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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羅青梅] 老大是女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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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36: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松花皮蛋

  傅四老爺儘量放輕聲音問傅雲英,「英姐,為什麼想讀書?」

  上輩子雲英還小的時候,跟著哥哥弟弟們一起讀書。

  她和姐姐們學得很快,哥哥還在為背誦《三字經》苦惱時,她們已經能把《聲律啟蒙》倒背如流。

  但是等她們會讀書認字以後,母親不許她們繼續讀書。

  「女孩子又不能科舉入仕,書讀得再多也是枉然,能識文斷字就行了。」

  「女子無才便是德,書讀多了不是好事,以後不用去學堂。」

  「首輔家的夫人出閣前是個遠近聞名的才女,嫁入沈家之前,沈家要她把幾箱子書全燒了,這才把婚期定下來。讀書有什麼用?媒人上門,先看門第,再看家資,然後是品行、相貌,從沒說問人家識不識字的。」

  母親這麼說,爹這麼說,其他人也這麼說,雲英和姐姐們於是專心跟著養娘學女紅針織,再也沒碰過書本。

  ……

  雪還在下。

  傅四老爺神情鄭重,等著傅雲英回答。

  她微微一笑,一字字道:「四叔,因為我喜歡。」

  她喜歡讀書,喜歡學堂裡朗朗的讀書聲,喜歡書本上盪氣迴腸的歷史典故,喜歡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每一個字。

  內宅永遠是那一畝三分地,嫂嫂姨娘們天天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勾心鬥角——不是她們喜歡待在內院掐來掐去,而是因為她們沒有別的選擇。

  她知道女子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用其他人的話說,女子去學堂讀書完全是浪費年華和錢鈔。上輩子她害怕了,想也不想就遵從父母的命令拋開書本,此後一心跟著母親學怎麼持家,嫁人之後忙於服侍相公,更沒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既然這一世是撿來的,那麼就要活得痛快,要麼開開心心地活,要麼開開心心地死。

  傅四老爺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好。」他摸摸傅雲英頭頂的圓帽,輕歎一聲,「大哥小的時候可聰明了,要不是家裡窮,沒鈔供他讀書,他肯定能考中秀才!」

  叔侄倆說著說著,耳畔一片喧嘩人聲,到河邊了。

  黃州縣的集會和傅雲英想像中的不一樣。

  河岸人流如織,街巷兩旁店鋪林立,果子鋪、燈草鋪、籠屜鋪、香油鋪、絨線鋪、鞋面鋪、首飾鋪、銀器鋪,應有盡有。茶館、酒肆人來人往,店門前燒大灶,鍋裡架的蒸籠碼得像小山包一樣高,吆喝聲中夾雜著夥計帶笑的詢問:「葷素果碟一樣來一個?吃甜酒還是吃辣酒?」

  北方的皮貨、人參鹿茸、羊肉鹿肉,北直隸的蘋婆果、密雲棗子,山東的白梨,山西的天花菜,四川的松花皮蛋,江西的肉脯,福建的福橘餅、牛皮芝麻糖,廣西桂林府的腐乳,金陵的山楂糖、臘鴨,杭州府的香茶餅、蜜橘,揚州府的各色摺扇子,松江府的布匹綢緞……無所不有。

  武昌府漢口鎮是漕糧交兌口岸,衡、永、荊、岳和長沙府等地的漕糧全在漢口鎮交兌。作為漕糧儲存和轉運口岸,漢口鎮日益繁榮興盛,名列天下四大名鎮之一。

  凡是南來北往的貨物都在武昌府中轉,黃州縣和武昌府離得近,市集上出現天南海北的南貨北貨並不出奇。

  讓傅雲英覺得好玩的是河裡數不清的船隻。

  黃州縣雖然是小地方,也有宵禁,巷子裡的店肆每天早上辰時開門,夜裡太陽落山便開始上門板打烊,一年到頭,只有過年那兩天不開張。

  集會指的不是縣裡的店肆,而是從四面八方趕到縣裡買賣年貨的村戶和他們的烏篷船。

  他們三五家合夥,或雇或買,村村都有十幾條小船。每到集會時,男人劃著各家的小船趕到縣裡售賣家中的土物,回去時順便買些油鹽醬醋、糖果子、針頭線腦、鋤頭鐵鍬之類的傢伙什回村。

  河面上被無數條船隻擠得滿滿當當,像一尾尾黑背魚翻騰出水面,張著大嘴呼吸。

  唯有大河最中間留出幾尺寬供船隻穿行,窄窄一線水波粼粼,雪花落在烏篷船上,一轉眼就化了。

  船艙中堆滿各家的貨物,有醃菜、醃魚、醬菜、自家釀的米酒、山上獵得的野味、果乾炒貨,竹子編的籃子、粉籮、刷帚、碗碟,婦人們縫的網巾、鞋面、油靴、草心鞋……

  縣裡的人沿著河岸挑選農戶們的貨物,看到中意的,走下石梯,站在臨時用竹木搭起來的浮板上和農戶討價還價。

  農戶們操著方言和問價的顧客商量價錢,這家埋怨隔壁的船越界撞到他家的船,那邊幾個潑皮故意用船槳拍打水面,濺起的水花打濕另一家貌美婦人的衣裙,幾家光顧著談生意,忘了船在水上,哐當幾聲,四五條船碰到一起,你翻了菜籃,我倒了魚桶,還有人不小心跌進冷水裡,叫賣聲、驚叫聲、怒駡聲、呵斥聲、討饒聲……

  人聲嘈雜,沸反盈天。

  傅雲英不曾見過這樣的情景,她上輩子幼時在江陵府待過,但江陵府主城裡沒有大河供附近州縣的船隻往來。

  傅四老爺看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河裡的烏篷船看,嘴角輕勾,整天一臉嚴肅的女孩子終於露出點鮮活氣了。他扭頭吩咐隨從去雇條船,拉著她走下石橋,「看到喜歡的咱們就停下來,得給你幾個姐姐、哥哥買點好玩的東西帶回去,不然他們肯定要鬧脾氣。」

  傅雲英跟著傅四老爺上了船。船艙乾淨整潔,沒有什麼異味,艙裡設案几桌凳,桌上一隻茶壺,一套粗瓷茶鐘,一隻竹木蓮葉形狀的四槅大攢盒,一槅雲片糕,一槅炒瓜子,一槅熟栗子,一槅鮮荸薺。

  小廝篩了兩杯熱茶,傅四老爺抓起一把熟栗子剝著吃。

  藍花布簾高高掀起,叔侄倆坐在船艙裡吃茶吃點心,小船如一條銀魚,穿梭於熱鬧的水上集會之中,對面的船隻和他們的船擦肩而過,揚起的水花漣漪相互追逐。

  偶爾看到兩邊的小船裡有想要買的東西,傅四老爺就叫船家停下來,站到船頭和農戶還價。

  傅雲英給自己買了些絨線、棕絲、絹布、絲繩和花繃子,給傅月和傅桂買的是一對通草雙藤蓮,兩隻竹雕的水鴨子,給傅雲啟和傅雲泰兄弟的則是兩張關公面具。

  順著蜿蜒的大河一直逛到最西邊,河面上的船隻越來越少,船停在石拱橋下,傅四老爺拉著傅雲英下船,登上石梯,「到紙鋪了。」

  天氣冷,店老闆躲在裡間烤火。聽到傅四老爺和夥計說話的聲音,連忙掀簾親自出來相迎,寒暄一陣,笑眯眯道:「府上公子要買多少紙張?」

  傅四老爺低頭看傅雲英。

  店老闆眼底閃過一抹詫異之色,倒也沒多問,一看就曉得四老爺溺愛後輩,今天能做筆大生意嘍!

  傅雲英沒說話,繞著店裡的貨架轉一圈。

  夥計知道傅四老爺是大財主,沒有因為傅雲英年紀小而輕看她,跟在她身邊,耐心向她介紹各種紙張的價格和適合的用途。

  竹紙一百張八十文錢,淨邊紙一百張四百文,毛邊紙一百張六百文,青紙、杏黃紙貴些,一百張得三兩銀子,至於更貴的高麗紙、宣紙,一般人家用不到,夥計沒提。

  傅雲英要了幾百張最便宜的竹紙。

  接下來選筆,毛筆有兔毛、羊毛、狼尾、鼠鬚、馬毛等等,筆桿材料由賤到貴分竹、木、牙、玉、瓷幾種。

  傅雲英挑了一支竹管筆。

  傅四老爺不懂紙張和毛筆的好壞,大手一揮,叫夥計把硬毫、軟毫、兼毫筆各樣按照大小全包了,紙張也另外多要了幾百張。

  傅雲英想了想,沒有推拒,反正情已經欠下了,以後她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報答四叔。

  最後選墨,墨錠分好壞,好的墨質細、膠輕、色黑、聲清。質細的墨沒有雜質,膠輕的墨書寫時順暢,不易滯筆,色黑的墨錠顏色純正,聲清是說敲擊墨錠時發出的聲音很清脆,這樣的墨錠質量上乘,沒有雜質。

  店老闆一開始沒把傅雲英當回事,以為是傅家哪位小姐覺得紙筆文具好玩才吵著要長輩給她買,想趁機狠宰一把,取出幾枚尋常的墨錠,吹得天花墜地,什麼宮裡御用的墨,添了多少多少香料,寫出來的字多好看,一錠要幾兩銀……

  傅雲英仰頭看著店老闆,似笑非笑。

  店老闆不禁訕訕,心裡暗忖:我咋會怕一個女孩子?一邊不服氣,一邊還是歇了宰客的心思,老老實實給傅四老爺推薦幾塊本地常見的墨錠。

  買齊東西,店老闆把叔侄倆一直送到店外石階下,「大官人回去等著,東西下午就能送到您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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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律啟蒙》,清朝是編著,主要是訓練韻律的啟蒙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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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01: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蜜汁燉肘子

  叔侄倆仍舊乘船回東大街。

  集會仍然喧鬧,船在窄窄的空隙中穿行,破開的水浪蕩出一圈圈波紋。

  到石橋下時,傅四老爺忽然咦了一聲,指著對面一條烏篷船,「那是大房的船。」

  兩船越來越近,依稀能聽見對面烏篷船裡傳出說話聲。

  傅四老爺眉頭微皺,烏篷船搖晃得厲害,船上的人好像在爭執什麼。

  「哐當」一聲,像是案桌翻倒的聲音。對面那條船停了下來,有人掀開布簾,怒氣衝衝地走了出來。

  是個年紀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年人頭戴烏綾六合帽,穿一件山東繭綢長袍,鬍鬚花白,冷笑連連,回頭朝船艙裡的人道:「你如今讀書中舉,是體面人了,我們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別忘了你母親當年是怎麼把你撫養長大的!」

  船家不敢吱聲。

  傅四老爺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幾句,見狀立馬縮回船艙裡,朝傅雲英做了個鬼臉,吩咐船家,「走吧。」

  槳聲欸乃,小船飛快划遠。

  兩船擦肩而過時,烏篷船裡的人說話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語氣溫和,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決氣勢。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見你娘,你敢當面把這話對你娘說嗎?」

  不知道船裡的人回答了什麼。

  北風呼嘯而過,掀起布簾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艙裡,負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飄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雲英來不及細看男子的相貌,只覺得眼前彷彿閃過一道雪亮的光芒。

  剎那芳華,眉眼如畫。

  如果她沒看錯的話,船裡的人應該是個美男子。

  她低頭攏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鐲,漫不經心地想,既有一把悅耳動聽的好嗓子,確實得好相貌來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歡聲笑語。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麼就和好了,姐妹倆坐在羅漢床上翻花繩,丫鬟們圍在一旁幫忙數花樣。

  兩個少爺傅雲啟和傅雲泰還在玩撒棍。傅雲啟輸多贏少,一煩躁把外面穿的夾袍脫了,趴在羅漢床上,全神貫注盯著傅雲泰手裡的動作。

  老太太拉著傅四老爺說話,細問他前段時日在外邊的起居飲食。

  傅雲英讓丫鬟把集會上買的小玩意拿進暖閣,分給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

  東西一模一樣,沒什麼好爭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著謝過她,拉她一起玩。

  她沒來得及拒絕,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兒一把抱起她,放到羅漢床上坐著,還拍拍她的腦袋。

  敷兒是鄉下丫頭,生得壯實,力氣大。

  傅雲英接過絲帶,隨手翻了幾個複雜的圖案。

  「這是什麼花樣?我怎麼沒見過?」傅桂立刻來了興趣,搶過絲帶纏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麼翻!」

  傅月柔聲說:「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讓她多玩會兒,馬上就輪到你了。」

  傅桂臉色一沉。

  傅雲英不吭聲,這對堂姐妹還真是冤家,一會兒手拉手親親熱熱吃果子,好得像一個人,一會兒臉紅脖子粗,你不理我、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該怎麼和十一二歲的小娘子相處,想了想,雙手抓著床欄往下爬。

  羅漢床底下沒有設腳踏,她試了好幾次,穿繡鞋的小腳丫才安全著地。

  一旁的丫鬟們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羅漢床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傅雲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筆墨文具買了,傅四老爺也答應不會干涉她讀書,但這並不表示她能和少爺們一樣去學堂上學。

  她必須先表現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贏得更多機會。上輩子剛學會認字就徹底荒廢學業,除了能看懂書信之外,書本上的知識她早忘光了。光陰不等人,她得抓緊時間溫習功課,爭取早日趕上傅雲啟他們的進度,然後超過他們。

  老太太還攥著傅四老爺的手問東問西,院子裡響起盧氏的說笑聲。

  丫鬟婆子簇擁盧氏進來,韓氏、傅三嬸跟在一旁,該吃午飯了,盧氏過來請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鴨湯還是豬骨湯。

  傅雲英只得跟著眾人一起吃飯。

  傅三叔回來了,傅四老爺命人擺酒,兄弟倆在外邊正堂邊吃酒邊商量正事。

  老太太帶著孫子、孫女在側間另擺一桌,幾個媳婦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緊挨在孩子們身後坐下,幫著夾菜。

  飯吃到一半,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王叔跑進正院,喘著氣道:「官人,大房那邊吵起來了,三老爺讓各房的人過去說話。」

  大房的三老爺是傅家現任族長。

  族長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爺和傅三叔對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這次好像陣仗挺大的,說各房有幾個兄弟,就得派幾個人過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兒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個都不能少。那邊催得急,請官人立刻動身。」

  「這是要推選族老嗎?」傅三叔一臉茫然。

  宗族內部事務一般由族老們商議後決斷,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輩,一旦當選,不會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麼糊塗事惹了眾怒。等老一輩的仙逝之後,才會選新任族老。

  一般過年的時候家中人口最齊全,族裡的大事基本選在過年期間商討。

  傅四老爺雙眉輕皺,回頭看向側間。

  傅雲啟手裡正抓著一隻蜜汁燉肘子啃,滿嘴油光,醬汁蹭得到處都是。

  傅雲英扯扯傅雲啟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雲啟嘴裡含著一塊肘子肉,滿頭霧水,「什麼?」

  傅雲英緩緩道:「王叔剛才說了,一個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盧氏很快反應過來,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雲啟洗臉。

  傅雲啟差點被肘子肉噎著,艱難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盧氏起身拉他起來,笑著安慰他:「啟哥乖,沒事,跟著你兩個叔叔,不怕啊。」

  傅雲啟哆嗦了兩下,掙開盧氏,一頭紮進老太太懷裡,「奶奶,我吃的好好的……別讓我去。」

  老太太拍拍孫子的臉,揚聲說:「老四啊,你們兩個去就行了,啟哥還小呢,大過年的,別把他嚇著了。」

  傅四老爺面露難色。

  宗族裡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氣越足,別人不敢輕易欺負,分到的族產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斷了香火,就會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畝山地。他之所以為傅老大過繼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產,哪怕寥寥無幾,也不能讓人占了去——誰知哪塊山頭可能是藏有寶貝的聚寶盆呢?

  他為啟哥爭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裡的人真正正視啟哥,還得靠這孩子自己爭氣才行。

  讓啟哥去族裡旁聽長輩們商議大事,是歷練他的好機會。

  可惜啟哥太嬌氣了……強迫他去,他說不定會當著一屋子長輩哇哇大哭,那就丟臉了。

  傅四老爺眉頭越皺越緊,餘光突然掃到端坐一旁的傅雲英。

  傅雲啟撒嬌發癡,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裡去。英姐卻氣度沉著,不用他說,就知道他想帶啟哥去族裡的祠堂。

  傅四老爺果斷朝侄女招招手,「英姐,你過來。」

  女眷們愣住了。

  韓氏霍然跳起來,「這……」

  「娘,我和四叔出去一趟,沒事。」傅雲英款款而起,示意丫鬟跟上自己,在祖母、嬸嬸們若有所思的打量中離席而去。

  等她走到近前了,傅四老爺牽起她的手,「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族裡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頭不歸家,家裡的媳婦可以代男人出面,不過不能進祠堂。到時候你跟著其他房的嬸嬸待在隔壁廂房裡,害怕的話讓王叔帶你回來。」

  傅雲英點點頭,「四叔,我曉得了。」

  傅老大走了,九哥傅雲啟立不起來,她代表大房出席。女子無事不能進祠堂,她得和其他女眷們一起待在廂房旁聽。

  傅四老爺沒想要她從此代替傅雲啟的地位,讓她去祠堂只是象徵傅老大這一支還有子嗣而已,免得族裡人生事。

  她願意當這個擺設,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就當是踏出第一步,慢慢豎立起威信,有利於以後說動傅四老爺准許她去學堂念書。

  傅三叔凡事都聽弟弟傅四老爺的,沒有反對弟弟的決定。

  院外大雪紛飛,小廝撐起羅傘,叔侄三人信步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匆匆出門的傅家男丁,大家互相道過好,小聲議論為什麼急著召集族裡的男人,有人猜測是選族老,還有人猜可能要分年禮。

  傅雲英緊緊跟在傅四老爺身邊,她個子矮,又低著頭不說話,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快到祠堂時,巷子裡鑽出一個瘦小的人影,攔住傅四老爺,「四老爺,我們老太太請您借一步說話。」

  傅四老爺認出來人,煞住腳步,「陳老太太找我?」

  來人點點頭。

  傅四老爺沉吟片刻,對傅三叔道:「你先去祠堂,我待會兒再去。」

  「欸,好。」傅三叔沒有多問,跟著其他人一起走了。

  傅四老爺彎腰和傅雲英說,「這是大房的人,陳老太太是二少爺的娘。」

  他們跟在小廝的身後,走進東大街最氣派、最寬敞的宅院裡。

  已是隆冬時節,大房的院子裡卻一片蒼翠,順著抄手遊廊往裡走,庭院幽深,成片竹林隨風搖曳,沙沙的聲響像綿密的雨聲。

  小廝在一處掛滿枯藤的月洞門前停了下來,「四老爺稍等,小的進去通報一聲。」

  傅四老爺笑著應了。

  等了片刻,總不見人過來。

  傅四老爺指指院牆後冒出的竹叢,小聲說:「英姐,你看這竹林,全是從長沙府那邊移植過來的,陳老太太是長沙府人。」

  傅雲英淡淡喔了一聲,她對竹林沒興趣。

  傅四老爺左顧右盼,想找個僕人去問話,目光轉了一圈,突然激動地啊了一聲,「二少爺!」

  他臉上難掩興奮,拉起傅雲英的手,急急走下苔痕點點的石階。

  院子裡靜悄悄的,竹林罩下一片陰影,池裡的水泛著一種冷冽的淡黑色。

  等走近了,傅雲英這才發現,原來有個人立在池邊。

  是個年輕的青年,眉目疏朗,瞳似點漆,書卷氣極濃,穿一件素白圓領寬袖皂緣絹襴衫,立在大雪之中,因在內院,沒戴儒巾,只以網巾束髮。

  他肩頭落滿雪花,顯然已經在雪地裡站了許久。

  傅雲英仰頭打量青年,發現他面容溫和,品貌高逸,一雙眼睛卻極深邃銳利,眸光燦燦,風華內斂。

  傅四老爺有些手足無措,連呼吸都變輕了,壓抑住興奮,拉著傅雲英快走幾步,笑著和青年打招呼:「雲章,出來賞雪?」

  沉思中的青年恍然回過神,微微頷首,嗓音柔和,宛若春水流淌,「四叔。」

  傅雲英撩起眼簾,這把清而不亮的嗓子她很耳熟,是集會上那條烏篷船裡和傅三老爺爭吵的男子。

  這就是天縱奇才的少年舉人傅雲章?靠功名撐起整個大房家業的二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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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烤紅苕

  二少爺傅雲章之名,如雷貫耳。

  還沒回黃州縣時,傅雲英就從王叔和傅四老爺口中聽說過這位二少爺。回到傅家後,二少爺的名字出現的次數更多更頻繁。東大街所有傅家人都對這位二少爺推崇備至,他是黃州縣遠近聞名的大才子,連趕集的農戶都知道傅家二少爺是縣城裡最年輕的舉人老爺。

  聞名不如見面,光是傅雲章這一身鶴立雞群、儒雅清峻的氣度,對得起他在外的響亮名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官場上也是如此,讀書人若是有一副好相貌,最後殿試時比別人更容易得到皇上的青睞。崔南軒當年高中探花,聞喜宴上先帝看他風度翩翩,驚為天人,立刻破格授予他官職,倒把老態龍鍾的狀元爺姚文達給冷落了,以至於後來姚文達和崔南軒的關係一直不怎麼融洽。

  傅雲章如此年輕,風姿又如此出眾,假若他能入京參加殿試,一定也能一舉成名。

  傅四老爺生平最崇敬讀書人,傅雲章雖然是他的後輩,他卻很少直呼傅雲章的名字,每次提起他要麼是「舉人老爺」,要麼是「二少爺」。他滿臉帶笑,催促傅雲英,「英姐,這是你二哥哥,快叫人。」

  傅雲英頓了一下,二哥哥實在叫不出口,只好含糊喊一聲:「二哥。」

  傅雲章淡淡掃她一眼,眼眸微垂,嘴角似乎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如三月間湖面微皺的漣漪。

  傅雲英拿不準他到底是不是在笑,眉眼彎彎,回以一個禮貌客氣的笑容。

  她昨晚剛拿傅雲章嚇唬九哥傅雲啟,第二天就見到這位傳說中的二少爺,想想還挺好玩的。

  傅雲章單手握拳,輕輕咳了一聲。

  傅四老爺臉色馬上變了,關切道:「大冷的天,可別凍著了,你身子不好,早點進屋去。」

  傅雲章微微一笑。

  這時,消失半天的大房家僕找了過來,作揖道:「四老爺,老太太請您過去。」

  說完,他又朝傅雲章鞠了個躬,「二少爺,老太太讓您一道進去。」

  傅雲章垂眸不言,臉色微沉。

  家僕湊到傅四老爺身邊附耳低語幾句,傅四老爺臉色驟變,為難地掃傅雲英一眼。

  「四叔,我在外邊抱廈裡等您。」傅雲英仰頭扯扯傅四老爺的袖角,輕聲道。

  她模糊聽到家僕說了「牌坊」兩個字,族長傅三老爺召集族中男丁,極有可能是為了朝廷旌表節烈的事。

  傅家宗族要為族裡的節婦立貞節牌坊,陳老太太趕在族中大會之前找傅四老爺說話,多半是想拉攏傅四老爺。

  陳老太太的丈夫病亡後,荊釵布裙,不飾脂粉,長年累月閉門不出,含辛茹苦將遺腹子傅雲章拉扯長大,供他讀書進舉。如今傅雲章出息了,是縣裡數一數二的舉人老爺,說話比鄉老、鄉賢和縣裡的秀才們更有分量,族裡為陳老太太求一座貞節牌坊是遲早的事。

  身份地位、萬貫錢鈔,傅雲章都有了,可惜他年紀太輕,不足以服眾。陳老太太要給兒子找個好幫手,眼下傅四老爺儼然是族中永字輩裡最精明能幹的一位,極有可能接替族老的位子,陳老太太才會找到他。

  迅速理清其中的關係,傅雲英心中微哂,貞節牌坊這種東西,委實可笑,婦人願不願意改嫁,是自己的自由。如果她能代表大房發表意見,一定堅決反對。

  「四叔,你先去祠堂。」傅雲章輕輕拂掉肩頭落雪,「我過去見母親。」

  如果沒找到韓氏和傅雲英,傅四老爺不反對族裡請立貞節牌坊的事。但是現在小吳氏已經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貞節牌坊請來了也沒小吳氏的份,他不怎麼想摻和進去,躊躇道:「我就這麼走了,大嫂子那邊……」

  家僕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傅雲章輕掃他一眼,家僕立刻垂下頭,默默退開。

  傅雲章虛手做了個請的姿態,「四叔,請。」

  傅四老爺鬆口氣,拉著傅雲英離開。說實話,陳老太太性子執拗,和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談生意還費勁,偏偏她是個積年的老寡婦,兒子又爭氣,輕易怠慢不得,二少爺此舉正好幫他解圍。

  祠堂裡鬧嗡嗡的,時不時傳出族長傅三老爺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聲音。

  傅四老爺站在外邊聽了一會兒,親自把傅雲英送到隔壁廂房裡。

  廂房裡頭燒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們圍著火盆議論紛紛,看到小雲英,立刻一擁而上,拉著她問長問短。

  族裡的媳婦一大半是鄉下人,說話帶著濃重的鄉音。

  傅雲英按著輩分一個個招呼過去,都是她的長輩,和四叔同輩的叫「嬸子」,和祖父同輩的叫「太」,再有輩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們可憐她小小年紀沒了父親,又看她年紀雖小,卻氣度從容,不慌不忙,心裡愈加喜歡。

  十八嬸用火鉗撥開爐灰,夾起一枚烤熟的紅苕剝給她吃,「怪冷的,吃點熱乎乎的東西。」

  傅雲英謝過十八嬸。烤好的紅苕又香又軟又熱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著,不知怎麼忽然想到上輩子第一次吃到紅苕時的情景。

  紅苕是從西洋那邊傳進中原的,一開始只有衛所裡的屯兵敢吃,後來因為這東西好養活,產量大,才逐漸傳到京師。崔南軒曾經上書朝廷,建議由各地官府免費向農戶提供種子,大力推廣這種作物,可惜摺子被駁回了。當時的首輔是浙江人張楨,沈介溪那時在內閣中資歷最淺,張楨和沈介溪政見相對,張黨和沈黨水火不容,凡是沈黨提出的奏議,不管對錯,張黨的大臣全部反對。

  崔南軒的母親和陳老太太一樣,也是節婦。他考中探花後,為表彰崔母忠貞不二,官府准許崔家請修貞節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興高采烈,劃出兩百畝上好的肥田作為族產,每月發放銀米贍養族中的寡婦孤兒。這本是好事,但結果卻釀成不幸,其後兩年,當地陡然多出幾十個為夫殉節的節婦,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裡人強逼的。

  為了給宗族「爭光」,正值妙齡、還未出閣的小娘子竟也在親生父母的勸說下懸樑自盡——和她定親的表兄一病死了,沒過門也要為夫守節。

  崔南軒後來有沒有後悔倉促為母親爭取牌坊,傅雲英不知道。他沒有寫信訓斥家鄉族人,節婦剛烈忠貞,有利於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對他來說,什麼都沒有前途重要,死幾個遠親而已,他不會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個傅雲章,傅家就迫不及待為他造勢了。

  廂房中的女眷們圍著蘇娘子打聽請立牌坊的事。蘇娘子帶著一雙兒女投靠傅三老爺過活,她兒子蘇桐才學出眾,明年開春要下場。她寡婦失業的,時常陪傅三太太說話解悶,消息靈通。

  蘇娘子手裡飛針走線,小聲道:「八九不離十了,只要二少爺寫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們兩眼放光,一臉與有榮焉。

  傅雲英搖頭輕歎,這些婦人顯然被族老們忽悠過,以為族裡有一座貞節牌坊是件很榮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貞節牌坊,確實有利於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聲,說不定會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結親,但是牌坊同時也是一副枷鎖,牢牢禁錮族中婦人的言行舉止。

  女眷們七嘴八舌,討論得熱火朝天,院外響起一片奉承聲,小僮僕掀開藍底白花布簾,簇擁著一位滿頭銀絲、精神矍鑠的老婦人走進廂房。

  老婦人頭戴黑地福壽萬年抹額,穿蒲桃青漳絨滾邊大袖氅衣,沉香色萬福壽紋豎領夾襖,衣襟前一對蜂趕菊金扣子,髮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壽字形銀製髮釵,腕上一串佛珠,手裡牽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進得廂房,掃視一圈,淡淡頷首。

  女眷們愣了一瞬,不約而同跳起來,堆起滿臉笑,「老太太來了,老太太過來坐。」

  幾個婦人搶著搬椅子,幾個把火盆挪到老婦人身前,剩下的一擁而上,爭著去攙扶老婦人。

  傅雲英坐在小杌子上,雙手捧著烤紅苕,繼續吃她的。

  十八嬸也沒上趕著去討好老婦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從來不出門的,今天怎麼親自來了?」

  傅雲英吃完烤紅苕,拿出綢手帕擦手。

  這老婦人就是二少爺的母親陳老太太?難怪傅家的媳婦們巴巴地跑過去奉承她。

  陳老太太的出現讓眾人又驚又喜,蘇娘子一邊笑著巴結老太太,暗地裡朝小丫頭使眼色。

  小丫頭意會,出去找家僕打聽大房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很快,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遍祠堂:二少爺傅雲章大逆不道,拒絕出席今天的宗族大會,他反對為自己的母親陳老太太和其他寡婦修貞節牌坊!

  廂房裡的婦人們驚詫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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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洋:明朝時西洋大致上是指現在的東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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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洋糖

  祠堂裡亂成一團。

  傅家各房全是無官無職的白身,舉人二少爺人雖然年輕,卻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著二少爺的功名發家,現在二少爺頭一個反對修牌坊的事,其他族老不免慌亂。

  陳老太太現身後,引起一片譁然。

  族長三老爺努力安撫眾人,「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雲章怎麼會不答應呢?我再去問問他,興許是傳話的人聽錯了。」

  混亂中,傅四老爺找到候在外邊回廊裡的王叔,皺眉道:「看來今天陳老太太要大鬧一場,說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這裡亂糟糟的,他們顧不上女眷那邊。」他低啐一口,暗罵晦氣,出門的時候他以為族裡可能要分年貨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帶過來多占一個名額,沒想到族老們算盤打得叮噹響,出其不意召集眾人,只是為了逼二少爺表態!

  合族強烈要求之下,二少爺孤木難支,很難堅持他的決定。

  傅四老爺覺得族老們完全是多此一舉,二少爺讀了那麼多書,懂得的道理比他們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爺不答應,那就別修什麼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會因為哪家多幾個寡婦就少收稅錢。

  王叔走到隔壁廂房外面,男人們鬧哄哄的,女眷們還算鎮定,沒有吵嚷。

  僕人們從離得最近的傅三老爺家搬了一張黑漆大圈椅過來,放在廊簷底下的臺階上。

  婦人們攙扶陳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腳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陳老太太面容冷肅,對身邊一個穿桃紅襖綠羅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訴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這裡坐著等他,他什麼時候過來,我什麼時候起身!」

  小娘子答應一聲,提著裙角跑遠,丫鬟們立刻追上去。

  廂房裡除了傅雲英是個女孩子以外,還有三個和她情況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親早逝,母親守寡不願出門,代表她們那一房來當個擺設的。她們是未出閣的大閨女,婦人們不許她們出去,囑咐她們待在裡間烤火。

  貞節牌坊的意義,這三個小娘子似懂非懂,她們不關心牌坊最後能不能修成,專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個指著跑開的小娘子說:「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從娘家抱來養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親生閨女還疼。老太太每個月給她裁新衣,我娘說那個裁縫是從蘇州府那邊請來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幾貫錢!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紗,山西的潞綢,南直隸的寧綢,還有海上來的西洋布……不要錢鈔似的,一匹匹往家裡買。」

  另外兩個小娘子聽了這話,不由得嘖嘖出聲,滿臉豔羨。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躡手躡腳走到門簾外邊,「五小姐,官人讓我來接您回去。」

  傅雲英輕輕呼出一口氣,她正覺得百無聊賴,只能低頭數火盆裡有多少塊炭,數來數去,數得眼睛發直。

  她和三個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彎的堂姐作別,出了廂房。

  王叔撐起羅傘,丫鬟找過來,主僕幾人悄悄離開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傳來高筒氈靴踩在雪地裡的聲音。寒風裹著雪花拂過青磚院牆,一雙蒼白、指節修長的手分開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後露出一張如畫的臉孔,眉眼精緻,斯文俊秀。

  是二少爺傅雲章,他踏進長廊,迎面走過來,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巔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風肆虐,他淡然以對,脊背挺直。

  剛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帶著丫鬟跟在他身後,一邊走,一邊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撫養長大,你就是這麼回報娘的?娘吃了那麼多苦,要一座牌坊怎麼了?又不要咱們出錢鈔,你只要寫一篇文章給知縣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辦妥……」

  傅雲英環顧左右,狹路相逢,沒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輕咳一聲。

  傅容猛然停下腳步,看到她,眉頭緊鎖,把剩下的話吞回肚子裡,冷哼一聲,氣衝衝往裡走。

  傅雲章微不可察地搖搖頭,目光漫不經心從傅雲英身上掃過。

  他氣質溫潤,彬彬有禮,垂眸看人的時候,神情卻顯得有些冷淡淩厲,傅雲英朝他略一頷首,平靜招呼道:「二哥。」

  傅雲章怔了怔,匆匆嗯一聲,徑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倆一前一後,轉過拐角不見了。

  傅雲英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轉身,「回廂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趕緊拔腿跟上。

  ※

  傅雲章出現以後,祠堂裡的族老們吵得更厲害了。

  一牆之隔的廂房裡,傅雲英能清晰聽到族老正在痛駡傅雲章「不忠不孝、忘恩負義」,還有罵得更粗俗的,說他狼心狗肺,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夠壯大,靠的是傅雲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蔭族人,不知這些族老到底哪裡來的底氣,竟然敢將這位少年舉人罵得狗血淋頭。

  婦人們勸說陳老太太的聲音遠遠飄來,陳老太太臉色陰沉如水,堅決不肯起身。

  傅雲英恍然大悟,差點忘了傅雲章的母親,本朝以孝治國,族老們並不是沒有靠山,他們的倚仗就是陳老太太。

  真是難為二少爺,諸葛孔明舌戰群儒,尚有魯肅在一旁幫襯,他卻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宗族。親生母親和外人聯合起來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當頭壓下來,他再雄辯,也不得不對養大他的母親妥協。

  出乎傅雲英的意料,不知傅雲章說了幾句什麼,族老們的氣勢陡然變弱了,祠堂那頭的喧嚷聲越來越低。

  女眷們發現異樣,面面相覷。

  院牆下靜悄悄的,僮僕們大氣不敢出,氣氛為之一肅。

  「怎麼回事?」陳老太太覺出不對勁,扭頭指指蘇娘子,「桐哥他娘,你過去看看。」

  態度很不客氣。

  蘇娘子響亮地答應一聲,冒雪走到長廊外,找僕役打聽祠堂裡現在是什麼情形。

  留額髮的小廝小聲道:「二少爺說,他不會上書求知縣大人旌表節婦,誰敢背著他動手腳,他就把誰家的田畝劃出去。族老們立馬不吭聲了,答應二少爺以後不提立牌坊的事。」

  蘇娘子是婦道人家,不懂傅家族裡的田產是怎麼劃分的。但是她知道田畝記在二少爺名下,不僅可以逃避一定的稅賦,還有其他好處,所以二少爺考中舉人後,族裡的人爭著搶著獻田獻地,縣裡的人還主動把貨棧、店鋪送給二少爺,一個大錢都不要,只求給二少爺當奴僕……

  她回到陳老太太身邊,如實轉述小廝的話。

  陳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緊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

  傅容雙眉緊皺,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執了!真不曉得他到底在想什麼!」

  婦人們對望一眼,含笑解勸陳老太太,「二少爺恁的聰明,也許有別的打算,大嫂子別急。」

  蘇娘子的聲音最大:「老太太,你們家二少爺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後要做大官的!二少爺一定能給您掙一個誥命,您什麼都不用操心,就等著享福吧!」

  ……

  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討好奉承的話,陳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緩了一點。

  不一會兒,小廝過來傳話,今天不討論牌坊的事。二少爺吩咐伴當準備了一大車好布匹、糍糕果酒、剛宰的豬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一筒酒、兩盒糍糕、一刀帶肥膘的豬肉,一包洋糖。族長請眾位媳婦去祠堂門口領年禮,領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們都服軟了,女眷們還能如何?聽說有東西分,眾人兩眼放光,一窩蜂衝向門口,生怕去遲了被別人搶先。

  傅容氣得頓足,「一個個跟沒吃飽一樣,看到肉就往上撲!」

  陳老太太怒不可遏,顫顫巍巍站起來,拂袖而去。

  傅雲英看足了熱鬧,等祠堂的男人們散了,站在門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爺出來。

  大部分人去搶年禮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愛吃洋糖,家裡的糖是從縣裡的果子鋪秤的,沒有洋糖細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爺說了一聲,和其他人一起去門口排隊。

  解決了牌坊的事,傅四老爺心情很好,踮起腳張望大門前排起來的長龍,「英姐,吃沒吃過洋糖?從廣州府運來的……等你三叔拿到年禮,四叔那份都給你。」

  傅雲英不由莞爾。

  先前她就好奇,傅雲章只是比別人會讀書罷了,怎麼能帶動整個傅家蒸蒸日上呢?他一定有什麼過人之處。

  果然,他不是一個簡單迂腐的書生。

  打蛇打七寸,田地只是小事,他拿田地威脅族人,不過是個警告而已,族老們人老成精,明白他意志堅決,為了自己的利益,不可能擰成一根繩反對他。族老們一猶豫,其他人更不會和他唱反調。先用舉人的身份嚇退族老。然後籠絡族人,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把事情壓下來,至於他母親,一個婦道人家,怎麼也拗不過整個宗族。

  他為什麼反對為族裡的寡婦請修貞節牌坊?他母親是寡婦……按理說他應該和其他官員一樣,一旦蟾宮折桂,立刻迫不及待為母親請封才對。

  回到傅家,老太太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細問他們族長叫他們去幹什麼。

  傅三叔揣著一包洋糖,憨憨一笑,「娘,給您洋糖。」

  老太太嫌棄地瞪他一眼,「老四,你過來,先說正事。」

  傅三叔面露尷尬之色,笑容凝滯在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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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糖:明朝時的洋糖指的是美洲的糖。因為質量好,成了標杆,後來國內生產的高質量的糖都叫洋糖。

  上一章忘了說網巾,網巾是明朝士庶男子都要戴的,男人把頭髮束在網巾裡,然後再在網巾外面戴儒巾或者帽子,現在好多做法失傳了。

  看韓國古裝劇的時候,好像經常看到一堆大臣戴著網巾的場面,這在明朝不可能,因為網巾比較居家,出門或者見客人的時候要在網巾外面戴帽子或者各種巾,否則很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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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糍糕

  冬天天黑得早,不到酉時天已經黑透。雪虐風饕,槅窗外時不時響起積雪壓斷枯枝的畢剝聲。

  韓氏坐在油燈前納鞋底,絮絮叨叨和傅雲英講她今天打聽來的八卦。

  兩個妯娌中,韓氏和傅三嬸更能說到一塊去。

  傅三嬸和韓氏一樣能幹力氣活,會種地,能養豬。她至今還不習慣被丫頭們伺候。當年傅家發家得太快,傅三嬸腦子裡還迷糊著。那天她光著腿在田裡插秧,頭頂一輪毒太陽,能把人曬出一層油來,汗珠子順著臉頰嘩嘩往下掉。忽然好多人從村頭跑過來,說傅四老爺在外邊發財了。她帶著一身泥巴點回家,看到家門口停著一輛好闊氣的馬車,還有好幾頭驢,馱著好多稀罕東西。

  傅四老爺掙了大錢,直接買下村裡最肥的一頭整豬,現宰了做菜,燉的、炸的、煎的、炒的、汆的、煮的,香味整個村子都聞得到。菜太多了,桌子擺不下,一家人乾脆圍著大灶吃,一人一隻大海碗,吃得抬不起頭。

  傅三嬸頭一次吃到那麼多肉。

  之後傅家搬到縣裡住,換了大宅子,買了丫頭、廚娘、門房,家婆成了老太太,以前對他們這一房不冷不熱的族裡媳婦全都變了樣,串門的時候爭相奉承老太太,恨不能把傅月和傅桂誇成天上的仙女。

  傅雲英示意丫鬟們出去,壓低聲音問韓氏:「三叔會木工活,閒時做點竹籃、竹篩、篾帚出去賣,雖說發不了財,應該能掙點錢鈔,三叔、三嬸看起來都是勤快人,怎麼沒想到這個?」

  傅老大沒了以後,韓氏辛苦持家,有什麼煩心事只能和傅雲英商量。女兒說話的口氣像個大人一樣,她也不覺得奇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當年就是這麼過來的,「老太太不讓三叔出去攬活——說是不體面。」

  老太太嫌木匠不賺錢,要求傅三叔去傅四老爺的鋪子裡幫忙。傅三叔不認字,不會算帳,嘴巴笨,人老實,既當不了掌櫃,也沒法管賬,連夥計他都幹不來,只能幫著抬抬箱籠,幹點粗活。

  傅雲英秀眉微挑,老太太既然反對傅三叔做木匠,應該也不會答應讓媳婦織布賣錢,看來她得找傅四老爺幫忙。

  她拿銀籤子撥弄油碗裡的燈芯,「娘,我們不能光靠四叔養著。我想過了,織布要買織機,家裡淺房淺屋的,您要是在房裡織布,老太太那邊肯定能聽見機杼聲……」

  「我也犯愁呢!不能種地,沒法養豬……我這把子力氣沒處使,只剩下織布這一個手藝了。」韓氏皺眉說,她不想和老太太起衝突,畢竟老太太是她的家婆。

  尋常人家的婦人可以做針線掙點錢鈔貼補家用,問題是黃州縣家家戶戶的媳婦都會做針線活,韓氏只會繡幾朵桃花、幾片柳葉,精緻的繡件她做不來,正經的店鋪看不上她的繡活,貨郎給的價格又太低。

  傅雲英取出集會上買的針線帛布,「娘,我買了棕絲、絹布、絲繩、銅絲,過年我們不用出去拜年,我在家教您編網巾,這個比織布簡單。網巾人人都要戴,比荷包好賣。」

  韓氏一口答應下來。母女倆說了些其他瑣事,梳洗睡下。

  過了大半天後,韓氏才後知後覺,翻了個身,疑惑道:「大丫,你什麼時候學會編網巾的?」

  傅雲英打了個哈欠,「衛所千戶家的太太教我的……」

  千戶家的太太很喜歡她,想把她買去當小丫頭。韓氏捨不得把閨女送到別人家為奴為婢,沒答應。

  韓氏信以為真,喔一聲,給女兒掖好被角,繼續呼呼大睡。

  傅雲英卻睡不著了。

  編網巾是上輩子學會的,崔南軒剛出仕的時候在翰林院任職,官位不高,交際應酬卻不少,光靠他那點俸祿根本不夠嚼用。後來她想了個辦法,和街坊家的大姐合夥一起買銅絲、錫絲編網巾,做好的網巾送到鋪子裡寄賣,好歹能掙點買菜蔬米糧的錢。她的網巾編得好,花樣多,加上探花娘子的名頭,京師裡的人搶著買,不愁銷路。

  後來崔南軒得當時的次輔沈介溪賞識,一路升官,家裡寬裕了許多,她就沒編網巾賣了。

  ※

  此時,傅四老爺房裡,油燈還亮著。

  長條桌上放了一包洋糖,一盒撒了玫瑰絲的糍糕。

  傅四老爺指指紙包,「給泰哥和月姐留一份,剩下的明天一早都給英姐送去。」他扭頭問盧氏,「上次從蘇州府帶回來的松子糖、橄欖脯吃完了沒有?」

  盧氏坐在鏡臺前,解下頭上戴的烏綾繡蜂花紋包頭,嗔道:「哪用你操心這個,松子糖吃完了,我讓人去縣裡現秤了幾斤山楂糖、牛皮糖、雲片糕、桂花餅,一樣一大攢盒,不會委屈英姐。」

  傅四老爺洗了腳,趿拉著睡鞋走到盧氏身後,幫她散開髮髻,對著鏡子裡的妻子拱手作揖,「怪道黃州縣人人都誇傅老四家的媳婦賢惠呢!為夫佩服,佩服!」

  盧氏忍不住眉開眼笑,聽到丫鬟們的竊笑聲,立馬板起臉,清了清嗓子,狠狠剜傅四老爺一眼,「官人,我和你說正事,這修牌坊的事不管能不能成,你怎麼不把英姐送回來?她還是個小娃娃,這種事不該讓她聽見。」

  傅四老爺慢慢踱回架子床前,鑽進被窩裡,貼著暖和的湯婆子,舒服得直歎氣,「戲文上說項橐七歲就能給孔聖人當老師,英姐這孩子天生早慧,比不過聖人,至少比啟哥和泰哥強。她不比月姐和桂姐,從小跟著爹娘吃苦,懂事得早,心裡什麼都清楚,我準備讓她跟著啟哥他們學讀書寫字。」

  聽丈夫埋汰兒子,盧氏心裡有點不高興,聽到最後一句,震驚之下,那一點不滿早丟到爪哇國去了,「讀書寫字?官人,英姐是女孩子!」

  縣裡從沒聽說哪家費鈔供小娘子讀書的,知縣家的千金都不識字,他們家又不是大戶人家,何必講究那個?

  傅四老爺一揮手,不容辯駁,「事情就這麼定了,趕明兒孫先生回來,我親自和他說。」

  盧氏素來事事以丈夫為先,見傅四老爺主意已定,沒有多說什麼,眉頭卻皺得緊緊的。

  ※

  傅家最寬敞的正院,老太太大吳氏同樣還沒就寢。

  傅桂親自端水服侍大吳氏洗臉。老太太年紀大,皮膚乾燥,每到冬天時常犯癢。她絞乾帕子給大吳氏擦背,然後幫她搽一層止癢的清涼膏,十根指頭沾滿油膩膩的膏藥。

  大吳氏擦好藥,叫丫鬟給傅桂洗手,捏捏她的臉,「我家桂姐最孝順。」

  傅桂甜甜一笑,她像三太太,細眉細眼,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成一條線,看起來很和氣,格外討人喜歡。

  她擦乾手,找出裝針線的小竹笸籮,挪到暖閣的羅漢床上,低頭拈針,「奶奶,您先睡,我給您縫的荷包還差幾針。」

  大吳氏皺眉道:「荷包什麼時候做都不遲,桂姐乖,明天再做罷,別把眼睛熬壞了。」

  「我不睏。」傅桂戴上頂針戒指,笑著道,「奶奶,蘇娘子這幾天教我們納紗繡,我繡的最好,比大房三老爺家的媛姐還要好。」

  大吳氏躺在枕上,笑眯眯道:「好,等你把荷包縫好了,奶奶天天帶著。」

  燈光越來越暗,傅桂懶得撥燈芯,就著昏暗的暈光收針,咬斷線頭,拍拍荷包,推開杉木小方桌,走到外間梳洗。

  丫鬟菖蒲勸她,「小姐,您何苦和月姐鬥氣……」

  傅月前幾天送老太太一個裝檳榔、糖糕的檳榔荷包,老太太誇她手巧。傅桂當時沒說什麼,當晚吩咐丫鬟準備針線,要親手給老太太做一個納紗繡的荷包。

  傅桂三四歲時菖蒲就伺候她,兩人名為主僕,私底下和姐妹差不多,也只有菖蒲敢直言不諱地勸說傅桂。

  「這不是鬥氣……」傅桂咬咬牙,「今天你瞧見奶奶怎麼對我爹的……四叔在家裡說一不二,我爹娘一點本事都沒有,只有奶奶疼我,我孝順奶奶,以後才能說個好人家。」

  從中秋起四嬸盧氏就開始張羅為傅月說親的事,四叔手裡有錢,想求娶月姐的人有不少,四嬸看不上,想給月姐找一個讀書人當夫婿。聽說四嬸很喜歡蘇桐。

  她只比姐姐小一歲,卻從沒有人問起她有沒有定親……傅桂越想越煩躁,狠狠蓋上鏡匣。

  爹娘不中用,只能怪她運氣不好。嫁人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她一定要找一個有本事的好相公,以後才能揚眉吐氣。

  ※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

  傅雲英睡醒起來,窗前一片雪亮。屋外豔陽高照,折射的雪光透過窗紙漫進槅扇裡,罩下一片流動的光影。

  傅雲啟、傅雲泰、傅桂和傅月領著各自的丫鬟,在老太太院子裡堆雪獅子、打雪仗玩,一眼望去滿院子的人,個個衣襟散亂,滿頭白雪,驚叫、笑鬧聲此起彼伏。

  她推說怕冷,沒參加堂兄和堂姐們的混戰,從老太太院子出來,找到傅四老爺院子裡。

  傅四老爺剛起來,四仰八叉,躺在羅漢床上剝橘子吃,一隻腳架在方桌上,翹得高高的。聽到丫鬟通報說侄女來了,慌忙爬起來,拍拍袖子,正襟危坐。

  傅雲英跟在阿金後面走進房,向傅四老爺道好,謝過他送的果子,說了編網巾的事。

  傅四老爺臉色立馬變了,「英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還是誰說了什麼難聽話?別怕,告訴四叔,四叔為你做主!」

  他不笑時神情嚴肅,有幾分嚇人。

  房裡的丫鬟、婆子垂下頭,不敢吭聲。

  「家裡人待我們很好。」傅雲英搖搖頭,走上前,挽袖給傅四老爺斟了杯熱茶,「四叔,我娘閒不住,找點事做她心裡自在,您放心,編網巾是個輕省活計,累不著她。」

  傅四老爺盯著她看了半晌,確認家裡沒人為難她,歎口氣,「也罷,四叔幫你兜著,不會讓你和你娘為難。」

  傅雲英抿嘴一笑,「四叔,昨天族裡的伯伯、叔公們吵得那麼厲害,今天還要繼續吵嗎?」

  傅四老爺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剝了個丫鬟烤熱的橘子給她吃,「不吵了,等過完年再說。」

  傅雲英爬上羅漢床,細瘦的雙腿老老實實搭在床沿邊,嚴肅道:「四叔,我曉得牌坊是做什麼的。」

  傅四老爺剝橘子的動作一停,看她小胳膊小腿,坐在羅漢床邊,腳搆不著地,語氣卻比大人還認真,好笑道:「好,你說說,牌坊是幹什麼的?」

  「哪家修了牌坊,以後別人就不敢把女兒嫁到他們家……」傅雲英接過傅四老爺剝好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吃完,斷斷續續說,「我在甘州見過牌坊。城裡的李家修了牌坊之後,大家都搶著娶他們家的小姐。可是鄉里的人家不肯和他們家的少爺結親,說什麼怕嫁過去受苦,後來李家只好娶外地媳婦……他家辦喜事的時候,我娘去幫著燒火,回來時說新娘子哭了好久,新娘子的親戚也哭了。」

  李家少爺是個病癆鬼,拜堂的時候差點一口氣厥過去,他兄弟架著他才把儀式辦完。李家家風嚴,媳婦必須為亡夫守寡一輩子,新娘子看丈夫上氣不接下氣,隨時可能一命嗚呼,哭得撕心裂肺的。

  李家幾兄弟娶的全是外地媳婦。

  聽了她的話,傅四老爺眉頭輕皺,暗暗思忖:如果傅家真的把牌坊修起來了……名聲上是好聽一點,可根本撈不著什麼實惠,修牌坊的錢還得族裡出……有一座牌坊壓著,以後族老們可以光明正大管其他房婚姻嫁娶的事,誰家的小娘子們若是不幸死了男人,豈不是必須守寡?

  生了孩子的婦人為夫守節,這是人家仁義,得好吃好喝供著人家。要是人家不願意守著,也沒什麼好說的,寡婦不好當啊。

  不行,這牌坊不能修!自己閨女、兒子嫁娶的事,輪不著族裡的人插手!

  傅四老爺下定決心,摸摸傅雲英的腦袋,「英姐乖,四叔有事出去一趟,讓阿金陪你玩。」

  傅雲英跳下羅漢床,恭恭敬敬送傅四老爺出門。

  傅雲章反對修牌坊的原因是什麼,她猜不透,不過既然目的是一樣的,那就不必深究。為傅雲章找個幫手,攪亂修牌坊的事,真正受益的人,是傅家處於弱勢的媳婦和小娘子們,這其中包括韓氏。而且四叔公開反對修牌坊,正好可以加深和這位少年舉人的關係。

  舉人是能做官的,雖然當不上大官,但是對於傅家這樣的小門小戶來說,官府裡有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可以省卻不少麻煩。

  四叔是做買賣的人,傅雲章是他的大靠山,可惜兩家關係太疏遠了。

  孤立無援的時候,有個人願意站在他一邊,和他一起對抗宗族……傅雲章一定會承四叔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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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項橐(音同陀):春秋時的一位神童,魯國人。(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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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湯圓

  化雪的時候格外冷。

  融化的雪水順著瓦壟往下淌,旭日當空,晴空萬里無雲,屋簷前卻垂下一道雨簾,滴滴答答,宛若玉珠跌落銀盤。

  書童蓮殼彎腰拍乾淨靴鞋上的泥濘,進門唱了個肥喏,「少爺,這幾天窄巷的四老爺挨家挨戶勸說族裡的相公們,聯名反對修牌坊。還有更熱鬧的,昨天好幾家婆娘找三老爺撒潑,說是如果族裡要修牌坊,她們就立馬回娘家去。」

  傅雲章收回凝望庭階的目光,「哪房的四老爺?」

  「就住窄巷子的那一家,十年前從鄉下搬過來的。每年去南邊跑船,運南貨賣到北邊開封府去的那一個四老爺。」蓮殼笑嘻嘻答道。

  傅雲章點點頭,輕輕嗯一聲。

  書房冷颼颼的,蓮殼冷得直打顫,掀開藍布簾子一看,火盆裡的炭果然早就滅了。他趕緊抄起鐵鉗加炭,氣哼哼道:「管添炭的丫頭去哪兒躲懶了?這炭都燒成灰了,房裡這麼冷,少爺您身子弱,怎麼受得住!」

  傅雲章拈起一枝筆,埋頭寫著什麼,淡淡道:「我打發她們出去了。一會兒你去管家那兒再挑兩個丫頭。」

  蓮殼愣了一下,響亮地答應一聲。

  忙活半天,等書房重新暖和起來,他擦擦汗,直起腰長舒一口氣。二少爺還在伏案寫信,他不敢打擾少爺,默默退出去。

  他走到院子裡,問清洗靈璧石的婆子,「蓮葉和蓮花呢?」

  兩個婆子臉色古怪,小聲說:「那兩個丫頭心眼多,不老實……二少爺剛才叫養娘把她們領回去了。」

  蓮殼差點跳起來,低啐一口,冷笑道:「少爺心慈,要是我在,直接回了老太太,看她們怎麼作妖!」

  婆子趕緊捂他的嘴巴,勸道:「我的兒,消消氣,就當是你積德罷!這事老太太不曉得,要是真讓老太太曉得了,她們一家都沒活路!上次那個蓮葉,不過是露了點形跡,老太太發狠,活活把人打死了,十五六歲的小娘子,嫩得像朵花,說沒就沒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少爺把事情壓下來了,你可別到處說嘴去!小心二少爺生氣,把你也賣了。」

  「行了,我曉得,又不是頭一回。」蓮殼做了個鬼臉,「這一次我親自給二少爺挑丫頭,專找老實的挑!」

  二少爺是傅家的金鳳凰,聽管家說二少爺的書房裡空出兩個缺來,府裡的丫鬟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誰知挑人的蓮殼恁的刁鑽,不要好看的,也不要機靈的,更不要那溫柔小意的,最後竟然挑了兩個專管刨坑種竹子的粗使丫頭!

  丫鬟們在前院稍間前堵住蓮殼,非要找他要個說法。

  蓮殼兩手揣在袖子裡,皮笑肉不笑,「要說法也容易,我去回了老太太,你們看如何?」

  丫鬟們面面相覷,立刻作鳥獸散。

  老太太一心盼著二少爺高中,對二少爺管束特別嚴格。二少爺從三歲開蒙,天不亮起來讀書,夜裡熬到半夜,書房的燈還亮著。一年三百六十日,二少爺每天得站在老太爺的牌位前背一篇文章,連除夕大年夜都不例外。

  縣裡的小官人十三四歲開始央媒婆說親,相看人家,十五六成家娶媳婦,十八九抱娃。二少爺如今快十八了,還沒娶親——老太太怕二少爺分心,早就放話說二少爺不會早娶,等他考中進士後,好在北直隸尋一個當地娘子結親。

  縣裡的人心裡發酸,背地裡說老太太異想天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傅家人卻覺得理所當然,鄉下丫頭哪配得上二少爺?二少爺人品出眾,就該娶天子腳下的千金小姐當媳婦。

  擔心丫頭帶壞二少爺,老太太不許二少爺身邊的丫頭塗脂抹粉,誰敢勾引二少爺,亂棍打死,誰說情都沒有用。

  丫鬟們心裡再活絡,當著老太太的面,沒人敢往二少爺跟前湊。

  打發走丫鬟們,蓮殼領著兩個忐忑不安的丫頭去書房給二少爺請安。

  兩個丫頭一臉茫然,等走到二少爺的院子裡,才敢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她們竟然能貼身伺候二少爺!

  兩人對望一眼,大氣不敢出,壓抑著激動,跪下給二少爺磕頭。

  傅雲章坐在書桌前翻閱謄抄的程文,頭也不抬。

  蓮殼給兩個丫頭使眼色,「好了,你們先出去,養娘待會兒帶你們去領衣裳和工錢,好好跟著養娘學規矩。」

  兩個丫頭點點頭,恭敬退出去。

  「少爺,您渴不渴?餓不餓?我給您沖一碗藕粉?昨天灶房剛炸了麻花、豬耳朵、風餃,又酥又脆,您要甜口的還是鹹口的?」蓮殼等了半天,沒聽見二少爺吩咐,彎腰撥撥炭火,整理好博古架,壯著膽子上前,一迭聲問,「還是給您下碗麵?您想吃雞絲的還是魚片的?」

  傅雲章雙眉略皺,撩起眼簾掃他一眼,指指一旁棋桌上的文具匣和硯臺,「給四叔送去。」

  蓮殼答應一聲,「好嘞!」然後接著問,「龍鬚麵?八寶飯?」

  傅雲章眉頭皺得愈緊。

  蓮殼冷汗涔涔,心虛得厲害。可二少爺這幾天沒好好吃東西,早起到現在就喝了碗蓮子粥,要是餓出毛病來,老太太能把他活剝了。他清清喉嚨,硬著頭皮追問,「酒釀湯圓也有的……」

  書房裡一片寂然,偶爾響起紙張翻動的窸窣聲。傅雲章輕聲道,「出去。」

  蓮殼暗暗歎息。

  ※

  傅四老爺外出訪友回來,牽著毛驢走進西院牲口棚,王叔接過竹絲鞭子,「官人,大房的二少爺方才打發人送來幾樣東西,擱在東院那邊。」

  「二少爺送來的?」傅四老爺立刻眉開眼笑,來不及換下髒汙的油靴,徑直往東院稍間的方向走去。稍間裡燒了火盆,他平時算帳、對賬,請鋪子裡的掌櫃們吃酒、商量事情,一般都是在這邊,房裡隨時有兩個小廝守著。

  傅四老爺脫下外邊穿的道袍,坐在火盆前烤火,小廝把傅雲章差人送來的禮物抬到火盆前他看。

  東西盛在黑漆大託盤裡,一套嵌棕竹絲多寶文具匣,幾塊江西龍尾硯,幾塊墨錠,幾枝湖筆。

  傅四老爺搓搓手,吩咐小廝:「給啟哥、泰哥和英姐送去,一人一份,告訴他們,是二少爺送的!好生愛護,別糟蹋好東西。」

  小廝為難道:「官人,這文具匣怎麼分?」

  硯臺、湖筆好說,一樣幾份,平分就行了。唯有文具匣只有一套,這個最精緻,最大的書匣可以折疊開合,一共有三層,每一層帶抽屜,還有十幾隻大小不一的提盒,可以用來裝紙筆銀泥硯臺,鎮紙、筆架、水盂、筆洗、銅爐、蠟鬥、燭臺……凡是讀書人要用的東西,應有盡有。

  傅四老爺大手一揮,「啟哥和泰哥有文具匣,這一套給英姐。」

  他暗暗道,二少爺忽然送禮給他,肯定是因為修牌坊的事。說來還是英姐提醒他,他才打定主意出面反對族長,文具匣給英姐最合適不過。

  東西從稍間送出去,家裡人口少,宅院小,不一會兒全家都聽說了。

  老太太大吳氏把傅四老爺叫到跟前,「二少爺可是舉人老爺!他送來的東西,得讓啟哥和泰哥好好供著,就是他們用不著,沾沾才氣也好。何況人家二少爺細心,送的都是學堂裡能用的,更該給啟哥和泰哥留著。你倒好,把文具匣給一個女孩子!英姐又不能讀書進舉!」她歇口氣,接著說,「一個女孩子,給她首飾頭面不就行了?老四,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來。」

  傅四老爺想了想,隨口胡謅,「娘,這您就不曉得了,那東西本來就是二少爺給英姐的。前幾天我帶英姐去祠堂,路上碰見二少爺,二少爺蠻喜歡英姐的。」

  大吳氏將信將疑,二少爺在她眼裡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如果是二少爺指名給英姐的東西,那倒不好逼英姐讓出來……

  傅四老爺再接再厲,「文具匣這東西啟哥和泰哥不曉得有多少,不差這一套。而且這東西只有一套,給啟哥,泰哥怎麼辦?給泰哥,又委屈了啟哥,給英姐正好,免得兄弟倆為了點身外之物起爭執。」

  大吳氏聽了這話,才道:「那算了。」她話鋒一轉,「老四,我曉得你心疼英姐沒了爹,事事都想著她。可你也不能太偏心,月姐、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月姐才是你的女兒。」

  傅四老爺收起玩笑之色,臉色微沉,淡笑一聲,「又是哪個多嘴嚼舌的在您跟前嚼蛆了?」

  房裡陡然安靜下來,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開幾步。

  大吳氏臉上一僵,平時她養尊處優,幾個媳婦和家裡的僕人對她言聽計從,她能當面呵斥老三沒本事,嫌媳婦們不夠孝順,但老四可是她後半輩子的指望。四兒子在外面摸爬滾打,風裡來雨裡去,三教九流的人都認得,好的時候他願意和家裡人嬉皮笑臉,偶爾還和小時候一樣撒撒嬌。發起脾氣時,他一句話不說,光是往門口一站,外邊的掌櫃、夥計嚇得屁滾尿流。

  兒子不高興,她心裡也害怕。

  傅四老爺沉默一瞬,笑了笑,「娘,月姐這孩子老實,她是我閨女,我給她攢嫁妝,將來給她挑個殷實人家,委屈不了她。桂姐有三哥和嫂子給她做主,我不好插手管,我就一句話,她的嫁妝也是我出,不會比月姐差。至於英姐,大哥就留下她這麼一個閨女,她和大嫂孤兒寡母的,在外頭吃了那麼多苦,又才剛回家沒幾天,頭一次跟著家裡人一起過年,我偏心她幾分又怎麼了?」

  大吳氏皺眉道:「那你也該有個譜,畢竟是你嫂子和你侄女,別叫人說咱們家的閒話。」

  傅四老爺冷笑,「嘴長在別人身上,隨他們愛說什麼。我傅老四如果怕這個,當年也不敢跟著縣裡的人跑船。」

  大吳氏無言以對,「你現在也是當父親的人了,在外面威風八面的,娘管不了你……我也是為你著想,你不怕別人說閒話,你媳婦也不怕?你大嫂呢?就是英姐,也不一定樂意,女孩子家就該在家跟著長輩學怎麼操持家務,燒火做飯,讀書寫字是男人們的事。」

  傅四老爺雙眼微眯,原來母親的目的不是討文具匣,而是為了這個。他往後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盅喝一口茶,「您曉得了?」

  大吳氏跺跺腳,顫聲道:「你要送英姐讀書?簡直是胡鬧!你出去看看,縣裡哪家閑著沒事送女孩子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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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文:古代科舉考試之後,錄用考中者的文章為垯本刊印,公開給各地士子抄錄,也可以買,主考官員也得寫範文給士子們當示範。簡單來說就是高分垯本八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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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金銀蛋餃

  大吳氏氣得心口疼。

  丫鬟敷兒連忙幾步衝上前,斟了杯八寶茶給大吳氏喝下。

  「那是他們沒見過世面。」傅四老爺挺直脊背,等大吳氏平靜下來,緩緩道,「黃州縣巴掌大一塊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隸,南京、蘇州府、杭州府那一帶的官宦人家,小娘子從小跟著家裡的長輩讀書,個個能寫會畫,聽說寫出來的字比秀才們的還好。人家是大家閨秀,我們肯定比不過,學學人家的派頭也不錯,讀點書而已,怎麼就成胡鬧了?」

  大吳氏知道兒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滿,反問他:「既這麼說……你怎麼不讓月姐和桂姐也跟著兩個哥哥一起讀書?」

  傅四老爺歎口氣,苦笑道:「月姐性子軟弱,我不會讓她遠嫁,免得她在外邊受委屈。送她去讀書,不等別人指指點點,她能先把自己嚇出毛病來。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麼人家都不會被人轄制住。桂姐會一手好繡活,縫補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聽秀娘說這幾天她開始跟著灶房的婆子學造湯水、蒸饅頭,您自己私底下問問她,她捨得每天擠出一兩個時辰讀書嗎?」

  「英姐那孩子不一樣,我看得出來,她扛得住壓力。」傅四老爺站起身,笑了笑,接著說,「您不用擔心,英姐像我,黃州縣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敗壞傅家的名聲。」

  傅家的女孩不認字,讀書上學這條路,從來沒有人走過,等在前頭的必然是重重艱難險阻,傅四老爺怎麼敢輕易讓月姐和桂姐去冒險?

  英姐不同,她是個沒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兩個姐姐自由,她能吃苦,願意為念書放棄其他東西,這一點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讀書不能考科舉,沒法當官,讀再多的書,終究還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這一點,還是願意讀書,不管將來遇到什麼困難,好也罷,壞也罷,她不後悔。

  傅四老爺其實也有點忐忑,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會不會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長輩,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兒。侄女年紀小,身為長輩,他有責任小心看顧她,幫助她,引導她一點點長大。

  他的縱容,很可能影響孩子一輩子。

  不過既然英姐自己喜歡,他便不再猶豫。反正有他這個叔叔在,英姐沒有後顧之憂,權當讀書和針線活一樣,隨她喜歡。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閨女不愁嫁不出去,將來大不了給英姐招一個上門女婿。

  大吳氏低頭捋捋腕上一對玉鐲子,「孫先生怎麼說?」

  傅家族學的老童生學問有限,而且每天要帶二三十個傅家子弟,忙不過來。傅四老爺專門給兒子和侄子請了位先生領著他們溫書。先生姓孫,平時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門閒逛,下午教導傅雲啟和傅雲泰,逢年過節回家探望家中老母親。往常過了年,最晚初八,孫先生就會返回黃州縣。

  傅四老爺笑道:「這就更不勞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孫先生家問過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歡喜得很。他以前在荊州府主簿家坐館,學生就是主簿家的幾位小娘子。」

  除了大吳氏,傅家沒人敢反駁傅四老爺的決定,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過年前事務繁多,各處交帳的,置辦年貨的,請吃年酒的,趁著臘月宰豬殺鵝邀親友相會的……傅四老爺、大吳氏和盧氏忙得暈頭轉向,腳不沾地。

  傅雲啟和傅雲泰不用上學,兩個小官人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兄弟倆閒不住,今天約著去鄰家打冰掛,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著家。

  過年期間傅雲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門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時間教會韓氏編網巾。

  她對自己要求嚴格,每天早上卯時起床,先練完一套博戲,吃過早飯後鋪紙磨墨,開始描紅練字。中午去大吳氏房裡陪老太太用飯,傅月和傅桂拉著她一起做繡活。她用打籽繡的針法繡了幾個富貴長春荷包,大吳氏、傅三嬸、四嬸盧氏、傅月、傅桂人人有份,連小吳氏也有。

  大吳氏看她的繡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裡暗裡勸她謹守本分,不要誤入歧途。

  她只當聽不懂大吳氏的暗示。

  下午她接著描紅,直到大吳氏院子裡的丫頭過來傳飯時才休息。夜裡她和韓氏一起編網巾,到戌時三更停筆就寢。

  傅四老爺用心良苦,想找個機會讓傅雲啟和傅雲英多親近親近,正好孫先生還沒回來,他讓傅雲啟教傅雲英描紅。

  傅雲啟心裡老大不樂意。過年的時候長輩們顧不上他們,不用讀書,不用背誦那些繞口的文章,他每天和堂兄弟們一起到處遊蕩,都快玩瘋了,哪有閒情教妹妹寫字?

  傅雲啟不想教,傅雲英還不想學呢!

  她直接告訴傅雲啟,他想什麼時候出去玩就可以什麼時候出去玩,她會幫他瞞著傅四老爺。

  傅雲啟沒想到妹妹這麼好說話,又驚又喜,轉頭就領著書童從角門鑽出去了。

  初八那天孫先生果然辭別家人返回黃州縣。他知道這次多了個開蒙的女學生,已經提前預備了書本。原本他打算先從最簡單的教起,兩三載後,五小姐能識得一兩千字,就不錯了。畢竟是位嬌小姐,讀書只是個消遣,不必太認真。

  然而等看過傅四老爺拿給他的功課後,他馬上改了主意。

  他再三追問傅四老爺,「五小姐此前果真未曾啟蒙?」

  八歲小孩子寫的字,字跡稚嫩,尋常人看了可能會笑話是哪家小娃娃的拙作。但孫先生卻敏銳地發現歪歪扭扭的筆劃背後,分明已經有一兩分風骨。

  傅四老爺勉強認得幾個字,但其他的就不懂了。他只知道侄女天天待在房裡用功,比她的兩個哥哥刻苦多了,聽孫先生如此問,料想侄女的功課肯定寫得很好,臉上洋溢著藏不住的驕傲,答道:「她以前在北邊的時候,跟著一位長輩囫圇學了點皮毛,略微認得些字,從臘月起啟哥教她寫字描紅,讓先生見笑了。以後還請先生好好教她。」

  孫先生暗暗詫異,暫且壓下疑惑,把傅雲啟和傅雲泰叫到房裡,考校他們的學問。

  傅四老爺費鈔請他給兩個小少爺當老師,他的主要任務是把兩位小少爺教導成才,五小姐只是順帶的。

  一盞茶的工夫後,書房傳出孫先生怒不可遏的咆哮聲。

  這天晚上,傅雲英和韓氏去正院陪大吳氏吃飯,走過回廊的時候,聽到裡屋一陣啼哭聲。

  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手都被孫先生打腫了,兄弟倆哭天抹淚,大吳氏、傅三嬸、盧氏和傅月、傅桂這些人圍在一旁柔聲勸慰。丫頭們打水給兩位少爺擦洗,不小心碰到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手,兩人痛得臉色發白,哎呦哎呦直叫喚。

  大吳氏心疼道:「大過年的把兩個哥兒打成這樣,先生未免太狠心了!」

  盧氏笑道,「娘,還不是他們倆不成器!盡曉得貪玩!我看先生這還是打輕了!」

  她嘴裡這麼說,眉頭卻緊皺著。打開一隻小蚌盒,拔下鬢邊簪的銀製挖耳簪子,挑起一小塊藥膏,哈幾口熱氣呵化藥膏,親自給兒子和侄子抹藥。

  藥膏涼涼的,剛搽的時候不覺得什麼,過一會兒,紅腫的掌心一陣陣麻癢刺痛,傅雲啟和傅雲泰叫喚得更大聲了。

  「不許哭!」傅四老爺負手踱進裡間,臉色陰沉,「一家人就盼著你們有出息,你們倒好,天天跟著一群浮浪子弟鬼混,玩得連魂都丟在外面了。還好意思哭?誰再掉眼淚,我再打他一頓!」

  傅雲啟和傅雲泰嚇得一噎,哭聲立馬止住了。

  「好了好了,誰家孩子不貪玩?月半還沒過呢!」大吳氏把兩個孫子拉到羅漢床上,一手摟一個,笑著低哄,「不哭了,正月裡哭不吉利。今晚有金銀蛋餃吃,你們不是最愛吃這個嗎?一會兒多吃點。」

  兩位少爺偷偷看一眼坐在大圈椅上的傅四老爺,吸吸鼻子,好不委屈。

  吃過晚飯,韓氏拉著傅雲英回房,剛出了正院,就迫不及待問她:「大丫,孫先生以後不會也打你的手心吧?」

  傅雲英笑道:「娘,孫先生打九哥和十哥,是因為他對他們寄予厚望。我是女孩,孫先生不會對我太嚴厲。」

  韓氏鬆口氣,「要是孫先生打你,你就別念書了,啊!女孩子的手要是打壞了,你以後怎麼做繡活?」

  寒風瑟瑟,傅雲英攏緊衣領,微微一笑,「不用擔心我。」

  讀書的機會得來不易,既然要讀,就得好好讀,她不會給孫先生打她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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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堂方面教授書本的順序,參考《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

  鑒於作者是個學渣,寫得不嚴謹,文裡後面出現的制藝八股和科舉方面的內容會參考歷史上真正的考試原題,作話裡會標明參考了明朝哪一年的鄉試、會試題目。

  有些年的考試題目挺奇葩的,心疼當年的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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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上課

  過完年後,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

  春意漸濃,楊柳風吹化積雪,吹軟虯曲的枯藤樹梢,皴皮老樹不知不覺間冒出尖尖嫩芽。

  按著傅四老爺的吩咐,僕人在書房內添了一架杜梨木雕刻山水人物大屏風,屏風兩旁掛幔帳,後設桌椅,旁邊開一道小門,這是傅雲英平時上課的地方。

  孫先生在屏風外面檢查傅雲啟和傅雲泰功課的時候,她端坐在帳幔裡頭專心描紅。

  她沒有因為先生讓她從頭學起而抱怨什麼,雖然她早已認得幾千字,但讀過的書不多,靠上輩子的淺顯學識或許能矇騙先生一時,但到底不過是占了以前學過一年的便宜。一切從頭開始,她得沉下心來認真投入進去,讀書不可能一蹴而就,想要學有所成,最終脫穎而出,首先必須打牢基礎。她不能因為自己比兩個貪玩的堂哥強一點就沾沾自喜。

  屏風外面,孫先生訓斥兩個學生一頓,罰兩人抄書。

  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沒藉口推託,兄弟倆撇撇嘴,悄悄朝孫先生的背影翻白眼。

  孫先生忽然轉頭。

  霎時一片窸窸窣窣的響動聲。

  傅雲泰反應快,扭過臉去假裝在翻閱桌案旁的一本《小學集解》,不敢和先生對視。

  傅雲啟來不及收回臉上的憎惡表情,眨眨眼睛,試圖蒙混過去,被眉頭緊皺的孫先生扯出書房,提溜著耳朵揪到院子裡罰站。

  外面並不怎麼冷,但是人來人往的,回廊裡丫頭、婆子時不時從他面前經過,雖然她們儘量不露出異樣神色,但還是能從她們眼底看到促狹和譏笑,傅雲啟羞得耳垂紅透,恨不能鑽到地縫裡去躲起來。

  尤其聽到孫先生表揚五妹妹的聲音從糊了一層丁香色窗紗的槅窗裡飄出來,他更是無地自容,滿臉慚色。

  帳幔高卷,丫頭把傅雲英寫好的功課送出去。孫先生接過,仔細看了一遍,面露贊許之色。同時惋惜,若是五小姐是位少爺,他何必發愁不能替四老爺完成望子成龍的心願?

  他走回書桌前,翻出兩本手抄的書冊,一本是《性理字訓》,一本是《千字文》。

  「從綱領開始,先讀大段,然後大段分小段,小段分細段,每天通讀三百遍。從明天開始,一日記誦一小段,隔一日背誦給我聽。」

  把兩本書交給丫頭,孫先生踱步至屏風前,捋一捋鬍鬚,朗聲道。

  傅雲英翻開書冊,一目十行,《千字文》她以前背過,略讀個幾遍應該能重新記誦,倒是《性理字訓》她沒學過。

  她合上書本:「學生謹記。」

  孫先生教傅雲啟和傅雲泰也是這個法子,先從背書開始,不用明白字句的意義,從頭到尾背下來,背得滾瓜爛熟,不論先生從中間哪一段起頭,他們必須能立刻接上下一句。如此背個幾個月,先生才開始細講段落的涵義。

  本朝規定,八股文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八股文的題目全部取自其中。想要飛黃騰達,就得考科舉。科舉考試最重要的就是寫好八股文,而想寫好八股文,必須熟讀四書五經。本朝規定闡釋題旨只能依據程朱理學派學者的傳注,寫八股文,只看程頤、朱熹的解經之法,每一個字,每一句言論,牢牢遵守程朱理學的規範。

  黃州縣文風不盛,一般人家的子弟參加科舉考試,能考中秀才就心滿意足,考中舉人那是祖上燒高香的功德,全家都能跟著雞犬升天。考中舉人之後,大部分人選擇湊錢疏通關係覓個肥差,很少有人繼續苦讀,把精力投入到會試中去。

  一來,江南的考生個個學富五車,屆屆包攬進士一大半名額,剩下的由北直隸和各地省府的學子瓜分,邊緣偏僻州縣的學子不管是學識還是眼界都比不過他們。每屆會試,全國各地的學子齊聚京師,群英薈萃,個個出口成章,才高八斗,乃人中龍鳳。跟人家比,小地方出去的舉人連張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更別提和他們競爭。二來,考進士花銷太大,之後應酬來往更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尋常人家實在負擔不起,也只有富庶的江南學子能夠隨心所欲地揮金如土。

  去京師參加會試的偏僻州縣學子,要麼是自負才學,覺得自己八成榜上有名,不甘心就此放棄。要麼就是家境富裕,不愁錢鈔,想借機出去見見世面。

  也就是說,考中秀才,讀書的目的達到了。考上舉人,完全是意外之喜。像傅雲章那樣年紀輕輕中舉的,黃州縣只有他一個,縣裡沒有先生敢教他,也教不了他。

  這種情況下,先生教授的課程基本圍繞著童子試和鄉試,除四書五經之外的書不教。學生們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讀其他書上面,每個人的案頭只有四書五經。反正只要把這些書記得熟爛,縣試、府試、院試肯定能順利通過。

  《小學集解》、《幼學瓊林》這之類的只是最基本的啟蒙讀物,課堂上主要先學《孝經》、《大學》、《中庸》,然後是《論語》、《孟子》,至於其他雜書,課堂上先生不管,學生平時可以自己閱讀,有不懂的地方請教師長。熟讀四書後,再開始接觸《詩經》、《尚書》、《周易》、《禮記》、《左傳》。

  老莊之學是邪門歪道,先生不僅不教,也不許學生讀,等他們把基礎打堅實了,才准許他們涉獵。

  族學裡的老先生和孫先生的教法都是如此。不同的是族學的老先生喜歡摳字眼,字字句句都按著注解講,不許學生有一點自己的見解。孫先生畢竟是參加過鄉試的人,比老先生略開明些,不過因為他是傅四老爺請來的老師,學生如果學不好,是他的失職,因此他比族學的老先生更為嚴厲。

  傅雲英不用考科舉,孫先生對她的要求和傅雲啟、傅雲泰的不一樣。

  但到底哪裡不一樣,傅雲英也說不上來。說先生不嚴厲吧,她哪天如果稍微馬虎了一點,他立刻能從她的字跡中看出來,當天一定會多留一份功課懲罰她。說先生嚴厲吧,他又對她偶爾曲解古人注釋的事視而不見,彷彿對她聽之任之的樣子。

  還有一件讓傅雲英哭笑不得的事:在徵求傅四老爺的同意後,孫先生一邊讓她熟讀啟蒙讀物,同時跳過《女則》、《女訓》,改而教她《九章算術》。

  原來傅四老爺想要傅雲英學會記帳,將來好幫他料理鋪子上的事。聽說《九章算術》是教算法的,他強烈要求孫先生把這本書加入課程之中。

  背誦是傅雲英的強項,《聲律啟蒙》七八千字,《訓蒙駢句》六千餘字,她每天背誦一段,讀了半個月後,基本能倒背如流。《九章算術》其實也不難,她背過《九九乘法歌訣》,學起來還算順利,但是孫先生明明知道賬房們學的算術法和學堂裡研習《九章算術》完全不是一回事,為什麼還聽從傅四老爺的意見?

  《九章算術》第一章 講的是方田,首先從一道算術問題開始:「今有田廣十五步,從十六步。問為田幾何?」

  廣是指田畝的寬度,從是指田畝的長度,廣從相乘,得到積步數,積步數除以二百四十,就是畝數。

  十五、十六相乘,積步數正好是二百四十,所以這一題的答案是一畝。

  孫先生講解完第一題,問傅雲英:「聽懂了嗎?」

  傅雲英點點頭。

  「好,合上書冊。」

  孫先生道。

  傅雲英按他說的做了。

  「今有田廣二里,從三里,問為田幾何?」

  這一道還是《九章算術》裡的原題,傅雲英沒有遲疑,飛快答道:「二十二頃五十畝。」

  五尺為步,三百步為一里,二里就是六百步,三里是九百步,六百、九百相乘,再除以二百四十,得到二千二百五十畝,一百畝即為一頃,答案是二十二頃五十畝。

  孫先生沉默片刻,掃一眼屏風外面的傅雲啟和傅雲泰,兩人豎起書本假裝在背書,其實腦袋一點一點,正在打瞌睡。他搖搖頭,問傅雲英:「五小姐是背會的,還是自己算出來的?」

  語氣和平時的淡然嚴肅不一樣,有種傅雲英看不懂的莊嚴鄭重。

  她如實道:「不瞞先生,我是背會的,方田這一章的題目我已經全部熟記於心。」

  孫先生難得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可有想過推算之法?」

  傅雲英低頭想了想,立即反應過來,起身道:「學生受教。」

  「你坐下。」

  孫先生頷首示意她歸坐,低歎一聲。

  其實他讓傅雲英學《九章算術》,本是存了為難之意,叫她知難而退。

  古人云:「有教無類」,不管身份多麼卑賤的人,只要他存了好學之心,就應當好好教導。先人曾對這句話做了無數注解,不論貧富、不論智愚、不論貴賤,甚至不論善惡,唯獨沒有人說過裡面還包含有不分男女這個意思。

  孫先生不是沒有教導過女學生,她們中的很多人冰雪聰明,領悟力和天賦絲毫不輸男子。但唯獨從傅雲英身上,他看到勃勃的野心和旺盛的生命力,她學習的勁頭可以說是一種古怪的執拗和堅持,恍若夏日原野之上瘋狂蔓生的野草,看似毫無章法,平平無奇,實則氣勢恢宏,一往無前。

  而且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前路渺茫,她就像一星如豆燭火,在風雨飄搖中執著前進。

  如果傅雲英只是把學識當成錦上添花的美德,那倒罷了,孫先生願意傾囊相授,偏偏她不是。

  這個世道對女子極為苛刻,有些女子不適合讀書,讀的書越多,她們越清醒,伴隨清醒的,將是一生的痛苦憤懣。

  到底是自己的學生,孫先生不忍看傅雲英走上不歸路,他想把她拉回正途——另闢蹊徑需要承擔太多世俗成見和流言蜚語,符合大部分人期望的坦途才是她該走的路。

  他失敗了。傅雲英就像一頭老黃牛,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她聞雞起舞,朝乾夕惕,那種摒除一切雜念的專注力,每每讓孫先生這個屢屢參加鄉試的過來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動人心魄。

  短短幾個月,她就趕上傅雲啟和傅雲泰的進度。

  孫先生想到這裡,猛然一個轉身,走到外間,抄起戒尺,對著傅雲啟和傅雲泰的桌案狠抽幾下。

  哐當兩聲尖銳的脆響,睡眼朦朧的兄弟倆不清楚狀況,還以為鬧地龍了,大叫一聲,甩開擋臉的書冊,嚇得跳將起來。

  書本紙張飛得到處都是,柳木凳子翻倒在地,又是一連串鈍響。

  孫先生面色陰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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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孟子》,因為朱元璋看到其中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之類不利於老朱家統治的言論,非常生氣,下令把孟子的牌位移出孔廟,讓人把《孟子》裡面涉及民重君輕的相關言論全部刪掉。

  當時的學校教的是刪節版的《孟子》,而且科舉考試一般不會從《孟子》裡出題。

  文裡就不特別說這個了。

  進士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難考,古代每一屆會試,進士大概兩三百人,這可是全國選拔出的。學霸多如狗的江南一騎絕塵,沒人趕得上,這個咱不說,在中西部的縣市,一般考到舉人就心滿意足,能謀個小官做。這樣的州縣一代人中通常出兩三個進士很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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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買書

  這天傅四老爺拎著一隻竹絲攢盒回家的時候,王叔告訴他,傅雲啟和傅雲泰又挨打了。

  大吳氏和盧氏心疼得不得了,抱怨說孫先生最近脾氣越來越壞。

  傅四老爺哈哈大笑,「該打!讓他們長點記性!」

  舊傷未癒,又添新傷,傅雲啟和傅雲泰哭得眼睛紅腫,吃晚飯的時候抽抽搭搭的。

  飯桌上有一道荷葉糯米粉蒸肉,嫩白裡透出一點油汪汪的嫣紅,粉糯香濃,傅雲泰愛吃這個,不等丫鬟伺候,抄起筷子夾了一大塊肉片,不小心碰到傷口,「嘶」的一聲,疼得臉都白了。

  盧氏忙奪走他手裡的筷子,「你可消停些罷,讓阿金餵你吃飯。」

  她話音剛落,阿金欸一聲,半蹲在傅雲泰身後,拈起瓢羹,作勢要餵他。

  傅雲泰往傅雲啟的方向望去,傅雲啟手上包了層紗布,眼淚汪汪,斷斷續續抽噎著,但他沒有叫丫鬟伺候,眉頭雖然皺得緊緊的,卻忍著疼自己夾菜。

  大吳氏和傅四老爺時不時掃他一眼,目光中帶著贊許。

  傅雲泰冷哼一聲,推開阿金,「我自己吃!」

  傅雲啟心裡苦。

  自從五妹妹和他們一起跟著孫先生讀書以後,孫先生橫看他們不順眼,豎看他們還是不順眼,這幾個月他們挨駡的次數比以前一年的還多。

  他偷偷瞪一眼傅雲英,鼻尖發酸,五妹妹就是他的剋星!她回來就是給他添不痛快的!

  傅雲英察覺到傅雲啟的注視,眼簾微抬,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忽然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吧嗒一聲,筷子從指間跌落,傅雲啟嚇得一個激靈,猛地扭過頭去和旁邊的丫頭說話。

  傅雲英莞爾。

  飯後,傅四老爺讓婆子把他帶回來的攢盒取出來,打開槅屜,「今天去知縣家吃酒,知縣大人送了一盒滴酥鮑螺,他家的丫頭是蘇州府人,手恁的精巧,會湯水,還會揀這個。你們姐妹幾個拿去分了罷。」

  說完,臉色一沉,扭過臉去對傅雲啟和傅雲泰道,「你們就沒有了。」

  兄弟倆又羞又窘,推說明天要早起去學堂上學,怕睡晚了誤了時辰,逃之夭夭。

  傅月是大姐,接過攢盒,裡頭攏共有十八枚鮑螺。她先平均分成三份,然後從自己那份裡分出三枚給傅雲英,「英姐沒吃過這個,我的給你一半。」

  傅桂立即道:「我的都給英姐吧,我不吃。」

  傅雲英挑挑眉,連這個都要爭麼?她謝過兩位姐姐,只拿了自己那份,「我不愛吃甜,姐姐們留著自己吃吧。」

  傅月性子柔順老實,別人說什麼她就信什麼,聞言噢一聲,果真把自己那三枚收回去。

  傅桂拉著傅雲英的手,笑意盈盈:「我以前說過要是再有滴酥鮑螺的話都留給你吃,說話要算數,別和我客氣。現在天氣不熱,可以擱好幾天,你拿去慢慢吃,讓伯娘也嘗嘗。」

  不等傅雲英再推辭,她直接示意丫鬟菖蒲把鮑螺塞到芳歲手裡。

  一旁的盧氏恨鐵不成鋼,氣得牙癢癢。有時候連她也懷疑傅月和傅桂是不是抱錯了,她和相公都不是蠢人,怎麼傅月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她滿腹心事,夜裡問傅四老爺,「桐哥兒那事到底說准了沒有?」

  傅四老爺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嗐一聲,道:「你別想著桐哥了,就算三老爺看不中桐哥,咱們月姐也撈不著。今天我聽知縣老爺說,蘇娘子推了知縣家舅爺的提親,知縣娘子不服氣,找蘇娘子說理,蘇娘子只好和她說了實話——陳老太太想把傅容說給桐哥。月姐的事我另有打算,桐哥學問好,不一定適合月姐。」

  一個傅媛就夠讓盧氏頭疼了,又來一個傅容,她氣惱道:「傅容是老太太抱過來養大的閨女,其實不算我們傅家的女孩子……」

  傅四老爺嗤笑,「只要她姓傅,是不是親生的有什麼區別?你別忘了,她哥哥可是二少爺吶!」

  傅媛是族長三老爺的女兒,生得標緻,家裡有鈔,對蘇桐有恩。傅容是二少爺傅雲章的妹妹,有個才華出眾的舉人哥哥,陳老太太又疼她,嫁妝豐厚。

  不管是傅媛還是傅容,傅月都比不過。

  盧氏翻來覆去睡不著,煩躁道:「算了算了,就當桐哥和月姐沒緣分罷!」

  暮春初夏時節,桃李盛放,院子裡的棗樹蓄滿生機,黑漆漆的枝幹間慢慢罩下一片粉嫩的新綠。

  朝陽刺破濃霧,青石板地上泛著粼粼金光,巷子裡雞鳴狗吠。賣豆腐的老漢推著獨輪車慢騰騰駛過,車輪軲轆軲轆軋過坑窪不平的地面,悠遠的鈴聲叫起沉睡的人們,各家各戶傳出窸窸窣窣的響動聲。老僕趿拉著鞋子打開後門,站在石階上和老漢討價還價。

  孩子們的哭聲,婦人的責駡聲,刺啦啦菜蔬翻入油鍋的聲音……如往常一樣熱鬧喧嘩,男人們在街口寒暄問好,一邊吃著熱騰騰的饅頭、鹽煎麵,油條大餅,一邊議論縣裡的幾樁新聞,相約去河邊等渡船。婦人們端著木盆去河邊浣衣,一路說說笑笑。偶爾有哪家小媳婦放肆地大笑幾聲,引得其他婦人追著她打罵。笑鬧聲回蕩在巷子裡,久久盤旋。

  傅雲英伴隨著清脆的鳥叫聲起床,站在房廊下漱口洗臉。霧氣還沒散,清晨的時候涼意逼人,牙粉裡摻了清涼的薄荷,她冷得直打哆嗦。

  丫頭芳歲捧著曬乾劃開的葫蘆水瓢站在一邊服侍,她起來得早,還沒來得及梳頭髮,打個哈欠,眼角溢出淚花,不解道:「月姐和桂姐都還沒起呢,小姐你怎麼天天都起這麼早?」

  傅雲英洗完臉,對著銅鏡抹一層潤面的珍珠粉,笑而不語。

  她不敢鬆懈,人一旦放低對自己的要求,以後勢必會找出更多藉口為自己開脫。她沒有二少爺那樣的天賦,只能靠勤能補拙、笨鳥先飛來彌補不足。

  等傅雲啟和傅雲泰披頭散髮,一人抓著一隻酸醃菜鮮肉饅頭急匆匆出門的時候,她已經站在棗樹下讀了半個時辰的《孔子家語》。

  吃過早飯,韓氏坐在窗下編網巾。傅雲英回到書房練字,她和盧氏打過招呼後,把廂房打通改建成書房,丫鬟們知道她和少爺們一樣念書認字,最忌吵鬧,平日走過房檐下時躡手躡腳的,生怕吵著她。

  她剛抄完一段書,院子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傅四老爺掀開布簾走進書房,帶笑道:「英姐,在用功啊?」

  傅雲英放下筆起身相迎,挽袖斟了杯茶送到傅四老爺手上,「四叔來了。」

  「這個月賣網巾的錢,你算算,記在賬本上。」

  傅四老爺坐在月牙桌前,喝口茶,指指他帶來的一塊粗布褡褳,吩咐道。

  傅雲英答應一聲,走到屏風後面,墊起腳打開箱籠中間一層榆木櫃子的抽屜,取出賬本。丫鬟幫她準備好筆墨和算盤,倒出褡褳裡的幾串大錢,擺在書桌上。她數清賺了多少錢,然後抽出一張竹紙打草稿,把這一個月買麻線、絹布的支出和每一筆入帳一筆一筆記下來。

  網巾士庶男子都戴,賣是好賣的,但價格不高,貴人們的網巾用金、玉、寶石做圈子,用上好的絲帛做邊,那樣的網巾一頂十兩銀子也賣得,尋常百姓戴的網巾沒那麼講究,一頂只要幾分銀子。

  利潤少,但是比做荷包划算,傅四老爺出面交給巾帽店寄賣,那邊給的價格公道,韓氏靠這個每個月能攢個兩三錢。如果繼續做下去,一年之後她說不定可以賺二兩銀子。

  傅雲英記好賬,手指撥弄算珠,仔細重算三遍後,重新找一張乾淨的紙謄抄下來,交給傅四老爺過目。從她上學開始,傅四老爺見縫插針,見面就攛掇她學算帳。技多不壓身,加上傅四老爺對她和韓氏頗為照顧,她沒有猶豫,答應下來。傅四老爺讓她先拿韓氏賣網巾的生意練手。

  傅四老爺認得的字不多,帳目還是看得懂的,仔細看完後,欣慰地點點頭,道:「去換衣裳,今天日頭暖和,你嬸子帶你們姐妹幾個去銀器鋪打首飾。」

  傅月到說親的年紀了,本地規矩,定親之前家婆要親自上門相看兒媳,盧氏早就說過要給女兒打幾套好頭面首飾。

  傅雲英回房和韓氏說一聲,打散頭髮,重新梳髻,雙髻纏絨繩,斜戴一朵茉莉通草花,換了件海棠色滿地嬌織繡紋琵琶袖春羅薄夾襖,底下繫湖色印花棉褶裙。海棠紅色若盛開的海棠花,是一種非常嫵媚嬌豔的顏色,芳歲覺得自家小姐平時太素淨,特意找出這件鮮亮的衣裳給她穿,結果發現明麗鮮妍襯托之下,英姐彷彿更清冷了。

  衣食無憂,每天堅持鍛煉,幾個月嬌養下來,傅雲英長高了不少,衣袖、裙子不用再收起來,袖口甚至有點緊。芳歲怕她冷,勸她加了件湖綠色折枝花卉比甲。

  到了大吳氏院子裡,盧氏、傅月和傅桂也都打扮好過來相辭。

  銀器鋪不遠,其實可以直接走過去,但盧氏是內宅婦人,出門不像傅四老爺那樣隨便。王叔套好車在外頭等著,她們坐車繞了一段遠路過橋,盧氏掀開車簾,指著河上的渡船問王嬸子,「不是說要修橋嗎?怎麼沒動靜?」

  王嬸子拍一下大腿道:「您不曉得,大房陳老太太天天在家鬧騰,二少爺不好和老太太強嘴,前不久坐船去武昌府會友,修橋的事就耽擱下來了。」

  「還是為修牌坊的事?」盧氏問道。

  「可不就是嘛!修不成牌坊,老太太把氣都撒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為這事挨了幾回打,臉都打破相了,族學裡的老先生看老太太鬧得太不像樣,把二少爺勸走啦。」

  傅月、傅桂和傅雲英坐在一旁,默默聽兩人八卦大房的事。傅桂忽然扯扯傅雲英的衣袖,「英姐,你見過二少爺嗎?」

  傅雲英想起那個在雪中靜立的孤高身影,天地間只剩下漫天的白和寂冷的黑,傅雲章獨立其中,像一株燦然開放的紅梅,濃烈而冷豔。

  「見過。」她點點頭。

  傅桂又問:「那二少爺的妹妹容姐呢?」她壓低聲音和傅雲英耳語,「你覺得是她標緻,還是月姐更標緻?」

  傅雲英微微蹙眉,眼神在傅桂臉上停留幾息,移開目光。

  傅桂眼珠骨碌碌轉一圈,輕笑道:「我覺得月姐比容姐好看。」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傅四老爺提前和銀器鋪打過招呼,馬車停在銀器鋪前,掌櫃親自出門迎盧氏進店。今天的主角是傅月,店裡的夥計忙上忙下,圍著盧氏和傅月奉承,把盧氏哄得眉開眼笑。

  首飾脂粉之類的東西對小娘子們永遠有無窮的吸引力,傅月和傅桂鮮少出門,看什麼都喜歡,光是樣式單調的各種銀鐲子,反復挑了幾十副,都沒挑到中意的。

  傅雲英在旁邊陪了一會兒,趁盧氏高興的時候,上前道:「嬸嬸,隔壁就是書肆,我想起先生交待我買幾本書,過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

  如果提出要求的是皮小子傅雲啟或者傅雲泰,盧氏絕對不答應,但傅雲英她絕對放心,這個侄女像個小大人一樣,從來不淘氣,她從袖子裡掏出一串錢交給王嬸子,讓王嬸子陪她一起去書肆,笑著道:「買了書就回來,別走遠了。錢在你王嬸子身上,想買什麼就買。」又叮囑王嬸子道,「叫你男人跟著,錢不夠了打發人過來取。」

  丫鬟芳歲、王嬸子和王叔跟著傅雲英踏進隔壁書肆。

  裡頭靜悄悄的,空氣裡滿溢著一種說不清是好聞還是難聞的墨臭味。書肆門面兩間,一間擺滿各種架子,架子上累累的書冊,一間是雅間,裡邊七八張條桌,十幾條凳子,幾個頭頂儒巾、穿長袍的男人坐在條桌前抄寫什麼。那是縣裡的書生,有的買不起書本,只能每天費一兩個錢租老闆的地方和書本謄抄一份書自己用,有的靠替老闆抄書賺點鈔貼補家用。

  王嬸子啊了一聲,指著其中一個少年道:「那不是蘇少爺嗎?」

  傅雲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一個穿月白袍子的少年,五官清秀,坐姿端正。外面日光晴好,書肆裡卻冷颼颼的,他穿得單薄,不知是冷的,還是保持抄寫的姿勢太久,突出的指節彷彿泛著淡淡的青色。

  她轉身去書架找自己想買的書。店裡的貨架太高,她墊腳也搆不著,先看完能搆得著的,然後讓王嬸子把她抱起來繼續找。

  書肆賣得最好的是各種和童子試、鄉試相關的書目,再就是行卷、行書,其次佛經,話本小說也有,不過不多,黃州縣的話本都是武昌府那邊淘汰的舊書。

  店老闆跟著傅雲英一起找,最後擦把汗道:「小店沒有小娘子家中哥哥想要的書,你們只能去武昌府買。」

  傅雲英有些失望,隨手拿起一本書,示意王嬸子付帳,道:「勞煩您了。」

  這時,身後響起一道清朗柔亮的聲音,玉石錚錚,「要找什麼書?」

  ------------------------------------

  《孔子家語》:記載孔子生平和思想的書,歷史上普遍認為這本書是偽書,也有人持反對意見,不管怎麼說,這本書還是流傳甚廣。

  行卷:舉人的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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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激動的四叔

  「二少爺!」

  看到來人,王叔和王嬸子連聲調都變了,搓搓手,用一種近乎虔誠的語調向他問好。

  傅雲章朝二人微微頷首。他剛從渡口過來,頭戴笠帽,穿一件圓領暗紋大袖寧綢青袍,腰繫絲絛,腳踏皂靴,雖風塵僕僕,但眸光清亮,氣度不凡。

  店老闆立刻堆起一臉笑,激動得語無倫次:「二爺蒞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傅雲章客氣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雲英臉上。

  眾人跟著他的目光望過來,連大街上的行人也擠進來圍觀舉人老爺,傅雲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陸路程》,壯遊子的也成。」

  時下江南商貿發達,南方的鹽商富得流油,蘇州、揚州一帶的城鎮,小小一座市鎮,就住著幾十戶巨富之家。朝中許多大臣贊同「農商互利」之說,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舉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憤懣之下乾脆棄儒從商。

  這些儒商識文斷字,懂世情民生,出於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經驗和見聞編纂書目,刊印了一批專門性的商業用書。書中分別記述國內水陸路程、商業條規、各地物價、商品生產、流通、市場、經營方法,尤其關於南北水陸交通和沿途的驛站碼頭介紹得尤為詳細。

  傅四老爺出門在外的時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鎮,通常選擇雇傭當地人當嚮導。這些嚮導有的憨厚老實,有的狡詐陰險,饒是傅四老爺在外奔走多年,有時候也會陰溝裡翻船,被人帶到陷阱裡騙走財物。

  傅雲英想給他買一本《水陸路程》,他不認字,她可以讀給他聽。下一次他要去哪裡做生意之前,找到書中的記載,不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儉省些費用,按著書中的提示多帶些當地短缺的貨物南下還能多賺些錢鈔,同時提防各種矇騙外地客商的小騙局。

  一舉多得。

  上學的開銷不低,不提給孫先生的束脩,光是買筆買紙的費用普通人家就難以承擔。錢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沒有他,傅雲英不可能這麼順利地接觸到書本。傅雲啟和傅雲泰以後可以用科舉考試中取得的功名回報福四叔的付出,她無法參加考試,那就另闢蹊徑,從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證明她讀書不是浪費錢鈔。

  傅雲章聽了她的話,嗯一聲,問:「給四叔買的?」

  不愧是少年舉人,反應真快,傅雲英點點頭。

  「我書房裡有這本書,回頭打發人去我那裡取。」

  傅雲章說完,又問,「一個人出來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著太太出來的,太太在隔壁銀器鋪看首飾。」

  傅雲章沒說什麼,向店老闆點頭致意,抬腳走了。

  圍觀的人慢慢散去。

  裡間抄書的書生們議論紛紛。一個方臉大耳青年撞撞蘇桐的胳膊,「誒,你看傅家二少爺,真是氣派!你不是他們家的人嘛,能不能幫愚兄引見一下?」

  突如其來的動作導致寫好的字被墨水沾汙,蘇桐的眉頭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幫你重抄一張?」

  蘇桐抬起頭,俊秀的面孔浮起一絲笑容,溫和道:「無妨,是我自己不當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爺不熟,你也曉得的,我寄人籬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難處。聽說你這次要下場,功課要緊,我還是不打攪你用功了。」

  蘇桐微微一笑。

  傅雲英回到銀器鋪,盧氏非要給她打一副銀項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對金鐲子,給店裡的夥計看,道,「這對鐲子我放了好幾年,顏色暗了,你們給炸一炸,再壓扁一點。」

  傅雲英再三推辭,盧氏拉著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壽桃紋的銀項圈。

  夥計們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結,誇盧氏慷慨大度疼侄女,誇傅四老爺能幹精明,一個人養活一大家子。

  盧氏雙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雲英聽到身後有人輕輕冷哼了一聲,餘光看過去,傅桂正低頭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問,剛才盧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鐲子給夥計看,並且特意點明是她送的。

  盧氏為人嚴厲,有點喜歡斤斤計較,但面上從不表現出來,真大方的時候出手闊綽,叫人挑不出一點錯來。就是太喜歡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強的年紀,盧氏關顧著顯擺自己和傅四老爺的善心,完全不顧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來客,總愛把傅三叔和傅三嬸靠傅四老爺養活的事掛在嘴邊。有幾次來訪的人是傅桂的閨中密友,盧氏照舊當著她們的面歷數傅四老爺為傅三叔花了多少銀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氣得臉色鐵青,差點當場哭出來,盧氏竟一點也沒察覺。

  再加上傅雲泰這麼個刁蠻霸道的小少爺時不時跳出來奚落傅桂,施與的恩情裡摻雜進屈辱和負擔,傅桂感激傅四老爺,厭惡盧氏和傅雲泰,可盧氏平時待她還真不壞,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樣,她要是真的恨盧氏,未免太忘恩負義……

  傅雲英冷眼旁觀,長久下來,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該拿什麼樣的態度對盧氏,以至於她和傅月的關係時好時壞,一時冷一時熱的。

  傅四老爺時常出遠門,家裡是盧氏管家,丫頭、婆子們天天捧著,婆母不管事,盧氏難免自矜,最受不了別人指出她的錯處。

  傅雲英垂眸攏好衣袖,這事還得讓傅月開口才行,盧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兒勸她,她才能心平氣和地聽進去一兩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東院稍間和傅四老爺說了買書時碰到二少爺的事。

  「二少爺說讓五小姐打發人去他那裡找那本叫什麼五六的書。」

  「什麼書,五六?」

  傅四老爺一頭霧水,不過這不耽誤他露出一臉笑容,「二少爺的書可不能含糊,哪能讓人代拿呢!我這就帶英姐過去一趟,順便謝謝二少爺。」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爺剛從武昌府回來,衣裳都沒換呢!這會兒想必剛到家。」

  「剛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爺壓抑住激動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轉了個圈,「對,二少爺剛回來,咱們不好上門叨擾,明天去。」他一迭聲喚小廝,「告訴英姐,明天我帶她去拜見二少爺。」

  小廝跑到垂花門外傳話給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著回話呢,別忘了!」

  婆子應聲,進院子把傅四老爺的話轉述給傅雲英聽。

  傅雲英一時有些無語。

  小時候家裡窮苦,沒法讀書上學,這是傅四老爺心頭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讀書人,對二少爺傅雲章有一種盲目狂熱的崇拜。拿本書而已,差遣個隨從就行了,他非要親自去,就好像離傅雲章近一點能吸幾口仙氣延年益壽似的。

  「回去告訴四叔,我曉得了,明天吃過早飯在正院等他。」

  韓氏聽說傅雲英要去大房拜訪傅雲章,臉色立刻變了,停下編網巾的動作,「見不見陳老太太?」

  傅雲英道:「只是見二哥,找他借本書。」

  韓氏籲口氣,箍緊指頭上戴的頂針戒指,說:「那個老太太不好相與,你要是見著她一定得客客氣氣的,一句話都不要多說,曉得不?」

  難得看沒心沒肺的韓氏這麼怕一個人,傅雲英爬到羅漢床上,喝口茶,笑問:「娘見過陳老太太?」

  韓氏嘖嘖道:「正月看戲的時候遠遠看到一眼,那個氣派,比千戶家的太太還講究!娘不是嚇唬你,連你四叔也怕陳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轉,看看左右沒有外人,接著說,「我聽你三嬸說,傅老太爺病死的時候,族裡的人商量著過繼一個兒子到老太爺名下,好占他們家的家產,陳老太太挺著大肚子衝到祠堂裡大哭大鬧,要一頭撞死,把族長的臉抓得血淋淋的,族裡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過鄉下的田啊、莊子啊、船啊什麼的還是被別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爺考秀才的時候考了個第一名,才把那些東西收回來。」

  傅雲英怔了怔,思緒不由飄遠。

  宗族欺辱孤兒寡母的事屢見不鮮。當年崔家落敗之後,崔南軒的母親之所以帶著兒女遠走他鄉,也是被族人欺淩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鄉下還有幾戶遠親,剛回到黃州縣時,她暗地裡打聽過家鄉的魏氏族人。沒了魏選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擔驚受怕,後來連家業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幫韓氏整理銅線,道:「族裡的人欺負老太太,老太太可憐。」

  「確實可憐,沒了男人,什麼指望都沒了,親戚幫不上忙,還跑來爭家產……」韓氏說到這裡,翻了個大白眼,她最恨欺負寡婦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會悶氣,撇撇嘴,壓低聲音接著道,「陳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負的,二少爺中舉之後,她和知縣老爺認了乾親,知縣娘子得管她叫大姐。縣裡沒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麼手段,當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後來全被抓到邊遠地方服役,屯種、煎鹽、打鐵、修路,幹的全是苦活。前年那個什麼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勞役,不用幹苦工了,家裡派人去接,一個都沒活下來!」

  傅雲英閉一閉眼睛,想起魏家的慘狀,瑟縮了一下。

  韓氏以為她害怕,放開笸籮摟摟她,「別怕,你記得離陳老太太遠一點就行了。她要是欺負你,你別忍著,娘去找她說理!」

  傅雲英沉默許久,輕聲問:「二少爺都不管的麼?」

  陳老太太想要出口氣,這沒什麼,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雲章要讀書進舉,就不能有污點,這種事一旦被人檢舉,他一輩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沒法做官。

  「二少爺那時候去長沙府了,不在縣裡。」韓氏道,「再說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爺他在也攔不住。哎,我們這種小老百姓,鬥不過官老爺的。所以你四叔才盼著啟哥和泰哥讀書上進,只有當了官,才能挺直腰杆!」

  她摸摸傅雲英的腦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個男孩子,娘攢錢供你讀書,你也能和戲文裡的狀元那樣,給娘掙一個誥命回來。」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次日一早,傅雲英仍舊卯時起床,芳歲打水服侍她洗臉。

  傅四老爺房裡的阿金站在院門外邊墊腳往裡張望,看傅雲英梳洗好了,連忙轉身回去叫傅四老爺起來——四老爺喜歡睡懶覺,惦記著今天要去見傅雲章,特意提醒丫鬟記得催他起身。

  傅雲英不慌不忙,讀半個時辰的書,和韓氏一起吃早飯,然後去正院大吳氏的院子問安。

  傅四老爺早在房廊外邊等著了,看她請過安出來,立馬上前牽起她的手,拎拐棍一樣拉著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爺還沒出門。」

  傅雲英暗暗失笑,氣定神閑。傅四老爺則神色緊張,時不時低頭撫平衣袍的皺褶。

  這讓跟在叔侄倆身後的王叔產生一種錯覺:怎麼覺得五小姐才是長輩?而四老爺,怎麼看怎麼像頭一次被長輩帶著去見婆家姑嫂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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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7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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