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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羅青梅] 老大是女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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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4:3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出走

  在山莊住了兩天,傅雲英提出告辭。

  朱和昶和楚王鬧彆扭,聽說她要走,立刻讓吉祥收拾行李,要和她一起回書院。

  楚王倒也沒攔著,「寶兒啊,這次是爹的錯,爹挑幾個功夫好的護衛貼身保護你,以後不管去哪兒都得帶上他們。」

  他挑挑眉,看一眼不遠處站在長廊臺階底下等候朱和昶的傅雲英,壓低聲音說,「就算去逛花樓,也得把人帶上了,你爹我辦事的時候也有人在門外守著。」

  朱和昶翻了個白眼,做了個嫌惡的表情,冷哼一聲,「阿爹,那夥苗人你抓到了麼?」

  楚王笑了笑,「死了。」

  苗人藏在深山裡,他沒法動他們,但他們竟敢闖入武昌府追殺寶兒,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朱和昶點了點頭,又問,「綁走我和雲哥的強盜呢?」

  「也死了,一個不剩。」

  朱和昶唔一聲,那夥強盜並沒有傷及他的性命,理應送往官府判處流刑,但在他看來,沒有罪不至死這種說法,敢冒犯他,就得做好領受王府雷霆之怒的準備。

  他身份高貴,見過許多高門大戶裡的隱私,並不是完全不通世情,小時候又大病一場,受盡折磨,有些看淡生死,長這麼大,他只對自己喜歡的人格外寬容。其餘人的死活,他並不關心。

  楚王摸摸兒子的頭,滿臉堆笑,「寶兒啊,不生爹的氣了?」

  朱和昶咧咧嘴,一把拍開楚王的手,沒好氣地瞪自家老爹一眼,「阿爹,你老實點吧,我還想多活幾年!」

  要不是老爹閒不住,整天沾花惹草,連苗寨的聖女都敢招惹,得罪了一群不怕死的苗人,他小時候怎麼會吃那麼多苦頭?到現在他看到苗人就忍不住手腳發顫,全是老爹害的!

  楚王悻悻收回手,神情落寞,「爹都這麼大年紀了,你得對我好一點,子欲養親不在你懂不懂?這一次你不原諒我,說不定下一次就沒機會了!你想當不孝子嗎?」

  朱和昶嘴角抽搐了兩下,眉頭皺得老高,每一次吵架,老爹都用這幾句話來擠兌他,莫名其妙一頂不孝的大帽子蓋下來,也不怕把他砸死。

  「別自己咒自己了,我看您老人家精神旺健,每晚召兩個美姬侍寢,還能活個四五十年的!活成個老人瑞!」

  他嘖了一聲,抬腳大步離開。

  走到長廊盡頭,他回頭一看,發現楚王還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目送自己,怪可憐的。

  朱和昶撇撇嘴,「阿爹,這次看在雲哥的面子上,我原諒你了。」

  楚王立馬一改頹喪之氣,笑得見牙不見眼,使勁朝他揮手,高聲道:「寶兒,記得得空回來看看你爹……爹盼著你啊……」

  聽了他的話,朱和昶大驚失色,連忙加快腳步,擋在傅雲英面前,丟開扇子,抬手捂她的耳朵。

  傅雲英揮開他的手,「世子,不必遮掩了,我知道你小名叫寶兒。」

  言罷,嘴角微翹,笑了笑,轉身走了。

  楚王正妃早逝,府中姬妾雖多,膝下卻只有朱和昶這麼一根獨苗苗。他不信任後院的姬妾,將兒子帶在身邊親自教養,既當爹又當媽,衣食起居,事事操心,不管是從血脈親緣上來說,還是為了保住楚王府這一脈,朱和昶都是楚王的心肝寶貝,那真是捧在手心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朱和昶長到如今,魁梧高大,楚王仍然一口一個「寶兒」的叫他。

  朱和昶呆了一呆,望著傅雲英的背影,蒼白的臉頓時漲得通紅,狠狠一跺腳,拔步追上去。

  「雲哥,你聽錯了……」他滿面羞紅,「我真不叫寶兒!」

  …………

  回書院的路上,朱和昶背靠著車壁,時不時掀起眼簾偷偷看傅雲英一眼,一臉幽怨。

  傅雲英被他看得發毛,道:「世子無須在意,我不會告訴別人你的小名是什麼。」

  見朱和昶貌似鬆了口氣,她笑了笑,「寶兒這個小名很好,你爹很疼愛你。」

  真把兒子當寶貝,才會一直以乳名喚他,不管他是小胳膊小腿的幼童還是健壯偉岸的大男人,在楚王眼裡,他始終是寶兒。

  朱和昶輕哼一聲,不想多談老爹給自己起的這個乳名,岔開話道,「雲哥,別這麼見外,你以後直接叫我平衷吧,平衷是我的字。」

  他的字是張道長為他取的,他從記事起就開始吃藥,長年累月飽受病痛折磨,一年到頭有七八個月只能躺在床上。張道長憐惜他,給他取字平衷,希望他這輩子能平安順遂。

  傅雲英應承下來,這會兒可以管他叫世子,到了書院自然得改稱呼。

  …………

  書院還未散學,馬車逕自駛入齋舍,在丁堂門前停了下來。

  僕從們忙碌一通,零零碎碎往裡搬運箱籠,吃的用的玩的,數不清的各色物件,搬了一刻鐘才搬完。

  王大郎見到傅雲英回來,眼圈立時紅了,迎上前噓寒問暖,「少爺,您受苦了。」

  馬車一路顛簸,傅雲英渾身酸疼,接過王大郎沏的茶喝一口,「我的事沒告訴四叔吧?」

  王大郎搖搖頭,「還沒來得及傳信回去。」

  傅雲英和楊家少爺接連失蹤,學生們驚慌失措,一面派人回書院報信,一面尋各自認識的人幫忙搜尋。書院的教授、傅雲啟、袁三、鐘天祿領著學生們分頭出去找,趙師爺直接請動知府范維屏,那邊派了衙役、差人過來幫忙。後來楊家的護衛趕到,直接把事情接了過去,書院教授們怕給他們添亂,安撫學生,讓他們回書院等消息。

  學生們一夜輾轉反側,不敢睡下,學長陳葵最為自責,特意推遲歸鄉,留下來幫忙找人。

  第二天早上,楊家僕從送來傅雲英獲救的消息,學生們如釋重負,正纏著楊家僕從打聽莊子在哪兒,想去探望她,山長姜伯春大手一揮,要求學生們去東齋上課。

  這時候誰還有心情讀書?

  學生們怨聲載道,姜伯春不為所動,「傅雲和楊平衷在楊家別院養傷,沒有大礙。我聽楊家人說傅雲病中也手不釋卷,你們卻拿他當藉口偷懶,抬頭看看石碑上鐫刻的教條,還有誰不想上課的?」

  學生們羞愧不已,啞口無言。

  「啟哥天天纏著楊家人,想去探望少爺,楊家人不肯帶啟哥過去……」

  王大郎事無巨細,將這幾天書院發生的事一樁樁如實告訴傅雲英。

  因為楊家的人忽然出手,山長交代學生們不得將此事宣揚出去,趙師爺也囑咐傅雲啟先不要驚動傅四老爺,因此兩人被綁走的事只有書院的學生曉得,外面的人還沒聽見風聲。

  末了,王大郎撓撓腦袋,小聲說,「不曉得為什麼,袁少爺不見了。」

  傅雲英喝茶的動作一滯,放下茶盞,「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不見的,山長親自去齋舍找袁少爺,之後袁少爺就不見了。」

  他們剛剛獲救,袁三就沒了蹤影……

  這事不簡單。

  那夥強盜說話的口音像長沙府那邊的,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袁三也是長沙府人。

  傅雲英沉吟片刻,換了身衣裳,先去拜訪山長和諸位教授。

  教授們平時雖然喜愛她,但很少當面表露關心之意,這一回她死裡逃生,教授們難免情不自禁,拉著她的手唏噓不已,叮囑了許多話。

  梁主講老成持重,平時從不嬉皮笑臉,也忍不住抓著她的手問長問短。

  她一一應了,鄭重謝過教授們的關愛。

  趙師爺避開眾人,摸摸傅雲英的腦袋,看她臉上、脖子上全是細小的傷痕,手腕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好孩子,吃了不少苦吧?」

  「讓老師擔心了。」傅雲英眼眸低垂,輕描淡寫道,「這些只是擦傷,不礙事。」

  聽到她的回答,趙師爺沒有意外,她是真正吃過苦的人,所以從不叫苦,「你是不是想問你那個同窗袁三的事?」

  傅雲英點點頭,「老師,他去哪兒了?」

  「不曉得,大概離開武昌府了。」

  趙師爺道。

  王府護衛抓到強盜後,嚴加審問。盜首交待,他們是長沙府人,誤打誤撞來到武昌府,遇到一個昔日認識的熟人,於是計上心來。

  那個熟人,就是袁三。

  袁三自小流落街頭,挨家挨戶討飯吃,後來和其他乞兒一起被強盜抓去山上養大。強盜們訓練他們,驅使他們行騙,袁三雖然生得不健壯,但手腳靈活,膽子大,而且因為年紀小,沒人防備,屢屢能得手,盜首很器重他。後來盜首輾轉聽人說縣太爺家的後花園埋了一箱子財寶,打發袁三混進縣太爺家,想來個裡應外合,盜走縣太爺的財寶。

  不想袁三在縣太爺家待了幾個月後,說什麼都不肯幫盜首哄騙縣太爺。

  「縣太爺是個好人,給我吃給我喝,還教我讀書,我不能忘恩負義!」

  原來縣太爺是個苦出身,愛惜人才,偶然間發現袁三竟然認字,憐他年紀小父母雙亡,讓他跟著自己的兒子讀書,見他聰明伶俐,更動了收養他的念頭。

  縣太爺對袁三越好,他心裡愈加不自在,得知縣太爺準備認他當乾兒子,他乾脆捲了包袱離開縣城,找盜首求情。

  盜首大怒,逼他回去。

  袁三抵死不從,哪怕被其他強盜打得頭破血流也堅決不肯出賣縣太爺。

  盜首惱羞成怒,夥同其他人趁夜摸進縣太爺家,不僅盜走那一箱子財寶,還嫁禍給袁三以示懲罰。

  幾年過去,搶來的財寶花光了,藏身的老窩也被剿了,強盜們無處容身,東躲西藏,坐船過了洞庭湖,來到武昌府。他們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地頭蛇是哪座山頭,一時不敢鬧事。這天盜首領著幾個小嘍囉在街上閒逛,看到一群衣著體面、朝氣蓬勃的年輕書生說說笑笑走過,漫不經心掃一眼,突然覺得其中一個書生有點眼熟。

  那書生就是袁三。

  當年縣太爺家中財寶失盜,衙役抓不到盜首,想把罪名安到袁三身上,拿他頂缸敷衍差事,被縣太爺攔下來了。他救下袁三,讓他改名換姓繼續讀書,對外就說強盜裡那個叫「書生」的已經伏法,好讓袁三能擺脫強盜的桎梏,安心上學。

  盜首認出袁三,大喜過望,立刻叫上人手跟在袁三身後,打算拿袁三以前的事要挾他,逼他為自己賣命。

  這麼一跟蹤,出手闊綽的朱和昶闖入盜首的視線,見識到朱和昶揮金如土、完全不把錢當錢的爽快俐落,盜首心癢難耐,決定先把這個傻大憨綁了換贖金。

  …………

  聽到這裡,傅雲英皺了皺眉。

  強盜伏誅,袁三的來歷也暴露了,他是被趕出書院的?

  她道:「老師,袁三愛恨分明,並非貪生怕死之人,當年既然不肯幫強盜偷縣太爺的財寶,現在也不會為了自保而出賣我。」

  那夥強盜臨時起意,本想抓走朱和昶,誤把她抓走了,袁三根本不知情。

  趙師爺歎口氣,「他確實沒有幫強盜,那些強盜看到楊大少爺之後,根本顧不上他,楊家護衛確認過了,這事和他無關……不過書院的人現在都知道袁三以前是山賊養大的,即使他什麼都沒做,這書院他是待不下去了。」

  沒有人出面趕袁三走,他是自己離開的。山長和教授們正為他的去留傷腦筋,堂長杜嘉貞找過來,說他已經走了。

  人言可畏,知道袁三的過去後,學生們對他指指點點,以前和他交好的幾個學生馬上翻臉,假裝不認識他,和他同住一個院子的學生找堂長要求換齋舍,要求被駁回以後,跑去買了幾把大銅鎖,把自己的箱籠、櫃子全鎖上了。

  確實沒有人趕袁三走,但每個人躲避的舉動,指責的眼神,背後的竊竊私語,和開口趕人沒什麼差別。

  …………

  從趙師爺處回來,傅雲英先去找朱和昶。

  「我想找你討個人情。」

  朱和昶躺在羅漢床上,一手托腮,一手搭在腿上,是一個美人側臥的妖嬈姿勢,吉祥跪坐在腳踏上剝核桃給他吃,聞言坐起身,讓她坐到自己身邊,「咱們倆還需要討人情嗎?你想要什麼,只管開口,我能做到的,絕不推辭。做不到的,我讓老爹想辦法。」

  他說完,抓了把吉祥剛才剝好的核桃仁塞到傅雲英手心裡。

  傅雲英沒坐下,抓著把核桃仁問他:「那我就不客氣了,袁三的事,你知道了?」

  朱和昶往嘴裡丟了枚核桃,「我聽說了,這事和他無關。你放心,我曉得他是你的朋友,不會追究他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想起那晚幾個最後留守在野廟的少年,嘖嘖道,「如果袁三和他們是一夥的,咱們肯定打不過他。」

  這人總能把談話的重點歪到其他事情上去。

  傅雲英謝過他,抬腳就要走。

  朱和昶忍不住起身跟上她,「雲哥,你去哪兒?你的傷還沒好……」

  傅雲英回頭,「我去把袁三帶回來。」

  既然袁三口口聲聲叫她老大,她這個當老大的,哪能丟下自己的兄弟不管。

  …………

  有朱和昶幫忙,傅雲英什麼都不需要操心,王府護衛很快替她打聽到袁三的蹤跡。

  「他在渡口,看樣子要坐船回長沙府。」

  傅雲英立刻趕到渡口。

  渡口人流如織,比肩接踵。高大的樓船、商船像一堵堵城牆一般,遮天蔽日。船上風帆獵獵作響,碼頭內外人聲鼎沸。

  號子聲,搬卸貨物的苦力悠長的詠唱聲,怒吼聲,此起彼伏的水浪聲,水手扯開嗓子叫人的渾厚喊聲,匯合成一片嘈雜,漸漸融於波光粼粼的江水中,正值正午時分,天高雲淡,日頭撒下大片燦爛光輝,遠處翠微青山、江上來往的船隻、浩渺水面鍍上一層金色,刺得人眼睛生疼。

  通往碼頭的臺階前水泄不通,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刺鼻的,有點像魚腥味的惡臭。

  朱和昶皺眉掩鼻,抓了三個人在身邊給他打扇。還嫌不夠,讓吉祥翻出香袋裡的香丸,往袖子裡塞。

  「你別下去了,船上人多。」

  傅雲英讓他在臺階前等著,自己帶著王大郎踏上兩根並排放在一塊的木板,登上船。

  渡船並不大,乘客人只能蜷縮在椅子上,船艙裡坐滿了人,擠成一團,根本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角落裡,一個少年直接大咧咧蹲坐在潮濕的木板上,懷裡抱了枚粗布包袱,面朝外,望著江面發怔。

  神情漠然。

  傅雲英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要去哪兒?」

  沉思中忽然被驚擾,袁三雙眉緊皺,開口就要罵人,抬起頭,目光落到傅雲英臉上,愣了一下,一個「滾」字在嗓子眼裡滾了幾滾,又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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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新學長

  「我要回長沙府。」

  袁三垂下眼簾,低聲說。

  渡口氣味醃臢,船艙的味道更難聞,汗水味、腳臭味、醃菜醃肉的腐臭味,有人帶了兩擔鹹魚上船,風從江面上吹過來,滿船艙都是腥味。

  傅雲英看著袁三,「你果真要回長沙府?袁三,別騙我。」

  如果他真能回長沙府,當初何必越過洞庭湖來武昌府求學?岳麓書院是千年學府,位列天下四大書院之一,名聲僅在白鹿洞書院之下,以他的資質,應當可以去岳麓書院讀書,可他卻捨近求遠,踏著一雙破草鞋走到武昌府。

  袁三支支吾吾了一會兒,眼圈微微泛紅。

  「走,跟我下船。」

  傅雲英給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的王大郎使了個眼色。

  王大郎會意,一把抓過袁三懷裡的包袱,掉頭就跑。

  「你!」

  袁三嚇了一跳,想要奪回包袱,王大郎早就跑遠了。

  傅雲英轉過身,示意他下船,「走吧。」

  袁三垂下眼皮,沒敢抬眼看她,目光落到她的手腕上,看到紗布微微透出淡紅血色,彷彿被刺痛似的,眼神躲閃,整個人都瑟縮了兩下。

  傅雲英想起入院考試那天頭一回見到他,生員懷疑他冒名頂替,在門前攔住他,學生們七嘴八舌譏笑他,他冷冷地掃視一圈,握緊拳頭,既倔強堅強,也敏感脆弱。

  她抬起頭,下巴朝渡口方向一點,加重語氣,「我是老大,我說的話,你聽還是不聽?」

  袁三囁嚅了一會兒,心一橫,抬起頭,噔噔噔噔跑下船。

  朱和昶嫌碼頭人太多了,站在岸邊高臺上,一手搭在額前,遙遙看到袁三跟著傅雲英下船往臺階這邊走過來,忙打發人下去接。

  傅雲英逆著人流拾級而上,袁三怕那些肌肉壯實、來去匆匆的水手撞到她,擋在她面前。

  「老大。」他低低叫了一聲,「我沒有勾結老六他們,真的,我早就和他們劃清界限了。」

  ……

  袁三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從會說話的時候就是乞兒了,沒人給他吃,沒人給他穿,他跟著其他乞丐走街串巷討吃的,夜裡就睡在破廟裡。冬天太冷了,常常有人在睡夢中死去,他們怕活活凍死,不敢睡著,誰睡著了立刻會被其他人打醒。有一天,忽然來了幾個人,說要養活他們,把他們帶到山上,給他們吃糙米飯,他們欣喜若狂,以為自己有家了。他還跟著山裡一個會寫字的老先生學認字。

  然而好日子只有短短那麼幾天,很快有人逼他們下山「幹買賣」,誰不聽話或者當天失手,就沒飯吃,只有用偷來的錢孝敬盜首,才能吃上飽飯。

  為了吃飽肚子,強盜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他不懂禮義廉恥,只想活下去。

  教他認字的老先生曾對著他歎息,「作孽喲,你腦殼靈醒,很有讀書的天分,可惜了啊。」

  他不覺得可惜,認字有什麼用?強盜不需要認字,身手好、膽子壯、不怕死、講義氣就夠了。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沒法逃脫強盜的控制,以後也會當一個強盜,直到遇上縣太爺袁大人。

  袁大人對他很好,看他可憐,不許他做苦力活,讓他給少爺當書童,教他讀書,還要認他做義子。

  袁三沒有爹娘,袁大人就是他爹!

  可他卻辜負了袁大人的期望,他打傷袁家少爺,太太恨他入骨,他沒臉再繼續待在長沙府,靠兩條腿跋山涉水走到武昌府,想努力讀書,等到功成名就的那天,衣錦還鄉,讓袁大人為他高興……

  這裡沒人有知道他的過去,他認識了很多新朋友,還巴結上一個大方爽快的新老大,一切都很好……

  偏偏老六他們找來了。

  從楊家僕從口中得知抓走傅雲和楊少爺的人是從長沙府來的那一刻,袁三如墜冰窖。

  噩夢成真,一日是騙子,一生都是騙子,他這樣的人哪有資格在書院讀書?縣太爺收養他,也改變不了他身份低賤的事實。

  他早就完了。

  ……

  臺階上濕漉漉的,傅雲英不小心踩到濕滑的水草,一下沒站穩,身子晃了兩下。

  袁三臉色一變,忙扶住她的腰。

  傅雲英借著他的攙扶站穩,看他一眼,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輕拍了兩下,「我曉得,你和他們不一樣。」

  袁三神情不變,雙手卻隱隱發顫。

  傅雲英拉著他,繼續往上走,「你不該走,就這麼走了,以後書院的人想起你,就會想到那群強盜,你永遠沒法重新開始。」

  袁三眼中浮起幾點淚光,低著頭,甕聲道:「我做過騙子……我這輩子也沒法重新開始。」

  他刻苦讀書,努力試著重新做人,但過去那段在賊窩裡長大的經歷如影隨形,時不時跳出來阻擋他前進的腳步,只要有一個人發現他過去曾助紂為孽,他辛辛苦苦經營的一切瞬間化為烏有。他曾妄想靠讀書衣錦還鄉、光宗耀祖,根本就是癡人說夢,他這一生註定沒法出人頭地。

  讀書進舉,於他而言,猶如鏡中月、水中花,好像唾手可得,其實全都是枉費心機。

  傅雲英嘴角一挑,「誰說的?那夥強盜已經死了,楊家人答應我抹除一切痕跡,死無對證,你有名有姓,有正經出身,會識文斷字,能寫文章,為什麼不能重新開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蓮花生於腐臭淤泥之中,卻出淤泥而不染,能開出香遠益清的花朵,讓古往今來的文人心醉不已,讚頌千年,你是要學蓮花紮根淤泥,破水而出,讓世人為你驚歎,還是就此沉淪,一輩子在淤泥裡打滾?」

  江邊北風呼嘯,卷起幾丈高的浪花,雷霆萬鈞,驚濤拍岸,恍如咆哮怒吼。

  傅雲英說的話,卻比那能頃刻間能拍碎整艘樓船的波濤更有鋪天蓋地而來的磅礡氣勢,一字一字在袁三心頭迴響,振聾發聵,如雷貫耳。

  他定定神,反復咀嚼她的話,湊到她身邊,「老大,我當然想讓別人刮目相看……可是書院的學生都知道了……」

  傅雲英撩起眼簾,「他們有證據麼?」

  袁三呆了一呆。

  「你不用管其他人的閒言碎語或是異樣的眼光。」

  一步一步走到高臺上,傅雲英轉過身,面向滾滾東流的長江,極目遠眺。

  日光和煦,碧空如洗,江上張滿風帆,遠處青山連綿起伏,黛色慢慢向天際舒展,長江奔騰不息,狂瀾萬丈。

  幾度東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

  大江滾滾東流,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她站在高處,俯視繁華渡口,風吹衣袂獵獵,清秀的臉龐籠了一層薄薄的金光,「他們越輕賤你,越看不起你,越說你做不到,你越要挺直脊樑,你得更努力,更堅定,你要比他們更出色,更優秀,你得把他們死死踩在腳底下,讓他們去憤怒、嫉妒、不甘,你只管一步一步往上走,不要為其他瑣碎事情分心,你改變不了其他人的想法,改變不了你的過去,但你能改變以後的生活,你的未來,掌握在你自己手上。」

  她輕笑一聲,伸手對著遼闊的長江做了個握拳的姿勢,「你要因為別人的指指點點就此放棄,還是堅持下去,為自己的榮華拼搏?」

  浪濤翻滾,波濤洶湧。

  袁三緩緩抬起頭,兩眼閃閃發亮,捏緊雙拳,一字字道:「我要改變自己的將來!」

  ……

  江城書院,辦公房內。

  主講、副講們為袁三的去留爭執不休。

  最後大家只能請山長姜伯春做決定。

  姜伯春沉吟許久,站起身,對著供奉孔子像的香案一揖到底,「聖人有言,有教無類。在那之前,只有貴族子弟有資格讀書,也只有貴族子弟能入朝為當官,聖人打破藩籬,開設私學,只要是有心向學的人,都可以入學讀書。隋唐開設科舉招攬人才,自此寒門學子亦能憑藉才學加官進爵。書院本是為收集、整理、校勘藏書而設,宋初,天下歷經多年戰亂,百廢俱興,朝廷忙於收復河山,忽視文治,為培育人才,地方名儒、學者、仁人志士紛紛慷慨解囊,聚集藏書,興建書院,私學得以興盛。」

  他轉過身,環視一圈,目光一一和教授們的相接,接著道,「諸君,我們身為書院教授,畢生所求,便是為國朝培育更多於國於民有益的人才。亂以尚武平天下,治以修文化人心,文治武功,皆不能輕忽。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教學生讀聖人道理,讓他們知道好壞,明白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若人人生來就是聖人,沒有一點錯處,還用得著讀書嗎?袁三幼年遭遇不幸,後來得袁縣令搭救,自此改頭換面,一心向學,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要不要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我們今天的決定,將影響袁三的一生。」

  他並未說出自己的決定,彷彿只是隨意感歎了一番。

  但每個人都聽懂他的話外之意了。

  趙師爺左看看,右看看,翹著腿道:「袁三是袁家義子,身份清白,什麼騙子、乞丐,都是咱們道聽途說。他雖然舉止上略粗魯了點,但進入書院以來,尊師重道,勤勉好學,不曾曠課,不曾欺負同窗,每次考試名次都在往前走,書院教規分明,我們怎麼能因為幾句流言就趕他走?」

  眾人面面相覷,對啊,袁三的來歷並沒有真正坐實,即使他們知道事情八九不離十,不然袁三不會自己跑了,但現在一切只是謠傳。

  姜伯春瞥一眼趙師爺,皺了皺眉。

  教授們交頭接耳幾句,梁修己道:「袁三並未違反書院教規,不如暫且允許他在書院就讀,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行處置。」

  姜伯春歎口氣,面露失望之色,揮揮手,「就這麼辦吧。」

  等其他人陸續離去,姜伯春叫住趙師爺,「不管袁三過去是不是曾經為虎作倀,我願意給他一個機會,趙翁為什麼打斷我的話?」

  趙師爺提出的反駁意見將重點放在袁三的過去並未證實這一點上,看似為袁三開脫,其實完全浪費了姜伯春剛才那一番感慨。

  「山長,我和你意見一致。」趙師爺捋鬚微笑,面帶慨歎之色,緩緩道,「不過這事還是遮掩過去的好,袁三是個好苗子,能讓他少受些磨難,便少一些罷,人才可遇而不可求。」

  書院可以為袁三破例,可這樣就等於將袁三置於風口浪尖上,少年人敏感衝動,未必能承受得住那麼大的壓力。給袁三太多特殊對待,很可能適得其反,辜負書院的良苦用心。到那時,人人會指著袁三罵,狗改不了吃屎,他果然沒法學好。

  山長是好心,但物極必反,這種事最好私下裡輕輕揭過去,儘量輕描淡寫地處理,免得其他學生對袁三生出憎惡之心。

  姜伯春並不迂腐,思忖片刻,點了點頭,「也罷。」

  ……

  袁三留了下來,不過換了個住處。

  他強烈要求也和傅雲英住一起,就和傅雲啟住間壁。

  山長正愁怎麼壓下書院的謠言,聽袁三當面說完傅雲英鼓勵他的話後,立馬答應下來。

  一來,跟著傅雲,袁三一定能早日回歸正途。二來,傅雲年紀不大,但在學生中極有威望,有他做表率,相信書院的其他學生很快也能重新接受袁三。這第三嘛,經過傅雲被擄的事,山長心中有愧,覺得把他安排和世子住一個院子太危險了,袁三住進去或許能保護傅雲。

  傅雲啟散學歸來,逕自去北屋找楊家僕人打聽消息,剛踏進院子,一眼看到傅雲英站在臘梅樹下和袁三說話,頓時眉開眼笑,大步朝她撲過來,「雲哥!你回來了!」

  發現傅雲英臉上有傷口,他大驚失色,抓著她左看右看,嘴裡嘶嘶吸氣,一疊聲問:「疼不疼?那些人打你了?還有哪裡受傷了?」

  傅雲英等傅雲啟問完,搖搖頭,「九哥,我沒事。」

  她看一眼袁三,「以後袁三也住這兒,你間壁那間房子空出來,給他住。」

  傅雲啟張大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袁三撓撓腦袋,「你別想趕我出去,我東西都搬進來啦!」

  他的東西,也就是一個小小的包袱,王大郎搶走包袱跑下船的時候,不小心跌了一跤,包袱皮散開來,裡面只有一套東拼西湊的文具,幾雙靴子,兩件袍子。

  文具是傅雲英給他的,靴子也是,兩件袍子,一件是縣太爺送他後來被傅雲啟燙壞了的,傅家繡娘補好以後送了過來,另一件是傅雲英給他的漳絨夾袍。

  出乎袁三的意料,傅雲啟並沒有堅決反對他搬進來,只小聲嘟囔了幾句,繼續圍著傅雲英打轉,可憐兮兮,拍著胸脯道:「雲哥,嚇死我了,我這幾天吃不下睡不好,一閉眼就做噩夢。」

  傅雲英拍拍他的腦袋,「以後不會了。」

  楚王將那個樵夫派到她身邊,說是為了報答她,挑個身手好的給她當護衛,她沒有推辭。

  護衛是假,監視才是真。朱和昶和她走得這麼近,楚王愛子心切,必定放心不下,所以才安排一個手下盯著她,以防她做出對朱和昶不利的事。

  樵夫名叫喬嘉,打過仗,身手敏捷,雖然他是為了監視自己而來,但有他在身邊,並不完全是壞事。

  至少傅雲英以後不用擔心莫名其妙被人抓走。

  ……

  傅雲英和朱和昶平安歸來,陳葵放下心事,收拾行囊,告別同窗,坐船返鄉。

  陳葵離開,誰來接任他擔任下一任學長,成了學生們最關心的事。

  呼聲最高的是李順和杜嘉貞,也有人提議讓傅雲英當學長,大家沒當回事,因為她年紀太小了,資歷不夠。

  這天姜伯春當眾宣佈,將於次日晨讀前公佈學長人選。

  學生們心癢難耐,到處打聽教授們到底選了誰,有人背著教授開設賭局,讓學生們押寶。

  傅雲啟和袁三都押了傅雲英,朱和昶覺得好玩,也參與進來,押了一錠銀子。

  雖然陳葵暗示過傅雲英教授們希望由她擔任學長一職,但凡事都有變數,她不動聲色,面對杜嘉貞的挑釁試探,一概微笑以對。

  翌日天色陰沉,鉛雲密佈,北風刮過長廊,發出類似哀鳴的嗚嗚淒厲響聲。

  傅雲英起來梳洗,朱和昶住她間壁,楊家僕從事事周到,每天早上準時給她送來熱水,傅雲啟和袁三也跟著沾光,不用去灶房搶熱水。

  光線暗沉,她點燈看了會兒書,聽到鐘聲響起,起身去東齋。

  打開門,才發現袁三和傅雲啟也起來了,兩人背對背坐在院子裡看書,暗暗較勁。

  袁三回到書院以後,日子著實不好過,教授們對他一如往昔,但學生們裡總有那麼幾個看他不順眼的,看到他就出言譏笑,指桑駡槐,肆意諷刺。

  他權當聽不懂對方的挖苦,一心一意跟著傅雲英讀書。

  姜伯春頗為欣慰,之前他擔心袁三性情暴烈,和人起衝突,幾次旁觀他無視其他人的譏諷之語專心用功後,放下心來,傅雲是他的良師益友,想必袁三以後一定前途無量。

  袁三和傅雲啟本來就不大對付,住到一起後更是頻起摩擦,傅雲英沒有插手管他們的事,隨他們磨合。

  三人收拾了書本,去東齋前集合。朱和昶那廝從來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書院純粹就是鬧著玩的,大家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平時尤其是冒著寒風早起時儘量不提起他,免得把自己慪死。

  等學生們都到齊了,山長走到東齋前的月臺上,揮手示意大家安靜。

  學生們停下竊竊私語,抬起頭,望著山長,等他宣佈人選。

  姜伯春目光逡巡一周,最後看著人群中的傅雲英,吐出一個名字:「李順。」

  眾人靜了一靜,然後人群裡響起善意的笑聲,李順身邊的人推搡他,催他去臺上。

  李順臉上微紅,在眾人的注視中踏上月臺。

  掌聲如雷。

  袁三罵了一聲,「為什麼不是雲哥?我覺得老大比他強。」

  傅雲啟瞪他一眼,覺得他搶了自己的話。

  傅雲英面色如常,小聲說:「好了,別說這些,李順學兄很得學生們的愛戴,為人公正敦樸,眾望所歸。」

  結果和陳葵暗示的不一樣,她有些意外,失望當然是有一點的,但不至於像不遠處的杜嘉貞那樣失魂落魄。

  袁三嘿嘿一笑,道:「我曉得,這種話我只在私底下說,我滑頭著呢,不會給老大惹麻煩。」

  傅雲英笑了笑。

  傅雲啟搶著道:「我也是,雲哥,在我心裡,你是最厲害的!」

  三人小聲說笑,忽然覺得氣氛有些詭異。

  周圍沒人說話了,臺上的姜伯春和其他教授也一言不發,整個場院霎時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傅雲英能聽見學生們壓抑的呼吸,一片枯葉隨風飄落,掉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細微的摩擦聲響。

  所有人都看著她,一個個瞠目結舌,面色古怪,彷彿發生了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杜嘉貞的表情最為怪異,嘴角抽搐,眼皮都快翻過來了。

  她抬起頭。

  月臺上,姜伯春望著她,目光慈愛,微笑著重複一遍他剛才說的話:「傅雲品學兼優,尤其擅長制藝,對八股文頗有心得,經教授們一致推選,從今天起,由傅雲擔任書院的制藝助教。」

  詭異的安靜,連鼓噪的風聲也察覺到氣氛古怪,突然安靜下來。

  「好!」

  袁三頭一個反應過來,拍手叫好。

  學生們如夢初醒,片刻後,響起如潮的掌聲,幾欲響徹雲霄。

  不可置信,嫉妒,懷疑,憎惡,仇視,與有榮焉,善意……一道道目光彙集成一片汪洋,海浪翻湧,鋪天蓋地,帶著淩厲氣勢,朝傅雲英捲了過來。

  她定定神,沐浴在眾人各有思量的注視中,一步一步走到人群最前面。

  學生們自動分開道路,目送她走到月臺之上。

  她站在高處,環顧一圈,含笑道:「蒙老師們厚愛信重,學生一定竭盡所能,不辜負老師們的信任。」

  這一刻,所有學生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怎麼感覺……有點不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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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助教這個詞最早設置於西晉,是學官名。後來州學裡也設助教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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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制藝手冊

  這天傍晚,忽然淅淅瀝瀝落起鹽粒大小的雪籽,砸在瓦楞屋簷上,劈裡啪啦響成一片。到了晚上,天邊搓綿扯絮,雪籽變成鵝毛大的雪花,紛紛揚揚傾灑而下。

  次日清早,雪仍未停,庭間樹幹上、青磚地、院牆、水池、山石上覆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臘梅花淩雪盛開,清香滿院。

  風搖樹動,枝頭雪花簌簌飄落,似梨花殘盡,滿地銀砌。

  傅雲英穿夾襖、交領道袍,外面罩了件禦寒的蒲濤青對襟絲絨鶴氅,步出丁堂。

  她如今兼任助教,可以出入北齋,僕婦給她開門,搓搓凍得發僵的雙手,將她帶到山長姜伯春的住所前。

  天還沒亮,姜伯春還在睡。姜師母領著丫頭在灶房裡燙雞、拔雞毛,預備燉陰米紅棗雞湯吃,聽說她來了,洗乾淨手迎出來,細細打量她好幾眼,笑眯眯問:「好俊的後生,可說了人家沒有?定的誰家小娘子?」

  傅雲英愣了一下。

  姜師母只是隨口一問,見她發愣,抿嘴一笑,進房拿了本冊子出來,「官人昨晚說你今天一早一定要來拿這個,呶,拿去,少年人貪覺,這麼冷,難為你起得來。」

  傅雲英接過冊子,拜謝姜師母。

  她拿著冊子回東齋,點了根蠟燭,坐在窗前讀書。

  一刻鐘後,叫起的鐘鼓聲響起,學生們抱著文具書本披頭散髮衝進東齋,看到她,面面相覷。

  她朝他們微微一笑。

  幾個學生嚇得一個機靈,慌忙找到各自的位子,翻開書,大聲誦讀。

  ……

  傅雲英只是制藝助教,經、策、論的主講老師才是負責教授知識的人,她不想喧賓奪主,沒有像對傅雲啟那樣嚴格要求學生們,但她每天早上第一個到東齋,天天如此,從不晚到,潛移默化,潤物無聲,漸漸的,早起的學生越來越多。

  她按著名冊將學生們分成幾組,由他們自己選出組長,她平時有什麼要求直接告訴組長,再由組長告知自己的組員,層層往下,力求每個人都能迅速跟上進度。

  大部分人老老實實按照她的建議訓練八股文寫作,但也有人強烈反對由她出任助教,更有甚者,在齋堂用飯時大罵山長和趙師爺荒唐糊塗,竟叫一個小兒給他們當老師。

  正是散學吃飯最熱鬧的時候,齋堂人來人往,聽見學生們諷刺傅雲英,他們互望一眼,在一旁觀望。

  不服氣的人多著呢。

  袁三和傅雲啟是傅雲英的忠實擁護者,當場反唇相譏,和那幾個年長的學生吵了起來。

  鐘天祿膽小謹慎,生怕兩邊人打起來,撇下碗筷,找到在東齋抄寫文章的傅雲英,「雲哥,你快去看看,袁三他們要動手了!」

  傅雲英眉頭一皺,起身收拾書本。

  一旁的蘇桐輕笑一聲,「其實你何必多事,這些人能不能寫好八股文,與你何干?與其浪費自己的時間,不如辭了助教。」

  鐘天祿低頭囁嚅,沒敢應聲。

  傅雲英瞥一眼蘇桐,示意鐘天祿去外邊等,小聲說:「表兄來日登科中舉,金榜有名,前途無量,我和表兄不一樣,得走點彎路。」

  蘇桐道:「既知是彎路,為什麼還要走?」

  傅雲英笑了笑,反問他:「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蘇桐沉默不語,目送她轉身走遠。

  ……

  齋堂鬧哄哄的。

  袁三、傅雲啟被人圍在當中,和另一夥人爭吵,兩邊吵得臉紅脖子粗,其他學生飯也不吃了,都站在後面看熱鬧。

  聽到高興處,紛紛敲敲手中的碗,給雙方加油鼓勁。

  傅雲英踏進齋堂,還沒來得及問什麼,冷不防一隻粗瓷碗直直朝她臉上飛了過來。

  齋堂的瓷碗按實惠的買,樣子不好看,就是扛摔,砸到臉上絕對頭破血流。

  旁邊的人驚呼出聲,傅雲英眼角餘光掃到撲面而來的瓷碗,來不及躲閃,抬手要擋,一雙手忽然從斜刺裡鑽出來,穩穩當當接住瓷碗,倒扣在桌面上,掃視一圈,眼神冰冷。

  丟碗的人嚇得面如土色,忙鑽進人群想蒙混過去。

  喬嘉上前幾步,周圍的人趕緊讓開,他大手一張,揪住一個學生的衣領,拽回傅雲英面前。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時失手……」

  丟碗的學生面色紫漲,辯解道。

  傅雲英冷冷看他一眼,「袁三,按住他。」

  袁三看到傅雲英差點被瓷碗砸中,怒火中燒,擼起衣袖就要和對方動手,聽見她叫自己,忙跑過來,二話不說,抓著那學生按在桌旁。

  學生嚇得語無倫次,使勁掙扎:「你們想幹什麼?以多欺少!仗勢欺人!公報私仇!」

  周圍的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該上前勸架,還是先去找山長過來。

  傅雲英一言不發,拿起剛才那隻粗瓷碗,走到丟碗學生面前。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右手高高抬起,對著他的臉,猛地往下一砸!

  「傅雲,停手!」

  學生們心裡一個咯噔,眼看要鬧出人命,忙大叫出聲,上前阻止。

  膽子小的捂著眼睛不敢看。

  「哢嚓」一聲,瓷碗砸在桌沿上,應聲碎裂成幾瓣。

  瓷碗就在自己旁邊碎裂,如果傅雲英砸下來時沒收手,自己的腦袋準得開花,丟碗學生魂飛魄散,顧不得羞恥,眼淚洶湧而出。

  周圍的人已經撲上前,見狀一愣。

  傅雲英下手的力道控制得很準,瓷碗雖然碎了,但沒有炸開,她揮開碎片,拍拍丟碗學生的臉,「馮承,對不住,我只是一時失手。」

  學生們對望一眼,搖搖頭,哄堂大笑。

  馮承臉上火辣辣的,雙腿發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趁袁三捂著肚子大笑,掙開束縛,一溜煙跑遠。

  傅雲英懶得再理會他,接過喬嘉遞到手邊的帕子,擦乾淨手,走到和袁三、傅雲啟爭吵的人面前。

  旁邊的人紛紛往後退,讓出地方。

  幾個丁堂學生大聲吆喝,搬來一張大圈椅,往地上一放,「來,雲哥,坐。」

  傅雲英輕甩寬袖,大馬金刀的坐於圈椅上,旁邊遞來一盞熱茶,支持她的學生都站在她這一側,幫著遞東拿西,眾星拱月似的,圍著她獻殷勤。

  對面的人面色鐵青,「傅雲,你比我們小,憑什麼當我們的助教?」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傅雲英輕啟朱唇,緩緩背出韓愈的《師說》,眉峰微挑。

  「不管高低尊卑,無論年長年幼,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聖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曾以郯子、萇弘、師襄、老聃為師。只要別人掌握我不懂的知識,能對我有所啟發,就足夠當我的老師。不是人人都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必恥於向別人求教問題。」

  傅雲英停頓了一下,環視一圈,道:「我平時遇到不解的問題,也會向別人請教,在場諸君都是我的老師。」

  旁邊幾個和她對視的學生面露激動之色,撓撓腦袋,嘿嘿一笑。

  那幾個為難傅雲啟的學生眯了眯眼睛,冷哼一聲,「你拿聖人自比,是不是太狂妄了點?」

  傅雲英微微一笑,「寫八股文,便是要入口氣代聖賢立言,學聖人說話,從而體悟聖人心思,學會做人的道理,不拿聖賢自比,如何寫得好八股文?」

  她望著對方,含笑道:「聖人賢德博學,尚且虛心求教,你們卻拘泥於身份年紀,想必學問品德一定比古往今來的聖賢更出眾。」

  人群裡響起刻意拔高的哄笑聲。

  幾人面色一沉。

  傅雲英接著道:「從我第一天兼任助教開始,凡是要求大家作的文章,我必定先寫一篇供眾人傳閱,從不推諉。我懂的問題,大家來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不明白的文題,會向諸位主講求教,絕不會不懂裝懂。助教之責,本就是協助主講、副講輔導同窗們的功課,監督同窗刻苦勤學,引導書院學風,我有哪個地方做得不足,你們盡可以提出來,或是去找山長建議更改人選,不必在這裡指桑駡槐。」

  「對!傅雲這麼好的助教,你們還挑三揀四,有本事你們來做啊!」

  「傅雲每天以身作則,起得比所有人都早,睡得比誰有人都晚,不僅要忙自己的功課,還輔導我們的學業,任勞任怨,從不叫苦,你們倒還埋怨上了!」

  「有本事以後遇到難題不要問傅雲啊,昨天我還看到你們在看傅雲總結的那篇《八股結體寫法》……」

  ……

  周圍的議論聲都在為傅雲英說話,幾個諷刺姜伯春偏心的學生張了張嘴,想反駁幾句,卻無言以對。

  當中一人眼珠一轉,憤然站起身,怒目道:「山長曾說,書院育人,是為了培育品德,教導學問,而不是只為科舉考試,可山長卻讓傅雲擔任制藝助教,為了制藝八股,忽略經籍學問,丟了西瓜撿芝麻,本末倒置!」

  學生們呆了一下,都笑了。

  「不考科舉,書院要怎麼辦下去?」

  「傅雲八股文寫得好,才讓她當制藝助教的,術業有專攻嘛,你不想考科舉,我們想啊!」

  雜七雜八的反對聲,但沒人說到點子上。

  傅雲英揮揮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學生們忙閉上嘴巴,等她開口。

  「山長的良苦用心,你到現在也沒看明白。」傅雲英道,「山長並不反對科舉,他只是反對僅僅為了科舉。」

  山長本人便是科舉出身,怎麼會輕視科舉?科舉考試固定在四書五經之中,固然限制思維,導致許多學子讀死書、死讀書,但它是目前最公平、最公正、最有效的選拔官吏制度,打破貴族世襲體系,讓天下百姓無論貧富貴賤都能通過讀書改變自身命運。

  學生們都沉默了。

  傅雲英站起身,笑了笑,朝對方拱手,「雖然我每次考課皆名列前茅,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敢妄自尊大,不過輔導你們幾個的八股文,還是綽綽有餘的。」

  說完,抬腳便走。

  ……

  後來,齋堂爭吵的事傳到姜伯春耳朵裡,他懲罰幾個學生抄寫《師說》,一人抄五十遍。

  托他們的福,傅雲英在書院的威望又上了一個臺階。沒人再嘀咕她不配為助教了。

  ……

  雪後天氣晴朗,但積雪卻多日不化。

  韓氏打發下人送口信到書院,問傅雲英什麼時候回去過年。貢院街那邊東西都收拾好了,隨時可以啟程。

  她最近忙著編纂一本專門講制藝的書,需要參考大量書籍,估摸著沒時間回黃州縣,讓鋪子裡的掌櫃帶口信回去徵求傅四老爺的意見。

  傅四老爺得知傅雲英成了書院助教,覺得她現在應該就和孫先生一樣是個夫子了,生怕擾了她的事業,對掌櫃說:「告訴少爺,回不來就不回了,免得趕來趕去過不好年,家裡都好著呢,用不著惦記,等暖和了我去那邊看她。」

  讓掌櫃裝了滿滿一船的年貨送到武昌府。

  傅雲英不回去,傅雲啟也不想回去,韓氏什麼都聽女兒的,於是三人加上蹭飯吃的袁三留在武昌府過年。

  書院過年有一個半月的假期,學生們基本都是湖廣本地人,臨近過年時,陸陸續續收拾行囊,幾個同鄉湊錢雇騾車一起回家。

  主講們大多也歸鄉和家人團聚,剩下的要麼是拖兒帶女受不了旅途波折,要麼是孤身一人毫無牽掛,乾脆留在武昌府過年,順便為科舉考試做準備。副講中有好幾位屢次鄉試落第,到現在仍然不放棄,一旦考中舉人,就有了做官的資格,雖然考不上進士一輩子也當不了大官,但並不是人人都盯著會試那幾百個名額,能當個芝麻小官光耀門楣,大部分讀書人就心滿意足了。

  即使有趙師爺和書院其他教授從旁指導,傅雲英一個人仍然忙不過來,需要助手,袁三、傅雲啟、鐘天祿自然都願意出力,除此之外,她還找趙琪、杜嘉貞幫忙。

  那天書院學生在東齋前列隊等候山長訓話,她頂著眾人異樣的眼光走到杜嘉貞面前,請他協助自己。

  周圍嘰嘰喳喳的學生頓時安靜下來,彼此交換眼神,等他們倆鬧翻。

  杜嘉貞面色古怪,帶著點防備和譏諷,冷冷道:「為什麼要我幫你?」

  傅雲英微笑著說:「我要為院中學生編寫指導時文寫作的冊子,但我一個人能力有限。你是書院最出色的學生之一,有你相助,我才能更快、更好地完成這項任務。」

  杜嘉貞嘴唇輕抿,沒說話。

  ……

  編寫冊子這個差事聽起來繁瑣,但每個人都求之不得,按書院歷來的規矩,編好書冊後,經教授們修改,將副本送交朝廷相看,獲得許可,書院便可自行刊印,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從前只有藏經閣的管幹有資格編書,傅雲英在藏經閣幫忙期間,跟隨管幹學了很多編纂書目的知識。

  她自入院以來,每寫一篇八股文,還要寫心得體會,學生們向她請教問題,她每一個都記錄下來,將大家的探討和見解也全部寫在紙上。通過分析每個學子寫八股文時遇到的困惑和難題,她積累了大量素材。

  素材總結好,翻遍藏經閣的藏書後,她決定編寫一本輔導八股文寫作的《制藝手冊》,內容用不著艱深,只求通俗易懂,因為這份手冊面向天下所有學子,主要是啟蒙所用。

  這可是一項大工程,傅雲英事先沒有告訴任何人,等先完成了《破題》這個章節後,才把這事透露給趙師爺和姜伯春知道,然後將草稿送交兩位長輩點評。

  時下關於八股文寫作的書不是沒有,但大多數是教學子們投機取巧的猜題文章,或者是艱澀的長篇大論,還沒有人用簡單的語言系統地分析四書五經、朱熹集注和八股文寫作。

  如果之前有人說書院的學生要編一本制藝手冊,姜伯春和趙師爺可能要笑掉大牙,但傅雲英卻直接把草稿給他們兩看,兩人目瞪口呆,牙齒是沒掉,下巴合不上了。

  這本啟蒙讀物一旦刊印,很可能和《聲律啟蒙》、《訓蒙駢句》、《唐詩》一樣,傳遍大江南北,傅雲之名,雖不能名震九州,也必將名噪一時。

  姜伯春收起輕視之心,對傅雲英的態度越發鄭重。他和書院教授願意全力配合傅雲英編纂書目,還幫她出了很多主意。

  趙師爺有些心驚肉跳,從跟隨孫先生讀書,到進入江城書院,進入藏經閣,再到無私幫助同窗學子,擔任助教……傅雲英的每一步似乎都在為這本冊子打基礎,又好像只是水到渠成,並不是她刻意為之。

  若她是個男子,能像其他人一樣參加科舉考試,不知道她能走得多遠……

  他問傅雲英:「等手冊寫成,署傅雲這個名字,你心裡覺得委屈麼?」

  她回道:「老師,有個現成的名字,為什麼不用呢?」

  趙師爺眼前一亮,「丹映公子?」

  丹映公子神龍見首不見尾,每個月和自己的老師在紙上爭辯,名聲已經傳遍湖廣,但本人從不參加任何文會、詩會,湖廣文人都在猜測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何以如此淡泊名利。

  對啊,丹映公子這個名字比傅雲更有影響力!

  ……

  這事沒有瞞著書院的人,現在除了趙家人,其他人也知道傅雲就是丹映公子了。

  大家只短短驚詫了一天,第二天就樂呵呵四處顯擺,「丹映公子曉得不?我同窗。」

  杜嘉貞得知此事後,把自己關在房裡,鬱卒了好幾天。

  他常常當眾拿出丹映公子的文章和同窗們討論,還說過若能得見本人,欣喜若狂……

  哪裡曉得本人天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奪去所有人的注意力,奪走他的風光,奪走師長們的喜愛,他很得牙癢癢的傅雲,竟然就是丹映公子!

  ……

  傅雲過來找他,杜嘉貞很意外。

  編書的事從小的來說能造福那些家境普通、沒有師長引導、摸不著八股文竅門的學子,從大的來說,如果她的手冊編得好,不止能惠及一方,甚至可以流芳百世。

  內閣費時幾年為皇帝編書,首輔沈介溪將功勞全部攬到自己身上,天下文人盡皆憤憤不平,但那幾本書署名寫了沈介溪,已經無法更改,後世的人只記得沈介溪的大名。

  這種能無形給作者帶來人脈關係和政治資本的好事,傅雲竟然會找上自己?

  杜嘉貞直覺傅雲是想羞辱他。

  畢竟他從來沒給傅雲好臉色看,一直和他針鋒相對,當初還想過利用周大郎、蘇桐欺負他。

  杜嘉貞沉默了很久。

  周圍的人大氣不敢出一聲,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看。

  傅雲英面色不改,問道:「杜兄,教授們和我都覺得你是最佳的人選,你覺得呢?」

  杜嘉貞依舊不說話。

  她笑了笑,「還是杜兄覺得有比你更好的人選?」

  聽了這話,旁邊的人眼珠一轉,似乎躍躍欲試。

  杜嘉貞咬咬牙,「好,我應承你!」

  這一刻,他明白,自己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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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高中

  為了協助傅雲英,杜嘉貞過年也沒有回家。

  經過山長允許,傅雲英拿到藏經閣的鑰匙,整個冬天她基本泡在藏經閣裡,後來乾脆搬到藏經閣一樓供雜役休息的廂房住。

  朱和昶熱情邀請她去王府過年,想帶她看花燈會。

  她婉言謝絕。

  朱和昶大為失望,不過知道她在忙正經事,沒敢耍賴,回到王府後,特意打發人將王府藏書送到書院供她查閱。

  傅雲啟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傅雲英為什麼要招攬杜嘉貞?

  趙琪這個好說,他是趙師爺的侄孫,長袖善舞,從不真正得罪誰,自從傅雲英擔任助教以後,他死了收服她的心思,改為交好她,主動幫她出謀劃策、排憂解難,將她引入自己的交際圈子,活脫脫成了她的得力助手。

  他本事通天,客氣周到,舉止有度,始終留著幾分不遠不近的距離,不至於讓傅雲英厭煩,也不至於太疏遠。

  傅雲英思量過後,聽之任之,不怎麼管趙琪。

  「趙琪好歹沒有害過人,杜嘉貞就不一樣了,是個黑心肝,那次他攛掇周大郎偷襲你,你忘了?」

  這天幾人在藏經閣裡摘抄文章,傅雲啟背著杜嘉貞把傅雲英拉到一邊,抱怨道。

  傅雲英搖搖頭,「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她不在乎杜嘉貞是否仇視自己,編寫手冊之事對她來說很重要,她需要最優秀的助手。杜嘉貞確實曾經想給她一個教訓,但並沒有心狠手辣到想謀害她的性命,後來幾樁事情都和他無關。他確實如陳葵所說,才學過人,就是心眼小了點。

  不可能人人都喜歡她,欣賞她,只要杜嘉貞能幫她完成編書之事,她可以不計較之前的糾紛。

  反正也只是少年人之間的一時意氣而已。

  ……

  傅雲英一心一意埋頭著書,身邊人不敢打擾她,王大郎每天準時把盛飯食的提盒送到藏經閣,火腿煨冬筍、蘿蔔羊肉湯、經雪的菜薹、燉大肉、豬肉白菜餃子、春野菜、黍面棗糕、薺菜團子……

  倏忽間已是春暖花開時節,綠柳如絲,薜荔繞壁,寒冰消融,暖烘花發,山谷裡的桃花、李花、玉蘭花次第綻放,一叢叢豔粉、雪白點綴在青山綠水間,綠草如茵,翠色交流,粉的更粉,紅的愈紅。

  這天王大郎按時送來吃的,揭開提盒,裡頭攏共八樣精緻果菜,其中一道是清炒茼蒿菜芽,盛在雪白瓷盤裡,綠油油的,極為鮮嫩。

  已經到吃茼蒿芽的時節了。

  傅雲英忽然想起遠在京師的傅雲章。

  不知道他會試發揮得如何。

  怕打擾到他備考,她已經幾個月沒給他寫信了。

  吃過飯,她命王大郎鋪紙磨墨,提筆給傅雲章寫信,信上一句不提會試的事,只問他飲食起居和北方的天氣如何。然後詳細寫自己最近在忙什麼,認識了哪些新朋友,姚文達過年的時候又病了,書院教授們前去探望,被臭駡了一頓,過了中秋傅月就要出閣嫁人,傅四老爺特意從南方拉來一整套蘇式黃花梨家具,箱籠、靠椅、圓凳、 高櫃、書桌、扶手椅、博古架、小插屏、炕几……還有一張描金鈿螺拔步床,傅家其他房的親戚全給嚇著了,知道傅四老爺這些年沒少賺錢,但沒想到竟然這麼有錢!整座黃州縣的人都跑到傅家看熱鬧,誇傅四老爺疼女兒,捨得給嫁妝……

  零零碎碎的日常瑣事寫了足足十張信紙,她歇口氣,吹乾紙上墨蹟,又拿起一張青紙。

  如果傅雲章會試得中,人逢喜事精神爽,肯定很願意接到家中來信。如果他不幸落第,失魂落魄,家書可以撫慰他,讓他抖擻精神,記起黃州縣的家人,不至於就此消沉。

  她寫完信的時候,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

  杜嘉貞、趙琪、袁三、傅雲啟幾人在外面大堂按著她給的目錄翻找書籍,藏經閣裡靜悄悄的,空氣裡浮動著細小的閃著金色光芒的粉塵。

  她把平時畫的幾幅小景圖一併放入信中,讓王大郎送出去。

  ……

  這日,武昌府大大小小的書肆門口都掛上一張新的告示牌,上書:新作《楚地英雄列傳》,一兩二分銀,贈丹映公子《制藝手冊》。

  《楚地英雄列傳》講的是一群遊俠走南闖北、劫富濟貧的故事,文采說不上如何,勝在故事離奇,曲折動人,盪氣迴腸,更奇的是,這本書每隔幾頁都有插圖,插圖線條簡單,描繪簡潔,幾筆勾勒出書中最精彩的故事情節,就算看不懂書中典故,還可以照著書猜故事。

  認字的人看字,不認字的人看畫,全家人都能讀得懂。

  市面上最流行的幾本通俗小說一版再版,刻了又刻,大家早就耳熟能詳,坊間對新的小說如饑似渴,這本《楚地英雄列傳》字裡行間有雄豪氣,文筆上略差,勝在通俗易懂,一經推出,不出三天便售罄了。

  傅四老爺來信告訴傅雲英,他決定再加印,不然那些盜版商人私自翻印的版本馬上就會搶佔市場。

  書賣得貴,但成本極低,袁三作為文字作者只拿了幾百兩銀子,刻板子的刻工拿得更少,才五十兩。傅雲英給書畫了圖,還附贈《制藝手冊》,但從頭到尾分文不取。

  反正最後的利潤有她一半,她這是在給自己幹活。

  袁三拿到銀子,喜滋滋一個挨一個拿起來咬一口,拿出一部分托人送回長沙府給袁縣令,剩下的請傅雲英幫他保管,「老大,你幫我收著吧,我沒掙過這麼多錢,攢不住。」

  傅雲英幫他把銀子存進錢莊,「書賣得很好,你趕快再寫幾個故事,好推新書,盜版書屢禁不止,我們只能想辦法不斷出新書。」

  袁三應下,撓撓腦袋,「老大,為什麼《制藝手冊》不拿出去賣呢?」

  「對啊!」一旁的傅雲啟立刻插話進來,「你費了那麼多心力……」

  傅雲英一笑,「賣時文永遠賣不過通俗小說,我編這本冊子的時候就沒有打算拿它掙錢,現在是贈送,再過不久,我會把底稿無償送給各地書商,准許他們自行刻印。」

  「那你豈不是一文錢都賺不到?」傅雲啟更糊塗了。

  「賺不到錢,卻能賺到名聲。」

  傅雲英看一眼門口的方向,小聲說,「袁三,你記住,《楚地英雄列傳》的作者是湖先生。」

  袁三咧嘴一笑,點點頭,拍著胸脯道:「老大,你放心,我曉得輕重。」

  一旁的傅雲啟壓低聲音嘀咕一句:「我不會說出去的。」

  士人看不起通俗小說作家,袁三以後要參加科舉考試,必須匿名寫書。《制藝手冊》不是通俗小說,講的是寫八股文的技巧,是啟蒙入門讀物,不會給傅雲英帶來負面影響,所以她直接用丹映公子這個名號署名。

  袁三忽然問:「老大,為什麼要讓我寫,故事是你告訴我的,你也可以寫小說啊?」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我筆力不如你。」

  寫通俗小說費時費力,而且寫得再好,終歸越不過《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小說作者不受文人待見,只有落魄文人能捨下身段用真名寫小說刻印。

  別人是家徒四壁,袁三連家都沒有,他需要錢,肯為賺錢擔風險,而且文筆故事都過關,讓他寫小說最合適。

  書肆是傅家的,書坊也是傅家的,她雖然不寫書,但賣書賺來的錢比袁三這個作者要多多了。而且她不擅長此道,寫了有什麼用?

  不如專心編寫輔導啟蒙讀物,讓丹映公子的大名響徹大江南北。

  到那時,普天之下的士子,不管看不看得上她的文章,案頭上都得擺放幾本她講解寫作技巧的冊子。

  ……

  乍暖還寒時節,黃鸝晛睆,紫燕呢喃,朱紅宮牆內外花木掩映,綠柳垂絲。

  花紅柳綠,滿園芳菲。

  皇上和孫貴妃終於如願以償廢了皇后,雖然現在不是重新立后的好時機,但明眼人都知道獨得盛寵的孫貴妃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選,孫貴妃一高興,宮裡的娘娘們都得跟著堆起笑臉,宮人們換上簇新春裝為主子們助興,連內侍也在紗帽旁簪起紅花。

  長街兩旁遍植杏樹,春暖花開,杏花堆滿枝頭,微風拂過,落英繽紛。

  來往的宮女髮鬢、臉上、身上落滿花瓣,花開如錦,香氣盈袖。

  身著紵絲彩織雲肩飛魚服的男人自長街走過,衣袍飛揚,花瓣洋洋灑灑,似落雨一般,擦著他刀刻般的臉頰飄落。

  幾名穿圓領青袍的緹騎跟在他身後,一行人腳步匆匆,往千步廊的方向走來。

  一名穿貼裡的內侍擋住男人的去路,躬身道:「霍大人,孫娘娘有請。」

  霍明錦置若罔聞,依然大踏步往前走。

  內侍臉色一變,跺跺腳,含恨而去。

  緹騎中的一人加快腳步,落後霍明錦半個步子,小聲說:「大人,孫娘娘現在是後宮頭一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您不妨先聽聽孫娘娘想說什麼,再做決定。」

  霍明錦道:「後宮之事,不可牽扯太深。以後不管孫貴妃開口要什麼,你們無須理會。」

  緹騎拱手應喏。

  又到了千步廊官員掣籤的時候,號房前人頭攢動,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早有內侍在門前等候,「大人,萬歲爺爺等候多時了。」

  霍明錦唔了聲,隨內侍前去內殿。

  緹騎們在宮門外等了半個時辰,聽到門內傳來內侍那獨特的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笑聲,忙挺直脊背。

  霍明錦走了出來,臉色如常,和剛才進去時一樣沒什麼表情。

  「大人,皇上有什麼吩咐?」

  霍明錦道:「湖廣荊襄一帶流民暴起,已達百萬之巨,皇上想命我總督湖廣荊襄軍務,前往鎮壓流民。」

  緹騎們互望一眼,眼中閃過一抹喜色。

  總督軍務,豈不是說以後二爺能重新領兵?

  卻聽霍明錦道:「我已經推了任命,此事以後不要再提。」

  緹騎們面面相覷。

  霍明錦嘴角一扯,「皇上無意讓我領兵,主動提出讓我總督軍務,只是為了試探罷了。」

  緹騎們暗歎一口氣,「屬下明白。」

  出了宮門,緹騎們翻身上馬,簇擁著霍明錦穿過大街。

  剛走出不遠,前方忽然湧出一群人,把巷口擠得水泄不通。人人腳步匆忙,面色焦急,你推我擠,生怕落後一步。

  霍明錦勒馬停下,眉頭輕皺。

  緹騎催馬往前走幾步,道:「二爺,今天會試放榜,他們都是去看榜的。」

  會試於杏花盛放時節發榜,因此也叫杏榜。

  霍明錦雙眸微垂,掃一眼擁擠的人群,吩咐左右:「有個叫傅雲章的,籍貫湖廣,你們去看看他考中了沒有。」

  緹騎應喏,兩人滾下馬,飛快鑽進比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緹騎方飛奔回來,擠得滿頭大汗,拱手笑道:「二爺,傅雲章考中第九名貢士,捷報已經往他住處送過去了。」

  果然是少年才子,會試考了第九名,殿試面聖,不出意外的話,肯定能考中二甲進士。他又生得眉目端正,風姿出眾,如果殿試對答出色,皇上說不定會把他提進一甲。

  傅家出了一個進士,對黃州縣那種小地方的百姓來說,傅雲章無異於文曲星再世。

  名師出高徒,難怪。

  緹騎試探著問:「二爺,可要打發人過去賀喜?」

  聽二爺的意思,似乎認識那位新晉貢士。聽說對方考中了,二爺臉上的神色明顯緩和了一點,這說明二爺是希望對方榜上有名的。

  霍明錦搖搖頭。

  傅雲章是湖廣人,和沈黨一派來往甚密,李寒石說過,此子和崔南軒政見相合,很難拉攏。

  還真有點棘手。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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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5:5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喜訊

  春雨如酥,潤澤萬物,庭前芳草盈階,李花堆雪,粉桃似霞。

  枝幹遠看光禿禿的,走近了便能瞧見已經發出細細的嫩芽,鳥鳴啾啾,春光滿地。

  傅雲英著天水碧圓領箭袖春羅袍,錦緞束髮,腳踏錦靴,自樹下走過,微風輕拂,大團大團花瓣隨風灑落,沾了她滿頭。

  春日,春花,春衣,少年英姿韶秀,容顏如玉,好似畫中人。

  長廊另一頭隱隱傳來女子的竊笑聲。

  傅雲英自袖中取出摺扇,拂去肩頭花瓣,目不斜視,逕自走進趙師爺的書房。

  待她步進書房,五六個穿新衣,簪通草花,打扮得明媚嬌豔的小娘子從藏身的廊柱後走了出來,望著她的背影,失望道:「傅少爺真是冷淡,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一個圓圓臉的范家小姐抓著趙叔琬問,「琬姐,你和傅少爺說過話,他一直都這麼不愛搭理人麼?」

  趙叔琬翻了個白眼,「他這人可小氣了!我得罪了他妹妹,他到現在都不睬我。」

  圓臉小姐吃吃笑,「原來他很愛護妹妹。」

  書房開了一扇月洞窗,正面對著園子,小姐們的說笑聲傳入屋裡,趙師爺哈哈笑,打趣傅雲英,「你若真是男子,不曉得有多少小娘子哭著喊著要嫁你。」

  傅雲英笑了笑,挽起袖子為趙師爺研磨。柔和的研磨聲中,淡淡的墨香彌漫開來。

  趙師爺接過她的書稿翻看,「手冊加印了三次,外面都賣瘋了,你還是只送不賣嗎?」

  「印書成本低,板子刻好了重複印就是,費不了幾個錢。」傅雲英停頓了一下,輕輕推開硯臺,「湖廣本地的只送不賣,南直隸、北直隸、浙江、福建那邊的書商前來求稿子,他們給了定金,以後外地的手冊由他們負責售賣,價格他們定。」

  有一個對比,才能叫湖廣本地文人明白丹映公子只送不賣這個舉動有多仁義。她既是湖廣人,名聲就得紮根於湖廣。為將來留一條後路。

  趙師爺點點頭,「你做得很好。最近春暖花開,山上的桃花、茶花、玉蘭都開了,范維屏要在郊野舉辦文會、詩會,城裡叫得上名的士子都會去,他們請你赴宴,你去還是不去?」

  想得到文會的邀請不難,但特意點名請傅雲英的是范維屏本人,她現在是武昌府風頭最盛的後起之秀,許多人想當面見見她。

  傅雲英想了想,道:「老師替我回絕了吧。」

  趙師爺一笑,「我也是這個意思。越是這種時候,你越要穩得住,不能叫眼前的一時風光迷花了眼。你得意的時候,人人願意錦上添花,每個人都捧著你,等你落魄時,才知什麼是人情冷暖。」

  他說完,抬頭看一眼窗外沐浴在微雨中的粉豔花枝,忽然話鋒一轉,問:「你二哥回信了沒有?」

  傅雲英搖搖頭,「就算托商旅送信,一來一回少說也要一個多月,上次收到二哥的信還是過年的時候。」

  「也該到了。」

  趙師爺喃喃了一句。

  說了些閒話,趙師爺合上書稿,「先放我這兒,三天後給你,我記得我收藏了一套房書,忘了放在哪兒,等我回頭找出來給你當參考。」

  「勞煩老師了。」

  師徒倆又討論了幾句學問上的事,趙師爺讓傅雲英留下吃飯,她推辭道:「還要去楊家一趟。」

  ……

  朱和昶生得人高馬大的,其實底子虛,春天乍暖還寒,他不幸感了風寒,臥病在床。楚王立刻派人把他接到楊家養病。昨天吉祥回書院請傅雲英找幾本通俗小說給朱和昶帶去,說他整天待在房裡悶悶不樂,楚王急得上跳下竄,主子不高興,楊家和楚王府的僕人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吉祥被他老爹打發過來請傅雲英過去探望病中的朱和昶,他從小養在內院裡,只有她這麼一個朋友。

  說起來,朱和昶其實是因為她病的。她實在忙,每天夜裡過了三更才睡。朱和昶見她天天廢寢忘食,焚膏繼晷,自告奮勇要幫她整理稿子。她想著朱和昶大概沒正經做過什麼事,覺得整理稿子新鮮好玩,就隨他去,沒阻止。哪想朱和昶態度比傅雲啟還認真,逐字逐句抄寫稿子,把所有學生的文章按照文題詳細歸類,夜裡非要吉祥催促三四回才梳洗就寢。他向來嬌生慣養,晚睡了幾夜,白天經冷風一吹,就這麼病倒了。

  ……

  傅雲英從范府出來,喬嘉和王大郎在外邊等她,牽著馬迎上前。

  她蹬鞍上馬,視線掃過巷口,眼珠一轉,「大郎,去鋪子秤幾斤果子。」

  大郎答應一聲,掏出荷包,「少爺,買甜的還是鹹的?」

  「多買點方塊酥糖,那個開胃。再買點松子糖,山楂糕,要買蘇州府的。」

  大郎一一應下,轉身跑向巷口,不一會兒揣著紙包回來。

  主僕幾個穿過街市,很快就到了楊家門前。

  朱和昶小時候就是在王府中的毒,所以很少住王府,通常住外宅,府門外掛著楊家的牌匾。

  管家聽門子說傅雲英來了,親自迎了出來。

  傅雲英塞了個大紙包給他,「給你們少爺的。」

  吉祥說朱和昶病中無聊,她托人買了好幾本南方流行的通俗小說給他解悶,武昌府市面上暫時沒有賣的,他肯定沒看過。不過既然是探病,只送幾本書不太合適,她買了幾樣點心,都是傅雲啟平時生病的時候喜歡吃的。

  管家咦了一聲,朱和昶是王府世子,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沒有?下人孝敬他,一般專挑稀罕的從來沒人見過的玩意,傅少爺倒也老實,竟然拿這一大包街邊鋪子買來的果子送世子!

  他腹誹歸腹誹,還是命人將果子送去灶房給婆子驗看。

  楊宅掛著楊家的名頭,裡頭卻是比照著公侯等級建造的,雕樑畫棟,枋柱金漆,中堂七間九架,很有氣派。

  管家領著傅雲英繞了又繞,走了足足一刻鐘,才到了地方。

  朱和昶病著,郎中不許他見風,門窗緊閉,房裡羅帳低垂,密不透風,雖是白天,卻得點燈。

  傅雲英踏進裡屋,皺了皺眉。

  裡屋響起朱和昶驚喜的聲音:「雲哥來了?快讓他進來。」

  聽起來有些虛弱。

  幾名彩衣侍女掀起落花流水紋羅帳,傅雲英抬起頭,目光落在靠坐於床欄前的朱和昶臉上,怔了一怔。

  朱和昶臉色蒼白,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唇微微發青,一副重病的模樣。

  這哪裡是患了風寒!分明是得了大病!

  「雲哥,你靠過來點,我聽不見你說話。」朱和昶含笑看著她,朝她揮了揮手。

  她心頭震動,低下頭,往前走幾步。

  侍女立刻搬來鼓凳給她坐。

  她彎腰正要坐下,朱和昶拍了拍床榻邊,問:「你能坐我旁邊嗎?」

  不等傅雲英回答,侍女們對望一眼,飛快抽走鼓凳,順便把房裡其他能坐的凳子全搬走了。

  朱和昶看一眼侍女們,面帶贊許之色,雖然精神不濟,卻還有閒情和侍女們調笑,眼風溫柔,如春風拂過,繾綣纏綿。

  侍女們臉上羞紅,低下頭,抿嘴偷笑。

  好吧,看他這一身風流勁兒,可能並沒有病得很重。傅雲英坐到床沿邊,仔細端詳他的臉色。

  朱和昶笑了笑,輕聲說:「沒事,我時常這樣,一病倒就三五日不能出門。」

  張道長的藥治好了他,但沒法徹底改變他的體質。

  傅雲英拿出給他挑的書,「這些是我親自選的,你看完了讓吉祥再去書院找我。」

  朱和昶很高興,接了書,嘴裡卻道:「你那麼忙,別太為我費心,我看什麼都是一樣的。」

  問過寒暖,管家親自將傅雲英帶來的果子呈上前,「爺,這是傅少爺給您買的。」

  山楂糖晶瑩剔透,色澤嫣紅,盛在甜白釉葵口盤子裡,瞧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朱和昶立刻讓侍女打水給他洗手。

  見他想吃東西,管家眉開眼笑,一疊聲支使房中侍女們。

  傅雲英在一旁道:「這個酸酸甜甜的,吃多了也不好,可以配著酥酪吃。」

  問管家,「問過郎中了?世子能不能吃這些東西?」

  管家笑答道:「問過了,郎中讓爺多用些飯食,可爺沒胃口,早起就喝了幾口稀飯。」

  侍女很快送了碗酥酪進來,朱和昶洗了手,拿起銀匙,看沒人伺候傅雲英,皺眉問:「怎麼沒有雲哥的?」

  管家拍一下腦袋,俯身賠罪,「瞧小的這記性……」

  又是一通忙亂,侍女俯視傅雲英洗手,一碗酥酪送到她面前。

  她並不餓,還是拿起匙子吃,病中的人胃口不好,有人在一旁陪著能多吃點。

  朱和昶吃了酥酪和山楂糖,有些意猶未盡,管家趁機吩咐灶房把燕窩湯送過來,他足足喝了兩碗。

  管家怕他不消化,沒敢讓他多吃。

  朱和昶吃飽喝足,想下地走走。

  傅雲英看他不要侍女伺候,只得站起身攙扶他起床。

  侍女把衣裳送了過來。

  他看一眼房裡密密匝匝圍著的簾子,苦笑道:「不必穿了,反正不能出去。」

  周圍幾個侍女臉色一變,眼神像刀子一樣刺向送衣裳的侍女。

  那侍女手腳發麻,頃刻間汗濕重重衣衫,又怕又羞,含愧退出去。

  朱和昶病中說話細聲細氣的,言語溫和,和平時那個總是喜氣洋洋的傻小子判若兩人。

  傅雲英正怔怔想著心事,忽然聽到朱和昶感歎了一句,「雲哥,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可憐?」

  她扶著朱和昶往隔壁雅間走,他渾身無力,大半個人壓在她身上,這麼高的個子,卻沒什麼分量。

  「倒不是可憐,生病的人身上難受,心裡也不好過,所以才對你好一點。」

  她說,最後又補了一句,「你可是世子,誰說你可憐?」

  他要是可憐,那其他人不必活了。

  朱和昶哈哈笑了幾聲,剛喝了燕窩湯,嘴唇仍然發烏,「我也是這麼想的,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我雖然從小就生病,沒法出門看外邊的景色,可我爹是王爺,我是世子,王府裡除了我爹就是我最大,誰都不敢欺負我,從小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一輩子錦衣玉食,吃穿不愁,我有花不完的錢,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他忽然發了一通感慨,然後撇撇嘴,低下頭,湊到傅雲英耳邊,做賊似的,小聲說:「不過這話不能當著我爹的面說,他整天傷春悲秋,說他很可憐。他嫌王府太憋悶了,總想到外面去瞧瞧,其實外面有什麼好看的?」

  傅雲英沒說話。

  王不見王,各地藩王只能在自己屬地範圍內活動,楚王終身不能離開武昌府,最遠只能在周圍方圓百里之內的郊外逛一逛。對大多數人來說,宗室親王的富貴榮華足矣讓他們心甘情願守在一個地方過日子。但楚王不是那樣的人,他嚮往更廣闊的的天地,可惜他自出生起就註定一生不得自由。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朱和昶倒是很想得開,他身為世子,擁有別人做夢都求不來的華衣美食和可供他以及他的子孫縱情揮霍的財富,他心滿意足,即使他曾好幾年幽居一室,幾次死裡逃生。

  「我病了,這麼多人照顧我,我一點都不難受,就是總躺著,心裡不大痛快。」

  朱和昶感歎完,開始耍賴,「雲哥,不如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我叫王府的幕僚們幫你寫書,然後署名寫你,他們比書院的教授還厲害。」

  即使知道他在開玩笑,傅雲英還是直截了當地拒絕。

  朱和昶嘿嘿笑。

  兩人在棋桌旁坐下,傅雲英陪朱和昶打雙陸,玩了一個多時辰,基本是傅雲英和房裡伺候的婢女玩,朱和昶靠在大迎枕上看熱鬧,給她加油鼓勁,用自己的世子身份威逼婢女故意放水。

  玩著玩著,婢女們說笑的聲音越來越低,傅雲英抬起頭,發現朱和昶抱著一隻手鼓睡著了。

  他睡得很熟,發出低低的鼾聲,臉色好像比剛才好了些。

  傅雲英給其他人使眼色,婢女們會意,收拾走棋盤,搬來被褥和枕頭。

  她告辭出來,正要走,守在門邊的管家忙走上前,「傅少爺,王爺想見您。」

  ……

  如果不是府中婢女、侍者環伺左右,傅雲英根本認不出那個在桃樹底下扛著鋤頭揮汗如雨的花農是楚王本人。

  他頭戴青布包頭,穿窄袖短褐衣,窄腿褲,光腳穿草鞋,佝僂著腰,不知道在樹底下挖什麼,周圍的侍者眼觀鼻鼻觀心,沉默肅立,一聲咳嗽不聞。

  管家領著傅雲英走進院子,垂手站在花圃外邊等著。

  楚王一個人忙活了半天,站起身,捶捶腰,用肩上搭的巾帕擦汗,餘光掃到傅雲英,笑了笑,丟開鋤頭,大踏步走過來,「寶兒怎麼樣了?」

  「世子睡下了。」管家笑著答話,「剛才世子用了兩碗燕窩羹,傅少爺陪世子玩了一會兒。」

  楚王點點頭,揮手讓旁邊的人把一張寫滿名字的紅紙拿給傅雲英,「本王記得你有位堂兄參加了此次會試,這是貢士名單,你看看。」

  傅雲英愣了一下,接過紅紙,飛快掃一眼,找到傅雲章的名字,臉上浮起笑容,頰邊漾出淺淺的笑渦。

  二哥果然榜上有名。

  「多謝王爺。」

  民間書信往來不方便,等賀喜的家書送回湖廣,已經是炎炎夏季,楚王神通廣大,消息比她靈通多了。

  楚王揮揮手,「這對本王來說不過是順手的事,你是寶兒的朋友,只要寶兒高興就行。」

  言下之意,暗示她必須哄朱和昶開心,這是他們之間的交易。

  這對蒙在鼓裡的朱和昶並不公平,他只是想要一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

  不過想想朱和昶曾經試圖拿錢買她這個好兄弟,父子倆其實做的是一樣的事情。

  傅雲英覺得,如果哪一天朱和昶發現楚王私底下要求她忠於他,不僅不會勃然大怒,說不定還會感謝楚王。

  ……

  她帶著貢士名單回到書院,先給孔秀才寫信,喜報還沒傳回來,楚王大概是湖廣第一個知道傅雲章考中貢士的人。

  各處都要提前打點好,要預備酒席,要給傅雲章平時交好的人家報喜……

  信寫到一半,她握筆的動作忽然停下來,遲疑了一下。

  要不要現在就告訴陳老太太?

  二哥成了貢士,而且還名列前茅,進士肯定是板上釘釘的,按理應該把這個喜訊告知二哥的母親……可她總覺得不大妥當。

  思忖片刻後,她讓孔秀才自己斟酌著辦,所有事情可以提前備好,但先不要把喜訊透漏給其他人知道,免得惹出禍端。

  ……

  信送出去後的第三天,傅四老爺來了武昌府。

  他沒去鋪子,下船之後徑直趕往江城書院。

  學生在上課,今天剛好輪到傅雲英講解一道截搭題,她站在講堂前,明明個子比許多學生要矮得多,但氣勢十足,說話的聲音並不響亮,不過吐字清晰,語速不快不慢,每個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傅四老爺站在外邊長廊往裡看,見她把一群桀驁不馴的半大少年管得服服帖帖的,心裡愛得不行。

  直到散學時,傅雲英才發現傅四老爺在外面,「四叔,您幾時來的?」

  「我剛到。」傅四老爺笑眯眯道,伸手想摸她的腦袋,想起她現在身份不同了,成了教書的夫子,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逗她,收回手,輕咳一聲,「書稿給南邊來的書商了,幾乎是白送的,他們走的時候一個個嘴巴都快咧開了。」

  傅家要價低,書商們都樂壞了。還有人背地裡笑話傅四老爺是傻大憨,出錢白費力,一文錢賺不著。

  傅雲英嘴角微翹,這時候讓書商們佔便宜,以後自然要從他們身上討回來,等丹映公子的手冊流傳到各省各個州縣,打響名聲,她以後再刻新書,就不必自己費力去找書商幫忙售賣。

  叔侄倆一邊往外面走,一邊說書坊的事,袁三和傅雲啟聽不懂,跟在後面拌嘴。

  「你給月姐的添妝禮,她收到了,很喜歡,要我謝你。」傅四老爺道。

  傅雲英道:「月姐喜歡就好。」

  傅四老爺看她一眼,她穿圓領袍,束絲絛,手中一柄摺扇,幾本書冊,走路的姿態從容嫻雅,越來越像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君。

  曾幾何時,她那麼瘦小,捧著一碗雞絲麵挨在韓氏身邊一小口一小口抿,惹人憐愛。

  現在她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他歎息一聲,不再提傅月和傅桂的事,笑著說:「我這次要去北邊看看行情,想著要不要順便去一趟北直隸,我還沒去過京城,你二哥差不多該考完了,我正好去看看他,看能不能碰上。」

  傅雲英笑了一下,拉拉傅四老爺的袖子,等他彎腰,附耳道:「四叔,二哥考中貢士了。」

  傅四老爺呆了一呆,接著,眼底閃過一抹狂喜,整個人激動得直發顫。

  傅雲英忙道:「四叔,這事先不要聲張,等朝廷的喜報送到傅家再說。」

  傅四老爺唔唔點頭如搗蒜,因為高興,忍不住淌下兩行清淚。

  ……

  傅四老爺當晚就走了,他打點好鋪子裡的事,帶著平日最倚重的幾個夥計走陸路北上。

  他帶了滿滿五大箱子的《制藝手冊》,「我家英姐編的書,我得多帶幾本,到時候我一路走一路送。」

  傅雲英哭笑不得。

  傅四老爺不顧她阻攔,看著下人把箱子抬到騾車上去,道:「你不曉得,現在縣裡的私塾和族學都用這本書教家裡的後生寫文章,人人都羨慕我,說我們家祖墳風水好,子弟一個比一個有出息。」

  他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小聲說:「等他們曉得你二哥考中貢士,咱們家得把祖墳修一修,最好建牆圍起來,縣裡人準得打祖墳那片山的主意!」

  ……

  桃花落盡的時候,天氣一日比一日熱起來。

  這天早上落了場急雨,雨後滿地殘紅,泥水漫到甬道上,待雲銷雨霽,庭間一片泥濘。

  學長李順找到在藏經閣前張貼新書通知的傅雲英,「傅雲,山長要你去正堂。」

  「正堂?」

  正堂平時都是關著的,只有遇上重大事情才開啟。

  傅雲英先回東齋換了身衣裳,匆匆趕到正堂。

  正堂卻沒開,只開了第一重院門,姜伯春站在大牌匾下,遙遙朝她微笑。

  彷彿預感到什麼,她突然緊張起來,心跳如鼓,一步一步走到臺階下。

  「傅雲。」姜伯春微笑著道,「不久前我和眾位教授約定,如果你次次考試都能拔得頭籌,就把去國子監的名額給你……」

  傅雲英心跳加快了一瞬,沒說話。

  按例,地方每隔三、五年可以選拔一名年輕有為的人才送往京城入國子監學習,聽起來只是換一個地方讀書,但天下人都明白其中的不同,去國子監的人不必上學,他們只是走一個形式,為入仕打基礎。

  人人都曉得想當官必須考科舉,想當大官必須考進士,所以天下文人寒窗苦讀,讀到頭髮花白也要掙一個功名在身,沒有功名就沒法做官,沒法出人頭地。

  但凡事總有例外。

  比如某位大臣,從來沒考過進士,他只考中秀才,先從芝麻小官做起,一點一點熬資歷,後來因為政績突出,慢慢被提拔上來,幾十年後朝廷任命他為主考官,讓他寫一篇八股文,算是象徵性給他一個功名。

  這種例外一兩百年來只有那麼寥寥幾個。

  通常來說,舉人會試落第後謀個官做,慢慢熬資歷,熬到白頭也只不過是個知縣。

  國子監是另一個例外,它是未得科舉而想要入仕做官的人最好的選擇,它幾乎就是為權貴功勳子弟而設的,一般老百姓想入國子監讀書,根本就是癡人說夢,還不如去考科舉實在點。

  地方舉薦人才聽起來很公平,其實早就作廢了。

  江城書院這些年並未舉薦人才去京城,為什麼姜伯春會忽然提起這個?

  -------------------------------------

  國子監在不同時期作用是不同的,比如明初做官其實有三個途徑:考科舉,舉薦,國子監。

  文中的設定和明清任何一個時期的都不同,簡單來說,就是進入國子監的話,等於不用考科舉就可以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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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5 10:46:1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噩耗

  春雷陣陣,一夜驟雨。

  翌日早起,庭院裡落了一地的殘花敗葉,青石板上濕漉漉的,枝頭葉片被春雨洗過,肥厚鮮潤,綠得流油。

  學生們在袍衫外加了一件罩衣,拿著掃把、簸箕,清掃石階前的泥濘,說笑聲起此彼伏。

  王大郎穿過院子,踏上石階,擦乾淨麻鞋上的污泥,推開門,拐進書房,「少爺,您的信。」

  伏案書寫的傅雲英抬起頭,接過信。

  是傅雲章寫來的。

  她笑了笑,擱下筆,展信細看。

  信上卻並沒有提起會試的事,只說了些他在京城附近遊玩的經歷,說北方的雪下得非常大,比南方的大多了,他以前讀詩,不懂「燕山雪花大如席」這句,現在總算明白了,大雪簌簌下墜時的情景和南方的輕舞飄揚完全不一樣。又說他結識了許多赴京趕考的舉子,大家一起暢遊京城,吃了很多以前從未吃過的新鮮吃食。

  都說南甜北鹹東辣西酸,果然如此,一群人常常為一道菜的口味爭執不休。認識的人多了,免不了碰到口角紛爭。不知是不是因為湖廣人常醃臘魚臘肉,外地人嘲笑湖廣人為「乾魚」,他曾被其他人罵作「鹹魚」,河南人的外號是「偷驢賊」,浙江人富裕,會過日子,被叫做「鹽豆」,笑其吝嗇小氣。

  說了許多日常瑣碎,然後就是問她的近況,最後一如既往叮囑她遇到難事一定要告訴他,莫要自己逞強。

  從頭到尾,完全沒說和會試相關的事情。

  這封信很可能是傅雲章在會試之前寫給她的。

  傅雲英反復讀了幾遍,沒有找到其他特別的地方,確定了這一點。

  大概是怕她擔心考試結果,他特意抽出時間,百忙之中給她寫信,不說他臨考之前的緊張忐忑,只說平時的吃喝玩樂,連筆跡也有些漫不經心的懶散,彷彿他去京城真的就是為了到處逛一逛,考試一點都不重要。

  她合上信,望著窗外已經抽出綠芽的樹枝,出了會兒神。

  傅雲章剛剛考中貢士,馬上就要殿試面聖,殿試結果關係到他將來的仕途能走多遠,雖然他以前說過不想做官,但從他後來和姚文達的書信來往來看,他改主意了。那麼殿試對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去國子監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別人求都求不來。其他地方再好,終究比不得京城,那裡是權力的中心,唯有在京城紮穩腳跟,才能有更大作為。

  同樣的,風險也大。

  她姓傅,和傅雲章是連在一起的,在別人看來他們是堂兄弟,如果她在國子監期間暴露身份,一定會連累到他。

  當閑雲野鶴的丹映公子和去國子監不同,前者就算身份被揭穿,影響不到朝政,去了京城,萬事都能和前朝扯上關係,沒有人能逃脫那張大網。

  春風吹進房裡,風裡滿蘊泥土的潮濕腥氣。

  傅雲啟和袁三為了誰幹的活兒更能幫助她小聲拌嘴,雨後太陽出來了,日光漫進長廊,罩下斑駁光影。

  竹簾微微晃動,影子如流水一般潺潺流動,她嘴角微翹,做了個決定。

  ……

  姜伯春很詫異。

  去國子監不僅代表不必科舉就能入仕,還能結交到京城最炙手可熱的權戚子弟,可以在最短時間內積累人脈、擴充交際圈子,傅雲竟然不動心,拒絕了這個獎勵。

  「你可曉得自己錯過了什麼?」姜伯春眉頭緊皺,看著她,正色道,「你既然擅於制藝,應該是想入仕的。」

  去京城的辦法有很多……但現在去國子監太冒險,她的輕率將會導致無法預知的嚴重後果,真要去,也該是她自己去,而不是由書院推舉。

  傅雲英垂目道:「學生辜負了老師的厚愛。」

  姜伯春沉默半晌,臉上浮起一絲笑,搖搖手,「不至於如此,你很有志氣。」

  有人想走捷徑,也有人不願投機取巧,要靠自己的實力一步一步完成目標。國子監出來的學生,如果沒考過科舉就做官,通常會被其他科舉出身的官員看不起。當然能從國子監直接踏入官場的都是世家之後,升官速度就像春筍一樣,蹭蹭往上竄,根本不在乎低級官員的白眼。

  傅雲英挑挑眉,知道姜伯春誤會了。她沒有解釋什麼,笑笑不說話。

  「剛好國子監司業在咱們書院讀過書,朝廷決定重新恢復貢舉制度,今年湖廣和南邊分到幾個名額,只要十五歲以下的學生……傅雲,如果你拒絕,那書院就推薦蘇桐入國子監讀書。」

  蘇桐?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道:「那學生得備一份禮恭喜表兄。」

  見她反應平靜,並無怨恨之態,姜伯春滿意地點點頭,又歎口氣,「明天我會告訴蘇桐這個消息,在那之前,如果你改變主意了,可以來找我。」

  傅雲英抬起頭,微笑道:「學生連送表兄什麼都想好了。」

  從姜伯春的住處出來,她回到東齋,沒回自己住的丁堂南屋,徑直往甲堂走來。

  《制藝手冊》已經一版再版,除了作者傅雲的署名,每一版上面還詳細列出所有助手的名字,其中包括書院的教授,學生,這其中自然也有杜嘉貞。

  和傅雲英來往越來越多,杜嘉貞對她的成見慢慢消融,整個人都平和了很多。現在其他三堂的學生可以自由出入甲堂,沒人阻攔。

  傅雲英直接走進甲堂,來來往往的學生看到她,嚇得抱頭鼠竄。

  原因無他,下午就是一場平時考課,她是考官。前幾次的考課她出的題非常刁鑽,刁鑽到學生們看到考題就淚流滿面,這會兒學生們看到她,心發慌、腳發軟,下意識就躲開。

  她樂得清靜,一路暢通無阻,找到在房裡溫習功課的蘇桐。

  蘇桐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到她,挑了挑眉,眼神詢問她的來意。

  她沒有迂回,直接道:「蘇桐,我們來做一個交易。」

  蘇桐愣住了。

  片刻後,聽傅雲英說完國子監名額的事,他臉色變了變,垂下眼簾,飛快思考,「為什麼把機會讓給我?」

  不等傅雲英回答,他想通其中關節,皺起眉,態度一下子變得強勢起來,「你怕了?所以才拱手讓出名額。」

  傅雲英站在他面前,嘴角一扯,笑道:「不管我怕不怕,只要我開口,你就得不到這個名額,而我拿到名額以後去不去,你管不著。期限只有幾個月,而且只要十五歲以下的學生,錯過這次機會,下一次的人選會給年紀比你小的人。」

  她頓了一下,輕聲說,「蘇桐,你要明白,主動權在我手裡。讓還是不讓,只在我一念之間。讓了,你從此平步青雲,不讓,對我沒什麼損失。」

  蘇桐臉色微沉。

  傅雲英道:「我只問你一遍,你考慮好。一炷香後,我就去找山長,不會再問你第二次。」

  蘇桐雙眼微微一眯。他知道,傅雲英做得出來這樣的事。

  他沒有考慮很久,幾乎只是眨了眨眼睛,就做出選擇。

  榮華富貴對他來說誘惑太大了,為了躲避和傅家的親事,他已經錯過一次考試,導致傅三老爺開始懷疑他……他現在沒法保護自己和家人,迫切需要往上爬……

  他下定決心,臉上漸漸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也不知是在笑誰。

  「你想要什麼?」他問傅雲英。

  傅雲英平靜道:「我只想要一個安心。」

  蘇桐會意,翻出紙張,提筆寫了封信,最後按下指印,蓋了印章。

  「英姐。」他把信交給傅雲英,看她收好信轉身要離開,叫住她。

  傅雲英停下腳步,轉身看他。

  蘇桐走到她面前,望著她明亮有神的剪水雙眸,眉目如畫,膚色白皙,年紀漸長,五官慢慢長開,愈發俏麗,雖是男兒打扮,但單從外表看,其實能窺見幾分不同,可她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都那麼優雅從容,絲毫不露怯,以至於從來沒有人懷疑她容貌過於秀美,大家只感歎她生得標緻,男生女相,本就是不凡的象徵。

  「謝謝你……我是真心的。」

  她可以假意接受名額,然後故意拖延,這樣誰都去不了京城……但她沒有,雖然用要挾的方式拿走他的親筆信,但他還是感激她。

  至少她手下留情,給了他一個交易的機會。

  「五表兄……」傅雲英眼簾微抬,「我祝你前程似錦,大展宏圖。」

  蘇桐笑了一下,嘴角慢慢揚起一個極輕極淺的弧度,緊皺的雙眉頭一次徹底舒展開,「你也是。」

  ……

  很快,書院的學生都聽說了蘇桐即將去國子監讀書的事。

  袁三為傅雲英抱不平,「為什麼不是老大去?」

  病癒歸來的朱和昶也道:「對啊,應該雲哥去才對呀!」

  唯有知情的傅雲啟緘默不言。

  傅雲英皺眉,「不說這個了,明天出去買些鵝溪絹裱畫,大郎不懂這個,上次讓他去鋪子裡買,結果他買了一丈裁衣裳的細絹。」

  朱和昶忙道:「我讓吉祥去買,他肯定懂這個。」

  「不用了,我自己去選。」傅雲英把剛畫好的一幅春景圖放到一邊去晾,快到傅四老爺的壽辰了,這是她給他準備的壽禮。

  院子裡擠滿了過來幫她整理書院刊印書冊的學生,聞言紛紛湊過來,「雲哥,我們一起去!」

  「我也去,我也去,我幫你搬東西。」

  傅雲英掃一眼院子,二三十個半大小夥子跟著她一起出門逛鋪子……那情景,怎麼想怎麼像紈絝公子哥領著一幫不學無術的小弟四處惹是生非。

  ……

  翌日剛散學,她趁其他人還沒察覺,領著王大郎和喬嘉急匆匆出了書院。

  袁三不愧是賊窩裡訓練出來的,眼疾手快,悄無聲息跟到她身後,等她走了很長一段山路後,才猛地從路邊竄出來,「老大,我和你一起去,我嘴巴利索,可以幫你講價!」

  傅雲英瞥他一眼,默許他跟著。

  他那哪是嘴皮利索,分明是拳頭大,人兇狠,賣家不敢和他高聲講話。

  買了鵝溪絹和其他裱畫的東西,順道給袁三、傅雲啟和朱和昶、鐘天祿幾個人買了些吃的玩的用的,傅雲英抬頭看一眼碧藍的天空,「得回去了。」

  袁三和王大郎一人抱一大捧盒子跟在她兩邊,喬嘉兩手空空走在最後。

  路過一處巷口,前方兩條長長的隊伍堵住他們的去路。

  鋪子前人頭攢動,石階和巷子裡全站滿了人,一片密密麻麻的腦袋。

  袁三好奇,問排隊的人:「你們買什麼?怎麼這麼多人?」

  那人答道:「丹映公子出新書了,我們等著買書呢!這是最後一次加印了,上一次我來晚了沒搶到,這一次早點來,就不信這一次還買不著!」

  周圍的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以前是送,我只當是沒人看的玩意,現在可好了,想買沒處買去!偏偏他不賣,就送,想要只能等佈告出來,排隊等著領,我間壁那家有兩本,我求他讓一本給我,他倒好,說什麼都不肯!」

  一人小聲說:「其實其他書坊有偷偷刻印的,也不貴,可惜是第一本,沒有新刻印的內容多……」

  另外幾個人朝他翻白眼,啐他一口:「丹映公子回饋鄉里,他的書不要錢,那些黑心奸商打著他的名義賣盜版,你不去官府舉報就算了,還有臉在這裡提那些奸商?別汙了我的耳朵!」

  ……

  袁三聽眾人說得熱鬧,嘿嘿一笑,朝傅雲英做了個鬼臉。

  傅雲英搖頭失笑,「走吧,前面是傅家的鋪子,從那邊拐過去還近一些。」

  幾人越過巷口,繼續往前走了一會兒,街邊有家布鋪,掛了幌子,店裡人來人往,生意不錯,夥計正賣力向幾個中年婦人推薦新到的一批新布。

  傅雲英沒進去,帶著袁三他們拐進鋪子旁邊一條窄窄的小巷裡。

  剛好兩個夥計扛了幾匹沔陽青布從側門走出來,看到傅雲英,臉色一白,哆嗦了兩下,肩上成捆的青布滾下來,灑落一地。

  鋪子裡的掌櫃聽到聲音,叉著腰怒駡:「不長眼的東西!這點活都幹不來!還不快把布撿起來!」

  兩個夥計雙腿發顫,偷偷看傅雲英一眼,手腳無措,站著不動。

  掌櫃罵得更凶,隨手抄起一根粗木棍衝出來要打夥計,目光落到傅雲英身上,愣了一下,大驚失色。

  「哐當」一聲,掌櫃手裡的木棍砸在地上。

  「少……少爺……」

  傅雲英不動聲色,含笑問:「鄭掌櫃呢?」

  那掌櫃悄悄擦汗,答道:「鄭、鄭掌櫃他老娘不好了,他回家伺候他娘去,小的就過來幫他照看鋪子。」

  傅雲英心一沉。

  鄭掌櫃明明跟著傅四老爺販貨去了,眼前這個掌櫃是家裡一個跑腿的夥計。她替傅四老爺管賬,認識所有鋪子的掌櫃和賬房,包括鋪子裡的雇工。傅四老爺離開前,他們倆一起商量著定下留守鋪子的人選,由四個大掌櫃分管各處,絕不是眼前這個夥計。

  她看一眼那兩個汗如雨下的夥計,笑著說:「怪我忽然走進來,嚇著他們了,只是一樁小事,你們倆把布抬回庫房去。」

  夥計仍然不敢動。

  掌櫃忙道:「少爺吩咐,你們還不去?腦殼進水了?」

  兩個夥計唯唯諾諾,收拾好青布,抬腳回鋪子。

  傅雲英叮囑掌櫃:「別罵他們,更不要打人,我們家從不打夥計。」

  掌櫃臉色一僵,丟開木棍,嘿嘿道:「小的沒想打他們……就是嚇嚇他們。」

  傅雲英唔一聲,沒說什麼,抬腳走了。

  ……

  回到江城書院,她立刻打發喬嘉去貢院街,「我娘住那兒,勞煩你把她接出來,送到范府。」

  趙師爺住范府,她現在只能請趙師爺幫忙。

  喬嘉卻不肯走,「傅少爺,我只保護你的安危,其他人的死活,與我無干。」

  說的話不客氣,態度卻很恭敬,就是語氣硬邦邦的。

  傅雲英皺了皺眉,「我在書院裡很安全。」

  喬嘉不為所動,道:「主子將你託付給我,你若有什麼差池,我萬死難辭其咎。」

  見他跟紮進泥土的樹樁一樣杵在屋裡一動不動,傅雲英只好去找朱和昶。

  朱和昶馬上派他的僕從去貢院街接人。

  派出去的人還沒回來覆命,學長李順過來尋傅雲英和傅雲啟,「傅家的人過來接你們,說是尊祖母病了……」

  傅雲啟和大吳氏感情深厚,聞言立刻焦躁起來,催促書童去收拾行李。

  不一會兒,副講吳同鶴和傅家人並肩走了進來,吳同鶴代表山長姜伯春給傅雲英和傅雲啟批示假條,「既是你們的祖母生病了,你們不必急著趕回來,好生盡孝。」

  他語氣沉重,顯然傅家人剛剛告訴他大吳氏的病情很嚴重。

  來接傅雲英和傅雲啟的人一個是盧氏平時最倚重的管事,一個是大吳氏的娘家侄子——傅雲啟認得他,管他叫舅舅,他是小吳氏的表兄。

  事出突然,傅雲英和傅雲啟來不及一一和同窗告別,匆匆收拾行李,出了山門,登上馬車。

  吳大舅一聲吆喝,馬車軲轆軲轆往山下飛馳。

  大吳氏似乎真的快不行了,吳大舅一路催促車把式,聲音裡透著一股藏不住的焦急。

  出了城,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馬車忽然沒有預兆地停了下來,傅雲啟和傅雲英靠坐在車廂裡,猝不及防之下,差點摔出車簾滾下馬車。

  吳大舅下馬,和管事交換了一個眼神,小聲說:「好了,就在這裡了,免得夜長夢多。」

  管事點點頭,給手下使眼色。

  手下心領神會,掏出準備好的繩索,往馬車圍過來。

  傅雲啟摔了個頭暈眼花,一把掀開簾子,怒道:「怎麼回……」

  還沒罵出聲,見到周圍人獰笑著把自己和傅雲英圍住,嚇得一激靈,剩下的話吞回肚子裡。

  在他身後,傅雲英掀開車簾,望一眼左右,「你們想做什麼?」

  吳大舅咧嘴哈哈笑,露出一口黃牙,「你們兩個都是抱養的,跟著享了這麼幾年福,也算是有造化。」沉下臉,冷哼一聲,「綁了扔到大江裡去。」

  手下人高聲答應,齊齊朝傅雲啟和傅雲英撲過來。

  傅雲啟一頭霧水,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下意識擋在傅雲英面前,「雲哥,我纏住他們,你快走……」

  傅雲英卻沒動,掃他一眼,拉住想要和吳大舅拼命的他,輕聲道,「不妨事。」

  她話音剛落,十幾個身穿窄袖袍的王府護衛突然從草叢裡鑽出來,圍住吳大舅和管事。

  護衛們個個是高手,而吳大舅和管事帶來的不過是一群只會逞兇的惡霸,雙方纏鬥在一處,很快分出勝負。

  吳大舅和管事見勢不妙,掉頭就跑,被護衛提溜著衣領扔到傅雲英面前。

  她道:「先打一頓再說。」

  護衛應喏,拳頭捏得咯咯響,一頓亂揍。

  吳大舅被打落三顆牙齒,滿嘴是血,慘叫連連。

  傅雲英坐在傅雲啟給她搬來的一張凳子上,默數了三十下,抬起手。

  護衛忙停下來。

  吳大舅和管事鼻青臉腫,抱著肚子蜷縮成一團,低聲呻吟。

  傅雲英看著遠處山谷外洶湧澎湃的長江,道:「我問什麼,你們答什麼,誰答得慢了,綁了扔到大江裡去。」

  吳大舅和管事呼吸一窒,腫起的眼睛環顧一圈。

  那些惡霸早就被制服了,周圍全是王府的護衛。聽到傅雲英的話,護衛們撿起地上的繩索和麻袋,作勢要綁他們。

  兩人哀嚎起來,「我們說,我們什麼都說!」

  「誰派你們來的?傅家的鋪子為什麼都換了掌櫃?」

  吳大舅扯開嗓子喊:「是你們家的!你們傅家的人,和我們沒關係!」

  傅雲英和傅雲啟對望一眼,繼續問:「說清楚,派你們來的人到底是誰?」

  護衛一腳踩在吳大舅胳膊的傷處上,吳大舅慘叫一聲,痛得直抽搐,「是我姑姑,你們的奶奶!還有你嬸嬸!」

  傅雲英皺了皺眉。

  傅雲啟臉色一白,「你們胡說什麼!奶奶和嬸嬸怎麼會派你們來害我和雲哥!」

  吳大舅渾身發顫,哭著道:「北邊傳來消息,四老爺死了,讓強盜給抹了脖子,只有幾個夥計逃了回來,姑姑和嫂子要把家產留給泰哥,你們倆是抱養的,姑姑說不能讓你們倆白白分走泰哥的錢,所以派我過來……」

  山風暖而輕,帶著濃郁的花草香氣,嘰嘰喳喳的鳥鳴聲此起彼伏。

  傅雲英沒有說話,手腳一陣陣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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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09: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對峙

  一雙手伸過來,托在傅雲英胳膊底下,攙扶她站穩。

  春衫輕薄,衣衫底下肌肉緊實,硬邦邦的觸感讓她愣了好一會兒。

  片刻後,她意識到自己想爬上馬背,可渾身虛軟,試了幾次竟都沒成功,駿馬有些不耐煩,發出煩躁的嘶鳴聲。

  見她終於回神,喬嘉飛快收回手,垂目道:「得罪了,公子。」

  他打橫抱起傅雲英,將她送到馬背上。

  她閉一閉眼睛,再睜開時,眼中迷茫之色盡數褪去,接過喬嘉遞來的馬鞭,環顧一圈。

  越是事情緊急的時候,越不能慌張。

  她定定神,手中馬鞭指一指吳大舅和管事,「把這兩個人綁了,送去黃州縣。我和喬嘉先走,回東大街探探情況。」

  「我和你一起走!」

  傅雲啟大吼了一聲,越眾而出,扯住駿馬韁繩,攔下傅雲英。

  她垂眸看他一眼,「能騎馬麼?」

  不知道家裡是什麼光景,她必須儘快趕回去,沒有時間拖延。

  傅雲啟咬咬牙,擰著脖子道:「能!」

  傅雲英沉默不語,他又道:「英姐,我得回去,家裡出了事,我得回去!帶上我吧,興許我能幫上忙。」

  「上馬。」傅雲英道。

  傅雲啟忙應一聲,早有王府護衛牽了一匹溫順的黑馬過來,他忍住恐懼,在護衛的幫助下翻身上馬。

  傅雲英叮囑喬嘉:「你和他共乘一騎,帶著他騎,他沒騎過。」

  喬嘉應喏,緊接著上馬,挽住韁繩。

  三人兩騎揚鞭,催促坐騎跑起來。

  走陸路其實比水路更快,只是不甚方便。

  三人一路無話,快馬加鞭,只用了不到三個時辰,就到了黃州縣。

  下馬的時候,傅雲啟臉色煞白,也不知是一路疾馳嚇的,還是累的。

  三人先去布鋪換了身裝束,將馬寄存在客店裡,打扮成進城的鄉下小夥模樣,繞到東大街。

  以往冷清的東大街今天很熱鬧,人來人往,車馬川流不息。巷子裡敲鑼打鼓,哀樂陣陣。來往的人胳膊上、頭上都繫了一條白孝布,人人面色哀戚,神情肅穆。時不時有穿粗布孝服的僕人推著手推車從裡面出來,車板上堆滿紙紮、一捆捆香、蠟燭和紙錢。

  婦人的嚎哭聲越過院牆傳出來,讓人不覺惻然。

  傅家正在辦喪事。

  傅雲啟眼圈通紅,腳步踉蹌了幾下,「四叔真的沒了……」

  他們走到窄巷門前,眼前一片縞素,過年的時候傅四老爺親自掛上去的紅燈籠都取下了,換成白紗竹絲燈。正門大敞,裡頭設靈堂,靈前跪了一地披麻戴孝的婦人,幾個婦人趴在冰涼的地面上,邊哭邊捶地,痛苦萬分,旁邊的人陪著掉眼淚。

  有人攔住傅雲英他們,「幾位是?」

  傅雲啟擦擦眼淚,低下頭。

  喬嘉擋住兄妹二人,上前道:「我們曾受過府上四老爺的恩惠,聽說傅四老爺走了,來給他上炷香。」

  那人歎了口氣,「四老爺是個好人吶!」

  歎息幾句,剪下幾條孝布,給喬嘉幾人綁在胳膊上。

  他們戴好孝布,混進來弔喪的人群裡,走進正堂。

  靈前哭聲震天,幾名身穿法衣的道士圍著靈柩做法事,又有和尚坐在蒲團上念經敲木魚,鑼鼓齊鳴,聽不清周圍人的竊竊私語。

  傅雲英抬起頭,看向靈堂,上面供奉了傅四老爺的牌位。

  ……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傅四老爺時,韓氏和她並沒有奢望得到什麼優待,想著既然傅老大的家人尋過來了,能有個親人相互扶持總比孤兒寡母孤苦無依要強,若是傅四老爺不喜歡她們,她們就搬出去另住,只要能讓傅老大落葉歸根,她們沒其他要求。

  後來傅四老爺找過來了,走進客店,看到母女倆,這個衣著體面的大男人立刻跪倒在地,結結實實給韓氏磕了幾個響頭,淚水潸然而下。

  「讓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他泣不成聲,幾乎在見到傅雲英的那一刻就將她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答應她的所有要求,毫無原則地寵著她,以至於府裡的人甚至覺得傅四老爺對她比對傅月還要好,簡直是百依百順。

  因為傅四老爺明顯的偏向,她能沒有顧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她離經叛道,任意妄為,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摸摸她的頭,「沒事,有四叔呢!」

  傅四老爺如此溺愛,傅雲英曾經懷疑傅老大當年是不是替弟弟扛下禍事,因而不得不逃亡外地,傅四老爺心中愧疚,才會對她和韓氏這麼好。

  不然沒法解釋傅四老爺為何將她視如己出,縱著她一切不容於世的舉動。

  慢慢的,她發現自己的猜測可能性很小。她不知道傅老大這些年從不提起家鄉的原因是什麼……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當年那個人絕不是傅四老爺打傷的。

  傅四老爺就是這麼一個人,寬厚大度,喜歡攬事情,把自己看成家裡的頂樑柱,希望家裡每個人都能在他的庇護下吃好穿好,一輩子不用發愁。

  他小的時候吃過苦,所以發達以後加倍對她們幾個侄兒侄女好,不想看到他們吃苦受累。他走南闖北,努力掙錢,就是為了讓一家人跟著他享福。

  每次從外地回來,他一定會給家裡每個人帶禮物,綾羅綢緞,金銀首飾,一抬盒一抬盒往家裡抬。

  傅雲啟和傅雲泰扯著他的衣袖撒嬌,找他討好吃的好玩的,他抓起一把精緻果點,哐啷啷往幾個孩子面前一撒,「都來拿吧,給你們買的。」

  哥倆歡呼雀躍,一人兜一衣兜吃的,埋頭翻箱籠,大吳氏領著盧氏、傅三嬸和傅月她們看那些稀罕的料子首飾,他在一邊含笑看著,笑呵呵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欣慰和滿足。

  ……

  正月的一天,一家人團團圍坐著吃飯,桌上雞鴨魚肉擺得滿滿當當,他夾起一隻大雞腿,憶苦思甜:「小時候苦哇,總是吃不飽,野菜根米糠蒸的麵餅,我吃著可香了!現在吃細麵糖糕我都嫌膩,哪裡還吃得下那玩意兒?!咽一口能把嗓子劃出個窟窿。」

  他在飯桌上永遠只有那麼幾句話,要麼吹噓自己和水賊鬥智鬥勇,一拳頭能揍暈一個大漢,要麼回憶小時候吃糠咽菜的辛酸,要麼誇獎傅雲英。

  聽他再一次說起以前的事,傅雲泰和傅雲啟扭頭朝桌上其他人做鬼臉,大吳氏、盧氏、傅三嬸、傅桂笑成一團,傅月也抿嘴笑了。

  傅四老爺哼一聲,望著兒子和侄子,笑駡:「臭小子。」

  說著話,筷子拐了個彎,雞腿塞到傅雲英碗裡,拍拍她的腦袋,「英姐最小,多吃點,吃胖點!」他喜歡小娘子富態點,瞧著喜慶,「富家太太都生得白白胖胖的,多好看啊!你太瘦了。」

  看她把滿滿一碗冒尖的飯吃完,他才准她下桌。

  ……

  淒厲的哭靈聲喚醒沉思中的傅雲英,她抬起眼簾,看向跪在靈堂前燒紙的幾個少年。

  跪在最當中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傅雲泰跪在他旁邊,神情茫然,周圍幾個哭得撕心裂肺的婦人是族裡的媳婦。

  她沒看到大吳氏和盧氏,傅三嬸倒是在裡面,不過唯唯諾諾的,兩眼無神,只知道流眼淚。

  吳大舅說他奉大吳氏和盧氏的命令前去武昌府暗殺她和傅雲啟,她一句都不信。

  大吳氏和盧氏雖然各有各的私心,但婆媳倆都是本分老實的普通老百姓,有自己的小心思,但絕對不會也不敢害人性命。

  盧氏愛炫耀是真,疼侄女侄子也是真,從不會克扣他們的吃穿用度。

  大吳氏厭惡傅雲英的叛逆,但吃飯的時候看她身上穿得單薄,還是忍不住提醒她添衣。大吳氏見不得家裡的孩子生病。

  如果吳大舅說傅四老爺死了,大吳氏和盧氏為了多搶佔一點家產,把她和傅雲啟瞞在鼓裡,想等分家以後再告訴他們這個噩耗,她或許會相信,但吳大舅說大吳氏要害死她和傅雲啟,她當時就篤定吳大舅在撒謊。

  鋪子裡的夥計和掌櫃看到她,為什麼會嚇成那樣?

  他們一定隱瞞了什麼。

  傅雲英掃一眼左右,給傅雲啟使了個眼色。

  傅雲啟點了點頭,擦乾淨臉上抹的灰跡,鑽出人群,衝到靈堂前,大哭:「四叔,侄兒來晚了!」

  他直接撲到靈前,跪在地上嚎哭。

  靈堂裡的人嚇了一跳,哭喪的婦人愣住了,哭聲停了下來。

  有人認出傅雲啟,面露詫異之色:「這不是啟哥嗎?」

  「老三他們不是說啟哥要讀書,沒法回來嗎?」

  「哎,我就說啟哥孝順,肯定會回來的,他四叔對他那麼好,他不回來哪說得過去!」

  弔喪的人議論紛紛,哭靈的婦人面面相覷,被幾個少年擠在當中的泰哥忽然推開旁邊的人,衝到傅雲啟面前:「啟哥!他們搶我們家的東西!」

  這一聲剛喊出,周圍的人目瞪口呆,面色古怪。

  立刻有人捂住傅雲泰的嘴巴,拖著他進了側間,傅雲啟也被兩個堂兄抓住手腳摁在地上,他不停掙扎踢打,踢翻火盆,燃燒的紙錢飛濺出來,飄得到處都是。

  傅三嬸哭了起來,爬到傅雲啟身邊,「你們當著我家死去的叔叔靈前打孩子,一個個都是沒良心的東西!」

  傅家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該接著哭下去,還是上前幫忙。

  趁著靈前鬧成一團,傅雲英帶著喬嘉走進長廊,繞過花廳,貼著牆根往內院走。

  這裡是她的家,她熟悉每一塊角落,一路避讓開把守在路口的傅家人,很快進了正院。

  大吳氏的院子裡傳出嚶嚶泣泣的哭聲,院門前有幾個壯實僕婦坐在地上打牌。

  喬嘉道:「公子,我可以引開她們。」

  傅雲英冷笑一聲,「不必,直接打暈就好了。」

  喬嘉應喏,直接走過去,婦人們丟開葉子牌,起身攔他,他伸出手,幾個眨眼間就把婦人們全制服了。

  傅雲英邁步跨過門檻往裡走,推開傳出哭聲的那間西屋房門。

  哐當一聲,屋裡的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床上躲。

  她掀開羅帳。

  屋子裡的人認出她,呆了一呆,然後放聲大哭,「英姐!」

  傅月和傅桂爬下床,撲到她面前,抱著她掉眼淚。

  她沒說話,拍拍姐妹倆的肩膀。

  兩人披頭散髮,面色蒼白,只穿了裡衣、綢褂子和闊腿褲,腳上竟沒穿鞋襪,雖然天氣和暖,但屋裡卻陰涼,姐妹倆光著腳踩在地上,凍得手腳冰涼,身上沒有一點熱乎氣。

  傅雲英眉頭緊皺,掩下怒氣,安撫二人幾句,問她們:「奶奶和嬸嬸呢?」

  傅月還在抽噎,傅桂先緩過來,抹掉眼淚,拉著傅雲英走到床前,指指床上的人,哭著說:「四叔沒了,奶奶和嬸嬸沒日沒夜地哭,族裡的人突然跑過來,說給四叔找了三個嗣子,要給四叔辦喪事,摔盆……」

  她眼睛發紅,咬牙切齒道:「他們這是想搶咱們家的家產!我們家有泰哥,有啟哥,不需要族裡再塞幾個嗣子過來,嬸嬸不答應,他們就把嬸嬸打傷了!」

  床上並排躺著兩個婦人,大吳氏睜著眼睛,目光空茫,一句話不說,神情呆滯。盧氏閉著眼睛在睡,身上看不出受傷的痕跡,但臉色有些泛青,唇色發白,平時總是面色紅潤、精神旺健的四太太,此刻躺在床上,氣息衰微,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快瘦脫相了。

  這種敗落淒涼的情景何等熟悉。

  魏家……傅家……遭逢大難,內宅婦人們的抗爭何其無力。

  傅雲英鼻尖發酸,眼淚奪眶而出。

  一家之主沒了,婦人再如何剛強,若沒有人幫著撐腰,便只能任人宰割。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道理沒有用,國法家規也沒有用,在宗族面前,失去依仗的婦人就是砧板上的肉。

  她拂去腮邊淚珠,回頭看一眼窗外的天色,目光落到傅月和傅桂的腳上。

  姐妹倆站在一起瑟瑟發抖,神情倉惶。

  「你們的衣裳和鞋子呢?」

  傅月戰戰兢兢,哽咽難言。

  傅桂擦擦眼睛,「他們把我們的東西都搶走了,每天看著我們,只給我們送點吃的喝的,我想跑出去找親戚,他們就把我和月姐的衣裳鞋子全收走了。」

  傅雲英面色陰沉。

  喬嘉聽她們姐妹幾個敘話,走出去轉了一圈,不一會兒抱了一堆衣物和鞋襪進來。

  傅月站著沒動,傅桂先反應過來,扯扯她的袖子,兩人在衣物裡翻找出自己能穿的,穿好衣裳,回到床邊,「英姐,我們該怎麼辦?」

  問出這一句,傅桂意識到傅四老爺死了,淚流滿面,「奶奶病了,嬸嬸受傷了,我爹和我娘想去衙門告狀,結果衙門的人不管我們,把他們趕回來了,他們把泰哥拉出去,不知道泰哥怎麼樣了……」

  傅月撲在床沿邊痛哭起來。

  傅桂看她一眼,咬了咬唇,接著說:「和月姐定親的那一家來退親了……族裡的人說月姐和家裡的僕人私通……」

  傅月的哭聲停了一下,想起那天的驚心動魄,哭得更傷心,渾身都在發抖。

  傅桂歎口氣,由著她哭,小聲道:「月姐是被他們害的,她膽子小,怎麼可能幹出那種事?他們收買月姐的丫頭,陷害月姐,拿月姐的貼身東西威脅嬸嬸,如果我們把事情鬧大,就把月姐沉塘。」

  聽傅桂說完來龍去脈,傅雲英反而平靜下來,唇邊浮起一絲笑,笑容森冷。

  「英姐……」傅月抬起頭,眼睛哭得紅腫,嗚咽著道,「不用管我,再這樣下去一家人都會被他們逼死,把事情鬧大吧,不能讓他們得逞!」

  傅桂眼睛燒得通紅,握拳咬牙。

  傅雲英站起身,柔聲說:「別怕。」

  傅月和傅桂擦乾眼淚,仰頭看著她,雖然姐妹倆依舊膽戰心驚,但看到她後,不像之前那麼六神無主了。

  英姐會保護她們的。

  傅雲英眼神示意喬嘉出去,等他離開,拉起傅月的手,「月姐,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傅月淚如雨下,搖搖頭,「沒有……可是丫頭指認我和僕人私通,我的名聲已經壞了……英姐,你別管我……」

  傅雲英摸摸她的臉,拿帕子給她拭淚,「只要你沒事就好。」

  傅月怔了怔,抱住她,失聲痛哭。

  床上,昏睡中的盧氏被哭聲驚醒,睜開眼睛,雙手抬起來,對著空氣揮舞,「出、出去,不許欺、欺負我閨女……」

  大吳氏也清醒過來,喉嚨裡發出呵呵響。

  「娘,英姐回來了!」

  傅月忙擦掉眼淚,握住奶奶和母親的手,「英姐來了!」

  大吳氏還糊塗著,盧氏眼神漸漸清明,隨即面色大變,推傅月和傅桂:「走,你們快走!」

  傅雲英挨著床沿坐下,叫了一聲,「四嬸。」

  盧氏望著她,嘴巴張開,想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張口,便是哭音。

  傅雲英握住她顫抖的手,一字字道:「四嬸,你放心,有我在。」

  盧氏淚如泉湧。

  ……

  傅雲英安撫好大吳氏和盧氏,走到外邊來,問守在門口的喬嘉:「你有把握帶她們平安離開黃州縣嗎?」

  喬嘉估算了一下,道:「怕是有些難,我看靈堂那邊和外邊守著人都是對方的幫手,人太多了。要是只帶著公子,幾百個人也攔不住我,但是加上幾位太太和小姐就有些麻煩。」

  傅雲英唔一聲,思量片刻,「如果我能引開他們一個時辰呢?」

  喬嘉嘴角一扯,抱拳道:「半個時辰就足夠了。」

  ……

  傅雲英找出一面銅鑼,提在手裡。

  靈堂的喧鬧已經平息了,傅雲泰、傅三嬸和傅雲啟都被帶到側間嚴加看管。

  外邊弔喪的人議論紛紛,但畢竟是別人的家事,他們再抱不平,也不好和傅家整個宗族對抗。

  傅雲英提著銅鑼,踏進靈堂,一邊走,一邊敲鑼。

  鑼聲驚動正堂祭拜的人,因為剛才傅雲啟鬧出來的一場動靜,做法的道士、和尚都走了,靈堂裡只有婦人們賣力的嚎喪聲,她一下一下敲擊銅鑼,震得院子裡的人心頭發怵。

  所有人都朝她看了過來。

  她環視一圈,冷聲道:「我四叔的遺骨還未找到,你們就急著發喪,是何居心?」

  周圍的人瞠目結舌,茫然四顧。

  靈堂前幾個披麻戴孝的婦人對看一眼,跳了起來,齊齊往傅雲英身上撲。

  她面不改色,舉起銅鑼,直接朝婦人臉上砸去。

  婦人慘叫一聲,捂著臉倒在地上,指縫裡溢出血絲。

  「殺人啦!殺人啦!」

  其他幾個婦人倒吸一口涼氣,剎住腳步,紛紛後退。

  傅雲英提著帶血的銅鑼往前走,「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敢往前一步,血濺當場!」

  她走到哪兒,婦人們慌忙提起裙角往旁邊躲。

  那幾個被族人們硬塞到傅四老爺名下的少年遲疑了一下,站起身,「你就是我爹養在外面的雲哥?族譜上可沒有你的名字。」

  傅雲英道:「你們能不聲不響給我四叔添三個乖兒子,自然也能把我和啟哥的名字劃去。廢話少說,帶我去見傅三老爺。」

  少年們臉色一沉。

  傅雲英舉起手上的銅鑼,給他們看上面的血跡,「對我客氣點,大不了我們來一個魚死網破,我保不住四叔的家產,也不能讓你們佔便宜。」

  少年看一眼正堂外邊觀望的人群,咬牙道:「好。」

  ……

  隔間裡,傅三老爺和族裡其他幾位族老坐在大圈椅上,正低聲討論什麼。

  傅雲英跟著少年踏進房,餘光私下裡一掃,房裡的人顯然都以傅三老爺為中心。

  傅雲啟、傅雲泰、傅三嬸和傅三叔被綁了手腳丟在角落裡,周圍幾個膀大腰圓的婦人看守。

  傅雲英心裡歎了口氣。

  她本以為可以靠不要命的架勢逼傅家族老和她談條件,她可以逐一駁倒族老們,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逼迫他們承認傅雲泰和傅雲啟的嗣子身份,保住傅四老爺的家產,救下傅月,但是看到房裡的情景,她明白,根本不需要談判。

  因為族人們沒給她談判的選擇,他們早就撕破偽善的偽裝,露出豺狼真面目,等著瓜分傅四老爺的家產。

  他們對一家人的死活漠不關心。

  去找知縣沒有用,這種宗法家族內部事務,連知縣都不能插手。

  崔南軒,傅雲章……他們當初都曾面臨這樣的困境,人人都知道他們被欺負了,人人都知道族人兇狠貪婪,但孤兒寡母,就是得忍氣吞聲,否則連性命都保不住。

  整個宗族的人都與他們為敵,他們無路可走。

  傅雲英笑了笑,忘掉剛才準備好的長篇大論,直接道:「三老爺,你身為族長,在我四叔的靈堂前欺辱孤兒寡母,意圖霸佔家產,竟不知羞麼?」

  傅三老爺皺了皺眉,低斥道:「胡鬧!」擺擺手,示意旁邊的人將族譜拿出來。

  一名族老捧著族譜走到傅雲英面前,痛心疾首,「你四叔英年早逝,我們不能看著他就這樣斷了香火,給他挑了三個嗣子孝順他,幫他奉養寡母和寡妻,泰哥太小了,一團孩子氣,就憑他,怎麼保得住你們家的家業?誰家不疼兒子?你以為那幾家捨得把自己養大的兒子送給別人家當孝子?我們一片心為你四叔著想,你是從哪塊石頭縫裡跳出來的,來搗什麼亂?」

  剩下的族老冷笑連連,一人一句,譏諷挖苦傅雲英。

  傅雲英看也不看族譜一眼,不管族老說得多麼冠冕堂皇,多麼震撼人心,她不為所動,逕自走到傅三老爺跟前。

  傅三老爺手裡端了杯茶,看她一眼,長歎一口氣,輕聲說:「孩子,這是最好的辦法。」

  他指一指正堂的方向,「你看到那些來弔唁的人了嗎?你知不知道那裡面有多少人在打老四家業的主意?老四給月姐置辦嫁妝,花錢如流水,金的銀的堆滿整座院子,那些家具從渡口搬到東大街,一路晃花了多少人的眼睛?他給月姐準備的嫁妝驚動整座縣城,現在連鄉下人都曉得老四留了一大筆家產……吳家的人,盧家的人都過來了,如果不是我們幾個族老坐鎮,你奶奶和你嬸嬸早就被啃得骨頭渣都不剩了。我老實告訴你,要不是我們攔著,吳家和盧家人早把你們家庫房搬空了!」

  傅雲英沉默一瞬。

  沒有想到,傅家人這麼快就撕破臉,起因竟然在傅月的嫁妝上。

  傅四老爺死了,他們怕傅月的夫家趁機搶奪傅家的家產,所以乾脆先下手為強,讓傅月嫁不了人。

  說來說去,都是恃強淩弱,以宗族勢力欺負孤兒寡母。

  傅三老爺放下茶杯,「族裡的人心思太多了,聽我的,認下你那幾個哥哥,有他們在,你們才能保住家產。到底都是一家人,一筆寫不出兩個傅字,你要想清楚,只有傅家人才不會害你們的性命。」

  傅雲英環視一圈。

  族老們坐在圈椅上繼續討論怎麼分割四老爺留下的山地和鋪子,沒有人在意她的質問。

  他們是族老,有權處置族中事務,因為輕視她,所以連樣子都懶得裝。

  她一笑,輕聲說:「三老爺,你就肯定我四叔真的死了?屍骨還沒找到,你們就急著下葬,如果我四叔死裡逃生,回來了呢?」

  傅三老爺歎息一聲,「夥計親眼看見強盜一斧頭把人砍成兩半了……」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外面突然吵嚷起來。

  不一會兒,一個婦人連滾帶爬衝進側間,「鬼,鬼來了!」

  大白天的,聽了這話,眾人心頭發顫,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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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09:4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走人

  族老們都站了起來,厲聲問婦人:「誰來了?」

  婦人癱軟在地,指著外面,尖叫不止:「四老爺!四老爺活過來了!人就在渡口!高掌櫃說他看到四老爺下船了!」

  族老們呆若木雞,張口結舌:「不,不可能!」

  他們互望一眼,直冒冷汗,強打精神道:「人死如燈滅,夥計親眼看到的,老四怎麼可能死而復生?」

  婦人面如土色,「老十二也看到了,他親眼看到的!」

  老十二是其中一位族老的嫡長子,他絕不會扯謊騙自己人。

  屋裡靜了一靜,眾人目瞪口僵,心驚肉跳,一時沒人說話。

  傅雲英笑了笑,看一眼驚慌失色的族老們,抬腳踏出隔間。

  一名族老反應過來,想拉她,被她推了個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齜牙咧嘴。

  外面人聲嘈雜,吵成一片。

  高掌櫃站在庭院最當中,大聲告訴前來弔唁的人他剛才在渡口看到傅四老爺了,人馬上就能回來。

  旁邊幾個老成持重的鄉老附和他的話,說:「確實是老四沒錯,他的衣裳行李都被強盜搶走了,雙腿打斷了,先要去郎中家接骨,還要去縣衙,你們還不把孝布摘了?真晦氣!」

  族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鬧不清眼下到底是個什麼狀況。

  傅雲英走到堂屋前。

  高掌櫃忙上前幾步,朝她拱手,「少爺。」

  傅雲英目光逡巡一周,人群中的許多人對上她清冷的眼神,又是愧疚又是羞恥,臉上燒熱,忙扭開頭,不敢和她對視。

  她記下在場的每一個人,指一指靈堂,道:「拆。」

  高掌櫃答應一聲,吆喝了幾個夥計,正要強拆靈堂,哭喪的婦人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著大腿,一邊哭嚎:「作孽喲!天打雷劈的東西!你是哪根蔥?竟然闖到我們家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連死人你都不放過!毀人靈堂,你們一個個不得好死!下輩子投胎只能做畜生!」

  她們擋在靈堂前,哭喊叫駡,夥計們又氣又急,偏偏不好和婦人動手。

  傅雲英眉頭輕蹙,「我四叔還活得好好的,輪不著你們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來裝孝子賢孫。眼淚先省著,日後有你們哭的時候。」

  她面色一冷,喝了一聲:「扯了她們的孝服,丟出去。」

  高掌櫃大聲應喏,帶著夥計上前,將幾個膀大腰圓的婦人強摁在地上,扯了她們身上的麻衣孝布,趕出正屋。

  那些敲鑼打鼓、燒紙錢、點油燈的族人們也被扯下麻衣,哄了出去。

  傅雲英站在正堂前,神色冷漠。

  講道理沒有用,唯有豁開臉面動拳頭才能震懾那些貪婪陰險的小人。

  高掌櫃領著夥計們打砸一通,把靈堂拆了個七七八八,傅三老爺在族老們的簇擁中走了出來,臉色鐵青,「傅雲,你從未上過我傅家族譜,哪裡來的膽插手我們家的事!來人!把他給我綁了!」

  他一聲令下,七八個年輕後生一擁而上,朝傅雲英撲過來。

  她面不改色,嘴角揚起一絲諷笑,「族譜是什麼東西?花上幾個錢就能添個名字減個名字。」

  說話間,幾個孔武有力的後生衝到她面前,抬手要抓她。

  一個相貌平平、高挑清瘦的男人忽然從角落裡竄出來,兩手一張,往前輕輕推了幾下,右腿橫掃,後生們發出幾聲慘叫,幾息間便撲倒一片。

  喬嘉拍拍手,環顧一圈,眼神並不兇狠,可那種平靜的漠然反而讓人毛骨悚然,冷汗涔涔。

  這是個殺過人的高手,殺人對他來說,就像宰雞一樣輕而易舉。

  眾人膽戰心驚,幾個不想惹事的對望一眼,交換了幾個眼神,抬腳偷偷離開。

  「堂叔們怎麼就走了?」傅雲英盯著那幾個背影,唇邊含笑,「四叔就要回來了,怎麼不等四叔回來了吃杯酒再走?侄兒還沒來得及感謝堂叔們的盛情照顧。」

  隨著她話音落下,幾個穿短打綁腿褲的漢子湧進院內,擋住族老們的去路。

  這幾個漢子正是平時傅四老爺最為信任的心腹,除了傅四老爺的話,誰都指使不動他們。

  眾人看到他們,又見傅雲英從容不迫,下手絕情,面對整個宗族絲毫不露怯,可見身後必有倚仗,傅老四竟然真的回來了!

  「這都是誤會。」有人怕了,眼珠一轉,搶著道,「我先去接老四,看到他本人回來,我才能放心!」

  「對,我們要見老四!」

  人群鼓噪起來。

  傅雲英瞥他們一眼,抬抬手,「請便。」

  漢子會意,讓開道路。

  院門大敞著,族老們有些意動,但幾個主事的人還沒發話,沒人敢先走。

  傅雲英輕笑一聲,不再看族老們的醜態,「滾出去。」

  人群稀稀拉拉走動起來,第一個人出去以後,剩下的人生怕撞上回來的傅四老爺,連忙跟上去。

  「太公,怎麼辦?」

  眾人圍在一個鶴髮雞皮的老人面前,異口同聲找他討主意。

  老人雙眼微眯,「你們去渡口看看傅老四傷得怎麼樣了,剩下的給我留在這兒!」

  臉已經撕破了,就沒有辦法回頭,老四命大,能活著回來,但那三個嗣子已經記到他名下了,他不認也得認!老四賺了那麼多錢,不吐出點東西出來給族人,他們就把傅月拉出去沉塘,不信老四不服軟!

  眾人商量了一會兒,點頭答應,一部分去渡口找人,一部分硬賴著不走,另一部分人分頭去找幫手。

  傅雲英沒有理會那些留下來的族老,和喬嘉一起走進隔間,把綁起來的傅三叔、傅三嬸、傅雲泰和傅雲啟喚醒,解開束縛,送他們從後門出去。

  傅雲啟剛才昏迷中隱隱約約聽到有人高聲說傅四老爺回來了,剛掙脫繩索,便抓住傅雲英的肩膀,面帶期冀:「英姐,四叔回來了?四叔沒死?」

  旁邊的傅雲泰和傅三叔夫婦聞言,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齊齊回頭看她。

  暖風拂過,庭間花枝晃動,送出一縷縷微甜清香。玉蘭花沐浴在豔陽下,雪白清麗,生機勃勃。

  春色旖旎,傅家院子卻一片狼藉,外面的人各懷心思,隨時等著張開血盆大口,霸佔傅四老爺辛辛苦苦積攢的家業。

  好一派春和日麗,卻抵不過人心醜惡。

  傅雲英歎了口氣,輕聲說:「是我騙他們的。」

  去布鋪前,她先去找了孔秀才。

  孔秀才看到她,大吃一驚,他給她寫了信,但一直沒收到回音,還以為她和傅雲啟果真如傅家族人所說忙於考試暫時回不來。

  傅雲英請他幫忙,他答應下來,渡口的那位「傅四老爺」,是他找了個和傅四老爺身形樣貌相似的鄉下人喬裝打扮的。

  並不是所有人都和族老們那樣喪盡天良,高掌櫃和其他夥計很不滿族老欺負孤兒寡母,但礙於身份,沒法幫盧氏她們爭家產,傅雲英找到他們,他們立刻揎拳擄袖,表示願意和她一起對抗傅家族老,即使事後被辭退也沒關係。

  這世上,好人還是有的。

  聽到她的回答,傅雲啟眼中的光漸漸暗沉下來。

  他沒說什麼,轉身拉住傅雲泰的手,兄弟倆一言不發,淚流滿面。

  傅雲英沒敢多耽擱,送他們幾個上了馬車,「你們先去和嬸嬸、桂姐她們匯合,馬上離開這裡去武昌府,那邊會有人接應。」

  傅三叔和傅三嬸不肯走,「英姐,你可是個女孩子,怎麼鬥得過族老?他們得把你生吞活剝了!我們留下來陪你。」

  「三叔,三嬸,你們先走,我才能安心做其他事。」傅雲英催促車把式。

  夫妻倆遲疑了一下。

  一旁的傅雲啟攙扶兩人登上馬車,「三叔,沒事,英姐心裡有數,我們先走,到了武昌府,沒人敢欺負我們。」

  他說話依舊還是那副嬌嬌氣氣的腔調,但又好像和以前大為不同。

  孩子們都長大了。

  夫妻倆咬咬牙,爬上車廂。

  傅雲啟最後一個上去,走之前,忽然轉身抱住傅雲英。

  四叔不在了,以後他就是家裡的男人,他要照顧長輩,保護姐妹們,讓英姐沒有後顧之憂。

  他不能再和以前那樣任性嬌氣了。

  「英姐,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奶奶和嬸嬸她們。」他抱了很久,才鬆開她,望著她的眼睛,「我知道,我留下來只會給你添亂……你要小心,我等著你回來。」

  傅雲英沒有推開他,唔一聲,目送馬車走遠。

  車輪軋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咯吱咯吱響。

  她站在巷口,遙望馬車鑽進大街川流不息的人流中。

  身後,喬嘉抱拳,「公子,幾大掌櫃都到齊了,鄉下負責收租子的人也都到了,他們這兩天過來弔喪,正好都在附近。」

  傅雲英點了點頭。

  ……

  武昌府。

  蘇桐收拾好行裝,回家和蘇娘子、蘇妙姐說了去國子監的事,母女倆欣喜若狂,抱著他痛哭一場。

  「我們家桐哥終於熬出頭了!」

  等母女倆平靜下來,蘇桐道:「京城是天子腳下,不比武昌府,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要花錢,光是米價就比這裡貴兩百錢,賃屋子更貴,家裡攢的銀子先不要動,帶不走的東西拿去典當了,好歹換點錢傍身。」

  他說一句,蘇娘子應一句。

  蘇妙姐咬著嘴唇發怔,看母子倆為盤纏發愁,鼓起勇氣問:「為什麼不找傅家借一點?」

  她這話剛說出來,蘇桐立刻變了臉色,眼神甚至有點陰鷙。

  兒子越大,蘇娘子越怕他,見狀忙拉著蘇妙姐出去,「最近山裡的花開得好,我看外面好多人賣花,咱們也摘些花來城裡賣,說不定能賺點。」

  接下來幾天,三人收拾行李,能帶走的儘量帶走,免得路上還得花錢買,剩下實在搬不動的送到鋪子裡請人估價。

  和蘇桐交好的同窗過來幫他打點東西,眾人湊了份盤纏給他,趙琪打趣他道:「你日後發達了,可別忘了提攜我們。」

  蘇桐笑了笑,沒有拒絕,收下同窗們的饋贈。

  臨走前,他回書院拜別師長,山長姜伯春拉著他囑咐了許多話,其他主講也叮囑他日後不能懈怠,各有禮物相贈。

  他仍然沒有買書童伺候,自己抱著大包小包出了書院,想了想,轉身往丁堂走。

  丁堂學生看到他,面露詫異之色,他是甲堂學生,平時好像很好相處,跟每個人都能說得上話,其實從不踏足其他三堂,只和趙琪那夥人來往。

  「你是來找雲哥的?」

  朱和昶躺在院子裡曬太陽,周圍四五個僕從幫他打扇,剝枇杷,煮香茶。

  他看到蘇桐,翹著兩隻大長腿道:「雲哥他奶奶患病,他和啟哥都回黃州縣去了,剛走沒一會兒。」

  蘇桐皺了皺眉。

  回到家裡,他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大吳氏身體很好,蘇娘子前段時日偷偷回了一趟黃州縣,那時候大吳氏還帶著傅月和傅桂去山裡摘山裡泡吃,怎麼忽然就病得起不來了?

  同窗們前來為他送行,趙琪行色匆匆,有些心不在焉。

  他問:「出了什麼事?」

  趙琪看一眼左右,把他拉到一邊,歎口氣,道:「你是傅家養大的,告訴你也無妨,傅四老爺遇上土匪,死在外地。傅家那些人不老實,雲哥那邊不曉得怎麼樣了。還好楊家大少爺神通廣大,剛才接到消息,他馬上帶人趕過去,明天早上應該能趕到黃州縣。」

  蘇桐沒說話。

  傅雲章遠在京師,傅四老爺死了……這時候傅雲英忽然被人接回去,結果可想而知。

  昔日的家鄉,此刻就是龍潭虎穴。

  失了庇護,傅雲英要怎麼和宗族角力?

  她再勇敢,書讀得再多,到底只是一個女孩子。宗族想要對付一個女子,根本不需要什麼手段,只要隨便給她指一個人家把她嫁過去,她這輩子就完了。

  他閉一閉眼睛,神色掙扎。

  擔心又如何?

  他現在只是一個白身,即使回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還可能得罪傅三老爺……那這些年來的隱忍,全都白費了。

  傅雲英和他沒有關係,她一直防備他,不管他怎麼釋放善意,她始終不願放下對他的成見,她和書院裡的學生打成一片,她連杜嘉貞都可以原諒,並且盡釋前嫌成為好友,可她就是不肯給他一個機會。

  他回首看著黃州縣的方向,袖子裡的雙手輕輕握拳。

  楊平衷已經過去了,那個大少爺身份貴重,連鐘家公子都得捧著他,有他在,英姐不會出事的。

  ……

  黃州縣,傅家,窄巷子。

  族老們還留在院子裡守著,那幫人虎視眈眈,只等確定傅四老爺的傷情,再次捲土重來。

  傅雲英沒管他們,大馬金刀地坐在賬房正屋一張大圈椅上,手裡捧了杯茶。

  傅家掌櫃們這會兒全到了,屏氣凝神,站在屋子裡,等她發話。

  她慢慢啜口茶。

  掌櫃們抬起眼簾,偷偷看她一眼。

  站在最外面的幾個人忍不住小聲議論,「四老爺真的回來了?」

  「這賬上該怎麼交代啊?都讓族裡的人接管了,我們插不進手……」

  忽然聽到一聲咳嗽,高掌櫃回頭瞪了一眼。

  掌櫃們忙閉上嘴巴,大氣不敢出。

  傅雲英放下茶杯,直接把案桌上一大疊賬本掃到掌櫃們腳下,「我們家買鋪子的錢,是我四叔一個人走南闖北掙來的,多勞各位叔伯照應,這些年好賴能賺幾個養家糊口的錢,和族裡沒有一點關係。叔伯們平日口口聲聲說得好聽,怎麼才幾天,鋪子裡的掌櫃、賬房全換了人?」

  掌櫃們臉色大變,忙道:「少爺,真不是我們自作主張……四老爺不在了,族裡派人過來,我們也沒辦法啊……」

  傅雲英低頭撣撣袖子,「照你們這麼說,這鋪子是族裡的,不是我們家的?你們也沒有對不起我四叔,只是受人所迫?」

  眾人面面相覷。

  他們當然知道鋪子是傅四老爺名下的,但傅四老爺身死他鄉的消息傳過來,傅家幾個孤兒寡母,肯定守不住偌大家業,到最後還不是便宜傅家宗族!胳膊擰不過大腿,幾個奶娃娃,怎麼和宗族作對?他們這些給人當差的,還不是誰拳頭大就聽誰的話,萬事做不了主。

  傅雲英抬眼看一眼窗外,天快黑了,她得抓緊時間。

  她接著道:「賬本、名冊、印章全在我手上,你們這幾天動了哪些東西,都給我老老實實吐出來。」

  屋子裡的人抬起頭,一片譁然。

  「你這是什麼意思!」一名掌櫃當場跳了起來,怒道,「你們宗族裡的事,和我們有什麼相干?你鬥不過你那些族老,想來拿我們頂罪?沒門!」

  掌櫃呸了一聲,「毛都沒長齊的東西!我們是看在四老爺的面子上才過來答應一聲,等四老爺來了,我們自會交代清楚!讓四老爺親自評判!看看我們是忠心還是奸猾!」

  其他人紛紛應聲,「對,四老爺人呢?你不會是誆我們的吧?我們要當面見四老爺!」

  傅雲英淡淡一笑,「何須勞煩四叔老人家親自來,你們幾個,我還是收拾得了的。」

  她抬起眼簾,慢悠悠道,「按照朝廷律法,侵吞主家財產三十兩銀子以上者,判流刑。」

  眾人呼吸一窒,色厲內荏:「信口雌黃!」

  傅雲英抬起手,喬嘉領著幾個漢子走進屋裡,揪出隊伍裡的兩個掌櫃,幾棍子下去,叉到地上死死按住。

  兩個掌櫃被打得發懵,狼哭鬼嚎,「青天白日栽贓陷害,還有沒有王法?」

  「你想要王法?」傅雲英站起身,走到掌櫃面前,踢了踢散落一地的賬本,「你這幾天趁著我家沒人做主,夥同族裡的人取走三千二百一十三兩三分二錢銀子,置了個外室養在柳條巷子,那外室名叫于如翠,今年十七歲,你答應她要給她打一套頭面首飾……」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

  趴在地上的掌櫃臉色變了又變,汗如雨下。

  「還要我接著說下去麼?」

  掌櫃梗著脖子不說話,另一個掌櫃也臉色發青,沒敢應聲。

  「我人雖不在黃州縣,鋪子上的賬都從我手上過的,每次四叔去武昌府,都會把賬本交給我核算。」傅雲英掃一眼神色各異的掌櫃們,「你們在哪個地方動了手腳,我全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四叔告誡我,用不著那麼仔細,得過且過,有錢大家一起賺,不能叫叔伯們白白辛苦一場。」

  掌櫃們垂下眼簾,有的面帶愧色,有的神情不安。

  「四叔仁義,我這人卻不一樣,我愛記仇。你們手底下不乾淨的賬,我一筆一筆全都記了下來,沒想到還真能派上用場。」

  傅雲英一笑,拍拍手,「衙門門口四面開,有理無錢別進來。打官司是個無底洞,不管是有理無理,只要官司纏身,准得傾家蕩產,所以一般人輕易不會去告狀。」

  聽到這裡,掌櫃們神色一鬆。

  傅雲英卻話鋒一轉,「我不怕!我們家已經成這樣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別說我四叔就要回來了,衙門裡有他認識的人,就是我四叔真的不在了,我一路告到北直隸去,也要剮下你們身上一層皮!」

  眾人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七上八下,手指微微發顫。

  傅雲英平靜道:「叔伯們才是真正誆騙我的人,族裡的人怎麼可能在幾天之內接管我四叔的全部家業?你們這些天趁亂偷拿了多少,我已經查清楚了,是衙門見,還是繼續安生過日子,你們自己選。」

  眾人咬牙暗恨。

  傅雲英看一眼被按在地上的兩個掌櫃,又道:「至於你們兩位,貪心不足,和族裡的人裡應外合,想趁機霸佔我們家的鋪子,我已經請人擬好狀紙送去衙門,你們且等著衙門傳喚便是。」

  說完話,示意漢子鬆手。

  漢子果然鬆開手。

  兩個掌櫃從地上爬起來,不信邪,狠狠瞪傅雲英兩眼,目光陰森,冷笑道:「走著瞧!」

  傅雲英道:「好走不送。」

  兩個掌櫃先後離去。

  剩下的人心頭忐忑,一時覺得少爺一個小毛孩不可能去官府告他們,一時又懷疑少爺說的是真的。

  沒人敢說話,屋子裡鴉雀無聲。

  突然砰的一聲響,高掌櫃跪倒在地,膝行至傅雲英面前,扯住她的衣袖,「少爺,我老實交代,我這些天拿了多少,保證會全部送還回去,求少爺高抬貴手,饒了我這次。」

  眾人大驚。

  傅雲英沉默了下來。

  高掌櫃給她磕頭,「少爺,四老爺沒了,我也是一時六神無主,被族裡的人恐嚇了幾句,才會生出那樣的念頭,現在四老爺回來了,我才曉得自己有多糊塗。」

  他狠狠抽自己幾巴掌,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傅雲英歎口氣,起身扶起高掌櫃,「你是我們家的老人了,四叔信得過你,才把鋪子交給你打理,我曉得你的難處,你是被族裡的人逼迫的,這事以後不要再提。」

  高掌櫃淚如雨下,「多謝少爺。」

  高掌櫃此人跟著傅四老爺多年,平時很有威望,剩下的人見他都豁出臉面主動認罪了,而且少爺果然遵守承諾不會追究,咬咬牙,心一橫,抱拳道:「少爺,您大人大量,我們這些年盡忠職守,確實沒有對不住府上的地方,這回也是不敢和宗族對著幹,才會假意答應和他們合作……」

  傅雲英笑了一聲。

  掌櫃們一愣,齊齊看著她。

  她收起笑容,道:「就這樣吧,你們交出鑰匙,這些有問題的賬本……」她看一眼腳底那些攤開的賬冊,「你們自己拿回去。」

  掌櫃們暗暗鬆口氣,交出鑰匙,撿走賬本,作鳥獸散。

  只有三個掌櫃留了下來,他們老實本分,並沒有做太多手腳。

  高掌櫃也沒走,他擦乾眼淚,拍拍另外三個人的肩膀,道:「好了,嚇住他們了,現在我們趕緊把契書整理出來。」

  傅雲英其實只掌握了兩個掌櫃的罪證,所以能夠明確說出他侵吞的銀兩數目,其他賬本,是嚇唬他們的。

  明天那些掌櫃就能反應過來,不過那時候早已改天換地,爭取到一晚上,夠她用了。

  三個掌櫃面有難色,道:「老高,就算拿到契書和鑰匙,等他們發現那個四老爺是假的,族裡的人還是會過來霸佔鋪子的,我們這是拿雞蛋碰石頭,鬥不過他們……」

  傅雲英搖搖手,說:「有契書和鑰匙就夠了。」

  這些鋪子留下來沒有用,傅四老爺不在了,他們守著鋪子,就猶如小兒持金過鬧市,太招眼,宗族利慾薰心,撕破臉也會不擇手段來搶奪家產。

  她望一眼沉浸在暮色中的庭院,輕聲道:「都賣了。」

  哪怕折價賣掉,也不能讓宗族的人得逞。

  留下一座空殼子,讓他們去眼饞罷。

  ……

  馬車離開東大街,剛拐出石橋時,忽然被人攔了下來。

  聽到外面傳來說話聲,傅雲泰嚇得瑟瑟發抖。

  傅三嬸把他抱在懷裡,「泰哥,別出聲。」

  傅雲啟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看,臉色一沉,守在石橋的人竟然是吳家的親戚。

  傅雲泰剛剛告訴他,吳家的人和宗族裡的人勾結,以傅四老爺舅舅的身份堂而皇之住進傅家,砸開庫房,把裡頭都搬空了。

  趕車的人掏出陳知縣的腰牌,在吳家人面前晃了晃,「找死呢?我們家縣太爺的馬車,你也敢攔?」

  吳家人忙讓開道路,賠笑道:「得罪了,得罪了,您請。」

  馬車繼續往前走。

  一路平安無事,終於到了渡口處,趕車的人道:「老太太和太太只能坐船,少爺說讓你們坐船走。」

  傅三嬸心有餘悸,不停回頭張望,「他們不會追過來吧?」

  車把式道:「太太不用擔心,這是陳家的船,別人進不來。他們追過來也無事。」

  傅三嬸和傅三叔籲了口氣。

  車把式送幾人上船。

  傅雲啟去艙房看望大吳氏、盧氏和傅月、傅桂,陪大吳氏說了會兒話,安置好叔嬸和傅雲泰。

  一家人終於逃了出來,抱頭痛哭。

  船家問傅雲啟要不要馬上動身。

  他猶豫了片刻,「先等等。」

  英姐還沒出來,她引開其他人的注意力讓他們找機會逃走,她一個人留下來,要怎麼脫身?

  他站在甲板上,眺望遠處的東大街。

  岸邊忽然傳來一聲帶著疑惑的呼喊,「啟哥?」

  傅雲啟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一愣。

  開口叫住他的是一個衣著體面、年紀約莫三十歲左右的青年婦人,戴抹額、箍包頭,簪觀音送子銀對簪,打扮得素淨雅致。

  他沒說話。

  婦人認出他,神情激動,提起裙子朝他走過來,「啟哥!我是你娘啊!」

  傅雲啟閉上眼睛,轉過身。

  片刻後,他擦乾眼淚,叮囑船家,「我下去見一個人,你在這裡看著,如果情況不對,馬上開船,不用管我。」

  他是男孩子,宗族的人抓到他,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船家點頭應下。

  傅雲啟下了船,小吳氏快步邁至他面前,抬手摸他的臉,又笑又哭,「你長大了。」

  他眼圈微紅,「娘。」

  「欸!」小吳氏響亮地應一聲,拉住他的手,「好孩子,跟娘回去,家裡現在有錢了,你是娘的兒子,娘養活你。」

  傅雲啟站著沒動,臉上的表情冷了下來,「娘,家裡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小吳氏愣了一下,眼神躲閃。

  「吳家的錢,是舅舅們趁著四叔死了從傅家搶出來的,對不對?」

  小吳氏強笑著道:「你還小,不懂這些,你舅舅這是在幫你奶奶多拿點家產,不然就都便宜外人了!我們家是你奶奶的娘家,本來就應該多拿一點,你奶奶不會計較這些的。」

  傅雲啟呵呵低笑,推開小吳氏的手,「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騙我。」

  小吳氏眼圈也紅了,淚水大顆大顆往下掉,「啟哥,我沒辦法,這些事都是族裡的人拿主意,我能怎麼辦?好孩子,你不是傅家的親生骨肉,他們不會對你好的,娘把你養大,只有娘才是真心對你好,現在傅家落魄了,族裡的人不會輕易放過他們,你這孩子從小嬌生慣養,娘不忍心看你受苦,你回來跟著娘過吧……」

  她聲淚俱下,緊緊拉著傅雲啟不放。

  傅雲啟再次推開她的手,「你說錯了,我不是你養大的。」

  小吳氏愣住了。

  「娘,我是傅家的嗣子,我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四叔供養。娘,你在傅家的時候,四叔和嬸嬸們對你那麼好,你是傅家買來的,還拿錢填補娘家,嬸嬸從來沒說過一句刻薄話,後來你要嫁人,四叔給你出嫁妝,光是壓箱子的錢,就夠你一輩子吃穿不愁……」

  「那天你說要回娘家過節,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我跪下來求你,我抱著你的腿不讓你走,我求你不要丟下我,我求你,我給你磕頭,我說,娘,不要丟下我,我會孝敬你一輩子!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那時候還病著,你丟下我,就這麼回娘家去了。」

  「你走了,我怕得不行,我怕韓氏欺負我,我怕四叔不要我,我怕他們把我趕出去,我什麼都不會,被趕走了只能去討飯吃,學堂裡的人都笑話我,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著,我讓丫頭去吳家找你,你只顧著你娘家人,不想管我……後來我去纏著英姐,要她對我好,不然我就一直纏著她,我故意不吃飯,逼英姐過來,英姐那時候不耐煩……可她對我真的很好……」

  傅雲啟說一句,小吳氏就抖一下。

  聽到最後,她滿面羞紅,泣不成聲。

  「我知道你要嫁人,我不會攔著你出嫁,我只是想要你記得我,時不時回來看看我,你沒有,出嫁以後,你就把我忘了。」傅雲啟抬手抹掉眼淚,「我不是傅家的親生骨肉,可我知道他們真心對我好,我是傅家老大的兒子,英姐的哥哥,我不是你的兒子。」

  「娘,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以後,韓氏就是我娘。」

  他掀袍,跪下給小吳氏磕了一個頭,起身,頭也不回地走開。

  小吳氏哭得兩眼紅腫,踉蹌著追趕他,「啟哥,娘疼你,啟哥,你回來……」

  一聲一聲淒婉的呼喚,聽得人柔腸寸斷。

  傅雲啟置若罔聞,踏上陳家的船,「出發。」

  小吳氏看到他離開,一定會告訴吳家其他人,他們得趕緊離開。

  ……

  傅家。

  天已經黑透,族老們在屋子裡等消息,滿室燈火搖曳,僕人們送來熱湯熱茶,眾人一邊吃茶,一邊議論該怎麼和傅老四解釋這些天發生的事。

  太公道:「沒事,反正傅月的把柄在我們手裡,他只能聽我們的。」

  其他人點點頭,放下心來。

  這時,房門忽然被大力撞開,一個男人直衝進來,狠拍一下案桌,破口大駡:「媽的,那個傅老四是假的!那小子誆我們!」

  眾人大驚,紛紛站了起來,「假的?」

  「對!那小子裝得還挺像,把我們都騙倒了!傅老四明明死得透透的,渡船上下來的是個莊稼漢!」

  眾人惱羞成怒,牙齒咬得咯咯響。

  太公臉色陰沉,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抓住那小子,敢毀我傅家靈堂,死不足惜!」

  眾人大聲叫囂,簇擁著太公,去抓傅雲。

  隔間突然傳出幾聲大叫,幾個僕人驚慌失措跑出來,「那幾個綁起來的人不是老四家的!」

  一片譁然,眾人打著燈籠拐進側間,提燈往前一照,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個人,僕人把他們翻過來,燈光映出幾張昏睡的面孔,這哪裡是傅雲啟、傅雲泰和傅三叔夫婦,分明是他們自己的人!

  「你們快去守著街口,我們去賬房堵人,不能讓傅雲跑嘍!」

  一群人抄傢伙的抄傢伙,扛門栓的扛門栓,齊刷刷衝進賬房。

  賬房裡點了燈,窗紙透出淡黃色光芒,眾人冷笑,這一次絕不會再被騙了!

  門被撞開,然而裡面早已空無一人,只有一盞油燈兀自燒得歡快,發出滋滋輕響。

  眾人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氣急敗壞。

  又有人從長廊另一頭跑過來,一邊跑,一邊高喊:「傅月也是假的!媽的,人早就跑了,裡頭關了幾個丫頭!」

  太公面色鐵青,手中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哢嚓一聲,青石板竟硬生生被砸出一條細縫。

  ……

  夜色濃稠,無星無月,山裡很安靜,靜得能聽見夜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遠處隱隱傳來蛙鳴,天氣熱起來了。

  山道前,傅雲英蹬鞍上馬,喬嘉和另外幾個夥計緊隨其後。

  高掌櫃暫且留下不走,幫忙處理剩下的事,等交接完所有賬冊就走。

  這段時日沒有跟著傅家族人同流合污欺負盧氏等人的夥計,傅雲英叫高掌櫃全部記在名冊上,留下一筆錢,讓他們坐船去武昌府,她會給他們一個容身之地。

  高掌櫃大喜,差點跪下給她磕頭。

  這幾天很多看不慣宗族行事的夥計、長工被趕走了,沒了營生,又被旁邊人恥笑不會做人,他們正在發愁,少爺肯收留他們,給他們飯吃,他們沒有跟錯人!

  傅雲英已經和縣裡的大戶交換契書,黃州縣周圍的鋪子莊田,她全部都賣了。

  買家也是本地大族,枝繁葉茂,不怕傅家族人上門扯皮,雖然趁機壓了些價錢,但沒有壓得太狠。

  莫欺少年窮,傅雲英沉穩果斷,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她又是名聲在外的丹映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對方估摸著她早晚會回來報復,留了個心眼,交下她這個小友,開玩笑說將來說不定還有要她幫忙的時候。

  她一口應下,欺負過她的,她都記得,幫過她的,她也不會忘記。

  武昌府、南直隸、開封府那邊的鋪子仍然在她名下,新開的書坊一直由她打理,族人連賬本都摸不著。

  傅四老爺沒了,家裡的生意還要繼續做下去,捨棄黃州縣這個荒僻小縣城的鋪子,幾乎沒什麼損失。傅四老爺生前就打算以後專心經營書坊生意,她會替他手把手教會傅雲泰怎麼管理書坊。

  孔秀才過來送她,看她要趕夜路回武昌府,欲言又止。

  「英姐,對不起,我……」

  傅雲英揮揮手,扯緊韁繩,俯視著他,「孔四哥,話不用說得太明白,說出口,我們的情分就真的盡了……」

  她明白孔秀才一開始為什麼會袖手旁觀,宗族內部事務,連官府出面都不管用,不然陳知縣也不會裝聾作啞。

  傅雲章遠在京師,他是傅家人……如果這件事鬧大,被有心人趁虛而入,傅雲章很可能受到牽連。

  也正因為此,傅雲英俐落處理好賬務上的事,沒給其他人攪混水的機會。

  孔秀才一心為傅雲章打算,他怕影響到傅雲章,想等傅雲章回來之後再出手。

  他沒想到傅雲英竟然這麼快就猜出他的想法,臉色有些發白。

  不管怎麼說,是他自私了一回。

  傅雲英收回目光,望著前方黑魆魆的山道,「等二哥回來,告訴他我一切都好,無須為我擔心。」

  孔秀才輕咳兩聲,道:「夜晚行路不安全,不如等天亮了再走。」

  「不了。」傅雲英搖搖頭,送走盧氏她們,保住傅四老爺留下的家產,她一刻也不想多待,「我四叔那人愛漂亮,南直隸時興什麼新樣式,他立馬照著樣子裁新衣裳穿……他死在外鄉,我要去把他帶回來。」

  傅四老爺愛講究,怎麼能讓他暴屍荒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要親自把四叔找回來。

  她輕斥一聲,催馬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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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0: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上山

  天將拂曉,山色空濛,道旁村落裡傳出此起彼伏的嘹亮雞鳴聲,辛勤的農人早已起身炊米造飯,犬吠聲聲,炊煙嫋嫋。

  喬嘉扯緊韁繩前行幾步,「前方有一處莊子,歇歇腳再走。」

  傅雲英唔一聲,走了一夜,馬疲人倦,確實得停下休息。

  幾人幾騎慢慢馳下大道,拐進田邊阡陌小路。

  村子旁有座小池塘,幾個婦人蹲在大青石上漿洗衣裳,手中木棒捶得啪啪響。

  喬嘉瞥見婦人們正在清洗的東西,忽然停了下來,「等等,村裡來了其他人。」

  他示意夥計們留下保護傅雲英,獨自一人走進村子裡。

  片刻後,他走了出來,神色平靜,「楊大少爺也在這裡。」

  傅雲英愣了一下。

  那頭朱和昶還在酣睡,吉祥進屋推醒他,告訴他傅少爺來了。他立馬翻身起來,來不及梳洗打扮,披頭散髮、光腳趿拉著睡鞋衝了出來,踏過泥濘的小路,一徑跑到在村前池塘邊餵馬的傅雲英面前,抓著她左看看右看看。

  「雲哥,你沒事吧?」

  傅雲英拍開他亂摸的手,繼續餵坐騎吃豆餅,這匹馬是傅四老爺給她買的,跑了一夜,馬兒累得夠嗆,「你怎麼在這兒?」

  聽到這個問題,朱和昶頓時變了臉色,肩膀一垮,頹然道:「我想去幫你,可只能走到這裡。」

  他是王府世子,未經過允許,不得離開武昌府百里。上次他去黃州縣逛花燈會是偷偷溜出去的,這一次沒有事先打點好,剛出城沒一會兒就被攔下來了。他只好在村子裡留宿,預備等天亮再派人回城去找楚王幫忙。

  聽朱和昶說完夜裡的遭遇,傅雲英抬頭看他一眼,他頭髮散亂,身上只穿了件輕薄紗衣,春寒料峭,又在山中,日頭沒出來前特別冷,他都凍得開始打哆嗦了。

  她輕聲道:「多謝你,那邊的事都解決了。」

  朱和昶再次抓起她的手,輕輕握住,「我都聽說了,你四叔的事……雲哥,節哀順變,你別太難過了。」

  他拍拍自己挺起的胸脯,「你還有我呢!誰欺負你,我給你出氣,我爹可是王爺,他們都得聽我爹的!」

  傅雲英嘴角扯了一下,心不在焉。

  朱和昶皺了皺眉,怕她不高興,沒敢說其他的,小心翼翼問:「你這是去哪兒?」

  「回城。」傅雲英接過喬嘉遞過來的木刷子,親自給坐騎刷毛,「我要去銅山。」

  銅山就是傅四老爺遇害的地方。

  朱和昶已經從府裡的護衛口中得知發生了什麼,聞言躊躇了一會兒,不敢攔她,道:「我讓我的護衛跟著你去,那邊都是強盜窩,你得小心點。」

  銅山不是楚王的地盤,不然他早就讓王府的人過去幫忙收斂傅四老爺的屍首。

  傅雲英嗯了一聲,「謝謝。」

  朱和昶看著她,有點手足無措,她這人素來清冷,雖然從沒有開懷大笑過,但也很少露出愁悶之態,見她面色沉鬱,他心裡也跟著不好受起來,小聲說:「不用謝我,我只恨不能幫你……」

  正說著話,村頭傳來喧鬧聲,又有人往這邊來了。

  喬嘉目力過人,站在青石上展目一望,挑挑眉,「公子,是書院的人。」

  「啊?」

  朱和昶一臉茫然。

  不一會兒,一群風塵僕僕的少年人出現在他們面前。

  袁三打頭,鐘天祿、趙家子弟、杜嘉貞、丁堂堂長……

  平時和傅雲英交好的同窗全都來了,人人衣衫淩亂,一臉倦色,有的手裡拄了根木棍當拐棍,有的背了一大包東西,有的腿上綁了粗布條,顯然都走了一夜山路。他們各自的書童、僕從緊跟其後,也都沒精打采,疲倦至極。

  讓傅雲英詫異的是,本該啟程北上的蘇桐竟然也赫然在列。

  對上她略微驚詫的眼神,蘇桐臉上一僵,好像有些不自在,下巴輕輕往旁邊一點,漫不經心移開視線。

  「老大,你說吧,要揍誰,我這就去宰了那王八!」

  袁三擼起袖子,露出結實的手臂,陰惻惻道。

  其他學生也精神抖擻,揎拳擄袖,「敢欺負我們雲哥,找死呢!」

  「我們一起上,揍他個半死不活先!」

  ……

  眾人一擁而上,圍到傅雲英身邊,義憤填膺。

  她怔了怔。

  袁三走了一夜路,又累又渴,甩了背上的包袱,衝到池塘邊舀水潤嗓子,喝飽了,又衝回她面前,「老大,我們這麼多人給你撐腰,就不信鬥不過那些黑心腸!」

  趙琪自詡斯文,先抹乾淨臉,整理好散亂的衣襟袖子,正一正頭上的巾帽,方刺啦一聲打開一柄灑金摺扇,慢條斯理道:「我們家雖不是黃州縣人,但好歹認識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雲哥,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叫小廝回趙家取名帖,名帖拿過來,看誰敢動你一根頭髮!」

  丁堂堂長跺跺腳,「管他呢,我們一人一雙拳頭,還怕打不過他們?先打一頓再講道理,比說什麼都管用!」

  眾人七嘴八舌,吵成一片。

  唯有蘇桐眼眸低垂,一言不發。

  傅雲英看著眼前一張張年輕稚嫩的面孔,聽他們揮舞著拳頭說著豪氣沖天的意氣話,沉默了一瞬。

  半晌後,她輕輕嗯一聲。

  也許很多年以後,她還會記得,曾有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為了幫她這個同窗撐腰而趕一夜的山路,一個個風霜滿面,狼狽不堪。

  有些好笑,也有些讓人心裡發酸。

  她不曾付出多少真心,有些事情只是手段而已,收穫的卻是他們最誠摯的友情。

  ……

  村莊婦人準備好熱騰騰的早飯,請眾人入村休息。

  眾人饑腸轆轆,聞到誘人的菜飯香味,餓得肚子咕咕叫。

  吉祥領著眾人往裡走。

  他們猶豫了一下,不肯走,齊齊望著傅雲英。

  傅雲英說:「家裡的事解決得差不多了,接下來還要麻煩你們,半個時辰後出發,你們先去吃點東西。」

  眾人這才肯走。

  一群半大小夥子,先說了些昨晚路上的事,然後小聲罵楊平衷是個小人,竟然頭一個動身,也不帶上他們,真是太狡猾了!

  傅雲是大家的,不是楊平衷一個人的!平時在書院老霸著人不放就算了,這種時候還見縫插針,什麼事都搶在前面,氣煞人也!

  他們也想幫傅雲啊!

  昨晚還彼此鼓勵、相互扶持著跋山涉水,轉眼間,一幫人為誰是傅雲最得力的幫手而暗暗較勁,吵得臉紅脖子粗。

  蘇桐搖了搖頭,不和一群半大少年一般見識,吃了碗香甜的紅薯稀飯,走出茅草屋。

  看到傅雲英出現在返程路上,他便明白,她肯定已經處理好黃州縣那邊的事情。

  他有點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不該推遲行程的。

  明明知道她不會有危險,還是打亂計劃走了這一趟……一點都不像他的為人。

  人都會有軟弱的時候,他只是個凡人,也會出錯。

  但他沒有想到,讓他犯錯的會是傅家人。

  ……

  夥計們也都吃飯去了,傅雲英站在池塘邊和喬嘉說話,旁邊幾個楊家僕從垂手侍立,聽她吩咐著什麼。

  蘇桐在旁邊等了一會兒,等楊家僕從離去,走上前。

  喬嘉後退了幾步,給他們留出說話的空間。

  太陽出來了,光線刺破濃霧,罩在綿延起伏的青山之間,山谷中抹了一層金色光芒。

  天與地之間,一片燦爛光華。

  蘇桐抬起頭,迎著初升的朝陽,輕聲問:「後悔把名額讓給我了嗎?」

  個人的力量如此渺小,只有出人頭地,掌握權勢,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在乎的人。

  權力是這世上最穩固的靠山,擁有它,就能把其他人踩在腳下。

  他很小的時候認識到這一點,所以苦學不輟,不敢有絲毫懈怠。別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嬉笑玩耍的時候,他坐在悶熱的房間裡讀書寫字。冬天手腳冰涼,屋裡冷如冰窖,寒意無時不刻往骨頭縫裡鑽,握筆的手生了凍瘡,又癢又痛,他一筆一筆抄寫文章。

  一年到頭,天天如此。

  傅雲英遲早會明白,她不能游離在外,唯有進入權力中心,才可以為所欲為。

  沒法適應規則,那就去做規則的主人,自己制定規則,做執棋者。

  傅雲英揉了揉眉心,「怎麼,你要把名額還給我?」

  蘇桐一笑,搖搖頭,「那可不行,我沒你那麼大度。給了我,就是我的。你想拿回去,晚了。」

  傅雲英扭頭看他一眼,「蘇桐,你為什麼回來?」

  蘇桐收起笑容,臉色微沉。

  他沉默不語。

  傅雲英沒有堅持要他回答。

  「我一直不明白,你想脫離傅家,辦法有的是,為什麼要利用傅媛?為什麼非要傅三老爺親自趕你出來?為什麼你總是對傅家抱有敵意……」

  她抬手給喬嘉做了個手勢,「現在我明白了。」

  喬嘉會意,走開了一會兒。

  旭日火紅,陽光籠在身上暖洋洋的,蘇桐的面色卻越來越冷,「你明白什麼了?」

  傅雲英雙眸微垂,說:「我明白什麼不重要……我想告訴你,我一直以來防備著你……並不是因為你這個人。」

  蘇桐和崔南軒太像了……他們都是一樣的溫和而涼薄,一樣的隱忍和堅韌,所以她從不曾信任蘇桐。

  但是走出閨閣,以男子的身份和人交際,接觸到的世事越多,認識的人越多,她越來越能理解崔南軒和蘇桐對權力的那份渴望執著。

  誰不想功成名就,取得一番驚天動地、讓世人矚目的豐功偉績?

  追名逐利幾乎是他們的本能。

  她努力,刻苦,但那仍然遠遠不夠,和他們相比,她少了那份可以為之不顧一切的蓬勃野心。

  沒有野心,何來的動力?

  只有身居高位,才能把握主動,否則不管做再多努力,永遠只能處於被動的位置。

  既然已經跨出內帷了,不如再走遠一點。

  她抬起手,低頭望著指腹間磨出的老繭。

  這是一雙纖長而嬌弱的手,指如蔥根,手心柔嫩,但這雙手的主人不能軟弱。

  喬嘉回來了,手裡拿了兩封信和火摺子。

  蘇桐還在為傅雲英說的那句話愣神,低聲道:「不是因為我……那是為了誰?」

  「一個不相干的人。」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接過喬嘉吹燃的火摺子,放在信封底下,點燃蘇桐親筆寫下的憑證和她從傅媛那裡騙來的一封信。

  這些是她用來拿捏蘇桐的東西。

  她看著火焰迅速吞噬紙張,一字字道:「今天我當著你的面燒了它們,以後你不用怕我用這些東西威脅你。」

  火光暴漲,然後一點點熄滅,豔陽春光下,兩封信一點一點化為齏粉。

  蘇桐垂目,嘴唇蠕動了兩下,神色震動。

  火堆燃盡,他抬起眼簾,望著傅雲英。

  她站在一片金光中,面容似也融進耀眼的華光中,朝他拱手,「蘇桐,我們京城見。」

  言罷,轉身離去。

  半晌後,蘇桐還留在原地發怔。

  清風拂過,齏粉隨風而散。燃燒後的黑灰撲到他臉上,將他驚醒。

  他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喃喃了一句。

  我等著你。

  ……

  一行人回到武昌府。

  傅雲英只帶上喬嘉和王府的護衛去銅山,其他人仍然回書院。

  趙琪等人老大不服氣,不過到底都是知道輕重的人,怕給她添亂,沒有強求。

  「啟哥他們中午應該就能到,接到人後,都送去貢院街宅子,老太太和兩位小姐都病著,提前請郎中過來。高掌櫃那些人隨後也會來,派人在渡口守著,務必每個人都要接到,一個都不能少。」

  傅雲英一句一句吩咐管家。

  管家紅著眼圈答應下來,小聲問:「少爺,如果族裡的人追過來了呢?」

  「這裡不是他們的地盤,來一個抓一個。鋪子那邊派人過去接管,一直以來所有契書印章都是四叔管著,族裡的人根本插不進手,他們什麼都不懂,趁四叔不在強行霸佔,不過是欺負嬸嬸她們是婦道人家沒法管罷了。現在我把事情鬧出來了,他們一沒有憑證二站不住理,自己心裡有數,只敢在縣城逞威風。」

  宗族不知道傅四老爺到底在做什麼生意,也不知道傅四老爺名下有多少家產,以為把房子占住了,再把盧氏幾個人控制住,就成功奪走傅四老爺的家產。倒也不是他們蠢,而是宗族瓜分族中內部家財是很常見的事,別人想管管不了,所以不需要太費心思,人死了,什麼都是他們說了算。

  她細細叮囑,吉祥領著王府護衛過來,手一揮,道:「傅少爺無須擔心,我們爺送你幾個人使喚,他們往門口一站,看誰敢上門撒野!」

  傅雲英謝過他,讓管家把韓氏接回來,翻身上馬,出城直奔銅山。

  出了城門口,剛行出半裡路,她忽然勒住馬,手中馬鞭指一指路旁草叢,「出來。」

  窸窸窣窣響了幾聲,袁三從草叢裡蹦將出來,撓撓腦袋,嬉皮笑臉,「老大,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去銅山要從北城門走,袁三瞧著沒什麼心眼,其實鬼點子多,回到武昌府後立刻撇下其他人往北城門來,專門在這裡候著傅雲英。

  傅雲英催馬往前走了幾步,居高臨下,眼眸低垂,輕聲問:「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險,你跟著我,也許會受到牽連,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腦袋,你還要跟著我麼?」

  袁三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傅雲英嘴角輕輕一扯,「我可不管你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既答應了我,就得做到,以後你若敢有異心……」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袁三等不及,替她把話說下去,「我知道江湖規矩,要是我不厚道,隨老大處置!」

  言罷,撓撓頭皮,試探著問,「老大,我是跑過來的,沒有馬……我和你共騎一匹?」

  傅雲英掃他一眼。

  他仰望著她,搓搓手,一臉期待。

  旁邊忽然伸過來一隻蒲扇大的手,拎起袁三的衣領把人抓到自己馬背上。

  袁三怒目瞪向對方,喬嘉面無表情。

  繼續往前行。

  他們在武昌城換了坐騎,因此一路沒有休息,一天後,抵達銅山腳下。

  護衛先去打探消息,回來時說:「這裡荒涼,但卻是往來商旅去開封府的必經之路,經常有強盜出沒。前幾天出事後,官府曾派人過來收斂屍首,不過只是潦草敷衍而已。」

  傅雲英先去當地縣衙找捕快打聽。

  捕快一問三不知,看到護衛掏出的腰牌後立刻換了態度,道:「那夥強盜在山上橫行了十多年,他們神出鬼沒的,平時往大山裡一躲,官府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的老巢在哪裡,想抓也抓不到人吶!而且他們這種占山為王的強盜一般都和山下的村落勾結,那些村人不僅不幫著揭發強盜,看到官兵還給強盜示警,到處都是他們的眼線,我們這邊剛出了縣城,他們就躲起來了。」

  捕快說的都是實情。強盜們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從來不為難山下老百姓,每次劫得錢財,還拿出一部分送給老百姓度日。老百姓們有的愚昧,覺得強盜們是劫富濟貧的好漢,主動包庇他們,甚至將家中女兒送到山上給強盜當老婆。有的純粹是貪財,靠給強盜通風報信賺錢。

  傅四老爺他們準備充分,南來北往一路都會打點到,通常都能有驚無險,這一次遇上強盜被殺得只剩幾個夥計逃出去,隊伍裡肯定出了內應。

  一般內應都是當地雇傭的村民,他們混在商隊裡,看出商隊運送的貨物很值錢,偷偷引來強盜,裡應外合,商隊腹背受敵,才會無力反擊。

  傅雲英忍著不適,先跟著捕快去查看他們撿回來的屍首,一一看過,她找到幾個認識的夥計,但其中並沒有傅四老爺。

  捕快聽她說要找的人是傅四老爺,嘖嘖道:「實不相瞞,活下來的人都說傅大官人沒了……」他頓了一下,「被斧頭砍的……我們去的時候已經不剩什麼了……」

  荒郊野外,滿地屍首,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是有狼的。

  殘破不全的屍首,官府不會管。

  傅雲英眼前發黑,定定神,往外走,「上山。」

  「等等!」捕快攔下她,「這位小少爺,山上現在去不得。」

  袁三瞪大眼睛,「為什麼去不得?」

  捕快道:「今早上邊來人了……」他豎起手指朝上指了指,說,「那可是京城來的大官!一個比一個威風!他們說什麼要辦案,把那片山頭封起來了,你們最好不要過去,打擾大官查案,吃不了兜著走!」

  傅雲英沒說話。

  什麼大官,查案查到強盜頭上了?

  王府護衛的隊長上前一步,道,「傅少爺,有小的呢。」

  他隨身帶了楚王給的令牌,除非是朝廷大員,一般人總得賣他幾分面子。

  再耽擱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傅雲英道:「先過去再說。」

  喬嘉和袁三忙跟上她,王府護衛緊隨其後。

  山上松竹成片,風過處,竹浪翻湧,松濤起伏,一層層翠綠中夾雜著一樹樹雪白梨花李花和粉豔杏桃,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空氣裡卻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和腐爛的惡臭。

  快到地方了,喬嘉催馬擋在傅雲英面前,「公子,您還是別過去了。」

  傅雲英道:「那是我四叔。」

  喬嘉只得退開。

  遠遠看到倒在地上的殘破車架和橫七豎八躺倒的屍首,眾人扯緊韁繩,下馬。

  剛想上前,旁邊陰影處走出幾個人來,頭紮萬字巾,穿對襟長罩甲,腰佩繡春刀,攔下眾人,「錦衣衛在此,何人放肆?」

  傅雲英皺了皺眉,原以為是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的人,怎麼會是錦衣衛?

  她見過錦衣衛,那時候他們也是差不多的裝束,但大多手執長柄刀或者佩劍,沒有佩繡春刀的。

  王府護衛想要上前,傅雲英拉住他,「等等。」

  楚王面子再大,也不敢招惹錦衣衛。他身份敏感,沒有必要,還是先別把他抬出來。

  她取出剛剛找縣衙捕快討來的文書,讓護衛拿去交給錦衣衛,說明原因,請他們放行。他們收斂完屍身就走。

  護衛應喏,拿著文書上前幾步,和其中一位錦衣衛道:「我們家大官人死在強盜手上,未能安葬,家中少爺前來尋覓屍身,好送回家鄉讓大官人入土為安,勞煩大人通融。」

  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出乎他們的意料,那錦衣衛只掃一眼傅雲英等人,便讓開道路。

  傅雲英來不及多想,領著護衛走到山谷中,一個挨一個確認屍首的身份。

  那些錦衣衛遙遙站在高處,沒有管他們。

  屍骸遍地,滿目瘡痍,天氣熱起來,蒼蠅蟲子圍著腐爛的屍首飛舞。

  傅雲英不忍多看其他人的慘狀,努力辨認那些散落在各處的人中有沒有認識的。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猶豫的,帶著點同情的呼喊:「傅少爺……在這邊……」

  她渾身僵直,發了會兒愣,眼圈登時酸熱,卻沒有落淚,仰頭把眼淚忍回去,站起身,走到出聲喊她的王府護衛身邊。

  護衛們怕她傷心,已經把屍首拼湊起來了。

  所有人都湊了過來,垂手站在一邊。

  高粱紅雲紋地刺繡錦綢,鑲邊錦緞靴子,都是南邊蘇杭一帶的料子,確實是傅四老爺平時的穿著打扮。

  傅雲英跪倒在屍首前,仍然沒有哭,雙手顫抖著把淩亂的衣袍整理好,抓起那雙傷痕累累的手。

  「四叔,以後我就是家裡的頂樑柱。」

  ……

  他們用帶來的棺材裝好屍首,走出山谷。

  錦衣衛目送他們走遠。

  傅雲英爬上馬背的時候,雙手還在發顫。

  她閉一閉眼睛,輕夾馬腹,駿馬小跑了起來。

  春風撲面,風裡不知揉進什麼細碎的花蕊,鑽進她眼睛裡,刺得她雙眼又疼又癢。

  她停下馬,鬆開韁繩。

  嘩啦一聲,風忽然變大,揚起一陣沙塵。

  幾張泛黃的紙被風吹到半空中,刺啦啦響。

  她望著那些飛得到處都是的紙張,出了會兒神。

  喬嘉等人都不敢催她,等了一會兒,她突然道:「袁三,把那些紙拿給我看。」

  從找到傅四老爺的屍首後,袁三就一直密切注視著她,生怕她傷心難過摔下馬,此刻聽她吩咐,立馬應聲,跳下馬背,隨手抓一把到處亂飛的紙,送到傅雲英跟前。

  她接過紙張,一張一張翻看。

  片刻後,她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淚光閃爍,嘴角浮起幾絲笑,笑渦深刻。

  她立刻翻身下馬,甩開馬鞭,奔回剛剛收斂的屍首前,抓起唯一可以辨認得出特徵的手看了又看。

  傅四老爺喜歡摸她的頭,那雙手又大又厚實,掌心紋路平實,是有福之相。

  這雙手擦乾淨後,露出來的卻是斷掌紋。

  眼前這具殘破不缺的屍身不是傅四老爺的。

  四叔還活著!

  護衛們面面相覷,疑心她是不是受了刺激在發瘋,紛紛下馬,朝她圍了過來。

  她抬起頭,「這不是我四叔。」

  說完,淚水終於還是掉了下來。

  ……

  周圍的人目瞪口呆。

  她很快拂去眼角淚花,站起身,「把所有紙張收起來。」

  袁三頭一個反應過來,欣喜若狂,忍不住笑出聲,大聲答應,「欸!」

  喬嘉和王府護衛也跟著醒過神,忙上前幫忙。

  眾人把各自撿到的紙張全都拿到傅雲英面前,她接過一張張看,整理出重複的部分。

  袁三在一旁問:「老大,這不是……這不是你編寫的《制藝手冊》嗎?」

  她點了點頭。

  傅四老爺走之前說他帶了一大箱子的《制藝手冊》,要一路送人,見人就發一本。她當時哭笑不得。

  沒想到這些書竟然能救命。

  喬嘉雙眼微眯,沉吟片刻,「公子,這些紙上有四老爺留下的記號?」

  傅雲英道:「我給四叔畫過圖志,他認得的字不多,我只好教他用特殊的符號表示不同的方位,這上面的標記是我教他的,只有我和四叔看得懂。」

  她快速看完所有紙張,「他沒有死,被強盜擄去山裡了。」

  大家鬆了口氣,頓時一改頹喪沉重,全都喜笑顏開,呵呵笑出聲。

  王府護衛道:「少爺,既然四老爺還在山上,您無需擔憂,我們幾個保證能將四老爺救出來。」

  袁三摸著下巴,眼珠轉來轉去,說:「我知道強盜喜歡躲在哪兒,我和你們一起去。」

  傅雲英點點頭,道:「我也去,這些紙上的訊息太少,不知道四叔撒了多少紙出來,先收集所有的書。」

  眾人應喏。

  王府護衛咦了一聲,皺眉說:「那些錦衣衛是個麻煩,咱們不可能繞過他們上山……」

  傅雲英想了想,道:「先去問問在山上的是哪位千戶大人。」

  錦衣衛裡她只認得霍明錦,但是霍明錦不可能突然從京師跑到銅山來,來的人肯定是他的手下,或許是千戶,也有可能是百戶,不知道她能不能憑藉和霍明錦的幾面之緣從對方那裡討來一個人情。

  他們折返回去,那幾個錦衣衛眉頭緊皺,厲聲喝止他們:「怎麼又回來了?」

  王府護衛上前說明情況,錦衣衛似有些不耐煩,揮手道:「休得糾纏,速速離去。」

  護衛也煩躁起來,掏出令牌,「還請給個方便。」

  那錦衣衛卻是個軟硬不吃的,一開始態度還客氣,看到令牌後,反而沉下臉,「放肆!」

  一聲怒吼,周圍幾個錦衣衛圍了過來,二話不說,拔出繡春刀。

  雪亮光芒閃過。

  傅雲英一愣,上前幾步,按住護衛也要回身拔刀的手。

  怎麼話還沒說就要打起來了?

  傅四老爺還等著她去解救,這些錦衣衛真是麻煩。

  她朝錦衣衛拱手,「斗膽問一句,大人們上山可是為了捉拿山上的盜賊?」

  錦衣衛撩起眼簾掃她一眼,愛答不理的,沒說話。

  她不想耽誤時間,只得問:「那請問霍明錦霍大人是不是在山上?」

  聽她一口叫出指揮使的名字,對方臉色微微一變,遲疑了一下,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這個錦衣衛也聰明,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傅雲英垂下眼簾,正思忖要不要搬出送酒的交情來,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馬蹄塔響山間枯枝敗葉的聲音。

  馬蹄聲很整齊,氣勢洶洶,聲如悶雷,來的人很多。

  眾人聞聲回頭,只見二十幾個身披盔甲的錦衣衛縱馬直撲過來。

  當中簇擁著一人一騎,男人高大俊朗,頭戴氊帽,穿大紅交領直身袍,腰繫鸞帶,是平時燕居文士打扮,腰上卻懸弓袋、箭囊,手裡提了把彎刀,風馳電掣,頃刻間已經飛馳到山坡前。

  他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到傅雲英跟前,腰間弓袋撞在魚佩上,叮叮響,幽黑雙眸看著她,「找我?」

  傅雲英呆了一呆,隔得那麼遠……他怎麼知道她找他?

  難不成他是順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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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10:3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得救

  霍明錦來了,錦衣衛自然不會再攔人,收了繡春刀,默默退開。

  這時,一名身姿矯健的力士從山上一路狂奔下來,放慢步子走到霍明錦身側,抱拳行禮。神色焦急,似是有要事稟報。

  霍明錦擺擺手,視線仍然停留在傅雲英身上。

  傅雲英一怔,連忙後退幾步,確定聽不見他們說話才停下來。

  霍明錦皺了皺眉,看她一眼,有些疑惑她忽然躲開的動作,明白過來後,嘴角輕輕一扯。

  要笑不笑的樣子,彷彿不是很高興,又有些無奈。

  力士趁機上前一步,小聲彙報著什麼。

  他唇角輕抿,不動聲色。

  傅雲英轉身找王府護衛要那幾遝紙,卻見護衛臉色蒼白,腿肚子直打哆嗦。

  「傅少爺……」他扯扯傅雲英的衣袖,有氣無力地道,「爺吩咐過,看到這位,我們得繞道走。」

  霍明錦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收拾皇親國戚從不手軟,以前東西廠太監耀武揚威,錦衣衛被壓得抬不起頭,得管太監叫爺爺,他接任指揮使以後,東西廠成了擺設,這還是從未有過的景象,一時之間宮裡的太監都老實起來了。

  也正因為此,即使他下手狠辣,做事沒有章法,朝中仍然有許多看不慣太監行事的大臣主動投靠他,為他出謀劃策。

  楚王那人放蕩不羈,肯定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怕錦衣衛查他。這裡是銅山,畢竟不是他的地界。

  傅雲英會意,給護衛使了個眼色,讓他退下。

  護衛低眉順眼,領著屬下退到角落裡,頭埋得低低的,儘量不引起霍明錦的注意。

  越不想來什麼偏偏來什麼,霍明錦聽完力士稟報,似有意無意,眼簾微抬,盯著王府護衛看了很久。

  護衛冷汗涔涔,手心潮濕。有個不正經的主子,他們這些屬下看到錦衣衛、大理寺、刑部或是都察院、宗人府的人就心虛,主子太能折騰了,連深山老林裡與世隔絕的苗人都恨他入骨,沒人能猜出他到底做了多少荒唐事。

  傅雲英輕輕咳了一聲,試探著上前,「霍大人?」

  霍明錦收回視線,垂眸看她,低頭別好彎刀,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裡皺巴巴的紙遞給他,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眉頭緊鎖,頰邊鬍茬青色更深了一層,一身鮮亮的大紅直身袍,愈顯得臉色疲憊,肩背卻依然挺得筆直,是個從不鬆懈的嚴謹性子,不知是從哪裡趕過來的,衣袖上有幾道明顯的刮痕,皂靴撲滿塵土,看不出原本顏色,靜靜聽她說完經過,道:「在這裡等著。」

  她雙眉輕蹙,正要說話。

  霍明錦溫和地抬了抬手,說:「既然人在山上,暫時不會有大礙,等天黑再上去,免得打草驚蛇。」

  他這是在解釋。

  傅雲英鬆了口氣。

  霍明錦抬腳走開,周圍的錦衣衛忙跟上,簇擁著他往力士剛剛搭起來的幾座帳篷走去。

  他走了一會兒,腳步突然頓了一下,回頭看著傅雲英。

  其他人也停了下來。

  傅雲英正和袁三商量晚上怎麼行動,察覺到四面八方湧過來的無數道視線,有點茫然。

  袁三無知無覺,右手搭在她肩膀上,挨著她附耳小聲說:「老大,我剛剛看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從後山可以爬上去,等天黑我上去看看……」

  傅雲英示意他先不要說話,看一眼左右,對上一道略帶壓迫的目光。

  霍明錦面無表情,目光在袁三臉上慢慢轉了一遭,再看她時,那抹隱隱約約的銳利不見了,淡淡道:「跟著我。」

  袁三變了臉色,警惕道:「老大,那個大人……」

  「不妨事。」傅雲英安撫他,「是認識的人。」

  霍明錦比她想像中的要溫和多了,這才是她上輩子認識的明錦哥哥,而不是人人談之色變的霍指揮使。

  他讓她跟著,她便依言跟上去,四叔生死未卜,霍明錦沒有明說,但從他的表現來看他願意幫忙救人,她確實得跟著他。

  錦衣衛讓開道路,看她走到霍明錦跟前,彼此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神。

  看她走過來了,霍明錦點點頭,這才轉身進了帳篷。

  傅雲英落後幾步跟上,她乖覺得很,始終和他離得不近不遠,既不會太近冒犯到他,也不至於太遠聽不到他傳喚。

  帳篷裡打掃得很乾淨,簡單陳設桌椅矮榻,一名穿青色盤領衫的文士正伏案在榻上的圖紙上書寫著什麼,聽到腳步聲,起身讓到一邊,躬身行禮,笑眯眯道:「二爺,只是一窩毛賊而已,用不著您親自出山……」

  霍明錦擺手示意他閉嘴,逕自走到矮榻前,掀袍坐下,解下腰間彎刀,扣在一邊矮几上。

  文士笑著上前,想要回話,看到緊跟著走進來的傅雲英,愣了一下,看了她好幾眼。

  一開始以為她是新招攬的謀士小吏,但看著眉眼乾淨雋秀,不像是混官場的,而且年紀未免太小了。

  帳篷裡光線昏暗,傅雲英眼觀鼻鼻觀心,往角落裡一站,不動了。

  霍明錦沒抬頭,指了指案桌上攤開的圖紙,「過來。」

  文士忙湊過去。

  霍明錦眉頭輕皺。

  文士反應過來,扭頭給傅雲英使眼色。

  傅雲英遲疑了一下,走到矮榻前。

  霍明錦生得高大,坐在榻上也能和她平視,指指對面,「坐。」

  文士張大嘴巴,看傅雲英的眼神更加詭異。

  傅雲英倒沒覺得什麼,因為沒見過霍明錦私下裡是什麼樣子,想他可能對其他人也如此,老老實實上榻跪坐到他對面,低頭看圖紙。

  圖紙畫的正是銅山的地貌和路線,不知是從哪裡得來的,繪製得很詳細。

  錦衣衛辦事果然準備充分。

  她回想傅四老爺留在紙上的標記,指一指圖紙上其中一座山頭,「這裡有一座山洞,是他們藏身地之一。」

  霍明錦接過文士遞來的炭筆,在她指尖點過的地方畫了個圈。

  「這裡有條河,河水很深,但有一塊河面底下藏了一座石橋,平時看不出來,乾旱的時候石橋才會露出水面,得有人守著這裡,不然他們會從石橋逃走。」

  霍明錦嗯一聲,在紙上劃了一條粗線。

  「還有這兒,四叔特地在這兒畫了個標記,不過我沒看明白……」

  霍明錦在那個有疑問的地方標了個黑框。

  帳篷外有人求見,錦衣衛掀開簾子,拿了一遝紙送進來,「二爺,剛剛找到的。」

  霍明錦接過紙,眉頭輕皺,一張張撫平,紙很髒,不一會兒他雙手便沾滿汙跡,他絲毫不在意,把整理好的紙遞給傅雲英看。

  傅雲英忙著埋頭整理不同紙張上的標記,紙張很混亂,要一張張比對著才能拼湊出一個大概,有時候拼著拼著發現錯了,就得全部從頭再來。

  她全神貫注,頭也不抬,扯過遞到眼前的紙,繼續比對。

  這心無旁騖、理所當然的態度,對別人來說沒什麼,但當著霍明錦的面,就有點得罪人了。

  一旁的文士悄悄為她捏把汗。

  霍明錦卻沒生氣,嘴角微微翹了一下。

  二爺竟然在笑!

  二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隨和了?

  文士瞪大眼睛,如墮五里霧中,偷偷拿眼看傅雲英,越看越覺得眼前的少年眉清目秀,姿容出眾。

  他眼珠一轉,心裡有一個不太好的猜想。

  帳篷裡靜悄悄的,炭筆劃過皮紙的聲音窸窸窣窣響。

  足足大半個時辰後,傅雲英才拼了個七七八八,吐了口氣,這才意識到霍明錦一直在旁邊等著,忙抬起頭,一怔。

  霍明錦眼眉低垂,手裡拿了一支炭筆,按著她剛剛的喃喃自語在圖紙上勾勾畫畫,態度很認真。

  外邊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帳篷裡更暗,文士點燃一盞油燈送到案桌前,搖曳的暖黃燈光籠在他臉上,映出一張風霜滿面的臉孔,鬍子拉碴,難掩疲態。

  一道寒光閃過,她循著閃爍的銀光看過去,發現他鬢邊竟有幾根白髮,因著他五官俊朗,那幾根銀絲顯得更加突兀刺目。

  他還沒到而立之年。

  傅雲英想起他少年時錦衣繡袍、英姿勃發的模樣,一時恍惚。

  有人捲起簾子,送來兩杯熱茶,山風吹進帳篷,燭火搖晃得更厲害。

  霍明錦放下炭筆,移開燈盞,免得燈油飛濺到傅雲英手上燙著她,看她發怔,以為她在擔心傅四老爺,溫和道:「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差了點東西……先吃杯熱茶暖暖。」

  親自端起茶杯遞向她。

  送茶的人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差點打翻手裡的託盤。

  霍明錦卻神色如常,端著茶盞,等傅雲英伸手接。

  送茶的人咽了口口水,低下頭,躬身退出去。

  傅雲英把他彷彿見到鬼一樣驚詫的神情盡收眼底,接過霍明錦遞來的茶盞捧在手裡,冰涼的手暖和了過來。

  剛剛忙活半天,現在才發覺手都凍僵了,手背有點發青。

  正好文士和錦衣衛都出去了,帳篷裡只剩下他們兩人獨對。她握著溫暖的茶盞,想了想,輕聲問:「霍大人……您,您以前是不是見過我?」

  問出這一句後,她補充一句,「在武昌府之前。」

  霍明錦低頭輕撫茶杯,臉藏在陰影裡,看不清神情。

  帳篷外很安靜,四野靜謐無聲,唯有嗚嗚風聲時不時打破沉靜。

  傅雲英看著霍明錦。

  燭火晃動,他一動不動,靜默不言。

  半晌後,他慢慢抬起頭,唇角一挑,臉上帶了一絲笑意,「為什麼這麼問?」

  這一招反客為主,倒叫傅雲英不知道該怎麼答了。

  難道說因為他對她太客氣了,所以她滿腹狐疑,覺得他看出什麼來了?

  這麼問,好像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但不問的話,太古怪了。

  他出身高貴,又是手攬大權的堂堂錦衣衛指揮使,論地位兩人之間就猶如雲泥之別,他完全用不著對她一個平平無奇的少年這麼溫和。

  而且她問出這句話本身就是對他的觸犯。按常理,他應該直接否認。

  可他沒有。

  她審視的目光落到他鬢邊的白髮上,一咬牙,厚著臉皮說:「因為霍大人您待晚輩太好了,晚輩感激不盡。」

  不知為什麼,這句彷彿討好一樣的話從她口裡說出來,霍明錦莫名想笑。

  他很久沒笑過了。

  如果她知道他在京師時是個怎麼樣的人,有多麼心狠手辣,冷酷無情,還敢這麼直接試探他麼?

  他喝了口茶,挪開視線,「沒見過。」

  語氣平靜,沒有一絲波動。

  如果霍明錦是因為覺得她像故人而優待她,用不著否認……想得更大膽一點,他認出她了……那更不應該是這樣的態度。

  傅雲英百思不得其解,暫且掩下這事,起身揖禮,臉上微紅,道:「晚輩自己胡思亂想,大人勿怪。

  霍明錦似乎並沒有因為她的胡亂猜測而動怒,忽然抬起手,「你沒有多想……」

  傅雲英心跳陡然加快,慢慢抬起頭。

  他本來想隔空摸她的頭髮,因為她這個抬頭的動作,指尖擦過她的髮絲,順著她的髮鬢劃到臉上,剛剛拿著茶杯,指腹是溫熱的。

  兩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後,霍明錦飛快收回手,雙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說:「我很喜歡你。」

  傅雲英呆了一下,意識到霍明錦說了什麼以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這是什麼意思?!

  見她發懵,霍明錦眸中笑意閃動,表情一下子變得鮮活起來,整個人似乎年輕了幾歲,慢慢道:「你很好,我很欣賞你。」

  原來是這個意思……

  傅雲英哆嗦了一下,差點以為霍明錦是個喜歡孌童的斷袖……

  她很想白他一眼,不過想想對方的身份,忍住了。

  帳篷外,聽到裡面隱約傳出二爺的笑聲,離得最近的幾個錦衣衛面面相覷。

  原來二爺也是會笑的。

  夜色濃稠,外面燃起火把,文士掀簾走進帳篷,蕭瑟夜風隨之吹進來,「二爺,人抓到了。」

  霍明錦頷首嗯了一聲。

  傅雲英察言觀色,悄悄退出帳篷。

  霍明錦沒說話,看著她走出去,吩咐文士:「別驚動其他人。」

  文士應喏。

  天已經黑透了。

  傅雲英剛踏出帳篷,在帳篷周圍徘徊了大半天的袁三立刻衝上前,抓著她左看看右看看,「老大,怎麼進去這麼久?」

  念叨了一通,道:「我們按你說的,把那些沒人管的屍首都就地掩埋了,立了石碑。」

  傅雲英點點頭,從溫暖的帳篷走出來,冷得瑟瑟發抖。

  山裡的夜晚特別冷,銅山在北邊,比湖廣要冷多了。

  王府護衛和喬嘉圍了過來,問她待會兒該怎麼營救傅四老爺。

  她道:「錦衣衛在辦差,我們跟在後面就好,免得給他們添麻煩。」

  不知道霍明錦來銅山是為了什麼,看他風塵僕僕,連換出行服的時間都沒有就趕了過來,肯定是大事。

  王府護衛也道:「對,要是壞了錦衣衛的事,反倒不美。」

  喬嘉雙手抱臂,沒說話。他對錦衣衛很防備,來到銅山後幾乎沒開口。

  篝火熊熊燃燒,護衛們剛剛去林子裡獵了幾隻兔子,拔毛剝皮架在火堆上烤,油脂滋滋響,聞著噴香,但吃到嘴裡又乾又柴,沒有什麼味道,有點難以入口。

  這個時候沒法講究,眾人一人撕一把兔肉抓在手裡啃。

  袁三把最嫩的一塊肉讓給傅雲英吃,她搖了搖頭,剛剛在帳篷吃了甜麵茶,這會兒不餓。

  月上中天,不遠處的山林裡傳來淒厲的嚎聲。

  袁三嘖嘖道:「這麼多人狼還敢過來……」

  傅雲英按住他的手,搖搖頭。

  那不是狼的叫聲。

  她坐在火堆前,一遍遍回想銅山的地形,在腦海裡預演待會兒怎麼帶著喬嘉去找傅四老爺,沉思中,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一片喧嘩聲。

  帳篷那邊好像出了什麼亂子。

  雜亂的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她正想回頭,火堆另一邊閉目休息的喬嘉霍然睜開雙眼,直接從火堆上方朝她撲過來,抱起她在地上打了幾個滾。

  一陣天旋地轉後,喬嘉護著她的脖子,扶她坐起來。

  她拍乾淨身上黏的泥灰草葉,往剛才自己坐著的地方看去,登時出了身冷汗。

  一個披頭散髮、面容猙獰的漢子站在那兒,手裡拿了把鐮刀,正和錦衣衛對峙。他看似瘋瘋癲癲的,出手卻很冷靜,以一敵五,竟然絲毫不落下風。

  要不是喬嘉反應快,她可能已經死在那把鐮刀底下了。

  她後怕不已。

  身後又是一陣響動,嘩啦一聲,霍明錦掀開簾子,沉著臉走了出來。

  幾個錦衣衛跟在他身邊,小聲解釋著什麼。

  他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如水,眼睛因怒火燒得通紅,走到還在後怕的傅雲英身邊,解下斗篷,俯身蓋到她肩上。

  「帶她去帳篷。」

  他道。

  旁邊的人連忙七手八腳扶起傅雲英,強行將她送進帳篷裡,袁三和喬嘉緊緊跟在一邊。

  霍明錦目送她走遠,接過一柄屬下遞到手邊的腰刀,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

  雪亮的刀刃映出一雙陰鷙的眸子。

  文士連滾帶爬跑到他身邊,滿頭是汗,「二爺,都是小的疏忽……叫人跑了出來……」

  霍明錦看也不看他一眼,表情木然,「回去領罰。」

  他氣勢如虹,一步一步朝那執鐮刀的男人走了過去,周圍的錦衣衛忙讓開位子,看他手起刀落,不過幾個眨眼間,便將剛才和五個人交手還遊刃有餘的男人逼得連連後退。

  月光很淡,他舉起手中腰刀,朝男人砍了下去,動作簡單直接,看不出什麼招式,卻帶著萬鈞之勢。

  「噗」的緩慢而沉悶的一聲鈍響,男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冰冷的刀刃吻過他的脖頸,鮮血從傷口處噴了出來,濺了不遠處的錦衣衛滿頭滿臉。

  男人倒在草地上,手腳抽搐了幾下,沒了氣息。

  四周鴉雀無聲,所有人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連樹林裡嗡嗡的蟲鳴也停了下來。

  霍明錦扔開還兀自往下淌血的腰刀,望著死去的男人,神情漠然。

  片刻後,他掉頭往回走。

  文士鼓起勇氣湊上前,「二爺,怎麼處置剩下的?」

  霍明錦腳步不停,雙目通紅,道:「一個都不留。」

  文士愣了一下。

  霍明錦接著道:「問出進山的密道,我親自帶人攻上去,你們留意傅四,儘快找到他。記住,只要是和盜賊有勾結的,全部當場格殺。」

  文士抖了一抖,低下頭,「是。」

  拿鐮刀的男人是藏在山下村落裡的山匪,平時和農人一樣下地幹活,實則是山匪的眼線。錦衣衛抵達銅山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十里八鄉和山匪有勾連的地痞全抓了起來,逼問進山的密道和暗號。加上那個叫傅雲的少年畫出的路線,他們今晚就能將整座山的山匪一窩端了。

  他們只有兩天時間,沒有閒心和山匪玩你追我藏的把戲,要麼不動手,一旦動手,絕不錯放一個。

  但是二爺氣成這樣,要親自上山……實在讓文士措手不及。

  只是幾個山匪而已啊。

  二爺在盛怒之中,氣息懾人,他不敢多話,下去分派人手,哪些人負責攻山門,哪些人找傅四,哪些人追擊,哪些人埋伏,一一安排完畢,蓄勢待發。

  霍明錦走回帳篷前,閉一閉眼睛,調整好氣息,低頭看一眼袖子,確定沒有留下血跡,掀開簾子。

  傅雲英剛剛從帳篷縫隙間窺見他一刀殺了那個男人,離得遠,沒看真切,此刻看他大踏步走進帳篷,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

  袁三剛才親眼看見霍明錦一刀結果了男人,雖然知道他殺的肯定是壞人,但心裡仍然有些發毛,下意識擋到傅雲英面前。

  霍明錦看了他一眼,視線落到傅雲英臉上,道:「在這等著。」

  又是這幾個字。

  這一回她卻沒想反駁,她很擔心傅四老爺的安危,但這種場合她派不上用場,去了只是添亂,還是不要給他添麻煩了。

  她點了點頭。

  霍明錦轉身出去,其他錦衣衛忙跟上,爭著打簾子。

  「霍大人……」

  傅雲英上前一步,輕輕叫了一聲。

  霍明錦已經走出帳篷了,聽到她的聲音,腳步一頓,不過沒有回頭。

  她攏緊身上的斗篷,道:「謝謝。」

  霍明錦微微側首,眼角餘光掃過那個倒伏在草叢裡的屍首,沒說什麼,抬腳走了。

  傅雲英留在帳篷裡,除了王府護衛、喬嘉和袁三以外,霍明錦還留下一隊錦衣衛保護她。

  他們在山下等消息,如坐針氈,覺得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

  直到後半夜,山上才傳來騷亂聲。

  他們忙奔出帳篷,不知誰放了把火,引燃樹木,山上火光沖天,映得半邊天空都是紅彤彤的。

  嗶嗶啵啵的燃燒聲如響雷一般炸響,其間夾雜震天的喊殺聲。

  即使離得遠,山下的人仍然能感覺到冰冷的死亡氣息。

  樹林裡一陣馬蹄踏碎枯木的響動由遠及近,幾道黑影忽然靠近他們,喬嘉警覺,喝了一聲:「什麼人?」

  來人下馬,踉蹌著走到火把能照到的地方,微弱的火光映出他們的身形,是霍明錦的隨從,三人狼狽不堪,渾身是血,抬著一個男人往回走。

  沒等他們走近,傅雲英似有所覺,心跳如鼓,眼圈一紅,飛跑過去。

  「四叔!」

  三人抬著傅四老爺回到帳篷裡,把人放在柔軟的矮榻上,道:「傅少爺無須擔心,四老爺沒有受傷,只是嗆入煙塵,暫時暈過去了。」

  傅雲英挨到矮榻前,挽起袖子,絞帕子給傅四老爺擦臉。

  他穿了身粗布短褐,窄腿褲,面色蒼白,眼睛緊閉著,看上去氣色還好,就是瘦了點。

  人救回來了,她握著傅四老爺又大又厚的手,緊繃的心終於放回原位。

  傅四老爺一直昏睡不醒,喬嘉給他把脈,說:「不礙事,睡一覺就好。」

  傅雲英給傅四老爺蓋好被子,扭頭問那三個默默坐在角落裡給自己包紮傷口的錦衣衛事情的經過。

  錦衣衛愣了一下,道:「四老爺和其他人一樣被抓去挖藏寶的礦洞,我們先混進去把他救出來,之後放一把火,二爺再領著人衝進去殺……」

  他一句話沒說完,旁邊的人猛地抬起手狠狠拍他一巴掌,他唉喲一聲,疼得齜牙咧嘴。

  打他的人瞪他一眼,把他的話接著說下去:「我們救人,二爺衝進去抓人,其他人在後山石橋那兒等著把他們一網打盡。」

  傅雲英不動聲色,謝過他們。

  三人咧嘴笑了一下,繼續低頭包紮。

  傅雲英回到矮榻邊。

  霍明錦是去殺人的,而不是來抓人的。

  傅四老爺安然無恙,袁三和王府護衛都鬆了口氣,一連奔波,提心吊膽了這麼幾天,人人筋疲力竭,很快背靠著背睡著了。

  帳篷裡鼾聲如雷。

  傅雲英沒有睡,一手托腮,坐在矮榻旁想心事。

  天邊慢慢浮起魚肚白,淡淡的亮光照進帳篷裡,一夜喊殺聲過後,山中寂靜無聲,不聞鳥鳴。

  帳篷外遙遙傳來馬蹄聲,她小心翼翼從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大睡的護衛中間走過去,掀開簾子,走出帳篷。

  山上的火早就熄滅了,濃煙陣陣,昨天青翠秀美的山峰此刻只剩一片焦黑。

  山林中躍出一匹通體墨黑的神駒,馬上之人一身大紅交領袍,手中提刀,殺的人太多,刀刃已經好幾處捲起,鮮血一滴一滴順著往下淌。

  他跨坐馬上,神色冰冷,目光陰沉,宛如修羅。

  傅雲英往前走了幾步。

  霍明錦看到她,怔了怔,手中腰刀滑落下來,叮的一聲,掉落在地。

  她抬腳走了過去,彎腰撿起地上的腰刀。

  霍明錦垂眸望著她。

  她直起身,忍著刺鼻的血腥味,雙手捧著刀遞回給他。

  霍明錦沒有接。

  她輕聲說:「我四叔救回來了,謝謝您。」

  霍明錦眼皮低垂,抬起手,接過腰刀,握緊,手腕不易覺察地抖了兩下。

  「哐」的一聲,他還刀入鞘,翻身下馬。

  傅雲英伸手想幫他牽馬,他扯住韁繩,看一眼她發青的眼圈,道:「守了一夜,回去休息。」

  不等她說什麼,牽著馬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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