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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23: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再見

  清晨,拂曉天明時剛落了一場微雨,雲銷雨霽,晴空碧藍如洗。一枝沐浴著晨光怒放的芙蓉挑出雪白院牆,豔如流霞。秋風掠過,吹落枝頭綠葉間幾滴晶瑩雨露,灑在樹下正忙著鋪設案桌,預備入院考試的年長學子身上。

  學長陳葵領著幾位同窗把名單張貼於榜前,跨上高聳的臺階,擺手示意門前焦急等待的眾人安靜下來,拔高嗓音道:「請列位領取自己的考引,憑考引入場找到自己的號棚,辰時開考,最遲午時交卷。」

  考棚前人頭攢動,幾百名身著簇新衣裳的少年學子將陳葵圍得水泄不通。張榜的一堵青石照壁被擋得嚴嚴實實的,前面的人小聲念著青紙上的字給身邊的人聽,後面的人踮腳張望。

  幾名個子矮的學子聽不清陳葵說了什麼,抱怨個不停,試圖擠進去,鑽來鑽去,還是被人推出來了,氣得低聲咒駡。

  人群之後,傅雲啟伸長脖子看榜上貼的考試須知,扭頭和傅雲英咬耳朵,嘖嘖道:「還挺像模像樣的。」

  他曾送族中幾位堂兄去考縣試,當時貢院前的情景和江城書院考試的場景差不多。不過縣試要比入院考試正規嚴謹,卯時一刻開始入場,學生們大多天不亮就趕到貢院前等候檢查。官府會派屯兵所的軍士駐守在貢院前,嚴格檢查每一位考生隨身帶的考籃和他們身上穿的衣物,有幾年查得特別嚴,考生甚至要當場脫衣裳。

  江城書院沒有這麼多講究,十幾個十五六歲、穿月白道袍的少年坐在條桌前,挨個翻一翻學子們的考籃就讓他們進考棚,並不會檢查他們身上。

  傅雲英注意到他們對學子的態度很和氣,偶爾被某位學子的家人抓著問東問西實在不耐煩時也面帶微笑,言語溫和。

  這些少年是書院的生員,已經能做整篇八股文,基本可以參加縣試、府試、院試,或許其中有幾個已經是秀才了。和他們相對的是那些年紀小的文童,也就是蒙生,入院從四書五經啟蒙學起。今天入院考試生員們前來維持秩序,文童們年紀小愛熱鬧,也搶著攬差事,執燈為學子們引路,帶領他們找到自己考試的號棚。

  「這是書院近幾年興起來的,以前有考生次次月中課考奪魁,去考秀才卻怎麼都考不過,先生問過才知他走到貢院門口就緊張,坐在號棚裡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陳葵撥開人群,越眾而出,走到傅雲啟和傅雲英面前,含笑向他們解釋,「後來書院的課考效仿場屋科考,憑考引入場,考棚獨立,進場後無事不得擅出,直到交卷才能離開考棚。多練幾次,膽子壯了,真到考試的時候好歹比別人熟練些。」

  趙師爺今天和山長姜伯春等人一起主持文廟祭祀禮,他托陳葵幫忙照應傅雲英。

  陳葵忙完自己的事,找到傅雲啟和傅雲英兩人的考引,遞給二人,「拿好了,憑這個才能入場,交卷出來的時候考引要交還給門口的幾位學兄。」

  他個子高,一眼看到榜上張貼的圖中顯示的號棚大致的方位,指著左手邊的方向,「你們去排左邊那條隊。」

  兩人答應下來,謝過他,轉身排到一條一直蜿蜒至石階下的長龍最後。

  書童小廝提著考籃緊跟著二人。

  王大郎怕傅雲英腹中饑餓,往考籃裡塞了一大攢盒咸口的梅菜豬肉餡蟹殼黃燒餅和甜口的藕粉桂花糕,還嫌不夠,看書院門口巷子裡擺了十幾個攤子,有賣菜餡饅頭的,有賣蒸餅的,有賣餛飩的,有賣炸油條的,有賣桂花鹵藕和臘鴨的,吸吸鼻子,問傅雲英,「少爺,要不買隻八寶鴨子?那個扛餓。」

  傅雲英沒說話,傅雲啟手中的摺扇直接往王大郎臉上拍,笑駡:「誰考試的時候吃八寶鴨子?吃得兩手油星,怎麼拿筆?」

  王大郎搔搔頭,又問:「考棚裡沒有熱水,天氣冷,少爺身子虛不能吃涼的,想吃茶了怎麼辦?」

  他年紀小,還一團孩子氣,不知道怎麼給少爺當書童,只記得聽爹娘的囑咐,千萬不能讓少爺餓肚子,不能讓少爺冷著、動著,誰要是欺負少爺,他得第一個衝到前面替少爺擋著。

  傅雲啟張張嘴巴,瞪他一眼,「你快閉嘴吧!盡聽見你在這囉嗦,我耳朵都要長繭子了。」他沒有可能考不中的壓力,一身輕鬆,雙手抱胸,好奇地四處張望,「楊少爺怎麼沒來?」

  他哼一聲,「他那麼喜歡纏著你,不是應該一大早就跑過來等你一起來書院嗎?」

  他陰陽怪氣的語調成功引起傅雲英的注意力,她輕聲道,「楊少爺不需要考試。」

  今年附課生的名額不固定。前來應考的幾百學子中,三十名為正課生,取排在第三十一到八十位的為附課生,那些塞錢、走門路的直接歸為附課生一類,因為兩者可能有重合,最後每屆學子的總人數並不一定是整一百,往往會超出。然後每次月中課考慢慢淘汰。

  楊平衷不可能成為被無情淘汰的學生,乾脆連入院考試也不來。

  「喝!」傅雲啟挺起胸脯,目露鄙夷之色,「原來是個靠捐錢掙名額的。」

  傅雲英白他一眼,這話說的,他自己也是好吧!

  …………

  隊伍前行得很慢,終於輪到傅雲英了,她走到條桌前,等生員們檢查她的考籃。

  正好另一條隊伍的人也排到了,提著考籃走到她旁邊等候檢查。

  她餘光掃身邊的人一眼,覺得對方眼熟,側頭淡掃幾眼,發現果然是熟人。

  蘇桐察覺到她的目光,薄唇微掀,朝她笑了一下,「雲哥。」

  傅雲英頷首道,「五表兄。」

  蘇桐不會揭穿她,砍斷骨頭連著筋,他和傅家的關係太複雜了,一不小心可能兩敗俱傷。而且他不想貿然得罪傅雲章或者傅四老爺,還有脾氣古怪的老小孩趙師爺。

  更重要的是,蘇桐需要錢,他不能一直靠傅三老爺的接濟過下去,他需要儘早擺脫傅家,在那之前,他謹小慎微,不關己事不張口,絕不插手其他人的事。

  兩人心照不宣,同時移開視線。

  這時,條桌最左邊正檢查考籃的生員忽然皺了下眉頭。

  考籃的主人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看到生員動作停頓,他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額前青筋浮起,冷聲道:「怎麼?你們不是說筆墨硯臺可以自備麼!」

  他說話口音有點重,似乎不習慣說湖廣官話。

  生員面露遲疑之色,不讓少年進去,站起身走到陳葵身邊,小聲和陳葵商量什麼。

  周圍應考的學子們大多年紀小,正是好奇心旺盛、喜歡調皮搗蛋的年歲,見狀嗡的一聲,湊到一處竊竊私語。

  「他是不是想作弊?」

  「看,被抓到了吧!該!好好的大道不走,學這種鑽營手段,看他以後還怎麼讀書進舉!」

  少年的臉越來越紅,掃視一圈,眼神冰冷。

  生員還在和陳葵討論什麼,排隊等候的學子覺得少年這下子肯定是作弊無誤了,故意抬高聲音諷刺譏笑他。

  少年面色紫漲,雙拳捏得格格響。

  傅雲英站的位子和陳葵離得最近,大致能聽清兩人在說什麼,生員之所以攔下少年,並不是因為他的考籃裡夾帶了不該帶的東西,而是他兩手空空,就帶了紙筆墨硯,那支筆都快禿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撐到完成課考。吃的喝的淨手的和保暖的東西更是一樣都沒有。再看他身上,穿得倒是體面,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腳上一雙鞋卻是磨損得敞口的破舊草鞋。

  少年是長沙府人,從籍貫姓氏來看不該這麼清貧,生員怕他是冒名頂替的,找陳葵確認他的身份。

  正鬧得不可開交處,一名身著錦袍、相貌堂堂的少年走到長沙府少年身邊,拱手朝周圍的人致意,濃眉斜挑,「只是入院考試而已,後面主講先生們還要一個個當面見過,是真有學問還是靠旁門左道應考,先生們一問便知。都是讀書人,誰會想那些齷齪心思?」

  他看似替長沙府少年解圍,其實是故意在譏諷少年。

  周大郎話音剛落,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有幾個脾氣急的直接沖著少年指點,說他有辱斯文,趕緊收拾東西離去才是正經,免得被更多的人認出來。

  少年眼中隱隱浮現幾點淚光,神色猙獰。

  傅雲英眉頭輕皺,給不遠處的陳葵使了個眼色,「陳學長,好了麼?」

  陳葵和生員討論少年到底是本人還是冒名頂替,沒注意到條桌和排隊的人群這邊的動靜,聽傅雲英發問,止住話頭,走過來道:「一樁小事而已,你們進去吧。」

  少年的口音這麼獨特,冒名頂替的可能性不大。

  見生員放行,少年怒氣反而更勝了,「啪」的一聲撒氣似的提起自己帶的考籃,朝剛才指指點點的眾人狠狠啐一口,吐了口唾沫,揚長而去。

  眾人連忙躲閃,一邊後退,一邊氣得語無倫次,「這真是……這真是……」

  傅雲英嘴角微微一翹,少年竟然敢當眾朝周家大郎吐唾沫,傅雲啟和傅雲泰會很喜歡他的。

  周家和傅家可是世仇,不是什麼血海深仇,但就是互看不順眼,看到就要掐。

  …………

  進了院子,找到自己考引上對應的考棚,傅雲英放下考籃,眼簾微抬間,發現那操著生澀口音的少年正好和自己正對面,中間只隔著一條甬道。

  她翻出考籃裡王大郎為她準備的幾套備用文具,取出一套交給沿著甬道來回巡查的書院小文童,請他送到對面去。

  小文童神情嚴肅,彷彿書院的考棚果真是場屋一般,仔細檢查過文具才拿過去給少年,「呶,對面傅小相公借給你使的。」

  少年皺眉道,「我不認得他!」

  小文童掃一眼他空落落的考籃,道:「你拿著吧,我們書院不提供文具的,免得你寫到一半再找別人借。」

  少年不說話。

  小文童直接把文具放在方桌角落上,轉身走了。

  …………

  辰時,陳葵敲響代表考試開始的鐘聲,考棚裡漸漸安靜下來,只有毛筆書寫和紙張摩擦的窸窸窣窣聲。

  傅雲英翻開試題,先快速瀏覽一遍。

  帖經占了一大部分,有的是隨便給出四書中某本書的前一句,要求補出剩下的段落。有的是摘取文章中間的部分,要求默寫前後內容。有的古怪刁鑽,只給一點點提示,要求補充完整。

  總的來說只要能將四書背得滾瓜爛熟基本沒什麼問題。

  雜文、策論、試帖詩也考,但比縣試的要簡單,只需用淺顯的語言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就可以。

  判、詔、誥、奏狀、章表就更簡單了,完全的照著套用格式。

  至於最後幾道關於天文、地理、算術、農業方面的問題是書院主講擬的題目,考生可以選擇其中一題回答,也可以全答,一題不答也沒什麼。相當於是額外的自選考題。

  傅雲英的目光落到最後一道題上,愣了一下。

  德不孤必有鄰。

  這竟然是一道八股文題。

  書院的小文童們才剛剛學五經,不會制藝。更別提他們這些前來應考的學子了,大多數不能寫出完整的八股文。

  …………

  自選題考生可以答可以不答,書院用一道不影響最後判評的制藝來考驗他們也就罷了,怎麼偏偏選了這一句?

  …………

  八股文考題一定從四書五經中選取。四書五經中,四書加在一起大概五萬餘字,五經篇幅略長,《周易》二萬四千多字,《尚書》二萬五千多,但科舉應試中考生可挑選其中一經即可。

  試想一下,這區區幾本書,篩除掉那些不能出現在考場上的內容,剩下的能出多少考題?

  全國各地三年兩考的童子試、三年一屆的鄉試和京師會試,粗略一算,出題量大約需要五千道左右,國朝歷經兩百年,攏共需要多少道題?

  容量有限的四書五經可供出題選擇的經文早就被各地的學官們翻來倒去一遍遍反復地出,甚至於連鄉試都會出現和以前重複的考題。

  有人從中窺見漏洞,善於投機取巧的富戶們費鈔請名儒代為擬題、猜題,再讓族中子弟熟背,入場考試,往往能命中八成,如此不需苦讀也能輕輕鬆鬆考取功名。

  這樣的做法叫做剿襲時文,隨著高中者越來越多,天下士人紛紛效仿,愈演愈烈,朝廷屢禁不止。

  科舉考試的錄取名額何其珍貴,一個投機鑽營的人靠背誦時文得中,就意味著有一個刻苦勤學的士子不幸落榜。

  為了保證科舉考試的公平、公正,主考官絞盡腦汁從四書五經挖掘不重複的新考題,甚至不惜生搬硬湊,隨便挑出兩句根本沒有任何聯繫的句子作為考題,以應對坊間的猜題之風。

  每個應考士子從熟讀四書五經後便開始練習制藝文章,也猜題,然後不斷訓練。相同的題目從不同角度破題可以寫出幾十甚至上百篇八股文。

  如此這般,從有考試以來,考官和學子們鬥智鬥勇。

  考官那邊搜索枯腸擬考題,學子們八仙過海猜題蒙題。

  「德不孤,必有鄰」出自《論語》,坊間售賣的猜題中,針對這一句的時文很少見。

  因為這一題是會試真題。

  按照近年考過,十年之內不可能再考的規律,江南、北直隸的鄉試和近幾年的會試絕不會出現這道題。

  …………

  傅雲英對這一句印象深刻……這是同安二十年的會試原題。

  會試結束後,朝廷將主考官和考中士子的文章刊印公佈,她特意收集了幾份。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其他……她怔怔出了回神。

  …………

  秋風吹動庭院裡的樹葉沙沙響,小文童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喚醒傅雲英。

  她定定神,想好破題的重點,拈筆書寫。

  八股取士遴選的是朝廷官吏,他們需要闡述自己關於治國之道、社會倫理的見解,從而展露其才華抱負。她在學習制藝時,免不了把自己當成修家治國平天下的男子,從男子的角度去審題,校題,破題,緊扣聖人語氣,聯繫當下時事闡發觀點,微言大義,自圓其說。

  論來論去,不過是忠君愛國,敬天,忠君,孝親而已。

  知道界限在哪兒,才能在完成格式要求的同時適度加以散發,形成自己的風格。

  她很快擬好草稿,從頭到尾仔細檢查幾遍,開始謄抄。

  …………

  書院搭建的號棚位於庭院深處,風從四面八方往裡灌入,冷得考生們直打哆嗦。

  傅雲英怕冷,確定自己答完所有試題,起身交卷。

  小文童看他年紀不大,抿嘴一笑,當他年少輕狂,含笑送他出考棚。

  …………

  考棚外黑壓壓一片密密麻麻的腦袋,各家親友僕人兩手揣在袖子裡,把門口圍得水泄不通,墊著腳不住往裡張望,看到有人走出去就趕緊迎上前,發現不是自己等的人,甩甩袖子,退回原位繼續等。

  傅雲英跨出門檻時,人群彷彿停滯了片刻,然後哄然響起一片不帶惡意的笑聲。

  「這麼小……」

  「生得倒是挺靈醒的……」

  「可能答不出來怕丟臉,乾脆先走……」

  …………

  帶笑的議論聲飄進傅雲英耳朵裡,她面色不變,走到條桌前交還考引。

  收考引的生員看一眼上面標的名字,看了她好幾眼,直到她走遠以後還頻頻扭頭打量她。

  傅雲啟還沒出來。

  王大郎提著熱水熱茶急急迎到傅雲英面前,茶杯都快湊到她鼻子底下了,「少爺,我剛燒開的!」

  巷子裡的餛飩攤子還沒撤走,有些人掏幾個錢要碗餛飩,坐在桌旁一邊等人一邊喝湯。王大郎的熱茶是托賣餛飩的幫忙燒的。

  「八寶鴨,我剛買的,少爺現在可以吃。」

  他抬起盛八寶鴨的攢盒。

  傅雲英搖搖頭,喝口茶。

  …………

  等傅雲啟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到巳時了。

  「我覺得我答得不錯,那些內容我剛溫習過,全會背!」

  他眉飛色舞,把考籃往身後小廝懷裡一塞,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道。

  「最後一道八股文你也寫了?」傅雲英問。

  他臉上一僵,嘿然道:「這題先生教過,我按著先生說的破題之法默寫了一遍,不曉得對不對。」

  兩人一邊走,一邊討論書院的考題。

  門口閃出一道人影。學長陳葵匆匆走了過來,目光四下裡搜尋,看到兄弟二人,加快腳步,「趙主講請你們二位過去。」

  …………

  趙師爺今天主持文廟祭祀,特意穿了身大襟道袍,戴生紗浩然巾,站在照壁前朝傅雲英招手,「姚學台病了,今天沒來,我代山長前去拜望。聽仲文說你見過姚學台?」

  傅雲英點點頭。

  見是見過的,不過姚文達應該不記得她,雖然那天他誇了她幾句。現在想想他當時只是為了氣傅雲章罷了。

  「好,你和我一起去。陳葵他們也去。」

  姚文達的脾氣太暴烈了,從山長姜伯春到書院的主講、副講,每一個都曾被他罵得狗血淋頭。幾位先生私下裡一合計,姚學台平時就和炮仗一樣一點就著,病中肯定更難討好,還是不去姚家討罵了,派出幾個年輕的生員帶著禮物上門探病,愛惜人才的姚學台應該不至於連十幾歲的少年小官人也照罵不誤吧?

  冷不防一旁的趙師爺突然跳出來表示自己和姚學台素有交情,願意領著學生去姚家探望病人,山長明知他也是個吊兒郎當的,本想拒絕,轉念一想,或許可以趁這個機會讓兩位老翁修補關係,於是應承下來。

  一行人在門口匯合,乘騾車前往姚家。

  生員中打頭的自然是學長陳葵。

  剛剛交卷出來的趙琪也在。

  陳葵得知傅雲英認識姚學台,目光閃爍了一下,回頭和身後幾個平日交好的生員交換了一個眼神。

  趙琪暫時和陳葵他們說不上話,走到傅雲英身邊,一笑,放輕聲音和她拉家常,「我素來仰慕姚學台為人,求三爺爺帶我前去拜望。」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幾人中,唯有傅雲啟一臉茫然。去姚家的路上,他緊緊靠在傅雲英身邊,防止其他生員尤其是趙琪靠近她,直到騾車停在姚家所在的小巷子裡,他才知此行的目的是什麼。

  陳葵叩響門扉。

  姚家老僕前來應門,先看一眼最後面小廝手上抱著、肩上扛著的禮物,然後才認人,「趙大官人來了。」

  語氣淡淡的。

  姚文達和趙師爺之間不怎麼和睦,經常寫文章隔空互罵。

  …………

  老僕領著幾人往裡走,「老爺正在見客,請諸位相公稍坐片刻。」

  姚家地方小,淺房淺屋。姚文達住的房間房門大敞,房中陳設簡單,沒有設屏風,站在門口,屋裡的情形一覽無餘。幾人路過回廊時,看到病人姚文達半躺半靠倚著床欄,面朝外,蓬頭垢面,雪白的頭髮掩了半張臉,看上去神色萎靡。

  他對面的人面朝裡,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坐在一張圈椅上和他敘話。雖然是坐著的姿勢,脊背也挺得筆直,坐姿端正,給人一種沉靜威嚴的感覺。

  聲音雖然模糊,但聽起來似乎是個年輕人。

  旁邊還有一個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垂手站在一邊,似乎以年輕人為尊。

  姚文達精神不濟,說話的嗓門卻大,說著說著忽然神情激動,張開雙手往前撲,枯瘦的手指差點戳中年輕人的眼睛。

  中年男人忙扶住他。

  姚文達躺回枕上,喉嚨裡發出呵喝笑聲。

  老僕站在門口看了片刻,歎口氣,帶著趙師爺他們進正堂吃茶。

  「三爺爺!大哥哥!」

  房裡一對正對坐著說悄悄話的少男少女騰地站起身,「你們怎麼來了?」

  是趙叔琬和她的另一位堂兄。

  「誰帶你們來的?」趙師爺問。

  趙叔琬看到江城書院的生員們進來,一點也沒露出慌張羞赧之態,大大方方回道:「才剛我們在堂姑姑家做客,表兄帶我們來的。表兄聽到姚大人和什麼人說話,不許我們過去,讓我們坐在這裡等。」

  她說的堂姑姑正是趙師爺曾幾次提及的趙善姐,表兄則是武昌府知府范維屏。

  「我說剛才怎麼覺得房裡的人眼熟。」趙師爺吃口茶,招呼陳葵等人坐下。

  屋裡有位打扮富貴的小娘子,陳葵等人頭也不敢抬,更不敢坐,連連推辭,找了個藉口逃出正堂,躲到回廊裡,紛紛長出一口氣。

  趙琪沒出去,指一指趙叔琬,「你呀!也不曉得回避一下。」

  趙叔琬哼一聲:「有什麼好回避的?明明是我先來的,憑什麼你們男人來了我就得躲?」

  堂兄妹倆鬥了一會嘴皮子,趙叔琬的目光落到坐在趙師爺下首默默吃茶的傅雲英身上,「還不曉得傅家少爺怎麼稱呼?」

  趙琪嘴巴微微張開,目瞪口呆。

  不等傅雲英回答,傅雲啟搶著道:「我弟弟是你三爺爺的學生,你覺得該怎麼稱呼?不如就叫五叔吧。」

  傅雲英瞥傅雲啟一眼,他立刻偃旗息鼓不說話了。

  趙叔琬狠狠瞪向傅雲啟,怪他多嘴。

  正低頭吃茶的趙師爺卻噗嗤一聲笑了,茶水順著鬍子往下淌,「哈哈,五叔!」

  …………

  不一會兒,老僕過來給幾人添茶送果子。

  「怠慢諸位了,請諸位見諒。」

  大家知道姚文達清廉,四壁蕭條,一貧如洗,家中只有兩個僕人伺候,如今姚文達病著,有不周到之處也屬正常,忙起身回禮。

  隔壁房裡,姚文達嘶吼癲狂的聲音斷斷續續透過薄薄的牆壁傳到幾人耳中。

  陳葵等人有些尷尬,站在回廊裡壓低聲音說話。

  趙師爺神情自若,哪怕聽到一牆之隔的姚文達咳得喘不過氣來,他連眉毛也不動一下,自顧自吃茶。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老僕過來請幾人去隔壁。

  趙師爺讓傅雲英他們留下來,先獨自去見姚文達。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老僕請他們也過去。

  傅雲英放下茶杯,等趙琪、趙叔琬和陳葵幾人出了回廊,才跟上去。

  傅雲啟摸不清狀況,緊跟在她身邊。

  走了沒幾步,走在最前面的陳葵看到一個年輕人從石橋對面走過來,愣了一下,突然不走了。

  …………

  「怎麼了?」

  傅雲啟踮起腳伸長脖子往前看,呼吸一窒。

  走在最後的傅雲英皺皺眉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驀地一怔。

  樹影斑駁,一個穿石青道袍的青年,站在石橋之上,俯視池中游魚,風雅俊秀,長身玉立,眉宇之間沉靜如淵海,秋日浸潤了木樨濃香的清風篩過濃密的樹冠,輕拂他寬大的衣袍袖角。

  他一動不動,袖袂翻飛,神色清冷淡然,不悲不喜。

  像是遽然被拋到風口浪尖處,傅雲英陡然怔住,手腳發涼,冷意入骨。

  光影流動,秋風吹動庭中古樹枝葉沙沙響。

  這一刻所有的知覺無比清晰,她甚至能聽到身體內血液流淌的聲音。

  風吹過,院內陰陰森森的冷。

  她忽然站著不走,走在前面的趙琪有意無意扭頭掃她一眼。

  傅雲英心口突突地跳動,垂下眼眸,眼睫交錯,掩住眼底的驚詫。

  她幾乎是木然地繼續往前走。

  最前面的幾個年輕學子議論紛紛,猜測青年的身份。

  他就是剛才在病榻前和姚文達說話的年輕人。

  有說他是姚文達的後輩,也有說他可能是學生。但看氣度似乎不像,學生沒有這樣沉穩厚重的氣度和不怒自威的威壓。

  傅雲英認得他。

  一晃幾年不見,他一點都沒變。

  她前世的丈夫。

  老百姓們交口稱讚歌頌的崔侍郎。

  她閉一閉眼睛,再睜開時,雙眸沒有一絲波瀾。

  身前傳來趙叔琬吸氣的聲音,她望著獨立斑駁樹影中的崔南軒,癡癡道:「此情此景,堪可入畫。這人是誰,好生俊俏!」

  趙琪嗤笑一聲,看一眼左右,壓低聲音警告她:「那可是崔探花,助皇上登基的大功臣,心狠手辣,鐵面無情,連皇親國戚也彈劾不誤,我們的姑父沈閣老最喜歡的學生。你放尊重點,不然就是你爹也保不住你!」

  趙叔琬的目光像是黏在崔南軒身上一樣扯不開,「他生得好,我誇他幾句怎麼了?難道還要睜眼說瞎話說他醜不成?」

  趙琪嗐一聲,不搭理她。

  這時,姚家老僕躬身道:「這位是我們家老爺在京師的朋友,姓崔,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特地過來看望老爺。」

  一語激起千層浪,學子們登時驚呼出聲。

  崔侍郎之名隨著新政的推行傳遍大江南北,他們中的很多人不止聽說過崔探花之名,還模仿過崔探花的文章,敬慕已久,沒想到今天竟然能見到本人!

  學子們摩拳擦掌,你推推我,我搡搡你,想過去給崔南軒見禮,又怕吵著他惹他不喜。

  也有心思轉得快的人低聲詢問:「崔大人不是在京師當差麼?怎麼到武昌府來了?」

  剛剛還一片寂靜的庭院,因為蠢蠢欲動的年輕學子們興奮的嘰嘰喳喳聲,頓時少了幾分秋日蕭瑟。

  唯有石橋上的男人周身依舊幽靜,彷彿連流逝的時光也愛慕他的容顏,為他停駐。

  聽到學子們的說話吵嚷,他抬起眼簾,濃睫下一雙眸子燦若星辰,仿若皎潔月華潺潺流動,目光清迥。

  眾人被他的氣勢所懾,都愣住了。

  傅雲英下意識錯開他的目光。

  魏選廉素來喜愛崔南軒的人品風度,曾借用山濤讚美嵇康的句子形容他,說他「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豐神俊逸,遺世獨立。

  先帝初見他時驚為天人,誇他驚才絕豔,破例於聞喜宴上當場授官。

  他並未做出什麼驚人舉動,只需要往那裡一站,當年同榜登科的新晉進士全部黯然失色。

  傅雲英曾一度覺得傅雲章很像崔南軒,不止冷清風骨像,年少早慧像,家世背景、少年時的遭遇也相似。

  後來她發覺兩人其實一點都不像。傅雲章看似冷淡,實則溫情脈脈,相處久了便能感受他的溫柔和煦。而崔南軒溫文爾雅,說話慢條斯理,面對處處為難針對他的姚文達也始終保持溫和優雅,其實冷情冷性,淡漠疏冷,真正的鐵石心腸,縱使一刀刀把心剖開給他看,他亦不為所動。

  還記得成親的那一晚,新房冷清清的,崔家家道中落,他上京時並沒帶多少銀兩,婚宴辦得簡單,前來賀喜的左鄰右戶散去後,喜娘說了幾句吉祥話,扣上房門,只剩下夫妻二人獨對,紅燭燒得滋滋作響。

  她心跳如鼓,手心裡潮濕一片,悄悄抬起眼簾瞥身旁的他一眼。

  一片喜氣洋洋的紅彤彤中,他身著青綠色婚服,眉目如畫,剛吃過酒,雙頰微染醺色。

  他真好看啊!這麼好看的人,應該會是個好夫婿罷?

  她胡思亂想,心跳得更厲害。

  他亦垂眸看她,目光淡淡的,神情平靜,一點不像一個娶得嬌妻的新郎官,唇角彷彿是微微勾起的,又好像沒有。他雙唇豐潤,不笑的時候嘴角也有一點微微上翹的感覺。

  直到如今,傅雲英也不確定他當時到底是不是在笑。

  只記得他清亮的眼眸,燭火映照之下彷彿有盈盈水光閃動。

  她低下頭。

  ------------------------------------

  會試是全國統一的,所以出現重複考題的可能性不大。

  童子試和鄉試就不同了,全國那麼多地方,幾年考一次,出題的範圍就那麼大,還要劃掉一部分不適宜出現在考場的內容,學生又可以自由選擇一經答題。一經出來出去也就幾百道題目。

  古代就這樣靠猜題和背誦剿襲時文而高中的人還真有不少。

  甚至明朝萬曆年還有人靠背時文考中進士了,從頭到尾默寫一個字都沒改。

  …………

  考官們也發愁啊,有些考官隨便從書裡挑出沒有關係的句子湊成考題,逼得考生們腦洞大開,不僅硬是要找到兩者之間的關係還得寫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來分析,比現代高考閱讀猜作者在想什麼要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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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39: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廢后

  陳葵等人踟躕不敢上前之際,范知府走了過來,靠近崔南軒身側,附耳低語幾句。

  崔南軒眉頭輕蹙,淡淡掃一臉期待敬慕的陳葵幾人一眼,轉身步下石橋。幾個長隨打扮的人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簇擁著他離去。

  他們一行人直接出了姚家大門不見了,生員們還站在原地望著門口的方向發怔。

  微風輕拂,樹影婆娑,剛才的優雅風流彷彿只是他們剎那間的幻覺。

  傅雲英目不斜視,抬腳從竊竊私語的趙琪和趙叔琬身邊走過。

  傅雲啟眨眨眼睛,下意識跟著邁腿,亦步亦趨緊跟著她。

  最前面的陳葵恍然回神,回頭和眾位生員相視一笑。

  「雖未能說得上話,能一堵崔侍郎風采,也是我們三生有幸啊。」

  …………

  姚文達和趙師爺正在吵架。

  靠著鬆軟大引枕而坐的姚文達氣喘如牛,面色發白,指著趙師爺含含糊糊說著什麼,不必聽就知道不是什麼客氣好話。

  趙師爺坐在病榻前吃茶,頭也不抬,一句句頂回去,聲如洪鐘,中氣十足。

  姚文達氣得倒仰。

  走到門口的陳葵等人面面相覷,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他們好像是來探病的吧?趙師爺怎麼和病人吵起來了……

  眾人心中暗暗發苦,這要是把姚學台氣出個好歹來,姚家人應該不會找他們賠命吧?

  「來了,進來!」

  理直氣壯激怒病人的趙師爺聽到生員們的嘀咕聲,扭頭朝陳葵招手。

  陳葵收起臉上的不贊同之色,走了進去。

  生員們噓寒問暖,態度恭敬。

  後輩在場,姚文達神色略緩和了一些,和陳葵說了幾句話,不知怎麼又不耐煩了,搖手哄他們出去。

  陳葵素知姚文達的脾性,倒也鎮定,「萬望學台好生保養。」

  一行人又退了出來。

  趙琪拿我行我素的趙叔琬沒辦法,把她拉到一邊,勸她回去:「我們一群半大後生在這兒,你一個女孩子湊什麼熱鬧?仔細堂姑姑罵你!姑母為人嚴厲,你好好跟著姑母學畫,別當還是在家裡,人人都讓著你。」

  趙叔琬皺眉說:「表兄看到崔侍郎之後就把我和八哥給忘了,我怎麼回去?原本說好一起去裱畫鋪買鵝溪絹的,堂姑姑的畫要裝裱,表兄說要親自幫堂姑姑選花樣,他不在,我和八哥不好做主。」

  「下次去不就行了?」聽了她的話,趙琪暗暗鬆口氣,他還以為趙叔琬是為了接近傅雲才故意留下來的,「你和八弟先回范府,崔侍郎是京官,表兄身為地方官,自然要聽他差遣,難道表兄還能為了你和八弟撇下他不成?」

  趙叔琬撅起嘴巴,有意無意瞥一眼傅雲英,似乎不想就走,趙八郎扯扯她的衣袖連聲催促,她一跺腳,氣衝衝離去。

  「喲!」傅雲啟怪模怪樣叫一聲,湊到傅雲英身邊,「趙家小姐好大的脾氣!英姐,你以後小心點,她老瞪你。」

  傅雲英沒理他,撇下眾人,找到姚家老僕,「請的是哪位郎中為姚翁看脈?」

  老僕回道:「勞小相公掛心,托令兄的福,昨日張道長親自過來給我們老爺診脈,留下張方子,今天藥抓回來,老爺吃了兩劑藥,精神比前幾日瞧著要好。」

  姚文達時常臥病,傅雲章臨行前托僕人照應姚家,一應柴米油鹽生活所需代為採買,姚文達從不收治下分文,但心中認定他是自己的學生,便沒和他客氣。傅雲英受傅雲章囑咐,搬來武昌府後,人雖未來,也三五不時著家僕過來看視。姚家老僕知道她是傅雲章的弟弟,對她很是感激。

  「那位崔大人……」傅雲英話鋒一轉,漫不經心問,「是幾時來的?」

  老僕臉色變了變,探頭左顧右盼,壓低聲音說:「老爺剛剛囑咐過我,讓我和小相公說一聲,京中出了大變故,小相公記得去信提醒二少爺,進京以後,千萬莫要前去拜望沈閣老!」

  他頓了一下,彎腰說:「剛剛那位崔大人就是罷官了的,他可是侍郎老爺,官帽說摘就摘。這官老爺啊,不是那麼好做的。」

  傅雲英神色不變,點頭應下。

  同安二十年的前三甲,狀元姚文達被排擠出翰林院,掛了個提督學政之名,卻處處受沈家掣肘,無法插手湖廣學政之事。榜眼的仕途更為坎坷,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當年的同榜進士雲散四處,有的默默無聞,有的已經離世,有的閑雲野鶴,有的連遭打擊一蹶不振。

  現在平步青雲,大有成為沈介溪左膀右臂勢頭的探花郎崔南軒也折戟沉沙,罷官歸鄉。

  官場局勢瞬息萬變,猶如航行海中,前一刻還是風平浪靜,一帆風順,轉瞬間驚天駭浪,船毀人亡。

  …………

  從姚家出來,趙師爺逕自帶著傅雲啟和傅雲英去貢院街,生員們要返回江城書院,趙琪急著往范府去打聽崔南軒南下的原因。

  大家拱手作別,各自散了。

  「有把握得第一嗎?」

  回到家中,丫頭們奉上溫茶,趙師爺撩起道袍衣角,端坐於正堂前,劈頭就問。

  傅雲啟瞠目結舌,驚出一身冷汗,意識到趙師爺不是在問自己,偷偷瞟一眼傅雲英。

  幸好不是在問他。

  傅雲英接過茶盞送到趙師爺面前,道:「老師不是教我要戒驕戒躁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若別人多矣。」

  趙師爺捋鬚微笑,吃口茶,「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若考賦詩或是古文,你確實不及趙琪、蘇桐他們。考帖經,做八股文,卻都是你的長項了。加上這半個月我不辭勞苦的指點教導,你一定位列前十。」

  入院考試比童子試簡單,靠的無非是死記硬背的功力和對格式的套用,真正考文采的地方不多。

  所以像趙琪、蘇桐這樣才華出眾的學子很難在入院考試中出頭,因為大家都答得差不多,純粹比記憶力和底子紮不扎實而已。

  大才子考帖經,一身才氣無處使。

  傅雲英基礎打得牢,擅於模仿,文思不如蘇桐、趙琪,對文題的把握力和闡述論證邏輯卻比他二人要強。而且她少年早熟,眼界比同輩學子更為開闊。

  趙師爺信心十足,覺得她很有可能拔得頭籌。因為她不僅準備充分,正好年紀比蘇桐和趙琪小,又生得靈秀,這可是一大優勢。

  科舉考試中有一條眾所周知的潛在規則:考官一般會對年紀小、風姿出眾的考生格外寬容優待。

  比如金鑾殿上那位萬歲爺爺就毫不掩飾自己對相貌過人的官員明顯的偏愛,喜歡招攬年輕貢生,也不管官員是否有真才實幹,合眼緣的就拎到身邊當差。先帝在位時也是如此,身邊一眾文臣個個俊雅斯文,崔南軒就是他破格提拔的。

  屬國使者來朝進貢,見到當朝幾位內閣閣臣,為他們的風采所懾,呆若木雞,辛辛苦苦學會的官話忘了個精光,回國後特意上表表達傾慕之情。士子們引以為風雅之事。

  別看閣老們一個個老沉持重,私底下也會在意自己和其他同僚孰美孰醜。

  江南富賈之家為此專門挑選眉目清秀的孌童養大,供其科舉,以待其高中後回報養育之恩。南方士子極為重視容貌風度,士子傅粉描眉,蔚然成風。至於不惜花費重金添置華貴衣料裝飾自己,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買幾個清秀書童隨身伺候,更不必提。

  科舉考試是士子們生活的重心,這種重視外貌、追求風度的風氣自然而然也影響到學校書院。

  年紀最小卻氣度沉穩的傅雲英無疑占了很大的優勢。

  還有一點,傅雲英的字寫得好,有大家神韻。

  這也是能獲得山長、主講偏愛的一大亮點。

  「卻不是我妄自菲薄,學問之事,向來難以論定。」傅雲英平靜道。

  考都考了,最後結果看山長如何評判。

  趙師爺一哂,撇撇嘴角,手指輕點傅雲英前額,抱怨道:「和你二哥一樣沒趣兒。」

  他的學生,就應該自信滿滿,瀟灑不羈,最好頭一個走出考場,當眾鄙視其他學子,其他人恨得牙癢癢,也拿她沒辦法,還得賠笑臉找她討教,這才好玩嘛!

  傅雲英笑而不語,她知道趙師爺在想什麼。

  考試的時候她確實如那天對趙琪所說的「盡力而為」,她不怕鋒芒畢露惹來其他人的妒恨猜忌,少年人,當有少年意氣。

  雖然她心態上並非少年,但鎮日置身於一群英姿勃發、朝氣蓬勃的少年學子當中,免不了被他們感染。

  不過也要注意分寸,自信從容和自大自滿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她記得陳葵說過,入院考試的前十名有特權,可以自己選擇入住的齋舍和同住的舍友。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排前三,但前十她還是有信心的。

  傅雲英瞥傅雲啟一眼。

  但願九哥能考進前三十名成為正課生,她這麼辛苦督促他溫習功課為的就是這個,和其他人住委實不方便,和自己的哥哥住最妥當。

  傅雲啟捕捉到她的視線,撓撓頭,嘿嘿一笑。

  傅雲英想起一事,打發他出去:「九哥,你去書房把今天考試寫的文章默寫出來。」

  傅雲啟愣了一下,「英姐,今天也要逐字逐句講解八股文?」

  傅雲英要求他每天練筆,寫出來的文章不管通不通,結構一定要完整。夜裡她看過文章,逐句逐段找出錯誤和不足之處講給他聽,讓他回房修改。等修改得令她滿意了,再接著做下一篇。

  前些天為了應付入院考試,他每天早起晚睡,嚴格遵守她定下的時刻表,現在考試已經結束了,難道還要繼續?

  他都打算好了明天去蘇桐租住的地方找他,然後一起到處逛一逛……英姐到底是什麼托生的,比他們聰明就罷了,還這麼刻苦!

  彷彿能聽懂他在腹誹什麼,傅雲英唇角微掀,眸中浮起幾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九哥,寫不寫?」

  傅雲啟條件反射,當即點頭如搗蒜,「我寫,我寫!」

  英姐的眼神太有威懾力了,他不敢不從。

  …………

  趙師爺含笑看著兄妹倆說話,目送傅雲啟出去,看向屏退下人之後還把窗戶也關上的傅雲英,「想問什麼?」

  傅雲英輕聲問:「老師,京師那邊近來出了什麼大事?」

  趙師爺揚揚眉,放下茶盞,「要說大事嘛,無非是皇城裡的新聞。皇后上書自請廢后,移居觀中修道,皇上允了,想趁機冊封他寵愛的貴妃為后,大臣們一致反對。還有一件,禮部侍郎崔南軒因為觸怒皇上被罷官了,今天你們在姚老家中見到的那個俊俏官人就是他。」

  皇上還是皇子時就和正妃感情不睦,更為喜愛府中一名孫氏妾侍。孫氏為他生下長子,皇后卻多年無所出,皇上登基時便想直接立孫氏為后,被大臣們以皇后是先帝親封的皇子妃為由攔下來了。這幾年皇上為了廢后之事和朝臣們多次發生衝突,大臣們很有原則,皇上可以濫殺兄弟子侄,但皇后不能廢!

  皇后為人剛正,不是輕易妥協之人,皇上冷落她,她甘之若素,照舊能把吳貴妃壓得死死的,突然自己請求退位讓賢,滿朝震驚。閣臣們措手不及,正約齊一起去左順門哭諫,宮裡傳出消息,皇后已經脫下禮儀制服,換上一身道裝,遷宮另住。

  生米煮成熟飯,朝臣們無可奈何。

  據說崔南軒就是因為不願為皇上起草封后詔書而被罷官的。

  聽到這裡,傅雲英嘴角上揚,笑容淡漠。

  果然如此,以崔南軒的手段,即使罷官,他也要討回一點什麼。即便如喪家之犬一樣被趕出京師,他也不忘為自己造勢,單憑反對立孫氏為后而丟官,他在士林中的聲望必定又上一層臺階。

  趙師爺感歎幾聲,叮囑傅雲英:「英姐啊,這幾年京師不大太平,你二哥還在路上,也不曉得他如何了。你寫封信給他,告訴他今天在姚老那兒看到崔南軒了。」他停頓了一下,「其實我覺得仲文不必急於應考,他自己也無意仕途,可惜他母親望子成龍。京中情形不明,霍明錦和沈閣老鬥得你死我活的,他這麼早踏入仕途,未必是好事,搞個不好就可能捲入閣老和錦衣衛之間的爭鬥中去……」

  傅雲英神色微變。

  她抬起眼簾,用平淡的語氣發問,「我聽二哥說,沈閣老是個權臣,非清流忠臣,也絕非大惡奸臣。這位霍明錦大人,又怎麼說?」

  趙師爺雖是沈介溪妻子的堂叔和啟蒙老師,但卻從不和沈家來往,而且十分看不慣沈介溪為了獨攬朝綱不惜將反對他的閣臣誣陷致死。

  趙師爺笑了笑,並不詫異於她的問題,這些天他有意無意培養她對官場之事的認知,也是為將來做準備,她不能做官,但有必要知道朝廷大致情形,以免無意間得罪哪方的親眷族人,士林之人和官場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沒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關起門來死讀書是為了科舉應試,如果考中功名以後還和以前一樣兩耳不聞窗外事,那不必做官了,趁早回家帶學生吧!

  「霍明錦本是個少年將軍,霍家家祖是開國功臣之一,一門忠烈,簪纓世家,可惜他在海上失蹤幾年,回來後性情大變,竟甘為爪牙……」他歎息一聲,搖搖頭,接著道,「這次皇后被逼自請上書廢后,就是他的手筆。」

  按例,皇后的家人獲封侯爵之位。本朝皇族后妃大多是平民出身,皇后娘家人窮了三四代,陡然富貴,得意忘形之下難免幹了些蠢事。霍明錦身為指揮使,掌巡查緝捕,抓住皇后家人的把柄威脅皇后,皇后為了保住家人才不得不主動讓出后位。

  簡單說完廢后之事的來龍去脈,趙師爺不無遺憾道:「追捕定國公後人,迫皇后讓賢,和后妃聯手……昔日那個戰功赫赫,十二歲起便隨父兄出征的少年將軍,也成了一個媚上權臣。」

  他言語之間頗多感慨,顯然極為痛惜。

  傅雲英不置一詞。

  …………

  夜色濃稠,數不清的螢蟲在院子裡飛舞,發出溫柔朦朧的淡黃色光芒,猶如墜入凡間的點點繁星。

  花木扶疏,夜幕中看不清花紅柳綠,只能依稀辨別出牆角美人蕉叢靜默的暗影。

  傅雲英剛洗了頭,散著烏漆頭髮,穿了件長夾襖,憑窗讀書。

  芳歲袖子高卷,在一旁研墨。

  「少爺,好了。」

  少傾,芳歲輕輕喚了一聲。

  傅雲英放下手裡的手抄本《東萊博議》,眼神示意芳歲出去。

  她寫信的時候不喜歡旁邊有人看著,雖然她知道芳歲不認字。

  寫了些近況,告知傅雲章她將入院讀書,提了一句姚文達的病情,提醒他注意京師的風向……

  最後寫到一個霍字,筆尖停頓下來。

  她蹙眉沉思,怔怔出神。

  那枚青綠魚佩交給傅雲章了,本是打算托他幫忙送還給霍明錦的。

  那夜天色昏暗,她神思恍惚,沒有認出救她上岸的男人是誰,只記得對方身形高大,足足比船上的隨從們高出一大截。

  後來回到黃州縣,慢慢打聽錦衣衛中姓霍的高官。霍明錦昔年多次率軍出征,驍勇之名無人不知,連盧氏這樣的閨中婦人也知道他的事。傅四老爺沒費多少功夫就打聽出現任錦衣衛使是以前的霍將軍。

  稍加聯想,傅雲英確認救起她的人是霍明錦。

  仔細回想,她上輩子自成親以後似乎就沒見過這位關係疏遠的表兄了,不過大概是幼時初見印象太過深刻的緣故,她還能清晰憶起他的長相。

  她始終記得那個沉默寡言,腰背挺直,老老實實站在祖母身後耐心聽長輩們寒暄的錦衣少年。

  表姐們說他臉上有疤,殺人如麻,一雙手掌比面盆還大,眼睛一瞪能把人嚇哭。

  她那天躲在屏風後面好奇打量他,心中暗暗道,表姐們分明騙人,霍家表兄劍眉星目,一表人才,看起來一點也不兇惡。

  霍明錦耳聰目明,感覺敏銳,似有所覺,忽然瞥一眼屏風的方向,眼瞳深邃。

  目光就這麼撞到一處。

  傅雲英怔愣片刻,怕被母親責怪,連忙縮回屏風後。

  不一會兒,丫頭走過來請她出去,老夫人想見她。

  魏家雖然是詩書傳家,但和霍家這樣鐘鳴鼎食的世家比起來,也不過尋常而已。兩家七拐八彎勉強算得上是親戚,但傅雲英可不敢真的張口認親,和其他人一樣稱呼老夫人的尊稱。

  老夫人卻很和氣,拉著她的手不住摩挲,柔聲和她拉家常,扭頭看霍明錦一眼,含笑道:「過來見見你表妹。」

  兩人以表兄妹之禮廝見。

  傅雲英沒敢抬頭,注意到他走近了,好像一大團黑影罩過來,連忙垂下眼簾,喊他表哥。

  霍明錦輕輕嗯一聲。

  聲音溫和,沒有一般少年人的粗啞,音質清朗。

  也不知是為什麼,之後兩家常有來往。

  霍明錦登門的次數多了,魏家幾位少爺漸漸和他熟稔。

  傅雲英那時年紀小,未經世事,天真爛漫。有一次表兄妹們在庭院裡擊捶丸,她抽中籤子和霍明錦分為一組,為他執旗,見他手中鷹嘴球杖擊中小球順利滾入窩中,激動之下,一時忘情,順口和平時稱呼其他表兄時一樣喊他「明錦哥哥」。

  脫口而出後,她意識到兩家關係疏遠,對方是侯府公子,故作親昵有攀附之嫌,忙改口。

  站在庭中的霍明錦卻停下球杖,遙遙看她一眼,低低應了一聲。

  彷彿並不討厭這個稱呼。

  見他態度平易近人,正為失禮而尷尬臉紅的傅雲英鬆口氣,揮動手中錦旗,仰臉朝他笑了一下。

  霍明錦嘴角微微輕扯。

  記得那天最後點算各組籌數,是霍明錦贏了。

  他一人獨得最大籌數,哥哥們輸得心服口服。

  按照籌數分割彩頭,獲勝的霍明錦卻未收下,一件不留全部給傅雲英。

  她謝過霍明錦,回頭把哥哥們輸的玩器寶貝原樣送回去。

  表姐們真是大錯特錯。

  霍家表兄是大家公子,教養很好,溫柔謙遜,完全不像一個上過戰場,殺人如切瓜砍菜的冷血之人。

  …………

  魏霍兩家很是親密了一段時日。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之後的幾年,於霍明錦來說,可謂慘痛。

  他親眼看著父兄的屍身被敵人縱馬踏成肉泥,血氣方剛的少年郎,陣前目睹父兄慘死,又遭此等侮辱,何人能受?

  他承受住了,拒守城池數月,直到援軍趕到,才出城收斂父兄屍骨。

  此後,他以稚齡扛起魏氏基業,深入草原,直到為父兄報仇雪恨才奉詔回京。

  祖母病逝,父兄慘死,即使霍明錦因為屢立戰功幾次得到先帝褒獎,獲封大將軍,也無法挽回逝去的親人。

  幾年後再見到他,傅雲英幾乎認不出他了。

  那時正是溽暑時節,他站在假山上和定國公世子說話,長身玉立,神情冷漠,一身深青雲紋袍服,青素帶,皂皮靴,舉手投足早已不是往昔那個寡言隨和的少年郎。

  傅雲英記憶中戴紗帽,袍角捲起塞入腰帶中,春羅大袖紮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素色深衣衣袖,單手握著球杖,於庭前擊球的俊朗少年,徹底湮沒於過往歲月中,再不復見。

  她曾經為難,再見到霍家表兄的時候,和他說什麼合適呢?

  說小時候一起玩的事,怕勾起他的傷心處,說別的,又不合時宜。

  彼此都長大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一處嬉鬧。他也不一定還記得小時候的事。

  最後她只叫了他一聲明錦哥。

  …………

  想到這裡,傅雲英停筆,靜坐於搖曳的燈火前,輕輕笑了一下。

  當時嬌生慣養的魏家千金,正為出閣嫁人之事忐忑不安,不知世事艱辛。

  彼時的她哪裡懂得,人都是會變的。

  霍明錦遭逢大變改了性情,幾年之後,她同樣如此。

  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到熟練生火造飯煮湯羹的崔家媳。

  從嫺靜溫柔的崔夫人,到心冷如刀毅然離開丈夫的魏氏。

  再到如今孤僻冷淡的傅雲英。

  不過幾年光陰而已。

  …………

  定國公府偶遇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霍明錦。

  再後來就沒見過了。

  他出征南下抗倭,軍隊啟程那天,京師老少婦孺簞食壺漿前去歡送。

  她原本也要去的,不巧崔南軒偶感風寒,請假在家養病。她擔憂他醒來無人照顧,坐在床前縫補他的一件常服。

  …………

  再見時,他救下她,她卻沒認出故人。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

  書桌前光線昏暗,她找來銀剪子剪了燈花,桌前霎時亮堂幾分。

  她定定神,重新提筆。

  「魚佩由兄代為保管,若……」

  若有機會的話,由她當面交還給霍明錦。

  趙師爺不齒霍明錦淪為皇帝監視百官、恐嚇朝臣的爪牙,她亦為他可惜。

  更多的卻是同情。

  霍明錦有什麼選擇呢?

  皇帝不信任他,不可能再給他一兵一卒。他是霍家子弟,從會記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保疆衛國,霍家世世代代飲馬大漠,馬革裹屍以還。霍家軍一遭覆滅,等於斬斷他的手腳。

  他並不是漫無目的討好皇帝,從海上歸來後,與家人決裂,殺浙江巡撫,接任錦衣衛指揮使,公然和沈介溪作對……

  沈介溪和皇后的兄弟交好,皇后之所以在無寵之下還能屹立不倒,離不開沈介溪背後的支持。

  霍明錦逼皇后讓賢,一來示好皇帝,二來施恩孫貴妃,最重要的,應該是為了拔除沈介溪安插在後宮中的耳目。

  一樁樁,一件件,說明他和沈介溪之間有血海深仇。

  傅雲英聽傅雲章和孔秀才私底下討論過,他們猜測霍明錦海上遇難之事可能牽涉甚大。

  他還親自出面追捕定國公府逃出來的徐延宗……

  就是因為霍明錦追殺徐延宗,傅雲英一度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麼。

  因此不久前打聽出恩人就是他後,也沒想過把魚佩要回來。

  …………

  現在有了廢后之事,她大概能確認兩點:霍明錦想抓徐延宗,他和沈介溪不死不休。

  她是這世上知道徐延宗還活著的人之一。

  為了保護徐延宗,不洩露他的藏身之所,她復生為傅雲英以來,從未想過去找他。即使她確信徐延宗當時就在弱水流域附近。

  也許她得親自和霍明錦見一面,才能確認他的目的是什麼,看看他到底變了多少。

  可霍明錦遠在京師,她在武昌府,而且對方是高高在上的錦衣衛指揮使,她只是一介布衣,什麼時候才能尋到機會呢?

  她飛快思考,手上書寫的動作卻絲毫沒有停滯,很快寫好信。

  不管怎樣,先阻止傅雲章交還那塊魚佩。

  留下東西,以後才好找由頭見霍明錦。

  -------------------------------------

  捶丸在宋元時挺盛行的,明朝富賈士宦人家也常玩,是富貴人家女眷的閨中趣事之一。遊戲規則有一點點複雜,文裡會稍加改動,寫得比歷史上的簡單一點。

  大家看不懂的話,可以按照高爾夫球去想像那個情景(雖然其實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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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公佈

  翌日,傅雲英吩咐王叔將信送出去。

  天氣越來越冷,據說北方嚴寒的地方已經開始落雪了,除了信以外,她還托北上的商旅帶幾件厚衣和防凍的藥膏給傅雲章。

  趙師爺正式搬入書院居住,她幫著打點行李,安排家具陳設。

  北齋主講教授們住宿的地方一個個單獨成院,因有些主講帶家眷入住,院子和院子之間以長廊和庭院分開,沿路有灑掃的僕婦看守,這也是學生不能進入北齋的原因之一,怕衝撞了主講家中的女眷。

  傅雲英目前還未入學,趙師爺鑽空子,要她以自己後輩的身份為他打理搬遷的事。書院另一位主講溫雪石前來迎接趙師爺,見狀目瞪口呆,想攔又發現並未違反書院規定,氣得牙癢癢。

  溫雪石主講八大古文,為人嚴厲,最恨院中生員仗著出身無視書院教規。

  「他還不是書院學生,出入北齋算不得逾矩,這也就罷了。」

  溫雪石看一眼站在長廊對面吩咐僕從搬運箱籠的傅雲英,壓低聲音說,「評卷結果還未公佈,姚翁帶傅小相公出入書院,就不怕引來旁人非議?」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故意為之,好讓其他主講評卷時照顧他的學生。

  趙師爺從鼻子裡哼一聲,滿不在乎道:「前人還道舉賢不避親,舉親不避嫌呢!這又不是科舉考試,何來那麼多講究?我的大外甥文才如何,我心裡有數,犯不著忌諱這個。她見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照顧我飲食起居,是她的孝心。難不成就因為顧忌別人的指點,我這個老頭子就活該沒人孝順?」

  溫雪石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趙家富貴,趙師爺雖然未能考中進士,浪蕩大半生,但頗受族中人敬重,錢財還是有的,不然眼前這些跟隨他的僕從又是哪裡來的?

  身上穿著一丈幾百錢的杭州細絹製成的華貴衣衫,腳下踏開封府刻絲雲頭錦鞋,手中執一柄十兩銀的灑金川扇,他竟然好意思說自己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因為要供養一大家子而時常囊中羞澀的溫雪石快要出離憤怒了。

  任憑溫雪石在一旁東拉西扯暗示自己的不滿,趙師爺跟沒事人一樣歪坐在院中涼亭吃酒。

  亭邊幾株桂樹,桂花開得正好,馥鬱芬芳,沁人心脾。微風輕拂,米粒大小的金黃色花朵隨風簌簌灑落,密如雨珠,站在桂樹下,沐浴著淡金花雨,不止暗香盈袖,連飛揚的頭髮絲都彷彿沾染了幾分濃香。

  傅雲英從樹下走過,手中一隻剔紅仕女圖漆攢盒,裡面盛放六槅細巧時鮮,杭州府經霜的蜜橘,鮮荸薺,北直隸的蘋婆果,山東的秋白梨,應天府的棗,本地的黃柿。

  她派人去請其他主講,先生們陸陸續續應邀前來。

  趙師爺只顧吃酒,傅雲英也不擾他,命僕從在桂樹下鋪設紅氈,備茶點果子,陳放攢盒,每席置一副盞筷、溫酒壺。

  安排停當,眾人站在涼亭內,倚欄展目一望。

  風吹花落,階前花木扶疏,池邊垂柳如煙,不遠處花叢繁蔚,桂樹下果菜齊備,一色的剔紅牡丹攢盒,如盛放的花朵般向外排開,攢盒光滑圓潤,果菜精緻鮮豔,幾名老僕蹲坐在池邊扇風爐煮茶煮米,此景此景,賞心悅目,甚為美妙。

  先生們都是風雅之人,喜她安排得當,出聲讚歎。

  趙師爺臉上不由露出得意之色,頭一個步下涼亭,挑了個喜歡的地方席地而坐,拈起竹雕荷葉酒杯,招呼其他先生同坐。

  傅雲英早打聽過了,武昌府並不時興吃螃蟹,因此沒有特意準備螃蟹宴,席中酒菜俱是清淡之物,唯有最後一道煮得爛熟的胭脂臘鴨是按趙師爺的口味添置的。

  宴散,賓主盡歡。

  溫雪石從小廝口中得知傅雲英還準備了果菜和甜糕送往各位先生家中以饗女眷,哼了一聲,沒有繼續嘀咕。

  趙師爺倚醉裝瘋,傅雲英代他送客。

  副講吳同鶴離去前盯著她看了許久,微笑道:「果然如他所說,是個斯文俊秀的男孩子,難怪……」

  明顯意有所指。

  傅雲英不懂他笑容背後的深意,回房問衣襟半敞、躺在羅漢床上剝栗子吃的趙師爺,「老師,考試結果由山長評判,吳副講應該沒看過考卷,他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入院考試後,姜伯春閉關批閱試卷,在此期間誰都不見。等他評完所有考卷,主講副講們再進行二次閱卷。山長由朝廷選派,在書院中是絕對的權威,一般情況下,主講副講們的評卷結果和山長的相差無幾,偶有意見不統一的,由全體教授一人一票判定最終名次。

  吳同鶴沒見過她,也沒看過她的考卷,難怪兩個字,到底指的是什麼?

  趙師爺哢嚓一聲咬開一枚板栗,攤手道:「我也不曉得。」

  他一邊吃栗子,一邊嘿然道,「或許因為你是我大外甥,他仰慕我的才學,才這麼說……」

  傅雲英不接這個話茬,斟了杯熱茶放在羅漢床邊,交代僕從小心伺候,轉身出去了。

  …………

  回到貢院街,管事的道:「少爺,楊少爺上午來了一趟,您不在家,他前腳剛走。」

  楊平衷很關心傅雲英的考試結果,這天趁著老爹沉醉溫柔鄉,在健僕隨從的簇擁下過來找他玩。得知他出門去了,耐心等了小半個時辰。

  傅雲啟出面招待來客,他素來看楊平衷不順眼,又惦記著文章還沒寫完怕傅雲英回來責怪,哪肯費心周旋?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楊平衷嫌他無趣,略吃了兩杯茶就告辭走了。

  「曉得了。」

  傅雲英道。

  換了衣裳,先去書房檢查傅雲啟的功課。

  傅雲啟神色惴惴,站在書桌旁緊張地絞著雙手。

  傅雲英一目十行,看完文章,纖長手指點點泛黃紙頁,「破題破得淺了,後比二股切題沒切準。九哥,我給你的《東萊博議》看了多少?」

  傅雲啟道:「才讀了兩篇……」

  「做策論,當讀《東萊博議》和《古文觀止》。《東萊博議》流傳不廣,這一本是我手抄的,家中只有一本,九哥仔細研讀,必有所得。」

  傅雲啟老實應了,遲疑了一下,問:「英姐,為什麼要讀《東萊博議》?《古文觀止》為科舉考試編著而成,人人都要讀的,這個我懂。《東萊博議》卻沒怎麼聽過……」

  魏選廉是翰林,魏家子侄中雖沒有學富五車之人,但寒窗苦讀幾年,肯定能順利通過童子試。崔南軒成親時還未中探花,傅雲英上輩子伴他讀書,看著他一步步高中……

  耳濡目染,她熟悉士子們每日攻讀的書目,因為有時候要抽背哥哥們其中的內容,有些書她偷偷通讀過。母親阮氏看到她拿書本便橫眉瞪眼,唯有她幫助哥哥們溫習功課時才不會數落她。

  「八大家古文你能學多少?」傅雲英坐下,拈筆在傅雲啟的文章上寫下批註,道,「八大家起點太高了,《八大家文鈔》你學不來,不如先讀《東萊博議》,這本更好上手。」

  傅雲啟喔一聲,傅雲英的意思他懂了,《東萊博議》比八大家文章好懂好模仿,那他就學這個!英姐手抄的書,只有他能拿到!

  「我曉得了,我一定會好好學的!」

  傅雲英輕輕嗯一聲,埋頭書寫。

  槅扇是敞開的,風從庭院吹進書房,香氣浮動。桌前細頸瓷瓶裡供了一捧鮮花,山茶、松枝、水仙高低錯落,伴一小束竹枝,清雅莊重。

  兩人一時無話。

  傅雲英低頭翻開一本《東坡志林》。

  讀了幾頁書,聽到旁邊窸窸窣窣響,不知傅雲啟在做什麼,一會兒跑到外面走廊去,一會兒吧嗒吧嗒跑回來。

  她沒有理會。

  「英姐,你看,我給你做的。」

  傅雲啟忙活了大半天,氣喘吁吁,擦著冷汗奔到書桌前,舉起一隻篾條柳枝編的花籃給她看,花籃裡鋪滿桂花,花香濃郁。

  「給你熏屋子。」

  傅雲英點點頭,目光從傅雲啟傷痕累累的手指掃過去,淡淡道:「多謝你。我要讀書,九哥自便罷。」

  傅雲啟見她不為所動,一臉失望,放下花籃,故意東蹭蹭西碰碰不斷發出嘈雜聲。

  傅雲英頭也不抬。

  …………

  夜裡在正堂側間廳堂吃飯。

  秋天是進補的好時節,灶上煮了一大吊子枸杞淮山雞湯,雞是鄉下的閹過的公雞,傅四老爺叫鋪子裡的夥計送貨時順道送過來的。灶上婆子心疼兩位少爺讀書辛苦,每天變著法整治湯菜,吊子在火塘裡小火燒了一夜,雞湯什麼調料都不加,滋味清甜。

  韓氏給傅雲啟和傅雲英一人盛一碗雞湯,督促他們喝完湯把雞肉也吃了。

  傅雲英吃完飯,送韓氏回房就寢,她白天要麼讀書,要麼出去辦事,韓氏也只有這時候才有機會和她好好說幾句話。

  「英姐,你對啟哥也太冷淡了。我看他越來越懂事,你別老冷著他,他是你哥哥呢。」

  韓氏一邊搖著蒲扇趕蚊子,一邊道。

  「娘,我曉得。」

  傅雲英沒有多作解釋。

  …………

  次日一早,傅雲英伴著清脆鳥鳴醒來,披衣起身,支起窗子。院子裡霧氣濃重,連臺階下的花叢都看不清。

  芳歲準備好牙刷和牙粉送到她面前,她站在長廊前的桂花樹下漱口。

  桂樹樹枝忽然一陣劇烈顫動,桂花一粒粒飄下來,落雨似的,沾了她滿頭滿臉。

  「哈哈!」

  傅雲啟哇哇大叫,從桂樹後面蹦將出來,「英姐,四叔來了!」

  傅四老爺一早就到了,捨不得驚醒傅雲英,卻逕自進房把侄子傅雲啟從被窩裡提溜出來。叔侄倆在外面逛了一圈,吃了武昌府本地的早點,帶了幾籠灌漿饅頭、油條、山筍肉餡燒梅和紅豆鹵豆腐花回來給傅雲英過早。

  看在紅豆鹵豆腐花的面子上,傅雲英沒有說什麼,回房穿衣,收拾妥了,出來見傅四老爺。

  「怎麼瘦了這麼多?」

  傅四老爺看到傅雲英,大驚失色,拉著她左看看右看看,皺眉道。

  傅雲英笑了笑,伸手把一旁的傅雲啟拉到跟前,「四叔,我這是長高了。」

  她比比自己和傅雲啟,女孩子身體發育得早,她又吃得很好,營養充足,已經明顯高過傅雲啟了。

  傅四老爺摸摸下巴,笑了,「還真是。」

  這下子輪到傅雲啟大驚失色了,以前他就擔心英姐的個子超過他,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他身為兄長,竟然比自己的妹妹還矮!

  受此打擊,接下來一整天他精神不濟,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樣垂頭喪氣。

  直到傅四老爺繪聲繪色講述傅雲泰在家如何天天挨駡,如何被孫先生罵得狗血淋頭,他這才轉悲為喜,為傅雲泰的不幸而幸災樂禍。

  …………

  傅雲英特意空出下午陪傅四老爺理賬。

  「我家英姐不在,我找不到人幫忙,著實頭疼!只能全收拾了帶過來。」

  傅四老爺在書房踱步,一邊四處打量,一邊打趣道。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左手邊擺算籌,右手邊是算盤和草紙,手指翻飛,撥動算珠劈裡啪啦響。

  「對了,忘了和你說。」傅四老爺臉上浮起幾絲笑容,「月姐的親事選定了,定的是黃州縣本地人家,姓黃。」

  中秋燈會上傅月和傅桂盛裝出行,姐妹倆眉清目秀,家境富裕,之後前來提親的人家絡繹不絕。傅四老爺和盧氏挑挑揀揀,最後相中了黃家。黃家雖清貧了點,但黃小官人是家中獨子,脾性溫和,黃老漢夫婦為人也公道,傅月嫁過去不用和妯娌勾心鬥角,也不會因為性子綿軟被婆家拿捏。

  傅雲英亦記掛著傅月和傅桂的親事,聽傅四老爺說完,含笑問:「什麼時候相看?」

  本地規矩,定親時男方主母上門相看未來的媳婦,那天小娘子一定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迎接家婆,婆媳互送禮物,互相誇讚吹捧一番,算是正式定下親事。

  「還沒定,黃小官人的一位族叔去世了,有孝在身,等過了冬月相看。」

  傅四老爺說完,又道,「桂姐也快了,我給她挑了幾家,都是知根知底的遠房親戚。」

  女孩子嬌生慣養長大,一旦嫁做人婦,成了某某氏,凡事就得聽從丈夫,娘家人不能插手多管。那不疼惜女兒的自然不覺得如何,只當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像傅家這樣人口少、愛惜女兒的人家就難受了,唯恐女兒在夫家受委屈,定親前千挑萬選,費盡心思只為了女兒能嫁個好人家,將來少吃些苦頭。

  傅雲英記得大吳氏生有三子一女,她有個姑姑,可傅家人很少提起大姑,四時節氣也不見大姑回娘家和親人團聚。

  後來韓氏告訴她,大姑嫁的人家規矩多,除非逢著喪葬大事,媳婦們十好幾年不回娘家是常有的事。大吳氏想念女兒,曾讓傅四老爺去親家接女兒回家,那邊卻不願放人,大姑自己也不願回來。大吳氏一怒之下,老天拔地,走了幾十里山路找上門,和大姑吵了一架,母女倆從此離心,乾脆不來往了。

  盧氏當家以後,時常背著大吳氏給大姑子送些吃的穿的過去,那邊卻一次都沒回禮。

  因怕韓氏無意間說漏嘴惹大吳氏不痛快,盧氏和傅三嬸叮囑她千萬不要當眾提起大姑子,只當家裡沒這個人。

  家中出了像大姑子那樣只認夫家不認娘家的親戚,傅四老爺和盧氏不敢讓傅月遠嫁到外地,倒不是擔心她不孝順,而是怕兩地隔得遠,她要是被夫家轄制住,沒人幫她撐腰。

  可憐天下父母心。

  叔侄倆一邊閒話家常,一邊討論鋪子上的帳目。直到天色漸漸昏暗,華燈初上,長廊裡次第掛起燈籠,才將將理出大概的數目。

  次日起來接著忙,傅雲啟也被抓來打下手。在傅四老爺的強烈要求之下,家中幾位少爺都學過算盤。

  …………

  不眠不休忙了幾天,這天終於理清全部賬本,傅四老爺高興道:「走,四叔帶你們去黃鶴樓吃酒。」

  於黃鶴樓上憑欄遠眺,煙波浩渺,景致壯闊。本地商旅文人都喜歡在此為友送行,宴請賓客,以為風雅之事。

  「四叔,你還不如買幾隻臘鴨慰勞我們。」傅雲啟揉揉因為長時間打算盤而又酸又痛的手臂,不停叫苦,「我腰酸背痛,沒力氣爬山。」

  傅四老爺白他一眼,點點他的腦袋,「你這身骨頭也太嬌了,趕明兒你跟著英姐一起練拳,你們書院不是要學騎射嗎?你趕緊練起來,免得被同窗笑話。」

  傅雲啟躺在羅漢床上不肯起來,哼哼道:「四叔,我真的累壞了,你讓我緩緩。」

  傅四老爺說風就是雨,也不等傅雲啟了,吆喝幾聲,帶著管事出去。

  兩個時辰後,傅四老爺肩披霞光,牽著兩匹膘肥體健的壯馬回貢院街,「看,我出城給你倆買的!還好去得早,馬市剛開張,搶了兩匹好馬,賣馬的說是甘州那邊的良馬。」

  馬匹價高,不適合山路遠行,餵養麻煩,一般人家供養不起,出行多騎騾或者驢。也只有那些追求熱鬧排場的富家公子喜歡成群結隊縱馬出行。

  少年郎錦衣華服,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鮮衣怒馬,多風光!

  夕陽西下,書房光線昏暗,傅雲英挪到外邊回廊裡靠著欄杆看書,被興奮不已的傅雲啟拉到院子裡看馬,哭笑不得。

  其實她挺喜歡毛驢的。

  有了馬,就得有專門伺候照顧馬的馬童、馬夫。

  韓氏以前在甘州群牧千戶所裡幹的就是養馬的活,得知傅四老爺給傅雲啟他們買了兩匹馬,自告奮勇,「有我呢!保管把兩頭大傢伙養得肥肥壯壯的。」

  王大郎毛遂自薦,「少爺,我會養馬,以後您出門,我給您牽馬。」

  最後還是傅四老爺一錘定音,養馬的活交給後院的老僕,老僕有不懂的可以找韓氏求教,至於韓氏說的什麼由她親自照料兩匹馬,他一概當做沒聽見。

  傅雲啟雖然嬌滴滴的碰不得磕不得,擦破了一點油皮就要嚎兩嗓子,可少年人沒有不喜歡馬的,第二天便興沖沖爬起來,纏著傅四老爺教他騎馬。

  傅四老爺時常出門在外,自然會騎馬。

  傅雲英也被傅雲啟鬧起來跟著一塊學。

  傅雲啟自以為在騎馬這一項上一定能勝過傅雲英,這天終於在沒人幫助的情況下縱馬走了幾步,坐在馬背上俯視傅雲英,得意洋洋道:「英姐,你別怕,等哥哥先學會了,再教你。」

  傅雲英一哂,踩著王大郎搬來的竹凳跨上馬背,挽鞭輕籲一聲,策馬繞著傅雲啟轉了個大圈,動作瀟灑流暢,一氣呵成。

  旁邊小心翼翼陪著的幾位隨從不禁齊聲叫好。

  「九哥,我已經學會了。不必勞煩你。」

  傅雲英瞟一眼緊握韁繩、戰戰兢兢不敢動的傅雲啟,淡笑道。

  座下的馬被傅雲英逼得連連後退,傅雲啟生怕摔下去出醜,膽戰心驚,不敢吱聲,哭喪著臉點點頭。

  英姐怎麼什麼都會!他再也不要小看她了!

  …………

  轉眼就到了江城書院公佈考生名次的日子。

  書院門前熙熙攘攘,擠滿前些天應考的考生和他們各自的家人,附近閑著無聊的山民也跑來看熱鬧。

  照壁前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擠得風雨不透。

  傅四老爺打發兩個夥計在門前等張榜,帶著傅雲啟和傅雲英坐在茶攤前等消息。

  他要了一壺茶,道:「桐哥今天來不了,一會兒記下他的名次,回去的時候順路告訴他。」

  …………

  蘇桐堅持要到武昌府來求學,蘇娘子和蘇妙姐百思不得其解,聽人說書院會給優秀的學子發放膏火和花紅,才肯隨他一起來。

  傅四老爺剛到武昌府,第二天就找到蘇桐,讓他搬到大朝街去住,傅家在那邊的宅子是空著的。

  蘇桐堅辭不肯,傅四老爺送他銀兩,他一分不要。

  府城物價比黃州縣高,他們母子幾人賃屋居住,什麼都要費鈔買,喝碗水也得給錢。傅四老爺勸他收下,他笑著婉拒,說自己在書肆找了份抄書的活計,可以養家糊口。

  傅四老爺怕傷了蘇桐的臉面,沒有強求。回到貢院街,卻連連歎氣。

  蘇桐這是要徹底和傅家劃清界限。

  「媛姐不是快出嫁了嗎?大家都說她的親事找得好,誰曉得她心裡竟然還想著桐哥!前不久媛姐偷偷回黃州縣,想和桐哥一起私奔……還好桐哥不糊塗……現在大房那邊的人罵他狼心狗肺,說他不知回報傅家恩情,反而私底下勾引媛姐,想趁機搶奪傅家的家財……桐哥一氣之下才走的。」

  傅四老爺說完大房那邊的變故,警告傅雲啟,「以後當著桐哥的面,不要提起家裡的事,曉不曉得?」

  正伸長脖子聽八卦的傅雲啟連忙收起玩笑之色,點頭答應。

  傅雲英聽到這裡,倒是挺佩服傅媛的。

  奔者為妾,人皆賤之。這可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按照律法,良家女子私奔,夫家或娘家告到官府,官府追捕女子,按律可以直接將其發賣。

  蘇桐若果然和傅媛私奔,官府有權把傅媛抓回去發賣為奴。蘇桐也可能被傅三老爺扣一個拐騙良家女子的罪名。傅媛愛慕蘇桐,蘇桐卻不願為她冒這個險。

  傅媛勇氣可嘉,但她受父母養育長大,離開傅家不可能養活自己,事前也未得到蘇桐的回應,而且已經定親了,如此不管不顧,不只傅家人不理解她的做法,蘇桐大概也怪她連累自己。

  她蠢,衝動,不顧後果,自討苦吃……可如果傅三老爺當初給了她選擇的機會,沒有逼迫她嫁人的話,她未必會鋌而走險。

  …………

  張榜依照科舉考試的慣例,考生名次從後往前分批公佈。

  蘇桐今天不來,藉口是要去書肆抄書,真正的原因應該是想避開其他人。傅媛的事情壓下來了,但武昌府和黃州縣離得並不是很遠,難保別人沒聽到風聲。

  比如和他有隙的周大郎很可能已經知道他脫離傅家,正盤算著趁他落單時給他一個教訓。

  周圍鬧哄哄的,傅雲英收斂心思,低頭看著茶碗裡的茶梗,默默背誦今天早上剛讀的一篇遊記。

  書院門口,陳葵揣著紅紙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幾個年輕生員。

  嘩啦一陣雞飛狗跳,考生們全部湧了過去。

  早上寒冷,有人趁機在照壁前支起攤子賣烤玉蘆,熟透的玉蘆散發出一陣陣勾人的甜香。能供養家中子弟入書院進學的人家大多家境不錯,等久了正好腹中饑餓,掏幾個錢買一隻玉蘆抱著啃,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掏錢出來。

  開始張貼紅榜,越來越多的人往照壁前擠,賣烤玉蘆的大聲吆喝。

  旁人嫌他的叫賣聲蓋住裡頭的人念紅榜的聲音,站在攤前和他理論。不知怎麼一言不合扭打起來,打翻攤子,滾燙的木炭滾得到處都是,燒開的沸水四濺,周圍的人尖聲驚叫,慌忙後退。

  傅四老爺是個熱心腸,見鬧得不像樣,給王叔使了個眼色。

  王叔會意,走過去調解。

  書院那邊的生員也被驚動了,上前問詢情況。

  賣玉蘆的男人滾在地上撒潑,非要掀翻攤子的人賠償。

  掀攤子的人見事不妙,卻早就混入人群不見了。

  正不可開解,卻聽人群裡傳出一聲清喝,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抓著一個咬牙切齒的中年男子的肩膀擠出人群,「呶,就是他!」

  傅雲啟一手搭在額前看熱鬧,推推傅雲英的胳膊,「你看,那個人!」

  傅雲英抬起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個打抱不平的少年赫然是考試當天被生員攔下的長沙府考生,濃眉大眼,一臉兇悍相。

  今天他也是一身體面衣裳,穿的卻是草鞋,對著生員嘰裡呱啦,不過沒吐唾沫。

  …………

  書院的僕人很快將一地狼藉灑掃乾淨。

  玉蘆攤子的動靜沒有影響到考生們,他們望著照壁上黏的紅紙,焦急尋找自己的名字。

  找到的當即面露笑容,高聲歡呼。

  沒找到的神色頹唐,還得強忍著不露出失望之色,以免被旁人嘲笑。

  眼看第七十名到四十一名都公佈了,夥計卻沒找到傅雲啟或者傅雲這兩個名字,心中忐忑,不停擦汗。

  接著是四十名到三十一名,仍舊沒有兩位少爺的大名。

  夥計額前冒汗,後悔不該討這個差事,原以為可以得賞錢,沒想到兩個少爺都沒考進附課生,別說賞錢了,大官人不打他就好了!

  他苦著臉找到王叔,「這可怎麼回官人?」

  王叔瞪他一眼,「附課生裡肯定有少爺的名字!」

  錢都出了,怎麼可能連附課生都泡湯?按書院往年的做法,一般會把沒有參加考試的附課生名字放在最後面,參加考試的全部按名次排列,不管什麼身份。楊家少爺缺考,可他出身富貴,所以名字就排在附課生最末。少爺正正經經赴考,就算考了個倒數第一,也不該榜上無名啊?

  夥計撅著嘴巴道:「我真的沒找到啊……」

  王叔不認字,推搡著夥計往裡擠,「肯定是你看走眼了,你再重新找找。」

  夥計從頭到尾反反復復看了三遍,每一個名字都確認再確認,聲音都在發抖,「真的沒有……」

  這時,陳葵接過同窗交給他的紅紙,張貼三十名到二十一名的名單。

  夥計一眼瞥到上面一個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一股喜意從腳底竄到頭頂,登時樂開花,「少爺竟然是正課生!」

  都以為傅雲啟吊兒郎當不務正業,只學會幾個字,誰曾想少爺這麼爭氣!

  夥計顧不得其他,小跑回茶攤前,笑盈盈道:「少爺考中了二十八名!」

  傅四老爺喜出望外,看一眼傅雲啟,笑道:「好孩子,給你四叔爭光了!」

  傅雲啟不敢置信,從條凳上跳了起來,動作太大打翻桌上的茶盞,袍角被濺濕了一大片,手上也潑了滾燙的茶水,他顧不上燙紅的手背,抓著夥計再三確認,「我,正課生?」

  夥計點頭如搗蒜,「是的,少爺,我看的真真的!」

  大家都笑了。

  茶攤周圍的人拱手恭賀傅四老爺,考上江城書院的正課生,基本代表著一兩年後一定能考中秀才。

  傅四老爺笑著和眾人客氣幾句,眉飛色舞,眼睛亮晶晶的。

  傅雲啟驚喜過後,呆呆地發愣,回頭,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傅雲英看。

  目光熾熱。

  傅雲英掃他一眼,「恭喜九哥。」

  「英姐。」傅雲啟強行握住她的雙手,使勁搖了幾下,「以後我都聽你的!」

  傅雲英一笑。

  「我說真的。」

  傅雲啟見她不信,有點委屈,鬆開她的手,心裡加了一句。

  「雲哥是第幾?」

  傅四老爺緩過勁來,想起那邊還在繼續張榜,問夥計。

  夥計來回跑了好幾次,告知他們前十的結果已經出來了幾個,周大郎排第七,那個長沙府少年名叫袁三,排第五。

  公佈到第五的時候,袁三站在照壁前,叉腰仰天大笑,然後手指周大郎,低聲咒駡了幾句,挑釁意味十足。

  周大郎氣得臉色鐵青。

  這一下,大家都記住袁三了。

  傅四老爺被逗笑了,雖然他年長,不該和小孩子置氣,但只要聽到周家人吃癟,他不由自主想笑。

  名次陸續公佈,人群漸漸散去。

  仍有考生留下不走,想看頭幾名到底是何方人物。

  只剩下前四沒有公佈,傅雲英眉頭輕輕蹙起。

  傅雲啟湊到她身邊,小聲道:「英姐,你一定在前幾名,怕什麼!」

  傅雲英沒說話。

  她有信心能排進前十,但前四的話……

  照壁前一片恭賀之聲傳來,夥計回到茶攤前,低著頭說:「武昌府鐘家少爺第四,趙家少爺是第三。」

  只剩下第一和第二了。

  夥計剛才還敢笑嘻嘻說話,這會兒不敢嬉皮笑臉,回話的時候揣著小心。

  傅四老爺神色如常,「曉得了,再去看。」

  扭頭輕拍傅雲英,安撫她道,「不怕,還有趙師爺呢。」

  傅雲英嗯一聲。

  或許她的文章寫得太鋒芒畢露了,失了含蓄,山長不喜。

  但她知道自己絕不可能落榜。

  最後的第一名和第二名遲遲不公佈,考生們等得不耐煩,抓著陳葵打聽裡頭的情形。

  陳葵應付眾人的追問,滿頭是汗,「名次已定,大家稍等片刻,馬上就送出來。」

  他話音剛落,一名生員從門裡走了出來,手裡卻只拿了一張紅紙。

  陳葵忙接過來看,掃到紙上的名字,面露訝異之色。周圍的人立刻如潮水一般朝他湧過去,他忙收起紅紙,含笑走到照壁前。

  站在照壁最前面的人念出紅紙上面的字,「這是怎麼回事?」

  一片譁然。

  考生們交頭接耳,大聲議論。

  嗡嗡的嘈雜聲一直傳到茶攤這邊,傅四老爺心頭焦急,站起身,雙手握拳,「去瞧瞧。」

  夥計答應一聲,正要走,傅雲英忽然道,「等等。」

  她站了起來,唇邊噙著一絲笑容,「也該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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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文觀止》:清朝時編的教材。

  《東萊博議》:南宋學者呂祖謙評論春秋時代一些人和事而寫的一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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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0: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打擊

  江城書院,過二門,進講堂,左邊的過道通向三間明間,是主講們平日辦公之所。

  已近巳時三刻,大門外的喧嚷聲越過芙蓉花樹傳入雪白院牆內,嬌豔花瓣淌下未乾的晨露。樹下執掃把灑掃落花的小童聽見屋裡傳出主講們的爭執聲,搓搓手,駐足側耳細聽。被走過長廊的管事看見罵了一句,忙賠笑著討饒。

  刷刷的掃地聲再度響起。

  一束光線篩過細密窗紗漫進明間,籠在窗下案桌上的兩張考卷上,彌封的一角已經翻開,淡金色陽光映出兩個筆跡清秀婉麗的名字:傅雲,蘇桐。

  房裡眾人雖各持己見,氣氛卻很平和。

  趙師爺坐在朝南的一張桌案後,眉飛色舞,一邊剝花生,一邊笑道:「你們別問我,我當然更喜歡傅雲的文章,不然我幹嘛上趕著給他當老師?我也不怕你們說我偏心,我就選他!」

  山長姜伯春笑著搖搖頭,看向其他人。

  傅雲和蘇桐的考卷中帖經以及其他詔告策表、天文地理部分答得一樣好,沒有一絲錯漏之處。但就如科舉應試不會一屆出現兩個狀元一樣,江城書院的考試從來沒有並列第一之說。

  姜伯春只能從兩人自選題的八股文來分孰優孰劣。他雖是科舉出身,八股文卻做得並不是很好,當年全因為恰好猜中題目才僥倖得中,名次也排在最末尾,仕途上沒什麼建樹。年老之際,朝廷選派他擔任山長一職,他激動難安,亦生出幾分雄心,想竭盡全力為國朝栽培更多有真才實幹、於國於民抱有仁愛之心的人才。

  先看完蘇桐的八股文,姜伯春眼前一亮,技巧上還差了點,但字裡行間可見功底,是個好苗子,本以為拔得頭籌的人選已經出來了,但再看過傅雲的文章後,他忍不住嘴角上翹,輕笑出聲,氣勢淩厲,格式嚴謹,也是一篇佳作。

  姜伯春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到底判誰為第一,只好將主講、副講們召集一堂,由眾人評判。

  結果不巧,今年禮聘趙師爺為主講,教授人數剛好湊成了十二之數,大家辯駁來辯駁去,一半人選蘇桐,一半人選傅雲,還是爭不出結果。

  其實如果趙師爺識趣,為避嫌自動退出評判之列,倒是好辦。

  但趙師爺是什麼人?豈肯為避嫌就把第一名拱手讓給蘇桐?

  他不僅不退出,還非要堂堂正正選自己的大外甥。

  兩方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僵持不下。

  姜伯春不是意志堅定之人,神情為難。

  老成持重的主講梁修己喝口茶,緩緩道:「我尤其愛傅雲的一筆字,端妍潤麗,雖是台閣體,但未失歐、趙風骨,有大家風範。雖說筆法還是欠缺了點,結體還要再練練,不過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能寫出這麼好的字,難得啊!」

  書法家沈度的楷書婉麗飄逸,雍容矩度,深受明成祖喜愛,誇他是「我朝王羲之」。當時朝廷很多金版玉冊、重要制誥、典籍文書都出自他的手筆,台閣重臣們也以此字體起草昭告,因此這種書體也稱為「台閣體」。為迎合帝王喜好,也因為八股科舉要求,讀書人紛紛效仿,台閣體流行一時。

  以至於到後來,科舉考試必須以台閣體書寫,不會寫標準方正的台閣體等於無法進入翰林院,而且字形大小、粗細統一都有一定得要求,不能自我發揮。

  過度要求字體的標準規範,導致書體全無個性,造成其千人一面、了無生機的局面,喜愛書法的文人大為痛惜,極為抗拒台閣體的演變,但大勢所趨,無可奈何。

  人人皆習台閣體,並不表示這種書體輕易就能寫得好。

  梁修己篤好書法,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幼時師從名師,一手楷書寫得挺勁雅正,給人以神采奕奕之感。

  眾位主講見他開口誇讚傅雲的字,自然不會出言和他唱反調,紛紛點頭附和。

  「他的字確實寫得好。」溫雪石起身,走到梁修己身邊,幫他續了杯茶。

  梁修己抬手做了個表示客氣的手勢。

  溫雪石微笑道,「可論文章,他觀點強勢,語多奇警,雖然能自圓其說,還是失了莊重之調。蘇桐的文章文字曉暢典雅,緊扣題旨,語句樸實無華,對偶齊整,元氣內蘊,略有古風,若細加雕琢,必成大器。」

  眾人齊齊點頭。

  「雖這麼說,我還是喜歡傅雲的破題,揮灑自如,字字鏗鏘,我都被他說服了。」

  一名副講笑呵呵道。

  大家互望一眼,都笑了。

  「傅雲年紀比蘇桐小。」

  趙師爺見縫插針,嘀咕一句。

  眾人停下爭執,笑得更加歡快。

  他們身為師者,喜歡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少年學子,即使他的觀點隱隱有離經叛道之嫌,同時也欣賞沉穩含蓄,低調和厚的學子。

  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輕後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師者之幸啊!

  不管是傅雲的鋒芒,還是蘇桐的文雅,主講們一樣的愛憐讚賞,之所以非要分一個高下,不過是為了保證結果能服眾罷了。

  外邊的考生還在等著張榜呢!

  姜伯春左右為難。

  眾人知他一心為書院著想,全無私心,勸他道:「山長不是說要摒棄迂腐之風,讓沉迷科舉應試而忽視真正學問的學子們認真求道解惑麼?不如就從這一次評判開始做出改變,科舉沒有兩個狀元,為什麼書院就不能有兩個第一了?」

  姜伯春怔忪片刻,雙唇顫動,拍一下案桌,長身而起,「好!」

  …………

  傅四老爺認得的字不多,但「傅雲」兩個字還是能辨認出來的。

  紅榜上傅雲和蘇桐的名字擠在一塊,列於第一名之下。

  他不敢置信,擠到人群最前面,伸手摸了摸紅紙,被旁邊看守的生員客客氣氣攔住了。

  周遭嗡嗡嗡嗡一片嘈雜,傅四老爺站在原地發愣。

  片刻後,他忽然兩手一拍,笑嘻嘻道:「第一呢!」

  傅雲英也有些驚訝。

  她原以為自己可能是第三或者第二,沒想到竟然和蘇桐並列第一。

  王叔等人回過神來,偷偷拿眼看她,嘴唇翕動,卻沒出聲。

  傅雲啟也罕見地沒有大叫大嚷,仰頭看著剛貼上的紅紙,怔怔地出神。

  照壁前的學子議論紛紛。

  有震驚的,有不解的,有好奇的,當然也有不滿書院做法而大聲質問的。

  陳葵不搭理學子們,貼完紅榜,領著生員們陸續離去。

  蘇桐沒有來,全場學子的議論聲越來越小,不約而同看向傅雲英。

  都是少年人,自然不服氣,就算面上沒露出什麼,但緊抿的嘴角洩露了他們此刻的不甘。

  當然也有真心佩服傅雲英想趁機和他說幾句話套套近乎的,但看他站在那裡,羅衣繡袍,面如美玉,一時竟覺得有些躊躇不敢上前。

  傅雲英淡淡掃視一圈,微微頷首致意。

  這群意氣風發的年輕少年郎,以後將是她的同窗。

  眾人怔住,都覺得他看的好像是自己,連角落裡的人也這麼認為。

  人群騷動起來,眾人情不自禁朝他還禮。

  學長陳葵站在大門外,遙遙看著照壁前的動靜,點點頭,到底是頭名,氣度與眾不同。

  傅四老爺挺直腰杆,沐浴在四面八方投過來的或嫉妒或好奇的視線中,捋鬚微笑。

  傅雲啟和傅四老爺一樣,腰板挺得直直的,聽到旁人低語,眼眉舒展,一道與有榮焉的眼風掃過去:「雲哥是我弟弟!」

  他生得清秀,又是婦人嬌養長大的,不知不覺學了一身嬌氣做派,這道眼神不像炫耀,反而有點拋媚眼的意思。

  旁人被他看得一愣,搖搖頭走開。

  …………

  「恭喜。」

  一人走到傅雲英面前,拱手道。

  傅雲英轉過身,回以一禮,「趙兄同喜。」

  趙琪深深望她一眼,目光幽深,含笑道:「聽說你小字應解?你是三爺爺的學生,我癡長你幾歲,以後便喚你應解,如何?」

  他語氣真誠,熱情而又不失分寸。一雙鳳眼微微上挑,彷彿情意無限,任誰都不會懷疑他的真心。

  這才是趙琪平日和其他士子交往時的態度。以往他對傅家這種窮鄉僻壤的土鄉紳抱有偏見,加上少年人爭強好勝之下生出的那麼一點陰暗心思,和傅雲來往時難免帶了點紆尊降貴的調調,想先聲奪人,靠顯赫家世將對方的氣勢壓下。

  然而傅雲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態度。他客氣以待,傅雲冷冷的,他笑裡藏刀,傅雲還是冷冷的。

  從第一次見面到今天張榜,趙家子弟給了傅雲很多次機會。

  若能得趙家子弟照應,誰不欣喜若狂?

  傅雲分明能看懂他們的招攬之意,卻始終無動於衷。

  一般寒門學子身上與身俱來和後天形成的那種自卑、自傲、敏感、謹小慎微,傅雲一樣沒有。

  他兀自做他的丹映公子,不掩鋒芒,不失本心,不管其他人的看法。

  如此冷淡,如此堅決。

  趙琪此刻方才明白,傅雲不可能被他收服。

  可惜了,雖然天資聰穎,卻是個眼界狹窄之人。

  蘇桐就比他聰明多了,趙家子弟言語間稍稍露出善意,蘇桐便感恩戴德,是個善於變通的聰明人。

  …………

  「趙兄真是客氣,那我們該如何稱呼趙兄呢?」

  一道刻意拉長的聲音打斷趙琪和傅雲英的對話。

  傅雲啟插到兩人中間,堆起一臉笑,問道。

  趙琪面色不改,「喚我玉郎便是。」

  傅雲啟臉色古怪。

  趙琪尷尬了一瞬,解釋道:「這是三爺爺為我取的。」

  趙師爺其人行事隨便,給侄孫取字也隨便。既然叫趙琪,那就取字玉郎好了。

  傅雲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忙掩飾道:「哎呀!我考進正課生了好高興!」

  趙琪自詡翩翩佳公子,平生所恨之事就是當初不該求趙師爺為自己取字,臉上神情不變,耳根卻微微透出一點紅,客氣幾句,含笑告辭而去。

  「原來趙家少爺也知道害羞,我還以為他臉皮比城牆厚。」

  傅雲啟還記得趙琪當初登門道歉時那種高高在上的紈絝子弟作風,撇撇嘴,輕推傅雲英往外走,「四叔高興壞了,打發人去黃鶴樓包下一間雅室。」

  傅雲英掃他一眼,見他一臉歡欣,問:「你不是不想爬山麼?」

  「啊?」傅雲啟茫然了一下,嘿嘿一笑,搔搔腦袋,「人逢喜事精神爽,別說爬山了,現在讓我跳進大江裡遊一圈都使得!」

  …………

  江城書院。

  按規矩,新生入學院那天,所有考生的考卷都要張貼於榜上供學子們觀閱。在此之前,考卷一律交由山長姜伯春保管。

  梁修己喜歡傅雲的字,找姜伯春討要他的考卷,想再看一遍。

  姜伯春笑道:「梁翁稍等,吳副講才剛拿走傅雲的考卷。」

  梁修己於是又來找吳同鶴。

  吳同鶴正坐在書案前抄寫什麼。

  梁修己走到他的書桌前,目光落到鎮紙壓著的攤開的紙頁上,有點訝異。

  吳同鶴抄寫的分明是傅雲、蘇桐、趙琪、鐘天祿、袁三等人以「德不孤,必有鄰」為題的八股文章。

  「抄寫這些做什麼?」

  吳同鶴抬起頭來,笑答道:「自然是給出題人看的。」

  梁修己目光閃爍了兩下,捋鬚沉思,半晌後,忍不住發問:「莫非這位大人要前來書院講學?」

  聲音裡帶了一絲期冀和壓抑的激動。

  吳同鶴笑而不語。

  …………

  是夜,無星無月,夜色暗沉。

  吳同鶴走過長長的回廊,靠近最裡頭一間書房。房裡點著燈籠,昏黃的燈火透過窗紗,籠下一地慵懶的淺黃光暈。

  頭戴草帽,身著夾襖的隨從攔下吳同鶴,「夜已深了。」

  吳同鶴拿出一疊紙,道:「不敢打擾大人休息,煩請代為轉交。」

  隨從沒有接,進房去通報了一聲。

  不一會兒,房門吱嘎一聲大開,隨從在裡面道:「請進。」

  吳同鶴輕咳兩聲,緊張地整了整衣冠,確認沒有失禮之處,才低著頭走進書房。

  書房佈置得很簡單,書架書桌案几椅榻,沒有陳設玩器古董,只供了一隻細頸瓶,瓶裡一捧應季鮮花。

  一星如豆燈火搖曳,暗夜中花朵散發出淡淡的甜香。

  桌旁一人正伏案書寫,燈光打在那張俊逸清秀的臉孔上。

  燈下看人,愈顯他眉目如畫,氣質出塵。

  「我已罷官歸鄉,以後不必尊稱大人。」

  男人沒有抬頭,淡淡道。

  吳同鶴不敢多話,老老實實答應一聲,奉上手抄的各份試卷,「這是新生中排名前五的學子所作,我一一看過,還算能入眼。」

  崔南軒嗯一聲,停筆,接過考卷,「誰排第一?」

  「傅雲和蘇桐並列第一,趙琪第三,鐘天祿第四,袁三第五……」

  「並列第一?書院建立以來,還從未有過。倒是奇了。」

  崔南軒慢慢翻看考卷,動作不疾不徐,顯得有點漫不經心。

  他不說話,吳同鶴亦不敢隨便張口,站在書桌前默默等待。

  不知是不是看到什麼感興趣的內容,崔南軒挑了挑眉,手指點一點紙上一排字。

  「這個傅雲,就是二姐說的傅家小相公?」

  「正是。」

  吳同鶴低著頭道,「那日救起二姐和琴姐的傅小相公就是傅雲沒錯,我事後找人打聽過,傅雲送他妹妹前去長春觀求醫,停泊在渡口時看到二姐和琴姐落水,立刻派家僕救起母女,還以金銀衣帛相贈,事後也不要二姐的酬謝。這後生人品端正,文采過人,難得還是個古道熱腸之人,實在難得……」

  崔南軒聽他滔滔不絕,不置一詞,待他說完,問:「見過?」

  吳同鶴笑了笑,「見過幾次,生得俊秀,眉宇間透著股英氣,就是年紀尚小,不知以後如何。」

  燭花突然發出一聲爆響,燈火顫動了兩下,繼續燃燒。

  崔南軒沉默一陣,撇下紙張,「趙琪和鐘天祿就不必理會了。」

  趙琪是趙家人,鐘天祿姓鐘,料想也出身富貴,都不合適。

  吳同鶴會意,應了一聲。

  他轉身要走,遲疑了一下,壯著膽子發問:「您……果真會來書院講學?」

  「罷官歸鄉,還能如何?」

  崔南軒說,手指輕拂桌案,示意他出去。

  吳同鶴沒敢接著細問,拱手退出書房。

  出了回廊,迎面只見幾團光芒慢慢靠近過來。

  衣裙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近,丫頭提著燈籠,中間簇擁著一名眉眼俏麗的年輕婦人。一行人走到吳同鶴面前,婦人迫不及待問他:「我聽丫頭說,傅家小相公考進書院了?」

  吳同鶴笑道:「不止考進了,還考了個第一呢。」

  含笑說了傅雲和蘇桐並列第一的事。

  婦人聽完,面露喜色,「我那日在渡口見到他,就覺得他氣度不似常人,果然不錯。」

  吳同鶴笑笑不說話,傅雲是二姐的救命恩人,她當然是越想越覺得傅雲好。

  崔二姐激動了一會兒,突然皺了皺眉,「上次還沒好好謝過他,現在入院考試結果出來了,用不著忌諱什麼了吧?」

  崔家人南下途中,崔二姐和崔南軒起了些爭執,一氣之下帶著女兒吳琴不辭而別。母女倆從未單獨出過遠門,崔二姐雖然已經嫁為人婦,但因有兄長護著,丈夫是兄長的幕僚,對她言聽計從,因此為人母多年心性仍舊單純,剛走不遠就被拐子給騙走了。萬幸她留了個心眼,讓女兒吳琴假裝啞巴騙過拐子,拐子沒把吳琴一個女娃娃當回事,母女倆這才能找到機會跳船逃生。那日在渡口多得傅雲相助,崔二姐心中一直記掛著恩人,被崔南軒手下的人找到接回武昌府後,尋思著前去當面道謝,順便送還銀兩。

  吳同鶴是她丈夫的族弟,亦是她的表弟,告訴她他身為江城書院的副講,需要避嫌,而且崔南軒很有可能前去書院講學,如果別人知道傅雲是崔南軒妹妹的救命恩人,可能會疑心她的考試結果。

  吳同鶴點點頭,「考試結果業已公佈,表姐但去無妨,再過幾日傅雲就要搬去書院住了。」

  崔二姐喜道:「我這就叫人打點禮物,等從知府家接回琴姐就過去。」

  表姐弟又說了些其他閒話方散。

  …………

  考試名次公佈後,考生們還需面見諸位教授,回答教授們的提問。

  據說往年有考中的考生因為答不出問題而被勸退或降級到附課生的。

  傅雲啟大為緊張,他覺得自己能考中,一是傅雲英教得好,抓得嚴,二是自己運氣佳,走了狗屎運。等到教授們面前就原形畢露了,一定會被趕出書院!

  「怕什麼。」傅雲英看他嚇得連飯都吃不下,挑挑眉,「先生們只是想考校你的學問,又不是非要難住你,四書你背得滾瓜爛熟,應付抽背絕無問題,不用太緊張。」

  傅雲啟哭喪著臉道:「剛考完,我好像全都忘光了!」

  他讀書向來有點漫不經心,東讀一點,西讀一點,孫先生要檢查什麼,他就趕緊溫習什麼,沒有章法。這些天多虧傅雲英幫他理清思緒,他腦子裡才漸漸有了個大致的輪廓。但入院考試考完之後,他陡然放鬆下來,今早仔細回想,發現自己好像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無事,這種狀況我也經歷過。」傅雲英不慌不忙,「這幾天我列一份綱要給你,你照著綱要溫習,先生問你問題的時候,能答多少答多少,答不出來也不要慌張,狀元也會出錯,何況你。」

  傅雲啟心頭的忐忑不安被她平靜得近乎麻木的態度慢慢撫平,大鬆口氣後,覺得餓了,開始努力扒飯。

  家中僕人知道兩位少爺考中書院的正課生,又驚又喜,得知書院教授還要親自考校學問,心又提起來了。因著傅四老爺的吩咐,接下來幾天下人們走路躡手躡腳的,生怕驚擾到二人。

  到赴書院拜見教授那天,傅雲啟一大早不必丫頭催促便起來讀書,抓著傅雲英歸納總結的綱要反復背,吃飯的時候亦在默默念誦,出門的時候還在念念有聲。

  神神道道,如履薄冰。

  書院前很熱鬧,其他學子也都到了。見到他二人,上前致意。

  傅雲啟緊緊挨著傅雲英,一一招呼過去。

  蘇桐來得不早不晚,剛好是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時間,也不過來和傅雲啟、傅雲英寒暄,自己找了個角落站著。

  趙琪看到他,很快帶著其他人迎過去,幾人站在一處閒話,旁邊的人偶爾附和一兩句。

  傅雲啟不解道:「桐哥怎麼不理我們?媛姐的事和我們沒關係啊?」

  蘇桐救過傅雲啟和傅雲泰,為此手臂受傷無法參加考試,傅雲啟心裡一直記著這份恩情。

  「他要和整個傅家斷絕往來,你我都姓傅。」

  傅雲英淡淡答道。

  她有一種直覺,傅媛的事……未必和傅四老爺講述的那樣簡單,蘇桐這人深藏不漏,搬來武昌府後,他身上那股隱隱的鬱氣立刻不翼而飛……就好像……和傅家脫離關係是他一直所期盼的一樣。

  蘇桐也許是個隱患,傅雲章現在能壓制住他,讓他不敢生出其他心思,但她不能想當然把希望寄託在二哥對蘇桐的威懾上。

  傅雲英默默想著心事。

  辰時中,幾名小文童出來迎接他們,神色懨懨的,似有些不耐煩。學子們找他們打聽各位主講的喜好脾性,他們愛答不理的,態度冷淡。

  學子們都是半大少年,心中憤憤。

  小文童中的一個覺察到眾人的不滿,忙道歉,「還請見諒怠慢之處,今天崔探花前來講學,我們幾個因為受罰不能前去旁聽,心裡難受,實在笑不出來。」

  眾人頓時激動萬分。

  崔南軒罷官的事已經傳開了,早有傳言說這位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並未回江陵府老宅,而是帶著家人在武昌府賃了間宅子住。他們正愁沒有機緣一堵崔探花風采,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崔探花竟然來了江城書院!

  「我們也能去旁聽嗎?」

  嬌小玲瓏、穿一身春綢袍的鐘天祿立刻發問。

  小文童攤手,搖搖頭,「崔探花講學,哪是想看就能看的?講堂周圍有雜役看守,我們進不去。」他撅起嘴巴嘟囔一句,「要是能混進去,我們早就在裡頭聽課了。」

  眾人面露失望之色。

  卻聽趙琪笑道,「崔探花既然長住武昌府,以後必定還會來講學。」

  對喔,講學不可能只講一堂課吧?他們是書院的學生,還怕沒機會見到崔探花嗎?

  眾人恍然大悟,收起懊喪之態,紛紛笑出聲,有幾個激動的甚至當場蹦起來歡呼。

  這其中,唯有三個人始終反應平靜,似乎對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崔南軒並不感興趣。

  一個是袁三,他正像個頭一次進城的鄉下娃娃一樣伸長脖子四處觀望,打量書院坐落於青山綠水間的亭臺樓閣,摸摸欄杆,拍拍廊柱,嘖嘖稱奇:「這書院比我們縣太爺家還闊氣!」

  周圍的人假裝沒聽見他說的話。

  一個是周大郎,他兩隻眼睛一邊用來瞪蘇桐,一邊用來瞪傅雲啟和傅雲英,精力不夠用,壓根沒聽清到小文童說了什麼。

  還有一個,自然是傅雲英。

  她只是詫異了一瞬,旋即想明白崔南軒在做什麼。

  仕途上受了挫折,他不願就此沉淪,一面講學以宣揚名聲,一面施恩於年輕學子擴充人脈。以他的本事,湖廣本地士子哪個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等他起復之時,說不定比以前的禮部侍郎更為風光。

  …………

  小文童把眾人帶到教授們的辦公之所前。

  張榜的時候按照名次從後往前公佈,今天卻是反著來的,傅雲英和蘇桐頭一個被叫到名字。

  「傅雲,蘇桐,你們過來。」

  傅雲英和蘇桐越眾而出,在身後眾人帶了那麼一點幸災樂禍的注視中,走進院子。

  …………

  老實說,饒是傅雲英早有準備,但一走進正堂,看到十個面容清矍,目光銳利,或年輕,或年老的教授圍坐一圈打量自己,心頭還是打了幾個顫。

  旁邊的蘇桐也嚇了一跳。

  這架勢,就好像官府升堂審案一樣。

  還好趙師爺也在其中,而且還歪坐在圈椅上偷偷朝傅雲英眨眼睛。

  她驚詫了片刻,慢慢緩過神。

  正堂供先賢聖像,傅雲英和蘇桐先規規矩矩朝聖像作揖,然後朝十位教授揖禮。

  教授們含笑望著他們,待他們禮畢,開始發問。

  問的都是些四書五經的原句,有單獨問傅雲英的,單獨問蘇桐的,也有同時要求他們倆一起回答的。

  兩人聚精會神,應答如流。

  見他二人從容不迫,基本將經籍背得八九不離十,遇到為難的問題時並不會一味逞強,而是謙虛說出自己的看法,教授們點點頭,對望一眼後,道:「望你二人入院後莫要驕傲自滿,須得秉持謙遜刻苦之風,做好表率。」

  輕描淡寫幾句,打發他們回去。

  兩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出了院子,其他人立馬呼啦一聲圍上來,七嘴八舌問:「怎麼樣,先生的問題難不難?」

  「先生到底問了什麼?原話是什麼?」

  「是不是要不要背經籍?要問策?要當場破題?」

  ………

  傅雲英淡淡瞥一眼前來拉她袖子的鐘天祿。

  鐘天祿臉上一紅,放開她的袖子,退到一邊。

  眾人被她看得頭皮發麻,紛紛後退,跑去堵蘇桐。

  蘇桐脾氣好,只能耐心一遍遍重複剛才被問到的問題。

  其他人不信,「怎麼會就問這麼幾道題?你們倆可是第一啊!」

  沒人敢靠近傅雲英,傅雲啟心中得意,笑開了花,湊到她身邊,小聲問,「英姐,你告訴我,我不告訴別人,先生問你什麼了?」

  「蘇桐沒騙人。」

  傅雲英道,「先生只隨便抽背了一些內容,問了些時事,就放我們出來了。」

  真正考邏輯和對經文理解的問題,一個都沒問。

  傅雲啟對傅雲英深信不疑,聽了她的話,咦了一聲,眼前一亮:「太好了!先生果然不會為難我們!」

  他沒有高興太久,因為第三名趙琪和第四名鐘天祿是陰沉著臉出來的。

  趙琪還好,長舒一口氣,苦笑道:「先生問了幾個問題,我委實答不出來,被臭駡了一頓。」

  鐘天祿性情敏感,不等別人問,自己先眼圈一紅,捂著臉跑開了。

  眾人面面相覷。

  傅雲英和蘇桐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其他學子認定他倆剛才要麼是故作輕鬆,要麼才學過人能夠應付教授,卻偏偏騙他們說題目不難!

  周大郎看他們倆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樣。

  輪到袁三出來,他大搖大擺往門檻一坐,「哎呀,我直接說不會,還沒學,先生就放我出來了。」

  眾人不理他,以他這個粗蠻性子,教授們諷刺挖苦他,他可能也聽不懂。

  接下來,學子們一個個進去,一個個紅著眼圈出來。

  膽子小面皮薄的更是哭得梨花帶雨,嚶嚶嚶嚶著小跑出來,嚶嚶嚶嚶著小跑出去,又被文童追了回來,繼續坐在角落裡嚶嚶嚶嚶。

  最後輪到傅雲啟他們幾個了,他咬咬牙,大義凜然,「不就是被罵幾句嗎?我習慣了!」

  顯然孫先生不止學問不如書院裡的教授,連罵人的本事也略遜一籌,傅雲啟笑著進去,走出來的時候,雙腿直打顫,眼前直發暈,一面哆哆嗦嗦往前走,一面擦眼淚,「我對不起四叔!對不起奶奶!對不起天地祖宗!」

  傅雲英嘴角抽搐了兩下,環顧一圈,除了她、蘇桐、趙琪和袁三,其他人全都如喪考妣,恨不能以頭搶地。

  這書院到底是教書育人的……還是罵人的……

  學子們無精打采,小文童卻很高興,告訴眾人說:「先生們說你們很好,都是可造之材。」

  言下之意,沒有人被勸退,也沒有人被降級為附課生。

  提心吊膽,以為絕對會被趕走的眾人同時鬆口氣,然後不約而同朝著正堂的方向翻白眼。

  …………

  入學的日子定下來了。

  書院講學採取全院制,就是說從文童到生員,課程基本上是一樣的。新生隨時可以入學,除了大課以外,教授還會根據每個人的才學佈置額外功課。

  小文童說書院的學子確實要學騎射,每個月除了三場分別考課以外,還會定期舉行射禮、蹴鞠比賽和捶丸比賽。

  聽說書院每個月有三場考試,而且每次考試都要按照排名賞罰,學子們的哀嚎聲此起彼伏。

  等文童說有射禮、蹴鞠比賽和捶丸比賽,一個個立刻轉哀為樂,揎拳擄袖。他們常年讀書,大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比不上族中其他子弟身體壯健,親戚們在家中玩蹴鞠,他們總會淪為被取笑嘲弄的對象。

  但在書院就不同了!一眼望去,大家都差不多,半斤八兩,這下子他們終於可以公平較量一回了!

  傅雲英正蹙眉沉思,發覺眾人有意無意瞟自己幾眼,眼簾一抬。

  學子們連忙齊刷刷收回目光,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賞花的賞花。

  傅雲啟嘖嘖幾聲,小聲說:「英姐,你要小心,他們比不過你,這是打算在球場上報復回來!」

  傅雲英唇角微翹,挑挑眉。

  好,她等著。

  …………

  在武昌府逗留了一段時日,貨物都清點完了,鋪子裡的掌櫃婉言催促傅四老爺回黃州縣。

  傅四老爺賴著不走,對傅雲英和傅雲啟說:「我從沒上過學堂,你們倆都考進書院了,四叔我沾個光,瞧瞧書院是個什麼模樣再走。」

  傅雲英是頭名,可以優先選擇自己住的齋舍。

  傅四老爺精明,怕去遲了好地方被其他生員霸佔,一疊聲吩咐僕人收拾箱籠鋪蓋,巴不得立刻搬進書院。

  一連兩天,家中僕人們被支使得團團轉。

  這天收拾了行李,套上車馬,傅四老爺特意騎馬走在最前面,滿面紅光,喜氣盈腮,一路大搖大擺往江城書院迤邐行來。

  路上甭管遇到熟稔的還是不熟的商人,傅四老爺熱情和對方打招呼,拐著彎把話題引到書院上,然後似有意似無意透露自己是傅雲的叔叔,接著在對方的歆羨和恭維中假模假樣謙虛兩句。

  「令侄個個一表人才,羨煞我也。」

  「哪裡哪裡,比不上令郎。」

  「我那個孽子!一天到晚東游西逛,文不成武不就,哪比得上雲哥啊!入院考試頭名,這可不就是板上釘釘的秀才舉人嘛!連我家老太婆都知道雲哥,說他給縣裡爭光了。」

  「他還小,也就是運氣好,這才考了第一。下一次就不一定了,哈哈……」

  「喲,這麼小就考頭名,等長大了還了得?!」

  「誰曉得他?我從來不管他,都是他自己上進。」

  「傅老四,這就是你藏奸了!鄉里鄉親的,你們家出了個舉人二少爺,現在又有個雲哥,老實說,你們家是不是有什麼獨門秘方?」

  「滾一邊兒去!你以為讀書是做菜啊?還獨門秘方!」

  「你是得意了,侄子這麼出息,誰敢給你臉色看?」

  …………

  傅雲英騎馬跟在傅四老爺身旁,眼觀鼻鼻觀心,冷眼看著傅四老爺一路發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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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明朝的台閣體,起初不這麼叫,寫這個字體的都是大名鼎鼎的台閣重臣,所以也叫台閣體。到清朝的時候,演變成「館閣體」,強調規範,統一,標準,用我們的話說,那就跟印刷出來的一樣,清晰好認。真好看啊,當然也失去風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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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0: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心機

  隊伍中間,傅雲啟騎著毛驢,愁眉苦臉。

  他騎術不好,傅四老爺不敢放他騎馬出行,只能老老實實騎驢。出門的時候他非要跟在傅雲英旁邊,但一個騎驢,一個騎馬,不說其他,光氣勢就大不一樣,他酸溜溜瞥一眼傅雲英,見她不搭理自己,只好含恨退到隊伍中間。

  到了書院,傅四老爺不顯擺了,隔著老遠就囑咐下人待會兒進去別東張西望,要規規矩矩,免得惹人恥笑。傅四老爺沒讀過書,敬重讀書人的同時,把書院、學堂、文廟這些地方看得和王府宮殿一樣高貴,生怕自己這一身銅臭汙了學院清淨地。

  傅雲英第一個下馬,先去攙扶傅四老爺。

  看到伸到跟前的胳膊,傅四老爺愣了一下。

  「四叔。」傅雲英輕輕喊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

  傅四老爺看她一眼,咧嘴一笑,就著她的攙扶下馬。

  不親人的小貓慢慢長大,能獨當一面了,逗她笑、逗她哭,或逗她發脾氣越來越難,不過這樣也很好。

  她少年早熟,心裡惦記的事太多了,等她真正放下心事的那一天,應該能和啟哥、月姐、桂姐他們一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如果英姐是個男孩子……

  傅四老爺心裡感歎了一句,目光往上,看著書院大門前懸掛的牌匾,眼底一抹淡淡的惆悵一閃即過。

  後面傅雲啟爬下毛驢,一邊整理衣襟,一邊追上兩人,笑著說:「我要和英姐住一個院子。」

  傅四老爺看一眼青石條鋪就的通道左右同樣在奴僕簇擁中搬運箱籠鋪蓋的其他學子,道:「那是自然,你們兄弟倆要互相照應。」

  前來迎接傅雲英的小文童卻無情澆滅傅雲啟的希望,告訴他一個消息:「傅雲的齋舍已經安排好了,在甲堂最裡面,和蘇桐同住。」

  北齋是教授住的地方。學生們住南齋,南齋按照大致的區域分為甲、乙、丙、丁四堂,每一堂設堂長,堂長由學子們推選出來的生員擔任。四位堂長服從學長陳葵的差遣,而陳葵是山長和教授們指令的,在堂長們的幫助下監督一眾學子的紀律、學業以及平日的言行各個方面,算得上是半個助教。

  傅雲英和蘇桐並列第一,教授們覺得把他們安排到一起住有助於他二人的學業,將來若他們二人科舉高中,傳出少年時同住同食的舊事,也是一段佳話,何樂而不為呢?

  聽了小文童的話,傅雲啟眼皮直跳,強烈反對:「不行!我弟弟年紀小,夜裡怕黑,我是他哥哥,我要和他住一個院子!」

  「雖是一個院子,其實一個住北邊,一個住南邊,中間隔著天井,不過是來往方便些罷了,住間壁院子也差不多。」

  小文童安撫傅雲啟,見他不服氣,使出殺手鐧,慢悠悠道:「甲堂住的都是歷年頭名和歷次考課排行前十的生員……」

  甲、乙、丙、丁四堂是按照方位隨便取的名字。

  原先學生們隨意挑選齋舍居住,教授一般不會干預,但後來隨著學子們彼此之間頻起爭執,正課生和附課生水火不容,甲乙丙丁和它們的字義一樣有了高低之分,正課生中的佼佼者入住甲堂,稍次的選了乙堂,排名最末的附課生們不願在甲堂、乙堂吃旁人白眼,一氣之下搬進丙堂和丁堂。

  自此以後,四堂之間涇渭分明,互不往來,每逢月中課考、蹴鞠比賽、捶丸比賽,四堂明爭暗鬥,互相較勁,誰也不願輸給其他三堂。

  教授曾試圖改變四堂彼此對立的局面,可強行讓正課生和附課生住在一起,學生間劍拔弩張的僵持局面不僅沒有絲毫緩和的趨勢,反而衝突越來越多,只能放手不管,任其自然。

  甲堂多為考試排名前十的生員,每次考課都能輕易取勝,讓乙、丙、丁堂不甘心的是,他們連蹴鞠比賽、捶丸比賽也往往獨佔鰲頭,打得乙、丙、丁三堂沒脾氣。

  百餘年來,從書院走出去的學子中,能在科舉考試中斬獲名次的大多是甲堂生員。這些生員功成名就後重遊故地,自然而然更關注甲堂學子。

  不管是為爭口氣,還是想住進環境更幽靜、讀書氛圍更濃厚的甲堂,亦或是為討好官員、為將來出仕鋪路,書院學子們擠破頭也想住進甲堂。

  除了那些被父母硬逼著進書院求學、對學業滿不在乎的紈絝子弟,剩下的學子聽到丙、丁二字就瑟瑟發抖,他們寧願住乙堂最差的房子,也不要被分到丙、丁堂尤其是丁堂去!

  傅雲啟在正課生中排名最末尾,只能搬進乙堂居住,而甲堂學子已經為傅雲英和蘇桐空出一間幽靜的院子,等著他們搬進去。

  傅四老爺聽小文童講述完甲乙丙丁四堂的區別,拍拍侄子的肩膀,「誰讓你不爭氣!」

  傅雲啟嘴巴一撅,躲到一邊自己生悶氣。

  「和桐哥住也沒什麼。」傅雲英說,「我們可以聞雞起舞,互相督促。」

  她有點不放心蘇桐,兩人住到一起,蘇桐就在眼皮子底下,反而有利於她。

  傅四老爺沒想那麼多,笑呵呵道:「桐哥是族裡讀書最刻苦的,你們倆早就認識,住一起挺好的。」

  傅四老爺喜愛讀書人,對蘇桐有種盲目的偏愛,即使出了傅月的事,他依舊覺得蘇桐是個品行端正的翩翩佳公子。加上傅雲章離開黃州縣前的交代……

  反正至少比和其他不認識的外姓少年住一起要妥帖。

  傅雲英本人不反對,任憑傅雲啟怎麼抱怨,傅家僕從直接將鋪蓋行李送進甲堂。

  蘇桐已經到了,聽到這邊說話吵嚷聲,過來和傅四老爺見禮。

  這時候他倒是願意搭理他們了。傅雲英不動聲色,仍然和以前一樣叫他表哥。

  傅四老爺含笑看著他們,囑咐他們互相照顧,遇到什麼難事一定要告訴家裡長輩,不要自己瞞著,平時和同窗們相處別爭一時長短……

  諸如此類的話說了許多,傅雲英、傅雲啟和蘇桐老實應下。

  收拾完房間,僕從陸續退出去。

  小文童領著傅雲啟去乙堂,傅四老爺打發僕從跟著他過去,自己留了下來,叫住傅雲英,「英姐,你過來。」

  書童去廂房整理書匣,蘇桐知道叔侄倆有話要說,識趣告辭,房裡只剩下傅四老爺和傅雲英二人。

  「你在武昌府這些天,怎麼從不去鋪子裡領錢鈔?掌櫃的說他親自給你送來,你也不要。」

  傅四老爺面色凝重。

  自傅雲英搬到武昌府以後,就不再從賬上支取一分一文,賃屋子、置辦家具、採買奴僕的錢鈔俱是她自己的私房。她進書院以後需要應酬花費,傅四老爺怕她錢鈔不夠用,想著黃州縣和武昌府離得不近,真的需要錢送過來也要一天來回折騰,怕耽誤她的事,特意放了幾百兩銀子在掌櫃那裡,由傅雲英隨意支取,不需要問他,帳目記清楚就行。

  可這回他查帳後發現,傅雲英竟分文未花。

  問掌櫃,掌櫃說少爺沒來過鋪子,他以為少爺面皮薄不好意思,自己找了個由頭送了十兩銀子到貢院街,少爺沒要,他只好又帶回來。

  傅四老爺知道她不喜歡開口求人,怕她心事太重,委屈自己。他離得遠,照應不到這邊。

  「四叔,我的錢夠使喚。」傅雲英想了想,笑著說,「倒也不是我刻意省儉,實在是需要用銀子的地方不多。書院每個月有一兩二分銀的膏火錢。對了,這次考試得頭名,書院還發了獎勵花紅呢!我正想著要給您……」

  她揚聲叫候在槅扇外面的書童王大郎,讓他把前些天陳葵交給她的花紅取來。

  書院很大方,她和蘇桐一人二兩銀子。

  王大郎捧著一隻粗布褡褳進來,褡褳裡頭放了兩串錢,沉甸甸的。

  傅四老爺喜不自勝,雖然二兩銀子和兩串錢差不多,但看到一褡褳裝得滿滿當當的大錢和一枚小小的銀子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尤其當這錢是書院發下來的獎勵時,那一枚枚暗啞銅錢顯得更難得了,甚至比金燦燦的金子還可愛幾分。

  「怎麼給我?應該讓你娘收著!」

  他嘴裡這麼說,手卻抓起一把錢不住摩挲。

  傅雲英笑了一下,「四叔,這是孝敬您的。」

  她不願如前世那般渾渾噩噩、隨波逐流,想要儘早自立,但這並不表示她不珍惜傅四老爺為她做的一切,她感激傅四老爺的慈愛和傅雲章的無微不至,不過她不能因為親人的溫柔便停下腳步。

  有時候,溫柔是這世上最傷人的工具,因為那會讓你沉溺其中,直至徹底放下防備。

  她心中有心結,需要自己站起來,擁有保護自己的實力,才有餘力去回報他人的溫柔呵護。

  「四叔,我曉得您心疼我……」她垂下眼簾,眼睫微顫,輕聲說,「您放心,我沒有逞強。」

  她不拒絕幫助,當她真正需要的時候。

  傅四老爺歎口氣,手指點點她的額頭,故意做出兇惡表情,「你比你爹還倔!」

  前任知縣早就離開黃州縣,傅老大不必在外躲藏十多年,但他卻一去不回,寧願在人跡罕至的荒漠裡養馬,也不肯回鄉。只因為不想連累家人。

  傅四老爺曾一次次設想,假如能早點找到甘州,也許大哥不會病逝……英姐也不會養成這種孤僻性子。

  聽傅四老爺提起傅老大,傅雲英沉默下來。

  她記得傅老大直到臨終前也沒提起家鄉的親人,要不是王叔找到母女二人,她和韓氏甚至不知道傅老大還有親人在世。

  傅老大為什麼寧死不肯回鄉?

  傅四老爺見她出神,自悔不該提起病逝的大哥,岔開話道:「四叔曉得你懂事,不過那些錢本來就是給你和啟哥用的,放在那兒又生不出利錢來,該用的時候你隨便用,別替四叔省錢。四叔有的是錢,哈哈!」

  傅雲英忍不住笑了,頰邊笑渦若隱若現。

  看到她笑,傅四老爺愈加開懷,拎起褡褳,起身道:「好了,四叔今天該回去了,過些時候再來看你們。受委屈了別忍著,找趙師爺幫你撐腰,趙師爺要是靠不住,去鋪子裡找掌櫃。四叔過來給你出氣!誰也別想欺負我們家英姐!」

  這些話他說了不止三四遍,每回都要強調再強調,傅雲英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垂目一一應了。

  她這時候越乖巧,傅四老爺越覺得不捨,又交代了些事情,去傅雲啟那邊瞧了一遍,見事事安排停當,帶著家僕離開書院。

  傅雲英和傅雲啟送他出去,看他騎上壯馬行遠了,仍在原地目送。

  …………

  原則上來說,甲、乙、丙、丁四堂學子可以相互串門,留宿也行。

  不過甲堂管理嚴格,堂長杜嘉貞嚴令學子們和其他三堂的學子來往,丙、丁學子敢踏進甲堂齋舍一步,倒不至於會挨打,但一定會被罵得體無完膚。

  傅雲啟是乙堂學子,和甲堂關係還算和睦,硬賴在傅雲英這不走,既沒有人歡迎他,也沒有人嘲諷他,畢竟人家是兄弟倆,總不能因為才學上有高低就要求人家兄弟斷絕往來吧?

  「聽說杜嘉貞有個表弟在丁堂,他平時眼角風都不掃他表弟一眼,回到杜家才肯和表弟說話。」

  傅雲啟躺在南窗下設的羅漢床上,雙腿搭在圍欄上翹得高高的,嘖嘖道。

  「英姐,你不會和那個杜嘉貞一樣瞧不起我吧?」

  聽不到傅雲英的回應,他換了個話題,「那個楊少爺怎麼沒來纏著你?好幾天沒見著他了。果然是富貴人家的大少爺,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

  傅雲英手裡拿了本書,照著傅雲啟臉上拍下去,「別耍貧嘴了,今天的文章寫好了?」

  剛搬來書院,還沒四處逛一圈呢,誰靜得下心寫文章?傅雲啟一陣心虛,眼神躲閃,搔搔頭,「我這就去寫。」

  他出了北屋,走過天井,路過蘇桐住的南屋,伸長脖子往敞開一條細縫的門縫裡看。

  蘇桐坐在窗前,左手捧了本書,右手執筆,一邊看書一邊寫批註。

  趙琪剛剛過來邀他去山谷遊玩,一大幫少年官人說說笑笑,興致勃勃。奴僕抬著攢盒、氊子在旁邊等候,熱鬧極了。

  蘇桐婉拒不去。他沒帶僕人伺候,在趙琪那幫人瞠目結舌的注視中挽起袖子,自己收拾了屋子,鋪好鋪蓋。趙琪知他不愛歡宴玩樂,沒有強求。

  怪不得他倆能得頭名……

  傅雲啟臉上發燙,定定神,回房找出筆墨文具,鋪紙拈筆,埋頭書寫。

  …………

  夜色濃稠,涼風吹拂。庭院幾株木芙蓉沐浴在帶著露水氣息的夜風中,慢慢舒展開枝條,枝上幾朵半合的花朵搖搖欲墜。

  王大郎坐在門檻上,靠著門框打瞌睡。

  傅雲英讀書讀得入神,等放下書本才發現天已黑透。叫醒老老實實守了一下午的王大郎,讓他回屋裡睡,這麼冷的天,夜裡坐在風口睡覺,明天肯定要病倒。

  王大郎揉揉眼睛,「少爺,您還沒消夜呢!」

  聽他這麼說,傅雲英愣了一下,腹中果然騰起一陣火燒的感覺。

  午飯吃得簡單,晚飯忘了吃,都餓過勁了。

  這時候學生住的齋舍最外面一道大門鎖上了,供學生們早午飯和消夜的齋堂也關閉了。

  好在齋舍的學生人人都備有煮茶的小爐子,夜裡讀書肚餓了,可以自己煮些容易克化的小食果腹。以前曾有學生燒爐子不慎引起走水,燒了半邊房子,書院把學生們的爐子全收繳了去,不到幾個月還是送還回來,秋冬寒冷,學生不燒爐子根本熬不過漫漫冬夜。

  「我給少爺調碗藕粉吃?還是煮麵疙瘩?」

  「煮麵疙瘩吧,別擱豬油。」

  麵疙瘩煮好了,送到房裡,一大海碗,加了肉脯、雞蛋和醬菜,看起來賣相不怎麼好看,不過淋了層鹵汁,吃起來爽滑微酸,很開胃。

  「要不要給蘇少爺送一碗?」

  王大郎問傅雲英。

  蘇桐下午也沒去齋堂領消夜,他房裡的燈還亮著。

  「送。」傅雲英道。

  蘇桐並未表露出敵意,一切只是她的猜測。

  王大郎提著燈籠出去,不一會兒笑著回來,「蘇少爺說讓我代他謝少爺。」

  一夜無話。

  次日天還沒亮,幾聲沉重的鐘鼓聲喚醒沉睡的年輕學子們。

  傅雲英習慣早起,這時候剛剛梳洗畢,換上一件八成新的衣衫,步出齋舍。

  蘇桐迎面走了過來,也是一身新衣,新鞋,收拾得一絲不苟,溫言道:「今天山長主講,得去大講堂。」

  兩人並不是最先走出齋舍的,通向講堂的長廊裡已經站了幾個年長生員,其中一個青年生得濃眉大眼,相貌堂堂,穿圓領寬袖襴衫,面容嚴肅。

  「你們兩個,叫什麼?」他看到傅雲英和蘇桐,斜眼問。

  蘇桐上前一步,「晚輩蘇桐,他是傅雲。」

  青年穿襴衫,已經是個秀才了,按規矩,士子們以功名論輩分,所以蘇桐自稱晚輩。

  傅雲英不由瞥一眼蘇桐,他原本也能考上秀才的,錯失考試機會後,他反應著實平靜,現在要在其他秀才面前自稱晚輩,也不見他有什麼黯然之色。

  這份隱忍……和崔南軒太像了。

  青年便是甲堂堂主杜嘉貞,他哼一聲,道:「少年英才,最忌浮躁,你們今天起晚了,排到最後面去等著!罰你們站一刻鐘。」

  他手指的方向在長廊最盡頭處。

  在新入院的學生中,蘇桐和傅雲英已經是最早到達長廊的,還有很多學生一邊穿衣裳一邊嘰裡呱啦叫著往這邊趕,杜嘉貞沒有懲罰他們,卻單單當著眾人的面訓斥二人,明顯是針對。

  蘇桐沒有分辯,示意傅雲英和他一起過去。

  傅雲英站著不動。

  蘇桐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見傅雲英不動,有人低聲議論,「那是誰?」

  旁邊的人答:「傅雲,這一屆第一考進來的。」

  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傅雲英仍然紋絲不動,杜嘉貞臉色沉了下來,「我乃甲堂堂長,掌監督之責,你這是視書院教規於無物?」

  這一聲質問問出來,威脅意味不言而明。

  書院不僅教授知識,更重視培育學生品德,按照教規,學長、堂長可約束監督學子言行,學子若不從教導,輕者扣除膏火錢,降級附課生,重者可能被趕出書院。

  有人忍不住嘲弄道:「以為入院考試考第一就能在書院橫著走?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看熱鬧的人將臺階堵得水泄不通。

  傅雲英彷彿沒聽見人群裡此起彼伏的譏笑,沉吟片刻,拱手道:「杜堂長,不知我和蘇學兄觸犯了哪條學規,還請明示。」

  周圍靜了下來。

  正站在一處說閒話的學子們目瞪口呆,視線如潮水般彙集到敢於頂撞杜嘉貞的傅雲英身上。

  蘇桐飛快掃傅雲英一眼,就這麼乾脆俐落地把他拉下水,夠果斷的。

  杜嘉貞雙眼微眯,不怒反笑,「你這是在質問我?」

  傅雲英神色不變,緩緩道:「晚輩剛入學,對書院的學規還不大熟悉。記得陳學長說書院不分冬夏,卯時頭鐘鼓,卯時半二鐘鼓,待三鐘鼓後方開課,朗讀一個時辰的經文後,於巳時正吃早飯,飯後主講們授課。一天下來共有早飯前,早飯後,午飯後三堂課,若無故曠課或遲到,扣膏火錢兩百文。這才剛敲過頭鐘鼓,我和蘇學兄並未遲到,為何堂長要罰我們?」

  她說完,環視一圈,微微一笑,指指遠處披頭散髮、正滿頭大汗往這邊疾跑的學子,「若杜堂長要處罰我和蘇學兄,他們是不是也要受罰?」

  周圍被她手指指中的學子臉色大變,紛紛後退。

  你是第一,你敢頂撞杜堂長,我們不敢啊!別帶上我們!

  杜嘉貞次次考課都在書院排前三,又剛中了秀才,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年輕人愛面子,被傅雲英當眾反駁,怒不可遏,但他故意懲罰二人確實沒有理由,不過隨意而之,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罷了。

  歷年都是如此,從沒人當眾和堂長頂嘴,這小子竟然敢讓自己難堪?

  氣氛僵持住了。

  眼看杜嘉貞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傅雲英忽然笑了笑,「莫非今天山長主講,點卯的規矩和平時不同?」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她想說什麼。

  還是被其他人拉過來解圍的學長陳葵反應快,插到二人中間,笑著道:「山長講學和平時一樣點卯,不過院中學子為示敬重,會特意早到一刻鐘。你們剛入學,不曉得這個也是情理之中。」看一眼面色不善的杜嘉貞,給他使了個眼色,「杜兄素來仰慕山長才學,每逢山長講學日都起得最早。」

  傅雲英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忙拱手賠不是,「原來如此,是晚輩等莽撞了。杜堂長賞罰分明,晚輩敬服。」

  反駁自己的是他,主動給臺階讓步的也是他,杜嘉貞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現在你曉得我為什麼罰你了?」

  「晚輩明白了。初入學院,不懂規矩,經此一遭,以後必定記得牢牢的,不會再犯。」

  傅雲英誠懇道,語氣挑不出一絲毛病。

  陳葵打圓場道:「也怪我沒提醒你們。好了,都散了,別誤了時辰。」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傅雲英抬腳往長廊盡頭走去。

  她得罰站一刻鐘。

  人群中,趙琪、袁三、鐘天祿等人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

  長廊發生的事很快傳遍整座書院。

  上午祭拜文廟,聽主講和教授講了一通讀書的大道理,接下來開始正式上課。

  傅雲啟憑藉自己靈活矯捷的身姿,擠開十幾個想霸佔傅雲英後座的少年,一屁股下去,像釘子一樣釘在傅雲英身後,唇角微掀,揮手趕其他人,「這是我弟弟,都走開,都走開。」

  其他人沒搶到位子,悻悻然散去。

  「誒,英姐,你幹嘛得罪杜堂長?」

  傅雲啟趕走其他人,跪坐在凳子上,上身往前傾,小聲問。

  傅雲英頭也不抬,翻閱一本剛剛拿到手的時文冊子,「我住甲堂,以後一定會和他起衝突,得罪不得罪都是一樣的。」

  傅雲啟沒聽明白,「啊?」

  這時,窗外傳來一聲咳嗽。

  屋子裡立時亂成一團,打瞌睡的學生趕緊掐自己的大腿、胳膊,保持清醒,湊在一處說悄悄話的學生立馬回到各自的位子上,隨便抓起一本書大聲誦讀,桌椅磕碰聲,衣袍摩擦聲,叫駡聲,提醒聲,條凳底部擦過青磚地發出的刺耳聲……

  頗有雞飛狗跳的感覺。

  等教授梁修己踏進課堂時,學生們一個個精神抖擻,讀書的讀書,沉思的沉思,寫文章的寫文章,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專心致志。

  梁修己滿意地點點頭,夾著教簿走到書案前。

  …………

  書院的教授都是有真才實學的大儒,幾天下來,雖然教授們講的內容傅雲英早已學過,但她仍然受益匪淺。

  不過書院的有些做法實在拖拉,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這句話確實不錯,但書院果真按照這句話要求學生們每天通讀四書五經中的一部分,然後一遍又一遍重複朗讀,直到自己領悟到意思,期間不准問教授,讀不懂就再接著讀,讀到明白為止。

  有些領悟快的學生自然能很快讀懂文章的含義,那些反應遲鈍的就難了,還有自己瞎琢磨越琢磨離文章本義越來越遠的。

  傅雲英仔細對比了一下,決定按照自己的習慣溫習功課,遇到不懂的問題主動找教授求教。

  教授們喜愛她踏實刻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熱情為她答疑解惑。

  她和教授們持不同意見時,也不隱瞞,如實說出。

  教授們起初驚異了一段時間,一般學生不敢輕易質疑注疏上的內容,要麼怕老師責怪,要麼怕同窗笑話,再要麼就害羞不敢和老師搭話,她卻有什麼說什麼,直接坦誠,對知識如饑似渴。

  這樣的學生,就像一塊璞玉,還是塊勤奮好學、尊師重道的美玉,哪個老師不喜歡?

  在教授們毫無保留的傳授中,傅雲英飛快進步著。

  …………

  入院一段時日後,傅雲英從趙師爺口中得知那天為什麼十位教授並沒有為難她和蘇桐。

  「為了應付科舉考試,一般學子只專心攻讀一經,他們都想教你和蘇桐,怕問得太多,你們倆被其他教授搶走。」

  趙師爺哈哈笑,「誰曉得你們倆這麼有志氣,他們用不著搶。」

  傅雲英不用為科舉分神,每一門課都認真學習。

  一般學子寒窗苦讀,能考中舉人就心滿意足了。蘇桐、趙琪、鐘天祿幾人並不滿足於此,所以沒有投機取巧一頭紮進《四書大全》、《性理大全》這樣的教材裡出不來,而是老老實實研讀四書五經原文,和她一樣認真做學問。

  教授們很是欣慰。

  卻不知傅雲英私底下教傅雲啟時選擇了走捷徑。

  …………

  這天,傅雲啟賴在傅雲英房裡寫文章,傅雲英站在書桌旁看他如何破題,起講,偶爾低聲指點幾句。

  傅雲啟滿腹疑惑,問出心中疑問:「英姐,你教我的法子怎麼和先生們的不一樣?」

  「因材施教懂不懂?」傅雲英垂目看著紙上的文章,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問他,「你讀書是為了科舉應試,還是當個大學者?」

  傅雲啟想也不想,抬起頭,看著她白淨的側臉答道:「當然是考科舉!」

  「那就行了。你照著先生們的法子鑽研學問,越學越糊塗,學個兩三年也考不中秀才。先按著我的法子學個大半年,以後去參加考試,如果順利通過,接著學,通不過,我給你賠罪,你再按著先生的法子學,如何?」

  傅雲英說完,聽到旁邊一聲吸氣的聲音,抬起眼簾。

  傅雲啟張大嘴巴,眼底浮起一絲委屈之色,丟開毛筆,趴在書桌前仰望著她,蓄起兩泡淚水,「我早就說了都聽你的……你不信我,是不是?」

  傅雲英沉默一瞬,白他一眼,一本書輕輕砸過去。

  「那你就認真點。」

  被她一個白眼瞪過來,傅雲啟全身舒爽,立刻收起眼淚,嘿嘿笑了一聲,接過書,走到一邊去翻看。

  「對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拋下書,再次湊到書桌邊,「我發覺新入院的學子中差不多有一小半事事都跟你學,你讀什麼書他們也讀,你休息他們也休息,你去藏經閣借書,他們馬上去登記搶下一個借書的機會,這是怎麼回事?」

  …………

  趙琪從參加入院考試開始就顯露出想當這一屆學子領頭人的意圖,他姓趙,家中富貴,人脈廣,為人熱情公道,很快收攬人心,隱隱成為眾人之首。

  一開始,大家確實都把他當成話事人,有事都會下意識聽他的號令。

  但從傅雲英那天公然頂撞杜嘉貞以後,情況開始發生變化。

  傅雲英成了眾人口中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後生。

  年長的生員把她當成笑話看,年紀小的、入學不久的、一直被正課生瞧不起的附課生則不同,他們開始不知不覺重視她的意見。

  在她表示會空出自己每天晚飯前的休息時間和同窗們討教學問後,越來越多的學子試探著和她說話,她不計較對方提出的問題是難是易,一個個耐心解答。

  堅持大半個月,她成了眾人口中「面冷心熱,爽朗大方,公正無私」的傅家小兄弟。

  「別看傅雲冷淡,其實他是個樂善好施的真君子!看我穿得單薄,他把備用的鋪蓋借給我使。」

  「對,傅雲就是不喜歡開玩笑,其實很好相處的。」

  「他博學,眼界寬廣,從不藏著掖著,知道什麼答什麼,比堂長大方多了!上次我鼓起勇氣找堂長討教,他愛答不理不說,還諷刺我這麼大年紀才開始讀《昭明文選》。」

  「該!誰讓你去找堂長的?堂長他們只曉得討好教授,才不會幫我們解惑。」

  「傅雲的學識不比堂長差,上次課堂上他答出先生的提問,堂長他們還沒聽明白先生到底問了什麼……」

  眾人說到這裡,哈哈大笑。

  再遇到需要全體表決的大事時,新入院的學生開始下意識徵求傅雲英的意見。她的看法如果和趙琪的相左,大家開始猶豫,不會和起初那樣趙琪說什麼就聽什麼。

  …………

  等傅雲啟察覺到傅雲英越來越受眾人注目時,他著急上火也來不及了。

  他雙手托腮,看著傅雲英,道:「我在乙堂住,現在乙堂好多學生知道你,都商量著以後有不懂的問題直接來找你求教。現在你說的話和趙琪一樣好使,真是奇了!」

  聽完他的話,傅雲英神情如常,完全不覺得意外,徐徐展開一幅畫了一半的畫卷,道:「他們之所以聽我的,因為我入院考試得了第一,頂撞杜嘉貞時,問出了他們想問不敢問的話,做出了他們想做不敢做的事,這些天上課,我次次都能答出先生問的問題……」

  首先是絕對實力的壓制,贏得眾人的敬畏心。

  然後是和杜嘉貞的爭執,看似意氣衝動,但剛入院的學生最吃這一套,當時她可以和杜嘉貞繼續吵下去,但那沒有意義,先出頭頂撞,再自願受罰,平息爭吵,既達到目的,又無形間爭取學生們感同身受的不平憤懣。

  最後是平日裡的相處,拉攏更多人。

  蘇桐不願得罪人,面面俱到,失了機鋒,太軟和了,是個老好人,大家願意和他結交,但不會聽從他。

  趙琪籠絡人心,長袖善舞,可到底是要科舉應試的人,不可能做到真正沒有一點私心。

  他們要考科舉,她考不了,那就先抓人心罷。

  她和杜嘉貞不可能和平共處,因為她既然住進甲堂,那就要當甲堂的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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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0: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藏書

  藏經閣位於書院深處,竹木掩映中露出一角翹起的飛簷,閣有四層,周圍回廊相接,泉水淙淙,古木森森。

  閣前抱廈內,正辦翻開登記冊,手指一列列劃過去,朝傅雲英搖搖頭,「這本書還未歸還。」

  「按理說借閱期限已過,怎麼還未歸還?」

  傅雲英眉頭輕蹙,入院頭一天她就想借這本書了,來了幾次,每次正辦都說書借出去了還未歸還,一直等到今天,竟然還是借不到。

  正辦合上登記冊,不耐煩道:「誰曉得?反正不在藏經閣,你回去等著罷!」

  傅雲英皺眉道:「正辦可否告知借書人是誰?」

  正辦冷哼一聲,「你真想看書,去書肆買不就成了?買不起,就老實等著,問那麼多幹嘛?」

  一旁陪傅雲英來借書的傅雲啟聽了這話,立馬變了臉色,怒道:「誰買不起書了?」

  正辦嘴角一勾,皮笑肉不笑,「我可沒指名道姓,你們自己心裡有數。藏經閣又不是你們家的書房,想要什麼書都來找我囉嗦,我去找誰評理?」

  「藏經閣是書院藏書之所,院中學子不找你借閱書目,難不成去找山長?」傅雲啟雙拳捏成拳頭,示威似的對著正辦晃動了幾下,「我們按著規定來借書,你說話客氣點!」

  正辦眼皮耷拉,往後仰靠在圈椅上,手中的登記冊朝桌面重重一摔,發出巨大的碰撞聲,「反正沒有你們要借的書,你們想賴多久賴多久!」

  傅雲啟怒火更熾,還想說什麼,傅雲英攔住他,「無事,下次再來。」

  兩人出了抱廈,周圍認識他們的學子紛紛湧過來,「傅雲,你想借什麼書?」

  傅雲英道:「借一本《江城書院集》。」

  每年書院教授會從歷次考試中挑選出二十四篇優秀文章集結成冊,一方面是對優秀學子的獎勵,一方面供院中其他學子觀摩學習。

  「哎呀,這本《江城書院集》只有咱們書院有。」一個學子大聲說,「書院本來刊印了幾十本,結果借來借去,到最後能借到的只剩下六七本,藏經閣的正辦、副辦根本不管事!」

  另一個學子附和道:「可不是嘛!有借有還,再借不難,藏經閣也不管管,借出去的書總是找不回來。我們想借,書永遠借不到!」

  「正辦他們才懶得管這些,他們是做學問的人!」一人譏諷道。

  管幹是藏經閣的管理者,配有正辦和副辦兩名助手,他們平時負責管理藏經閣的藏書。書院書籍的購買、分類編目、登記、借閱、清理、修補等工作全由幾人合力完成。他們不僅對藏經閣藏書的來源、收購日期、卷冊數都予以登記,還要抄錄書籍,對藏書進行詳細的分類編目,撰寫相關文章。這項工作只有具備一定學識的人才能勝任,因此管幹、正辦和副辦都是秀才出身。

  藏經閣的藏書對本院生員開放,凡是院中學子,只需在管幹處登記,就能借閱閣中書目。

  書籍珍貴,一部經書外面書肆要賣四五兩銀子。書院的藏書免費供眾人借閱,數量雖多,但借閱頻繁,難免有損毀。為保護藏書,保證大部分學子能讀到自己想讀的藏書,藏經閣從借閱的手續、期限、冊數,借閱的範圍,到毀損圖書的懲罰等等都立有十分明確的規定。按照規定,生員從閣中借走書目時,必須填寫登記冊,記下自己借書的日期、數量和姓名以及大致的還書期限。到還書時,正辦或副辦檢查書籍無誤,記明某月某日某人歸還某書。

  每到年末,藏經閣會統一催書。遺失書籍或嚴重損毀書籍的需要照原價三倍賠償或從其他地方購置書籍補上。

  書院的規定清晰明瞭,但偌大的藏經閣只有管幹、正辦和副辦三人認字,其他雜役大字不識一個,只會幹一些清掃、搬運的苦力活,難免照應不過來。整理藏書不僅要識文斷字,還得對藏書分屬的書目、年代一清二楚,這項工作瑣碎繁冗,管幹、正辦、副辦三人忙於自己撰寫文章,常常疏忽本職工作。

  借出去的書沒人催,登記潦草,找不到借閱記錄,書籍目錄長期沒人整理,湖廣各地文人鄉紳捐獻的書目堆積在庫房裡……新書學生們借不到,舊書早就不知遺失在何處,藏經閣的書籍隨意擺放在書匣裡,沒有明確索引,學生自己去找什麼都找不到……

  藏書閣的管理一團亂,教授們略有耳聞,但整理起來實在太耗費人力,起碼要幾個月才能理出個大概的眉目……

  事情積壓再積壓,造成如今藏經閣管幹也不知道閣中到底有哪些藏書,外借的又有多少藏書,藏書就在閣中但誰也不知道放在哪個犄角旮旯的混亂局面。

  …………

  學子們議論紛紛。

  他們中的很多人借不到想借的書,只能托人去外邊書肆買,但一來書籍太貴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擔得起買書的花費,二來書肆更喜歡賣科舉應試相關的參考書目、時文和供市井閒人消遣的小說,教材之類的書籍好買,那些珍貴的只在私底下流通的書目實在難尋。

  回到甲堂,傅雲英命王大郎鋪紙研墨。

  她沒有猶豫,立刻提筆給山長姜伯春寫了封信,闡述書院管理細則。

  來書院就是為了看書的,結果藏書閣正辦和副辦卻敷衍了事,再拖下去什麼她時候才能借到想看的書?

  既然正辦、副辦不願抽時間整理藏書,那就發動書院學子來承辦這項差事好了,正好可以讓學子們熟悉書籍借閱的流程,給他們提個醒,免得學子們借到書以後隨便往書架上一擺就忘在腦後,導致其他學子想借書研究卻借不到。

  而且唐代書院創建之初的主要職能便是藏書,藏書的管理、保護、流通,書籍的收集、編纂、整理在知識的傳播和積澱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雖說書院發展到現在,成了養士育人之所,但不應該因此忽視藏經閣的職能。

  藏書,藏的不是書,而是前人的智慧和厚重的歷史,值得被認真對待。

  …………

  木芙蓉又名拒霜花,時已深秋,其他花木漸漸凋零,木芙蓉仍迎著嚴寒不知疲倦地開出一朵朵或粉或紅或白的嬌豔花朵。

  管幹走過回廊,看著枝頭怒放的芙蓉花,忍不住詩興大發,隨口吟了幾句詩。

  「好雅興。」

  屋裡的山長姜伯春聽到窗外的吟誦聲,笑著迎了出來。

  管幹亦笑道:「偶有所感,讓山長見笑了。」

  兩人寒暄幾句,相攜進了裡屋。

  吃過茶,姜伯春指指書桌上一封攤開的信箋,歎口氣,道:「我聽院中學子抱怨藏經閣的藏書管理混亂,可有此事?」

  山長受朝廷管轄,藏經閣的管幹、正辦、副辦同樣也是。

  管幹身為下屬,見姜伯春直言不諱指出自己的失職,忙起身一揖到底,「不瞞山長,我就任管幹以來,確實發現藏經閣多有不妥之處,只奈何有心無力,才能有限,拖延至今,未能解決難題。」

  姜伯春擺擺手,示意無事,「我知你剛到任不久,這也怪不到你身上。書院向來不大重視藏經閣,說起來,其實是我的失職。」

  管幹鬆口氣,山長此人寬厚溫和,雖缺少主見,難以如他自己所追求的那樣成功改變書院學風,但對院中教授、管幹極為尊重,不是好高騖遠、沽名釣譽的虛偽之人。所以他才敢直接承認自己的疏忽,攬下責任。

  「這是院中一位學子寫的,你看看。」

  姜伯春拈起信箋,遞到管乾面前。

  管幹接過細看,眉頭輕皺,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嚴肅。

  姜伯春坐著吃茶,沒有出聲打擾他。

  半晌後,管幹抬起眼簾,彷彿要開口。

  姜伯春看著他,等他評價。

  管幹卻一言不發,從頭開始看信上列出的建議和細則,來回咀嚼幾遍後,方緩緩道:「言之有理,條理清晰,不知是哪位生員所撰?」

  「傅雲。」

  聽到這個回答,管幹眉峰微挑,難掩臉上詫異之色,「就是這一屆學生中的頭名?」

  姜伯春含笑點點頭。

  「難得……我看他列出的細則很全面,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而且明確具體,可以直接照著實行,按著規矩辦事,誰也挑不出毛病來。若果然能成,職責分明,流程清晰,不出半年,必能一改藏經閣混亂之風。」管幹贊了幾句,忍不住問,「莫非他家中長輩管理過藏書?」

  姜伯春搖搖頭,「這卻沒聽說過,大抵是趙翁或是他堂兄教他的。」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卻不是愛他提出的建議條理分明,而是喜他敢於提出自己的看法,關心書院建設同樣是追求學問。」

  「山長說的是,晚輩受教。」

  管幹垂眸,乾巴巴應了一句,眼底閃過一抹略顯尷尬的愧疚。

  他雖是藏經閣的管理者,其實心裡並不在意藏書借閱之事,入住書院以來一心一意撰寫文集,其他瑣碎事情全部交給正辦和副辦去料理。對文人來說,不管藏經閣收集多少藏書,名聲落不到他頭上,只有寫出自己的專著才能揚名立萬,為書院招攬更多學生。

  然而藏經閣的本職是收藏典籍,藏經閣內烏煙瘴氣,他身為管幹,寫再多的書,名聲再響亮,如何有顏面去面對給予他重任的山長和那群刻苦向學的書院學子?

  還不如索性辭了這差事,專心寫書算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人家尚且知道敷衍,他卻連敷衍都做不到,委實羞愧。

  管幹帶著傅雲的信含愧離去,「不等了,趁著天氣晴朗,就如傅雲所說,趕在冬日前曬書吧!」

  姜伯春目送他走遠,捋鬚微笑。

  管幹這人沉迷學問,為人迂直,不是心胸狹窄之人,所以他直接拿出傅雲的信給管幹看,提醒管幹不要忘了管幹除了撰書以外,還需承擔管理書籍的職責。

  若是個心高氣傲、挾私報復的人,他自然會委婉行事,不會直接說出傅雲的名字。

  …………

  剛剛散學,學子們三三兩兩約齊去齋堂領消夜,齋堂供肉餡饅頭、炊餅、湯麵、粥飯,每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魚片湯。

  有的學子三五成群,高談闊論、談天說地,有的學子獨自一人,一邊吃飯一邊看書。

  散學的鐘鼓聲響後,各家書童便提著攢盒在齋堂門前等著給自家少爺送點心果子。

  王大郎也在其中,遙遙看到傅雲英在眾人的簇擁中走過來,他上前相迎,「少爺,天氣冷,太太叫人送羊肉湯來。」

  韓氏生怕傅雲啟和傅雲英在書院吃得不好,三五不時打發王叔往書院送吃的,其他學子家中長輩送的都是精緻菜肴、稀罕山珍,韓氏實惠,每次都送肉湯,豬骨湯,野雞湯,老鴨湯。眼看天氣越來越冷,今天她打發人送羊肉湯。

  今天趙師爺主講,講了《論語》中「管仲之器小哉」這一部分,孔子認為管仲不簡樸,不知禮。管仲輔助齊桓公成就霸業,功莫大焉,孔子仍然不認可他的言行。

  學生們對其中一句「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中的「三歸」迷惑不解,不明白三歸到底說的是什麼。

  朱熹在《論語集注》中給出得解釋是「三歸:台名」。

  學生們對這個解釋不大認同,問趙師爺,趙師爺給出了幾個解釋,讓他們自己討論。

  有人認為是三個地名,三處豪宅,表示管仲有三個住處,有人認為是娶三姓女子,有人認為指的是管仲在家中築台三層。還有人認為三歸說的是管仲可以從國家賦稅中抽取一定錢財,這是君王對他的賞賜。

  朱熹顯然偏向第一種解釋。

  又有學生對「器小」不解。

  杜嘉貞、趙琪認為「器小」說的是管仲胸襟狹窄,說的是性情和心胸。陳葵、鐘天祿不以為然,覺得「器小」的「器」指的是君子的品德。

  眾人問蘇桐,蘇桐誰也不得罪,道兩種說法都有可取之處。

  眾人爭論一番,又來問傅雲英。

  傅雲英一邊往齋堂的方向走,一邊答道:「《論語集注》中說,器小,言其不知聖賢大學之道,故局量褊淺、規模卑狹,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於王道。管仲雖然有極高的才能功績,但所作所為不符合周禮,道德上算不得賢德君子,所以孔子說他器小。故而器即品德,這樣才吻合『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這一句中的『知禮』二字。」

  陳葵和鐘天祿點頭附和,趙琪皺眉,低聲和旁人討論,杜嘉貞卻哼了一聲,甩袖離去。

  周圍幾個人面面相覷,追了過去。勸他不要計較前些時候的事,他雙唇緊抿,恍若未聞。

  傅雲英看著他的背影,搖搖頭,道:「探討學問而已,不一定非要爭個高低。」

  傅雲啟嗤笑一聲,拉著她擠出人群,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催促王大郎盛羊肉湯,「別理他們,湯都要冷了!」

  整整一大吊子羊肉湯,裝在刻花竹絲提爐裡一路提過來,提爐內置一格專門裝火炭的槅子,能保溫,揭開蓋子,湯仍然是滾燙的。

  兩人肯定吃不完一吊子肉湯,分了些給同窗,眾人知道他兄弟倆大方,倒也不推辭,一人一大碗肉骨湯,美滋滋捧著喝。

  袁三更是不客氣,吃完一碗又過來討,傅雲英面不改色,親手幫他盛。

  沒想到他吸溜幾口又吃完了,這回不等他開口,傅雲英直接把盛湯的提爐往他跟前輕輕一推。

  袁三看了他好幾眼,風捲殘雲吃完羊肉湯,也不說聲謝謝,抹抹嘴走了。

  「這人太不客氣了。」

  傅雲啟端著瓷碗小口小口抿,眉頭皺得緊緊的,道,「上次考試的時候你借給他文具,他一句感激道謝的話都沒說,就和不認識我們一樣。長沙府那邊的人都是這樣的做派麼?」

  「書院的幾位教授還有學長陳葵也是長沙府人,你別一竿子打翻整條船。老師那次以端午競渡之事取笑所有黃州縣人,你服氣嗎?」

  傅雲啟嘿嘿一笑,「我錯了。」

  吃完消夜,從齋堂出來,傅雲英聽到身側一堆人湊在一起悄悄說話的聲音,扭頭看了一眼。

  那些人連忙停下嘰嘰喳喳,靠前幾步,踏進回廊,「雲哥,吃完了?」

  傅雲英每天晚飯前和同窗探討學問,後來過來找她的人越來越多,遂改成晚飯後、戌時前。這些人怕別人捷足先登,她吃飯的時候他們就在一邊守著等她吃完。

  她點點頭。

  眾人笑了笑,跟在她身後往乙堂走來。

  傅雲英住甲堂最裡面的一間院子,甲堂管理嚴格,乙、丙、丁三堂學子不敢隨便闖入。為方便其他三堂的學生,她把探討學問的地方改在傅雲啟的齋舍內,乙堂堂長大大咧咧,不怎麼管事,乙堂出入無須查問身份,較為寬鬆。

  她走在最中間,身邊跟著傅雲啟,其他人退後半步,呈半包圍的架勢將她圍在最當中。

  一行人漸行漸遠。

  齋堂門口,陳葵目送傅雲英離去,側身對一旁臉色陰沉的杜嘉貞說,「杜兄,你我同年入院求學。你也曉得,書院規矩,學長的人選由山長和教授們決定,從來不以資歷或是年紀論先後……傅雲年紀雖小,但才學上進步飛快,而且於制藝上天賦極高,假以時日,或許能和你我一爭長短。那日你故意為難他和蘇桐,未免太過急躁,與其耿耿於懷,不如化干戈為玉帛。」

  這意思其實已經說得很明顯了。

  陳葵前些時接到家中來信,父親患病,他身為人子,放心不下,可能回鄉侍奉父親左右。到那時,學長一職空缺,四個堂長中,杜嘉貞和他交情最好,才學最拔尖,只要教授們點頭,接任學長的人極有可能是他。

  學長和堂長比起來,當然是學長更為風光。

  前提是杜嘉貞在處理和傅雲的爭執上能夠表現出他的大度來,教授們喜歡公正厚道、心胸寬廣的學長,而不是一個空有才學、不懂如何與同窗打交道的衝動少年。

  傅雲那天也算不上頂撞,只是對他的處罰有疑義而已,換做陳葵,一定會耐心告訴傅雲書院的學規規定,根本不會出現爭執。

  說起來還是杜嘉貞自己想在新生面前樹立威望,拿人作筏子時不小心碰了壁,偷雞不成蝕把米,被傅雲頂回來了。既然要當眾立威,就應該事先籌劃好,而不是隨便找個人撒氣。

  這種雞皮蒜毛小事,一笑置之也就罷了。

  傅雲事後沒說過一句杜嘉貞的不是,看到年長於他的生員,恭恭敬敬,客氣有禮。

  反觀杜嘉貞,揪著那天的小衝突不放,失了風度。

  陳葵話中有話,但杜嘉貞此刻腦海裡翻來覆去重現那天和傅雲之間的口角,滿心憤恨,哪裡聽得出陳葵的話外之音?

  …………

  被一個學子追著問了好幾個問題,眼看外邊天已經黑透,傅雲英辭別傅雲啟,趕在落鎖前回到甲堂。

  長廊掛了幾隻燈籠,罩下暗淡光芒,風吹過庭院,樹枝搖動,發出窸窸窣窣摩擦聲。

  靜夜裡聽來,有點陰森。

  四面齋舍關門閉戶,天氣冷,學子們躲在房中靠著爐子溫習功課,沒有人大晚上還在外邊閒逛。

  但今晚未免太安靜了,平時總有晚歸的學生敲門喊醒住一個院子的人放他進去,時不時便響起一陣急切的砸門聲。偶爾還有幾個學生效仿前人秉燭夜遊,冒著寒風對月抒懷。這會兒四周卻冷冷清清,只有嗚嗚風聲。

  傅雲英加快腳步,走到長廊最裡面,試著推門,門紋絲不動。

  院門從裡面鎖上了。

  不管她什麼時候回來,王大郎一定會為她留門,等她進門以後才上門栓。今天怎麼從裡面鎖上了?

  傅雲英遲疑了片刻,眼角餘光看到兩旁陰影處似乎藏有幾個鬼鬼祟祟的少年,沒有猶豫,立刻轉身。

  她一路疾走,找到陳葵住的齋舍,叩門。

  陳葵是學長,時常有人來找他打聽事情,裡面的人很快答應一聲,打開門,看到傅雲英,躬身請她進去,「傅少爺。」

  傅雲英面色如常,「學長在做什麼?」

  書童答道:「少爺在書房看書。」

  兩人一壁廂說話,一壁廂往裡走,裡邊陳葵聽到說話聲,探頭往外看,認出來客是傅雲英,略顯詫異,「怎麼這時候來?可是出了什麼事?」

  「學長,不知蘇桐在何處?」

  傅雲英含笑問。

  蘇桐學習刻苦,不可能早睡,敲門沒人應,只有兩種可能,要麼蘇桐故意裝作沒聽到,要麼蘇桐也不在齋舍裡。

  「他家中有事,剛才告假回去了。」陳葵答,放下手裡的書本,站起身,打趣道,「莫非你果真怕黑?蘇桐不在,你怕了?」

  傅雲啟為了搬到甲堂住,央求趙師爺幫忙,理由是「雲哥怕黑,夜裡不敢一個人睡」。但教授不能插手南齋之事,趙師爺愛莫能助。傅雲啟失望之極。

  「雲哥怕黑」這事傳開了,大家一來體諒傅雲英年紀小,二來怕惹惱她,沒人敢當著她的面嘲笑。

  陳葵和她熟稔,知道她膽子大,提起這話是開玩笑的意思。

  傅雲英便一笑,道:「齋舍從裡頭鎖上了,既然蘇桐不在,那一定是我的書童調皮,故意搗鬼嚇唬我。」

  她笑著說了剛才敲門沒人來應門的事。

  陳葵聽她說完,目光閃爍了一下,沉吟片刻,示意書童去拿燈籠,道:「我送你回去,這幾天咳嗽,剛才吃了一大碗梨湯,正好消消食。」

  兩人並肩出了齋舍,穿過回廊,走到最裡面的院子前。

  書童上前叩門,「吱嘎」一聲,院門應聲開了一條縫隙。

  陳葵臉色微沉。

  傅雲英沉默一瞬,笑道:「可能是我弄錯了,剛才門好像還是從裡面鎖上的。」

  陳葵也笑了,「今天蘇桐不在,不如叫你哥哥過來陪你。」

  他是學長,有各個齋堂的鑰匙,很快打發人去乙堂把傅雲啟叫過來。

  傅雲啟正在窗下讀書,聽報信的書童說蘇桐回家去了雲哥害怕,學長破例讓他留宿甲堂,立馬拋開書本,抱著枕頭鋪蓋一顛一顛小跑過來,「雲哥不怕,我來了,我來了!」

  不知跑去哪裡的王大郎也被陳葵的書童帶了過來,「他被人鎖在齋堂後院裡,雜役都回去了。」

  王大郎去齋堂找雜役借地方洗刷提爐,洗完了準備回來,卻發現院門被鎖上了,雜役們也不見蹤影,他扯開嗓子吼了大半天,沒人來應門,只能找個草窩睡下,等天亮雜役來開門。書童找到他時,他正抱著洗乾淨的提爐打瞌睡。

  陳葵不語,臉色越來越難看。

  傅雲英沒說什麼,謝過他,目送他走遠,關上院門。

  傅雲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逕自去裡屋鋪床疊被,「英姐,我睡你隔壁好不好?就隔一道槅扇,我們夜裡可以說話。」

  傅雲英先帶著王大郎把北屋各個角落仔仔細細檢查一遍,沒發現什麼古怪的地方,才回房梳洗。

  門是從裡面鎖上的,她以為肯定有人藏在院子裡,現在看來可能對方會攀牆,鎖好門之後從院牆爬出去了。也可能對方還躲在蘇桐的南屋,她沒有蘇桐房間的鑰匙,沒法進去確認。

  鎖好門栓,熄燈睡下,一夜無話。

  …………

  翌日起來,窗前一片雪亮,院子裡鳥鳴啾啾,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

  傅雲啟昨晚知道了鎖門的事,一口咬定肯定是杜嘉貞搗的鬼:「我聽乙堂的人說他們那些公子哥最喜歡欺負人,比如故意弄髒別人的功課,害他被先生責駡,逮著別人落單的時候揍一頓,或者把別人關在外面讓他吹一夜的冷風,還有往別人床上潑水害他睡不成覺……反正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一定是杜嘉貞使的壞!」

  其實書院的學子和傅家族學的學子沒什麼分別,少年人一言不合扭打起來再正常不過了。

  傅雲啟和傅雲泰以前也沒少作弄人,一聽傅雲英說王大郎被人故意鎖在齋堂,就道:「一定是他們幹的!我們以前暗算桐哥也是先把人支開,在後院堵著他,一人一拳頭,讓他分不清是誰打的,沒法找先生告狀……」

  他說著說著,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以前欺負蘇桐的事說出來了,笑容凝結在嘴角,臉色僵硬。

  「你們欺負過蘇桐?」傅雲英眉頭微微蹙起。

  傅雲啟搔搔腦袋,尷尬道:「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桐哥不是咱們家的人,先生和二哥老誇他,其他人不服氣。我沒打他!我發誓!我只是聽四哥、五哥他們的話,在旁邊幫著望風……」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埋下頭絞著雙手,低聲喃喃,「那時候我不懂事嘛……後來我給桐哥道歉,他原諒我了。」

  不必傅雲啟細說,傅雲英猜得出當時發生了什麼。

  一個一無所有投奔親戚的少年,寄人籬下,風頭太過蓋過所有傅家子弟,傅家少爺們看他不順眼,冷言冷語甚至於動手打他……

  難怪蘇桐始終對傅家人若即若離,既感激二哥,又總想著取代二哥。

  也難怪端午那天蘇桐救了傅雲啟和傅雲泰之後,兄弟倆會那麼感激他。

  昨晚他是湊巧被家人叫走了,還是聽到風聲故意避開的?

  他是不是對同樣身為傅家人的自己抱有敵意?

  鐘鼓聲咚咚響起,傅雲英恍然回神,撂下昨晚的事,低頭繫好腰間絲絛,出了房門,「先不說了,別誤了早讀。」

  …………

  東齋課堂,學生們陸陸續續到齊,在各自堂長的帶領下,踏入庭院。

  傅雲啟頻頻抬頭,審視目光頻頻射向走在最前面的杜嘉貞。

  學生們按照甲、乙、丙、丁四堂的隊列站好,視線投向正房前連接臺階的高聳的月臺。

  教授們走到高臺處,環視一圈,擺擺手,示意學生們安靜。

  學生們停下打鬧,說笑聲慢慢靜下來。

  忽然嗡的一聲,前面的學生騷動起來,議論紛紛。

  高臺上,其他教授分列左右,當中一人兩鬢斑白,迎風而立,正是山長姜伯春。他戴儒巾,穿一身墨色大襟寬袖道袍,目光掃過台下的學生們,面容豐潤,嘴角帶笑。

  今天並非山長主講之日,姜伯春平時很少現身早讀,今天怎麼來了?其他教授也一個不落,全在高臺上……

  傅雲英的個子和同齡人比起來絕對是高挑的,但書院的學子大多比她年長,她站在末尾,抬頭只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寬闊肩背和腦袋。

  嗡嗡嗡嗡的哄鬧聲仍在繼續,和她站得最近的鐘天祿、袁三等人忍不住踮起腳四處張望,「誰來了?」

  趙琪和早上剛剛從家趕回書院的蘇桐對望一眼,找前面的生員打聽。

  議論聲此起彼伏。

  傅雲英正側耳細聽前面的人猜測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嘩啦啦幾聲,人群突然從中間開始往兩邊分開。

  就像劃開水浪一樣,分開的潮水湧到她面前,突兀地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無數道銳利的視線彙集到她身上。

  她抬起頭,最前方的高臺處,山長姜伯春正對著她微笑。白髮在晨光下折射出一道道淡淡的銀光。

  「傅雲,今天由你領讀書院教條。」

  書院規矩,學生每天早讀前先對著東齋刻有教條的大石碑大聲朗讀教條,然後方開始一天的學習。通常領讀的人是學長陳葵或者四堂堂長。

  眾人聽了山長的話,驚疑不定,抓著身邊的人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此刻,所有人心中只有一個疑問:「為什麼是傅雲?」

  天高雲淡,朝霞璀璨。

  傅雲英定定神,沐浴在燦爛霞光中,迎著書院全體學子或驚訝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注視,慢慢走向高臺。

  她走得很從容,很快踏上臺階。

  姜伯春拍拍她的肩膀,讓出位子,讓她站到最中間。

  趙師爺、梁修己、吳同鶴等教授和藏經閣的管幹含笑望著她,目光慈愛。

  台下是幾百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學生,臺上是飽讀詩書的教授學者,傅雲英立於高臺之前,面對學生們的矚目,朗聲背誦書院教條:

  「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

  「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

  ……

  「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

  她背一句,學生們跟著讀一句。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吐字清晰,清亮悅耳,宛如深藏山谷的幽澗沖刷過山石,空靈澄淨。

  因其從容平靜,更顯得教條中的每一個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

  學生們仰望著她,一句句大聲跟讀。

  無數道聲音彙集在一處,融合成巨大的聲浪,湧向四面八方,那一句句修身修己的人生格言就這麼一點一點融入他們的肺腑,又從他們的肺腑中嘶吼而出,盤旋於書院上空,久久回蕩。

  人群裡,傅雲啟遙遙仰望著高臺上的傅雲英,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感受到胸腔裡有種東西正慢慢甦醒,沸騰,燃燒。

  鐘天祿、袁三,趙琪、蘇桐,陳葵、杜嘉貞,這些天慢慢和傅雲英熟悉起來的其他學子,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高臺上,傅雲英肩披霞光,目光平靜。

  …………

  清朗而又渾厚,朝氣蓬勃的朗讀聲越過院牆,越過回廊,越過亭臺樓閣,傳向遠方。

  一道高大身影駐足長廊深處,濃眉軒昂入鬢,五官深刻,劍眉星目,淡淡掃一眼臺上錦緞束髮、英氣勃勃的少年郎,問身後的人,「誰家少年?」

  知府范維屏小心翼翼回道:「此子名叫傅雲,聽說是書院這一屆的頭名,乃黃州縣人。他堂兄傅雲章是黃州縣舉人,此次上京趕考,大約能高中。」

  旁邊一個書生模樣的屬官咦了一聲,道:「大人,上次在渡口,您救下的那個小娘子好像就是這一家的……」

  男人沒說話,收回視線,轉身大步離去。

  其他人不敢多話,連忙屏息追上去,亦步亦趨緊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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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的書院學規即《朱子教條》,是朱熹為白鹿洞制定的學規。後來成為全國書院的學規並流傳至朝鮮日本。

  然後古代的書不是像我們現在常看到的豎起來排列的,古代一般是攤開疊起來放進書匣的,大家可以想像一下找書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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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0:5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殺雞

  早讀後,學長陳葵找到傅雲英,告訴她管幹有事尋她,要她去藏經閣一趟。

  「傅雲,管幹在藏經閣等你。」

  傅雲英想起那封信,取下自己的書袋交給身後的傅雲啟,「九哥,你先去齋堂吃飯,我一會兒就來。」

  「你一個人?」

  傅雲啟還記得昨晚的事,望一眼左右,壓低聲音說,「還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英姐這麼小,他不放心。萬一杜嘉貞趁她落單的時候欺負她怎麼辦?雖然他膽子小,但多個人起碼聲勢壯一些,還可以幫英姐擋拳頭。

  「大白天的,誰能把我怎麼樣?」

  傅雲英不和他多廢話,轉身便走。

  傅雲啟追了幾步,眼睜睜看著她走遠。手上提著抱著一大摞書,壓得肩膀手臂酸痛,只好按她說的先去齋堂。

  東齋前院,幾個身材明顯比旁人高壯的學生看到傅雲英撇下傅雲啟,一個人往位於山谷的藏經閣去了,相視一笑,拔腿跟上去。

  …………

  學生們都去齋堂用飯了,通往藏經閣的長廊空蕩蕩的,庭院深處的竹林裡隱隱約約傳出刷刷的掃地聲。

  傅雲英走著走著,忽然腳步一頓,低頭撫平寬袖的皺褶。

  餘光掃到身後幾個因為來不及躲閃而撞到一起的熟悉身影,她嘴角微翹,笑了一下,繼續往前走。

  繞過涼亭,走近月洞門,甬道兩邊栽種了許多低矮的橘樹,肥厚油綠葉片間掛滿紅彤彤的橘子,像燈會上撐開的碩大傘蓋吊著一盞盞小燈籠。

  穿過橘林,眼前豁然開朗,一條清澈小溪蜿蜒而過,竹木掩映中一座雕樑畫棟的四層閣樓漸漸展現在她眼前。

  一個穿襴衫的青年男人站在臺階前,支使正辦、副辦和藏經閣的雜役把一張張長方桌、矮春凳搬到閣前的大廣場上。

  眾人忙碌著,藏經閣幾面槅扇全被取下來了,四面大敞,雜役們進進出出,廣場很快擺滿方桌春凳,小角落的地面上也鋪了一層氊子,彼此之間只留下一條條窄窄的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的縫隙。

  傅雲英拾級而上,拱手朝管幹致意。

  管幹正和正辦說話,看到她,細細打量幾眼,微笑道:「你就是傅雲?」

  剛才早讀前明明見過,這會兒又來問她。傅雲英掃一眼唯唯諾諾、眼神躲閃,額前隱隱冒出汗珠的正辦,道:「正是晚輩。不知管幹因何事喚我?」

  「你寫給山長的條規我看過了,很好。」管幹道,「不過要所有學生前來曬書,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真讓那幫臭小子全過來了,誰管得住他們?曬書可不僅僅只是把書搬出來攤開晾一晾那麼簡單,這曬有講究,收也有講究,沒有章法的話,一天下來也曬不了幾本書。」

  藏經閣的藏書和世家私人藏書不同,重在收集和實用,所以並不追求版本,只要於書院有用就行,因此不如私人藏書稀罕。但即使如此,也不表示書院的藏書就不珍貴了。學生們毛手毛腳,沒做過管理圖書的事,管幹怕讓毫無經驗的他們過來曬書導致最後亂上加亂。

  現在藏經閣的書至少還有個大致的分類,等學生們一窩蜂湧進去把書搬出來再搬回去,只怕連基本的編目都會被打亂。

  傅雲英思忖片刻,答道:「曬書之事晚輩有一個建議,學長以及四堂堂長領頭,按照書籍的四部分類,一堂負責一類,甲堂學生負責甲部經部,乙堂學生負責乙部史部,丙堂學生負責丙部子部,丁堂學生負責丁部集部。四部再往下分,經部有易、書、詩、禮、春秋、孝經、五經總義、四書、樂、小學十類,史部有正史、古史、雜史、霸史、起居注、舊事、職官、儀注、刑法、雜傳、地理、譜系、簿錄十三類,子部有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小說家、兵家、天文、歷數、五行、醫方一十四類,集部有楚辭、別集、總集、詩文評、詞曲五類,每堂學生們根據齋舍分為不同小組,每組十人,負責一小類。如此管理清晰,各司其職,事有專管,層次分明,不至於造成混亂,也不容易遺失東西。又因書院收藏的這四部中,經部、史部典籍最多,子部、集部最少,甲堂、乙堂的學生忙不過來,可將書院的雜役零散分至兩堂不同小組中,雜役不認字,只需幫學生們傳遞書本就行。這樣人手差不多能湊齊。」

  她一口氣說完,微微一笑,看到一旁的管幹和正辦都滿臉驚異之色,四隻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自己發怔,眼眸微垂,看著腳下的蓮花紋青磚地,彷彿有些靦腆,「管幹和正辦、副辦管理藏書閣多年,是真正的內行,晚輩只是外行看熱鬧,見識淺薄,想法粗陋,讓管幹見笑了。若晚輩的法子有可行之處,願為藏書閣盡一份心力,若實在不堪,還請管幹一笑置之。」

  她說的東西並不複雜,稍微有學識的學子都懂。不是她故意賣弄,而是她看得出管幹故意拿簡單的事情來問她,分明有考驗她的意圖,所以她才長篇大論。

  管幹回過神,盯著她看了許久,點點頭,忽然笑了,打趣道:「莫非你家中有長輩也曾當過書院管幹不曾?」

  傅家沒有人當過管幹,不過魏選廉和魏家幾位少爺都曾短暫在館閣任職。館閣是朝廷藏書之所,看似只是個不起眼的藏書之地,實則是儲備高級官員的地方,以前入館閣是官員升遷的重要途徑。魏家的藏書就是嚴格按照館閣條規整理的。

  認真說起來,傅雲英真正整理圖書的經驗不多,上輩子幫哥哥們和崔南軒整理藏書,再就是這一世一次次不厭其煩打理傅雲章那間和他本人外表極其不相稱的書房。

  經驗少不要緊,反正書院的書不需要她親自動手整理。她要做的就是先把辦法提出來,具體實施步驟一步步完善,藏經閣這麼大,庫房堆積的新書那麼多,先解決當務之急,再將新書登記入冊,這麼多人一起動手,總比管幹和正辦、副辦領著一群不識字的雜役跟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要強。

  …………

  商量好流程,管幹去北齋找山長姜伯春說明情況,末了,大咧咧道:「山長,我要找您借點東西。」

  姜伯春問:「借什麼?」

  「借書院的學生!讓他們脫了寬袍大袖衫,跟著我這個管幹當幾天搬書匠!」

  姜伯春會意,看一眼窗外瓦藍的晴空,捋鬚淡笑,「可。」

  這樣風輕雲淡的好天氣,學子們一起整理藏經閣的圖書,說說笑笑,忙忙碌碌,既能讓他們認識到藏書借閱的繁瑣,學會珍惜藏書,還能在勞作中增進彼此之間的情誼。

  「還有,藏經閣需要一名學生幫正辦、副辦分擔書目編纂和登記造冊的事,我看傅雲對藏書管理知之甚詳,不如就選他?」

  見姜伯春猶豫,管幹連忙加了一句,「不會耽誤他的功課。」

  傅雲是新一屆學子中教授們最喜歡的小官人,他哪敢把人家強扣在藏經閣料理雜務,實在是確實找不出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罷,若傅雲自己願意,這事隨你安排。」

  …………

  從藏經閣出來,傅雲英飛快穿過橘林,逕自往齋堂的方向走。

  快到月洞門時,她似乎察覺到不對勁,遲疑了一下,抬起頭,腳步陡然放慢。

  眼前忽然一黑,七八個學生從橘林裡鑽了出來,手中抓了一隻麵口袋,往她頭上蓋下來。

  事情發生得太快,幾乎就在眨眼之間。

  七八個人,十幾隻手從不同方向扯她的胳膊,按她的肩膀,捂她的嘴巴。

  一人難敵四手,何況她面對的是一群準備已久、遽然暴起、人高馬大、年紀大她好幾歲的生員。

  麵口袋就要罩住她了。

  她卻沒有露出慌亂之色,右手抓住離自己最近的生員,左手直接朝他臉上那雙寫滿得意猖狂的眼睛招呼過去。

  這是韓氏以前教她的,打架的時候明顯懸殊太大時,專挑別人的弱點下手,不必心軟,誰先動手誰活該。

  韓氏沒了丈夫,背後無人撐腰,敢抄起鐵鍬和衛所的男人廝打,靠的就是一股不怕死的潑辣勁。

  傅雲英既不像傅老大,也不像韓氏,韓氏曾笑言,她全身上下可能也就力氣大這點隨了傅老大。

  她每天早上堅持練拳,不敢說自己身手俐落,至少對付一個外強中乾的酒囊飯袋還是綽綽有餘的。當初在渡口被賊人劫持,她便是趁著賊人不備時突然大力掙脫,賊人以為她不過是個嬌弱小娘子,根本沒有防備她,讓她找到一線生機。

  和冷靜兇悍的賊人相比,書生那點手段根本不值一提。

  「啊!」沒想到她被按住手腳時還能反抗,生員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戳中雙眼。

  一聲輕柔的,但是令人頭皮發麻的擦聲過後,被她戳中雙眼的生員驀地發出一聲淒厲慘叫,鬆開緊緊攥著她衣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踉蹌著往後退,腳後跟碰到臺階,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滿地打滾,慘痛哭嚎,「我瞎了!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我瞎了!」

  其他幾個人僵住了。

  他們還是半大少年,雖然常常合起夥來禍害其他學子,但頂多把別人提溜到角落裡揍幾頓,搶走別人的膏火錢,以欺辱別人為樂,還真不敢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眼睛受傷的學子仍在地上滾來滾去,儒巾早就不知滾到哪裡去了,衣袍髒汙一片,披頭散髮,嚎啕大哭,湧出的眼淚流經傷口,又是一陣刺痛,叫得愈發淒慘。

  「諭如!」

  他叫得實在太悲慘,絕對不是假裝,傅雲竟然下手這麼陰毒,真的把他的眼睛戳瞎了!

  生員們冷汗涔涔,又是懼又是怒,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哪裡還顧得上傅雲英,丟下麵口袋,撲到地上慘叫的學子身邊,「諭如,支持住,我們這就去請郎中!」

  周諭如捂著雙眼慘嚎,根本聽不進旁人的勸慰,手指間溢出兩道鮮紅的血液。

  黏稠的液體飛濺到臉上、身上,像毒蛇爬過皮膚,陰森可怖,生員們嚇了一跳,甩開周諭如,手腳並用著爬開。

  傅雲英站在臺階前,聽著周大郎一聲更比一聲尖利絕望的哭喊,眼簾微抬,掃一眼周圍驚慌失措、渾身瑟瑟的生員們,淡淡一笑。

  生員們驚惶萬狀,躲開她的眼神,不敢和她對視。

  真是個瘋子!他們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他卻弄瞎周大郎的眼睛,他就不怕被抓去蹲大牢嗎!出了這樣的事,他們以後還怎麼參加科舉考試?

  眾人膽戰心驚,無比後悔惹了這麼一個不要命的煞神,看他年紀小,以為他好對付,哪想到陰溝裡翻船,鬧出人命了!

  傅雲英環顧一圈,輕啟朱唇,「眾位學兄,好玩嗎?」

  沒人應聲,只有周諭如的慘叫聲回蕩在橘林上空。

  眾人雙手握拳,額前青筋暴起,牙關咬得咯咯響:一點都不好玩!

  「你竟然還笑得出來?」

  生員中的一人面色慘白,眼圈發紅,「枉你還是入院考試的頭名!心思竟然如此歹毒!你、你等著給周大郎賠命罷!」

  他緩過勁來,壓下心頭驚恐,大踏步朝傅雲英衝過來,大手一張,恍如鷹爪一樣,猛地朝她抓過來。

  「哈哈!」

  「好玩好玩,我覺得好玩!」

  「我也覺得好玩!」

  寂靜中,傳出幾聲竊笑,橘林深處和月洞門後頭躍出幾個身影,七八個人鑽出藏身的地方,叉腰往傅雲英周圍一站,將她護得嚴嚴實實的,抬起下巴,大笑道:「我們就是笑了,你想怎樣?」

  生員還沒靠近傅雲英,就被跳出來的袁三一把攥住手腕,咯咯幾聲關節響,劇痛襲來,他臉上五官皺在一起,神情痛苦,悶哼幾聲,栽倒在地。

  「有本事一對一,專門幹這種隱私之事,還有臉指責別人?哼,小人行徑,和你們同窗讀書,我羞死了!」

  袁三一腳踢開躺在地上呻吟的生員,拳頭捏得咯吱作響,「來,誰不服,和我打一架!」

  傅雲啟和其他幾個學子哄然大笑。

  忽然跳出一群不相干的人指著自己大罵,生員們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傅雲的圈套!他早就知道他們跟著他!打發走傅雲啟只是做戲騙他們上當而已!

  「傅雲,周大郎的眼睛盲了,你要怎麼賠他?」生員陰惻惻道,「沒錯,我們不對在先,可你下手就毀了周大郎的眼睛,你毒辣狠毒,簡直不是人!」

  傅雲英恍若未聞,抬起手,指尖點一點周大郎的方向,「抬他去東齋廣場。」

  東齋廣場就是晨讀前她領著學生背誦書院院規的地方。

  袁三和傅雲啟飛快答應一聲,搓搓手,抓起周大郎。

  「你們要做什麼?!」生員們膽寒,「放下他!」

  袁三翻個白眼,冷哼一聲,輕輕鬆鬆抓起和他差不多高的周大郎,往肩膀上一摔,扛豬肉似的,「走咯!」

  一夥人簇擁著毫髮無傷的傅雲英,揚長而去。

  …………

  「先生!先生!傅雲把周大郎的眼睛弄盲了!」

  生員們跟著追到東齋,連滾帶爬跑進課堂,撲到正對著教簿喃喃自語的副講吳同鶴腳下,大哭道,「傅雲那廝陰險狠毒,只因一時口角,竟然生生毀了周大郎的雙目!可憐周大郎寒窗多年,終於入院讀書,卻遭了這樣的辣手,後半輩子都毀了……」

  生員們一路哭著奔過來求救,路上的學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緊緊跟在他們後面,這會兒終於聽清楚他們在哭嚎什麼,面面相覷。

  一片譁然。

  吳同鶴大驚,「果真?周大郎在何處?請了郎中不曾?傅雲呢?」

  生員還不及回答,一個學子衝進課堂,收不住動作,撞翻門口幾張桌椅後,才將將站穩,上氣不接下氣,道:「先生,您快出來看看!」

  …………

  廣場月臺前,「嘭」的一聲,袁三將周大郎摔在地上。

  周大郎癱軟成一團,顯然正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剛吃過早飯返回東齋的學生們嘩啦一下圍了過來,月臺前密不透風。

  一片吵嚷聲中,生員們推開幾個看熱鬧的學子,拉著吳同鶴上前,泣道:「先生,你看看他們是怎麼對周大郎的!」

  看到周大郎臉頰上的血跡,吳同鶴愕然,心道不好,幾步衝到周大郎身邊,蹲下,痛惜道:「傅雲,果真是你下的手?同窗之間以和睦為貴,你怎能傷人?」

  周圍的學子先是一陣寂靜,然後就像一鍋沸騰的開水一樣嗡嗡炸出轟鳴。

  學子們目瞪口呆,一臉不可置信,視線轉向站在周大郎旁邊的傅雲英。

  各種各樣的目光,鄙夷的,蔑視的,驚疑不定的,畏懼的,痛恨的,幸災樂禍的……

  「告官府!一定要告官府!」

  「讓他給周大郎賠命!」

  「太狠毒了……」

  ……

  咒駡聲此起彼伏。

  傅雲英不語,抬起頭,掃一眼眾人。

  目光清澈而無畏。

  面對她坦然的目光,在生員們的鼓動下不停叫囂著立即扭送她去官府的學子們沒來由一陣心虛。

  喊聲慢慢停了下來。

  人群裡,一個曾找傅雲英探討過問題的學子小聲說,「傅雲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一定是周大郎他們陷害的……」

  他的聲音在發抖,但旁人還是聽清他說什麼了。

  「對,傅雲不會害人的!」

  附和人越來越多,很快蓋過剛才那一片整齊的叫駡聲。

  生員們挑事不成,睚眥欲裂。

  一雙雙眼睛望著自己,有的是愧疚,有的是懷疑,有的是同情,當然也有置身事外的冷漠。

  這情形其實比想像中的好多了,不必她開口就有人為她說話,說明她的好心沒白費。

  傅雲英慢慢收回視線,低頭俯視腳下的周大郎,一字字道:「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處事之要: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是江城書院的院規,也是天下所有書院的院規,周諭如,你身為書院學子,可有將學規熟記在心?晨讀前,你對著刻有院規的石碑背誦出這幾句話時,心裡想的是什麼?」

  她話音落下,無人敢吱聲。

  眾人屏息凝神,廣場上鴉雀無聲,連呼吸聲也彷彿消失了。

  「拿來。」

  傅雲英突然道。

  「在這!」

  傅雲啟響亮地應一聲,從袖子裡掏出一隻葫蘆水壺。

  傅雲英接過水壺,扒開塞子,對著周大郎的臉倒出一注清透水線。

  水珠傾瀉而下,周大郎哇哇大叫起來。

  吳同鶴到底是師長,心思轉得快,震驚過後,搖頭失笑,伸手拉開周大郎捂在臉上的手。

  隨著葫蘆裡的水一點點澆在周大郎臉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血跡轉瞬變淡,黏稠的膠狀物一塊塊沖散,露出一雙瞪如銅鈴、血紅血紅的眼睛。

  「我、我沒瞎?」周大郎呆了一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繼而狂喜,「我沒瞎!」

  生員們再料不到會出現這樣的轉變,張大嘴巴,久久回不過神。

  傅雲英垂目道:「只是一枚熏眼睛的丸藥罷了,不會傷到你一絲一毫。我年紀小,你們八個人一下子衝過來,我打不過你們,心裡害怕,只能用這種法子拖延時間,等別人來救我。」

  周大郎器量狹窄,入院不久,喜歡用拳頭說話的名聲已經傳開了,他又年長於傅雲英,加上傅雲英俊秀無雙,氣度出眾,而且一直是個無私幫助同窗、品德高尚的好學友,光聽她說話眾人就不由自主信了她,不必周大郎再開口狡辯,大家基本上能把事情的大概猜得八九不離十。

  袁三早就忍耐不住了,剛才生員們挑撥其他學子叫囂著把傅雲捉去送官,他氣得差點蹦起來,這會兒頭一個笑出聲:「哈哈,你們這是咎由自取!想欺負我們老大,先回去長長腦子!一腦殼漿糊!」

  傅雲啟眉頭皺了一下,「老大」這個稱呼是怎麼回事?他沒有多想,跟著袁三一起冷笑,「雲哥是書院這一屆新生最小的,你們這多人欺負他一個,恬不知恥!」

  「對,不要臉!」

  ……

  叫駡聲彙集成一道聲浪,如潮水般湧向廣場中心。

  被眾人指著鼻子罵得周大郎此刻心有餘悸,根本管不了其他,摸著完好的雙目喃喃:「我沒瞎,沒瞎……」

  剛才幫他的幾個學子被同窗們罵得面紅耳赤,趁別人不注意,正打算偷偷溜走,卻被身邊人扣下了。

  「別走啊,剛才不是說要告官府嗎?」

  幾人又羞又氣,張口結舌。

  「今天我有防備,所以你們沒能抓住我。」

  傅雲英抬頭,一個一個指出人群裡剛才和周大郎一夥的另外幾人,「你們仗著自己年長幾歲,欺辱弱小,為非作歹,就不羞恥嗎?你們有沒有想過,或許哪一次你們失手,可能真的不小心毀掉同窗中哪個人的雙目,害他一輩子生活在痛苦黑暗中?牙齒還有咬著唇舌的時候,何況同窗之間?偶有口角紛爭,本屬常事,能開解的,大家笑笑便過去了。不能開解的,也有其他法子解決。何至於毒打同窗?」

  幾人避開她的眼神,恨不能把腦袋縮進脖子裡去。

  傅雲英接著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書之前,先要學會做人,你們連修身都做不到,將來如何齊家治國,如何為官,如何輔佐君王治理一方?」

  一人咬咬牙,反駁道:「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們?難道你就做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了?」

  誰敢自誇說自己是君子?一旦這麼說了,以後必定遭同窗恥笑,因為只要有一點點瑕疵,就會被旁人口誅筆伐。

  傅雲英瞥反駁的人一眼,輕笑一聲,「我雖然不是君子,但自問不曾有害人之心,做人坦坦蕩蕩,行得正坐得直,我能不能成為君子,沒人曉得,但我和在場諸人……」她環視左右,說,「我們都可以確信,君子絕不是你們這樣的。」

  周圍的人靜了一靜。

  然後同時爆出一聲附和:「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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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1: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催書

  山長姜伯春很快從副講吳同鶴口中得知學生們之間起了爭執。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世人都道寒窗苦,我卻覺得讀書是這世上最簡單的事,讀書能有多難?再笨的腦殼也有開竅的一天,讀不成大儒,總能知曉些道理……世事人情,治理一方,在官場上和同僚應酬交際,可比讀書難多了……」

  放下寫了一半的文章,姜伯春歎息幾句,小心翼翼摘下用烏綾綁縛在雙目前的靉靆(音同愛戴),「把傅雲叫過來,我有話問他。」

  吳同鶴遲疑了一下,「山長,我問過那幾名學生了,確實是他們有錯在先,他們早就想打傅雲了,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昨晚他們還偷偷溜進傅雲的齋舍,還好他警醒,把人嚇跑了。其實這也不是頭一回,周諭如他們三番五次以武力逼迫學生聽從他們,如果不加以懲罰,只怕他們以後會越來越大膽,遲早釀成禍患,這樣的人不能輕縱,合該給他們一個教訓。」

  他說完,偷偷瞥一眼山長,嘀咕道,「傅雲是受害的一方,您不懲罰周諭如,卻要處罰傅雲,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心裡有數。」姜伯春平靜道。

  吳同鶴歎口氣,轉到外邊回廊上,對等在欄杆前的傅雲英道,「傅雲,山長要見你,進去吧。」

  傅雲英收回凝望枝頭綴滿樹冠的嬌豔花朵,應了一聲,舉步往裡走。

  「山長仁厚,你進去以後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山長不會為難你的。」吳同鶴攔了她一下,小聲叮囑道,「要是山長生氣了,你千萬別和山長較勁,山長愛惜人才,見不得學生們爭執扭打。他訓斥你也是因為愛之深責之切的緣故,你年紀小,以後就能明白山長的苦心。」

  「多謝副講。」

  傅雲英謝過他,轉身進了左邊廂房。

  屋外是晴空萬里無雲的大晴天,幾面窗戶支起來,光線如水般撒進裡屋,窗前光線明亮。

  姜伯春坐在一張雕花柳木大圈椅上,背對著窗戶,肩上籠一層淡淡金光,白髮梳得一絲不苟,抿在絹布儒巾裡,背著光,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沒那麼明顯,「傅雲,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嗎?」

  語氣冷淡而威嚴,和平時總掛著一臉笑的山長判若兩人。

  一進門就被質問,傅雲英沒有露出慌張或是委屈不忿之色,拱手行禮,垂目道:「學生明白,不過學生仍舊要這樣做。」

  姜伯春皺眉,「為什麼?」

  「山長,學生入院書讀書鋒芒太盛,勢必遭人嫉恨,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為長久計,學生應當和蘇桐那樣玉韞珠藏,不露圭角,如此方是君子為人處世之道。睚眥必報,不僅樹大招風,還流於輕浮……」傅雲英嘴角一勾,淡笑道,「然,古人有云: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書院並非勾心鬥角的地方,學生們應當在此各抒已見,暢所欲言,學問才能更進一步,若學生需要做一個事事隱忍的『隱士』,那這書院,和其他地方又有什麼不同?」

  聽了這話,姜伯春低頭沉思,書院和官場終究是不同的,學生們正值風華正茂,人人皆有少年時,誰少年的時候願意被繁文縟節束縛住,不得施展天性?

  在書院也要時刻防備他人的謀害,因而不得不低調行事,這就如同天下無道則隱,無道的書院才要求學生束縛自己的本性,向小人低頭。

  有道的書院,學子們齊頭並進,最優秀的學子不會被其他人嫉妒甚至陷害,落後的學子亦不會害怕落人恥笑。

  傅雲的意思很直白:江城書院想做有道的書院,還是無道的書院?

  如果要做無道的書院,那麼他自然會和蘇桐一樣韜光養晦。但他認為江城書院應該是有道的書院,所以他不怕鋒芒畢露。

  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青春年少,為何不能肆意飛揚?

  「此其一。」

  傅雲英接著道。

  姜伯春被逗笑了,皺紋密佈的臉上盈滿笑意,「喔?這還只是其一,你還有什麼理由?」

  「學生懶散,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為周諭如那樣的小人勞神,他們看我年紀小好欺負,這一次動手沒占到便宜,難保以後不會再生惡意。學生將事情鬧大,當著書院所有學生的面羞辱他們,害他們在書院再沒有立足之地……如此,他們才能明白學生並不是好惹的,其他暗中對學生抱有敵意的人也能從中受到警示,以後不敢輕易欺辱學生。」

  傅雲英一句句說完,道:「這其二嘛,就是想一勞永逸,以絕後患。學生無傷人之心,但也絕不至於對心懷不軌的人心慈手軟。」

  「至於第三,經過此事,以後書院的學生們再起口角紛爭,想必不會輕易拳腳相加。」

  她道出自己心裡所想,抬起眼簾,目光坦然,等著姜伯春評判。

  姜伯春捋鬚沉吟,眉頭越皺越緊,一盞茶的工夫後,長歎一聲,道:「按照書院院規,我必須罰你,你這般作弄周諭如,有失風度。」

  傅雲英垂下眼皮,道:「學生明白。」

  姜伯春看她一眼,說:「就罰你每日抽一個時辰去藏經閣幫管幹整理藏書,直到年末。」

  「多謝山長。」傅雲英鄭重作揖,作勢要退出去。

  姜伯春想了想,猶豫片刻,叫住她,「嗯?我不處罰周諭如,卻將你叫過來責駡,還懲罰你,你謝我什麼?」

  傅雲英淡笑道:「山長懲罰我,全是為我著想,學生手段過激,其他人未必個個服氣。山長故意罰我,卻放過周諭如幾人,同窗們必定為學生打抱不平,學生表面上雖然受到處罰,實則卻是受到山長的維護。山長用心良苦,學生怎能不謝?」

  山長哭笑不得,目送他恭恭敬敬退出去,心中最後一絲對他年紀幼小行事卻太過暴躁剛烈的不滿和憂慮頃刻間蕩然無存,對別人的善意心存感激,這樣的後生,怎麼可能變成心思歹毒之人?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趙師爺為人放蕩不羈,他的學生亦暴烈果敢,敢作敢當,還真是一對天生的師徒。

  …………

  「老大,怎麼樣?」

  傅雲英剛回到南齋,倚著長廊欄杆竊竊私語的傅雲啟、袁三、陳葵等人立馬站起身,朝她圍過來,「山長怎麼說?」

  袁三衝在最前面,笑眯眯問:「老大,山長是不是要把周諭如他們趕出去?」

  這個「老大」的稱呼怎麼聽怎麼不對勁。

  傅雲英飛快掃袁三一眼,這廝古裡古怪,穿得體體面面,但隨口罵人吐唾沫,完全不懂怎麼和別人打交道,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家養出來的讀書人?

  幾百個文質彬彬的年輕學子中,他獨樹一幟,別領風騷。

  袁三見她不回答,急得跺腳,「山長是不是偏袒周諭如?」

  周圍等消息的學子忍不住低聲咒駡,他們自傅雲英被吳同鶴帶走後就一直站在院子裡等著,這會兒再也忍耐不住了,揎拳擄袖,直往北齋的方向衝,嘴中喝道:「不公平!我們去找山長討個說法!」

  眼見眾人馬上就要衝出回廊了,傅雲英眼神示意袁三和傅雲啟攔住他們,溫聲道:「多謝諸君為我抱不平,此事我也有錯,山長處罰我每日去藏經閣整理藏書,登記藏書目錄,這項差事輕省得很,我倒是求之不得呢!正好有一事要託付諸君。」

  眾人忙道:「雲哥,你只管說,只要是我們能做的,一定不會推辭!」

  「是不是要揍周諭如他們幾個?算我一個!」

  「還有我,還有我,誰欺負雲哥,誰就是和我們甲堂過不去!」

  …………

  眾人說什麼的都有,傅雲英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長廊另一頭正努力勸說眾人稍安勿躁卻無人理會的陳葵,道:「這事學長比我更清楚,大家聽學長分派便是。」

  陳葵愣了一下。

  眾人不約而同扭頭去看他,「學長,有什麼事要我們去辦?」

  陳葵眼睛望著傅雲英,沉默了幾息,忽然一笑,向眾人道:「藏經閣靠近山谷,閣內潮濕,許多藏書被蟲蛀了,有的還發黴,管幹想趁著天氣晴朗將藏書搬到廣場上晾曬,藏經閣人手不夠,需要我們幫忙。」

  他話音剛落,立即有人應聲道:「這是我們該做的,但聽學長吩咐!」

  陳葵看一眼傅雲英,見他隱在眾人之後,沒有要開口的意思,目光一閃,緩緩將甲、乙、丙、丁各堂學生分作四組,按照經、史、子、集的分類,每一堂負責一部書籍的詳細規劃說了出來。

  末了,道:「此事經過山長允許,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可以開始。」

  學子們正是年輕好動的年紀,彼此喜歡暗暗較勁,如果只讓他們去搬書,他們可能一窩蜂湧進藏經閣搬完所有書籍,然後鳥獸散,哪管其他?

  但每一堂學生負責一部,甲堂時經部,乙堂是史部,丙堂是子部,丁堂是集部,有了明確的分工,哪一堂最後完成差事的話,豈不是會被其他三堂笑話到明年?

  不行,堅決不能輸給其他三堂!

  這一刻,四堂學生無比的默契。不等陳葵一聲令下,他們趕緊找到各自的堂主,緊跟在堂主身後,撒腿就往藏經閣的方向跑。

  「快,誰落在最後,下次蹴鞠比賽不抽籤了,由落後的人上場當球隊球頭!」

  這個威脅比山長的訓斥還管用,埋頭飛奔的學生們同時抖了抖,邁開腿爭先恐後往前擠,轉眼就跑了個七七八八。

  袁三目瞪口呆,推推旁邊人的胳膊,「欸,當球頭不是很威風嗎?為什麼大家怕成這樣?」

  蹴鞠比賽有各種花樣,既有單人表演、雙人表演、三人表演,也有兩隊全場對抗,蹴鞠踢中對方球門次數多者得勝。球頭是兩支球隊的領頭人,即隊長,在比賽中擔任指揮全隊、發動進攻的職責。能當球頭的人一定身手敏捷,反應快,有大局觀,意志堅定,能服眾而且球技出類拔萃。

  旁邊的人回過神,臉上的神情飽含痛苦,他剛才出神了,忘了跑,自然落在最後,「等你看過我們書院的蹴鞠比賽,就明白了。」

  …………

  「英姐,藏經閣的事明明是你提出來的建議,為什麼要把功勞讓給陳葵?」看著眾人跟在陳葵身後離去,傅雲啟滿臉不甘,「是不是山長讓你這麼做的?」

  傅雲英搖搖頭,「九哥,得罪人的事做多了,總得給自己結點善緣,書院終歸只是書院,又不是金山銀海,犯不著什麼都霸著不放。」

  服眾要恩威並施,雙管齊下,光靠嚇唬人只能贏得表面上的順從。大家都是學生,沒有利益之爭,一點點面子上的風光,不值得太在意,讓出去一點,以後得到的回報只多不少。

  傅雲啟若有所悟地點頭唔一聲,抓著她的肩膀輕輕搖晃兩下,「你剛才沒受委屈吧?」

  「沒有。」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

  「老大,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

  袁三沒有跟著其他人離開,見傅雲英站在原地不動,轉身走到她身邊,搔搔腦袋,笑得陰險,「是不是趁著其他人去藏經閣了,我們把周諭如抓過來揍一頓?」

  「誒,你!」

  一雙手推開袁三,傅雲啟轉過身,張開雙臂擋在傅雲英面前,老母雞護仔似的,皺眉斥道:「誰是你老大啊?滿口江湖氣,我們家雲哥是讀書人,你別一口一個老大的!」

  袁三從鼻子裡哼一聲,伸出兩根指頭,輕輕鬆鬆推開嬌花傅雲啟,鐵杵一樣杵在傅雲英跟前,「你們這種公子哥我見多了,你那次借文具給我用,後來我恩將仇報,不僅不還你的文具,還對你惡聲惡氣的,你也不生氣,有什麼好吃的肉湯都分給我,我的文具用完了,去找你討,你二話不說讓書童給我送一整套的……」

  他回憶完這段時間的事,砸吧砸吧嘴,哼哼唧唧道:「我知道你耍的是什麼手段,書上的公子哥們想收服誰的時候就用這一招『禮賢下士』,劉備三顧茅廬,曹操光腳迎接許攸,燕昭延郭槐,遂築黃金台,你這麼忍氣吞聲,不就是看上我人品出眾,想收服我嗎?」

  他撩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傅雲英幾眼,帶著點紆尊降貴的傲慢強調說:「看在你有幾分本事,下手乾脆,而且這麼誠心誠意欣賞我的份上,你以後就是我老大了!」

  聽完他的話,傅雲英難得被噎了一下,無語了一陣。

  她知道袁三的種種粗魯之舉是故意為之的,一直讓著他,並不是如他所說的想收服他,而是因為他行事沒有顧忌,讓她印象深刻,而且他和周大郎不對付。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周家和傅家是世仇,她早就猜到周大郎會給自己使絆子。昨晚她發覺周大郎動手了,立刻找到同窗中對她最為信服的幾個新生,請他們出手相助,他們想也不想就應下。一開始她沒打算找袁三幫忙,其他人說他一身是膽,硬把他拉過來的。

  她遲遲不說話,袁三臉色微沉,捏緊拳頭,昂著下巴道:「是不是覺得受寵若驚?我告訴你,我這人通情達理,向來有恩報恩,絕不欠別人一分一毫!說了認你當老大,就不會反悔!」

  他嘴上說著硬氣的話,眼底浮動的羞窘彆扭卻明明白白道出他此刻心中的不安。

  傅雲英想了想,道:「大家同在書院讀書,也是緣分,本就該互相照顧。」

  袁兄,我沒看上你,你自作多情了。

  袁三沒聽出她的話外之音,揮揮手,「好了,你用不著不好意思,我領你的情!以後誰欺負老大,就是欺負我!」

  少年人的驕傲就如同流光溢彩的琉璃一樣,光芒萬丈,同時極為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四分五裂,化為齏粉,被風一吹,煙消雲散,什麼都不剩下。

  傅雲英怔怔出神。

  沉默中,傅雲啟忽然蹦到兩人中間,手指著袁三,「我看明明是你看上我們家的肉湯了!」

  袁三咽了口口水,舌頭舔舔嘴唇,「我都認雲哥當老大了,老大家的肉湯也是我的肉湯,老大吃肉我喝湯,天經地義!」

  傅雲英回過神,瞥一眼袁三,突然覺得自己剛才的顧慮可能完全沒必要。

  袁三可能只是想蹭飯吃才厚著臉皮給她當嘍囉。

  …………

  幾人落後幾步,趕到藏經閣的時候,眾人正在管幹、正辦、副辦和陳葵的帶領下一摞摞往外搬書,忙得熱火朝天。

  拍書、紙張摩擦的聲音此起彼伏。

  因為一堂專職一事,每一堂又細分為小組,小組底下還往下細分,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差事是什麼,人雖多,事情繁雜,但大家各司其職,忙中不亂。

  廣場上人聲鼎沸,學生們一面抱著書來回奔忙於方桌春凳間,一面大聲讀書書目所屬的分類,由專門負責登記的學生一項項書寫在一面木牌上,一切按照先前的安排進行,不慌不忙,有條不紊。

  傅雲英和袁三屬於甲堂,被杜嘉貞指派去藏經閣第二層整理經籍。傅雲啟是乙堂學生,還沒來得及抗議就被幾個熟人拉去搭木架子晾書。

  藏經樓四周柏木森森,濃蔭蔽日,因著地勢的原因,雖是大白天,第二層卻光線暗沉,黑魆魆的。

  踏上吱嘎作響的樓梯,登上二樓,還沒來得及適應眼前的黯淡,傅雲英聽到書架後幾個丁部附課生小聲埋怨:「憑什麼我們就得負責集部?這些書科舉考試用不著,從來沒人看的。」

  「對,就因為我們是附課生,什麼都排在最末尾,他們就不把我們當回事,欺負我們。」

  …………

  袁三跟在傅雲英身後,也聽到幾個學子的嘀咕了,冷哼一聲,「經部的藏書比集部多,我倒願意和丁部的換一換。」

  附課生們說話的聲音陡然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幾個面紅耳赤的學子從書架後鑽了出來,低著頭從他們身邊飛快跑過去。

  「經、史、子、集,並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甲、乙、丙、丁,也不一定有高下的區別。這一次甲堂負責甲部,乙堂負責乙部,丙堂負責丙部,丁堂負責丁部,不過是為了順口,這樣四堂的學生容易分得清,不會導致忙中出錯。」

  傅雲英側過身讓出地方,方便附課生下樓,「東南西北,前後左右,甲乙丙丁,都是代稱而已。」

  附課生們怔了一怔,抬頭看她。

  傅雲英已經領著袁三往堆放經部書籍的角落走去。

  「他是誰?」

  一人問道。

  「他是傅雲啊!剛才把周大郎嚇得屁滾尿流的,你竟然不認識他?」

  旁邊的人答。

  「原來是他,這樣的人都是甲堂的,輪不著我們丁堂。」

  …………

  常言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學生們忙了一整天,從剛開始的群情振奮、熱火朝天,到飯前的懶懶散散、敷衍了事,再到傍晚時的精疲力盡,哀嚎陣陣,也才不過兩個時辰。

  陳葵給眾人加油鼓勁:「乙堂已經完成一大半了!」

  一語驚醒其他三堂,乙堂這個千年老二一直躲在甲堂背後,不顯山不露水,低調得沒有存在感,關鍵時刻突然發力,不僅要把丙堂和丁堂甩在身後,還想把甲堂給拉下馬!

  真是陰險啊!

  甲、丙、丁三堂同仇敵愾,學生們就像吃了靈丹妙藥一般,精神暴漲,賣力忙活,說什麼都不能讓乙堂贏!

  前來看望學生們的山長姜伯春和其他教授見狀,眉開眼笑,學生們如此鄭重對待曬書之事,可見他們十分重視書本上記載的知識。

  管幹陪在一旁,笑得僵硬。

  這幫臭小子,一個個都是嬌滴滴的公子哥,幹了一天的活,就罵罵咧咧了一整天,曬書而已,又不是要他們扛起鋤頭去田裡鋤草!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霞光給漫山遍野染了一層朦朧的胭脂色。

  眾人暫時放下手上忙活的事,將曝曬了一整天的書搬回藏經閣。

  這晚,齋堂平時無人問津的湯水被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學生們搶了個精光。

  真的餓極了,誰也顧不上斯文,一人捧一隻大海碗,就著肉餡饅頭,一口湯羹一口饅頭。連平時胃口最小、最刁的學生也放開肚皮狼吞虎嚥,大快朵頤。

  幾百個學生風捲殘雲,如蝗蟲過境,將齋堂供的飯食吃了個乾乾淨淨。

  齋堂的雜役目瞪口呆。

  這幫小相公們……咋餓成這樣了?

  眾人吃飽喝足,看身邊的人一身狼狽,指著對方哈哈大笑,對方反唇相譏:「看看你自己,比我好多少?」

  先笑的人低頭看看自己,可不是,自己也滿身汗水,衣襟袖子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一張臉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儒巾下的網巾也汗濕了。

  眾人面面相覷一陣後,搖頭失笑。

  …………

  如此忙活了幾天,曬書之事終於大功告成。

  教授們本來對學生動手整理藏書之事略有微詞,但他們發現學生們嘴上雖然喊累,可眼睛裡卻閃爍著亮晶晶的笑意。

  書院的氣氛卻為之一新,課堂上主動發言的人越來越多,平時膽小羞澀的學生終於鼓起勇氣當眾發表自己的看法,幾個曾有口角彼此不相往來的學生和好如初,勾肩搭背好得跟親兄弟一樣。甲堂、乙堂、丙堂、丁堂四堂的學生比以前更團結。

  第一個完成任務的乙堂學生改變最為明顯,竟然敢於和甲堂叫板!雖然很快被甲堂學生給反擊回去了。

  吳同鶴笑言:「早知曬書有這樣的效果,應該讓他們一個月曬一次!」

  溫雪石嗤笑,「年輕人嘛,說風就是雨,過幾天就偃旗息鼓了。」

  然而這股蓬勃朝氣並沒有隨著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而慢慢消失,反而更強烈了,四堂之間氣氛僵持,劍拔弩張——他們即將迎來全院考課。

  考課分為生員考課和文童考課,排名前三的生員獎賞花紅兩貫錢,第五到第十獎一貫五百錢,第十一到二十獎賞一貫錢。文童的獎賞和生員類似,只是數額上略少。

  臨近考試,學生們開始沉下心備考。

  別人都忙著應對考課,傅雲英卻為藏經閣奔忙。

  藏經閣曬書的事是管幹主持的,學長陳葵和四堂堂長管理各堂學生,看似和傅雲英無關,但管幹經常把她叫到身邊,之後還讓她參與撰寫《江城書院書籍總目錄》。

  要撰寫目錄,她自然得出面指揮眾人整理書籍,一來二往的,學生們漸漸習慣聽她指揮。

  正辦嫌管理借閱之事繁瑣無趣,被指派去鑽研書目,他求之不得,收拾了東西搬到藏經閣後面一座僻靜的院子住,一心一意寫文章。

  傅雲英接替他負責學生借閱的事。

  她先把之前的登記冊重新整理一遍,找到有借閱書籍記錄但沒有歸還記錄的學生催書。

  學生的書她直接一個個找到本人催,教授和本地舉人們借書不還,她先一人寫一份單子送過去,提醒他們還書,五日後沒有回音的,打發書院的差役上門討要。

  生員們成天被她冷著臉追著催書,聽到她說話的聲音,下意識先低頭賠禮。外邊的舉人也在她隔幾天一份單子的壓力下不得不掏錢把三倍賠償給補上,現在不止江城書院的人知道傅雲這個名字,武昌府的文人們也聽說他了。

  幾個被催書的舉子在詩會上提起他,笑道:「此子的字倒是寫得不錯,我前些時日出遠門了,家中有十幾本從藏經閣借的書未按時歸還,他鍥而不捨往我家送單子,一連送了八天,第一天客客氣氣,到最後一天,我剛好回家,拿到單子一看,上面卻沒有寫字,只畫了一幅畫,我百思不得其解,問了許多人,後來還是家中僕人告訴我,傅雲畫的是『當歸』,哈哈,實在有趣!」

  …………

  經過催書一事,傅雲英算是和書院所有學生都打了個照面。她手上有所有學生的借閱名單,學生專攻哪一經,喜歡鑽研哪一家學派,平時有什麼古怪的興趣愛好,她比山長和教授還清楚。

  她一邊催討外借的藏書,一邊將庫房堆積的新書登記造冊。藏經閣門前多出一塊牌子,上面每天標示藏經閣又新添了多少書目,哪些書目還有多少本可以借閱,哪些書目被其他人借走,暫時不能提供借閱…………一項項寫得分明,學生們只需要站在牌子底下,按著書籍分類看過去,就能知道自己想借的書是不是在藏經閣中。

  再有人逾期不還書,傅雲英直接將那人的名姓和所借書目寫在紙上往照壁上一貼,提醒其儘早還書。

  …………

  每天在藏經閣為學生登記借閱記錄,不用到處結交生員,她只需拿著紙筆往抱廈裡一坐,月餘下來,書院的學子全都認識她了。

  沈介溪年輕時曾任國子監司業,官職不高,但就是憑藉在國子監期間積累的人脈,等他進入內閣時,門生故吏遍佈朝堂內外,為他擠走其他幾位閣臣打下堅實基礎。

  傅雲英手拿借閱登記冊,忍不住想,不知道名單上的這些名字有哪些能出現在將來的杏榜上。

  …………

  考試越來越近,來找傅雲英求教的學子越來越多。

  她每天要抽出時間去藏經閣整理書目冊,又要幫傅雲啟和硬是賴著不走的袁三輔導功課,還得準備考試的事,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滿滿的,忙得連給傅雲章寫信的時間都沒有。

  乙堂,傅雲啟的齋舍。

  「雲哥,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我自己讀的時候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半知不解的,你給我一講,就好像太陽出來霧氣散了一樣,我一下子想通了!」

  一面大敞的廂房裡,一名學子站起身,神情激動,抓住傅雲英的手,笑著道。

  「啪」的一聲,一旁翹腿坐在大圈椅上看書的傅雲啟探出半個身子,拍開學子的手,「好了,下一個,下一個,雲哥還要吃飯呢,別耽誤時間。」

  學子嘿嘿一笑,轉身出去。

  不一會兒,另一個學子夾著幾本書走了進來。

  傅雲英坐在書桌前,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聽學子說完疑惑,眉頭輕蹙,「這個我也不懂,不敢妄言。」

  學子有些失望,朝她拱手致意,起身離去。

  他的背影剛剛消失,下一個學子推門而入。

  門外長廊,袁三半坐在欄杆前,聽到裡面的學子問完問題出來了,立馬扯開嗓子對著長廊裡等候的學子吼一聲,「好了,下一個!」

  被叫到的人連忙低頭整整衣襟,推門進去。

  …………

  這樣的情景每天重複著,漸漸成了乙堂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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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1: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旁聽

  入冬的時候,傅雲英終於不用每天畫荷葉了。

  趙師爺讓她臨摹的那幅畫,她早就畫好而且畫了一幅又一幅,但趙師爺始終不滿意,說她的畫少了點氣韻。

  到底少了什麼呢,他又不說清楚,反正就是不夠好。

  傅雲英很有耐心,趙師爺不滿意,她就一直畫下去,每天飯後臨摹一張荷葉圖,畫到最後,閉著眼睛也能畫出荷葉舒展的姿態。

  其實趙師爺很滿意她畫的荷葉,只是想借機磨礪她的性子,見她每天堅持畫一樣的東西,幾個月下來竟毫無怨言,也不嫌枯燥乏味,讓她畫什麼她就畫什麼,不由得嘖嘖稱奇。

  一開始考驗她是真,覺得她太無趣作弄她也是真,慢慢的他不得不收起玩笑的心思,態度越來越鄭重,到最後,竟有點肅然起敬了。

  她似乎並不在乎自己畫出來的畫,享受的是一筆筆勾勒的樂趣。她從不畫人物,有時畫幾根長廊階前探頭的野草,有時畫一隻胖滾滾的小鳥,有時畫霧氣散後凝結了水珠的蛛網。寥寥幾筆,畫出她身邊不起眼的小東西,格調不高,沒有深遠意境可言,但真實可愛,意趣盎然。

  趙師爺將其中幾幅畫拿給趙善姐品評。

  趙善姐看過畫後,問:「這就是你想讓我收入門下的學生?」

  「對,你覺得她可有天分?」

  趙善姐默然不語,凝視畫中幾朵順著籬笆攀援綻放的勤娘子,眉頭緊鎖。

  用筆簡單,樸實自然。畫花就是花,畫葉就是葉,簡潔柔和,活靈活現。

  這樣的畫,在文人看來,絕對是上不了檯面的,文人只愛追捧那些筆下含情,畫中展現畫者風骨的畫。

  趙善姐以前也常畫這樣的小景圖,未出閣時,和姐妹打賭,一天畫一幅,或畫花草,或畫禽鳥,後來為了籌措嫁妝,她把自己的畫都賣了。

  「我知道你最近新收了兩個學生,一個是琬姐,一個是崔南軒的外甥女,我看過她們的畫了,不及雲哥的。她們的畫好看,但是沒有筋骨。」

  趙師爺說話向來不客氣,直言不諱道出趙叔琬和吳琴的短處。

  趙善姐眼眸低垂,冷淡地笑了一下,「她們是女子,學畫畫不過是為了錦上添花,能畫出一手好畫足夠了,要筋骨何用?」

  女子的畫畫得再好,終究得不到文人們的認同。

  這是趙善姐花了幾十年時間悟出來的。

  她擅長畫畫,並以此為生,靠賣畫將兒子撫養長大、供他科舉。然而不管男人們怎麼誇她的畫好,到最後,他們還是覺得她一個女子畫出來的畫沒有風骨,只能當做玩意,算不得真正的畫,無法和畫壇大家相提並論。

  想起往事,趙善姐出了會兒神,頓了一下,「我現在只收女孩子當學生,傅雲的畫確實不錯,不過我不會為他破例。三叔另請高明罷。」

  趙師爺皺了皺眉,傅雲英這個身份幾年之內應該都不會出現在世人面前,為了拜趙善姐為師影響傅雲英的計劃得不償失,而且他當初之所以勸傅雲章讓傅雲英拜師,只是擔心傅雲英和傅雲章一樣鬱積於心損傷身體,並不是非要她拜得名師當個大畫家。

  「我曉得了。你說她畫得不錯,那說明她確實畫得好。這就夠啦!」

  趙師爺上前收起畫,告辭離去。

  趙善姐攔住他,「三叔,我很喜歡這幅勤娘子……」

  趙師爺眼前一亮,捲起畫,嘿然道:「你想要?可以,拿你的荷葉圖和我換。」

  他眼饞趙善姐的荷葉圖很久了,撒潑耍賴,苦苦求告,以長輩的身份威逼,什麼法子都試過了,趙善姐就是不搭理他。

  趙善姐猶豫了片刻,點點頭,示意身後侍立的丫鬟去書房取畫。

  丫鬟把裝畫的雕漆盒子取來,趙師爺被族侄女異乎尋常的爽快嚇到了,撓撓腦袋,「你真捨得?你的畫一幅值好幾千錢,傅雲還是個孩子……」

  趙善姐將雕漆盒子塞進趙師爺懷裡,抽走傅雲的畫,面無表情道:「我喜歡這幅畫的自然意趣,至於畫值不值錢,有什麼要緊?我從來不管畫者身份高低,名聲大不大,只看畫合不合我的心意。」

  趙師爺得償所願,捧著雕漆盒子,笑得見牙不見眼,點頭附和:「對,你說的都對。」

  …………

  回到江城書院,趙師爺立馬去找傅雲英,「英姐,再給為師畫幾幅花草圖!」

  兒子范維屏仕途平順,趙善姐晚年不需要操持家業,平時以收集畫卷為樂。趙師爺嘗到甜頭,還想再從族侄女那裡誆幾幅好畫出來。

  到了甲堂,卻不見傅雲英的人影。

  同住一個院子的蘇桐聽到趙師爺的聲音,走到門前迎接,「先生,雲哥去長春觀了。」

  趙師爺腳步一頓,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甩甩袖子,冷哼一聲,「那個不著調的老道!又來搶我的學生!」

  傅雲章當年差點被張道長忽悠去學什麼修真之道,現在英姐也被張道長盯住了!

  趙師爺越想越氣,罵罵咧咧走遠。

  蘇桐恭恭敬敬目送趙師爺,正待轉身回房,一個穿襴衫的少年從回廊另一頭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蘇桐,傅雲和長春觀的張道長也認識?」

  來人是甲堂堂長杜嘉貞。

  蘇桐嗯一聲,答道:「張道長說雲哥和他有緣,要他每個月去觀中一趟,他有個妹妹,如今正跟著張道長修道。」

  杜嘉貞皺了皺眉,「他那天拿出來嚇周諭如的丸藥,莫非是張道長給他的?」

  蘇桐神色不變,沒說話。

  杜嘉貞看他一眼,嘴角輕扯,「蘇桐,聽說你為書肆抄書賺取錢鈔,抄書能賺幾個錢?費時費力,浪費了你的好才學。」

  蘇桐不語。

  杜嘉貞笑了笑,「我有個差事薦於你,不知……」

  不等他說完,蘇桐一口剪斷他的話,「多謝杜兄美意,我家中人口少,寡母長姐又素來節儉,嚼用不多,抄書雖然賺得不多,但足夠敷衍家中所需,而且抄書還能順便溫習功課。我這人不善交際,其他差事我幹不來,還是抄書適合我。」

  杜嘉貞收起笑容,「蘇桐,我看你和傅雲雖然以表兄弟相稱,實則關係疏遠。傅家人將你們一家掃地出門,你還處處維護傅雲,可他好像不怎麼領情啊!他整天和袁三、鐘天祿那些人稱兄道弟,有什麼好事先想著他們,卻從來沒關心過你……」

  「杜兄,雲哥叫我一聲表哥,這就夠了。」蘇桐淡淡道。

  杜嘉貞雙眼微眯。

  「杜兄。」蘇桐的臉色一點一點冷下來,緩緩道,「那晚我人雖不在書院,但書院發生了什麼,瞞不住我。周大郎沒有甲堂的鑰匙,怎麼順利把其他堂的幫手帶進甲堂?又是怎麼支開其他人偷偷溜進我的齋舍,從裡面反鎖院門?他們只是想讓傅雲受皮肉之苦,有的人卻躲在背後挑撥他人,妄想不費吹灰之力便漁翁得利,世上沒有這麼輕省的事。」

  他瞥一眼強做鎮定的杜嘉貞,一字字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杜嘉貞面色陰沉。

  蘇桐道:「杜兄認為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

  杜嘉貞看著他,眸中寒光閃爍。

  蘇桐面無表情回望。

  半晌後,杜嘉貞從齒縫裡吐出一句冷冷的「好,好一個蘇桐!」,轉身拂袖而去。

  庭間種植的花木漸漸凋零,露出枝幹原本的青綠色,枝丫伸向碧藍天空,浮雲朵朵,幾排大雁排成整齊的隊列飛過,彷彿能聽見扇動翅膀的聲音。

  蘇桐駐足庭階前,視線越過枯萎的美人蕉花叢,落到北屋的窗格間。

  廊下掛了兩隻大燈籠,每晚天一黑王大郎就把燈籠點起來,夜夜燒蠟燭,一個月下來得好幾百錢。她分明不怕黑,但因為傅雲啟隨口胡謅,她剛好需要一個理由謝絕熱情的同窗不斷提出的秉燭夜談、抵足而眠的邀約,順水推舟說自己怕黑而且認床,待在自己住的北屋才能睡得著,每晚早早關門,既不出去拜訪其他人,也不接待訪客。

  她到底想做什麼?當真要一輩子當男人?成天和一幫半大少年混在一起,同吃同住,同進同出,以後誰敢娶她?

  他默默想著心事,忽然聽到一陣鬼鬼祟祟的腳步聲靠近,餘光掃過去,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容,「趙兄。」

  「桐哥,剛才你和杜嘉貞起爭執了?他的臉色是真好看,都能擰出水了。」

  趙琪拍拍蘇桐,「杜嘉貞那人別的都好,就是心眼小。堂裡很多學生不服他,可每次考試都是他排前三。」

  蘇桐淡然道:「他想對雲哥不利,又不想被人抓到把柄,挑唆周諭如不成,就來攛掇我。」

  「攛掇你?」趙琪揚了揚眉。

  蘇桐不說話。

  趙琪停頓了片刻,含笑道,「說真的,你和傅家鬧翻了,犯不著為傅雲得罪杜嘉貞。杜嘉貞畢竟是秀才。」

  見蘇桐皺了皺眉,仍舊不開口,他接著道,「傅雲年紀比你我小,可他入院以來風頭最盛,現在書院的人都只知道他傅雲的名字,早把你這個並列頭名忘到爪哇國去了。蘇桐,傅雲行事太張狂了,遲早要吃苦頭,你和他非親非故,傅家還把你們母子幾人趕出黃州縣,你沒和傅雲、傅雲啟鬧翻已經仁至義盡,何必為傅雲操心?」

  趙琪滿腹牢騷,入院讀書之前,他籌劃利用書院廣積人脈,然而沒等他闖出什麼名堂,傅雲先聲奪人,把新生的注意力全奪走了。現在書院學子尤其是附課生成天跟在傅雲屁、股後頭跑,誰還記得他是趙家大公子?

  為了什麼?

  蘇桐掀唇微笑,為了傅雲英一直以來雖然防備著他但也一直善待他嗎?為了傅雲英和自己相似的身世?還是為了討好遠在天邊的二哥?

  他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如果傅雲英不姓傅,那該有多好……

  他眼底倏忽掠過一絲陰冷之色,薄唇輕抿。

  英姐,這一次考課,我絕不會和你並列。

  …………

  長春觀。

  小道士們日復一日在梅花樁上練拳,時日久了,踩在高高低低的木樁之間騰挪閃跳,如履平地,動作優雅從容。

  傅雲英站在回廊裡旁觀了一會兒,道:「張道長,我還是跟您學煉丹罷。」

  她每天練拳,不怕吃苦,但每個月只有一天工夫來道觀,一個月踩一天梅花樁,練到什麼時候才能練出師?

  還不如煉丹。

  張道長哈哈大笑,「我告訴你,煉丹可是我的拿手絕活,別人我還不教呢!」

  他說著話,眼神示意徒弟們搬來煉丹的丹爐,先帶著傅雲英熟悉器具。

  「曉得為什麼廟裡的和尚多,道士少嗎?」張道長一面一一揭開大捧盒裡幾十枚帶蓋子的瓦罐,讓傅雲英嗅聞裡面藥材的味道,一面絮絮叨叨,「一半是大和尚嘴巴子利索會誆人,一半就是那些和尚太窮了!想當道士,沒錢不成,光我們穿的道袍,戴的帽子,還有丹爐和煉丹的材料,一般人家供奉不起!所以歷朝歷代修道的人比不過念經的和尚多。」

  道家高深,需要具備一定財力才能入門,光是這兩條,修道的人就永遠比不過鑽研佛道的。

  「張道長,我對於煉丹真的一竅不通。」傅雲英老老實實道。

  張道長大手一揮,「沒事,我告訴你一個竅門,煉丹嘛,就和煮麵疙瘩一樣,一股腦往鍋裡甩,水少了加水,水多了再丟幾個麵疙瘩進去,攪一攪,加點鹽,加點醋,就好啦……」

  傅雲英不說話,心中暗暗腹誹,真這麼煉丹,那長春觀早就被炸為一片平地了。

  張道長卸下仙風道骨、洞察世事的皮子,和喜歡嘮叨、吹牛的傅四老爺沒什麼區別。她拿出在長輩面前的恭順乖巧,認真聽張道長胡言亂語一通,雖然心中不認同,但始終跪坐在蒲團上,坐姿端正,表情認真。

  「你比你二哥強,你二哥坐一刻鐘就不耐煩……」

  張道長演示了一遍煉丹的流程,看傅雲英依舊乖乖坐在角落裡看著自己,既沒有走神打瞌睡,也沒有露出狂躁焦急之色,滿意地點點頭。

  「二哥或許是看張道長煉丹,心生羨慕,想自己動手學習,才會讓您覺得他不耐煩。」

  傅雲英微微一笑,道。

  張道長哼了一聲。

  這時,一名小道童拿著把亮閃閃的長劍衝進堂屋,大聲道:「師父,姚家人來了,他說姚大人瞧著不好,請您快過去。」

  姚文達時常生病,十天裡有七天躺在床上下不來床。

  聽說他病危,傅雲英忍不住要站起來。

  張道長卻不慌不忙,低頭整理丹爐,慢悠悠道:「曉得了,我這就過去。」

  …………

  姚文達病病歪歪,瘦得都脫相了,好幾次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但他老人家可能太不招閻王爺待見了,幾次眼看就要咽氣,不知怎麼又緩過來了。

  姚家老僕三天兩頭一邊大哭官人不好了一邊奔出門去請郎中,周圍的鄰居街坊天天盯著姚家的動靜,隨時預備上門幫著治喪,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後院臘梅花開滿枝頭,姚文達還硬朗著。

  去姚家的路上,張道長告訴傅雲英,姚文達這人命硬,壽數還有幾年。

  姚文達這些天能下床了,自覺身體已經痊癒,昨晚在書房看了半夜書,老僕怎麼勸都不聽,今早就頭暈眼花起不來,連熬了一夜煮得米粒開花的粥都吃不下。

  張道長幫他開了副藥方,「以後別勞累,年紀大了,該好生保養。」

  老僕唯唯諾諾應下。

  傅雲英留下幾錠銀子,老僕千恩萬謝,推辭不要,「府上天天送柴送米,不敢再讓少爺破費。」

  「您拿著罷。二哥信上囑咐我替他孝順姚翁,您不要,二哥回來會罵我的。」

  老僕遲疑了一下,收下銀子,聽到房裡姚文達似乎在扯著嗓子叫人,屏息細聽,「傅少爺,老爺想見您。」

  …………

  姚文達年紀大了,格外怕冷,房裡燒了火盆,火盆放在腳踏上,周圍用木條架了個架子,防止火星子迸到床上燒著被褥。

  床前暖烘烘的,傅雲英挨著床沿坐下,半邊臉烘得發燙。

  「你二哥到哪兒了?」姚文達躺在枕上問她,臉色蠟黃,精神萎靡。

  「二哥到順天府了。」

  「這麼快……到了也好,北邊響馬多,在路上耽擱久了,風餐露宿,還不太平,不如在皇城底下多見見世面……」

  兩人說了些傅雲章的近況,姚文達今天脾氣柔和了許多,東拉西扯,不放傅雲英走。

  張道長回道觀去了,傅雲英待會兒直接回書院,看外邊天色,估摸著離天黑還早,加上姚文達病懨懨的,只能耐心陪他拉家常。

  老僕添了幾回茶,再進門的時候,身後跟了個人,「老爺,崔官人來了。」

  傅雲英眼皮一跳,沒有回頭,身體僵硬了片刻。

  崔南軒走到病榻前,目光淡淡掃她一眼,落到姚文達身上。

  「你來了。」

  姚文達不願意躺著和崔南軒說話,強撐著要坐起來。

  傅雲英忙扶他起身,找了隻大引枕放在他身後讓他靠著。

  等姚文達坐好,她拱拱手準備退出去。

  「雲哥,你別走。」姚文達叫住她,指指博古架,「你去後面坐著,一會兒我還有話囑咐你。」

  崔南軒自進房以後就站在火盆另一頭,雙眸微垂,燃燒的淡紅火光籠在他身上,襯得他面如美玉。

  他一言不發,似乎沒注意到傅雲英。

  傅雲英不敢多看他,按著姚文達說的,走到博古架後,找了張凳子坐了。

  房間只用博古架隔斷,雖然隔得不近,但病床旁的兩人說什麼,她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她想了想,還是坐著不動。既然姚文達和崔南軒都不在意,她不如暫且聽他們要說什麼。

  姚文達咳嗽幾聲,抬眼看著崔南軒:「我聽李寒石說,你是因為拒絕娶沈介溪的女兒才被排擠出來的。」

  崔南軒款款落座,沒有否認。

  博古架後,傅雲英蹙起眉頭。

  沈介溪想找崔南軒為婿?

  沈介溪的女兒都比崔南軒大,年紀上不適合啊……沈家嫡女都出閣了……那就只剩下庶女,沈介溪和趙氏感情很好,府中姬妾不多,不過庶子、庶女卻生了一大堆,趙氏賢惠大度,將庶子庶女當成自己的孩子養育。

  如果沈家想讓崔南軒娶的是庶女,那年紀才能對得上,沈家幾乎每年都有侍妾為沈介溪添丁,庶女從十三四歲到二十歲,總有一個匹配崔南軒。

  「你為什麼寧願丟官也不娶沈介溪的女兒?」姚文達看著崔南軒的眼睛,沉聲問,「可是為了魏氏?」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傅雲英垂下眼簾,望著自己腳上一雙錦靴發怔。

  「為什麼這麼問?」

  崔南軒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句。

  姚文達聲音發顫,「我家老婆子還在世的時候,和魏氏走得很近,她很喜歡你娘子,那時候京師的官太太看不上老婆子,魏氏也是世家小姐,卻一點都不計較老婆子的出身,她們很說得來,你娘子還教老婆子怎麼和京師的官太太打交道……」

  「老婆子走之前,拉著我的手,勸我好好和你相處,不要總針對你,她說『我走了,以後誰照顧你?誰伺候你?我照顧了你一輩子,不放心啊!你聽我的話,好好和崔大人賠禮道歉,他家娘子是個好人』……」

  崔南軒低頭看著火盆裡燒得嗶啵作響的木炭,沉默不語。

  「崔南軒,我讀了一輩子的書,也糊塗了一輩子。我是個男人,可家中裡裡外外的事都是老婆子打理的,我只管讀書,什麼都不操心,地裡的活老婆子幹,一天兩頓飯老婆子做,衣裳老婆子漿洗,我爹娘是老婆子伺候養老送終……她怕我被同窗笑話,好幾年不換新衣,省錢給我買布裁衣裳,我去省府考試,她每天給員外老爺家幫工,攢了幾個錢,立馬走幾十里路送到省府給我買書本……我這一身臭毛病,都是老婆子慣出來的……」

  「我考上狀元了,家裡有錢了,誰也不能讓我受氣了,鄉里的人爭著搶著巴結我,那個欺負過老婆子的鄉老死了,我硬是要繞到他墳頭去敲鑼打鼓,我給老婆子出氣,給她買最漂亮的首飾,最好看的衣裳,我們一天吃三頓飽飯,頓頓不重樣……」

  姚文達的聲音越來越高,眼睛閃閃發亮,彷彿又回到剛考中狀元時的那段時光。

  妻子六十多歲了,滿頭銀髮,看到他身披紅綢騎馬遊街,高興得像十五六歲的小娘子一樣,追在他們身後,不停擦眼淚。

  「相公,你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求親的時候,我就曉得你和別人不一樣,以後一定有出息!」

  他終於出息了,可老婆子卻因為年輕時吃了太多苦,油盡燈枯,熬不住了。

  考上狀元又如何?

  老婆子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關心他吃得香不香,穿得暖不暖,夜裡沒人聽他發牢騷……她走了,他做官再風光,有什麼意義?

  姚文達喉嚨裡發出幾聲模糊的咕噥聲,「我欠老婆子的太多了,我總想著,遲早有一天,我會揚眉吐氣,讓她跟著我享福……可是這一天來得太晚了。」

  他扭過臉,擦乾眼角的淚花,目光落在崔南軒臉上,「你娶魏氏的時候,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魏家遵守婚約將女兒下嫁於你,此後魏選廉對你極為賞識,魏氏秀外慧中,操持家業……崔南軒,你捫心自問,魏家出事的時候,你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房裡安靜下來。

  傅雲英仍然低垂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鞋子看。

  不知道過了多久,崔南軒才答了一句,「我沒有料到魏家女眷的事。」

  聲音淡淡的,沒有情緒起伏。

  獲罪的女眷下場淒慘,一輩子永無出頭之日,任人蹂躪。淪落風塵四個字說起來簡單,背後的辛酸,誰能體會?青樓妓子尚能贖身,獲罪女眷卻萬劫不復,永無出頭之日。魏家女眷寧死不願受辱,在阮氏的帶領下服毒自盡。

  當時負責抓捕的人沒有想到魏家女眷這般剛烈,先忙著搜刮金銀財寶,等他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

  消息傳到宮裡,皇帝大發雷霆,不許差人為魏家人收斂屍首。

  那時崔南軒就在千步廊等候傳喚。

  落了一夜的雪,朱紅宮牆矗立在一片冰雪琉璃之中,紅得耀眼。

  他站在空蕩蕩的廊道裡,望著庭間光禿禿的枝幹上覆蓋的一層積雪,閉一閉眼睛,彷彿能聽見寒風從心口嗚嗚刮過的聲音。

  魏家人都死了。

  他神情麻木,心裡隱隱有種鈍痛的感覺,不是為魏家人的噩耗,他鐵石心腸,並沒有因為魏家的悲慘而有所觸動,魏選廉得罪沈介溪,現在沈介溪報復他,強食弱肉,天經地義。

  心口隱隱絞痛,是因為他明白,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了。

  北風呼嘯而過,刮在臉上,像尖刀一下下刺入皮膚。

  他佇立在風口處,遙望東閣的方向,衣袂翻飛,心道,那不要緊,她是他的妻子,她是崔家婦,不論魏家發生了什麼,她必須待在他身邊。

  他會飛黃騰達,位極人臣,她也將成為人人爭相奉承的閣老夫人,到那時,她會理解他的。

  炭火迸出一聲歡快的脆響,崔南軒回過神,聽到姚文達顫聲問他:「魏氏死的時候,是不是還恨著你?」

  他俯身撿起鐵鉗,撥弄火盆裡的炭火。

  恨不恨他,他不知道,他甚至連她去了哪裡都不知道……

  「崔南軒,我這輩子欠老婆子太多,你也欠了魏氏……我們不是好丈夫……」姚文達喘了口氣,歇了片刻,「我想過了,老婆子走得早,下輩子她投身成男人,我呢,就投胎做個女兒家,給她當娘子,我好好補償她。」

  「你呢?你要怎麼補償魏氏?」

  崔南軒抬起眼簾,「姚兄,我不信鬼神。」

  人已經不在了,何來補償一說?

  姚文達忽然笑了一下,「你果然還是這麼坦蕩。」

  他軟弱了一輩子,自私了一輩子,讓妻子辛勞一生,現在妻子已經死了,他的愧疚改變不了什麼。

  崔南軒比他更無情,他覺得人死如燈滅,連愧疚都懶得給。

  姚文達躺回引枕上,「如果你娘子還在人世呢?」

  崔南軒不語。

  目光卻有剎那的凝滯,炭火映照中的臉孔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側臉鍍了一層搖曳火光,線條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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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指教

  隔斷背後,傅雲英心頭一凜,心跳驟然加快。

  兩道冰冷的目光掠過來,視線越過柳木博古架,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讓她幾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威壓。

  她慢慢抬起頭,和崔南軒對視。

  崔南軒望著她,雙眸幽黑,神情淡然。

  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傅雲英壓下心中因為姚文達剛才那句話而掀起的驚濤駭浪,站起身,朝崔南軒和姚文達頷首致意,退出房間。

  她大約猜到姚文達要說什麼了,接下來的談話涉及隱秘之事,兩人都不希望她在場。

  在崔南軒和姚文達沉默的注視中,她面色如常,一步一步走出去,轉身合上房門。

  直到兩扇門扇之間只剩下一道縫隙,崔南軒仍然看著她,隔了幾丈遠,面容都模糊了,唯有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驚人。

  一如那些寒冷寂靜的冬夜,他在書房溫書,她給他送去消夜,他接過託盤,讓她先睡。她提著燈籠回房,轉身後發現他坐在書桌前目送她,朦朧燈光打在他臉上,更比平時俊俏十分,猶如畫中人。看到她回頭,他嘴角扯了扯,彷彿在笑,可惜隔得太遠,她看不清。

  她扣上房門。

  一併將久遠的回憶從腦海裡驅趕出去。

  掩上的房門隔絕了視線,崔南軒收回目光,望著傅雲英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害怕了?」姚文達咳嗽幾聲,諷刺道,「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對岳家袖手旁觀,多一個人知道,少一個知道,有什麼差別?」

  崔南軒面色平靜,「姚兄到底想說什麼?」

  「你不願娶沈介溪的女兒,他就趁霍明錦發難時把你趕出京師……崔南軒,沈介溪對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真正倚重之人皆是和沈家沾親帶故的故舊姻親,你一日不娶沈氏女,沈介溪就一日不會重用你。你果真甘心就這麼沉淪一世?」

  姚文達說完,不等崔南軒回答,自己否決道:「你這人志向高遠,在沈介溪麾下隱忍近十年,所謀不可能只是區區侍郎而已。我知道,你早晚會逮到機會官復原職。沈介溪和霍明錦鬥法,京師人人自危,你被罷官,看起來是遭了魚池之殃,其實你是故意的,你是沈介溪一手提拔起來的,如果沈介溪輸了,你勢必會受到牽連,而且之前你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縉紳,早就有人想彈劾你了,所以你借機躲開這次大動盪,和沈介溪鬧翻,等沈介溪和霍明錦分出勝負,你才會入局。」

  「以你的手段,真不想娶沈家女,有的是藉口,怎麼會灰溜溜被人趕出來?現在沈黨以為你是因為思念魏氏得罪沈介溪,其他人以為你反對廢后觸怒皇上,想得深遠的或許看出你遭到各地縉紳的反撲陷害……你連罷官也要給自己臉上貼金,不知有多少人為你抱不平。這都是你事先謀劃好的。」

  崔南軒不置一詞,只淡淡笑了一下。

  姚文達接著說:「霍明錦已經把沈介溪的左膀右臂斬斷了一個,京師傳出消息,前不久楊閣老獲罪入獄,死在錦衣衛手上,現在內閣空出一個位子,首輔沒人敢動,其他幾位閣老想爭一爭次輔的名頭,皇上讓六部舉薦人才入閣參與機務,呼聲最高的是翰林院學士……翰林院學士和我有半師之誼……」

  崔南軒臉上神色微微變了變,垂下眼眸。

  以前內閣幾位閣臣要麼是沈介溪的人,要麼畏懼沈介溪,諸事不管,一心和稀泥,要麼年事已高精力不濟,朝政由沈介溪牢牢把持。現在霍明錦除掉對沈介溪忠心耿耿的楊閣老,誰接替楊閣老成為新的閣臣,很可能改變內閣一人獨大的局勢。

  翰林院學士姓王,素來與沈介溪不和。皇上登基那年,沈介溪命翰林院著書,翰林院上上下下花了三年時間才將書寫完,然而等獻書時,沈介溪絕口不提翰林院的功勞,說書是由他自己編寫的。翰林院學士王大人發現沈介溪厚著臉皮只署他一個人的名字,當場氣得破口大駡,被沈介溪找了個由頭罰了半年的俸祿,翰林院敢怒不敢言。

  姚文達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他神情鄭重,一字字問:「崔南軒,魏氏如果還活著,你會怎麼做?」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裡,不必再點明。

  崔南軒低頭看著炭火。

  …………

  他覺得霍明錦很蠢,完全就是一個莽夫,從海上歸來,殺浙江巡撫,和侯府斷絕關係,接任錦衣衛指揮使,追殺徐延宗,幫皇帝廢后,直接和一手遮天的首輔沈介溪打擂臺……

  有勇無謀。

  現在他殺了楊閣老,斬掉沈介溪的臂膀,大臣們蠢蠢欲動,準備趁他和沈介溪鬥得你死我活之時,趁機扶持新的勢力。

  霍明錦為了報仇不顧一切,最後卻得不到任何好處,等沈介溪倒臺的那一天,皇上卸磨殺驢,他也風光不了多久。

  真是個不顧後果的莽夫啊,孤軍奮戰,明知前路風霜刀劍嚴相逼,還是毅然迎難而上,根本沒給自己留任何後路……

  可這個莽夫,卻又心細如髮。

  皇上賞給他的金銀財寶,他分文不要,全部拿去充當恤銀分發給陣亡將士的家人。他找準時機,趁皇上龍顏大悅時為魏家求來恩典,曝屍荒野的魏氏一族得以入土為安,他一直在暗中搜尋雲英……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還活著,送她返鄉,若不在人世了,也要找到她的屍骨,讓她可以和家人團聚,不能讓她孤零零一人流落在外。

  …………

  朝中大臣嘲諷霍明錦不知死活,可如果沒有霍明錦出頭牽制住沈介溪,他們早就被沈黨趕出朝堂了,哪還有閒情躲在一邊看熱鬧。

  崔南軒知道自己是個冷漠無情之人,但此刻,他心裡也不由一哂,原來自己可以卑鄙到這個程度。

  姚文達這是在拉攏他,翰林院王大人顯然想把次輔的位子搶到手。

  翰林院需要他的幫助。

  王大人大概篤定他一定會答應,因為人人都知道他有野心,而且他的妻子魏氏一家間接死在沈介溪的謀害之下。

  不論是從道義感情上,還是為名聲著想,他答應和王大人合作,對他來說,百益無一害。

  如果雲英在世,這是他獲取原諒的最好方式,以為她報仇的名義扳倒沈介溪,以後誰還會罵他自私自利不顧岳家死活?

  最重要的是,他不甘於一直聽從沈介溪,姚文達看出他有脫離沈黨之心,他和王大人一派利益一致,是最好的同盟。

  霍明錦不懼沈介溪,直接拉開陣勢和沈黨爭鬥。

  他們這些大臣本應該助他一臂之力,卻因為愛惜羽毛而置身之外,在背地裡隔岸觀火,準備等兩敗俱傷之際坐收漁翁之利。

  其他文臣和魏家非親非故,選擇作壁上觀也沒什麼,他是魏家的女婿,雲英的丈夫,也冷眼旁觀,直到姚文達以情動人,勸說他和王大人合作,他才起了試一試的念頭……

  卑劣如此,陰險如此。

  …………

  「姚兄,王大人果真有把握一定能入閣?」崔南軒抬起頭,淡然道,「等他入閣以後,我再給你答案。」

  他不會因為姚文達的幾句話就貿然下注。

  聽了他思考過後給出的回答,姚文達沒有露出失望之色,反而笑了笑,笑容蒼老,「我是過來人……崔南軒,你比你自己以為的更在意魏氏,你只能和我們合作,否則你一輩子良心難安。」

  「良心?」

  崔南軒也笑了一下,站起身,長袖拂過火盆,差點燒著,「從踏入官場那一天起,我早沒了良心。」

  帶著良心在官場上掙扎,太苦了,苦得他寸步難行。

  他現在只有狠心和野心。

  …………

  崔南軒緩步走下臺階。

  隨從迎了過來,拱手道:「大人,小的一直在這裡守著。傅雲出來以後直接去了灶房,沒有躲在暗處探聽。」

  崔南軒點點頭。

  …………

  等崔南軒在隨從們的簇擁下離開,傅雲英從灶房走了出來,端著茶盤走到病榻前。

  姚文達躺在枕上喘氣,剛才說了太多話,額前鬢邊沁出細密的汗珠。

  他接過茶杯,吃了幾口茶,慢慢緩過勁兒,瞥一眼傅雲英,「你曉不曉得我為什麼請崔大人過來?」

  傅雲英垂目答:「大人……是為了我二哥?」

  她剛才在灶房幫老僕煮茶,老僕告訴她姚文達時常打發人去請崔南軒過來說話。崔南軒賦閑在家,除了每隔十日去江城書院講學,剩下的時間閉門讀書,不見外人。姚家僕人一再懇求,他才偶爾過來露露面。

  姚文達橫看崔南軒不順眼,豎看還是不順眼,病中一而再再而三請仇人上門,肯定不只是懷念往事那麼簡單。

  她每次上門拜訪,姚文達都會拉著她問傅雲章的事。

  傅雲章寄回來的書信上,也一再囑咐她務必替他照應好姚文達。

  想來想去,傅雲英覺得姚文達留下她的目的肯定是因為傅雲章,那麼他找崔南軒訴說往事,應該也是為了同一個目的。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姚文達詫異了一瞬,打量她幾眼,面露贊許,忽然皺眉,說起另一個話題,「我覺得你有些面善。」

  傅雲英面不改色,「大人見過我的妹妹,我和我妹妹雖不是一母生的,但旁人都說我們眉眼很像。」

  姚文達回憶了一下,低聲喃喃,「難怪,我確實見過你妹妹,仲文帶她來過這裡……」

  傅雲英笑了笑。

  「你可會射覆?」姚文達問她。

  她點點頭。

  「那你們兄弟倆私下裡有沒有什麼約定的暗號標記?」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道:「沒有什麼特殊的暗號,不過我可以在信中暗示二哥,除了他沒有人看得懂我到底寫了什麼。」

  她和傅雲章玩過射覆,當時在場的只有丫頭,她們不識字,不知道他們倆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可以拿那天的射覆遊戲暗示傅雲章信上的內容有特殊意義。

  「很好。」姚文達臉上露出笑容,「你給你二哥寫封信,告訴他南邊的雀鳥要往北邊飛了。」

  南邊的雀鳥,說的是崔南軒。

  崔南軒罷官歸鄉不過數月,這麼快就要返回京師?

  傅雲英怔了一怔,隨即一陣心驚肉跳。

  二哥還未參加會試……就已經捲進朝堂爭鬥中了……難道他獲得姚文達賞識的時候就開始幫姚文達了?

  他這次提前北上赴考……真的是被陳老太太逼迫的嗎?

  「雲哥,我和你二哥也有書信往來,他多次在信上提起你,你年紀雖小,卻很懂事,這事不要對外人說起。」

  見傅雲英沉默,姚文達以為她沒聽明白,苦笑著說,「我寫信告知你二哥此事,不如你給你二哥寫信穩妥,明白嗎?」

  傅雲英點了點頭。

  如果傅雲章這次北上身負重要任務,那來往書信很可能都不安全。在外人眼裡她只是個半大少年,沒有人會把她的信當回事。

  姚文達又叮囑了一句:「現在就寫,等我看過後,儘快送出去。」

  傅雲英走到博古架後,找到筆墨文具,定定神,提筆寫下一封信。

  信寫好,她吹乾紙上墨蹟,送到床前給姚文達看。

  「我不是讓你寫南邊的雀鳥嗎?你怎麼沒寫?」

  看完信,姚文達皺眉問。

  傅雲英道:「大人讓我給二哥留下暗號,既然是暗號,自然只有我和二哥看得懂。」

  姚文達挑挑眉,捂著胸口咳嗽幾聲,臉上泛起幾絲不自然的紅,「好,這樣也好。回去後把信寄出去。」

  傅雲英答應下來。

  …………

  出了姚家院子,傅雲英吩咐等在外邊的王叔和王大郎,「讓鋪子裡的掌櫃給黃州縣那邊捎句話,我要見孔秀才。」

  王叔應喏。

  傅雲英臉色陰沉,按了按藏在懷中的書信。

  她必須先弄清楚傅雲章北上的目的是什麼,才敢將信送出去,萬一姚文達是騙她的,她的一封信很可能將毫不知情的傅雲章置於風口浪尖處。

  雖然她心裡隱隱有種感覺,姚文達沒有騙她,這人向來沒什麼心機,不然不至於仕途屢屢受挫。而且姚文達說了很多只有她和傅雲章知道的事情。

  二哥不是不想當官麼?

  她茫然了片刻,忽然聽到旁邊飄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傅少爺是不是要回書院?我們大人剛好順路,天色已晚,不如一道同行。」

  崔南軒的隨從中,石頭跟了他最久。上輩子她每次回娘家省親小住,都是石頭接送。

  「不敢打擾崔大人。」

  傅雲英回過神,眼眸低垂,淡淡道。

  石頭咧嘴一笑,「傅少爺少年英姿,武昌府誰不曉得?大人早就想找個機會和少爺一敘。」

  語氣是客客氣氣的,但傅雲英明白,自己沒有拒絕的資格。

  她抬起頭。

  巷口拐彎的地方停著一輛馬車,車簾半捲,崔南軒端坐其中,手裡拿了本書在看,姿勢隨意,透著股漫不經心的感覺。

  周圍隨從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不知他等了多久。

  傅雲英回頭,示意王叔和王大郎跟上。

  石頭引著她往前走,「我們大人最欣賞傅少爺這樣的後生了,傅少爺不必緊張。」

  傅雲英怎麼可能不緊張,畢竟是在一起生活幾年的人,同床共枕,耳鬢廝磨,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能從她的言行習慣中認出她來,應該只剩下崔南軒了。

  不過她記得崔南軒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以他的性子,就算察覺出什麼不對勁,應該不會懷疑她的身份。

  她面上平靜淡然,心裡卻轉過無數個念頭,短短一段距離,彷彿比書院大門前那道高聳的長長的階梯還要難走。

  石頭掀開車簾,「大人,傅少爺來了。」

  崔南軒沒抬頭,盯著手中的書,輕輕嗯一聲。

  石頭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請。」

  鑲邊錦靴踩在凳子上,雙腿有些發軟,傅雲英眼皮低垂,濃睫掩住雙眸,彎腰坐進車廂。

  車把式揚鞭,馬車顫動了幾下,車輪軲轆軋過坑窪不平的青石板長街。

  傅雲英盤腿坐著,儘量不去看和自己只有一臂之距的崔南軒。

  他靠著車壁看書,神情專注,眼角風掃都不掃她一眼。

  馬車晃動顛簸,兩人一個安安靜靜看書,一個坐著想心事。

  半晌後,崔南軒突然皺了皺眉。

  這情形彷彿有些似曾相識。

  陪她回魏家,他低頭看書,她坐在一邊,掰著手指頭默念要送給哥哥嫂子們的禮物,怕打擾到他,她幾乎不出聲,一個人也能高高興興,嘴角一直翹著。

  他出了會神,合上書本。

  就在傅雲英以為崔南軒會一直沉默到馬車抵達書院時,車廂裡響起他溫和的聲線,「可看過公安三袁的文章?」

  公安三袁說的是袁宏道、袁中道、袁宗道三兄弟,三人是湖廣公安縣人,主張文章應該直抒胸臆,不事雕琢,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兄弟三人是公安學派的領袖人物,反對把持文壇的復古學派,和主張復古,認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曆以後書勿讀」的文人尖銳對立。

  傅雲英看過袁宏道的文章,不過她沒說,低著頭答:「還未曾讀。」

  「我看過你的文章,善於模擬,字字鏗鏘,氣勢雖足,但少了些率真自然。」

  一本書遞到傅雲英面前。

  「這是玉蟠先生的《白蘇齋集》,拿去仔細研讀。」

  傅雲英想了想,拒絕的話太刻意了,只得接過書,「謝先生指點。」

  崔南軒在江城書院講學期間,書院的學生以「先生」稱呼他。他平易近人,風度翩翩,很受學生們歡迎,連教授們也為他的風采和才學所折服,以學生之禮奉承。陳葵、蘇桐、袁三他們都曾被他當堂點名提問。她一直找機會避開講學,沒和他碰過面。

  早晚會遇上,習慣了也就沒什麼了,反正兩人之間再無瓜葛。書可以交給山長,由山長代還。

  這時候她不得不為自己當初改寫台閣體而感到慶倖。她不只善於模仿文風,也會模仿哥哥們的筆跡,連崔南軒的筆跡她也會。這一世第一次提筆寫字的時候,其實在甘州,買不起筆,她隨手折一根草根在沙地書寫,那時候她哪裡想過有一天會再見到崔南軒,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開始改寫最常見的台閣體。

  崔南軒認得她的筆跡,如果她還是用上輩子最常用的字體寫文章,很可能就露餡了。

  她一陣後怕,慢慢冷靜下來,手腳不像一開始那麼僵硬。

  那邊崔南軒又拿了本書翻開看,也沒再說什麼了。

  馬車繼續在大街小巷之間穿行。

  單調的車輪轉動摩擦聲中,突然響起一聲突兀的鞭響,車把式連聲籲歎,馬車陡然停了下來。

  傅雲英坐著想心事,猝不及防之下,差點往前栽倒,想到旁邊是崔南軒,她連忙伸出手臂穩住身形,硬生生和同樣沒坐穩的崔南軒拉開距離。

  「大人。」

  石頭奔到馬車前,掀開車簾,拱手小聲道:「是錦衣衛。」

  崔南軒拋下書,眉頭緊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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