。

  曹嚴華很體貼:「小師父,要不要我給妳調個酒?」

  他當然不會調,只見過一萬三調酒的架勢,私心裡覺得並不難:隨便調唄,反正一樣難喝,喝不死人就行。

  木代搖搖頭,說了句:「聘婷可能又不好了。」

  曹嚴華的第一反應是植皮手術不成功,下一刻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驚駭地話都說不囫圇了:「皮……那塊皮又回去了?」

  「嗯。」

  曹嚴華打了個冷顫,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邊上簇擁著的高瓶矮杯,發的都是冷光。

  「那她……會……會殺人嗎?」

  會吧,木代額頭抵著吧檯點了幾下。

  她聽到曹嚴華對著身後尖叫:「三三兄,你聽到了嗎,聘婷又感染了,你可別再跑去見她了!她要是把你穿個繩就慘了!」

  很好,一萬三也聽見了,省得她重複一遍了,木代轉頭看一萬三。

  他站在往吧檯近處的幽暗過道裡,臉色有點發白,問她:「那……那怎麼辦?」

  木代苦笑:「可能是羅韌做的那個什麼五行的陣不管用吧,也應該不管用,如果管用,古代那些人老早這麼做了,也不用等那麼多年才等到老子。」

  曹嚴華點頭:「可不嘛,能封住凶簡的應該只有鳳凰鸞扣吧。但是鳳凰鸞扣太不給力,傳遞信息也不明確,鬼知道那圖是什麼意思啊,可憐我聘婷妹妹……」

  他越說越是心有慼慼:「可憐咯,可憐。」

  一萬三的聲音有抑制不住的煩躁:「那現在呢,現在怎麼辦?」

  「羅韌說他會處理的。」

  一萬三原地僵了兩秒,再然後,他突然大踏步向門口走去,越走越快,跨出門時,幾乎是在飛奔了。

  ***

  一萬三把院子裡的門砸的震天響,沒人應門,他一身的躁汗,轉到門邊試圖翻牆,牆面好滑,他不是木代,幾次俯衝都上不去,心頭火起,撿了半塊磚頭,吼了句羅韌,狠狠往二樓扔過去。

  嘩啦一聲碎響,不知道砸破的是哪間屋的玻璃,過了會,他看到羅韌出現在二樓的欄杆旁邊,明明看見他了,一點開門的意思都沒有。

  一萬三吼他:「開門!」

  他還是不動,一萬三真火了,往門上連踹好幾腳,門自巋然不動,他的腳都踹麻了。

  一萬三破口大罵著又踢又踹,到後來,忽然腿一軟,坐倒在台階上,額頭上冷汗涔涔,身子止不住打篩。

  聘婷出了事,會不會是因為自己的刻意隱瞞?會嗎?如果當時和盤托出,現在的情勢是不是會更好些?

  趕過來的木代沒想到會是這副場景,她抬頭看羅韌,羅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平靜但毫無內容。

  木代猶豫了一下,徑直上牆,跳下內院給一萬三開了門,一萬三聽到門響,噌的彈起來,幾乎是撞開她往裡跑的。

  關上門之後,木代又抬頭看了一眼羅韌,他還是原來的那個姿勢,甚至沒再看她了。

  沉重而惶急的上樓聲,然後是一萬三的吼聲:「你幹什麼了羅韌?你幹什麼了,啊?」

  ***

  眼前的場景,並不是羅韌幹什麼了就能簡單解釋的。

  紅色的毛線,約莫十幾根,顫巍巍纏起一張長條凳,兩個凳腳虛虛挨地,另外兩個騰空,沒來由的讓木代想起奮蹄欲奔的野馬。

  聘婷躺在最裡頭的床上,蒼白著臉一動不動,一萬三往裡衝,只是毛線,他大概以為能衝過去的,卻沒想到根根都絻得牢,乍乍一衝,像是纏進了蜘蛛精的網陣,越急越掙脫不開,倒是木代,平著氣從邊上繞過去,不費什麼力就到了床邊。

  聘婷的兩手並在小腹,手腕上綁了束帶塑料手銬,腳腕上也有。

  枕頭邊上有個打空了的玻璃針筒,床頭櫃上有兩個掰掉了玻璃口的針劑瓶。

  「強力麻醉劑,抑制中樞神經,持續使用可以讓人長期昏迷。」

  羅韌不知什麼時候進來,平靜地像是在背書:「同時可以讓人四肢乏力,長期使用會造成局部肌肉萎縮,過量的話會損傷中樞神經系統,造成大腦缺血缺氧,最壞的結果是再也醒不過來。」

  一萬三的額上青筋暴起:「我操你媽!那你還給她用!」

  羅韌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上下打量了一下屋子的佈局:「這房子不夠牢,我會加紅外探頭,窗和門另外加固,實在不行,裡頭再加個囚籠,門口到籠邊放傳送帶,吃的傳輸進來,儘量減少人和她的接觸,或者保險起見,讓她一直昏迷,可以打營養針劑。」

  目前看來,凶簡還沒有強大到能夠操控著人飛簷走壁,它還是要借助人體去行走、行動。如果聘婷持續昏迷,但又沒有死亡,也許可以繼續騙過且困住凶簡。

  是的,他冒很大的險,凶簡的確是附身了聘婷,但換個角度看,他也可以讓聘婷成為一個活的,可以困住凶簡的容器。

  羅韌的聲音靜的近乎冷酷,木代的小臂上不覺泛起近乎酥麻的顫慄。

  一萬三的眼睛裡都要噴火了:「聘婷是人!」

  羅韌笑笑:「是嗎,等到她像我叔叔一樣殺人的時候,你還敢這麼講嗎?好了,看完了吧,二位可以走了吧?這是我羅家的地方,我說了算。還有,我不喜歡別人拿石頭隨便亂扔,也不喜歡不經主人家同意就擅自開門。」

  忽然涇渭分明起來,是啊,這是別人的地方,別人的家事。

  木代覺得自己像是被扇了個嘴巴,顯得她和她酒吧的夥計,都好沒家教。

  木代過去推一萬三:「走吧。」

  擦肩而過時,木代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他:「那你要怎麼辦,一直這樣……關著聘婷嗎?」

  她難堪而又小心翼翼的樣子讓羅韌心裡一軟。

  他語氣柔和很多:「希望在這段時間裡,我能進展順利,搞清楚那幅圖和仙人指路的信息,說不定那些是指向鳳凰鸞扣的,而只有鳳凰鸞扣,才可以真真正正制住凶簡。」

  一萬三忽然不動了。

  屋子裡靜了有那麼片刻,木代輕輕嘆了口氣,想再催一萬三離開時,他忽然開口了。

  「仙人指路,我可能知道那個地方在哪。」

  迎著羅韌詫異的目光,他自嘲地笑。

  「應該沒想錯,我老家的那個祠堂,簷角上的行什,就是排在最後的那個猴子,是我敲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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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9 05:48:32 |只看該作者
41 【仙人指路】第⑧章

  那天晚上,在小商河,畫著畫著,一萬三的額頭上就出汗了。

  他之所以敢盲畫,是因為畫畫的人,不止用眼去看,心裡頭會有譜,一筆一劃,就算不精準,大致也知道畫的是什麼。

  這一筆一劃,勾勒的形象,他太熟悉了。

  老家在海邊,卻很少浪,更像是平靜的灘塗,造祠堂的時候,成天價叮噹錘鑿,那時候他才七八歲,穿條破褲子,屁股上磨破了一個洞,露肉,走路的時候,不得不伸手攥著。

  仙人指路,騎鳳的仙人,能吞虎豹的狻猊,可以行雲佈雨的鬥牛押魚,他通通不認識,唯獨鑿行什的時候,他尖叫:「孫悟空,大聖!」

  最後失望的發現不是,孫悟空不長翅膀的。

  祠堂落成是在三月,正趕上祭祀海神,靠海吃海,祖祖輩輩的討海人,手裡頭拈著香,一拜再拜,颯颯的海風吹過,高處角脊上的仙人指路像一行孤單而又瑟縮的小人。

  目光落到祭案上,祭神用的三牲,牛頭、豬頭、羊頭,脖頸處血跡斑斑,死不瞑目。

  老族長拈著香,煙氣像是飄在他頭頂上,嘴裡喃喃著珠產蚌腹映月成胎,海風的腥鹹氣拂面,臉皮糙的很,摸上去都好像有鹽粒兒。

  一萬三牢騷似的想著:這鬼地方!我才不待呢。

  他果然就沒能再待在那了,四處混跡時,常被問及老家在哪,根據情況需要,各種說辭,一會北京上海,一會瀋陽長春。

  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老老實實說出這幾個字來:「廣西,合浦。」

  其實也不是合浦,只是那百八十里水帶之上隱秘而閉塞的村子,不過太不知名了,他甚至以為,連合浦是哪,他們都不知道的。

  誰知羅韌點了點頭:「雷廉二州,兩大珠池,又修建祠堂,你老家的人,是討海採珠的?」

  一萬三很意外地點點頭。

  雷廉二州,其實是古名稱,雷州府是指廣東海康,廉州府就是廣西合浦,兩地盛產珍珠,古時候被稱為中國的兩大「珠池」。

  泱泱華夏,兩點明珠,只想一想都覺得志滿氣揚。

  而兩大珠池之中,尤以合浦為珍,古語說「合浦、于闐行程相去二萬里,珠雄於此,玉峙於彼」。

  意思是廣西合浦和新疆和田,相距約兩萬里,在這邊是珍珠稱雄,那裡是玉石傲立。

  能跟和田玉南北對峙而毫不失色,足見合浦珠的身價。

  一萬三從衣服的內兜裡掏出那張摺疊好的畫紙遞給羅韌。

  紙張的疊痕已經很深,邊角磨了毛,揣了應該有一段日子了,羅韌展開了看,畫的正是仙人指路,走獸錯落,唯獨不見行什。

  「角脊上放十個走獸的本來就少,就算有地方仿,也不至於遍地都是。尤其最後還少了個行什的……所以我剛畫出來,就知道是哪了。」

  羅韌盯著他看:「那你為什麼隱瞞了不說呢?」

  一萬三譏誚似的笑:「那鬼地方。」

  又換了副無所謂的神氣:「我不想說唄,怎麼著?」

  ***

  出於某些原因不想說,但為了聘婷放棄了隱瞞,還好,希望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吧。

  羅韌很快做決定:「你把村子的具體位置告訴我,我要去一趟。」

  只是個簡單的要求,一萬三卻猶豫了很久,木代催他:「你給他啊,不就是個地方嗎?」

  「小老闆娘,不是妳想的那樣,很難進。」

  木代偏盯著他不放:「怎麼難進了,豺狼虎豹守著嗎?」

  一萬三沒理她,像是在權衡著什麼:「要麼這樣吧羅韌,我跟你一起去,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保證我的安全,絕對安全。」

  木代心裡咯噔了一聲:一萬三的神情不像是作偽,光天白日朗朗乾坤,又是回的自己老家,難道有人能把他怎麼樣嗎?

  一萬三又轉向木代:「小老闆娘,這可得算我出差啊。不能扣我工錢。」

  言外之意是:你們本來就給得少,再扣我真白瞎了。

  羅韌點頭:「時間不等人,你先回去收拾收拾,這裡安排妥當之後,我們爭取明天就能走。」

  我們?這個「們」字不包括她吧,羅韌不準備邀請她?木代心裡空空的,覺得自己是被晾著了。

  她想了想說:「那你們路上小心,我會過來照顧聘婷的。」

  聘婷這種情況,鄭伯肯定招架不住,羅韌又不在,由自己照顧聘婷,木代覺得理所當然。

  羅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關於怎麼安置聘婷,我已經說過了。」

  一萬三有點沉不住氣:「你還要鎖著她?」

  「不然呢?木代能二十四小時目不交睫地守著聘婷嗎?萬一守不住呢?萬一聘婷的危險程度超出我們的想像呢?」

  羅韌冷笑:「你別忘了,她身體裡面,有根TMD活了不知道幾千年的混賬玩意兒!」

  一萬三不說話了。

  羅韌的做法的確讓他難以接受,但是左思右想,竟然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只能這樣了,有一天算一天吧,他不想再耽擱時間,匆匆回去收拾東西。

  木代卻沒走,咬著嘴唇看羅韌把那些張滿了屋子的紅線扯下,鼓足勇氣說了句:「羅韌,我也可以跟你們一起的。」

  她急急解釋:「一萬三不是說要保證他的安全嗎,也許那裡很危險呢,他連功夫都不會,我在的話會好很多,至少……」

  至少,再出現跟今天晚上類似的情況,她可以爬個牆幫個忙啊,不像一萬三,被攔在門外一籌莫展的。

  羅韌搖頭:「不用了。」

  木代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像什麼呢,像那次滿懷歡喜的捧著桃子,等媽媽嚐第一口,卻始終沒有等來;像在學校的時候,為了能被選拔進奧數班拚命的做題做題,最終下來的名單上卻沒有她。

  那種晾在一邊,排除在外的感覺。

  她不死心:「小商河的時候,你也讓我去的。」

  羅韌有些不理解木代的偏執:這是什麼人人爭搶的好事嗎?

  他耐心同她解釋:「小商河的時候不一樣,那個時候,霍子紅牽涉其中,妳間接有關聯,而且,我承認,我有私心去利用妳,妳功夫好,我只是想讓妳幫忙。」

  她真是只聽自己想聽的:「我這次,還是可以幫忙啊。」

  「這次的事,跟妳一點關係都沒有。聘婷出事,她是我家人,我應該為她奔走。如果事情危險,就更不想把妳也牽扯進來,再說了,妳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啊,妳剛從小商河回來不久就東奔西跑,張叔會不高興的。」

  張叔不高興就不高興唄,反正他經常不高興。

  木代低著頭站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連頭髮絲兒都寫著倔強兩個字,換了旁人,他盡可以板起臉,說一些言辭苛刻的趕人的話,但是木代不行,她會哭。

  再說了,他上次買的手帕,可是一次性都用光了。

  他只好讓步:「這樣吧木代,我再想一想,如果張叔也同意,妳就當出去玩兒……」

  合浦應該有不少好玩兒的地方吧,就當帶她出去玩兒吧,華夏珠池,買顆珍珠也是好的。

  木代抬起臉看他:「真的哦?你不會跟一萬三偷偷開車跑了哦?」

  她眼圈泛一點點紅,眼睛晶亮,委屈的後勁沒過,卻又透著小小的竊喜,真想抱一下她,或者蹭蹭她髮頂,或者刮一下她的鼻子。

  自己好像比想像裡的,要更喜歡她,這可怎麼辦?真帶她一起朝夕相對嗎?

  羅韌覺得,需要認真考慮一下跟一萬三開車偷跑的可操作性。

  ***

  一萬三很快打包好了行李,他東西不多,最適合說走就走,反正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能靠錢買,至於錢,掙也好、騙也好,都能搞到。

  漫漫長夜的,守著個行李包,幹什麼呢?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下來,摸黑進了吧檯,回來的時候,腋下挾了半瓶酒。

  管它什麼口味,管它貴不貴,喝唄。

  他骨碌碌灌下一大口,跟喝水似的。

  村子叫「五珠村」,聽起來傻不溜丟的名字,其實有來歷,那個時候,老族長被一群孩子圍著,文縐縐搖頭晃腦地講村子的來歷,說:「所謂龍珠在頜,蛇珠在口,魚珠在眼,鮫珠在皮,鱉珠在足,這都是假的,真正出珠的,一定是老蚌!但咱們村就叫五珠,管你什麼珠子,什麼成色,都有!」

  傳說中,龍的下頜、蛇的腹內、魚的眼、鯊魚的皮內以及鱉足裡,都能產珍珠,這當然只是臆測的說法,現如今,三歲的小孩都知道,珍珠是蚌殼裡出來的。

  又說,這五珠村,怕是南中國最古老的村子之中。

  「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咱五珠村,打那時起就有了,世代採珠,不管時局多亂,餓不死我們!但是那些外村的人,採的太頻,眼珠子裡只看得到錢,這一帶的蚌都要被採絕了!竭澤而漁,以後這片海就出不了珠子啦!」

  整個村子,都為了珍珠發瘋,祭海神、搶海域、在比一般小船要寬和圓的採珠船上打的頭破血流,混戰中,好多人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掉進海裡,又罵罵咧咧扒著船沿上來繼續「參戰」。

  終於驚動了鄉派出所,幾輛警車彎彎繞繞開到村外,警察小跑著過來,對天放了一槍,震住了所有人。

  都是向大海討生活,打的如此不堪,兩村的人鬥敗的公雞一樣分列兩旁聽派出所的人訓話,女人們過來圍觀,一萬三的母親忽然驚慌起來,大叫:「江照,江照,你爹呢!」

  四處去找,最後才想起下水,沒有人以為父親會淹死,常年採珠的人,最深可以下到水下幾百尺撿蚌,怎麼會被淹死呢?

  父親被水泡的發白的屍體被撈了起來,善騎者墮,善泳者溺,一輩子向海討生活的人,被海討了命去。

  父親的死帶來的意外收穫,是讓五珠村在搶地盤的鬥爭中大獲全勝。

  但父親的命沒個說法,派出所的同志面對母親的哭訴也很無奈:「嬸,搶地盤的少說也有幾十口,船上跳來跳去的,誰知道是被人推下去的,還是失足絆下去的,很難界定責任啊。」

  骨灰盒拿回來的那天,母親哭的死去活來,念叨說:「可憐呢,討海的人,叫火燒成了灰,怎麼也該葬在海裡。」

  她抱著骨灰盒就出去了。

  一萬三也沒太注意,自顧自看電視看的樂呵,忽然聽到咚咚鑼響,老族長氣急敗壞的進來擰他的耳朵:「快,把你媽喊回來,女人怎麼能進海呢!」

  五珠村的女人不進海是規矩,據說海裡有守珠的蛟龍,每年三月祭海餵飽了牠,牠就舒舒服服在海底睡一年,讓採珠人平平安安下水撿蚌,但龍不喜歡女人,女人進海就是冒犯了牠。

  村人舉著火把聚到海邊,水面那麼平整,月華銀子一樣瀉在海面上,遠遠的,可以看到母親瘦小的身影,搖著槳,慢慢往海裡去。

  幾個氣急的男人急急解採珠船的扣繩,推向水中準備追上去,一萬三則長一句短一句地在海邊叫,喊嗓一般:「娘,回來啊,女人不能進海啊……」

  就在這個時候,月色如水,火光憧憧,黑色的海面上如同撒著無數碎金,眾目睽睽……

  那條小船突然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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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仙人指路】第⑨章

  木代一直磨蹭到第二天早上,才吞吞吐吐跟張叔說了想出門的事。

  張叔半晌沒吭聲,過了會說:「木代啊,妳過來一下,我要跟妳說兩句。」

  他把木代帶到酒吧後頭,空地上有兩條排椅,曹嚴華正在不遠處練繞圈跑,仍然是呼哧呼哧汗流浹背的模樣,但比起前一陣子掃個地都要死要活,儼然是有進步了。

  張叔吩咐木代:「坐,坐啊。」

  這架勢似乎太正式了,木代坐的惴惴不安。

  張叔說:「妳張叔是看著妳長大的,話可能不中聽,但都是為了妳好。要不是打心眼裡疼妳,也不會拿這些話來刺弄妳。」

  「木代啊,妳是霍子紅收養的,因為年歲差的不是那麼大,所以妳叫她姨,連女兒都不是。」

  木代耳邊嗡嗡的,她隱約知道張叔要說什麼了。

  「哪怕是親生的,看著不順眼,忤了意,還會被趕出去呢,更何況是這樣的。」張叔嘆著氣,「妳看看這房子,一磚、一瓦,可都是老闆娘的。換句話說,那就是別人的。雖然她放了話,暫時都歸妳,但哪天翻了臉呢,妳有什麼?」

  木代嗯了一聲,抬頭看著屋子的簷瓦不說話:哪天霍子紅真不要她了,她都沒資格淨身出戶,她背了那麼多的債,這麼多年,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債。

  她不是沒有這樣的意識,但或許霍子紅對她太好了,她總會忘記這件事。

  「妳長大了,可以工作了,我私底下就盼著妳像像樣樣做件事,有自己的收入,手裡有錢,腰桿子才能挺的直啊。別的不說,就說一萬三吧,吊兒郎當的樣,我也看他不順眼,但他至少是在打工掙錢啊。」

  嗯,不止是一萬三,哪怕曹嚴華呢,每天也搶著幫酒吧忙這忙那,支一份微薄工資,唯獨她,興致來了就端端盤子點個單,心裡不痛快了就甩手一走。

  搬來麗江之後,悠悠然然的平靜日子,侵蝕地她都忘記了早些年夜不能寐的不安。

  眼淚似乎又要出來了,但她笑了一下,又忍回去了。

  張叔也盯著木代看。

  再單純善良的人,都有小小的心機,木代沒有嗎,她也有。

  張叔記得,霍子紅最早想收養個孩子的時候,並沒有立刻就屬意木代,但木代很乖,一個人安安靜靜站在邊上含著手指頭,霍子紅偶爾看她一眼,她就笑。

  霍子紅後來說:「笑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終於接到身邊,她表現的謹小慎微,讓她幹嘛就幹嘛,抱著比自己還高的掃帚掃地,張叔搬個箱子,她硬要來幫忙一起搬,抬的時候,憋的臉都紅了,上桌吃飯尤為明顯,霍子紅說了哪個菜好吃,她馬上就不夾了,也從不主動夾肉。

  有一次,張叔把她叫到廚房,盛了碗留好的排骨給她,她不安地看看碗又看看張叔,最後咧嘴一笑,高高興興地拈起來吃。

  原來不是不喜歡吃肉的啊。

  稍微熟了之後,張叔暗地裡問她為什麼,她把張叔當自己人,悄悄跟他分享自己的小秘密:「阿姨教過,到了人家裡要勤快,不要吃很多肉,肉貴,萬一人家覺得妳能吃,就會把妳送回去的。」

  短短幾句話,讓張叔難過了很久,那麼小的孩子,為什麼就有這樣的低聲下氣呢,都是被逼出來的,如果生在小康之家,父母掌珠,會這樣小心翼翼嗎?

  有時候想想,人生來也並不平等,你一開始就比人家少了很多東西,要陪著小心陪著笑去掙。

  張叔說:「妳還記不記得妳跟我說的,妳說妳媽媽不要妳了,不想紅姨也不要妳,所以要很乖才行。但是木代啊,妳過於依附一個人,總會有被拋棄的風險的。妳得自己站直咯,這樣哪天老闆娘不要妳了,趕妳出去,妳不會站在大雨裡哭,妳會走回自己的房子裡去,照樣有瓦遮頭。」

  「我看出來妳對酒吧的事也沒興趣,但怎麼樣立身立本,妳得好好想想,這是人生的大事。當然啦,廣西妳想去還是可以去的,我跟妳說這些,是怕妳玩性大收不回來,倒不是想讓妳不高興。」

  張叔走了之後很久,木代還在排椅上坐著,人的身體當然是慢慢長大的,但思想不是,思想總會在某些時刻,被某些有意或無意的話甚至隨意一瞥看到的場面提點,如同承一聲獅子吼,醍醐灌頂。

  羅韌是為了聘婷,一萬三是回家,她呢?就是為了幫忙?還真是個好心人呢,木代嘆了口氣:確實,從各個方面看,她跟過去都挺不妥的。

  她朝曹嚴華勾勾手,曹嚴華呼哧呼哧地過來,汗流兩頰,顯得更胖了。

  確實是曹胖胖都比她強,當初以為他要學武只是說說看,沒想到真的吭哧吭哧一天天堅持下來了。

  木代覺得自己要仰視他了。

  「曹胖胖,如果我想掙錢,你說我去幹什麼好呢?」

  曹嚴華還以為她調侃自己:「小師父妳逗我嗎?妳還需要掙錢?妳有這麼大一個酒吧,再嫁個有錢人,錢都撲棱撲棱拍著翅膀向妳飛好嗎?」

  他邊說邊撲棱著手臂,臂上綁著鐵板,抬起的幅度有限,撲棱地像隻笨拙的肥鵝。

  木代用表情告訴他自己不是開玩笑。

  曹嚴華終於把她的話當回事來思考了:「小師父,我覺得呢,合適的人應該放在合適的位置上,要做能夠最大程度發揮自己特長的工作,像我吧,以我目前的技能來說,其實我是適合當賊的……」

  木代看了他一眼。

  曹嚴華很有自知之明地岔開話題:「小師父,妳的功夫就是妳的標籤啊,妳可以開個培訓班收徒弟啊,到時候我就是大師兄……」

  想起一干如花嬌媚的小師妹圍著他叫大師兄的場景,曹嚴華一陣心神蕩漾。

  做擅長的事?

  木代若有所思。

  ***

  說是盡快,但羅韌忙完時,已經是下午。

  他對著鄭伯交代了很多,時間有限,傳送帶什麼的來不及安裝,但紅外探頭、加固門窗等等,還是事無鉅細,探頭的屏幕在鄭伯的房間,羅韌教他該怎麼看,必要的時候如何把視頻發給自己。

  又給他一個電話號碼,吩咐說如果聘婷的情況不對,一定打電話讓醫生過來注射針劑。

  前前後後發生這麼多事,縱然不完全知道內情,心裡也有七八分清楚,鄭伯挺難受的,末了說了句:「羅小刀,拜託了啊。」

  拜託兩個字,千斤重,到底不是一家,鄭伯代表羅文淼,也代表聘婷,拜託他。

  羅韌說:「我盡力而為。」

  近傍晚時,他收拾停當,開車去了約好的地點,一萬三和木代都在,但只有一萬三拎著行李包。

  羅韌心中一動。

  果然,一萬三上車的時候,木代原地站著不動,羅韌知道她說不出口,笑著給她台階下:「我知道張叔一定不讓的,妳這兩天一定要勤快才是。」

  自己吵著要去,臨到頭又爽了約,木代怪沒面子的,像是為了彌補:「如果有什麼事,你給我打電話。」

  「打電話請妳趕緊過來幫忙翻牆開門嗎?」

  木代笑不出來,又吩咐一萬三:「你路上老實點啊,不要使壞,不要又騙人。」

  一萬三嗤之以鼻:「妳吃錯藥了嗎?一夜老成,跟我媽似的……」

  像是想吐槽她婆婆媽媽,但忽然又住口。

  羅韌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開車之前,跟木代說:「回來的時候,給妳帶根珍珠項鏈。」

  木代點頭,想了想說:「不要太貴的,帶著玩的就行,太貴了我就付不起了。」

  車開出去很久,羅韌還在想著她的話,這好像是木代頭一次,在貴不貴的問題上如此鄭重。

  後視鏡裡,一萬三幾乎是橫躺豎斜著百無聊賴,問他:「有煙嗎?」

  羅韌很少抽菸,但常年備著,都是為其它人備著的,他扔了根菸給一萬三,看似不經意地問他:「那個行什,為什麼要把它敲掉呢?」

  一萬三推開窗戶,嗒一聲點著煙,迎著風猛吸一口,又噴出煙氣:「因為我爸死的時候,哦,我沒跟你說過是吧,我爸死的時候,老族長看到了的,沒救。」

  ***

  這話,是母親入殮的時候,他無意中聽到的。

  陡失怙恃,喪事都是老族長他們料理,祠堂除了崇宗祀祖之外,只有婚喪壽喜的時候才會開門,短短一個月,他二進祠堂。

  那是個安靜的晚上,月圓之夜,村裡人鬧鬧哄哄雜聚在祠堂的院子裡,母親的屍體擱在一邊的竹床上,罩了塊白布,只有幾縷頭髮露在外頭。

  大家三五成群的議論紛紛。

  ──「好好的船,怎麼說翻就翻了呢……」

  ──「難怪說女人不能下海,可別是底下的蛟龍掀翻了船……」

  蛟龍蛟龍,祖祖輩輩都在說蛟龍,就跟誰真的見過似的。

  又有人說:「連著幾年,珠子越出越少,可別帶累的村裡出不了珠啊……」

  反正死的不是自己的人,兩條命,抵不上幾顆珠。

  一萬三蹲在竹床邊,耳朵裡嗡嗡的都是雜音,一張張嘴巴翕動喋喋不休的臉看起來都可憎可嫌,他神經質似的站起來,捂著耳朵往供奉牌位的祀堂裡走,供案的黃幔子一直垂到地上,他幔子一掀就進去了。

  眼前暗了許多,世界陡打就清靜了不少。

  但還是有嗡嗡的人聲往裡飄,也不知過了多久,雜沓的腳步聲進來,然後是噶扎噶扎門響,每當老族長他們有要事商議,就會這樣:閒雜人等摒在門外,說得上話的人才能進祀堂,小小一個村子,也搞得這麼等級森嚴。

  他聽到老族長清了清嗓子:「我們來商量一下,江照後面怎麼辦。畢竟還要吃飯、還要上學,不少的錢啊,我的意思呢,飯就這麼輪著,一家一家吃。錢嘛,每家均攤。」

  邊上幾個人附和著同意,聲音他基本都認得,奇怪,除了老族長,其它幾個不是主事的。

  頓了頓老族長說:「你呢,江六,你倒是表個態啊。」

  哦,江六,村裡頭有名的老摳兒。

  江六終於表態,居然不是為了摳:「出錢出力,我是沒意見。但我這心裡……不踏實,你說你害死了人,卻把他兒子弄的成天在眼面前換!」

  老族長厲聲喝止:「放屁!他自己掉下去的!」

  江六被老族長這麼一喝,聲音頓時低了八度:「是自己掉下去的不假,但他在水裡抽抽的時候,我們幾個都……瞅見了的……」

  又有人出來打圓場:「不是說了嗎,那時候,救也不一定救的回來,再說了……」

  他聲音忽然壓低:「也不白犧牲……我們把這片海給握住了……」

  一萬三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過了很久才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父親落水,突發性抽筋,掙扎的時候,即便現場混亂,老族長還有另外幾個人都看見了,但是眼神交匯之下,無聲的交易就這麼達成了,或者因為私心盤算導致的遲疑,事情無法挽救了。

  兩個村子搶海,即便落水,也肯定是被另一個村子的人推下去的,出了人命,鄰村必然要擔責任,氣焰大受打擊,這片海終於牢牢握在五珠村手裡了。

  老族長聲音激動:「當時不一定能救的回來,再說了!不是白死,也是咱五珠村的功臣,我們把江照給照顧好了,也讓老江頭閉眼。」

  ……

  談話沒有再進行下去,因為祀堂的門忽然間被人拍的啪啪響,間雜著激動難耐的聲音:「族長!老蚌曬月啦!海灘上那一片,連著十好幾個啊!」

  ……

  傳說蚌孕育珍珠是在很深的水底下,每逢月圓當空時,就張開貝殼接受月光照耀,吸取月光精光,化為珍珠形魄。

  五珠村把這樣的情景稱作老蚌曬月。

  但是這些年,蚌越來越少,這情景也越來越稀罕,上了年紀的人都很少見到,更別提是「連著十好幾個了」。

  嘈雜的向外奔去的腳步聲,原本鬧鬧哄哄的祠堂,忽然靜的像一座死城。

  一萬三從黃幔子下頭鑽出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祠堂的院子裡,院子已經空了,不知道是誰奔的急,拽脫了母親身上蓋著的那塊白布,母親露了大半張臉在外面,嘴角頹然下耷,卻越看越像詭異的笑。

  一萬三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忽然梗起脖子罵了句:「我操你媽的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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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9 05:48:57 |只看該作者
43 【仙人指路】第⑩章

  一萬三一口氣講了很久,停下的時候,車裡顯得特別安靜,天已經黑了,窗外的景色陌生起來,不知道是經過什麼縣城,屋子低矮而簡陋,可能是為了方便過往司機,很多修車洗車的鋪子,每隔幾個鋪子,就有個飯館。

  羅韌停下車:「吃飯吧。」

  兩人選了個川菜館,些須點了幾個菜,羅韌吃的很少,一萬三倒是大快朵頤,快吃完的時候,羅韌起身出去打電話,順便結了賬。

  原來不用自己給錢,也不用什麼AA,雖然早就想到了,終於確認的時候,一萬三心裡還是一陣踏實,心裡輕鬆,又吃了不少。

  酒足飯飽,推開髒兮兮的玻璃門出去,羅韌站在邊上的暗影裡,一陣風吹過,送來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那棉蘭老島那邊呢?」

  一萬三心裡咯噔了一聲。

  這麼多年混吃混喝騙一耙子就走的日子,養成了他誰也不信的性格,別說羅韌了,木代、張叔、曹胖胖,他也不信,就像腦頂上長了一根特敏感的觸覺,竭盡所能地刺探消息,稍微嗅到味道不對立馬做好策應準備。

  不是去五珠村嗎,怎麼又扯到棉蘭老島了?也在村子附近?還有,島就是島,得多老才稱得上是「老島」?

  他不動聲色的,就當沒聽見。

  上車之後,一萬三偷偷拿出手機去查,出乎意料的,居然不是中國的島。

  網頁上說,棉蘭老島,是世界第十四大島,也是菲律賓境內僅次於呂宋島的第二大島,景色秀麗,但名聲在外卻不是僅僅因為景色:棉蘭老島又稱「恐怖之鄉」、「綁架之都」,那裡盤踞著菲律賓南部最大的反政府武裝,衝突不斷,多股武裝勢力被國際上定性為恐怖組織。

  菲律賓是個什麼鬼?一萬三不關心地理政治,對菲律賓只有兩個認知。

  一是,菲律賓是個國家。

  二是,菲傭好像挺受歡迎的,早年看的港劇,動不動就要請個菲傭。

  原來菲律賓還在打仗?一萬三一直以為全世界只有伊拉克有戰爭──被美國人折騰的。

  一萬三看駕駛座上的羅韌,忽然覺得還是離他遠點好:是,自己是個騙子,但至少也是個簡單的騙子。

  也許是車裡太沉悶了,羅韌繼續剛剛的話題:「那後來呢?就因為老族長,你爬到屋頂上砸了行什,又被趕出了村子?感覺上,起承轉合,還缺了一段。」

  羅韌的感覺挺準的,確實還缺了一段,那即便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解氣和爽氣的一段。

  ***

  他其實沒有立刻鬧,十多歲的孩子,腦子裡開始盤算一些什麼:不能就這麼便宜他們了。

  他回到空蕩蕩的家裡,蜷在床上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拖拉機拉著母親的屍體去鄉火葬場火化。

  一萬三隨車,老族長幾個也坐在拖拉機的後沿上,鄉路顛的很,蒙屍的白布沒多會就顛偏了,要麼露出母親的臉,要麼露出母親的腳,一萬三一路都在幫母親拽布,似乎只要囫圇著遮上了,就可以走的體面一些。

  老族長他們抽著臉,啪嗒啪嗒,聊的挺開心的。

  聊昨晚上的老蚌曬月。

  ──「多少年沒見著了。」

  ──「今年是個好年頭呢。」

  好個屁,你家裡連死兩個人,你會覺得是好年頭?一萬三他起頭,狠狠盯了老族長一眼。

  沒人注意到他,老族長臉色凝重,說的也很鄭重。

  ──「老蚌出水可不一般哪,要我說,可能還不止那十來隻,最關鍵還看今年中秋,蚌都是有靈性的,曬到中秋的月亮,那才真叫曬月。」

  一萬三沒吭聲,但一個字都沒漏。

  ***

  中秋?誰都知道中秋又是團圓節,這中秋,就是來諷刺他的。

  一萬三提前把要帶的東西還有這些日子搞來的錢埋在了村外頭。

  這錢有些是村裡人給的,有些是他偷的,他偷的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到那些指指戳戳的人都不敢斷言是他偷的:有哪個賊,會這樣昂首挺胸的臉都不紅?

  然後,中秋節就到了。

  按照風俗,每家都蒸了糖餅和菜肉餅,也有村外買回來的月餅,一萬三挨家挨門的吃,夜幕降臨,村裡人爭擁著去海邊的時候,他還漠不關心地倚著自家的門,嚼的腮幫子鼓鼓。

  吃完了,村裡頭也靜了,他往地上吐了兩口唾沫,從門後拎出一大桶柴油來。

  他抱著那桶柴油,搖搖晃晃地,往海邊去了。

  中秋月圓呢,叫你圓,燒你個永不超生。

  村裡人怕驚動老蚌,不可能真的守在海灘邊看,他們都遠遠的錯落坐守在礁石之上,藉著月光,看到海灘上那星星點點的亮,足以欣喜若狂。

  就是要當著你們的面燒,燒了你們一年的收成盼頭,叫你們跳腳,叫你們嘔血,叫你們呼天搶地哭爹喊娘!

  他走近的時候,礁石那邊已經有動靜了,有人站起來吼:「那誰家孩子!大人怎麼不管著!」

  晚上看不清,只知道身形矮小,是個孩子。

  呵呵,誰家的孩子?他也想知道,父母的魂靈都飄在冷冰冰的海上吧,說不定被這聲音驚動,睜開了眼睛看他。

  父親的骨灰盒就沉在海裡,不知道被海底的湧流推到哪裡去了,直到現在還沒找著呢。

  一萬三把柴油稀稀拉拉地澆在蚌的身上,澆了一片海域,老蚌都很敏感,一點點動靜就閉了殼,不管,照樣燒,保不準香氣四溢,好一道海味。

  他避的遠些,拔出插在後腰上的捲布火把點燃,有幾個人已經往這邊跑了,他專候著他們跑近,然後洩憤似的往那片海域一扔。

  火起,那麼好看,像是海水上盛開了花,舒展又肆意,那場景,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有人憤怒大叫:「是江照那個狗崽子!」

  他拔腿就跑,設計好的藍本裡,村人會忙著救火,他趁亂離開,到村外挖出藏好的行李,然後就去闖天涯。

  是的,初生牛犢不怕虎,他還太小,一點都不怕,反而對外頭滿是憧憬。

  但是他算漏了,不是所有人都去救火的,幾乎有一半的人過來追他這個「狗崽子」,還算漏了一點,大人跑的比小孩子快。

  祠堂的門關著,沒法進去,牆邊堆著的破木料,他拎了把錘子防身,又藉著木頭堆上牆,沿著牆上了屋頂,現在想想,其實是蠻作死的逃法,自己把自己送進了包圍圈。

  他從屋頂上掀瓦,嘩啦啦往下扔,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下頭尖叫聲不斷。

  老族長給他喊話:「江照啊,你這是被鬼迷怔了啊,給我下來!」

  他掀瓦掀的更凶,一邊扔一邊罵:「你們害死我爸,明明看到他在水裡,黑了心肝肚腸不去救!」

  老族長像個無師自通的談判專家:「江照啊,不是我們不救,當時誰也沒看到他落水,你心裡有怨言,我們懂……你下來啊,祠堂的屋頂可不能亂掀啊……」

  話沒說完,身後傳來斷喝,爬上屋頂的村人一記虎撲,拽著他的腳踝往後拖,硬生生把他拖倒!

  這算什麼,聲東擊西?那個惺惺作態的老東西跟他說話分散他注意力,其它人趁機上牆?

  被拖倒的一萬三罵不絕口,兩手拚命的四下扒拉,忽然摸到帶上來的那把錘子,想也不想,狠狠往底下的人群砸了過去。

  咣噹一聲響。

  角脊的走獸,他最喜歡的那個,長的像孫悟空的那個,應聲而斷,隨著錘子一起,落向尖叫躲避的人群。

  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真的被砸到。

  ***

  夜幕深重,車燈的光亮照著前面的一小片公路,不管開多久,都還是那麼一小片。

  這條公路,好像長的沒有盡頭。

  羅韌說了句:「一萬三,你也夠狠的。」

  一萬三嘿嘿地笑:「我還以為老族長會扒了我的皮呢,居然沒有。可能因為我爸的事,他心裡頭有愧,也可能因為我爸媽都沒了,死人的眼睛在天上看著,他不敢把我怎麼樣。」

  反正他記得被趕出村子的那天,是個早上,有點涼,村裡人都聚在村口,他原先隨著他們走在一起的,然後被人猛然一推,就被推出了那個大圈子,站在了他們的對面。

  一個人,對許多許多人。

  一個鼻青臉腫的小孩,對著許多許多橫眉怒目的大人。

  老族長說:「江照,從今以後,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進村子一步,可別怪村裡人不客氣。」

  是不客氣,一年的收入,一年的盼頭啊,他看向一雙雙眼,都是恨的發紅的虎狼的眼。

  他往地上吐了唾沫:「不回來就不回來,老子還不稀罕回來呢。」

  那個秋日的早上,他就那樣晃晃悠悠的,穿著破衣爛衫,昂著頭,走出了村裡人的視線。

  再沒回去過,有人在外頭受苦受罪會想家,他從來沒想過,也沒懷念過,偶爾想起來,腦子裡冒出的唯一念頭是:那鬼地方。

  他拍拍羅韌的椅靠:「羅韌,記得了,保證我的絕對安全,我燒了老蚌,斷了他們財路,又掀了祠堂的瓦,等於揭江氏祖宗的皮,那群老不死的,絕對不是撂狠話。」

  羅韌笑笑:「那時候你才多大,都十幾年過去了,現在你就算站他們面前,他們也不一定認得出你的。」

  是嗎?

  一萬三卻有些近鄉情怯,自言自語似的念叨著:「要不然還是改個裝吧,哪裡方便,買頂假髮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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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9 05:49:11 |只看該作者
44 【仙人指路】第①①章

  一萬三在車上睡著了,一路都睡的淺,做很多夢,夢見自己回到了五珠村,村裡人或是早已認不出他來,對他視而不見,或是目眥欲裂地操刀拿棍,打的他抱頭鼠竄。

  看,關於這個村子,他永遠做不出美夢來:什麼魂牽我夢縈之故土,對他來說,只四個字。

  那鬼地方。

  可是老話說:夢是反的。

  當車子沿著坑窪不平的土路,在第三天的晨曦初起之時顛顛簸簸到達村口時,一萬三忽然愣住了。

  沒有熟悉的炊煙,沒有熱鬧的人聲,雞不鳴,狗不叫,靜的像是世界盡頭,走近去看,那些破落的屋子,有的掛鎖,有的門戶大開,裡頭只剩笨重的家什,有老鼠嗖一聲,就從門後竄到床底去了。

  這像個廢墟。

  一萬三臉色煞白,對著羅韌吼:「我村裡人呢?我村裡人呢?」

  吼到後來,他抱著頭蹲下,嗚嗚地哭起來。

  比夢還不如,「那鬼地方」,真真正正成了鬼地方了。

  羅韌讓一萬三上車,退回到沿途經過的最近的村子打聽。

  ──「五珠村嗎?沒了,前幾年就沒了。沒出事,就是搬走了。」

  ──「他們靠採珠生活,海裡不產珠,當然只能出去謀生路,也不是一下子走光了,陸陸續續走的。」

  這村子很少來外客,閒散的村人熱情的、繪聲繪色地,向他們講起那個靠海的五珠村。

  「聽說有一年忒邪乎,跟同在海邊上的一個村子搶地盤,結果有個男人掉到海裡淹死了,他老婆發了顛,半夜抱著男人的骨灰盒划船出海,誰曉得剛到海中心船就翻了,更邪門的還在後頭,那一年中秋,老蚌曬月,怕不是鄰村來報復,一把火全燒了。」

  「那一年,整個村子一顆珠子都沒採著,村裡人也覺得晦氣,都把希望寄託來年,三月祭海神,搞的比以往都隆重,誰知道啊……」

  那村人連連嘆氣:「那片海,從此就成了不下蛋的母雞了。五珠村世代採珠,幹不了別的,連著幾年沒生計,熬不下去啊,這不,開始只走一家兩家,後來越走越多,前幾年就成了空村了。」

  又說:「不過,也可能是在外頭撈到好日子了,人往高處走嘛,那片海不出珠,就成了窮山惡水,守著也沒意思。」

  一萬三一直聽著:「那老族長呢,也走了?」

  村人似乎剛想起來,一拍大腿:「哦,哦,對,忘記說了,那老頭有節氣啊,就不走,說是祠堂在這,祖宗的魂在這,說什麼都不能走。」

  老族長就不走,每當有人勸,他就閉上眼睛,兩行老淚順著溝壑叢生的老臉,滴進下頜灰白的鬍子裡。

  「咱五珠村,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的時候就有了,祖祖輩輩啊,一片海養了全村上千年,不能因為幾年不出珠,你們就都走了啊。『珠徙珠還』,『珠徙珠還』,我給你們講過的啊。」

  是講過,老族長肚子裡有墨水,閒暇時就給人講歷史故事,引經據典有根有據。

  「珠徙珠還」的故事,出自《後漢書.循吏列傳》,講的還是合浦的傳說,說是前任守宰見財眼開貪得無厭,遣人採珠不知節制,結果老蚌都遷徙走了。後來孟嘗任合浦太守,他為官清廉,造福百姓,到任還沒滿一年,懷珠的老蚌又紛紛回來了。

  其實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只是珍珠固有的消長規律,孟嘗給了老蚌可持續發展的休養生息時間,並非什麼清官感動上蒼的神蹟,但在老族長的想法裡,不是這樣的,他堅信老蚌都會回來的。

  一萬三輕聲問:「然後呢?」

  「然後,村裡的人就越來越少,有一天,這老頭發了魔怔,把祠堂裡的祖宗牌位都抱了出來,放進採珠船,划船出海了。他說,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這海也不能絕了村子的路。」

  一萬三彷彿看到,薄霧依依的清晨,平日領受香火的牌位橫七豎八地倒在船艙裡,老族長搖著船出海,嘴裡念叨著:「列祖列宗在上,列祖列宗在上啊……」

  一萬三居然為他感到淒涼,胸中泛起不知名的苦澀況味:「然後呢?」

  「再然後啊……」村人忽然變得神秘兮兮起來,左右看看,像是怕誰聽到。

  他伸出手,手背向上,空氣中劃出平直的一道,然後嗖的一下掉轉成手心朝上。

  「翻了,船到水心,翻了,記不記得前頭我說,有個女人划船,也翻在海裡死了?人家說,水鬼索命呢,還有人傳,說是個女人,拽著腳就把老頭拖下去了,瘆人的很呢……」

  他哆嗦了一下,先把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

  ***

  張叔跟木代聊過之後,也怕她多心,不過這兩天看下來,言笑晏晏乖乖巧巧的,倒是還好。

  但是,木代到底適合幹什麼呢?張叔把自己知道的、聽過的那些工作一個個拿來往她身上套,覺得都行,但又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當初木代大學畢業的時候就說過:「我對坐辦公室給人打工是沒興趣的,上大學嘛,為了素質啊,基本素質。」

  還以為她說著玩兒的呢,原來不是,霍子紅在的時候,張叔也憂心忡忡跟她討論過這個話題,霍子紅比他想得開,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木代要是暫時還沒找著自個的路,就讓她玩兒唄,人這輩子,能心無旁騖開開心心只管玩的日子,其實不多。」

  既然是老闆娘發話,張叔也就不說什麼了,嗯了一聲轉身離開。

  他沒有聽到霍子紅接下來的話。

  「說不定,以後想回到這樣的日子,都回不來了。」

  ***

  這天下午,張叔給人面試。

  是真面試,一萬三個小兔崽子說走就走,張叔搞不明白那些紅紅白白的酒水,曹胖胖吆喝的倒是賣力,進了吧檯也是熊瞎子一個。

  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一萬三還真是個技術型人才。

  面前坐著的調酒師是相熟酒吧介紹過來的,碩大黑眼圈,一臉的慾求不滿,吊兒郎當,坐沒坐相,張叔看了就來火。

  他咳嗽了兩聲:「你都在哪些酒吧幹過啊?做調酒師幾年了啊?自我介紹一下,自我介紹。」

  話還沒完呢,就聽到木代歡快的一聲:「大師兄!」

  張叔嚇了一跳,先還以為自己面試的是木代的大師兄,直到她蹦蹦跳跳迎出門去,才知道是想岔了。

  張叔好奇地往外看。

  木代的同門師兄?自己也還從沒見過呢。

  ***

  另一個因為聽到「大師兄」三個字而血脈賁張的,是曹嚴華。

  大師兄哎,傳說中總是讓小師妹愛慕的死去活來瀟灑如風的大師兄哎!

  他脖子伸的長頸鹿一樣,目光所及,臉上的笑慢慢僵住,感覺上,笑都凝成了冰,拿錘子一敲,就會嘩啦啦往下掉冰碴子。

  這就是木代的……大師兄?

  進來的人大概四十來歲,中年發福,腦袋已經開始謝頂,佝僂著背,穿的也鬆鬆垮垮,這形象,真是丟盡泱泱華夏上下五千年習武之人的臉啊。

  木代歡歡喜喜地挽著那男人的胳膊進來,一通介紹:「這是張叔,這是我們酒吧幫工的,曹嚴華。師兄,你可以叫他曹胖胖。這是我大師兄,姓鄭,鄭明山。」

  曹嚴華還沒有從對大師兄的幻滅中恢復過來,有些不知所措,驀地瞥到鄭明山的腿,話不經腦,脫口冒了句:「大師兄……這腿……恢復的挺好啊,呵呵……」

  糟了,怎麼能這麼說,木代提過,大師兄因為做賊,腿被師父打折了,於學武之人來說,這一定是不能提的禁忌……

  自己這破嘴啊,曹嚴華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鄭明山聽的雲裡霧裡,低頭看自己的腿:有問題嗎?

  木代生怕穿幫,推著鄭明山落座:「大師兄,你坐。」

  又來吩咐曹嚴華:「我大師兄喜歡喝白酒,酒吧沒有,你去買二兩,二鍋頭就行。要是有下酒的小菜,花生米啊,豬耳朵啊,也帶點。」

  白酒、花生米、豬耳朵?在如此精緻曼妙小資情調的酒吧裡?

  他們這裡是酒吧,又不是路邊攤!

  曹嚴華沒忍住:「土不土啊小師父,人家都是咖啡雞尾酒,他在那刺溜一口小酒,又嚼兩口花生米,這不搭啊。還有啊……」

  他偷偷指了指鄭明山:「兼職包工頭嗎?工地上直接過來的?」

  木代瞪他。

  「曹胖胖,人不可貌相。我告訴你,我大師兄很厲害的,他是退役特種兵,後來給有錢人做過押款的保鏢,一個人單挑過六個路匪呢。」

  曹嚴華的嘴巴張了張,有點合不攏了。

  「還有,我大師兄開武館的,桃李滿天下,弟子們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你了,還不快去!」

  ***

  曹嚴華一溜煙的去了。

  有事弟子服其勞,更何況是師父的大師兄呢。

  木代先給鄭明山倒茶:「大師兄,武館裡不忙嗎?怎麼有空過來?」

  鄭明山比木代先入門,只學了幾年,他對輕身功夫興趣不大,徵得師父同意之後轉攻其它,南拳北腿來者不拒,練的雜,又有自己的事忙,論到師門功夫的系統正統,還不如木代。

  所以他開武館教習,不算是師門授徒,雜七雜八格鬥長拳什麼都教。

  他並不往自己臉上貼金:「什麼武館,也就是培訓班,一年辦個幾期,其它時間忙自己的……正好接到妳電話,離的也不是很遠,順道就過來了。」

  一杯茶下去,直入主題:「怎麼忽然想到要找事做?」

  木代吞吞吐吐:「那……人活在世上,總得想辦法養活自己啊。師兄,你有門路嗎?」

  嚴格說起來,木代入門的時候,鄭明山老早走南闖北歷練出來了,兩個人從來沒有真的「同時」師門學藝,鄭明山的許多事,是師父講給她聽的,在她心裡,這個師兄有膽有識,朋友多門路廣,所以被張叔那番話提點之後,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鄭明山。

  就算沒有門路,給她點建議也好啊,她是小師妹嘛。

  鄭明山往靠背上一倚:「有,看妳想什麼樣的門路。妳想四平八穩呢,不難,朋友公司我可以託人幫忙給妳安排一個辦公室的職位,不過……」

  他打量了木代一會,自己先笑:「就妳的本事來說,有點浪費。讓妳去武館當助教也行,就怕沒兩天就被壞心眼的小夥兒追跑了。」

  木代被他調侃的不好意思。

  曹嚴華回來了,酒盅上桌,又拈兩筷子油炸花生米,鄭明山來了興致,拍拍曹嚴華的肩膀:「謝了啊。」

  好傢伙,力道真沉,曹嚴華險些被他拍跪下了。

  木代把裝小菜的碟子往鄭明山這邊推了又推:「師兄,其實我想像你一樣,多歷練歷練,多點經歷才好。我總覺得,學了功夫之後,我還不是高手,高手是那種……」

  她托著腮,絞盡腦汁去形容自己心中的高手:「是那種,有氣場的,看著就很酷的,很沉穩的,不動聲色又殺人於無形的……」

  鄭明山知道她的意思。

  師父給他講過這個小師妹:「木代這孩子,老是問我,師父,我看起來厲害嗎?讓人害怕嗎?好像學功夫是為了讓人怕一樣,喜歡穿一身黑的衣裳,項鏈上還掛個骷髏頭,但是一笑就洩底了,她是個小姑娘啊……」

  木代還在說話:「師兄,我就想成那種的,我不想做小姑娘。不想一有什麼事,別人就把我拽到身後去護著。應該是,有了棘手的事,人家都覺得,嗯,木代搞得定的……」

  這想當然的小丫頭,鄭明山微笑。

  ……

  師兄好像晃神了,木代伸出手,在他眼前擺了又擺:「師兄?師兄?」

  鄭明山回過神來,想說什麼,卻先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想起師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沒進過江湖的人,總暢想著一番闖蕩歷練,卻不知道江湖子弟江湖老,最後能穩穩迎著風站著的,都在江湖洗了一遍骨,脫了一層皮。

  是啊,連普通的笑,都有了千回百折的意味。

  鄭明山說:「如果妳真的想,我這裡,倒確實有個適合妳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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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仙人指路】第①②章

  確實也是趕巧了,這兩天正好有人委託鄭明山,通俗了說,類似要找個保鏢。

  要身手好的,最好是女的,人品要好,靠得住,陪著走一趟,如果這一趟平平安安賓主盡歡,以後續個長訂也有可能。

  鄭明山對對方略有耳聞,覺得是個不錯的差事,雖然會有風險,但掙的確實多,話說回來,哪行沒風險呢?蓋樓的會一腳踩空,開飛機的還能從半天上栽下來呢。

  人生苦短,同樣的時間、精力,當然應該拿來做投資回報率最高的事兒,就像名畫家揮毫一幅畫可以幾萬十幾萬,讓他搬一天磚最多賺個大幾百。

  鄭明山琢磨著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就在這個時候,木代撥了他的電話。

  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個行當一貫的難進,木代要真能紮下根,這一輩子都不得為口糧發愁。

  鄭明山讓木代收拾行李,如果「面試」能通過,應該即刻就要啟程,省得折回來收拾了。

  但是如果通不過呢?豈不是丟人?

  木代心裡嘀咕著往黑色的拎袋裡裝行李,忽然想到什麼,伸手把裡頭貓貓頭的、兔子頭的,但凡看著少女風的衣服飾品,通通扔了出來。

  以後要邁上「職業」的道路了。

  張叔看著她收拾行李,幾次話到嘴邊,又止於嘴邊,他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

  人總是矛盾的,他希望木代變化,但變化來的太快,又畏懼這種變化。

  作為長輩,他想向鄭明山打聽點那份工作的具體情況,鄭明山的嘴把風很牢,只說:「肯定不是違法的事,自家師妹,我不至於坑她。」

  張叔沒辦法,只好絮叨著說木代年紀還小,請他多多照顧。

  鄭明山打斷他說:「第一,我只是牽個線,沒法照顧她;第二,如果時時要人照顧,何必要出去歷練,就在這酒吧裡讓你照顧得了。」

  張叔無話可說,覺得這大師兄說話做事都硬邦邦的,一點都不軟和。

  曹嚴華則全程耷拉著臉,滿眼被拋棄的哀怨,木代心有愧疚,只好假裝沒看到。

  ***

  面試地點在昆明。

  木代跟著鄭明山在汽車站上車,鄭明山只拎個塑料袋,裡頭放兩瓶礦泉水,一袋餅乾,一根手機充電線。

  車開動了,木代抱著自己的行李包,歪著頭看鄭明山:「師兄,你都沒有行李的嗎?」

  鄭明山說:「有啊。」

  他指那個塑料袋,又指自己身上:「手機、錢、卡都在身上呢。」

  「洗漱的用品呢?」

  「哪買不到牙膏牙刷啊。」

  「那換洗的衣服呢?」

  「哪買不著內褲啊。」

  好吧,木代不說話了,其實師兄掙的足夠置產置業,但他就是對身外之物毫無興趣,如果以後能刷臉付錢鑑定身份,相信他連錢啊身份證啊什麼的都不會帶。

  的確夠簡易,不過也有好處,拎個塑料袋在街上走,到哪都像得過且過一窮二白的本地人,賊都不屑多看兩眼。

  初春時節,車窗外的風景不錯,木代無心欣賞,還在為即將到來的「面試」忐忑。

  「大師兄,對方是幹嘛的啊?」

  鄭明山打了個呵欠:「不犯法,其它的,讓他們給妳講。」

  說完了,把車座往下調了調,典型的上路就睡的架勢。

  「那……面試的時候我要注意些什麼啊,我是實話實說呢,還是要裝一下?」

  「是什麼樣就什麼樣,又不是給妳金山銀山,犯不著犧牲演技。如果妳沒看上他們,兩字,走人。人嘛,得把自己當回事兒。」

  木代忍不住想笑,過了會,想再問些什麼,轉頭一看,鄭明山呼哧呼哧的,已經跟周公會上面兒了。

  ***

  循著地址找過去,居然是在昆明有名的景點大觀樓附近,那一片區有一排極為高檔的私家會所,每個會所都自帶大片草坪,名字起的古韻悠悠,屬於普通人望而卻步的地方。

  鄭明山拎著塑料袋,踢踏踢踏往裡走。

  好大的門面,富麗堂皇,那是什麼風格?巴洛克式抑或哥特式?木代不懂,只知道肯定是西式風格就對了。

  她打量著高聳的建築輪廓,心裡忐忑,步子都邁小了幾分。

  鄭明山回頭:「任何時候,氣勢都得有,他住個豪宅妳就怯了?妳管他什麼房子,還不都是土燒的磚砌的!」

  木代不好意思的笑。

  鄭明山到門口摁鈴,有個負責灑掃的阿姨出來開門。

  進門就是好長的一段走廊,走到盡頭,目光所及,木代先是一愣,鄭明山也笑,回頭看走廊說:「好傢伙,藏的這麼嚴實!」

  眼前是個四合院一樣的門面,抱鼓石、拴馬石,半開的錨釘大門,門環搭著叩鐵,把上還綴著縷兒。

  直白的說,屋裡有屋,西式的外牆門面,藏了一古色古香的宅子,只有進來的人才得以窺端倪。

  鄭明山招呼木代一起進去。

  裡頭的景別緻,但無非中式庭院,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堆疊的假山、借景的如意窗和寶瓶門,右手邊有口上了蓋的井,蓋子太大,明顯跟井口不合。

  稍遠些還有一口水齊了沿的缸,水面上浮一朵蓮花,一片碧葉,如果不是季節不對,木代還真會以為是長出來的。

  正對面是屋子,門緊闔,窗緊閉。

  鄭明山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嗯了兩聲,把手機扔給木代:「接。」

  到都到了,還電話面試?木代滿心的嘀咕,還是把手機湊到耳邊。

  那頭是個蒼老的男人聲音:「木代是吧,妳往右走。」

  木代往右走,走了五步,前頭就是井。

  「現在停。」

  木代老老實實停下。

  「轉過身。」

  木代依言轉身,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間屋子,她有直覺,那人就在屋裡頭看著她。

  真是故弄玄虛,一點都不爽快。

  「現在說說,妳前方,都有些什麼。」

  考眼力?木代提醒自己要認真,看來,面試已經開始了。

  她有些緊張,目光在正前方一遍遍逡巡,唯恐漏了什麼:「假山、一叢竹子,一個石桌子,兩個石墩……」

  「仔細看看,石桌面上寫著什麼字,念出來。」

  既然讓她走到這裡,想來是只能站在原地看的,木代踮起腳尖,努力地想看清楚些,念的也艱難。

  「金銀受日精,必沉埋深土結成。珠玉、寶石受月華,不受寸土掩蓋……」

  唸到此時,身後突然噌一聲,有什麼東西飛上天去。

  木代後背一涼,汗毛豎起,要知道,學武之人最忌後背放空。

  身後是井,飛上天的應該是井蓋了?木代猱身一個翻轉,眼角餘光覷到井口一個人影,手裡的耙爪似乎是要抓下的架勢,她不及多想,抬腿一個正蹬過去,踹出去時才發現,偷襲她的人是個女孩。

  撲通一聲,好巧不巧,那女孩被她一腳踹進缸裡,水花四濺之下,原先飛到半空的井蓋當頭砸落,木代腳踩缸沿借力,上躍接住,藉著未絕之勢,飛身把井蓋蓋到缸上。

  咦,正好,難怪覺得大小不合,這本身就是缸蓋。

  木代手摁缸蓋一角,旋身上了缸蓋,兩腳一錯,一個蓮花座坐下,兩手一合,眼睫低垂:「阿彌陀佛。」

  她其實不信佛,輕身蓮花座只是輕功的一個招式,不管是在屋簷、牆角,畢招之時,不慌不忙,款款而坐,端的漂亮極了。

  下頭的人想出來,拚命頂著缸蓋,木代身子輕,人隨著缸蓋被顛的右起左落的,就是不挪。

  鄭明山哈哈大笑:「漂亮。」

  雖然他不會,但木代使得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他還是受用極了。

  又朝她招手:「趕緊的,下來。別嗆著人家。」

  木代下巴一昂,很有點得意地躍將下來。

  腳剛挨地,身後一聲悶響,缸蓋落地,嘩嘩水響間著大聲咳嗽的聲音,缸水不淺,足足到那女孩胸口,她恨恨剜了木代一眼,扒著缸沿爬了出來。

  這女孩約莫二十二三歲,圓臉,紮了個馬尾,不是時下流行的骨感美人,略帶圓潤,即便現下氣鼓鼓的模樣,也別樣可愛。

  只是,她腰上掛著的……

  腰左掛了個麻布袋子,裡頭墜墜的像是有東西,右邊是個鈴鐺,不是那種別緻裝飾的小鈴鐺,得有十來釐米高,足有小甜瓜大小。

  奇怪,騰挪走動,那鈴鐺怎麼不響呢,木代側了頭看,才發現鈴鐺罩子裡塞了布,把鈴舌給塞住了。

  她恨恨再看木代一眼,捂著肚子一瘸一拐往屋子走。

  嗯,也是,那一腳她可沒留情,木代吐了吐舌頭,目送那女孩進屋,然後重重一摔門。

  感覺上,屋瓦都在簌簌往下落灰。

  木代看鄭明山,用口型問他:「我沒指望了?」

  鄭明山回她:「真沒指望的話,是他們不識貨。」

  木代哈哈大笑,師兄說話就是中聽,可惜了,要是年貌相當,她就一頭嫁了。

  鄭明山走到石桌前,饒有興致地看上頭的字,這宅子雖然仿古,但應該是新造的,桌面上的字豎版鑿刻,倒都是繁體。

  「金銀受日精,必沉埋深土結成;珠玉、寶石受月華,不受寸土掩蓋。」

  這話的意思是,金銀的生成承日精華,必定埋在深土裡形成。珠玉和寶石則受月華,不要一點泥土掩蓋。

  就好像,珍珠一定是藏在深水中一樣。

  木代則好奇的探頭看那口井。

  原來是一口無水之井,大約七八米深,井口有個掛環,墜了根挺粗的長繩。

  難怪剛剛那女孩從井下突然爆起,有繩子作攀援呢。

  木代正想著,忽然砰的一聲,門又被重重打開。

  那女孩站在門口,對她怒目而視。

  「那個誰!」她伸手指著木代,「說的就是妳!」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老大不情願,末了,終於把話從齒縫裡憋了出來:「進來,就是妳了!」

  哦,是嗎?

  鄭明山朝屋子努努嘴,示意她一起進去:「恭喜恭喜,看來面試是通過了。」

  木代學著師父平素的樣兒撣了撣衣袖,儘管那上頭乾淨的根本沒落灰:「那要看談的怎麼樣,我不一定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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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仙人指路】第①③章

  僱主是個姓炎的老頭,七十來歲,滿頭白髮,穿件齊齊整整的對襟大褂,腰板筆挺,眼神卻不好,蒙了一層霧樣,黯淡。

  果然眼睛是精氣之神,雙目無光,整個人的精神都打折扣。

  被木代踹到水缸的女孩是炎老頭的孫女,叫炎紅砂,也不說去換衣服,站炎老頭邊上,自顧自擰衣服上的水,頭髮打成了縷兒貼在臉上,黑白分明,像畫裡的人。

  炎老頭先跟鄭明山說話,言語間很客氣,木代尋思著,師兄應該跟這人打過交道,但沒那麼熟。

  炎老頭又向她說話,和藹客氣:「也不是什麼棘手的事兒,走一趟,出個小遠門,衣食住行都是我們包,短則兩三天,長不過五六天。價錢是兩萬,先付一萬的定金,妳看怎麼樣?」

  木代看著炎老頭,都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來迎接這個消息。

  也就幾天的時間,兩萬!

  她有些飄飄然,原來自己這麼值錢呢。

  鄭明山咳嗽了一下,又瞥她一眼,那意思是:穩住,別沒見過世面一樣。

  炎老頭又吩咐炎紅砂:「紅砂,妳給木代講講,我們是幹什麼的。」

  炎紅砂嗯一聲,先幫炎老頭戴眼罩,是個銀鼠灰色的絲緞罩子,有清香的中藥味兒微微散開。

  鄭明山站起身說:「我就不聽了,外頭等著。」

  這是規矩,就像不能窺人學武,人家要講私密的事情時,最好主動規避,等主人家來趕就不好看了。

  炎老頭戴著眼罩向他的位置拱手,像是謝他知情識趣。

  ***

  炎紅砂第一句話是:「我們是採寶的,聽過沒?」

  沒聽過,不過沾了個「寶」字,總讓人心裡不安,木代看著她:「不違法吧?不是盜……寶吧?」

  炎紅砂翻了她一眼,倒是炎老頭輕輕笑了兩聲。

  「先前我爺爺讓妳看了桌面上的話了,妳不懂的話,我給妳解釋解釋。那上頭提到了金銀和珠寶玉石,這幾樣東西,在古代,哪怕是現代,都是頂貴重頂貴重的。」

  木代沒反駁,不過私心裡,她覺得錢更實惠一點。

  「但是金銀呢跟珠寶玉石的生成方式相反,金銀都是埋在深土裡形成的,承的是日之精。珠寶玉石呢,是受月華,不要泥土掩蓋。我們有一句話,叫寶石在井,上透碧空,珠在重淵,玉在峻灘,但受空明、水色蓋上。」

  炎紅砂搖頭晃腦,這段文縐縐的話,不知道跟多少人顯擺過了。

  木代隱約聽得明白,這意思是:寶石在井中直透青空,珠在深水裡,而玉在險峻湍急的河灘,都受明亮的天空或者河水覆蓋。

  她心裡一動:寶石在井,剛剛院子裡有口無水之井,炎紅砂又自稱「採寶」,所以說,他們是專門採擷寶石的?

  「這寶石呢,價錢或許比不上頂級的珠子和玉,但其中的精品,也是頂值錢的,常見的呢,有貓睛、琥珀、星漢砂、祖母綠、玫瑰寶石、煮海金丹等等等等。古代人就對中國的產寶地做過歸納研究,一共是兩大產寶地。」

  她說著就轉到牆邊,牆上掛了張好大的皮質地圖,地圖已經陳舊,顯然很有些年頭了,上頭的山脈河流線條都是粗筆手繪,筆畫遒勁,蒼茫雄渾之感撲面而來。

  「一塊是『西域諸邦』,放到今天來講就是新疆一帶,這也不奇怪,新疆遍地都是寶,比如和田玉啊,大紅棗啊,哈密瓜啊,葡萄乾啊,羊肉串啊……」

  炎老頭咳嗽了兩聲,木代忍住笑配合她:「嗯,我也愛吃羊肉串。」

  「另一塊呢,書上講是『雲南金齒衛與麗江』,金齒衛指的是瀾滄江到保山一帶,總之就是雲南。所以我和爺爺住昆明,到雲南哪兒都方便,新疆嘛,住不習慣。」

  木代想了想,她對寶石所知不多,但有些常識還是懂的:「寶石……應該也是礦床裡開採出來的吧,妳說的那種是礦井吧,這種礦井也是土蓋著的啊。」

  炎紅砂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我就知道妳會這麼問。

  「採寶這一行,都是家族世代傳檄,人數少,運氣好的話,採到一個井可以活一輩子,犯得著去開礦嗎?我們採的,就是我說的那種井,『上透碧空』的井!」

  木代的性子,速來吃軟不吃硬,炎紅砂一凶,她跟著也不客氣:「那種井都是敞口的,除非在無人區,有人的話,老早被路人拾掇走了。」

  炎紅砂「哈哈哈」大笑三聲,一聲一停頓,笑了三次才把「哈」字笑完:「我就知道妳什麼都不懂,珍珠還要蚌藏著呢,玉還長在璞裡呢,妳以為寶石在井底下,金光閃閃閃瞎妳的眼嗎?妳撿上來的都是石頭啊,得交給琢工挫開,才能知道裡頭是什麼寶貝。」

  木代不吭聲了,她確實不懂,真以為是進了四十大盜的寶藏,一下井就是滿眼珠環翠繞。

  原來打眼一看,井底都是普普通通的石頭。

  炎紅砂再次糾正她的錯誤臆測:「普通人冒冒然下去,必死無疑的。書上記載著呢,『寶氣如霧,氤氳井中,人久食其氣多致死』。」

  還有毒氣?木代登時就覺得兩萬塊錢也不是很多,立馬聲明:「我不下井的。」

  炎紅砂「哼」了一聲:「妳以為想下井就下井嗎?下井也要靠練的。」

  炎老頭像是知道木代在想什麼:「這寶氣,其實也不是毒氣,但是自古以來,好東西都有凶煞之物守著,就好像傳說裡珍珠有蛟龍看守,出寶的井裡也有致命的寶氣。所以下井的時候,井上一定要有人,採寶人身上帶口袋和鈴鐺,一到井下,趕緊抓取寶石裝袋,當覺得寶氣逼人快要受不了的時候,馬上搖鈴,上頭的人聽到鈴聲,就會馬上把人拉上來。」

  木代盯了一眼炎紅砂腰間的鈴鐺。

  總算知道這麼大的鈴鐺是幹什麼用的了。

  她消化了一下自己聽到的,所以,這爺孫倆平時做的,就是去荒僻的地方找這樣的礦井?

  難怪要人陪同保護,既然炎家人世代採寶,想來對怎麼應付寶氣也有獨到的法子,確實是生財有道,無怪乎一老一小,能在市區住這樣的豪宅,還專門雇了人侍候。

  不要她下井的話,這份工作登時順眼可愛起來,有錢掙還能開眼界,何樂而不為呢?

  木代點頭:「那行,我沒問題。我們這趟,要下的井在哪兒?雲南?還是……新疆?」

  炎紅砂半晌沒開口,再說話時,有些吞吞吐吐:「我們這趟,不是下井……」

  不下井?不下井給她講了半天的如何如何採寶?這麼喜歡擺忽嘴皮子?

  炎紅砂說:「妳跟我走,到我屋子,給妳看個東西。」

  也不等木代同意,她轉身就往後廳走,木代想了想,還是決定跟過去,剛站起身,門響,有個鐘點工打扮的女人端了碗湯進來。

  「老先生,喝湯了。」

  什麼湯?聞起來味道真是怪怪的,打眼一掃,又有菊花飄在湯麵上。

  那女人像是看出木代的疑惑,笑著給她介紹:「雞肝菊花湯,雞肝一付,菊花三錢。小姐要不要也來一碗?」

  雞肝還能跟菊花一起燒?

  木代覺得,自己真是見識太少了。

  ***

  炎紅砂給木代看了一段視頻。

  時間是晚上,但月光清亮,機子的像素也不錯,不像某些機子拍出來的,到處都是噪點。

  好像是在水邊,抑或海邊,風平浪靜,海面上迤邐著絲綢褶皺般的蔓延紋絡,月亮映在水上,像無際的磷光點點,又像巨大的不平整的鏡子。

  炎紅砂指著屏幕正中的位置:「這裡,妳看。」

  那是什麼呢?黑乎乎的一團。

  拍攝者像是料到了觀者所想,下一秒,鏡頭拉近。

  可真不小,得有小圓桌面大小吧,但是,是什麼呢?

  好像是為了幫她解惑一樣,那個東西,忽然身體張開了一條線。

  木代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

  「這,這是……」

  「沒錯,蚌,妳見過這麼大的蚌嗎?」

  木代屏住了呼吸不說話,屏幕上,那隻蚌緩緩移動的身體。

  屏幕裡有畫外音,是一個男人激動的聲音:「從來就沒見過這麼大的蚌,牠現在是在曬月,傳說月圓之夜,老蚌會格外高興,會隨著月亮的東昇西沉不斷轉動身體以獲取月光的照耀……」

  又說:「我之前查過,世界上最大的珍珠,又叫『老子之珠』,有人頭大小,現在估價兩千多萬美金。這麼大的蚌,如果產珠的話,價值簡直難以想像……我要靠近去看看。」

  視頻就在這裡停止了。

  炎紅砂給她解釋:「說話的是我叔叔,炎九霄。」

  「叔叔是我們炎家的採寶人,但是我們家好些年頭沒開張了,因為我爺爺眼睛不行了。」

  採寶,即便知道寶在井中,也不能蒙頭瞎子一樣去找,得從小煉眼,練就一對能辨寶氣的毒招子,要在泱泱天地之間,無數清氣濁氣之中,辨認出淡渺的一方寶氣,談何容易?

  所以採寶的關鍵,不在於會不會採,而在於能不能辨。

  不過,世事也有公平之處,得之於此,必失之於彼,炎老頭的眼睛不能見強光,連陽光都很少見,常年避居屋內,及至上了年紀,愈發成了半瞎子,看什麼東西都困難。

  諷刺之處在於,別的都看不到了,勉勉強強,還是能看寶氣。

  炎老頭靜心養眼,順便指導孫女炎紅砂學下井,炎九霄卻待不住,雖然素日掙的多,但是他們平日大手大腳,消耗也驚人,為免坐吃山空,炎九霄表示要出去「碰碰運氣」。

  私底下,他跟炎紅砂說:「咱們採寶的,眼底不漏寶,這寶也不僅僅限於寶石,南面有珠,西面有玉,要是有機會,不妨也摻上一腳。」

  新疆畢竟路遠迢迢,炎九霄頭站去了廣西合浦。

  十來天之前,他打來電話,告訴炎紅砂,在合浦,他聽說了一個名叫五珠的村子,那是個好地方,因為聽說,那個村子世世代代奉行老祖宗留下來的採珠之法,採的都是天然珠子,從不人工養殖。

  絕大多數的採寶人都覺得,人工雕磨,畢竟多了斧鑿痕跡,比不得天生地養。就好像整出來的當然也是美人,但拿到天生麗質的人面前一比,就少了些渾然天成的光暈。

  更叫他高興的是,聽說五珠村已經廢了。

  炎紅砂至今記得他說話時的興奮語氣:「聽說荒廢了好幾年了,老蚌不受人擾,才能靜心吐珠。海裡淹死過人,臨近的村人都忌諱過來,真是樂得清靜。說不定,我在這片水裡,能撿個寶呢。」

  又過了幾天,他給炎紅砂發來了上面看到的那段視頻。

  廣西、合浦、五珠村,還真是……有緣啊。

  木代問她:「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然後,我叔叔就沒音信了。」

  木代後背有些發涼。

  炎紅砂沒吭聲,其實也不是沒音信,有的,有一個晚上,睡的迷迷糊糊的,做著夢,她接到過炎九霄的電話。

  說不清那是夢還是電話,或許是夢。

  夢裡,炎九霄在海底爬行,雙手深深地陷進海沙,海底的湧流推著他顫慄不已的身子,他臉色慘白,雙眼佈滿血絲,陡然間和她四目相對。

  他帶著哭音叫她:「紅砂,我不想死在這裡……」

  炎紅砂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真的是在接電話,電話的那一頭,海浪聲好大好大。

  她顫抖著,輕聲問了句:「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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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仙人指路】第①④章

  木代出來之後,跟鄭明山說了一下要做的事。

  簡言之,炎紅砂的叔叔炎九霄在五珠村「失聯」了,炎老頭放心不下,但一來自己上年紀,二來眼睛不方便,就想找個功夫不錯的姑娘,陪著炎紅砂一起去。

  他把炎紅砂當下一代採寶人培養,多少有歷練炎紅砂的意思,之所以一定要女的,是考慮到同住同行,異性有些不方便,而且,同天底下所有守著漂亮孫女的爺爺一樣,炎老頭也得提防有壞小子打紅砂的主意。

  鄭明山說:「哦,行啊。那沒事了,我走了啊。」

  他說走就走,木代目瞪口呆的,反應過來之後,小狗一樣在後頭追著:「師兄,你就走啦?你就這樣把我扔了?」

  鄭明山停下腳步:「不然還怎麼著?妳不是要歷練嗎?不把妳扔海裡嗆水,妳學得會游泳嗎?」

  「可是,炎紅砂也沒經驗,我也……半吊子……」

  鄭明山更不理解了:「又不是兵荒馬亂虎狼攔路,妳自己又不是沒出去過,買張車票,哪都到了,經驗嘛,走著走著就有了。」

  「可是……」

  鄭明山說:「小姑奶奶,妳還像不像習武的人了?就憑妳這兩下,別的我不敢說,從街頭打到街尾還是罕逢敵手的。炎紅砂也會幾招三腳貓,妳們的戰鬥力比一百塊錢遊川藏的背包客強多啦,就去個廣西,至於嗎?」

  木代臉上掛不住:「那……師兄,你好歹得交代吩咐我幾句。」

  就像遊子上路,家人不絮叨點什麼總覺得儀式未盡。

  鄭明山哦了一聲,正要說什麼,木代警惕地打斷:「別再說什麼到了陌生地方找飯館旅館車站之類的話了,我做夢都能背出來。」

  原來說過的還不能說,鄭明山苦思冥想,頓了一會之後,他伸出肥厚的手掌,很是有愛地拍了拍木代的腦袋。

  「有困難找警察,錢省著點花,遇到不錯的男人,想拿就拿下。」

  說完了,拎著塑料袋,踢踏踢踏出去,頭都沒回一下。

  木代有些感慨,這寡淡的師兄妹情誼啊,比之舊社會把兒女賣給地主老財當牛做馬的無良爹都不遑多讓。

  ***

  合浦,五珠村。

  要不要跟羅韌說一聲呢,木代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說:我又不是追著你去的,我是工作去的,兩回事兒,碰到了呢就打聲招呼,碰不到也不稀罕。

  不過,五珠村應該挺小的吧。

  她在炎紅砂家裡住了一夜,炎家的家具都是老式的,尤其是床,居然三面合圍,睡進去了,再把鉤帳放下,像躺進四四方方的箱子裡。

  木代睡不著,想到院子裡走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炎老頭的房裡還亮著燈,走近了,絮絮的聲音傳出來,木頭的鏤空雕花糊紙門即便關緊了還有老大的透風縫,費不了什麼勁就能輕鬆聽到牆角。

  「紅砂啊,在外頭千萬要小心,不管遇到誰,都得當成壞人來防,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也要防木代嗎?」

  「鄭明山作保,理論上應該沒什麼問題,不過防著總是沒錯的……」

  木代嗤之以鼻,連牆角都不屑聽了。

  這老頭,還真是沒安全感,不過也對,採寶的人排外,人越多分賬的就越多,因此寧願小鍋小鏟的幹,看誰都像居心不良謀算自家的。

  昆明到合浦約1200公里,車程約莫一夜加半個白天,所以,她們第二天中午出發。

  兩個人都行李不多,算是輕裝,但心情大不一樣。

  木代很警惕,沒人教她怎麼做,但責任使然,無師自通,視線儘量不離開炎紅砂,也會自覺不自覺地看周圍的人,但凡有生人靠近,全身的弦都繃起來了。

  第一次工作,她不想搞砸了。

  炎紅砂卻心情舒暢,看情形,炎老頭字字懇切的經驗建議,她是全拋到腦後去了。

  哦,不對,有一點是照做了。

  防著木代。

  當然,多半出於私怨,木代踹她那一腳,她後半夜都疼得睡不著呢。

  一出門,她就傲慢的把手拎袋遞給木代:「幫我拎著。」

  說完了,昂著頭往前走,木代也不吭聲,默默跟上,走出百十米遠,炎紅砂回頭一看,登時跳腳:「你怎麼不幫我拎著呢?」

  「我是保鏢,又不是重慶棒棒。」

  重慶棒棒,她上次去重慶時才第一次見到,現在說的雲淡風輕,跟打小就認識棒棒似的。

  炎紅砂沒辦法,小跑著又把手拎袋給拎回來了,跑的時候,肚子一抽一抽的疼。

  上了大巴之後,炎紅砂黑著個臉,下定決心不跟木代說話,木代樂得清靜,自顧自把座位調低,學著大師兄,閉目養神,車子晃啊晃的,跟搖籃似的。

  炎紅砂過了好久才發現木代睡著了,氣的不行,要知道,她拗那個生人勿近的造型,也是頗費力氣的──睡覺了妳也吭一聲啊。

  下傍晚的時候,車子中途停站,供乘客吃晚飯,就近的飯館家家滿座,木代和炎紅砂等了好久才等到位置,炒了兩個小菜,還沒吃上兩口,炎紅砂叫她:「木代,木代!」

  木代抬頭看,炎紅砂氣的臉通紅:「那桌,那個男的,色瞇瞇地看著我。」

  循向看過去,還真的,這種二皮臉,什麼地方應該都會碰到,就像韭菜,割了一茬還有一茬,又像野草,春風吹又生。

  木代說:「趕緊吃飯。」

  「他盯著我看呢。」

  木代扒飯:「看就看吧,看了也不會少一塊肉。再說了,妳就不能低頭吃飯不看他嗎?妳不看他,就看不到他在看妳了。」

  炎紅砂被她氣的飯都吃不下了:「妳這個人,怎麼一點個性都沒有?」

  ……

  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上到的合浦,轉了兩個小時的中巴到鎮上,木代分別朝不同的人問路,說是要搭鄉鎮公交車,在「兩棵樹」站下來,下來之後,再打聽著走。

  鄉鎮公交車在兩棵樹中間停下來,扔下木代和炎紅砂,噴著尾氣絕塵而去。

  炎紅砂尖叫:「兩棵樹站就真的只有兩棵樹,連個站台都沒有!」

  木代也很驚訝,但在炎紅砂面前,她忍住了,總得有個人表現的老成持重一點吧。

  同時,她開始有了擔心,顯然,兩個人都對五珠村及其附近的旅遊接待能力估量有誤,這個地方,可不像有旅館啊。

  她帶著炎紅砂去最近的村子打聽,得到的答覆讓她覺得不妙。

  「五珠村?早廢了啊,從海邊那條路過去會好一點,妳們怎麼從這條路來?這沒車去的,要走一兩個小時呢。」

  木代奇怪,怎麼就廢了呢?

  人家給她解釋,賺不著錢,陸續搬走了的。

  木代跟炎紅砂商量了一下,兩個人都決定繼續往裡走,畢竟到都到了,再說了,時間還算早,即便在五珠村一無所獲,還是來得及在天黑前趕回來的。

  好心的村裡人找了拖拉機,送了她們一程。

  木代在拖拉機上顛的七葷八素,還不忘跟開車的大叔打聽:「這兩天,有外人來嗎?開那種黑色的越野車?」

  否定的答覆,看來羅韌他們走的不是這條路,木代有些失望,回頭看炎紅砂,她倒是喜滋滋的,連不和木代說話這一條都忘了:「我第一次坐拖拉機呢。」

  「妳不擔心妳叔叔嗎?」

  炎紅砂想了想:「有點吧,其實我叔叔經常往外跑,好久不跟家裡聯繫也是有的。要不是……」

  要不是那個夢,還有那個沒頭沒尾,接起來只聽到海浪聲,又很快電量耗盡的電話。

  ***

  拖拉機把兩人送到一處土山下頭,大叔比劃著讓兩人翻山,過去了沿著礁貼著海往東走,五珠村好認,因為村落裡沒人,再不行,認祠堂就行。

  哦,祠堂,角脊上十個小獸,仙人指路,沒理由認錯的。

  翻過土山,再走一段,就到了海邊,這邊的海相對平靜,海灘的沙子也細,炎紅砂脫了鞋拎在手裡,沿著海灘往前走,身後留下一長串淺淺的腳印。

  想招呼木代一起玩,忽然想到被她踹的那一腳,念頭登時就消了。

  再走了一段,她興奮大叫:「船!船!」

  海邊上,靠礁石的地方,修了一段不長的望海橋,大概是年代久遠,橋板大部分朽爛,但橋墩子上,鐵絲連了好幾條橫七豎八的採珠船,正隨著海水一漾一漾的。

  炎紅砂小跑著過去,木代的目光卻被別的什麼吸引了開去。

  不遠處,距離沙灘有一段的地方,有車子的車轍印打彎,看情形,是想下到沙灘,但中途改變主意,又折回去了。

  木代把手搭在眼前,向著遠處高處看過去,似乎,真的是有村子的模樣呢。

  她的唇角不覺露出一絲微笑。

  炎紅砂搖搖晃晃地站在其中一條船裡,也不知道她從哪找來的漿,梆梆梆地往船沿上敲,又驚喜的叫:「木代,這船不漏水呢。」

  木代招呼她:「先到村子裡看看。」

  炎紅砂抱著槳不撒手:「先划著船轉一圈唄,我叔叔那時候是在沙灘上拍的蚌,沒準在海邊留下了什麼呢。」

  真是滿滿的藉口,說白了就是想划船──就算炎九霄真的在海邊留下什麼,那也是在沙灘上,總不會跑到海裡去。

  木代站著不動。

  炎紅砂也不管她,自顧自鼓著腮幫子拗開了掛船的鐵絲,接著很是不成章法地划著船槳。

  左一下子右一下子,也不知道是槳起了作用還是海流的作用力,小船真的晃晃悠悠開始移動了。

  她又「哈哈哈」的笑,典型的炎紅砂式笑法,笑一聲停頓一下,笑三聲才笑完:「妳不是保鏢嗎?我現在要划船,妳是跟我來呢還是不跟呢?」

  木代沒吭聲。

  海很平,浪很靜,應該沒什麼問題,小船穩穩的,看來也不會漏水,所以,雖然她不會游泳,也不能叫炎紅砂看扁了。

  她在心裡默默計算著小船和岸邊的距離。

  炎紅砂划的很賣力,她倒也並不是很想划船,只是借題發揮,心裡巴望著她上不了船:「讓妳拎東西妳不拎,讓妳幫忙教訓流氓妳也不願意,現在我出海妳也不跟著,讓老天評評理,有沒有這樣的保鏢?該不該扣錢?」

  天高海闊,木代又離著遠奈何不到她,炎紅砂簡直是手舞足蹈了,聲音也高了八度:「妳說!該不該扣錢?」

  話音未落,木代退後幾步,忽然發力奔跑,炎紅砂還沒鬧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眼前突然一花,她看到木代在離海最遠的一塊礁石上借力一點,身子如燕子抄翼般掠將過來。

  她能一直飛到船上嗎?不可能吧。

  是不可能,到一半時,身子已墜,但木代在海面上踏下腳去,虛虛一點,瞬間又提氣躍起,下一秒,船身一晃,木代已經進來了。

  炎紅砂把著槳,看著木代乾笑:「妳妳……還會水上漂啊?」

  木代盤腿在船頭坐下,下意識把濕了的那隻腳往裡收了收,哪是飄啊,那時候,半隻腳已經踏進水裡了,好在輕功的底子不錯,距離又計算的得當,一落一起,還是能叫炎紅砂不敢多話。

  她垂著眼,不冷不熱:「繼續划啊。」

  炎紅砂悻悻的,自己也覺得無趣:「那就回去唄。」

  她掉轉方向往回划,估計力道不對,光見漲紅了臉使力氣,船左右打著晃,反而離岸越來越遠了。

  木代有點慌:這距離,她再燕子抄水也抄不回去了啊。

  炎紅砂也氣,說不清是氣木代還是氣槳,船槳掄起,再往下狠命使力時,一個沒拿住,船槳撲通一聲落水。

  她趕緊扒著船沿去搆,就差一點就能挨到了,哪知道一個浪湧,那槳瞬間就離得遠了。

  炎紅砂倒不慌:「木代,妳會水上漂,把船槳拿回來啊。」

  木代差點被她氣樂了:「我那不叫水上漂,我那是藉著衝力,提一口氣,有輕功打底,在水上能比別人掠的更遠。這裡水深,我才不會為了個破槳去踩水。」

  水流一漾一漾的,小船也被推的一晃一晃,周圍安靜的很,抬頭看,陽光刺眼,左右看,望不到邊的海,小船真好像一片無依的葉子。

  炎紅砂先怯了:「那木代,我們怎麼辦啊?」

  木代說:「沒怎麼辦,就這樣漂著吧,說不定妳叔叔漂在我們前頭呢。也說不定漂到菲律賓去,人家以為我們是間諜,砰砰兩槍!」

  炎紅砂差點哭了:「我想回家。」

  木代斜了她一眼:「妳現在老實了?妳還划不划船了?」

  炎紅砂帶著哭音搖頭:「不划了。」

  可憐見的,跟個紅了眼睛的兔子似的,木代也不嚇她了:「既然這樣,我想辦法吧。」

  她拿出手機。

  還好,信號雖然不是滿格,打電話還是沒問題的,木代翻出通訊簿,找到了羅韌的名字。

  又不是自己主動要找他的,江湖救急嘛。

  她伸出手指,輕觸撥號鍵。

  就在這個時候,船身猛地震了一下。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水底下,忽然重重地衝撞了一下她們的小船。

  木代僵了一下,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小臂的汗毛根根豎起。

  炎紅砂也傻了,她不自覺地向木代靠近,聲音低的像耳語:「木……代,妳感覺到了嗎?」

  木代的聲音也低的不能再低:「別……別說話。」

  也許,不說話,就沒事了?

  接下來的時間,不知道是一分鐘,還是三十秒,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靜,木代和炎紅砂互相勉強著笑,心裡存著僥倖:沒事了吧?

  電話接通了,羅韌的聲音傳來:「喂?木代?」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船底傳來砰的一聲重擊,小船幾乎被撞得離開了水面,木代頭皮發麻,對著電話沒命尖叫:「救命救命救命啊,海上,我不會游泳啊……」

  又是一聲重擊,船頭翹起,木代還沒來得及跟羅韌說自己在哪,身子忽然掉轉,無數的海水湧至眼前,瞬間遮住了浮著白雲的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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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9 05:50:15 |只看該作者
48 【仙人指路】第①⑤章

  木代嗆了一口水,那鹹澀味,激的人想把頭髮連頭皮都揪開了去。

  她在心裡提醒自己:不慌,不慌。

  師父教她,慌和亂從來就是連在一起的,慌了陣腳,自然就亂了,一旦亂了,本來能補救的事都會辦砸了。

  她屏住呼吸閉上眼睛,儘量舒展身體,腳踝忽然勾觸到什麼。

  小船!是翻掉的小船!

  木代精神為之一振,腳背上繃內勾,抵死不離小船,兩手張開划水用力,儘量把身子往小船的方向送,待到一邊的身子挨到船邊時,簡直如同撈到救命稻草,一個抓沿借力趴到了船上。

  嘩啦一聲出水,鼻子裡終於進了空氣,歡喜的簡直想哭。

  她睜開眼睛看,船已經翻掉了,船底向上,她現在正趴在船的底上,炎紅砂離著她有幾米遠,已經浮起來了,腦袋在水面上一浮一沉的。

  看起來是會游泳,木代鬆了口氣,伸手在船邊上摸索,她記得船沿邊上捆著麻繩,想拽起來把自己和船捆在一起,反正船不沉她不死,如果連船都沉了,她這旱鴨子為了活命也是盡力了。

  一邊摸一邊往水裡看,水下,有個模糊的黑影,往一邊盪開了去。

  那是……什麼玩意?

  木代的汗毛根根豎起,落水之後驚慌失措,只顧著活命,現在忽然想起來,船是被水底下什麼東西撞翻的了。

  水怪?鱷魚?大白鯊?

  曾經看過的恐怖片鏡頭一個勁往腦子裡撲,她八爪魚樣抱住船身,動都不敢動了,只能用表情和口型示意炎紅砂:快!快!

  周圍沒有小島,唯一倚仗的就是這條小船,儘管船上也不絕對安全,但總比水下來的踏實。

  炎紅砂也有點慌,划拉著水往這邊游,木代緊張的很,在心裡默唸著給她鼓勁:過來,過來,動靜小點……

  眼看著就快到船邊了,炎紅砂忽然臉色煞白,站在水裡不動了。

  是真的站著,原本划水的手臂慢慢抬了起來,乍一看像在投降。

  但奇怪的,她沒下沉。

  已經踩到陸地了?不可能吧。

  木代的臉也跟著她白了,顫抖著問她:「妳……怎麼了?」

  炎紅砂哆嗦著,嘴唇都沒了血色,小小聲說了句:「我被夾住了。」

  水紋蕩著,那麼安靜,但往往就是炸裂的徵兆。

  下一秒,炎紅砂突然繃不住,嘶聲尖叫:「我被夾住了啊木代,拉我上去啊!」

  她拚命用力打水,木代腦子也炸開了,但怎麼都搆不著她,也是人有急智,忽然想到什麼:「妳往水裡倒!倒!手伸給我!」

  炎紅砂站的位置,伸手是搆不到,但是她如果能把身體加手臂伸成一條斜邊倒到水裡,直角三角形斜邊最長,那就有希望了。

  炎紅砂聽懂了,憋一口氣,斜斜往水裡倒,手臂繃直,只留了手腕以上在水面,木代這頭借力划水,稍近了些之後覷準位置,一把抓住炎紅砂的手,但怎麼拽都拽不動,反作用力過來,反而把小船給拉近了。

  木代正焦躁的不行,水底忽然一股大力下拽,要不是她把船扒的緊,早就一頭下去了,這一下把木代嚇的魂飛魄散,沒命地尖叫起來。

  接下來,一切都亂了,她不知道水下是什麼,只曉得要死死拽住炎紅砂的手,周圍昏天黑地水花亂濺,小船忽而顛簸如斗忽而被拽的半身入水,木代結結實實喝了好幾口水,但她就是擰著一股子卯勁──這頭不鬆手,那頭不放船。

  有一兩次,她整個人也被拖到水下去了,兩腳還死死夾住船舷。

  又一次浮出水面時,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迷迷糊糊的,遠處居然駛來一條船,還有嗒嗒嗒的馬達聲。

  木代拼盡全身力氣大喊,又一次被拖到了水底下。

  這一次,她嗆水了,

  腦海中浮現的最後一個念頭是:誰救我,我就把兩萬塊錢都給他。我不想歷練了,讓我回酒吧端盤子去吧。

  ***

  醒來的時候是下午,陽光斜斜照在臉上,慵懶的舒服,鼻端聞到腥鹹的海水味道,身子卻穩穩的,像是躺在床上,又不像。

  木代睜開眼睛,咦,她躺在沙灘上,不過,身子底下是一張充氣的氣墊床。

  哦,沒死。

  活著的感覺太好了,木代什麼都不想去想,她盯著澄淨碧空,長吁一口氣:「阿彌陀佛。」

  然後,才轉頭去看。

  這也是沙灘,但不是五珠村附近,不遠處停了條漆成白色的捕魚船,雖然很舊,但比一般的木船大,上頭有駕駛室和船艙,船尾是挺大的引擎馬達,船邊的圍欄上,掛了一圈晾曬的衣服。

  再遠些有村子,有小孩兒在跑來跑去的玩鬧,膽大些的甩著貝殼穿珠的項鏈過來,隔著老遠問:「買嗎?買嗎?」

  不待木代回答,又哄笑著散開。

  如果不是剛剛在海裡的遭遇,這樣安詳寧和的場景,還真會給人現世安穩的錯覺。

  有人從船艙裡走出來,木代驀地瞪大了眼睛。

  一萬三?

  她趕緊站起身,張口叫他的名字,這一喊大為惶恐:她的聲音呢?哪去了?

  一萬三看見她了,從船上跳下來,木代驚恐地指自己的喉嚨。

  「妳嗓子喊劈了,自己不知道啊,別講話了。」說完了斜眼看她,嘖嘖有聲,「妳那聲音尖的,都能在船上打孔了。」

  木代顧不上翻他白眼,口型問他:「我朋友呢?」

  「活著呢,羅韌送她去醫院了,她那個腿,小腿以下淤腫,保不準要截肢呢……」

  木代大驚失色:她頭一次給人當保鏢,就把人保截肢了?

  一萬三慢悠悠地,把下半截話說全了:「幸好,羅韌先給她放了血,要不是船上沒備什麼藥,也用不著送醫院。」

  ***

  五珠村空了,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羅韌同一萬三在祠堂湊和了一兩天,除了偶爾有不知名的鳥兒落在角脊上拉屎撒尿,還真沒什麼特別的。

  仙人指路仙人指路,把他們指到沒人的村子,倒是再給個訊息啊。

  一萬三不想乾坐著守株待兔,木代她們到達合浦的這個早上,他去了海邊,逐條檢查村裡留下的採珠船,又跟羅韌說,這船還能用。

  「我帶你回來,其實不全是為了聘婷,我爸的骨灰一直在海裡,一直是我心病。」

  他比劃給羅韌看,以前村子裡採珠,採珠人腰纏長繩,繩頭繫在船邊,頭頸用熟皮子矇住,戴錫做的彎環空管矇住口鼻,然後下水,最深能下到一兩百米呢。

  一萬三挨門挨戶去找,彎環空管離了採珠就沒別的用場,應該有人家留下來的。

  果然讓他找到一副,怪模怪樣,有罩門,也就是簡易氧氣筒的功能,羅韌不大信任這個:「反正這邊靠海,氧氣筒潛水裝置不難找,要麼再租條船,你們這裡的小木船……」

  言下之意是,一翻再翻的,經不住浪。

  也是天數巧合,木代她們出事的時候,羅韌他們租到了船正往回趕,一萬三在駕駛艙給羅韌指向:母親當時翻船的位置離著村子不遠,重點還是村邊那邊海域。

  羅韌嗯了一聲,穩穩控舵。

  一萬三心裡犯嘀咕:為什麼羅韌連開船都會?跟棉蘭老島有關?島嘛,多的是捕魚船快艇。

  木代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來的,羅韌騰不開手,讓一萬三幫忙遞電話,木代只說了兩句就斷了,再打過去,再也不通了。

  也是,那時候,她的手機落水了。

  一萬三穿鑿附會:「咱麗江沒海啊,什麼海,哦,拉市海吧。」

  拉市海是濕地公園,也是麗江著名景點,一萬三想當然:「拉市海一年到頭短不了遊人的,就算她掉下去,兩秒鐘就救起來了……」

  羅韌沉吟了幾秒,緩緩搖頭:「不對,木代不會把拉市海稱作『海上』的,你馬上給張叔撥電話。」

  撥號的時候,羅韌已經加快了航速,而當一萬三重複著說出「小老闆娘去廣西合浦嗎」的時候,他把引擎拉到了最大。

  聽到這裡,木代吁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動身之前,跟張叔報備了去向。

  她找了塊石頭,在沙地上寫:「然後呢,那個東西呢?」

  「什麼東西?」

  她繼續寫:「頂翻我們的船,還有夾住紅砂的腿的那個東西。」

  一萬三盯著那行字看了半天,眼底翻滾著異樣激盪的狠戾。

  ***

  當時,他們是先看到了那頭水花四濺亂成一團,並沒有立刻認出來,船近了之後,聽到木代的尖叫,被他形容為「尖的能在船上打孔」的尖叫。

  羅韌留一萬三在船上接應,自己下了水,很快把木代救了上來──連同炎紅砂,木代死死扼住炎紅砂的手腕,羅韌很是費了點力氣才掰開。

  木代和炎紅砂的情形不一樣,她雖然嗆了水,但那水基本被她喝了,人暈了之後很快被救起,反而沒什麼大礙。炎紅砂是一直在水下嗆水,水進了肺,呼吸暫停,做了急救和人工呼吸才醒過來。

  木代寫:「你急救的?」

  一萬三指自己的臉:「我這長相,像會急救的嗎,我連開車都不會。」

  木代一甩手,把石頭扔出去老遠。

  炎紅砂醒了之後一直哭叫,又指自己的腿,估計是疼的受不了,羅韌拿剪刀剪開她褲腿,這才發現她小腿以下,全部發紫淤腫了。

  炎紅砂說不清楚,羅韌先給她做了放血處理,然後把船泊到停車的地方,吩咐一萬三照顧木代,自己開車帶炎紅砂去最近的醫院。

  至於木代……

  她衣服濕著,一萬三起了個投機取巧的主意,把她扔到沙灘上曬去了。

  反正這裡又不冷,曬著曬著,就乾了嘛。

  「羅韌猜說,那應該是一隻蚌。」

  蚌?木代忽然想到視頻裡那隻小桌面大小的海蚌。

  「可是,也說不大通,第一是,把她小腿以下全部夾住,這蚌得多大啊,我也算是在五珠村長大的,看到的蚌,最多也就小面盆大。第二是,蚌不會游泳啊,我印象裡,蚌是靠斧足走路的,妳見過哪隻蚌是扇著兩面殼,跟小翅膀似的,在水裡游的?」

  木代沒怎麼把一萬三的話聽進去,她站起身,向著遠處的公路看過去。

  黑色的悍馬,頂上一排狩獵燈,羅韌他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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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9 05:50:30 |只看該作者
49 【仙人指路】第①⑥章

  木代腦子裡轉了好多轉,跟羅韌見面的時候,她應該怎麼表現呢?落落大方?款款一笑?熟人打招呼一樣隨便,還是最好矜持一點?

  都沒用上,因為羅韌停好車子往這邊走的時候,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羅韌為什麼關上車門就往這邊走?紅砂呢?

  責任感瞬間回歸,她是保鏢啊。

  木代急急衝上去,對著羅韌就是一通比劃,幸好一萬三跟過來,給她代言:「她嗓子喊失聲了,暫時不好說話。」

  真是提醒羅韌當時看到的那一幕了,這小身體裡,還真是蘊藏巨大能量啊,一個人能抵三個喇叭。

  幸好他猜到木代想問什麼:「妳朋友沒什麼事,但是得休息兩天,我覺得來回折騰對她腿不好,安排她住院了。」

  住院了?雖然醫院裡沒什麼危險,但她理當跟紅砂待在一起啊。

  木代強行徵用一萬三的手機,把自己的要求打給羅韌看。

  羅韌不理解:「為什麼一定要跟她待在一起?醫院裡也不好睡,妳暫時跟我們一道好了,船上有住的地方,過兩天接妳的朋友也是一樣的。」

  真是,不招不行了,她萬般不情願,期期艾艾,打出四個字。

  我是保鏢。

  羅韌居然問她:「哪種保鏢?專門雇來幫忙喊救命的那種保鏢嗎?」

  木代氣壞了:她喊的很誇張嗎,怎麼一個兩個,明裡暗裡,都拿喊救命來取笑她?當時生死關頭啊,何況她還不會游泳!

  真是懶得理這些人,良心大大滴壞!

  她臉一沉,也不要羅韌送了,抬腳就往路上走,走的飛快,把「我生氣了」的身體語言表達的很準確。

  出去的路是段低矮的盤山路,路上幾乎沒車,木代走了一段之後,羅韌開車跟上來,慢慢在後頭跟著,車燈的光掠的遠遠,像是在給她照明。

  木代不緊不慢地走了好一會兒,忽然站定,噌一下回頭。

  車停的也快,看不清他擋風玻璃後頭的臉,燈光太亮,反而刺到自己的眼,木代瞇著眼睛拿手遮光,從羅韌的位置看過去,她整個人被包裹在光影中,飛起的髮絲都根根分明,像個美好的小精靈。

  羅韌微笑,從車裡打開她這邊的門:「大鏢頭,上車吧,妳知道她在哪個醫院啊?」

  木代揣著些許小得意上了車。

  路途不近,羅韌正好借這個機會把這兩天的事給她講一講,一萬三的事,抱著骨灰盒墜海的母親,還有划著載滿牌位的採珠船覆亡的老族長。

  木代聽得呆住,聽著聽著,腦子裡忽然有一根線,慢慢地穿起了幾件事情。

  ──一萬三的父親在五珠村和鄰村的地盤爭搶中落水,雖然老族長他們見死不救其心可誅,但採珠人都是水裡的一把好手,他真的是淹死的,還是因為水裡有什麼東西,像炎紅砂遭遇的那樣,夾住了他,很快拖了下去?

  ──一萬三的母親和老族長都是在海裡翻了船,根據描述,位置跟她們今天翻船的位置很像,如果還是那東西作孽呢?

  越想越有可能,今天她們能脫險,是因為落水的只有紅砂,她一直在船上拚死去拽,羅韌他們又到的及時,但一萬三的母親和老族長,都是單人條船,雖然岸上眾目睽睽,但事起倉促不及施救。

  羅韌也想到這一點了。

  「這些事我們要聯繫起來看,如果是鳳凰鸞扣的力量指引我們來到五珠,那麼事情一定和凶簡有關。第一根凶簡在聘婷的身體裡,我懷疑,第二根在老蚌胎中。」

  木代點頭。

  這樣一來,很多事情就解釋的通了。第一根凶簡附著在人的身上,勾引出人心的惡念。第二根凶簡藏在蚌胎,用老蚌的力量造成一樁樁人間兇案。

  神棍說,凶簡是活的,那時聽的一知半解,現在倒是真有些領會了。一般的想法裡,金木水火土剋制凶簡,凶簡理應怕水,但它藏在蚌胎,反而可以借助老蚌的力量在水裡來去自如。

  「我仔細想了一下可能跟第二根凶簡有關的這幾件事,覺得也很符合神棍說的那句,很少大庭廣眾下進行。」

  初聽不可思議,再一想頗有道理。

  這幾樁五珠村的案子,雖然都是「大庭廣眾」,但有其特殊之處。

  第一樁,人人都在船上海上爭鬥,蚌卻藏在水下,隔了一線水面,卻是兩個世界。它藉著一萬三父親落水的時機,恰到好處的拖他入水,所以岸上的人看見一萬三的父親「在水裡抽」。

  第二樁和第三樁,一萬三的母親和老族長落水,岸上的人雖然都看見了,但他們只看到「船翻」,卻看不到船底下的蚌,這隻蚌像是隱身的。

  但木代這一次卻不同,因為紅砂落水之後,她死拽不放,緊接著馬達聲響,羅韌他們的船到了,接著羅韌又下水──下水的人多了,老蚌或許感覺到暴露的風險,很快鬆開了炎紅砂沉底。

  所以羅韌下水,只是救了她們,其實沒有看到老蚌──他是綜合了炎紅砂腿上的傷,可能還有紅砂醒了之後的一些描述,推理出來的。

  木代忽然想到什麼,心裡咯噔一聲。

  她漏了一個人,還有炎九霄!

  如果炎九霄那天晚上看到的蚌跟今天襲擊她們的是同一隻,而視頻裡,他說要「靠近去看看」,會不會靠近的時候,出了什麼事?

  越想越有可能,畢竟那天晚上,炎九霄是落單的。

  她趕緊比劃著要羅韌的手機,把炎家和炎九霄的事編輯了長長的一段,她心裡著急,頻頻打錯字,不得不一再刪了再寫,快寫完的時候,車身一頓停下了。

  往窗外看,是個家常餐館。

  羅韌說:「待會就到醫院了,先下車吃點飯。」

  木代這才發覺肚子餓的厲害,這一天了,路上走水裡泡,她都把吃飯這茬給忘了。

  ***

  進了餐館坐下,木代繼續認真寫她的短信,點菜都是羅韌在點,寫完了一抬頭,羅韌卻不在對面,在後廚口,跟老闆娘說著什麼。

  等他說完了過來,木代趕緊把手機遞給他。

  羅韌逐字去看,神情有些凝重,過了會放下手機,手指在桌角輕輕點著。

  上菜了,羅韌說了句:「先吃飯。」

  說出來可能影響食欲,還是等她吃完了再說吧。

  菜點的都清淡,但是木代的嗓子嚥食難受,吃的小口小口的,時不時要喝水喝湯去送──她當時到底喊成了什麼樣子?那時候,自己極度緊張,現在想起來,一點印象都沒有,羅韌他們怎麼也不說拍個視頻讓她看看呢,想來也挺有紀念價值的。

  快吃完的時候,羅韌才又開口。

  「一萬三的父親、母親,還有老族長的屍體,後來都被打撈出來了,也就是說如果真的是那隻蚌作怪,牠害人,但不……吃人。想知道炎九霄有沒有出事,還得從海底去找。」

  所以,炎九霄的屍體,可能在海底?

  木代不覺打了個寒顫。

  餐館的老闆娘過來,手裡拎了外賣的塑料餐盒,木代還以為是炎紅砂打包的,哪知老闆娘看著她笑:「說是把嗓子喊啞了的姑娘,就是妳吧?」

  好嘛,連餐館老闆娘都知道了,木代瞪了羅韌一眼:你不是有錢嗎?去中央台打個廣告唄,就說我怕死,喊救命喊的不能說話了,謝謝你幫我出名。

  老闆娘把手裡的餐盒遞給她:「我們這的土方子,醋拌銀耳,妳每天吃上點,不出兩天包好。以前有喊海的人,嗓子喊壞了,把這個當飯吃呢。」

  這樣啊,木代半不好意思的,趕緊接過來了。

  ***

  到醫院時已經很晚,炎紅砂還沒睡,躺在床上翻上一任病人留下來的小雜誌,忽然看到木代進來,喜出望外,噌一下就坐了起來,真不像個需要休養的「病人」。

  她對木代表達感謝:「雖然我被淹的半死,但我記得的,那時候妳抓著我,就是不放,感動死我了,我當時就想,我死了的話都要給我爺爺託夢,讓他給妳加錢。」

  劫後餘生,炎紅砂嘰哩呱啦,簡直是小話嘮一個,感謝完木代又感謝羅韌,中心意思就是:報答!加錢!

  木代暗搓搓覺得,不能講話也挺好的,這樣她就不用客氣地推辭「不用,不用」,而是面帶笑容,就跟鼓勵炎紅砂加錢似的。

  羅韌過來問了炎紅砂的意思,這醫院環境一般,味兒又大,炎紅砂一聽能走,舉雙手贊成,要不是腿還疼的很,怕是也舉起來了。

  羅韌要去準備一下,吩咐木代別亂走,吩咐的時候,炎紅砂滴溜溜在邊上看著,羅韌一走,她就抓著木代問:「他是誰啊,你們認識的嗎?那時候妳說要打電話讓人幫忙,就是打給他嗎?」

  木代點頭。

  「他跟妳什麼關係,男女朋友嗎?」

  還不算吧,畢竟那次她沒同意,然後……

  然後那天晚上聊了之後,緊接著又發生了聘婷重新被附身的事情之後,她和羅韌之間,總好像有些不進反退的感覺了。

  可是,羅韌對她,還是要比對別人不同吧。

  木代垂著眼睫,不點頭,也不搖頭。

  炎紅砂自己猜:「互有好感?朦朦朧朧?單相思?發展中?」

  八九不離十了,她大叫:「好險!」

  好險什麼?木代奇怪。

  「我差點就對他有想法了妳知道嗎?」她解釋,「妳想,他長的帥啊,又救了我,我的行李都掉水裡去了,住院沒錢,他二話不說就付錢,還有啊,給我放血的時候……」

  給她放血的時候,她疼的厲害,淚汪汪看羅韌手裡的三棱針,羅韌對她說:「頭轉到邊上,別看。」

  聲音低沉,沒什麼起伏,卻很鎮定,她心裡忽然一動,乖乖地就轉到邊上去了。

  還好,沒有在錯誤的道路上再跨一步,但是還沒戀呢就失戀了,還是讓人止不住的傷感,炎紅砂摀住心口:「我要躺一下,我有點心痛,我得五分鐘才能緩過來。」

  她自說自話,木代又好氣又好笑,炎紅砂躺了一分多鐘,哀怨地轉頭看木代:「不行,木代,妳得讓我心裡好受點,我不給妳加錢了行嗎?」

  木代眼睛一瞪,伸手摁住炎紅砂的腦袋,把她的臉掰到朝牆一面去了。

  炎紅砂梗著脖子,惆悵地想:真是人財兩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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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0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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