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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10: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中秋

  傅家家僕半夜叩響門扉,驚起一陣狗吠,孔秀才披衣起身,一手執燈,一手放在燈前護著顫顫巍巍的燈火,迎了出來,卻見門外黑壓壓一群人,十數個短打衣著的僕從簇擁著傅雲章站在門階前,一大群人,卻只點了兩隻燈籠,暗處傳來馬嘶和車輪軲轆軋響坑窪地面的聲響,隱隱可以看清街角拐彎處兩輛馬車的輪廓。

  昏黃的燈光映出傅雲章清秀端正的臉孔,他身著一件寶藍色黑緣大袖道袍,頭戴儒巾,腰繫絲絛,腳踏高筒氈靴,迎風而立,聽到開門的吱嘎聲,撩起眼簾掃他一眼,微微頷首致意。身後書童背上背了隻大書箱,一副即將遠行的樣子。

  孔秀才哭笑不得,扯緊敞開的領口,哆嗦著道:「據說你會出席此次中秋燈會,縣裡的嬌美小娘子們為此把鋪子裡時興的頭面首飾、稀罕的布料都買光了,你倒好,一聲不吭,就這麼走了?」

  傅雲章淡淡道:「我這一去,少則兩年,多則三年才能回來,家裡的事勞你多費心。」

  秋風蕭瑟,又是一天當中最冷的時候,孔秀才剛從熱被窩中鑽出來,冷得瑟瑟發抖,退後一步請傅雲章進屋詳談,笑著道:「什麼費心不費心的,你信得過我,我高興還來不及。等你哪一天發達了,我也好厚著臉皮找你討報酬。屆時你可別不認帳,我跟定你了!」

  傅雲章擺擺手,示意自己不進屋了,眼光往兩邊輕輕一掃,書童和其他僕人躬身退後,直到街角處才停下。

  他慢慢道:「賬上的事我已經交給妥帖的人照管,鋪子、田地、莊子分別由不同的人料理,後天他們會帶著今年的賬本過來見你。都是老實人,我走了以後,他們可能會吃虧,你不必苛責他們,守住東西就好。」

  他說一句,孔秀才應一聲。

  一一交代完畢,傅雲章輕聲道:「我母親和我妹妹煩你照應。我昨天訓斥過傅容,她是個窩裡橫,依她的性子,至少半年內不敢惹是生非。若她再胡鬧,不用和她講情面,罰她禁閉,直到我回來。在那之前,不管誰上門求親,盡力拖延,沒有我的准許,傅容不能訂親。」

  孔秀才點頭道:「你放心,我曉得輕重。」

  傅容是傅雲章的妹妹,如果有人趁傅雲章不在的時候哄騙陳老太太和傅容應下親事,給傅雲章找一門不靠譜的姻親,哪怕傅雲章考中狀元了,也只能忍氣認下妹夫。最好的辦法是等傅雲章回來後再為傅容選婿。

  「還有我母親……」傅雲章停頓了許久,道,「我娘近年來喜怒不定,性情不似以往平和……」

  陳老太太和傅雲章母子之間忽好忽壞、忽親忽遠的關係一直是傅雲章最大的心病,孔秀才和他認識多年,自然知道一二,聽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心裡輕歎一聲。

  還記得小的時候,他們每天一起去學堂念書。傅雲章住得遠,每天要坐船來回,坐一次渡船一文錢,長年累月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陳老太太為了供養傅雲章上學,天天早起織布,忙到半夜才能歇下。那時傅雲章曾說,等他出人頭地了,一定要好好孝順母親,讓母親過上老封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丫頭奴僕成群擁簇的富貴日子。

  經年過去,傅雲章實現了他的誓言,可陳老太太卻忽然和他疏遠了,母子倆同坐一張桌子吃飯時相對無言,見面就要起爭執。

  傅雲章以為母親怪他考中舉人以後忙於重振家業荒廢了學問才會發怒,身為局外人的孔秀才卻知道根由不在這裡。

  陳老太太吃了半輩子的苦,一朝揚眉吐氣,不僅生活上迎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併連性情也變了。傅雲章雖然待人冷淡,其實天性溫良,和中年以後脾氣古怪、暴躁刻薄的母親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母子倆不可能再和以前相依為命時那樣互為倚靠。

  曾幾何時,陳老太太也曾是一個溫柔賢惠的婦人,孔秀才少年時曾多次留宿傅家,雖然那時吃的是粗茶淡飯,但陳老太太待他很和氣。現在的陳老太太天天板著一張臉,不用開口說話,光是那張迅速蒼老的臉就透露出幾分刻薄相。

  「我認識你這麼多年,老太太看著我長大,捨不得難為我,你儘管放心。」孔秀才打斷傅雲章的話,嘿然道,「我讀書的本事不及你,哄人卻比你強多了,只怕等你回來的時候,老太太視我如親子,到時候你可別吃醋。」

  傅雲章一笑,沉吟片刻,其他事情之前已經叮囑過了,孔秀才和他認識多年,用不著一再重複。

  「還有英姐。」他最後道,「她幼年喪父,性子內斂沉靜,不大合群,實在過於孤僻了,我讓她有煩難之事時來找你……」

  說到這裡,他抬手揉揉眉心,笑著搖頭,「假若她果真碰到麻煩,八成不會來找你求助。」

  孔秀才撫掌輕笑,險些打翻油燈,「她不來,我主動過去求她讓我幫忙,不就行了?我臉皮厚,她趕我我也不走。」

  傅雲章輕輕嗯一聲。

  說了些其他瑣碎雜事,夜透輕寒,天邊漸漸浮起朦朧亮光。

  兩人相視一笑,拱手拜別。

  孔秀才抱緊雙臂,目送傅雲章一行人遠去。

  馬車駛過的聲音再次驚動不知誰家豢養的忠犬,狗吠聲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響亮,巷子裡的雞、鴨、鵝全都被叫醒了,雄雞打鳴、鴨子呱呱、大鵝嘎嘎,早起的婦人站在院子裡咒駡丈夫,嬰孩啼哭,嘈雜的聲音彙集在一處,終於催出一輪滾圓的紅日。

  朝霞噴薄,璀璨霞光迸射而出,光輝照亮半邊天空。沉睡了一夜的小城沐浴在蓬勃朝陽下,翹起的屋簷閃閃發光。

  孔秀才呆立良久,喃喃道:不錯,是個好兆頭。

  ※※

  等傅家人知道二少爺傅雲章天不亮悄悄離開黃州縣時,已經是中午了。

  傅雲英能猜出縣裡其他人的反應,無非是震驚失望,而其中最為黯然神傷的,當屬那些特地為他裁衣、打首飾,盛裝打扮的小娘子們。

  「陳姐姐哭得好傷心。」

  吃過午飯,傅桂手裡抓著滿滿一大把瓜子,找到丹映山館和傅雲英說話,一邊呸呸吐瓜子皮,一邊八卦道。

  陳知縣的女兒愛慕傅雲章已久,奈何神女有心,襄王無意。陳小姐倒也沒打算強求,不過傅雲章一直不訂親,她心裡難免存一分僥倖,盼著哪天守得雲開見月明,能等到傅雲章開竅的那一天。傅雲章常常去武昌府參加各種文會、詩會,在家的日子不多,前幾次中秋燈會他是在武昌府過的,今年他在黃州縣待的時日最長,眼看馬上就到中秋燈會了,陳小姐和其他閨閣小姐們一樣以為他會留在家中過節,欣喜若狂。小姐們暗中較勁,都想讓傅雲章眼前一亮,最好再來個一見傾心。中秋當日,小姐們一大早傅粉抹胭脂熏香搽口脂,打扮得百媚千嬌,還沒和其他人比個高低呢,就從家人或者丫鬟口中得知傅雲章已經走了!

  陳小姐當場大哭,把費了一個多時辰才搗騰好的妝容哭花了。

  這些事是梳頭娘子剛才告訴盧氏的,梳頭娘子不僅會梳複雜別致的髮髻,也能幫婦人們妝扮,常在內院行走,熟知本地七大姑八大姨們最為熱衷的八卦。

  傅雲英站在書桌前畫一張完成了一半的畫稿,笑笑不說話。

  趙師爺果然是孩子心性,傅四老爺準備了厚禮相贈,他如數退還,非要找她討拜師禮。她想了想,不想浪費時間和趙師爺兜圈子,直接問他想要什麼。趙師爺眉開眼笑,說他喜歡趙善姐的一幅中秋夜月圖,但沒好意思找趙善姐討,要她臨摹一幅孝敬他。

  傅雲英悄悄翻白眼,沒有原圖,她怎麼臨摹?

  好在趙師爺這一次收徒有備而來,直接把趙善姐臨摹的原圖帶過來了——趙善姐的中秋夜月圖是一幅模仿之作,和原圖比起來,趙師爺更喜歡趙善姐臨摹的那幅。

  「她畫的荷葉姿態舒展,葉片很大,可又很輕盈。」趙師爺再三強調自己最欣賞趙善姐那幅畫上的半池荷葉,其他的自然還是原畫更好,「你照著這個畫,荷葉那裡把葉片畫開一點。」

  說得簡單,隨隨便便掏出一幅畫讓她臨摹,而且還要一邊臨摹一邊想像她從未見過的趙善姐的畫,然後加以改動,這不是強人所難,而是異想天開。

  傅雲英一開始本想讓趙師爺換個要求,不過細想想後又改了主意,把那張原圖丟到一邊,直接畫荷葉荷花。

  趙師爺最喜歡趙善姐筆下的荷葉,那她就照著他喜歡的感覺畫荷葉好了,等到趙師爺滿意,再把整幅中秋夜月圖臨摹下來。

  她昨晚先畫出荷葉的基本形狀,待墨色半乾,加上葉脈、葉梗,今早等墨色完全乾透了,加花青略略罩染。然後動手畫另一幅,為節省工夫,每一幅她只畫一片荷葉。

  趙師爺是個急性子,言語間暗示想帶她去武昌府拜見趙善姐,「琴棋書畫,你得選一樣,讀書不能光讀書本,還有許多高雅的學問是書本上學不來的。」

  傅雲英和傅四老爺說了這事。

  傅四老爺又驚又喜,當場表示親自帶她去武昌府,如果可以,住下也使得,他會派幾房忠厚家人在武昌府照顧她,或者韓氏也搬去,「你不用擔心你奶奶那邊,四叔為你做主。」

  好吧,趙師爺說風就是雨,傅四老爺不遑多讓,剛飄來一朵黑雲,大雨就嘩啦啦傾灑而下。

  傅雲英以前聽人說過,像趙善姐那樣聲名遠揚的畫家收徒和一般老師收學生不一樣,畫壇師徒之間的關係有點江湖氣。

  文壇有不同的學派,畫壇也有,當今畫壇以文人畫一家獨大,要想成為名畫家,首先必須是個熟讀諸子百家的飽學之士,否則不管畫得多好,基本得不到主流的認同。

  簡單來說,世人認為有才學的人筆下的畫才有格調,有靈魂,有情趣,有神韻,有深遠的意義。而那些專門以畫畫為生的匠人所畫的畫和裝飾房屋的擺設玩器一樣,只是不入流的玩意而已。

  比如京師那些專門為皇族繪畫的宮廷畫師,雖然技藝高超,但始終不被文人們認同,他們自己也自慚形穢,在文人面前抬不起頭。

  趙善姐是趙家嫡女,雖然家道中落,但家學淵源,屬於文人畫派別。傅雲英如果拜她為師,自然等於投入文人畫一邊。

  傅雲英暫時不想去武昌府。

  傅桂看她一邊忙活還要一邊分神聽自己囉嗦,有些羞赧,吃完瓜子,喉嚨乾渴,拍拍手,走到外邊倒了兩杯茶,托著葫蘆形茶盤回到窗前,一杯遞到書桌旁,「英姐,吃茶。」

  傅雲英嗯一聲,卻沒有動。

  直到茶水徹底涼了,傅雲英也沒吃上茶,盧氏派小丫頭過來請兩人去正院,長輩們梳好頭了,輪到梳頭娘子為她們姐妹三人梳髮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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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裡關於文人畫和匠人畫的派別屬於本文私設,真實歷史上不同朝代有不同特點,比文裡複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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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21: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陰影

  還沒走進盧氏平日起居坐臥的房間,傅雲英就聞到一股甜膩的刨花水香味兒。

  家裡幾個長輩平時只梳矮髻,以巾帕包髮,不大用刨花水,今天過節,特意請梳頭娘子上門梳頭髮,這才講究起來。

  廂房裡間,韓氏臉紅紅的,坐在椅子上對著敞開的後窗攬鏡自照,摸摸這,摸摸那,渾身彆扭,伸手想把鬢邊一對白玉萬字雙兔鎏金銀簪子給摘下。

  盧氏劈手打開她的手,笑盈盈道:「這是應節的東西,家裡人人都要戴的。」

  韓氏往傅三嬸頭上瞟幾眼,見她果然也戴了一對月兔簪子,搓搓手道:「我毛毛躁躁的,外邊黑燈瞎火,什麼都看不清,要是不小心碰掉了,我得心疼死。」

  「有丫頭們看著呢,用不著嫂子你操心。」盧氏笑道。

  韓氏嘿嘿一笑,心裡暗暗想,夜裡出去逛的時候一定要當心,這滿頭金啊銀啊的都得看牢了,不能讓別人占了便宜去。

  妯娌幾人說笑幾句,看到傅月、傅桂和傅雲英姐妹幾人進門,招手讓幾人去窗下鏡臺前就坐,笑眯眯道:「今晚去逛燈會,讓婉姑給你們梳個時興的髮髻。」

  傅月俏臉緋紅一片,含羞帶怯走到鏡臺前,低頭絞著衣角。

  梳頭娘子婉姑打量她幾眼,扶她坐下,嘖嘖道:「小姐花容月貌,瞧瞧這面皮,多嬌嫩!」

  一邊不住口地奉承盧氏,一邊打散傅月的辮子,重新幫她梳通長髮。

  盧氏嘴角微翹,笑而不語。

  傅桂噗嗤一聲笑了,趴到傅雲英肩膀上和她咬耳朵:「她以為是包餃子嗎?還麵皮,我還餃皮呢。」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婉姑賣力討好盧氏和傅月,傅桂渾身不得勁兒,非要說幾句酸話才舒服。但如果婉姑說傅月的不是,那頭一個跳腳的也會是傅桂。

  傅月的丫鬟把她的首飾匣子搬了過來,一套套簪環拿出來放在她鬢邊比對給婉姑看。婉姑比較了一會兒,選出幾樣,問過盧氏的意見,最後給傅月挑了一套葫蘆形的松鼠葡萄穿珠花的對釵,配草蟲短銀簪,耳邊一對光澤細潤的玉兔耳墜子,腕上籠累絲銀鐲子,腰間繫絲絛,戴環佩七事。

  婉姑裝扮好傅月,接下來輪到傅桂。

  房裡的丫頭婆子一半幫婉姑打下手,一半圍著打扮得粉光脂豔、顏色比平時柔媚幾分的傅月不住誇讚,傅雲英趁機走到盧氏跟前,踮起腳,和盧氏耳語幾句。

  盧氏看她走近,微笑側耳聽她說話,少傾,面露驚訝之色,怔了怔,垂目看她幾眼,遲疑了半天,皺眉道:「也好,既然你四叔應允了……」

  得到盧氏的允許,傅雲英扯起嘴角笑了笑,轉身和韓氏、傅三嬸打了聲招呼,帶著養娘、丫頭回房換衣。

  …………

  傅月和傅桂準備停當,對望幾眼,笑著打趣對方幾句,抬頭四顧,沒見到傅雲英的身影,走到外邊走廊上,也沒找到人。

  「英姐是不是害羞了?」傅桂拍拍手,笑道,「別躲著了,有什麼難為情的?」

  她話音剛落,餘光瞥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官人從長廊深處走了過來,眉頭輕皺,心下疑惑:大過節的家家團圓,誰會選在這時候來家裡做客?莫非是傅雲啟和傅雲泰交好的同窗?

  來客身量不高,看樣子年紀比傅雲泰還小,卻氣度不凡,清秀俊逸,皮膚白皙,穿一件寶藍色暗紋寧綢長衫,手執灑金川扇兒,足蹬烏墨緞靴,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勃勃英氣,不知是誰家的翩翩少年郎。

  這小官人生得實在好看,一下子把縣裡的少爺公子們全比下去了。傅桂仗著對方年紀不大,明目張膽盯著他看了又看。

  少年察覺到她窺視的目光,含笑一拱手,朝她微笑致意。

  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卻讓傅桂頓時心跳如鼓。她心裡一個咯噔,飛快收回目光,側身藏進廊柱後頭,忍不住啐道:哪來的登徒子,竟然如此輕薄!

  等等,那少年生得唇紅齒白的,雙眸幽黑,鼻樑挺直,有些面善,好像在哪兒見過……

  發燙的雙頰霎時恢復正常,傅桂猛然一個轉身,少年已經走到她面前不遠處,她看著少年,目瞪口呆,嘴巴越張越大,半天合不上。

  「英姐!」

  少年嘴角微微翹起,合上摺扇,向她作揖道:「桂姐,小生有禮了。」

  向來伶牙俐齒的傅桂沒來由一陣羞惱,張口結舌,面紅耳赤,一跺腳,轉身跑回房。腰間環佩七事叮叮響。

  傅雲英愣了片刻。她年紀小,穿男裝還處於雌雄莫辯的階段,剛才在房裡換上這套韓氏為她裁的新衣裳,梳男童髮髻,再模仿傅雲章平時的樣子走路、說話,養娘和丫頭們笑得前仰後合,都說她看起來就像好人家嬌養出來的小官人。她覺得養娘是哄她玩的,沒帶丫鬟,獨自出了丹映山館,一路走到正院來,想看一下府裡下人們的反應。

  院子裡灑掃的婆子果然沒有認出她來,以為她是傅雲啟和傅雲泰的客人。連事先知情的傅四老爺第一眼看到她也沒注意到,皺眉問她是誰家娃娃,怎麼跑進傅家內院了。

  她表明身份,傅四老爺呆了一呆,走到近前抓著她的肩膀看了又看,捧腹大笑:「英姐,你比你兩個哥哥俊多了!」

  笑完,非要拉著她去和傅雲啟他們比一比,看誰更體面俊秀。

  傅雲英好容易勸玩興大發的傅四老爺消停下來,過來找傅月和傅桂,看傅桂的反應,頭幾眼應該沒認出她。直到她刻意走近了,傅桂才覺出不對勁。

  至於傅月,她正兩手搭在額前四處張望,在到處找傅雲英,壓根沒發現男裝打扮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妹妹。回眸間目光直直和傅雲英對上,怔愣幾息,退後半步,問旁邊的丫頭:「是哪房的小官人?」

  這是把傅雲英當成族裡的堂弟了。

  丫頭們一開始和傅月一樣認為傅雲英是傅家的小少爺,聽她和傅桂開玩笑後方恍然大悟,這會兒見傅月問起,抿嘴笑:「這位小官人月姐常見的,月姐再看看。」

  傅月滿腹狐疑,帶著疑惑的目光落到傅雲英臉上。

  半晌後,她啊了一聲,登時浮起滿臉笑容,「英姐!」

  又是驚訝又是好笑,上前幾步,拉著傅雲英左看看右看看,摸摸她白淨嚴肅的小臉,「我還以為是哪家的小少爺呢!」

  傅雲英笑笑,望著傅桂跑遠的方向,眉頭輕蹙,傅桂既然已經認出她來了,為什麼要跑開?

  …………

  盧氏和傅三嬸看到男裝打扮的傅雲英,又是一陣笑鬧驚歎。韓氏今早見過傅雲英試穿綢衫,已經開了一回眼界,但看到斯文俊秀的傅雲英跟在傅月身後進門,還是忍不住擦擦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傅四老爺叮囑家中女眷不要聲張此事。家裡人雖然不知道叔侄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仍然含笑應下。盧氏讓婆子出去警告內院的下人,誰敢多嘴,立時發賣,僕婦、丫頭們忙恭敬應了。

  長輩們憐愛疼惜,多有寬容,傅雲英卻在這時做了一個決定。

  她得去武昌府。待在黃州縣,傅家其他房的親戚固然沒怎麼見過她,不記得她的相貌,但人多口雜,她以男裝示人只是權宜之計,早晚會露餡。不如索性早點離開,武昌府認識她的人不多,她可以直接以另一個身份出現在其他人面前。她並不怕被人發現自己是女子,而是為傅月和傅桂考慮,同在一間屋簷下生活,她的舉動或多或少會影響到兩個姐姐的名聲,在她還沒有強大到確保能庇護親人之前,適當保持距離對她們都好。

  她不想給姐姐們的親事帶來不好的影響。

  …………

  一家人出發去江邊竹樓看戲時,傅雲啟和傅雲泰認出跟在傅四老爺身邊的小官人是五妹妹,差點驚掉下巴。

  傅雲英沒和傅月、傅桂同車,在傅雲啟兄弟倆目光灼灼,帶著無形壓迫力的注視中,大大方方由王叔抱上毛驢,調整好姿勢,側首朝兄弟倆一笑,輕搖摺扇。

  傅雲啟頭皮發麻。以前他就有點怵五妹妹,現在五妹妹換了男裝,舉手投足和大房的二哥傅雲章有幾分相像,他更怕她了。

  二哥人品出眾,族裡的少年郎們從小被長輩們揪著耳朵耳提面命,要他們好好跟著二哥學。他們起先不服氣,扯著嗓子和長輩對喊,後來他們發覺自己拍馬都趕不上二哥的十分之一,只能老老實實當鵪鶉。不管多刺頭的傅家子弟,看到二哥,先得打個哆嗦,然後趕緊想辦法能躲多遠躲多遠,避貓鼠也沒他們反應快。

  傅雲泰沒看出傅雲英和傅雲章的相像之處,但本能讓他打了個顫,聲音發抖,「九哥,我覺得心口有點不舒服。」

  「我也是。」傅雲啟捂臉長歎一聲,「我以為等英姐長大一點,我們就能鬆口氣了,至少在外邊能鬆口氣,孫先生不會一直教她……」

  傅雲英不僅刻苦勤勉,還進步飛快,有她在一旁對比,兄弟倆幾乎每天挨打挨駡。孫先生恨鐵不成鋼,兄弟倆也急啊!好在傅雲英是妹妹,妹妹的書讀得再好,只有他們家裡人和孫先生曉得。等傅雲英長大幾歲,一定會忙於備嫁之事,到那時他們倆就能脫離苦海啦!

  可現在……五妹妹竟然穿起了男裝!她這人一肚子心眼,絕不是一時興起才穿男裝的。可以想見,以後他們很可能在傅家內院以外的課堂上看到五妹妹的身影……五妹妹就是他們的剋星,無處不在,像二哥那樣把他們遠遠甩在後頭,他們在後面苦苦追趕,而長輩們拿著大棒鐵錘緊跟在他們身後,一邊罵他們不爭氣,一邊催促他們趕緊追上去……

  兄弟倆對視片刻,一種不詳的感覺浮上他們心頭,久久不散,而且越來越強烈。

  …………

  傅月和傅桂擔心傅雲英被人衝撞,一晚上頻頻回頭看她,後來不知不覺被燈會上熱鬧的景象奪去注意力,才放下這事。等她們猛地想起妹妹、焦急張望時,傅雲英正泰然自若地和陳知縣夫婦交談。

  陳知縣和知縣娘子到傅家的竹樓來給陳老太太送禮,順路和傅四老爺打個招呼。知縣娘子看到傅四老爺身邊立著一個粉妝玉琢、沉靜斯文的小官人,心裡喜歡,問他叫什麼名字。她平素只和大房、族長四老爺來往,沒見過傅雲英。

  傅四老爺臉不紅,心不跳,哈哈笑道:「他是泰哥和啟哥的弟弟雲哥,排行十一。」

  傅雲英無語了一會兒,雲字是傅家這一輩的排行,直接說她叫雲哥,那她的名字豈不是傅雲雲?

  那頭知縣娘子和陳知縣顯然沒發現這一點,笑呵呵讓伺候的丫頭送上見面禮。

  傅四老爺推辭了一番,厚著臉皮收下,讓傅雲英給陳知縣見禮。

  傅雲英依言照做。

  陳知縣忽然咦了一聲,捋鬚端詳傅雲英,目帶疑惑。

  傅四老爺臉上一僵,心都提了起來。

  卻聽陳知縣笑道:「倒有些像雲章的品格。」

  傅雲章並未取字,長輩和遠近朋友一般直呼他的名字。

  聽了陳知縣的話,傅四老爺揪著的心重歸原位,嘿然道:「太爺好眼力,雲哥跟著他二哥讀了幾天書,他二哥也這麼說。」

  陳知縣聞言,眼珠一轉,目光愈加慈愛,把傅雲英誇了又誇。

  …………

  接下來傅雲英還見了傅家其他房的長輩們。

  天色昏暗,燈火發黃,她比剛從甘州回來時長高了許多,即使是早前曾見過她的堂叔堂伯們,也沒發現她的異常,大多數人猜測她應該是傅四老爺從外邊撿回來的孩子。

  傅三叔和傅三嬸只有傅桂一女,傅三嬸早年吃了太多苦,郎中說她傷及根本,以後不能生養了。大吳氏明面上沒說什麼,背著人卻暗示傅四老爺想辦法給傅三叔納妾,不用擺酒,只挑個能生養的屋裡人就夠了,不能叫三房斷了香煙。傅三叔得知大吳氏的打算後,頭一回壯起膽子和大吳氏吵了一架,事情最後不了了之。

  傅雲啟是傅家抱來養大的,以後會繼承傅老大這一支。於是,「雲哥」被族裡的人想當然看成傅四老爺給傅三叔找來的嗣子。

  當然,也有人暗地裡懷疑雲哥是不是傅四老爺養在外面的庶子。

  不管族裡的人怎麼胡亂猜測傅雲英的身份,從始至終,沒有人質疑她的性別。

  她鬆口氣,這大半年的苦功沒有白費。

  …………

  她和傅雲章相處日久,並不只是跟著他學讀書寫字而已,他的一言一行她都牢牢記在腦海中。她畢竟是女子,學不來傅四老爺的粗豪氣,傅雲章溫文爾雅,是最適合的模仿對象。而且傅雲章很願意教她怎麼以男子身份和其他人打交道,因為這會給她帶來更多機會。

  至於壓力和風險,對她來說不算什麼。

  傅雲章人前冷淡疏離,私底下愛逗她。曾一本正經叮囑她:「英姐,好好看,好好學,日後二哥要是哪天有難,說不定你可以效仿花木蘭,來一個代兄從軍。」

  傅雲英直接把他的話頂回去:「二哥,你並非軍籍,不會被強征入伍的。」

  傅雲章輕笑出聲,手指點點她的額頭。

  …………

  今晚她趁著中秋燈會試探一下效果,傅雲章說的沒錯,男子身份確實更加便利。

  回去得讓韓氏多裁幾套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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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燈會

  中秋燈會遠不及正月元宵的燈節熱鬧喜慶,但天氣較正月溫暖舒適,月色也更清麗動人,縣裡家家戶戶傾巢出動,男女老少、黃髮垂髫結伴出行。江邊竹樓懸掛數千盞紅燈,流光溢彩,鮮明絢麗,蔚為壯觀。

  閃耀的彩燈倒映在黑沉沉的水中,猶如漫天繁星墜下,船在水中漂浮,水波蕩漾,皺起的漣漪折射出璀璨星光。憑欄俯視粼粼江浪,就像暢行浩瀚銀河,目之所及之處,一片輝煌星海。

  年長的女眷們仍在竹樓觀戲,年輕的少男少女聽見遠處街市傳來的喧鬧聲響,早就坐不住了,耐心等到戲臺上一折戲唱完,呼朋引伴,相攜下了竹樓,匯入主街的洶湧人流之中。

  傅雲英陪在傅月和傅桂身邊,看看街邊鋪子兜售的各種造型奇異的花燈、新奇玩具,嘗嘗小販賣力吆喝的小食果子,逛逛彩帛絨線店,在脂粉鋪子流連半柱香的工夫……這麼一路走走停停,遇到不少熟人,彼此寒暄片刻,各自分開。偶爾有面生的少年公子望著傅月或者傅桂發怔,傅四老爺立刻示意長隨去打聽對方的名姓家世,記在心上。

  也有膽子大的少年公子認出傅四老爺,直接攔下他們一行,請身邊人代為引見。

  傅四老爺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客客氣氣和主動自報家門的少年郎們攀談,既不會顯得太熱絡,也沒有冷淡到傷及對方的自尊心,矜持而和氣。

  傅雲英小聲問傅月,傅月含羞不說話,看樣子其中似乎並沒有她中意的小官人。

  當著養娘丫頭的面她不好追問,扭頭再看傅桂,傅桂朝她撇撇嘴道:「英姐,別管我,我如果看到順眼的,早和你說了!你問月姐吧,她非要別人問了再問才肯開口,生生急死你。」

  傅月臉頰發燙,小聲辯解:「隔得太遠……我也不曉得他們是美是醜,人品如何……」

  傅桂哼一聲,道:「管他呢!只要是合眼緣的,我全要打聽清楚了,免得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一個不成,我選十個,總得有個像樣的吧?」

  傅雲英笑了笑,輕聲道:「今晚只是出來玩,不一定就非要把親事定下來。月姐,四叔說了,你就當是鬧著玩的,喜歡哪個點點頭,四叔打聽清楚人品家世,確定那人是個體面正經人才會考慮以後的事。」

  傅月低頭絞帕子,半晌後,輕輕嗯一聲,點點頭。

  …………

  逛到戌時三刻,傅四老爺拍拍手,笑向傅月幾人道:「不早了,再逛一會兒就回去,家裡供了瓜果糖餅,你們幾個還要拜月的,祭拜完分月餅吃。」

  本地規矩,中秋當晚,小娘子於吉時拜月祈求青春美貌常駐,完成儀式後全家一起分食祭月的團圓月餅,許下對來年的祝願。拜月儀式由家中女眷操持,小少爺和大官人們只管吃酒看戲就行。

  傅家祭月的瓜果是石榴、西瓜、葡萄和蓮蓬,供花是桂花、玉簪、秋海棠。團圓月餅也叫油酥糖餅,中秋這晚先供給月宮裡的仙人食用,然後家人一起分吃,剩下一半收到陰涼乾燥的地方儲存好,可以一直放到年末再吃,完成「團團圓圓」的意頭。

  傅雲啟和傅雲泰愛吃團圓餅,一早就央求大吳氏今年做餅子的時候多放些果脯、瓜條、花生仁、玫瑰絲,外面買的團圓餅好看歸好看,餡料太乾,沒有自家做的香酥可口。大吳氏一疊聲應下,團圓餅做好了,先得供月,到夜裡祭月之後才能吃。

  傅月和傅桂走了一晚上,也覺乏了。傅四老爺讓長隨買了幾包糖果子、筍雞脯和惠泉酒預備帶回去孝敬大吳氏,正打算打道回府,王叔走過來道:「啟哥和泰哥在那邊和人猜燈謎,還不想走。」

  傅四老爺無情嘲笑自己的兒子和侄子,「就他們兩個?」

  王叔舉起一盞蓮花形狀的燈籠,道:「這是啟哥贏的。」

  傅四老爺挑挑眉,把油紙包遞給一邊跟著的長隨拿著,「過去看看。」

  …………

  一家掛滿各式花燈的臨街小鋪店門前,傅雲啟和傅雲泰兄弟倆正急得抓耳撓腮。

  …………

  黃州縣讀書人少,不比京師繁華昌盛,也不似南方文風濃厚,中秋燈會除了看戲以外,還有走月亮、舞火龍燈、點燈塔之類的慶祝方式,京師常見的猜燈謎在這裡不多見。

  書齋的店家自詡是個識文斷字的童生,經營的又是風雅買賣,特地命店夥計以絹紙書寫藏頭隱語的謎題,懸於燈上,供人猜射,猜中者可以隨意從店中挑選一盞從四川購來的花燈帶走。店家很體貼,大部分謎面是普通老百姓耳熟能詳的歷史典故或是詼諧的諺語,沒讀過書也能猜中幾個。

  彩頭只是幾盞花燈,不算什麼特別值錢的物件,但熱愛圍觀是縣裡人的天性,正經猜燈謎的只有幾個讀書人,看熱鬧的人卻裡三層外三層,圍得越來越多,把小巷子擠得水泄不通。街市上的行人看到書齋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奇之下也湧過來,到最後竟然聚齊數百特意穿上簇新衣裳過節的百姓。

  店家大吃一驚,忙命夥計提高彩頭,趁機宣傳書齋即將推出的幾部新書。

  漸漸的,書齋前正舉辦猜燈謎比賽的消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流傳開來,十幾個結伴賞月吟詩的書生慕名而來——一半純粹只是想當個消遣,另一半自然是為了那五兩銀子的彩頭。

  縣裡的讀書人都來了,傅家子弟不甘寂寞,也跑來湊熱鬧。傅雲啟和傅雲泰猜出幾個淺顯的燈謎,正洋洋得意,忽然看到和傅家有仇的周家子弟也在猜燈謎而且還比他們猜中的要多,前仇舊恨浮上心頭,狠狠道:「贏不了彩頭,也不能輸給周家人!」

  傅家子弟登時團結起來,誓要壓一壓周家人的氣焰。

  傅家人不待見周家人,周家人上次在傅雲章手底下吃了個悶虧,又何嘗看傅家人順眼了?

  兩廂隔著灼灼燃燒的花燈互相給對方甩眼刀子,脾氣最暴躁的幾個已經揎拳擄袖,隨時準備施展自己的拳腳功夫。

  傅家這邊一致推選蘇桐為代表,他因為受傷生生錯過考試,是大苦主,他們願意聽從他的指令。糊裡糊塗被眾人推到人前的蘇桐有苦說不出,要是早知道會碰到周家人而且還和對方僵持,他絕對不會跟著幾位好奇的同窗跑過來看燈謎!

  另一邊周家子弟隱隱以周大郎為首。

  周大郎年紀十四五歲,正是最爭強好勝的時候,皮笑肉不笑,掃蘇桐一眼:「常聽人說蘇家小官人聰穎好學,今日正好見識一下。」

  蘇桐心中雖極為厭煩這種為小兒意氣爭鬥之事,但周圍黑壓壓的人群看著,不能示弱,拱拱手,不卑不亢道:「不敢當,周兄年長於我,少時也有勤勉之名,愚弟久仰,請周兄指教。」

  自從上次端午競渡被蘇桐救下,傅雲啟、傅雲泰兄弟倆和他走得很近,見他接下周大郎的話,熱血沸騰,擠到他身邊,為他吶喊助威。

  店家見縣裡的讀書郎幾乎都過來了,喜得眉開眼笑,轉身回鋪子,爬上二樓,把提前製好的燈謎全都取出來供傅家、周家子弟比試。

  除了傅家、周家子弟,還有其他文人一同猜燈謎。店家提供紙筆,每掛上一盞燈籠,各人將猜出的謎底寫在紙上交給夥計,店家一一看過後,宣佈哪些人成功射中答案。圍觀的人群可以隨時加入其中,猜中最多者和猜中最難者都能拿彩頭,不講輸贏,皆大歡喜。

  當然,周家和傅家人之間的比賽店家不管,隨他們自己鬥氣。

  首先是最簡單的燈謎:

  南陽諸葛亮,坐在將軍帳,排成八卦陣,要捉飛來將。

  這一道題很簡單,謎底是蜘蛛。

  眾人揮筆寫下答案,幾乎都答對了。

  接下來是一句古詩:舉頭望明月。打一藥名。

  傅雲啟和傅雲泰低語,蘇桐眉頭輕皺,思考片刻後,寫下當歸二字。

  店家宣佈答案,果然是當歸。

  傅雲啟鬆口氣,拍拍蘇桐的肩膀:「桐哥,這一回一定要狠狠打周家人的臉!」

  蘇桐苦笑,他並不擅長猜燈謎。

  謎格多達幾十上百種,有的直接按著謎面的字面意思猜,有的要引申推演,有的諧音,有的拆分字形,有的把謎底的結構、部首、讀音重新解讀,才能扣合謎面。還有更複雜的,要把每一個字拆分為兩字或者三字,然後將謎底中的每一個字分讀一次後,再讀一次。或先讀本字,再讀分讀,或以字化為三、四字重讀。句底兩字成六或七或八個字,才能切合謎面,極為複雜深奧。有時候即使熟知幾十個謎格的格式,也往往無法在短時間內猜出謎底。

  雖然沒有戰勝周大郎的把握,他也要硬著頭皮撐下去,不能未戰而降。傅雲章剛剛離開黃州縣,正是他表現自己才能的絕佳時機,即使最後輸了,他也要輸得漂亮,方能收服一眾傅家子弟。

  …………

  傅雲啟和蘇桐站得最近,漸漸發現他似乎應對得有些吃力,心中焦急。拉著傅家子弟一起出主意,但他們的學問比不上蘇桐,蘇桐都猜不出的燈謎,他們更猜不出了,只能在一旁乾著急。

  傅四老爺一行人趕到的時候,被書齋前人山人海、比肩接踵的盛況驚呆了。

  傅桂踮腳往裡張望,小聲嘖嘖道:「原來好人家的少爺們全都躲到這裡來了,難怪剛才沒看到幾個中意的。」

  傅雲啟急得原地踏步,餘光掃見人群中的四叔和王叔幾人,愣了一下,目光隨之落到旁邊以男裝打扮示人的傅雲英身上,眼前一亮,撥開擋在面前的傅家堂兄弟們,擠到她面前,不由分說,拉起她就往蘇桐身邊鑽,「好妹妹,你過來幫幫桐哥,如果我們贏了,四叔會很高興的!」

  傅四老爺眼珠一轉,捋鬚想了想,沒有阻止傅雲英跟著傅雲啟離開。

  蘇桐還在為一道謎題犯難,察覺身邊多了一個人時,並沒抬頭看人。

  傅雲英很快弄清楚狀況,揮開傅雲啟的手,道:「我為什麼要幫桐哥?」

  人聲嘈雜,她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旁邊的傅家子弟沒聽清她說了什麼,看到傅雲啟拉著一個眼生的富家小少爺過來,嗤笑道:「這是你弟弟?還沒斷奶吧?能頂什麼用?」

  一人粗聲粗氣道:「快把你弟弟牽回去,別打擾桐哥。」

  說著話,直接大踏步走過來動手推傅雲英。

  傅雲英沒有防備,冷不防被人大力一撞,趔趄幾下才將將站穩。

  聽到有人拿傅雲英開玩笑,還上手推她,傅雲啟心中惱怒,一個錯步上前擋在妹妹身前,把她護在身後,下意識想反駁,忽然想起四叔交代過不能暴露她的身份,臉上慢慢騰起一片緋紅,甕聲道:「一邊去!我弟弟比你們強多了!」

  周圍人哈哈大笑。

  傅雲英沉默不語,冷冷掃視眾人一圈。

  她的目光像刺骨寒風一樣刮在傅家子弟臉上,眾人一時凜然,張狂的笑容慢慢凝結在臉上。

  傅雲啟和傅雲泰對望一眼,原來不止他們怕英姐,真是太好了!

  蘇桐低頭思考謎題,等回過神來時,才發覺身邊竟然安靜下來了,成天上躥下跳、唯恐天下不亂的傅家子弟們此刻乖順如綿羊。

  他挑挑眉,順著眾人的視線望過去。

  斯文俊秀的少年淡淡瞥眾人一眼,舉手朝店家示意,動作慢條斯理而又極為文雅。眾人不知他的身份,被他的氣度所懾,下意識退後一步,給他讓出道路。他面無表情,拔步走上前,接過紙筆,刷刷寫下幾個字,交還夥計手上。

  夥計雙手舉著裁剪成條狀的紙片奉給店家。

  店家展開紙片略掃一眼,一怔,臉上浮起驚訝之色,笑向眾人道:「這位小官人先寫出謎底了。」

  蘇桐雙眼微微眯起。

  周家人也愣住了。

  其他書生忍不住抬頭四顧,這小娃娃是從哪裡跳出來的?

  傅雲啟先是一呆,然後腦海裡突兀響起一句感歎:果然如此!

  他搖搖頭,恍然回神,扯扯傅雲英的衣袖,小聲央求道:「英姐,你怎麼自己猜呀?你是傅家人,應該和我們一起答題。」

  傅雲英嘴角一扯,瞥他一眼,冷淡道:「他們推我,我不高興,不想和他們平分彩頭。如果我出面贏了周家人,四叔會更高興。」

  傅雲啟唉喲一聲,「他們都答過好幾題了,你才剛來,臨時加入比賽太吃虧,你絕對比不過他們的。」

  傅雲英微微一笑,不說話了。

  夥計高唱一聲,店家看過眾人交上的紙片,搖搖頭,朝人群拱手,笑道:「時間已過,只有這位小官人猜中謎底,謎底是四個字:一日千里。這盞燈就歸這位小官人了。」

  眾人神色各異。店家剛才那道題出得刁鑽,只有「早晨」二字,謎格為合璧格。他們搜腸刮肚,還沒想起合璧格的具體格式,這名不見經傳的少年只看了一眼花燈,根本沒有加以思考,一揮而就寫下答案,可見一定是隨便瞎蒙的,可他竟然還真蒙對了!

  這說明要麼少年運氣好,要麼就是他把所有謎格背得滾瓜爛熟,根本不需要一個個套用格式,順手拈來,自然能飛快解出謎題。

  書生們心情複雜,圍觀的人群不懂什麼是謎格,什麼是拆分,什麼是堆金、破鏡、集錦、合璧,見傅雲英一人猜中謎題,轟然叫好。

  一片贊聲中,傅四老爺和傅桂的聲音最為響亮。

  傅雲英回首朝傅四老爺和傅月、傅桂點頭,傅桂更激動了,興奮地朝她搖手。

  這時,店家又掛出一盞花燈,上面貼了一條寫有古詩的絹紙:舉杯邀明月。謎底二字。

  這一題顯然是店家為了撫慰因為沒答出上一題而面色僵硬的一眾書生們,答案顯而易見。

  夥計還沒數夠九十九下,眾人都把寫了答案的紙片交上去。

  店家公佈答案:賞光。

  接下來,店家陸陸續續掛出金鐘格、回文格、簪花格、垂柳格、丹心格各種格式的謎面,有的易,有的難。

  簡單的謎面中,既有「鄉村四月閒人少。射二節氣名」這種極為常見的和節氣有關的通俗謎面,也有「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實新來轉一官。門狀送還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之類涉及到古人故事的風雅謎面。複雜的謎面則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如果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沒有人點醒,可能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謎底。

  就像攀登山峰一樣,時陡時緩,不會容易得讓旁觀的人覺得無聊,也不會讓答題的書生們太難堪。

  傅雲英一邊從容答題,一邊留意周圍人的反應,暗暗想,這書齋店家倒是個人才,知道怎麼適時挑起人群的興趣。

  人越來越多了。

  眾人絞盡腦汁,冥思苦想,最為出眾的蘇桐和周大郎大多數情況下能很快答出謎底,有時候也會被難住。她卻始終遊刃有餘,每一盞花燈剛掛上,她只需掃幾眼,馬上就能寫出正確謎底。

  這種表現很快引起店家的注意。傅雲英中途參加比賽,店家看她年紀雖小,但舉止不凡,一身清新雋永的書卷氣,穿的衣裳也體面,料想是誰家富貴家兒郎,沒有訓斥她搗亂,點頭許她加入比賽。想著多一個人熱鬧些也好,如果她答不出,自會含愧離去,卻不想這少年竟然聰穎異常,每一題都答得又快又準,全是正確謎底!

  為了打出名聲,店家可是把他這些年收集來的謎題全拿出來了,這少年到底是何方人士,怎麼反應這麼快?

  雖然少年猜對的總數偏少,但光憑他的過人表現,魁首非他莫屬。

  人群裡,一名面色蒼白的錦衣少年饒有興味地觀看眾人比賽猜燈謎,視線越過人頭攢動的圍觀百姓,落到傅雲英身上。

  「看著他,等比賽結束,帶他來見我。」

  黑暗中,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高壯男子一抱拳,沉聲應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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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裡的謎題,引用自《歷代燈謎賞析》一書。其實都挺簡單的,一看就知道答案,只是就跟腦筋急轉彎一樣,轉不過彎來的話要想很久很久。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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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21:4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破題

  當夥計敲響比賽結束的銅鑼時,書齋門前洶湧的人潮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周家大郎面色發青,握緊雙拳,身後的周家子弟亦一個個滿臉不甘之色,本以為可以和蘇桐比一個高下,沒想到突然冒出一個攪局的,單憑一己之力就把周家子弟和傅家子弟全比下去了。

  雖然他出現的時機尷尬,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是今晚當之無愧的贏家。

  店家親自將五兩銀子送到傅雲英跟前,蘇桐和周大郎表現出色,也得了彩頭。

  今晚的風頭全被傅雲英搶走了,蘇桐有些失望,臉上的笑容卻未減一分,將贏得的彩頭分與諸位同窗,笑向傅雲英道:「恭喜。」

  傅雲英垂目回禮,「承讓。」

  兩人目光相接,對視片刻,心照不宣。

  …………

  傅雲英瞞得過那些沒見過她或是見過但並未留意過她的傅家子弟,但蘇桐何等聰慧,又曾多次和她打交道,知道她是傅雲章親自教出來的,對她印象深刻,細看她幾眼,聽她說話,略一思量便能察覺出不對勁,再加上傅四老爺和傅月、傅桂都在一旁,傅雲啟緊緊護在她身邊,不用問,這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

  蘇桐年幼失怙,寄人籬下,傅雲章對他多有照顧,雖然礙於蘇妙姐,傅雲章面上待他淡淡的,私底下卻一直很關心他的學業,他若有懈怠之處,傅雲章總能第一個發現。怕他借住傅家不好意思朝傅三老爺張口,大房常常送來一些筆墨紙硯之類的文具。他不姓傅,可傅雲章再三叮囑族學的老師務必盡心盡力教他。他耍弄心機推掉和傅容的親事,傅雲章失望歸失望,過後仍然和以前一樣行事,並沒有因為他不想娶傅容而授意傅家人給他使絆子。

  傅雲章當年能以一己之力將之前欺辱過他們母子的族長一脈全部趕出黃州縣,絕非心地單純的癡愚之人。蘇桐明知他使的是懷柔手段收服人心,還是不可避免被他的風度為人所折服。

  後來傅四老爺把流落在外的侄女接回家中教養,蘇桐當時就猜傅雲章一定會暗中照拂那個五妹妹,傅雲章少時孤苦,看到和自己有相似遭遇的後輩,總是能幫則幫。果然如他預料的那樣,傅雲章似乎對傅雲英另眼相看,公然為她撐腰不說,竟然還將她引見給趙師爺。

  但之後傅雲章對傅雲英的種種出格的愛護舉動,連自以為熟知他性情的蘇桐也看不懂了。傅雲章人前溫文爾雅,其實冷淡疏離,看似對誰都好,認真細究起來,他和每一個人保持著不遠不近、不親不疏的距離。他可以大方釋放自己的善意,好到讓身邊的人感激涕零,也能隨時抽身而去,毫無留戀。他最為珍視之人是他的母親陳老太太,其他人在他眼中不過只是過客而已,沒有例外。蘇桐有種直覺,如果哪天自己觸犯傅雲章的底線,傅雲章處置他時絕不會留絲毫情面。

  傅雲英卻成了那個例外,傅雲章儼然把她視作親妹妹,推心置腹,呵護備至。惹得傅容大怒,頻頻說傅雲英的不是。

  她只是個鄉野丫頭,何德何能,竟能在短短一年內被傅雲章真正接納……

  蘇桐很好奇,傅雲章北上應考,起碼要兩三年才能歸家,這期間,傅雲英失去庇護,要怎麼在傅家立足?她只是個小娘子,終究還是得聽長輩的,等傅雲章回來的時候,她說不定已經定下親事,即將出閣嫁人。她的好日子該到頭了。

  …………

  然而此刻看著傅雲英落落大方應對身邊傅家子弟的探問,蘇桐明白,自己預見的狀況不會成真。

  傅雲英知道蘇桐在想什麼,不過她並不在意,蘇桐是個聰明人,而且向來低調,不關己事不張口,暫時不會當眾點破她的身份。

  至於以後,她自會想到應對之法。

  …………

  周大郎鐵青著臉劈手奪過夥計遞來的彩頭,揮開擋在身前的傅家子弟,幾步衝到傅雲英面前。

  「你想怎樣?!」傅家子弟群情激奮,推搡著擠到周大郎身前,「怎麼,比不過我們家雲哥,就想動拳頭麼?原來周家大郎只有這麼點氣量。」

  剛才傅家子弟心癢難耐,纏著傅雲啟追問傅雲英是他什麼人。傅雲啟見沒法蒙混過關,只好按著傅四老爺之前囑咐過的,告訴他們說傅雲英是自己的弟弟。傅家子弟樂不可支,既然真是傅家人,那也是他們的弟弟。誰敢欺負他們的寶貝弟弟,先過他們這一關!

  周大郎冷笑幾聲,目光直直射向人群當中的傅雲英,眼神帶著警告威嚇意味。

  傅雲英面無表情回望他幾眼,轉身走了。五兩銀子已經拿到手,被瞪幾眼又不會少幾斤肉,隨他去瞪好了。

  周大郎氣得咬牙。

  …………

  「四叔,給您。」

  傅雲英擠出摩肩擦踵的人群,雙手平舉,將五兩銀子交於笑得合不攏嘴的傅四老爺。

  傅四老爺咳嗽幾聲,挺直腰杆,在周圍圍觀的老百姓羨慕、好奇、嫉妒的注視中,慢騰騰地抬起右手,慢騰騰地拍拍傅雲英的肩膀,慢騰騰接過五兩銀子,再慢騰騰環視一圈,將眾人的豔羨盡收眼底,過足了癮,方喜滋滋道:「不錯。」

  傅雲英一笑。

  這時,一名穿長袍皂靴僕從模樣的男子分開人群,靠近幾人,做了個請的姿勢,沉聲道:「傅家小官人,我家公子有請。」

  男子態度傲慢,而且沒有自報家門,傅四老爺眉頭一皺,順著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七八個和男子差不多打扮的隨從站在角落處,當中簇擁著一名身材魁梧、膚色白皙的錦衣少年。少年目光閃動,含笑看著傅雲英,似是等著他們過去。

  這幾個隨從衣著體面,不比黃州縣富戶人家穿得差,走路悄然無聲,眼神淩厲,可能是練家子。錦衣少年雖年輕,隨從們的態度卻沒有一絲敷衍,極為恭敬殷勤,如此大的排場,可見少年非富即貴。

  傅四老爺心思轉得飛快,少年不是黃州縣人,可能是武昌府那邊過來遊玩的大戶人家公子,不想貿然得罪對方,但又惱怒於他倨傲失禮,不大想過去,他們雖然是平民百姓,也不能任貴人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遂道:「天色已晚,家中老母備下酒宴,等著一家團圓,我們即刻就要家去,請貴府公子見諒。」

  言罷,眼神示意王叔先帶傅月、傅桂和靠攏過來的傅雲啟、傅雲泰離開,拉起傅雲英的手緊隨其後,眨眼間走了個精光。

  …………

  角落裡,錦衣少年輕搖摺扇,眼看著傅家人如躲避瘟神一般跑了個乾乾淨淨,眼睛瞪得溜圓,疑惑道:「他們怎麼走了?」

  回來覆命的長隨繃著臉道:「傅相公說他急著家去和老母聚飲賞月。」

  啪的一聲,錦衣少年合上摺扇,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良辰美景佳節,耽誤他們團圓,委實不美。」他沉吟幾息,眼珠骨碌碌一轉,「既然如此,那我和他們一起去傅家不就好了?正好見識一下市井人家是怎麼過節的。」

  他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摺扇輕敲掌心,抬腳便走。

  長隨們互望一眼,知道這位主子向來是這麼個脾性,識趣地閉嘴跟上去。

  …………

  傅四老爺走出很遠後,回頭張望,發現剛才那名錦衣少年竟然光明正大帶著十數個人高馬大、橫眉怒目的長隨緊跟在後面,目瞪口呆。

  鬼鬼祟祟、心懷不軌的歹人見多了,忽然看到如此理直氣壯尾隨良家百姓的富家公子,見多識廣如傅四老爺也詫異了好久。

  「四叔,不妨見一見那位公子。」傅雲英扯扯傅四老爺的衣袖,小聲說,「先讓王叔送月姐、桂姐回去,打聽清楚他的身份,再做計較。」

  傅四老爺遲疑了一下,傅雲英給王叔使了個眼色,王叔會意,領著養娘、丫鬟護送傅月姐妹倆先走。

  傅雲啟和傅雲泰一頭霧水,看到傅月走了,下意識跟過去。只剩下傅四老爺和傅雲英留在巷口等錦衣公子,身邊七八個家僕默契圍成一個圈子,把叔侄倆護在最當中。

  「誒,你!」

  錦衣少年看到傅雲英停住不走,加快腳步,幾下子攆到他們跟前,帶著一臉歡快好奇的笑容問:「你怎麼猜出那些燈謎的?」

  傅四老爺愣了一下,微微側首,在少年那幾個穿長袍的家奴看不到的角度翻了個大白眼:為了幾個燈謎,至於緊追著他們不放嗎?既然知道他們姓傅,明天帶著禮物上門請教,他們難道還會把他打出門去不成?害得他以為對方想恃強淩弱,強行把英姐擄走呢!

  傅雲英面色不改,她猜到少年想見自己的目的應該就在那些燈謎上。

  她沉默不語,撩起眼簾看一眼傅四老爺。

  傅四老爺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輕咳一聲,代她答道:「學問之事,哪是一兩句能說得清的,小相公是誰家兒郎?真想求教,明日再來吧。」

  錦衣少年眨眨眼睛,不讓傅雲英走,「不行,你這會兒就得告訴我,你是怎麼解謎面的?」

  「早晨如何射中一日千里四字?」

  「昭君出塞那一題的謎底是什麼?我沒聽清……」

  …………

  少年一口氣問出七八個問題,緩了一下,又接著問。

  傅雲英一言不發,等錦衣少年喘氣的空隙,淡淡道:「請恕無可奉告。」

  少年一呆,表情木木的。

  他身後的方臉大漢勃然大怒,一手按在腰間,聽得哢嚓幾聲,長隨居然抽出一把雪亮彎刀來!

  傅四老爺悚然一驚,幾步搶上前擋在傅雲英前面,怒斥:「你待如何!」

  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巡邏的衙役就在一旁觀望,對方如果敢暴起傷人,眾目睽睽之下,看他們怎麼收場。

  氣氛僵硬。

  傅家家僕兩腿顫顫,面色焦黃。

  卻見那少年皺眉回頭瞪身後的方臉大漢。大漢摸摸後腦勺,解開彎刀,繼續低頭在腰間摸索,片刻後,解下一隻毛青布縫製的大口袋,往身前空地上一擲:「這是十兩銀子,比你得的彩頭還多,我們公子誠心向小相公請教,小相公莫要推搪。」

  傅四老爺嘴角抽搐了兩下。

  眼瞅大漢想動手傷人,他連撒腿逃命的姿勢都想好了,結果卻是虛驚一場,兇神惡煞的大漢拿著把寒光凜凜的彎刀比劃來比劃去,最後拿出來的不是匕首或者長鞭,而是掏出銀子來收買人!

  他一連驚呆兩次,膽子略微壯了點,轉身牽起傅雲英的手,冷笑一聲,拔腿想走。

  「等等!」錦衣少年喊住他們,試探著道,「二十兩?」

  二十兩不是小數目。

  傅四老爺一臉視金錢如糞土的冷傲清高,繼續往前走。

  身後傳來少年的挽留,「三十兩!」

  傅四老爺猶豫了片刻。

  「五十兩!」錦衣少年繼續增加籌碼。

  傅四老爺腳步微頓,瞥一眼傅雲英。

  傅雲英微微頷首。

  傅四老爺飛快轉過身,走到錦衣少年面前,「好,成交!」

  …………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錢貨兩訖。

  錦衣少年的奴僕取出五塊十兩的銀錠奉上,傅雲英當場一一解答少年的問題。

  「昭君出塞的謎底是王不留行。」

  「早晨為合璧格,合璧典出《漢書》,日月為合璧,謎底四字要兩兩相合為一字扣合謎面,一日為旦,千里為重,是為一日千里,暗合早晨二字。」

  「鄉村四月閒人少。射夏至,芒種二節氣。」

  「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實新來轉一官。門狀送還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以古人說宋事,隱仲長統、司馬遷、謝安石、溫彥博四人。」

  「夜間有,白日沒;夢裡有,醒來沒;死時有,活時沒;多則有兩個,少則沒一個。謎底是初昏為夕的『夕』。」

  ……

  錦衣少年雙眼閃閃發亮,聽傅雲英耐心解開每一道謎面,點頭如搗蒜,時不時唔一聲,發出「原來如此,終於知道答案由來」的感歎聲。

  感覺太舒爽了。

  第一時間得到所有謎面的詳細解法,他心滿意足,長舒一口氣,問道:「我從長輩處得到一個謎面『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膚。走入繡幃尋不見,任他風雨滿江湖』,隱四個人名,卻不知改作何解?」

  傅雲英頓了一下,眼簾微抬,瞥少年一眼。

  少年眼睛瞪得圓圓的,一臉真摯求解釋的無辜表情,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如果不是少年的表情太憨,傅雲英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看出自己是小娘子,故意出言調戲。

  傅四老爺沒讀過書,但「佳人」、「胸前」、「雪膚」這幾個詞還是聽得懂的,聞言臉色大變,眉頭緊皺。

  傅雲英搖頭示意無妨,想了想,道:「這是古人之作,我家中長輩喜歡鑽研謎格,曾收錄古今謎面編著為冊,供親友閒暇取樂。你剛才說的謎面也在其中,我曾聽長輩說,謎底便是詩奴賈島,李太白,新城羅隱,逍遙子潘閬四人。」

  少年沒想到傅雲英果然聽說過這道謎面,驚喜萬分,記下答案,追問:「不知令長輩是哪位?」

  「他已經仙逝了。」傅雲英臉色微沉。

  少年啊了一聲,連忙拱手賠罪。

  傅雲英神色黯然,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道:「你這麼喜歡燈謎,我那位長輩如果在世,一定和你相談甚歡。那本冊子已經遺失了,不過我能早已熟記在心,能從頭到尾默寫出來。不知公子高姓大名,等我默出燈謎集,可以送一本給你。」

  正為惹傅雲英傷心而懊悔不已的少年聽了這話,猶如喜從天降,又驚又喜,一疊聲道:「多謝多謝!我正想求你把那本冊子借給我看呢!」

  他激動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嘿然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家在武昌府,明天我就回去了。你要找我,可以去渡口找一家姓楊的牙人,他是我家以前的老僕。」說到這,他忸怩了一下,「我姓楊,叫楊平衷。」

  傅雲英嗯一聲,客客氣氣和他作別。

  楊平衷感激她將要以長輩的心血相送,吩咐僕從送上銀錢百兩作為酬謝,傅雲英堅辭不受,道:「方才那五十兩足夠了,公子是有緣之人,我若收下這銀子,長輩九泉之下曉得,必要怪罪於我。」

  言罷,果斷轉身離去。

  楊平衷有些意猶未盡,一臉依依不捨之態,目送傅雲英一行人離開。

  等她的背影融入燈火闌珊處變成模糊的暗影,楊平衷感歎道:「常聽人說黃州縣民風淳樸,果然如此。這傅家小相公不僅天資聰穎,還是個性情中人,我喜歡!」

  長隨們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不語。

  …………

  傅四老爺揣著五十兩銀子回到家中,猶如腳踏浮雲,頭重腳輕,茫然道:「英姐,你說的長輩是誰?是不是二少爺的哪位老師?」

  傅雲英輕聲答道:「四叔,那是我哄楊平衷的,燈謎冊子是我自己編著玩的。」

  她沒有撒謊,只不過那冊子是上輩子閑極無聊時編來供元宵燈節時用的,所以找不到現成的冊子給楊平衷。

  傅四老爺一愣,勾起手指輕敲傅雲英的額頭,「傻閨女,哪有這麼哄人的,不吉利。」

  傅雲英也愣了一下,為傅四老爺溫和的語氣。

  她鼻尖發酸,微微一笑:「沒事。」

  「既是你自己耗時耗力編的冊子,為什麼白送給楊平衷?」

  傅四老爺不傻,傅雲英知道楊平衷家境富裕,而且極有可能是超出尋常的富裕,所以剛剛坑了楊平衷一把,順利拿到五十兩銀子,為什麼不趁熱打鐵把那一百兩也收下?武昌府的豪門巨賈中確實有好幾家姓楊的,他們家富甲一方,家中金銀堆成山,腰纏萬貫,肥馬輕裘,一百兩銀子于市井百姓來說算得上是一筆鉅款,但在楊家人看來,不過是逛一趟花樓的打賞而已。不要白不要。

  月華如水,月光漫進通往內院的抱廈,被明綠色窗紗細細篩過,罩下一片潺潺流動的斑駁光影。

  傅雲英接過丫鬟遞到手邊的竹絲葫蘆燈籠,漫不經心道:「五十兩銀子真的足夠了。」

  楊平衷可能是真傻,他的家僕卻不好糊弄,坑他一次小小報復一下他下人的失禮怠慢解氣,再繼續坑下去得不償失。

  傅四老爺低頭,目光在傅雲英臉上轉了幾轉,面露欣慰之色。

  英姐不缺錢鈔花,但可能是幼時吃過苦的緣故,她不願太過依賴他這個叔叔的撫養,回來還沒幾天就想辦法自己掙錢。

  他欣慰心疼之餘,亦有些擔憂,怕她小小年紀鑽進錢眼裡,失了秉性。

  還好英姐懂事,守得住分寸。

  傅四老爺捋鬚微笑。

  …………

  中秋過後,盧氏並沒清閒下來。

  陸陸續續有人上門相看傅月和傅桂,不止盧氏不得閒,大吳氏、傅三嬸也忙得團團轉,連從來不管事的韓氏也被抓去幫著料理雜務。

  這日,忽然有人登門,自稱是武昌府鐘家府上,要來傅家求親。

  盧氏聽見下人稟報,驚多於喜,連忙著人去鋪子裡請傅四老爺回來,她是婦道人家,做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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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21:5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寫信

  棗樹的葉子漸漸落盡了,只剩盤曲如虯龍的枯瘦枝幹,映著瓦藍的晴空,灰白的院牆,烏黑的瓦簷,宛如一幅靜靜鋪展開的畫卷。

  傅雲英看完孔秀才親自送來的信,憑窗眺望庭院景致,忽然聽見幾聲水鴨嘎嘎叫。

  芳歲和朱炎不知從哪裡捉來幾隻鴨子放進院角新挖出來的池子裡,綠水浮白鴨,冷清的院子頓時熱鬧不少。

  「官人說這邊太幽靜了。」芳歲推門進房,給傅雲英篩了杯熱茶,笑嘻嘻道,「養幾隻鴨子給小姐解悶。」

  傅雲英淡淡嗯一聲。

  不是院子太安靜了,而是她這個主人孤僻冷淡,鎮日不出門,傅四老爺擔心她寂寞,三天兩頭想辦法哄她出去玩,時不時往丹映山館塞些討人喜歡的小玩意兒逗她。會學人說話的鳥,乖巧柔順能給人作揖的小貓小狗,憨態可掬的灰毛兔子……她養不了半個月,全都送人了,傅四老爺不折不撓,又給她送了幾隻水鴨來。

  傅四老爺想得很周到,她實在忙,沒有多餘精力去陪小貓小狗玩,鴨子和貓狗不一樣,只需要把它養在院子裡就好了,完全不用管它,等養大了,還能下鴨蛋,好做鹹醃蛋吃!

  芳歲把這話轉述給傅雲英聽,她搖頭失笑。慢慢喝完一盞桂花茶,聽院子裡的丫頭們圍著池子哄笑,心念一動,命芳歲取來紙筆,鋪開一張毛邊紙,拈筆蘸取濃墨,隨意勾勒幾筆,筆肚蘸些許淡墨,以側鋒淡墨描出背部和胸腹,然後再用重墨勾畫鴨喙、腳掌,一隻絨毛整齊、張開短翅歡快撲騰的鴨子漸漸浮現在淡黃色毛邊紙上。

  「小姐畫得真好。」芳歲在一旁笑著贊道。

  傅雲英微微一笑:「為什麼覺得好?」

  芳歲面露疑惑之色,想了想,答道:「因為小姐畫得又快又像啊!就像活生生的鴨子在紙上嘎嘎叫一樣。」

  傅雲英垂目看著書桌上一遝泛黃的毛邊紙,若有所思。

  她每天畫一張畫,天上飛的鳥,水裡遊的魚,躲在草叢裡的蟲蟻,庭前院後栽種的梅蘭竹菊……她看到什麼就畫什麼,下筆隨意,不管結構佈局,不講層次形態,眼前看到的是什麼筆下就畫什麼。

  文人的畫筆筆寓情,不論山水還是百花,或清高傲物,或高雅堅貞,或瀟灑豪放,或消極避世,都有傲骨品格。士人畫,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線條典雅,講究抒情內蘊,不重形式。

  傅雲英恰恰相反,她並沒有效仿大家把自己的書法融入繪畫之中,她下筆時沒有多加思考,自然不能寓情於圖。

  如果趙師爺看到傅雲英現在的畫,一定要批評她太過散漫,走入歪門邪道了。

  她沉思片刻,令丫頭鋪紙磨墨,坐在光線明亮的南窗下給傅雲章寫回信。

  傅雲章剛離了武昌府往北去,他雖常常離家,但從沒有離開湖廣境內,頭一次去距家有千里之遙的北直隸,緊張忐忑之餘,還有些壓抑不住的雀躍。

  很難把雲淡風輕的傅雲章和激動雀躍這種情緒聯想在一塊,但從他寫的信看來,確實如此。他信上隨意寫了些路上的見聞,和朋友們遊覽名勝的趣事,夜宿驛站的窘迫,字裡行間未加雕琢,滿溢著一種輕快活潑的鮮活語氣。

  太不像傅雲章了,又分明是他的筆跡和遣詞習慣。

  傅雲英隱隱有種感覺,離陳老太太越遠,傅雲章似乎越放鬆自然。

  其實他也只是個不到弱冠之年的年輕人……

  傅雲英怔怔出了會神,墨水順著筆尖淌下,把雪白的紙張髒汙。她重換一張乾淨的青紙,寫下題頭:「仲文吾兄……」

  傅雲章臨行前,趙師爺為他取字仲文。

  「……吾兄,見字如晤,一別數日,今得手書,妹心稍寬。家中諸事安好,萬勿懸心掛念。秋高氣爽,兄攜友乘興閒遊,妹心嚮往之。然漸入隆冬,北地嚴寒,兄離家在外,伏惟珍重……」

  她囑咐他多備些禦寒衣物,提醒他常備凍瘡膏,告訴他趙師爺又掛印辭官了,江城書院的山長和他是舊相識,仰慕他的才學,邀他去江城書院擔任講學,趙師爺應下了。她不久後就會隨趙師爺一起去武昌府,韓氏和她一起搬去大朝街。

  傅雲啟和傅雲泰也要去。傅雲章一走,族學裡的少爺公子們就如脫了籠頭的野馬,整日東遊西逛,鬥雞走狗,一連好幾天看不見人影。孫先生甚為憂慮,建議傅四老爺送兩位少爺去江城書院讀書,書院管理嚴格,藏書豐富,師長皆是本地名聲清明的士人,傅雲啟和傅雲泰哪怕到最後學不出什麼名堂,出去見見世面也好。傅四老爺想也不想就同意下來,他早就想把不成器的兒子和侄子送到外地去歷練一番,奈何大吳氏、盧氏捨不得他們吃苦,計劃一再耽擱。眼看兩個皮小子越長越大卻沒什麼長進,傅四老爺又動了心思,剛好傅雲英將隨趙師爺去武昌府,他索性把兩個臭小子一併扔到武昌府去,人多還有個照應。

  傅四老爺心裡門兒清,有傅雲英在,傅雲啟和傅雲泰吃不了什麼苦頭。別看英姐對兩個哥哥冷淡疏遠,她這人護短得很,如果有人欺負啟哥和泰哥,英姐頭一個給兩個哥哥出氣。當然也不能全部指望英姐,傅四老爺叮囑過她,如果啟哥和泰哥自己調皮搗蛋惹禍上身,不用管他們,讓他們自己應對,兄弟倆長這麼大還一團孩子氣,該叫他們倆見識一下什麼叫世道險惡。

  …………

  傅雲英寫完自己的事,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寫一點陳老太太的近況。

  …………

  傅容等不到年底,把自己已經和蘇桐解除婚約的事情說了出去,縣裡人驚疑不定。有人去找蘇娘子求證,蘇娘子誠惶誠恐,一個勁兒說傅家對他們母子幾人恩重如山,等於間接承認了此事。中秋過後,從豪門富戶到鄉紳人家競爭上門求娶傅容,品性容貌都是其次,只要是傅雲章的妹子,他們願意娶!

  陳老太太前些天一心選婿,挑的眼睛都要花了。

  孔秀才沒想到傅容嘴巴這麼快,退親不管對蘇桐還是她來說都並非光彩之事,老老實實等個一年半載再慢慢把事情透露出去,對誰都好。她嘴皮子這麼一張一合,退親的事鬧得沸沸揚揚,蘇桐那邊不知要面對多少風言風語,她自己難道就能置身事外了?現在沒人指指點點,還不是因為她是傅雲章的妹妹!

  孔秀才氣得心口疼,傅容卻沾沾自喜,因為陳知縣知道不可能將傅雲章招為自家東床快婿,改變策略,再次上門求親,陳家子弟那麼多,隨傅容選。

  傅容還在禁足之中,出不了門。看守她的僕從只許她在內院行走,果真如傅雲章所說,在內院之中她行動自由,想去哪裡去哪裡,想做什麼做什麼,哪怕她上房揭瓦,沒人管她,但只要她踏出內院一步,立馬有人出面阻止她。她找陳老太太告狀,陳老太太勃然大怒,讓人把欺負她的僕從帶上來懲治,她洋洋得意,親自去內院指認,結果卻發現那幾個身強力壯的健婦全都不見了!她翻遍整座傅家宅院,什麼都沒找見。找其他下人打聽,下人們紛紛搖頭,說根本沒有那幾個人。

  「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著。」

  傅容突然想起傅雲章那日說過的話和他冷冰冰的眼神,打了個激靈,嚇出一身冷汗,差點就地癱倒。當晚她剛睡下,那幾個壯婦如鬼魅一般闖進她的房間,任她怎麼呼喊,外面的下人都像死了一樣,沒人應聲。

  「二少爺說了,只要小姐安分守己,沒人為難您。」

  言下之意,如果她再找陳老太太訴苦,還有更厲害的手段等著她。

  壯婦們軟硬不吃,哪怕傅容食米不進,一連三日不吃不喝,餓得奄奄一息,也不放她出門。她想絕食,壯婦們自有辦法在她削弱之時強餵她吃飯。她裝病驚動陳老太太,上門的郎中卻直言不諱說她身體很好,比傅家養的騾子還壯健。她去見陳老太太時,總有眼生的僕婦在一旁守著,她剛開口暗示母親傅雲章欺負她便有人打岔。她想不如乾脆豁出去吐出全部實情,然而傅雲章已經走了,母親再生氣也不能把傅雲章怎麼樣。她卻很可能立刻被壯婦們強行送回鄉下陳家去,鄉下那麼荒涼冷清,她怎麼待得下去!

  傅容無計可施,回到房裡,撒潑打滾,什麼法子都試過了,最後趁人不備收買前來送飯送水的丫頭,讓她幫忙把退親的事情宣揚出去。

  她真的怕了傅雲章,什麼斯文儒雅,分明是個表裡不一的陰毒小人!

  母親對她很好,可母親身邊全是傅雲章安排的人,幫不了她,她只能把希望放在嫁人上面了。她出不了傅家內宅,可以讓母親把求親的人請到家中見面,她就不信自己真的事事只能聽從傅雲章。

  孔秀才放出話去,傅雲章專心備考,無暇顧及傅容,等他從北直隸回來再為傅容擇婿。縣裡的人逐漸冷靜下來,他們本就是沖著傅雲章才去傅家求親,如果結親不成反而惹惱傅雲章,適得其反,得不償失。

  先前蜂擁而至的鄉紳們慢慢不再登門了,挑花眼的傅容只能倉促選定人選,求陳老太太為她做主。

  然而之前巴不得馬上迎娶傅容過門的陳知縣得到陳老太太幾次三番暗示可以即刻訂親之後,卻婉言推搪,說孩子們還小,可以等傅雲章回來再定。

  陳老太太惱羞變怒,強忍著才沒和陳知縣翻臉。

  傅容這下子如喪考妣,躲在屋裡哭了一場,對傅雲章的懼怕又深了幾分,同時,對傅雲英的嫉恨也越來越強烈。

  …………

  孔秀才為傅容鬧出來的事情忙裡忙外,常常和傅雲英抱怨。

  她雖不再去大宅,但大宅發生的事情她一清二楚。

  猶如鬧劇一樣的瑣碎事情如果全部寫在信上,實在掃興。而且傅雲章一定不想看這些,尤其是不想從她的回信上看到任何有關大宅那邊的事。

  傅雲章細心周到,無微不至,為她排憂解難,看她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從她身上汲取失卻的童年樂趣,彷彿只要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也能感受到那種一往無前的自由和酣暢。

  如果她的回信裡出現陳老太太和傅容的名字,等於直接打碎傅雲章的幻想。

  傅雲英心念幾轉,停筆等墨蹟乾透。

  大宅的事孔秀才會事無巨細告訴二哥的,她無需多事。

  信寫好後,傅雲英讓王叔送到孔秀才那裡去,然後回房整理行李。武昌府和黃州縣離得不遠,四時氣候差不多,她只需要帶貼身常用的東西就夠了,衣裳不用帶太多,反正她以後要改穿男裝,用不上。

  剛打開鈿螺大衣箱,丫頭在外邊叩門,「五小姐,官人請您過去。」

  …………

  堂屋裡,傅四老爺表情複雜,示意傅三叔陪鐘家人吃茶,自己找了個藉口避到後院,吩咐下人去叫傅雲英。

  那頭傅雲英剛出了長廊,看到傅四老爺站在薔薇花架下不停打轉,上前幾步,一聲四叔還沒叫出口,傅四老爺餘光掃到她,飛快搶上前,急急忙忙吐出幾句話:「英姐,鐘家人上門求親,他們家想求娶你。」

  傅四老爺說得太急,怕傅雲英沒聽清,又重複了兩遍。

  傅雲英愕然,怔了半天才聽明白他說了什麼。

  「怎麼會是我?」

  她上頭有兩個姐姐,年紀又小,一般人不會這麼冒失,真有結親的意思暗暗打探一下口風以後再明說便是,不會一個招呼不打就上門求親。

  「事情突然,我本想推了的,可鐘家說求親的是鐘大郎的親弟弟……」

  傅四老爺面有憂色。

  世人都講究門當戶對,但如果誰家能攀上高枝,誰不眼饞?鐘家那樣的人家能看得上傅家的姑娘,而且還是人品相貌都不錯的長房嫡出幼子,不管在誰看來,是傅家人的福氣,他們應該感激涕零,趕緊應下親事。傅家如果不給個正正經經的說法就拒絕,等於結結實實打鐘家的臉,外人要問了,鐘家是本地望族大戶,你們家小娘子連鐘家人都看不上,難道想嫁帝王將相不成?

  所以傅四老爺也為難了。

  傅雲英卻沒有犯難,驚詫過後,從容道:「我曉得了。」

  傅四老爺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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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22: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雲哥

  「四叔,我剛看完二哥的信。前不久武昌府知府范維屏於黃鶴樓舉行詩會,二哥拔得頭籌,鐘家大公子當天也在場。」

  傅雲英示意丫頭回房去取傅雲章的信,緩緩道。

  傅四老爺忙攔住丫頭,他認得字不多,信拿來了也看不懂,英姐不會扯謊騙他,看不看沒什麼要緊。

  「兩家門第相差太大,像鐘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主動登門求親,必然是有緣故的,要麼是他們家認準你的人品,不計較你的出身,要麼是他們家小官人有什麼不便與外人道的難處。聽你這麼一說,我明白了。」傅四老爺感歎一聲,苦笑道,「鐘大郎前次對你二哥極為激賞,我料到鐘家可能為他們家哪房的庶子求娶傅容,沒想到他們家會把主意打到你頭上。」

  傅雲英沉吟片刻,心中一動,道:「大約是因為二哥給我寫信了。」

  …………

  傅雲英猜的不錯,鐘家之所以上門求親,確實是因為傅雲章的一封信。

  鐘家祖上曾是王府官吏,太祖父隨楚王就藩武昌,籍貫並非湖廣,和本地世世代代的傳統豪姓望族不一樣,鐘家靠祖孫幾輩為王府效忠來延續家族顯耀。仗著楚王的庇蔭,鐘家在武昌府作威作福、無人敢欺。風光當然是風光的,但楚王老邁,楚王世子體弱多病,隨時可能夭折。如果楚王這一支除國,朝廷可能改封其他皇子就藩,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王爺自有他自己信任的班底心腹,到那時,鐘家失去靠山,要如何在武昌府立足?

  鐘家未雨綢繆,寧願疏遠另外幾家同樣從王府分出來過活的世交,也要和武昌府的世家聯姻藉以鞏固他們家的名望。從鐘大郎的父親開始,他們家男丁迎娶的髮妻無一不是世代居於湖廣的望族之後。

  傅家只是小門小戶,本不在鐘家考慮之列。然而鐘大郎並不這麼想,他雖然浪蕩不羈,喜眠花宿柳,內裡並不是一團草包,他出手闊綽,交遊廣闊,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多年來他陸陸續續結識名人異士,可不單單是為了好玩。

  自那次在酒宴上見到代傅四老爺說情的傅雲章,鐘大郎眼前一亮,覺得對方非池中之物,就如錐子放在囊中,早晚有一日必能脫穎而出。

  鐘大郎不敢說自己是伯樂,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那時他就想把傅雲章招入鐘家為婿,鐘家將全力供他讀書進舉和日後的仕途,奈何傅雲章外圓內方,四兩撥千斤,不等他把話說出口就委婉回絕。

  傅雲章這樣的人,不能貿然以勢欺壓,不然即使能逼迫傅雲章迎娶鐘家女,等他日後飛黃騰達,誰知他會不會因為懷恨在心而下手除去岳家?

  傅家不缺錢,傅雲章北上應試並不是單獨出行,他不僅資助十幾位囊中羞澀的同鄉一起赴京趕考,一併連同鄉們的親眷家人也都照顧到了。鐘大郎那些籠絡人心的手段在他面前完全沒有施展的機會。

  鐘大郎思量過後,不願就此放棄,心道:鐘家女既嫁不了傅雲章,那就娶傅家女好了!

  派人去打聽,下人卻回說傅雲章是家中獨子,並無姐妹,底下只有一個抱養的表妹,平素和他這個兄長不怎麼和睦。而且業已定親。

  傅雲章的堂妹倒是有許多,但鐘大郎看不上。

  中秋詩會上鐘大郎再次遇到傅雲章,說笑間他略探了探傅雲章的口風,毫無意外再次得到一個令他失望的回答。

  沒有因為傅雲章的冷淡而羞惱發怒,鐘大郎繼續溫言和對方談天說地。筵席散後,他送不勝酒力的傅雲章回下榻的客店休息,偶然聽到傅家僕從們的對話,得知傅雲章百忙之中抽空教授一個隔房的堂妹開蒙讀書,驚詫不已。

  之後他命人留意傅雲章和黃州縣那邊的往來,發現傅雲章除了給他的寡母和一名孔姓同窗寫信以外,還特意單獨寫了一封信給那個五堂妹。信是由孔秀才轉交而不是直接送到傅雲英那兒的,這一點更說明傅雲章待這個堂妹極為重視,細枝末節都想到了。

  等下人告訴鐘大郎傅雲英雖然年幼喪父但極受叔父疼愛,而且嫁妝豐厚……鐘大郎兩手一拍,正是瞌睡遇枕頭!小弟是家中幼子,長輩溺愛,兄姐憐惜,養得比女孩子還嬌滴滴,日後長大成人,勢必軟弱,給他找一個門第相當的娘子,只怕他降服不住,要受岳家的氣,給他尋一個門第差的呢,又太委屈他,而且他分不了太多家產,夫妻兩個都落魄,祖母必定不答應。

  這傅雲英雖說是市井出身,但能得傅雲章另眼相看,想必人品不差,家世差了些,才能恭順勤謹,不敢拿捏小弟,還能帶一筆好錢嫁進門,傅雲章若能平步青雲,小弟得他照拂,說不定也能博個功名傍身……

  鐘大郎心癢難耐,命人找來幾個和傅四老爺常有生意往來的人打聽傅家這一房的情形。

  那幾個商人對傅雲英讚不絕口,說他們雖沒見著本人,但屢次聽傅四老爺無意間提起傅雲英,顯見著十分喜愛倚重。傅家小娘子靈巧聰慧、蕙質蘭心,從她手中購得的圖志描得極為準確又簡單易懂。

  末了,商人們開玩笑說要不是傅雲英年紀還小且上面有兩個姐姐尚未定親,他們早就爭相前去說親了。

  鐘大郎挑挑眉,送走商人,即刻準備替小弟求親之事。

  …………

  因為事先得過鐘大郎的囑咐,出面說親的鐘家婦人態度和藹,不敢太擺譜兒。

  盧氏受寵若驚,但她素來什麼都聽傅四老爺的,所以沒有因為鐘家門第高就興奮得忘乎所以,暫時還能把持住。

  當然,等傅四老爺以「傅雲英身患不足之症,將前去武昌府隨張道長修行」為由推掉鐘家的親事,盧氏的風平浪靜再也裝不下去了,心中一個咯噔,手中的青地白花茶盞晃了幾晃,丫頭剛奉上的茶水濺出幾滴在指尖上,燙得她險些叫出聲。

  再沒料到傅家竟然拒絕得如此乾脆,鐘家婦人先是目瞪口呆,片刻後,慢慢回神,哭笑不得,見過說自家女孩不好配不上男方的,也見過女方破口大駡男方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但無論是以什麼樣的方式拒親,還沒有哪家長輩像傅家這樣捨得把女孩送到道觀去!

  傅四老爺一臉坦然,命人奉上剛才傅雲英交給他的張道長的親筆信,請鐘家婦人過目,道:「說起來,長春觀監院張道長和貴府素有往來。」

  婦人目光微閃。

  張道長是楚王的座上賓,曾得先帝親口賜予道長尊名,聽說他神通廣大,能以望聞問切辨人壽命長短。楚王世子自幼多病,多虧張道長的丹藥才能一次次化險為夷。鐘家負責為楚王搜羅各地珍貴藥材供張道長煉丹用,確實和張道長熟識。

  她以為傅家隨便找個藉口拒親,哪想到傅四老爺說的道長是長春觀的張道長!傅家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會打著張道長的名號來哄騙鐘家。容易拆穿不說,張道長豈是好得罪的?

  這傅家能夠和張道長攀上交情,張道長還要收傅雲英為徒……不管小娘子的不足之症是真是假,鐘家的小算盤打不響。

  事涉鬼神之事,敬而遠之為好。楚王都不會輕易得罪張道長,何況鐘家。

  婦人心思電轉,堆起一臉笑,連道可惜,關心了一下傅雲英的病症,東扯西拉閒話一陣,留下禮物,告辭離去。

  …………

  「這事不能讓老太太曉得。」

  送走鐘家婦人,盧氏久久平復不下來。

  求親的是鐘家!武昌府的鐘家!還是長房嫡子!

  英姐到底是哪方大羅金仙托生的女孩兒,怎麼主意這麼大……官人也不管管她,雖說她沒了爹可憐,那也不能由著她的性子胡鬧啊……多麼好的親事,如果他們家求娶的是月姐,她想也不想就應了。

  老太太要是知道官人推了鐘家的親事,還不得暴跳如雷……

  盧氏暈頭轉向,一時埋怨官人回絕得太徹底,一時羨慕韓氏得了個好閨女,一時又隱隱為傅雲英的任性而焦躁,最後一跺腳,暗罵幾聲,回房生悶氣。

  光顧著生氣,忘了問傅四老爺什麼時候和張道長搭上關係。

  …………

  其實她問了傅四老爺也答不上來,因為他根本沒見過張道長。傅雲英取出信的時候,他足足呆愣一刻鐘才反應過來。

  老百姓們口中的張道長仙風道骨,通陰陽之術,能和鬼神交通。知情人卻曉得這位張道長玩世不恭,看到清秀少年少女就慫恿別人跟著他修道,好幾次被人當成不著調的拐子當街追打。武昌府的世家子弟求著拜他為師,黃金白銀送上門,他不屑一顧,大街上偶然看到一個合眼緣的後生,他追著對方跑三條街,苦苦糾纏,撒潑耍賴,非逼著後生學燒煉金丹之術。

  傅四老爺曾和人笑言,大概奇人身上總有奇事,張道長那樣的人古怪一點才正常。

  就在方才,傅雲英告訴傅四老爺,那個傳說中被張道長苦苦糾纏的後生就是傅雲章。

  「二哥去武昌府求學期間,斷斷續續在長春觀住過兩三年。」

  傅四老爺嘴巴張得老大,傅雲章常去長春觀,他略有耳聞,也知道他和道長有交情,不過沒人知道那道長是張道長。

  難怪傅雲章身上有種與眾不同的出世之感,他竟然差點當道士去了!

  「張道長的信是我自己求來的。」

  等傅四老爺臉色和緩,傅雲英慢慢道出原委。

  她既然要跟著趙師爺去江城書院,那必然得先安頓好傅家五小姐這個身份,最好找一個合理的藉口讓傅家五小姐消失在眾人面前,想來想去,她決定找張道長幫忙。

  張道長提出一個條件,她每個月必須抽出一天工夫去道觀學習他的獨家煉丹之術。

  傅雲英答應下來。所謂的煉丹術並沒有長生不老之效,更像一種特殊的製藥之法,她對此道一竅不通,就當陪張道長玩過家家,反正她沒保證自己一定能學出名堂。

  「英姐,這事你二哥知道嗎?」

  傅四老爺驚詫莫名,目光在傅雲英臉上停了一停,半晌後,輕聲問。

  傅雲英如實道:「我問過二哥的意見。」

  也就是說,關於女扮男裝上學堂的事,全是英姐自己策劃的,傅雲章只是在得知她的決定後幫她完善計劃而已。早在幾個月前她就開始準備了……不,還在更早,她第一次開口說想要買紙筆的時候,已經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傅家五小姐有不足之症,消息傳出去,誰還會上門求親?她早知道會有人沖著傅雲章的名頭前來求親,張道長的信是她什麼時候拿到的?該不會早在武昌府的時候她就打算好了吧……她不僅要回絕鐘家,這分明是準備嚇退所有求親的人家,她誰都不想嫁……

  「四叔?」

  傅雲英輕輕喚了一聲。

  傅四老爺恍然回神,垂目仔細審視傅雲英。

  傅雲英微微垂眸,任他打量,目光清澈坦然。

  傅四老爺想起多年前大哥離家前那道負氣而去的背影,默默歎息,嘴角輕勾,抬手摸摸傅雲英的髮鬢。

  大哥只有這麼一個閨女,她想怎樣就怎樣罷。

  非凡人,成就非凡事。

  英姐乖僻敏感,鐘家規矩森嚴,她嫁過去多半要吃苦頭。日後和她並肩之人,未必多英俊,多富有,或多聰明,但一定是個能理解,尊重,包容,信任她的男子。

  …………

  鐘家婦人走了以後,傅四老爺坐在條桌前喝茶,下人將鐘家送的禮物分門別類歸置好,他一一看過,命人下去準備回禮。

  傅雲英走進正堂,道:「四叔,奶奶問起鐘家人為什麼上門拜訪,您盡可照實說。」

  傅四老爺面露為難之色,皺眉道:「英姐,你也知道,你奶奶她……」

  他頓了頓,掃一眼左右,下人們會意,躬身退出去。

  待下人們走遠,傅雲英道:「沒事,反正我要走了。奶奶遲早會知道這事,與其她日後從別人口中聽說拒親的事,不如今天告訴她。」

  她的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隨時可以動身。

  大吳氏還不知道傅雲啟和傅雲泰也要去武昌府,和兩個孫子即將遠行相比,傅四老爺委婉拒絕鐘家親事這個消息於她而言可能算不得什麼。她真要發脾氣,傅雲英也不過聽她囉嗦埋怨幾句罷了。

  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她不痛不癢。

  …………

  大吳氏這一天很不好過。

  僕婦惴惴不安,隔了臂長的距離,告訴她鐘家怎麼上門求親,傅四老爺怎麼回絕提親……

  聽到一半,大吳氏大發雷霆,拐棍往地上重重一敲,哢嚓幾聲碎響,青磚地上竟炸出幾條裂紋。

  還不待大吳氏緩過氣來張口叫駡,僕婦又說出傅雲啟和傅雲泰即將離家的事。

  大吳氏瞠目結舌,眼中流下兩行清淚,扔了拐棍,一邊拍大腿,一邊以一種類似唱戲的調子拖長聲音哭道:「兒——子——大——了,不——聽——老——娘——的——話——了——」

  盧氏、傅三嬸和韓氏進去圍著勸慰,大吳氏盤腿坐在羅漢床上邊哭邊罵,唱念做打,像足了外邊當街滾在地上撒潑的市井悍婦,媳婦們想笑不敢笑,只能順著她的話勸她。

  後來傅三爺和傅四老爺也去正院解勸大吳氏。孫輩中傅桂最得大吳氏喜愛,她在外邊長廊裡站了一會兒,聽見大吳氏指著韓氏得鼻子罵她養了個孽障,眉頭微皺,想了想,轉身回房。

  一直鬧到晚上正院才安靜下來,傅四老爺答應大吳氏讓傅雲啟和傅雲泰多留一段時日,等過了年再走。

  心願達成,大吳氏沒心思過問傅雲英,兩手抓著孫子不放,生怕傅四老爺趁她不注意偷偷把孫子送去武昌府。

  老娘以死相逼,傅四老爺無可奈何,只能妥協。

  …………

  於是幾日後,傅雲英坐船離開黃州縣時,身邊只有韓氏,丫鬟養娘和護送她的王叔等人陪伴。

  傅四老爺原本打算好送她去武昌府,等她安頓好再回來,不料家中鋪子上忽然出了點狀況,需要他親自出面料理,他一時半會走不開。

  傅雲英堅持照原計劃啟程,「王叔是家裡的老人了,他辦事踏實,四叔無需擔憂。且武昌府那邊老師業已打點好。」

  趙師爺前日來信,他已經在武昌府賃好宅子,書院那邊一切安排就緒,傅雲英將以他學生的名義入學。

  傅四老爺站在渡口,目送傅雲英乘坐的小船破開朦朧晨霧,駛向遠方。

  有些人生來不一般,你知道她註定會展翅高飛,翱翔瓊宇,離自己越來越遠,直至有一天徹底飛出你視線所及之處。

  驕傲,欣慰,還有惆悵。

  雛鳥長成,終有離巢的一天。但月姐,桂姐,啟哥,泰哥還在學著煽動翅膀,年紀最小的英姐已經沐浴著風雨振翅獨行,只留下年輕稚嫩但堅韌的剪影。

  傅四老爺暗歎一口氣,他還來不及四處顯擺就得面對侄女不需要自己庇護的悵惘了。

  …………

  傅家有幾條闊氣的大船,不過上次船上的意外讓傅四老爺後怕至今,想及大船上的水手、雇工魚龍混雜,很容易被人鑽空子,這一次傅雲英出行,傅四老爺沒挑大船,專門空出一條中等船,船上的船工俱是傅家自己人。

  中等船沒有大船舒適,艙房狹小,一遇風浪就上下顛簸,傅雲英有些暈船,吃過飯走上甲板吹風,等天色暗下來才回艙房休息。

  天公作美,一路上都是豔陽高照的晴朗天氣,水聲潺潺,岸邊綿延十幾里的橘林掛滿紅彤彤的橘果,宛如嵌在碧水藍天之間的一條錦帛。

  金烏西墜,月兔東升。這天他們的船仍然停靠在上次宿過的渡口。

  韓氏沒經過上次的事,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發出響亮鼾聲。

  王叔等人卻如臨大敵,還沒到渡口前他便派人先劃小舢板到渡口打探消息,確定這裡安全才准船工停靠。入夜後他帶著幾個警醒的船工來回巡邏,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即刻讓人點起火把警示。

  這麼鬧了一夜,天將拂曉,王叔鬆口氣,示意船工收錨開船。

  就在此時,卻聽「撲通撲通」數道落水聲次第響起,隔壁船上一片譁然。

  王叔臉色一沉。

  傅雲英昨天暈船,夜裡睡得不安穩,韓氏的鼾聲近在咫尺,更加睡不著。次日早上早早起來梳洗,落水聲響起時,她正站在窗前,因看了半個時辰的書,眼睛有些酸疼,起身憑欄眺望浩瀚無邊、波濤洶湧的壯美大江。

  驚叫聲穿透濃稠的霧氣傳到她耳朵裡,她微微挑眉,心道:這個渡口可能不大吉利。

  「雲哥,有人落水了。」

  艙房外響起王叔的聲音。

  傅雲英離開黃州縣後就改了男裝打扮,下人們也跟著改了稱呼。她選了兩個書童,挑的便是王叔的兒子,年紀比她小,才八九歲。再大點過不了兩年就要換人,她嫌麻煩,乾脆往小裡挑,左右書童不需要做力氣活,安分乖巧就可以。

  艙房的窗戶正對著落水聲傳來的水面,傅雲英目光四下裡搜尋,一束明亮晨光刺破重重水霧,恰好方便她看清水裡的情景。

  水裡掙扎的人是一個年紀約莫二十多歲的年輕婦人,她懷裡抱了一個看不出年歲的孩子,幾個壯漢跟著跳下水往婦人身邊遊,呈現圍攏之勢,婦人神色驚慌,奮力把自己的孩子往外推。

  傅雲英眉頭輕皺,遲疑了片刻,轉身出了艙房,對王叔道:「你們也下去幫忙救人。」頓了一下,叮囑一句,「把其他船的人也叫起來,若是情況不對,先觀望一下。」

  王叔應喏,先驚起其他船的人,才叫幾個會水的船工過去幫忙。

  其他船上的商旅也紛紛派出自家下人下水施救,都是出門在外的旅人,能幫把手的話絕不會袖手旁觀。

  下水的人越來越多,婦人似是看到希望,不知從哪裡爆發出一股力氣,躲開追上來的壯漢,抱著孩子往遠離隔壁那條船的地方游,一邊遊一邊尖叫呼救。

  眾人覺察出不對勁,一半人停下動作,在一旁猶豫觀望。

  壯漢們氣急敗壞,追上婦人,一個巴掌打過去,婦人臉上浮起幾道指痕,她懷中的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婦人極力掙扎:「他們是拐子!」

  這下子圍觀的人不猶豫了,一邊咒駡,一邊靠攏過去。

  水裡亂成一團,爭吵聲、叫駡聲、哭叫聲、求救聲,聽不清到底在吵什麼,白花花的水浪四處飛濺。

  …………

  日光傾灑而下,清風吹拂,霧氣漸漸散去。

  王叔換了身衣裳,走到艙房告知傅雲英婦人的身份,「是個回鄉投奔親族的小婦人,路上被假冒船家的拐子拐去賣了,她趁人不注意,教會她六歲大的女兒咬斷繩子跳船逃命,好險讓咱們救了,不然母女倆不知會被賣到什麼地方。」

  「那條船呢?」傅雲英問。

  王叔怔了怔,明白過來,搓搓手掌道:「船已經走了。」

  那幾個壯漢見婦人被其他人救走,暗罵晦氣,轉了個方向遊回大船,船已經駛離渡口,其他人光顧著安慰婦人,又不是官府衙役,無權扣住大船不讓走,壯漢們早已逃之夭夭。

  船上或許還有許多和婦人一樣被拐子拐騙的女子。

  傅雲英輕聲道:「派個腿腳快的人去臨近的地方找管事的稟明情況。」

  有沒有用她不知道,但對船上孤苦無援的女子們來說,多一分希望總是好的。

  王叔答應一聲,出去安排。

  也是事有湊巧,剛好武昌府同知李寒石從江陵府辦差北返,昨夜就在岸邊酒肆歇腳,半夢半醒間聽到渡口吵嚷,派人過來查問,遇到報信的傅家人,攔住問話,傅家人撿著緊要的事說了。

  隨從趕緊報於李寒石曉得,李寒石大吃一驚,急忙起身披衣,「趕緊備船追上去,務要將那幾個拐子拿下!」

  官府的人辦事效率之快,非尋常商旅可比。等傅雲英吃完早飯的時候,聽到吧嗒吧嗒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王叔的聲音裡洋溢著激動之請,「雲哥,李大人的屬下追上那條船了!」

  壯漢們發現有快船追了上來,果斷跳船往岸邊遊。官府的人即刻追趕,但兩岸皆是幽幽山谷,壯漢們往密林裡一鑽,就如魚入大海,根本找不到人。好在壯漢雖然沒抓到,但船上十幾個專門負責交接被拐女子的主事模樣的人來不及逃,全部落網。船上一共有幾十名被拐騙的良家女子,官府稍後會安排人手送她們返家,或通知親屬來接。

  向來沉默不多言的王叔興高采烈說完官府追捕拐子的事,忽然一拍腦袋,道:「對了,雲哥,李大人他想見你。」

  李寒石曾和傅雲章在渡口大醉一場,對這個少年舉人印象不錯,聽屬下回稟說救起婦人的船是傅家的,愛屋及烏,想當面褒獎傅雲英。

  王叔為難道:「雲哥,還是不見了吧。」

  英姐是女娃娃,卻以男裝示人,李大人是官老爺,萬一察覺出英姐的真實身份,一氣之下把英姐抓去遊街示眾,可怎麼是好?

  王叔憂心忡忡。

  傅雲英不知道王叔已經做好事情敗露馬上護送她逃回黃州縣的打算,起身理理衣袍,撫平衣袖皺褶,問他:「李大人在哪兒?」

  李寒石受人所托送魏家人靈柩返鄉,她怕這是個陷阱,始終沒有去江陵府祭拜,只暗暗著人打聽。李寒石雇人修繕魏家祖墳,料理入殮之事,然後返回武昌府,似乎並無任何反常之處。

  但傅雲英還是沒去江陵府,倘若父母親人地下有靈,當盼望她能平安和樂度過一生,她懷念親人,去不去江陵府只是個形式。

  江陵府不必去,可李寒石此人有必要見一見,也好探一下他的虛實,看他到底是好意還是暗藏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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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22:2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雙陸

  李寒石在渡口處見到傅雲英,呆了一呆,暗暗地納罕,心道這傅家小官人怎麼一個比一個生得韶秀?眼前此子年歲尚小,但落落大方,雍容閒雅,舉止間已有幾分出塵風儀,唇紅齒白,目若懸珠,待其長成,氣度必不在其兄傅雲章之下。

  一番交談下來,他竟猜不出傅雲英的真實年紀。勉勵嘉獎她幾句,聞聽她此行是為北上武昌府,含笑邀她同行,可互為照應。

  渡口距武昌府很近了,途中無須靠岸,照應是假,其實李寒石只是閑極無聊,想找個伴打雙陸。

  傅雲英故作推辭,李寒石一再相請,她故意作出思考狀,略遲疑了一下,答應下來。

  李寒石就任武昌府同知以來極為高調,他性情隨和,平易近人,短短數月間順利打入湖廣大儒名士的交際圈子。傅雲英在外人看來只是一介黃毛小兒,犯不著他折節以待,他卻渾然不覺,以傅雲章的友人自居,張口就要傅雲英喚他李兄。

  傅雲英自然不會順嘴這麼叫,含糊稱他「李大人」。

  李寒石搖頭失笑,末了還是笑著應了。

  傅雲英回船告知韓氏和王叔說要乘坐李寒石的船去武昌府。

  韓氏和王叔嚇了一大跳,怕路上出紕漏,堅持要跟在她身邊,她沒多做解釋,留下其他人,帶著王叔和書童一道下船,在李家僕從的指引下往李家停泊船隻的方向走去。韓氏是婦人,不方便隨行去見外男,只得留下。

  路上卻被人攔了下來。

  一個面紅耳赤在渡口觀望許久的婦人上前幾步,朝她行禮,鄭重道:「傅小相公,方才多蒙你出手搭救。」

  她手裡牽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女孩,母親躬身謝恩時,小女孩也跟著作揖。

  這是剛才跳水自救的被拐婦人和她的女兒。傅家僕從救起她們後,找來乾淨衣裳給她們換上,看小女孩餓得頭暈目眩,立即送上熱飯熱湯,韓氏看她們母女倆可憐,觸景傷情,親自過去照顧她們,溫言撫慰,又按著傅雲英之前叮囑過的贈了些許銀錢才送她們下船。婦人感激涕零,定要當面向傅雲英道謝才肯離開。

  傅雲英腳步一頓,眼簾微抬,目光在婦人臉上轉了幾轉。

  一別經年,婦人眉眼如初,只是瞧著精神不濟,比以前憔悴了許多。

  她出神了片刻,餘光掃到緊緊扯著母親衣角不放的小女孩。

  琴姐都這麼大了。

  她不是沒設想過再見到故人時的場景,但就和那次拜訪姚文達一樣,當故人再度出現在眼前時,她心中只有淡淡波瀾起伏,並沒有激起驚濤駭浪。

  她淡淡道:「舉手之勞而已。」

  婦人感激不盡,拉著女兒再次朝她拜謝,見她神色冷淡,怕耽誤她的事,謝了又謝後,讓出道路,目送她走遠。

  傅雲英上了李家的船,李寒石處理完公務,派隨從邀她去艙房敘話,笑眯眯問:「會不會打雙陸?」

  她環視一圈,艙房裡設了椅榻,榻上正中一張纏枝花卉底獅子繡球紋雙陸棋盤,李寒石手執骰子,眼巴巴盯著她看,一幅心癢難耐的迫切神情。

  傅雲英無語了一會兒,暗暗道,上次二哥陪李寒石吃酒,兩人一直聊到半夜才散,傅四老爺只當他們二人相談甚歡李寒石捨不得放人才會如此,現在想來,二哥應該不會是被迫陪李寒石打了一夜的雙陸棋吧?

  雙陸棋她會打。閨中女眷鎮日守在內院咫尺、巴掌一小塊地方度日,長年累月不出門,總得找點事情消磨時光。上輩子她常常和嫂子們打雙陸,女孩子們平時貞靜賢淑,笑不露齒,行不露足,規矩一點不錯,打起雙陸一個個揎拳擄袖、吆五喝六的,那模樣和外邊坊裡的賭徒沒什麼差別。長輩們見到雖不喜,也不會多加苛責,訓斥兩句也就罷了。嫁人以後要伺候丈夫、主持中饋,當家主母不能和未出閣時一樣任性妄為,就沒玩過了。

  傅雲英收斂心緒,垂目道:「會一點。」

  李寒石聞言大喜,催她入座,玩笑道:「你二哥文章寫得好,於雙陸棋卻不怎麼通。」

  傅雲英一笑,低頭捲起袖子,「請大人先行。」

  …………

  半個時辰後,衣襟大敞,方巾歪斜,因為激動幾次失手打翻下人遞到手邊的茶盞而弄髒衣袍卻無暇去隔間換衣的李寒石搓搓手掌,撒下骰子,眼睛緊緊盯著滴溜溜打轉的骰子看,口中嘖嘖稱讚傅雲英,「小友原來是個中高手。」

  傅雲英悄悄翻個白眼,瞧瞧這一方父母官,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只因為她雙陸打得好,就一口一個「小友」稱呼她,他到底是怎麼通過選拔外放到湖廣為官的?

  船早已駛離渡口往北而行,不覺又是一個時辰過去,傅雲英揉揉酸疼的手腕,想找個藉口回艙房休息。李寒石正玩得高興,兩眼放光,鼻尖通紅,不願就這麼放她走,一遍遍求她再來一盤。她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勉為其難答應下來。

  結果一直到日正中天,下人一次次前來催李寒石用飯,他才讓人撤走棋盤,邀傅雲英同食。

  下人備了一桌豐盛酒菜送到艙房,蝦仁蟹丸,桂花蓮藕夾,魚片豆腐羹,鮮板栗燉野雞,清蒸珍珠丸子,香芋八寶扣鴨,俱是本地時令精緻果菜。

  傅雲英謝過李寒石盛情,兩人挪到屏風前用飯。

  李寒石頻頻給傅雲英夾菜,目光慈愛,說出來的話卻完全沒有長輩的樣子,「小友啊,用完飯食,咱們接著打幾盤?」

  活脫脫一個沉迷雙陸不可自拔的賭徒。

  論年紀,李寒石是年紀長十多歲的長輩,論尊卑,李寒石是高高在上的武昌府同知,傅雲英還能如何?權當陪長輩解悶,點頭應下。

  就這麼一路投擲骰子,眼見著窗前天光一點點暗下來,倦鳥歸巢,遠岫如煙,金燦燦的暮色透過如意形窗格漫進艙房,長隨掀簾上前,拱手道:「大人,到武昌府了。」

  李寒石如夢初醒,驚訝道:「這麼快?」抬頭看外邊天色,才發現果然到渡口了,隱隱能聽到臨江最繁華的一條長街模糊的嘈雜聲響。不一會兒,傳來搬卸貨物的苦力們嘹亮整齊的號子聲,聲音穿透力極強,蒼涼豪邁。

  傅雲英趁機辭行。

  李寒石極力挽留她。

  她堅辭要走:「小子年少不知事,不敢再攪擾大人。」

  李寒石哈哈大笑,臉上沒有一絲羞愧之色,朗聲道:「此番不能盡興,小友哪日若得閒,我們再比試比試?」

  這個邀請不過是場面上漫不經心的戲言口角,傅雲英沒有當真,加之一下午陪伴已經探聽到想知道的東西,更不會放在心上,客氣幾句,告辭離去。

  …………

  李寒石是從吏部出來的,參加每月掣簽分到湖廣擔任同知一職。聽他說話行事,他分明是沈介溪一派的門生。

  傅雲英看到他案頭放了一部沈介溪的《太肅文集》,太肅是沈介溪少年時自取的號。幾本書冊紙張泛黃,看上去很有些年頭,顯然李寒石不僅僅是隨身帶著裝個樣子,而是時時翻看,頁腳磨得發白。

  沈介溪不可能抱著善意授意門生安葬魏選廉,單單只是政見不合也就罷了,當年魏家之所以倒得那麼快完全沒有翻身之地,並不是因為當今皇帝震怒之下無人敢出手幫扶,而是沈介溪和魏選廉曾有舊怨,挾私報復,朝中大臣那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生怕被沈介溪連帶著遷怒上,這才一致保持沉默。

  這些是傅雲英這幾年陸陸續續打聽到的。昔日沈介溪和魏選廉同在翰林院時,曾偶然起了點爭執,具體是什麼口角已經沒人記得了,只知道是一些蒜皮雞毛的小事。誰能想到位極人臣的沈閣老氣性竟如此之大,這麼多年了還耿耿於懷,趁皇帝大怒之際推波助瀾斬草除根,直接要了魏家滿門的性命?

  江陵府果然是陷阱。

  可沈介溪並不知道遺詔的謠言是從她這裡傳出去的,不至於非抓著她不放,而且崔南軒早就對外公佈她的死訊,以崔南軒的謹慎,定然可以讓沈介溪深信不疑,不可能留下任何破綻。

  那麼,只剩下一個可能:唯有崔南軒知道她離開京師以後消失無蹤,李寒石既是沈介溪的門生,必然和崔南軒相熟,莫非他是崔南軒的人?

  傅雲英想來想去,只有這一種可能。

  若果真是崔南軒托李寒石幫忙將魏家人的靈柩遷回家鄉,事情才說得通。崔南軒當年對岳家見死不救,是為明哲保身,認真論起來,錯不在他身上,他的做法無可指摘,換做其他人也會如此。但理智是一回事,真的對岳家不聞不問,哪怕岳父在眼前咽氣仍然言笑如常,未免過於鐵石心腸。同朝為官的同僚難免將他視作冷情冷性的無情之人。試問誰敢和這樣寡情冷酷的人交心甚至互為臂膀?

  崔南軒想籠絡人心,必須先改變別人對他的看法,出手為岳家操辦後事有助於贏取士人的支持。

  又或許,在她死後,崔南軒忽然良心發現,想彌補她一二。

  傅雲英唇角微翹,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

  王叔不懂怎麼打雙陸,不過看李寒石親切挽留傅雲英,悄悄鬆口氣,沒露餡就好。

  武昌府這邊的傅家僕從是另外安排的,以前沒見過傅雲英,只知道家中有位小少爺要來,管事一大早親自過來等著接人,看到李寒石和傅雲英一前一後踏上江邊長長的石梯登上岸,怔了一怔,再料不到竟有這樣的意外之喜,連忙敢上前噓寒問暖,賣力奉承。

  李寒石離了雙陸棋盤還是很有幾分官威的,含笑和傅家人閒話幾句,囑咐他們好生照料傅雲英,又回頭逼傅雲英答應日後定要再陪他打雙陸,這才在隨從和差役的簇擁中大搖大擺坐進一旁等候多時的官轎,一行人逶迤而去。

  …………

  傅雲英和掌櫃寒暄畢,等韓氏下船,直接往貢院街行來。

  江城書院坐落在風景秀麗的山谷之中,離黃鶴樓和長春觀極近,和大朝街就遠了,她自己掏錢另外賃了所二進的宅院,就和傅雲章的宅子緊鄰。

  韓氏暈船,來不及細看宅院的房屋佈置,一進院就逕自去內院廂房,躺下便睡。

  管事原先沒把傅雲英當回事,倒也不是瞧不起她,而是覺得照顧一個縣城來的小少爺的差事很好敷衍,但見到人後才知自己想岔了,剛才又見李寒石和傅雲英竟然以平輩相交,又驚又喜,言語更加恭敬,小心翼翼道:「少爺,飯蔬香湯都備好了,您是先沐浴,還是先用飯?」

  「飯菜撤了,先預備浴房。」

  渡口人流如織,傅雲英昨晚宿在船上不便洗漱,上船、下船又折騰了一番,身上有股淡淡的異味,想先洗個澡。

  香湯一桶桶送進浴房,傅雲英打發人出去,只留下幾個貼身大丫頭伺候。

  芳歲和朱炎跟著她一起來武昌府,她平時出門帶書童和王叔幾人照應,回到家裡還是要丫鬟服侍,不過她以後不會帶她們出門。好端端的就這麼被書童搶走出門的機會,兩個丫頭心中未免委屈。

  傅雲英沐浴畢,換上散發出淡香味的乾淨新衣,道:「你們在家中陪著我娘學編網巾,粗活用不著你們,學一門手藝傍身,以後總能派上用場。」

  芳歲和朱炎同時愣了一下,咬咬唇,明白這些天恍恍惚惚讓小姐都擔憂了,臉上頓時騰起一股燒熱,躬身道:「多謝小姐想著我們。」

  話說出口,卻見傅雲英眉頭輕蹙。

  芳歲撓撓腦袋,連忙改口,「多謝少爺。」

  …………

  韓氏睡了一覺,生龍活虎,讓丫頭領著她裡裡外外把宅院逛了一大圈,回房笑嘻嘻道:「府城到底和小地方不同,我站在院子裡,能聽見外邊貨郎叫賣的聲音,真熱鬧。」

  深宅大院才能徹底隔絕市井。

  傅雲英安頓好韓氏,回房安排行李箱籠,後來也不知多晚才囫圇睡下。

  次日還未睜眼,卻聽窗外傳來一陣吵嚷,接著「吱嘎」一聲,芳歲推門進房,「少爺,啟哥來了!」

  傅雲英以為自己聽錯了,披衣起身,側耳細聽片刻,果然聽見屋外傅雲啟說話的聲音。下床趿拉著睡鞋走到槅扇邊,倚著槅扇往外看。

  院子裡,哭喪著臉的傅雲啟一邊順著碎石鋪就的甬道往裡走,一邊抹淚,形容狼狽,可憐兮兮。丫頭們圍在一邊溫言軟語安慰他。

  「怎麼回事?」

  傅雲英隨意挽了個簡單的男式髮髻,推門走到長廊前,一面低頭整理衣襟,一面問。

  傅雲啟看到她,抽抽鼻子,委委屈屈地大喊一聲:「我昨天就到了!」

  原來傅雲英那天前腳剛離開黃州縣,趙家的人後腳便帶著豐厚的禮物登門。趙琪是為丹映公子而來,趙叔琬則是要當面和傅雲英賠不是。

  傅四老爺出面接待趙家人,趙琪禮數周到,真心道歉,冤家宜解不宜結,他代傅雲英敷衍過去了。

  但那趙叔琬卻不好打發。好在張道長名聲在外,傅四老爺抬出張道長來,趙琪和趙叔琬不疑有他,連道可惜,吃了幾杯茶後告辭走了。

  傅四老爺送走趙家人,眼珠一轉,吩咐下人打點行李,把趙家送來的禮物送到武昌府傅雲英這裡。東西收拾好了,他一拍大腿,「就讓啟哥和泰哥送過去得了。」

  兄弟倆面面相覷,傅四老爺怕大吳氏反應過來,一疊聲催促二人趕緊動身。

  不料下人嘴快,大吳氏聽到消息,拄著拐棍追了出來,傅雲泰又被大吳氏哭著抓回去了。傅雲啟腿腳快,已經出了東大街,傅四老爺想著能走一個是一個,先把啟哥送出去,以後傅雲泰想走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於是不許傅雲啟轉身回家,硬逼著他和鋪子裡押送貨物的夥計一起走陸路去武昌府。

  天氣晴好的時候,陸路其實比水路還快,就是路上要爬山涉水,極為不便,一般人出行不會選擇陸路。

  傅雲啟出發比傅雲英晚,卻比她先到武昌府,孤零零在大朝街那邊等了大半天,一早聽說傅雲英也到了,立刻趕過來和她廝見。

  「英姐,我和你一起住吧,大朝街那邊就只有我,怪沒趣兒的。」

  傅雲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自己走陸路經歷了多少艱辛,吸吸鼻子道。

  傅雲泰來不了,傅雲啟一個人住大朝街確實不妥。

  傅雲英點點頭。

  傅雲啟立馬轉悲為喜,歡呼一聲,大踏步走到長廊下,仰頭看她,「英姐,趙家少爺也要去江城書院,他還說要和你切磋,你得當心。」

  傅雲英一笑,「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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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江城書院

  三日後,趙師爺找上門來,帶傅雲英前去江城書院拜見書院山長姜伯春。

  江城書院原來是座不起眼的小佛寺藏書之所,第一代楚王就藩武昌時,為響應當時太祖皇帝培育人才的號召,從僧人處購下藏書樓,廣植花木,築亭臺樓閣,建學舍百八十間,效仿白鹿洞書院,制定教規,延請大儒擔任教師、管幹,聚集藏書,招收生徒,劃撥田產,將之改建為書院。

  起初江城書院和全國各地的其他書院一樣,曾輝煌一時。後來因士風糜爛,書院頻頻傳出齷齪之事,有識之士上告朝廷請求查辦,朝廷以耗費財力,影響官學教育,打擊邪學為由,禁止書院學子批評時政,更曾幾度大肆焚毀全國書院,曾興盛一時的書院自由講學從此一蹶不振。

  現如今,那些重講學、問難、論辯的講會式書院已不復存在。各大書院心有餘悸,不敢再輕易針砭時政,亦不敢質疑正統理學學派,改而精研儒經,不提倡廣泛涉獵、率性讀書,重授課、考試,學生的全部精力投諸《四書》、《五經》,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教師們答疑解惑,言必稱孔孟,奉程朱理學為聖賢的金科玉律,不敢妄生議論。

  也就是說,書院淪為科舉的附庸,實質上就是專為科舉考試開設的考課式書院。

  養士在學校,取士在科考。

  學校廣收生徒只為培養學生參加科舉考試,學生們學習的目的只有一個——考科舉,當大官。

  書院不斷向朝廷輸送人才,學生們讀死書,死讀書,背八股,寫八股,直到科舉登第,金榜題名。

  如是周而復始。

  趙師爺站在山門之前,仰望大門正上方懸掛的由太祖皇帝親賜的「江城書院」御匾,感歎道,「當年各大書院百花齊放,名儒學士雲遊各地講學,學風濃厚,學生們可以各抒己見,談論時事,爭鳴辯論,令人心潮澎湃,神往不已,我至今還記得翊陽先生於岳麓書院講學期間的盛況……」

  沈介溪入閣後為推行新政下令拆毀全國書院,四大書院首當其衝,最後雖然勉強保住書院,但山長教授全被逐出,改由學官擔任教職。學術最為繁榮之地,成了一潭死水。

  趙師爺搖搖頭,最後道:「可惜了。」

  書院曾是獨立於官學的私學,頗有遺世而獨立、傲然物外的道家之風,從書院教授到求學生徒,無不重視清談,蔑棄典文,以至於空談闊論,輕視技藝實幹,雖然滿腹學問,卻無所用之,這不符合太祖皇帝鼓勵興辦學院的初衷,他要的是腳踏實地的人才,而非鑽研名理的學癡。

  先帝即位後,擔憂糜爛士風影響到廣大學子繼而動搖朝廷根基,連下幾道諭旨打壓地方書院,規定學校開支全部由各地州學劃撥,書院山長只能由朝廷選派,官府對書院的控制越來越嚴密。

  朝廷是為江山社稷計,但卻忽視了理學一家獨大帶來的弊端,過於推崇清談的確會導致士子們沉湎享樂,浮於表面,敗壞士風,可八股的單一性同樣會消磨士子的精神志氣,造成士子死背程文,食古不化,學風空疏而不實的局面。

  早就有高瞻遠矚的有識之士認識到這一隱憂並試圖做出改變,然而即使才高八斗,多智近妖,算無遺策的諸葛孔明再世,也想不出應對之法。

  只有經過科舉取錄的人才能授官,能不能考得上,主要看八股文寫得好不好。這個道理淺顯直接,婦孺皆知。天下學子受功名利祿驅使,為了出人頭地一頭紮進程朱理學的藩籬之中,大趨勢無人可擋。

  趙師爺告訴傅雲英,姜山長就是其中一位擔憂八股取士走進死胡同,希望將書院從沉迷科舉中剝離出來的有識之士。

  「上一任山長只讓教授教學生四書五經,鑽研古籍,姜伯春就任後,秉承古風,學生入學需習君子六藝,另除禮、樂、射、御、書、數外,還設有醫學。」

  傅雲英揚揚眉,禮、樂、書、數這些就算了,孫先生教過她,但趙師爺之前可沒說過她入學以後還要學射和御。

  她目光平靜,趙師爺卻被她看得心虛,眨眨眼睛,嘿然道,「我可以幫你說情,姜山長通情達理,看你生得瘦弱,或許會免除你這兩門功課。」

  「不必了。」

  傅雲英搖搖頭道。

  射是射術,御是駕駛之術。古時讀書是貴族的特權,所謂君子,一定出身高貴,不止學富五車,還需通武藝,如此方能輔佐君王治理國家,那時天下並未一統,戰事頻發,君子隨時可能奔赴戰場,如果不懂射箭、御車之術,怎麼帶領名下部曲將士衝鋒陷陣?

  滄海桑田,時移世易,君子的概念發生了變化,六藝中的射、御、數也漸漸被士大夫們所摒棄。

  江城書院教授六藝應該只是個噱頭,主要還是以輔導科舉應試為主,不可能真的讓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撇下書本去研究駕馭馬車的技術。

  …………

  兩人在書院大門前站了一會兒,身後的僕從書童在一旁等待,很快有身穿絹布襴衫、頭戴儒巾,管事模樣的人迎了出來,得知趙師爺身份,面露笑容,「久仰先生盛名,先生屈尊江城書院,學生們不勝欣喜,翹首以盼數月,總算把您盼來了。」

  趙師爺向來隨意,哈哈大笑,和管事寒暄幾句,領著傅雲英往裡走。

  書院坐落於林麓幽深的山谷之中,面朝浩瀚大江,背倚如黛青山,春來桃杏競放,綠柳扶風,盛夏菡萏噴芳,香浮碧水,秋高桂子伴霜菊,馥鬱十里,寒冬瑞雪覆松,紅梅淩寒,一年四時山明水秀,風光旖旎。書院大致分為教學區,藏書區,祭祀區和供學生遊玩休憩的後山山谷。

  進大門,過二門,再往裡是書院舉行重大活動的講堂,共有六間,兩邊過道分別通向教授、管事辦公之所和學生日常起居住宿的齋舍。北齋是山長、主講、副講住的地方,南齋則是學生齋舍。

  講堂之後建有藏書的尊經閣,江城書院規模自然比不上四大書院,但藏書也算豐富,共有七千餘卷書冊。

  「我主要是沖著江城書院的藏書來的。」

  趙師爺趁管事和看守尊經閣的學生說話,悄悄朝傅雲英擠擠眼睛,小聲道。

  書院的藏書主要有四個來源:朝廷賜書、本地名儒學者私人捐贈、書院出資購買和書院自行刻印。

  姜伯春出任江城書院山長時,不僅攜家帶口前來武昌府,順便把姜家流傳幾代的藏書全部捐獻給書院,其中有好幾本趙師爺眼饞多年卻無緣一觀的孤本。聽說姜家藏書現今全都搬到書院藏經閣裡保存,趙師爺才會那麼爽快地應承姜伯春的聘請。

  傅雲英莞爾,她和趙師爺的目的差不多。

  她不考科舉,書院最吸引她的,除了與世隔絕的讀書環境和絕佳的讀書氛圍,另一個就是浩如煙海的豐富藏書。書院藏書號稱對外開放,自由借閱,其實有嚴格限制,只有本院教授、本院生徒和本地籍貫的舉人可以借閱藏經閣的藏書。

  …………

  書院規矩,每月一、三、六、八由山長本人親自授課。今天正好是初六,山長姜伯春在東齋課堂向童生們授講《孔子家語》。

  北齋是師長住的地方,南齋是學生齋舍,東齋是學生們平時上課的課堂,西邊的祭祀之所自成院落,供奉孔子聖象及先賢。

  朗朗讀書聲透過槅扇傳到幾人耳邊,管事引著趙師爺和傅雲英穿過長長的回廊,往南齋的方向走來,含笑低聲道:「書院每年招錄童生一百名,三十名為正課生,七十名為附課生。」

  正課生,顧名思義,就是通過書院的遴選考試正式入學的學生。而附課生是那些在入院考試中發揮不理想、名次稍微低於正課生的學生,和家境背景不一般,被各方官宦老爺強行塞進書院,書院不好拒收的富家子弟。正課生和附課生分別住宿,平時一樣上課考試,正課生如果屢次曠課,成績不能保持前列,亦有可能降級為附課生。同理,附課生中表現優異者也能升級為正課生。

  全國書院招生秉承「有教無類」的聖人之言,不設門檻,入學無戶籍限制,只要有志於學業的,不分貧富,不論地域,均可入學。如果真這樣,那學子們早就一窩蜂湧向天下四大學院了,誰還甘心留在文風不盛的家鄉求學?書院對外宣稱不設門檻,事實上不僅有門檻,這門檻還挺高,首先必須通過考試,然後教授們還要一一見過,確認學生尊師重道,禮儀過關,人品值得信重,家世上沒有什麼污點,才予以錄取。

  一般來說,默默無聞的書院大多更偏向招收本地學子,只有名聲響亮如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可以挑肥揀瘦,甚至直接提出只有舉人可以入學的要求。

  江城書院雖然建院多年,但至今還未出過名揚四海的大儒,不敢拿大,對學生沒有特殊要求,通過考試、家世清白者便能在此進學。

  書院的生徒分為兩撥,一撥是才剛剛開蒙的童生,年歲大多在十三歲以下。一撥是專心準備科舉考試的年紀較長的學生,這類學生年紀從十七八到二三十的都有。這兩種學生都分正課生和附課生。

  「老師,入院考試是什麼時候?」

  傅雲英問趙師爺。

  趙師爺嘿嘿一聲,得意洋洋,「我應姜山長之邀擔任主講,哪能不討點好處?你不用考試了,可以直接入學。」

  傅雲英眉頭輕蹙,「何必讓老師欠下一份人情,既然書院也招收蒙生,考試應該不難,我提早做些準備,未必不能通過。」

  趙師爺怔了怔,繼而微笑:「倒也不是人情,書院的主講都可推薦一名子侄入學,一年後若考試不合格,還是會被中途趕出去。我那幾個族侄門路多著呢,用不著我,你是我學生,名額正好給你,空著多浪費!」

  傅雲英餘光注意到前面領路的人腳步似乎放慢了些,笑了笑,聲音略微拔高了些,道:「我卻不願勞老師費心,入院考試有何難?願意一試,如若不能通過,到那時再厚著臉皮請老師幫忙就是了。」

  趙師爺會意,扭頭和她做了個鬼臉,輕咳兩聲,道:「也罷,再過半個月就是入院考試,等你的考試結果出來了再說。」

  兩人不再克制聲音說話,管事模樣的學生分明聽得清清楚楚,卻始終面色如常,目光平視前方,眼角風掃都不掃師徒二人一下,到南齋前,指指其中一處空置的院落,笑著道:「這就是新入學的學生即將入住的齋舍。」

  眼神在傅雲英臉上停留一瞬,朝她溫和一笑,招手喊來一名灑掃的粗使下僕。

  他拱手朝趙師爺賠罪,讓下僕領著趙師爺去北齋他的新住所。

  書院規矩多,學生不能出入北齋,管事模樣的年輕人是姜伯春選拔的學長,也稱堂長,平時負責監管稽查學生,他自己也是一名學生,只能送到這裡。

  趙師爺拍拍堂長的肩膀,道:「我這大外甥就託付給你了。」

  跟著下僕離去。

  …………

  傅雲英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她怎麼成趙師爺的大外甥了?

  學長目送趙師爺穿過回廊,扭頭自報家門,他姓陳名葵,今年二十二歲,已經是個秀才了,年少有為,文質彬彬,細眉細眼,說話笑眯眯的,見之就是個脾氣很好的人,熱情向傅雲英介紹書院各處的景致。

  南齋齋舍黑瓦白牆,共有房舍百餘間,西側通往後山山谷,住的是附課生,東側和東齋課堂離得近,住的是正課生。房舍院落有些年頭了,但很整潔,院中古木參天,濃蔭蔽日。奇花瑞草,修竹喬松。樓閣相望,亭台相接。

  陳葵指尖點一點剛才說的齋舍,笑著說:「今年入學的蒙生有福了,我記得我剛入學的時候,四人合住一間院子,新上任的同知李大人捐資擴建齋舍,另起了幾所舍院,今年蒙生兩人合住,更為清靜。」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擺出謙虛好學姿態,專心聽陳葵講解。

  她不怕陳葵知道她有趙師爺照應,這並不丟臉,反正她不在意其他學生的看法。陳葵能從幾百餘名學生中脫穎而出擔任學長,才學必定不差,而且一定善於變通,能同時處理好和師長、同窗們的關係,這樣的學生大多世故聰明。她適時表現出自己的特殊之處,陳葵勢必對她印象深刻,以後不說會多照顧她,至少不敢隨意欺壓她。

  …………

  趙師爺帶傅雲英來江城書院本是想帶她拜見姜伯春,但聽她說想和其他學生一樣參加入院考試,當即改了主意。

  從北齋出來,他謝過陳葵照應,示意傅雲英跟上自己,「老姜見過了,既然你不見他,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我們這就回去準備考試。」

  陳葵才剛踏出幾步,聽到「老姜」兩個字,臉色一僵,心中有了一個很不好的預感。

  新來的主講老師……好像不太正經啊……

  他出了會神,發現自己竟然順著趙師爺的話不知不覺把舉止沉穩、嚴肅古板的山長和老薑、嫩薑聯想到一起,連忙搖搖頭試圖把「生薑」兩個字從腦袋裡趕出去。

  片刻後,仍然滿腦子生薑老薑的他咬咬牙,飛快走開。

  …………

  傅雲英跟隨趙師爺出了江城書院,僕從們牽著兩匹毛驢迎上前,書院和長春觀很近,同樣的有一段上坡路,騎驢方便。

  王叔抱起傅雲英送到驢背上,剛揚起鞭子,卻聽旁邊響起一聲帶著驚喜雀躍的驚呼,一名膚色白皙的錦衣少年從一頂轎子裡鑽出來,快步奔至他們面前,「你也是江城書院的學生?」

  ------------------------------------

  像教授、助教、博士、學長、講師等之類的詞匯古代很早就有了,只是意義和現在常用的不一樣。

  比如文裡的學長,不是年級高於自己的學生,而是學生中選拔出監管其他學生、為其他學生答疑解惑的職位,由才學最為出眾的學生擔任。

  文中書院的設置小部分參考歷史,但不完全符合史實,有私人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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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備考

  傅雲英淡淡掃錦衣少年兩眼,想起燈會那夜的五十兩銀子。

  燈謎冊子她還沒默寫完,渡口楊家倒是幾次派人上門問,不過他們不敢催促,每次上門都備了豐厚禮物好聲好氣詢問進度,態度甚至於有些卑躬屈膝。傅四老爺嘖嘖稱奇,回回撞上楊家僕從都要被奉承阿諛一通,心裡過意不去,回家委婉勸傅雲英說:「那小官人出身富貴,難得不以勢壓人,英姐吶,人家以誠待你,你先放下手頭的事把那些燈謎給人家抄出來送去,好教人家放心,五十兩銀子呢!」

  燈謎只是文人們閒時取樂的遊戲,很少有人認真鑽研,屬於偏門左道。因其選題繁雜,取材廣博,宇宙間一名一物無所不包,每一字每一句暗藏機關陷阱,如果不知奧妙,即使學問淵博之人也可能被簡單的謎題難倒。傅雲英收集過古往今來的燈謎,燈會上才能應答如流,連蘇桐都跟不上她的速度。

  重新默寫出來不難,難的是把燈謎按照年代和作者分門別類收錄,她為此查閱了許多古籍,傅雲章的藏書快被她翻爛了。

  目前她才完成一小半。

  …………

  楊平衷卻壓根不提燈謎冊子的事,一臉興奮,手中摺扇刺啦啦響,笑著道:「我今年入院讀書,正愁人生地不熟,可巧就碰見你了。對了,你住南齋哪座院子?」

  傅雲英看他一副很想和自己攀談的期待神情,眉頭輕皺,下地與他見禮,道:「我隨老師前來拜見長輩,不曾入院讀書。」

  那頭趙師爺見她被人攔下,饒有興致地在一旁觀望,並不靠近,也不吭聲催她走,嘴角翹得高高的。

  她暗暗白趙師爺一眼,趙師爺和傅雲章一樣,都覺得她太孤僻,喜歡她多和年紀相當的人交往,也不管別人是男是女。

  楊平衷似乎沒有意識到傅雲英的冷淡,上前兩步,情不自禁想抓她的手,「相請不如偶遇,你是不是頭一回來武昌府?不如由我做東帶你四處逛逛,去黃鶴樓憑欄遠眺怎麼樣?我這就讓人預備酒菜……」

  他招招手,不遠處躬身等候的僕從立刻小跑過來,聽他吩咐,滿口答應。

  傅雲英不動聲色避開楊平衷,嘴角一扯,她才多大,準備酒菜做什麼?

  「多謝楊兄盛情,我若能順利入院上學,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的是。」她朝趙師爺的方向看了好幾眼,雙眼微微眯起。

  趙師爺打了個哆嗦,不好意思繼續逗她,接過老僕遞到手邊的鞭子,輕輕磕一下座下毛驢,嘿嘿笑道:「雲哥,走了!」

  傅雲英朝楊平衷一笑,告辭離去。

  楊平衷眼底閃過一抹失望,又不敢強留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她遠去。僕從們眼觀鼻鼻觀心,宛如泥胎木偶,規規矩矩守在一旁。

  半晌後,楊平衷收起沮喪之色,搖搖摺扇,含笑道:「我和傅小相公還真是有緣分,再料不到他也來武昌府了……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他喃喃低語幾句,瞟一眼身後僕從,聲音低沉,「去查查傅小相公住哪兒,把他挪到我院子裡。」

  僕從躬身道:「少爺,鐘相公怕您和別人合住不習慣,早知會了書院齋長,您自個兒單獨住一個院子……」

  楊平衷眉頭一皺,轉身,手中摺扇往僕從腦袋上一敲,砰的一聲響,「讓你去辦就去辦,我要和誰住就和誰住!」

  僕從不敢回嘴,連忙改口道:「少爺,傅小相公還沒入學……這,他能不能考得上先不說,現在齋長也不知道他住哪兒……」

  楊平衷滿不在乎地輕哼一聲,「我要他考得上,他就得考得上。」

  僕從會意,哪敢多話,連聲應道:「小的曉得了。」

  …………

  回到貢院街,這邊的管事聽到外邊掌鞭的說話聲,急急迎出來道:「少爺,您回來了!才剛趙家的人登門,太太正著急呢!」

  趙琪和趙叔琬來了武昌府,打聽到傅雲英的住址,一路尋了過來。傅雲英和趙師爺出門去了,韓氏只能硬著頭皮擺出當家太太的款兒請兄妹二人吃茶,傅雲啟在一旁作陪。

  韓氏大字不識一個,習慣和傅三嬸那樣的妯娌相處,和喜歡講究排場的盧氏待在一塊都渾身彆扭,更別提出面接待斯斯文文的趙家少爺和趙家小姐。才半個時辰過去,她頭髮就愁白了幾根。

  聽到下人來報說趙師爺和少爺回來了,她喜笑顏開,差點當著趙琪和趙叔琬的面蹦起來,喜滋滋道:「告訴少爺一聲,趙家少爺和趙家小姐等著呢!」

  趙琪微笑不語。

  趙叔琬卻撇了撇嘴,暗暗道,韓氏粗鄙,傅雲啟一團孩子氣,小門小戶的人,果然不通禮數。

  她端起青花紅彩茶盞喝口茶,聽見院外門口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僕人們壓低聲音的說話聲,撩起眼皮,漫不經心瞥幾眼。

  目光徐徐環視一圈,最後落到打頭走進來的三爺爺身旁的少年身上,她喝茶的動作驀然停了下來,怔了一怔。

  少年隨趙師爺走進正堂,和趙琪見禮。

  他身形單薄,面目清秀,一雙眸子又清又亮,眉宇間書卷氣極濃,穿一襲墨青色春羅圓領袍,身姿筆挺,舉止有度,雖然年紀尚小,但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優雅氣度,讓人不敢輕視。

  趙叔琬臉上微熱,貝齒輕咬櫻唇。他就是傅雲英的兄長丹映公子?果然年紀不大……自己陰差陽錯不問自取拿了他的文章,他是不是很生氣……

  她心神恍惚,沒聽見趙琪叫了她好幾聲,仍端著茶盞出神。

  趙琪面帶歉意,朝傅雲英笑了笑,「小妹年紀小,家中長輩難免溺愛,失禮之處,還望傅小相公莫要見怪。我代她給小相公賠罪。」

  說罷,扭頭橫趙叔琬一眼,「琬姐,過來給傅小相公賠禮。」

  傅雲英垂目道:「不要緊,令妹年長於我,不敢受禮。」

  趙琪愣了一下,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傅雲英幾眼,看他生得高挑,氣度又沉穩,還以為他比趙叔琬大,原來他竟然比趙叔琬還小!

  這句「不敢受禮」,分明諷刺趙叔琬年紀比他大卻任性失禮,趁他不在家中偷拿他的文章,雖然東西是傅容拿出來的,趙叔琬也不知情,但還是太莽撞驕縱了。再往深裡想,傅雲是不是也順便諷刺了他?文章是趙叔琬拿的,但故意把那篇回擊趙師爺的文章宣揚出去的是他們趙家子弟。

  趙琪臉上僵住,本以為他們主動認錯,傅雲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野之子肯定順水推舟撇過此事,而且趙師爺都收下他和他妹妹當學生了,他竟然還拿腔作調,當著趙師爺的面對自己不客氣?

  一聲清脆的茶盞和木盤相撞的聲音打破正堂岑寂,趙叔琬雙頰羞紅,手忙腳亂放好茶盤,輕咳一聲,起身朝傅雲英行禮道歉。

  趙琪嘴上說著賠罪的話,眼神卻漫不經心,故而傅雲英對他不客氣,等趙叔琬再開口,她收斂脾氣,淡淡回了一禮。

  趙叔琬遲疑了一下,道:「不知令妹可否出面一見?不能當面朝她致歉,我心裡難安。」

  經過多方安排,傅家五小姐和傅雲這兩個身份已經徹底分離開,傅家五小姐在長春觀附近修行,傅雲拜趙師爺為師,入江城書院進學。連傅家僕從和鋪子裡的夥計也以為傅四老爺又抱了養子回來。

  傅雲英道:「舍妹身體不適,張道長說她最好不要見外姓之人,請恕不能相見。」

  趙叔琬愧疚道:「請務必轉告令妹,我是無心的,萬幸沒有鑄成大錯,請她原宥。」

  傅雲英笑了笑,不說話。

  寒暄幾句,趙師爺領著一雙後輩離去。韓氏留趙師爺吃飯,他擺擺手,「記著這頓,下回再吃!」

  臨行前,趙琪直視傅雲英,微笑道:「半月後江城書院入院考試,盼能再見識小相公錦繡文章。」

  傅雲英還以一個笑臉,道:「自當盡力而為。」

  …………

  送走趙家兄妹,韓氏長長吐出一口悶氣,兩手一拍,笑道:「我看趙家小姐挺嫺靜的,不像是那種不經允許隨便拿別人東西的人。」

  傅雲啟翻了個白眼,道:「拿都拿了,像不像都是她拿的!」

  傅雲英讓書童把路上經過街市時買的蘇州府松子糖、山楂糕和福建的牛皮糖拿上來給韓氏,瞟傅雲啟一眼,勾唇輕笑。

  京師權貴多,紈絝也多。但紈絝也是世家公子,隨隨便便拎出一個遊手好閒、惹是生非,被長輩咬牙切齒追著打的紈絝子弟,看著吊兒郎當,甚至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可到正經宴席上或是拜見親眷長輩們時,他們禮數一點不會錯。從小學規矩長大,豈會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趙叔琬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自小耳濡目染,規矩禮儀浸潤到骨子裡,平時出席世家之間的宴會郊遊必然不會出錯。

  她之所以在傅家任意妄為,只不過是因為她看不起傅家,不把傅家當回事罷了。就像那些紈絝子弟,面對身份更高的王公貴族或是世交長輩,他們是天底下最恭順懂事的後輩,在無力反抗的老百姓面前,他們立刻換一身皮,成了驕橫跋扈的膏粱子弟。

  趙師爺迫不及待把師徒名分定下來了,並警告趙家子弟誰敢欺負他的學生就等於打他的臉,趙叔琬心中再不甘,也得改變對傅家的態度。所以韓氏見到的趙叔琬知文達禮,溫柔可親。

  看到傅雲英向自己投來帶笑的彷彿是贊許的眼神,傅雲啟精神一振,從頭髮絲到腳底板,沒有哪一處不舒坦,盯著韓氏拆開的油紙包,情不自禁撒嬌道:「好久沒吃著牛皮糖了。」

  韓氏啊一聲,抓起一把牛皮糖往他手裡塞,「啟哥喜歡這個?都給你!」

  傅雲啟搔搔腦袋,眼睛望著傅雲英,眼巴巴的。

  傅雲英沉默一瞬,她只記得買韓氏喜歡吃的果子,忘了給傅雲啟買。

  「江城書院的入院考試,你準備得如何了?」

  她岔開話題,問道。

  傅雲啟眨眨眼睛,茫然反問:「準備什麼?」

  「江城書院每年只招收三十名正課生,七十名附課生。你要進書院讀書,先得通過考試。」

  傅雲啟咧嘴一笑,哈哈道:「英姐,你不用擔心我,四叔早就打點好了!」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

  難怪傅四老爺從沒提過考試的事,原來他根本沒指望傅雲啟和傅雲泰能考進書院,提前托人費鈔買了兩個名額,傅雲啟將以附課生的身份入院學習。每屆附課生中有一半是通過這種方式入學的,書院不收束脩,也不收膳食住宿費用,還每月給學生發放膏火、花紅,靠州學拖拖拉拉劃撥錢糧根本支撐不了幾年,維持書院、祭祀文廟、教師薪俸、補助學生的開支一大半靠學田的佃租,剩下的來自於本地富戶鄉紳們的捐助。

  早知道傅四老爺掏了一筆大錢,還不如讓趙師爺幫忙,然後把那筆花費拿來孝敬趙師爺。便宜的是自己人。

  傅雲啟不知道傅雲英心裡在想什麼,見她沉默不語,眼珠一轉,自以為善解人意想明白她的難處了,放輕聲音道:「英姐,你別怕,泰哥不是被奶奶抓回去來不了嗎?正好他的機會可以讓給你,這下你也能進書院啦!」

  傅雲英白他一眼,要不要這麼理直氣壯?

  「半月後就是考試,我要專心備考,你也一樣。從明天開始,我什麼時候起來,你也得立刻起身梳洗,我沒休息,你不准偷懶。」

  傅雲啟張大嘴巴,呆呆地望著傅雲英。

  …………

  讀書一般先讀《論語》、《孟子》,再《大學》、《中庸》,過了四書關,再接著攻克《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

  背完四書開始學做文章,八股最先從「破題」的那兩三句學著寫起,一遍遍不厭其煩練習破題,然後一步步加上後面的承題、原題、小講,正文的兩兩對偶,直到能夠完整寫出一篇七八百字的八股文章。

  長輩問家中子弟學問如何,直接問八股文學到哪裡了,如果答說能破題了,那說明四書關已經過了,如果答說能寫整篇的八股文,等於過了秀才啟蒙階段,在黃州縣這種小地方,基本上可以直接應考。

  傅雲啟剛剛開始學破題和前面的小講,還沒練習寫整篇八股文。

  傅雲英嫌他進度慢,領著他把四書快速溫習兩遍,抽背他其中的內容,發現他雖然反應慢了一拍,但老老實實把文章全背下來了,基礎還算牢固。

  她從趙師爺那裡打聽來江城書院歷屆考試的內容,考試面向全部學子,果然不難,只要熟讀四書,肯定能通過。

  傅雲啟壯著膽子和她講條件:「英姐,既然考試不難,那我以後是不是不用那麼辛苦……」

  早知道英姐讀書刻苦,沒想到她每天都能堅持按著嚴苛的作息計劃一絲不苟用功!早上卯時起,夜裡亥時才歇下,不管颳風下雨,天晴天陰,沒有哪一天例外!

  傅雲啟先前還抱怨孫先生太嚴厲,跟著傅雲英備考,在她眼皮子底下熬了幾天以後,他覺得孫先生簡直可以算得上寬容和厚了!

  天沒亮讓丫頭揪著他的耳朵扯他出被窩,要他在蕭瑟的秋日清晨站在籠罩在濃霧裡的院子裡大聲讀書,讀完了才准他吃飯。飯後立刻趕他去書房,盯著他溫習功課,他敢走神,她一聲不吭,抬起削成棍狀的毛竹就抽。午飯前後終於能喘口氣了,他卻不敢到處撒歡,下午她要檢查他昨天的功課,他如果答不上來,她倒也不責罰他,但那道冷漠的眼神往他身上掃過時,他頓時無地自容,恨不能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傅雲啟開始羨慕起留在家中的傅雲泰,英姐比孫先生難對付多了!孫先生打他們,一點皮肉之苦,他們皮糙肉厚的不在乎。英姐那種涼涼的冷漠的,沒有不屑失望,但也絕談不上善意的眼神比打在手上的戒尺殺傷力強了足足十倍,被她那麼掃幾眼,他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好像一下子低到塵埃裡,想匍匐在她腳下求饒。

  「九哥,」傅雲英剛寫完一篇文章,吹乾紙上墨蹟放到一邊,聲音輕柔,「四叔幫你定好附課生的名額了,你確實不用這麼辛苦。可附課生到底不如正課生有底氣,如果你能排進前三十名,成為正課生,四叔和奶奶他們一定很欣慰,族學裡的堂哥們也要羨慕你。」

  她比平時略為溫柔的語調成功撫平傅雲啟心中的不滿,他撒開手裡的書,暢想了一下自己憑實力考進江城書院的消息傳到黃州縣後傅家會是什麼樣的情景,臉上浮起一絲賤兮兮的笑容,「我真能考進前三十名?」

  「啪」的一聲,傅雲英眼簾微抬,抄起長毛竹輕輕拍他空著的手,「你好好用功的話,說不定能試一試。」

  …………

  倏忽半個月過去,傅雲啟在傅雲英的督促之下溫習完全部功課,梳理其中脈絡,猛然驚覺以前死記硬背的龐雜知識漸漸有了清晰的結構層次,好像如夢初醒,豁然開朗,遽然從渾渾噩噩中找到一個前進的方向,雖然前面等著的依然是更多讓他理解不了的新知識,但至少他不像之前那麼暈頭轉向了。

  他感歎道:「英姐,你學得這麼快,就是因為每天都堅持總結舊的知識麼?」

  不,我學得這麼快是因為我有上輩子的基礎。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是二哥教的好。」

  傅雲啟悄悄翻個白眼,哼了一聲,不言語了。

  …………

  臨考前一晚,忽然有人登門。

  自稱楊家僕從的人給傅雲英送來幾遝寫滿字跡的青紙,道:「我們家少爺有些疑惑的地方,想請教一下傅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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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膏火:通俗點說,就是書院發給學生的生活費,學生吃住都不要錢,書院還送錢給你花。一般來說,正課生的膏火比附課生的要多。

  花紅:這個有點類似獎學金,表現優異,考課排在前列的學生可以拿花紅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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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00:23: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道歉

  自書院大門前偶然遇上,楊平衷知道傅雲英在貢院街賃了間宅子,已登門拜訪過。若不是傅雲英忙於備考無暇招待他,他巴不得天天過來蹭飯吃。

  「少爺本來打算自己來的,不巧出門的時候叫大官人給捉回打球場去了……」

  僕從一面領著挑了一擔擔抬盒的下人往院子裡走,一面解釋道。

  楊大官人年輕的時候喜歡踢蹴鞠,奈何現在年紀大了玩不了。他老人家老當益壯,不甘心待在家中逗貓遛狗養八哥,最近退而求其次,迷上打捶丸。捶丸不必像蹴鞠那樣滿場奔跑,運動量不大,能養其血脈,放鬆精神,富戶家的太太夫人們也能玩。

  楊家建有專供捶丸的打球場,閒時楊大官人常常逼著無所事事的兒子陪他打捶丸。楊平衷煩不勝煩,看到球杖就頭疼。

  傅雲英掃幾眼青紙上的內容,眉頭輕蹙。撩起眼簾掃一眼楊家家僕。

  家僕滿臉堆笑。

  傅雲英問道:「這真是你們少爺讓你送來的?」

  家僕臉色微變,目光閃爍兩下,「確實是少爺讓小的拿給傅少爺的。」

  「勞煩你拿回去給楊少爺,還有院子裡的東西也一併帶回去。」

  傅雲英放下那一遝紙,起身示意管事的送客,抬腳走了。

  楊家家僕一頭霧水,見他隱隱有動怒之兆,不敢多話,悻悻然接過管事遞回來的紙張,一行人垂頭喪氣回到楊家。

  管家看他們興高采烈出去,灰頭土臉回來,忍不住上前詢問。

  楊家家僕說了送禮的事,一肚子委屈,冷哼道:「那傅小相公瞧著年紀小,脾氣倒是不小。」

  管家聽他說完來龍去脈,冷笑一聲,「自作聰明!該!少爺說了讓你直接把考題送過去嗎?」

  家僕點點頭道:「是少爺交代我送過去的。」

  管家嘴角抽動了一下,停頓半天,咬牙低聲罵:「少爺沒交過朋友……你也不懂人情世故?你這腦殼就是一團漿糊!哪有像你這樣直接送考題的?你不會找個識文斷字的重新抄一份再送出去?這上面還有書院的標記!讀書人最講究什麼你不曉得?就這麼大咧咧直接把考題送給傅小相公,人家一眼就看出來你搗的鬼!客客氣氣請你出來你還覺得委屈?傅家沒打你一頓,算是人家涵養好了!」

  家僕垂下頭,嘀咕了一句,「少爺這不是怕傅小相公考不上嘛!」

  「考不考得上哪用得著少爺自己操心!我打聽過了,傅小相公是趙老三的學生,板上釘釘的正課生,就算他考不上,還有鐘相公那邊看著呢!鹹吃蘿蔔淡操心,收收你的心思,別整天想東想西著三不著兩的!成天攛掇少爺胡鬧!」

  管家罵歸罵,語氣卻並不嚴厲。

  家僕嘿嘿一笑,垂手討饒,「我這也是怕少爺失望才沒考慮周全,再有下次,我一定先問過您的意思,求爺爺饒了我這回。」

  管家氣笑了,吹鬍子瞪眼睛,抬手拍家僕的腦袋,「少爺想不到的地方,你得提前想到!他動一動眉毛呢,你就得知道他想要什麼,不要等少爺自己說出口。這傅小相公是小地方出來的,寒門學子都把臉面看得重,你得罪了人家,下次見到人記得好好賠罪。」

  家僕拍著胸脯保證道:「我明白,我這就去傅家請罪,告訴傅小相公考題是我自己自作主張送的,和少爺一點關係都沒有!」

  管家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搖搖頭,「不了,裝神弄鬼的沒意思,這事還是讓少爺自己出面罷。」

  …………

  楊平衷趁老爹和周圍陪打捶丸的美貌侍女調笑,甩了球杖,躡手躡腳逃出打球場,聽管家說了伴當送考題被趕回來的事,眉頭一皺,「他為什麼不要?以前鐘家的幾個小相公拿到考題的時候很高興呀!」

  管家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鐘家根本不愁進不了書院,他們高興還不是為了哄您這個小祖宗,「少爺,傅小相公生氣了,您看是打發吉祥過去道歉,還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楊平衷擦擦滿頭汗水,歡快道:「我去我去!我自己去!我還沒和人道過歉呢!」

  管家再也忍不住了,背過身去翻個白眼,轉過臉時仍舊一臉恭敬謙卑,「小的這就去叫人套車。」

  …………

  傅雲英看了一上午的時文,正吃飯,管事的過來通報說楊家人拉著幾大車禮物朝這邊來了。

  傅雲啟這幾天表現很好,賴著和傅雲英一起同桌吃飯,聞言笑嘻嘻道:「又來了?前幾天他們家送來的那個油煎肉絲真好吃。」

  傅雲英掃傅雲啟一眼,「那是黃鼠肉。」

  「什麼?!」傅雲啟大驚,啪嗒一聲,手裡的筷子跌落在地。

  愣了半晌後,他捂住喉嚨,做了個噁心想吐的動作,「我竟然吃了鼠肉!」

  傅雲英冷眼看他耍寶,放下碗筷,漱口吃茶,等她迎到前面正堂的時候,楊平衷在管事的帶領下大步流星往裡走,看到她,腳步邁得更快,「應解,你不高興嗎?」

  他一臉無辜,表情真摯,明明身材魁梧,足足比傅雲英高兩個頭,但說話時小心翼翼的,完全沒有壓迫感,反而讓傅雲英有種自己才是壓迫他的那一個的錯覺。

  傅雲啟習慣叫她英姐,被楊平衷無意間聽了去,好奇追問,她回答說自己的長輩信佛,因喜歡《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的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所以給她取小名應解。

  「楊兄,我確實不高興。」她道,「我曉得你是好心,不過下不為例。」

  她不反感走捷徑,這世上並無絕對公平可言,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可以適度利用身邊的優勢。她一路走來不也借助了傅四老爺、傅雲章、趙師爺他們的幫助嗎?如果她循規蹈矩的話,就不會女扮男裝跑來武昌府求學。

  但走捷徑也得遵守底線。

  考得上,她入院讀書。考不上,她和傅雲啟一樣捐助一筆錢鈔去做附課生,然後努力學習,爭取早日升級當正課生。

  結果是一樣的。用不著楊平衷多此一舉。

  楊平衷搔搔腦袋,「我曉得了,你別生氣,我給你賠不是。」

  他拱手像模像樣朝傅雲英作揖,還沒彎下腰,傅雲英攔住他,「不必,只是個玩笑而已。」

  她哪敢受他的禮。

  不管他是閑著無聊拿自己這種小門小戶出來的老百姓當消遣,還是真的懵懂天真、單純到不知世事,他能放下身段和她以同窗之名來往,她不能。

  見他彷彿不甚在意考題之事,楊平衷笑了笑,「你不生氣就好。」

  原來道歉這麼簡單啊!應解真是善解人意,這麼快就就原諒他的莽撞了。他和老爹吵架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不理會老爹是常有的事,又一次硬是三個月沒看老爹一眼,老爹都給氣哭了。

  楊平衷笑逐顏開,心想,下次再惹老爹生氣,先服軟給老爹賠個不是罷!

  …………

  秋意漸濃,殘陽漸漸墜入遠處如煙的峰巒之中,漫山遍野都抹了一層胭脂,山嵐愈加鮮豔絢爛。沿著深藏在蒼翠山林中的羊腸小道而下,江城書院高聳的屋脊閣樓掩映在翠竹綠松之中,長廊曲折迂回,庭院深深,清幽寂靜。

  北齋一間三面鄰水的八角亭內,朱欄畫檻,庭階植滿菊花,夕陽映照下霜英燦爛,豔色逼人。亭中設屏風桌椅,桌上陳設幾味案酒,四色鮮果,兩個小廝打扮的僕從捧壺打扇,還有一名年長的僕從蹲在地上燒爐子燙酒。

  酒香濃烈,混著淡淡的菊香,引人欲醉,山長姜伯春看完齋長抄錄的今年報名的名單,飲一杯酒,長歎一聲道:「一大半都是才剛剛學破題的蒙生,書院果真淪落至此,成了應對科舉考試的考課之所?」

  旁邊一名頭戴馬尾儒巾年紀約莫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朗聲大笑,「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世上之人讀書,無非是為了功名富貴,此乃人之常情。誰能如山長這般憂國憂民呢?」

  姜伯春苦笑道:「我知世情如此,只是感慨罷了。」

  他連飲幾杯酒,道:「不說這個了,明天李同知、姚學台、范知府都要出席入院考試,趙主講那人放蕩不羈,怕是和范知府幾人話不投機,由你出面罷。」

  他對面的男人名叫吳同鶴,是名舉人,在書院擔任副講一職,聞言眉頭一皺,「我聽人說姚學台入秋以來身子不大爽利,一直病著。」

  姜伯春驚訝道:「果真?我一向忙著書院的事,沒顧上這一頭,姚學台身子骨向來不好,按理說他不來也沒什麼,不過若是我們不請,以他的脾氣怕是要大鬧一場。」

  吳同鶴輕笑道:「既然山長不知,料想沒什麼大事。姚學台和范知府、李同知互看不順眼,明天有的熱鬧了。」

  「熱鬧也罷,冷清也罷,隨他們去,只願能從明天應考的蒙生中多挑幾個可造之材……」

  姜伯春搖搖手,拿起一旁北齋幾位主講送過來的考題看,眉頭緊皺,咦了一聲,「怎麼添了一道題?」

  入院考試通常比縣試、府試、院試簡單。也分帖經、雜文、策論三場,分別考記誦、辭章和政見時務,入院考試側重考帖經,五經中只需要通三經,《論語》和《孝經》為必選,其他可以自由選擇,只需要默寫出自己能熟記的指定段落即可。

  今年考題的格式卻和往年不同,最末尾多了一道八股文題,題目是:德不孤必有鄰。

  「胡鬧!蒙生中一多半剛過四書關,怎麼能做整篇八股文?」

  吳同鶴忙道:「山長有所不知,這道題是特意添上的。」

  他起身靠近姜伯春,附耳輕輕說了幾句話。

  姜伯春睜大眼睛,蒼老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怔愣半晌後,因為微醺而略顯渾濁的雙眼驀然變得清明幾分,神情激動,哆嗦著雙唇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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