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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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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0 16:45: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說實話,如今「楊澤」的行為很有些出格,天下側目,野心昭然若揭。

  若楨泉軍和濟王真被引到平陽,魏景與之大戰,軍士疲乏軍備大耗。這當口,皇帝再下旨怒斥楊澤不臣,而後命北軍安王合兵圍剿,恐大幾率能打魏景一個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還不是最關鍵。

  最關鍵是魏景來不及造勢,將在大義上完全落於下風;另外益州道狹,增調軍隊和軍備很不方便,剛大戰一場還沒來得及補充的魏景,恐處境堪憂。

  最大程度削弱魏景實力,趁機一舉殲之。

  不得不說,這戰策不錯,齊田等人連續多天紮根皇宮,也不是沒有效果的。

  只是,魏景怎麼可能讓自己落入這般困頓的境地?

  他冷冷一笑。

  「伯言所言甚是。」

  趕在皇帝出手之前,將身份公告天下,是目前己方最佳的破局之法。

  其一,傅皇后母子的冤屈天下皆知,檄文寫得好了,大義上完全不落下風。

  其二,楨泉軍和濟王。

  這兩方如今實力雄厚,故而皇帝才打著讓其削弱魏景站力的好主意。但這主意吧,前提得是二者不知魏景身份才能用。

  敵人的敵人即使成不了朋友,存在也是利大於弊的。

  毫無疑問,楨泉軍和濟王一旦知悉魏景真實身份,必然會選擇坐山觀虎鬥。

  少了這二個勁敵,即便皇帝召天下諸侯來援,效果也差得遠了。

  不齊心,不盡力。

  魏景壓力將大減。

  他本是此意,之所以前兩日沒提出來,概因邵箐母弟未曾安全抵達,他不欲刺激魏顯。

  魏景沉聲道:「我意,即日擬檄文,三日內佈告天下。」

  ……

  對策議定,魏景卻不急著討論檄文內容,他垂目拈起一紙信箋,盯了片刻。

  邵箐一看,正是那張匿名信。

  她問:「也不知這送信者,究竟是何人?」

  是啊,究竟是誰呢?

  說實話,這封匿名信來得太及時了。

  若非它,他們固然能從蛛絲馬跡之中抽絲剝繭,繼而推測真相,但到底需要時間,很容易就晚了。

  檄文造勢,需要醞釀過程;傳信回益州,增兵和糧草的籌備,都得消耗時間。

  一步慢,步步慢,一旦失去先機,形勢必將更加嚴峻。

  這究竟是誰?第一時間就送來了這麼一封準確的情報,他是出於什麼目的呢?

  邵箐為什麼會用「他」?

  因為她看過很多次這紙信箋,其上筆勢開闊,剛勁有力,透於紙背,隨意揮墨不過短短十來個字,屈金斷鐵的氣勢躍然而出。

  不是邵箐長他人志氣,一般女子寫不出這麼一手力道氣勢皆十足的字。

  這也正正切合當初的猜測,這人應當時身處安王大營,而且不是個尋常兵卒。

  問題回到原點,誰?

  張雍忍不住說:「呃,會不會是徐蒼?」

  當年張雍認識的徐蒼,也是個能託付於後背的好兄弟。義薄雲天,鐵骨錚錚硬漢子,拋頭顱灑熱血。往昔情誼絕不摻假,對方愧疚難忘舊主,偷偷通風報信,可能性不小。

  且除了徐蒼,張雍也實在是想不出還有誰了。

  他們在安王陣營中真不認識多少人啊。當初北軍中上層遭遇大清洗,是有那麼幾個人僥倖不死被貶往西南。後安王奉旨接手荊州南陲兵馬,這幾人順理成章就成為他營下武官。

  但其中,益州諸人熟悉的就一個徐蒼。

  畢竟當年越親近魏景者,下場就越糟糕,不是人人都有徐蒼背景的。徐家中立且樹大根深,他這才幸運不但沒死,貶謫後還能繼續當武官。

  「我認為並非徐蒼。」

  接話的是季桓。

  就是因為徐蒼這背景,所以季桓認為不是他。

  徐家五代同堂,一府上下數百口。當初徐蒼會因為家族不得聽從安王之令,在黔水兩岸搜捕魏景。那到了今時今日,他還能在這個風口浪尖,冒著滿門傾覆的危險,給魏景傳信嗎?

  在朝廷立場,魏景是逆王,一旦消息走漏,觸動洛京皇帝那根敏感的神經,徐家必遭滅門之禍。

  益州等人已知曉徐蒼曾協助搜捕魏景了,因為這是安王當初啟用徐蒼的最大理由,在安王大營那是人人都知,無任何隱秘可言。

  張雍季桓各執一詞,兩人辯了幾句,張雍撓撓頭: 「呃,那先生你說,會是誰啊?」

  「我也不知。」季桓搖搖頭。

  不過他道:「只是,這世上任憑是誰,所作所為總不會無緣無故。此人心思不出三種。其一,不滿安王;其二,不滿皇帝朝廷。其三,……」

  他聲音變得凝重:「其三,便是算計我等。」

  不要以為消息準確就必定是好事。第一次準,第二次準,三四次也準,在你放鬆警惕的時候來一則假消息,足以致命。

  「伯言說得沒錯。」

  魏景扔下信箋:「不管此人是誰,有何目的?日後若再有信箋,我等亦不可輕信。」

  一切得相信自己的判斷。

  魏景對這個送信者,一直持審視態度,既然沒有線索,那就暫且擱下。

  他抬眼看張雍:「日後汝等若對陣徐蒼,萬不可鬆懈警惕之心。」

  話罷,魏景又看了陳琦等人一眼。

  雖說對陣無父子,但未免諸人因信箋生出微妙好感,他特意敲打一番。

  張雍等人肅立拱手,忙道:「謹遵主公之令。」

  季桓贊同,一事罷,他又問:「主公,這檄文您欲如何擬?」

  季桓本想著這檄文是自己負責起草的,但誰知魏景聞言,頓了頓,卻道:「我親擬。」

  如烏雲蓋日,他眸中頃刻有暗色覆上,暗暗沉沉,冰冷陰鷙再窺不見深處。

  ……

  三月十六,魏景發檄文告天下。

  天下震動。

  「蓋聞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國之衰,民之難。吾生為魏氏之嗣,當內以匡扶父兄安萬民,外蕩平外寇護社稷為己任,並為此殫精竭力,已二十載矣。然不知人心之險惡,……」

  「……慈母胞兄慘遭屠戮,東宮毀於一炬,悲哉痛極。母后賢德,皇兄愛民勤政,然尚不得善終乎?……」

  魏景先追憶了昔日理想,並陳明他為此付出的努力。話鋒一轉,他痛陳昔日母兄之慘死,一心驅逐敵寇後所遭遇的背叛。

  以上所作所為,概出於先帝之手,但檄文中並沒有半句涉及先帝。

  魏景一氣呵成的草稿,其實並不是這樣的,他恨極那位禽獸般的皇父,口誅筆伐,恨不能將其掘棺鞭屍。

  是季桓勸住了他,可以陳冤屈,可以鳴不平,但用事實來陳述更合適。先帝再心如蛇蠍,那身份也是君父,言語過激,很容易遭遇衛道士的攻訐。這就與發檄文的目的有所悖逆了,達不到最佳效果。

  必須得有個度,引起人的憤慨,卻不讓人反感。

  道理魏景不是不懂,但他只是過不去心裡那一關,心腹和妻子反復勸說,他最後妥協了。

  但後面有關當今皇帝的部分,就沒那麼客氣。

  接著魏景的著墨重點,乃黔水刺殺極搜捕一事。他痛陳當今心思陰險,惡毒無信,欺騙天下臣工百姓。黃河大堤,事涉百萬黎民,然其為了些許私心,竟腰斬治河良策,致使大堤崩決,汪洋澤國,浮屍遍地,瘟疫處處,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

  如此無信無德之人,難配君位,他當秉承胞兄遺志,取天下而救萬民。

  洋洋灑灑一大篇,到了最後,已不僅僅是個人仇恨,為了先太子遺志,為了天下萬民,魏景當破舊立新,還九州一個朗朗青天。

  慷慨激昂,振聾發聵。

  傅皇后所出二嫡皇子,視民若子如皇太子,勤政務,用賢能,文德綏海內;驍勇善戰如齊王,驅韃靼,滅胡虜,武功赫赫名揚天下。

  昔日這二位的隕落,多少人痛心疾首,捶胸頓足。

  雖說君權至上,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如此作為,如何不教人暗下憤慨?

  尤其是新帝登基這幾年,戰亂頻發,民不聊生,兩相對比,越發讓人追惜前者。

  魏景的檄文一發,如同輻射一般迅速擴散,所過之處,無不引起滔天巨浪。

  振臂一呼,響應者眾。

  有本仰慕太子齊王者,又憂心這幾年天下大亂黎民受苦,遂大喜過望,立即收拾細軟,往平陽而來。

  也有亂世尋明主者,認為齊王乃諸雄之最,可一展其志。

  還有昔日不滿先帝所為而憤而辭官者,或和新帝意見不和的致仕老臣,或果決,或略猶豫,很大一部分都攜家眷老小,奔往平城。

  其中有一位,是前太子之師,三朝元老龐曾。

  龐曾年六旬,當年大變他重病在榻,聞驚訊竟好了一半,掙扎著爬起來上朝力爭。當時新帝初登基,要一不做二不休殺了魏景,就是龐曾率著一群諍臣苦苦相爭,這才爭取到流放西南兩千里的折中之法。

  聞得他至,魏景親自迎了出來。

  「殿下,殿下!」

  鬚髮皆白的龐曾跪下見禮,被魏景親自扶起後,痛哭流涕:「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哭聲雖帶哀痛,但更飽含歡欣,蒼老嘶啞卻觸動人心。魏景忽想起當年黔水之畔,妻子曾經對他說,「你並非孤身一身,你至少還有我,還有一干竭力出言護你的諍臣」。

  心潮湧動,他回頭看了她一眼。

  邵箐眼角微微濕潤,卻目光瑩瑩,正含笑看著自己。

  魏景深深看了她一眼,這才轉頭,勸慰龐曾。

  到底歷經三朝風雨,龐曾人雖老,心智卻堅,很快止住老淚,神色一肅,對魏景道:「殿下,臣得訊天子震怒,當有大戰即興,您需慎之又慎啊!」

  不是所有人,都對魏景未死的消息歡呼雀躍的。

  這頭一個,就是當今天子,魏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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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洛京,皇宮。

  「他竟然還敢發檄文?!」

  那一紙慷慨激昂的檄文被完整抄錄,隨信報一起奏報到大楚天子御案前,魏顯匆匆看罷,怒不可遏。

  「他可知何謂君?何謂父?何謂孝忠?!」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不孝。何謂父子?何謂君臣?

  魏顯一把將檄文撕了個粉碎,震怒:「如此不忠不孝之人,還敢發檄文傳告天下?!」

  而最讓他氣恨的是,此檄文一出震動天下,同情附和甚至為其憤慨者眾多,甚至一度蓋過了指責逆王的聲音。

  他大楚朝的黎明百姓,竟然有這麼多欣然逆王沒死的!

  魏顯重重喘著粗氣,一把將御案上所有筆墨奏摺統統掃了落地,猶自不解氣,又恨恨踢了御案兩腳。

  滿室宮人內侍噤若寒蟬,齊田等了等,道:「陛下,也不知那逆王怎就突然發了檄文?我們先前所議之策,已不能再用。」

  他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魏景這毫無徵兆就發了檄文,實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難道消息有所走漏?

  只是不管如何,當務之急是重新制定戰策。

  之前,君臣日夜商議,終於就目前局勢得出了一最佳良策。

  和魏景猜測的一樣,果然是先利用楨泉軍和濟王,讓二者率先攻打平陽郡,消耗魏景的實力。緊接著,皇帝就下旨圍剿「楊澤」。

  益州封閉,要補充兵卒和軍備費時不少,剛經歷過大消耗的魏景倉促應戰,己方將佔據最大優勢。

  戰場上,拼的從來不是個人武力。

  朝廷勝算大增。

  可惜現在,魏景的檄文發得很及時,被引向平陽郡的濟王和楨泉軍立即就停下了,不進反退,二者明顯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態勢。

  至關重要的消耗戰打不成了,先前計策盡付流水。

  魏顯臉色陰沉如水:「擬詔,逆王魏景目無君父,不忠不孝此等逆渠,罪該當誅。召令天下諸侯州郡,兵發平陽,共誅逆王!」

  剿殺逆王,乃必行之事。

  利用濟王和楨泉軍此策無奈落空,只能退而求其次。

  天下諸侯州郡各懷小心思,中央漸難約束,這個魏顯自然是清楚的。但要說徹底失去控制吧,還沒到這程度,個個都還以大楚之臣自居的。

  既是大楚之臣,魏景附逆乃先帝親定的罪名,如今天子這般明明白白下召,諸侯不多不少,都得出點兵馬。

  天下之大,湊起來就是一個不小的數目。

  另外,魏顯已騰出二十五萬北軍,連同安王麾下能調動的十八萬。

  「六十萬大軍,共伐逆王!」

  ……

  皇帝的打算,目前濟王還不知道。

  他現在的心情,多少有些複雜。

  魏景居然沒死?

  接獲消息當時,他正在用午膳,驚得端碗的手一抖,滾燙的湯水立即撒了自己一身。

  燙得他立即跳了起來,但他也顧不上了,一邊跳著一邊震驚地問:「說了什麼?孤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事實證明,濟王並沒有幻聽。

  一份檄文他足足看了一盞茶功夫,說實話他心情是很複雜的,以為死了的嫡出弟弟沒死,還佔據益州橫空出世。

  局面其實對他有些不利,因為他是打著得皇父臨終遺旨的名義起兵,為嫡母嫡兄復仇,並撥亂反正。

  魏景的檄文雖並沒涉及他,但上面明明白白說了他兄弟母子遭遇的淒慘不平,隱斥先帝明罵當今,其實已經將濟王的說法反駁了一個徹底。

  自然是當事人的說法更讓人信服的。

  濟王師出無名,他很明顯就是因覬覦皇位而造反的。

  說實話,挺尷尬的,但很詭異的,濟王震驚過後湧起一種暢快。

  「哈哈哈哈,那魏顯怕不是被唬得屁滾尿流了吧?」

  濟王幸災樂禍,又連連下令宮中暗探,仔細探聽皇帝和太后的反應,報於他知。

  除了幸災樂禍以後,他立即叫停西進的大軍,和楨泉軍十分默契停戰,雙方不進反退,將戰場騰出來,準備在後方觀戰。

  對此,儲竺卻有不同見解:「殿下,齊王說一千道一萬,都是為了奪取天下而來。此人極善軍事,若留之,他日必成心腹大患啊!」

  「殿下,大敵當前,我們可與朝廷暫摒前嫌,先攜手將逆王殲殺,日後再作打算。」

  儲竺連日苦勸濟王出手,和朝廷一起殲滅魏景。楊舒對此,意見卻截然相反。

  「儲先生此言差矣,我方大敵,乃朝廷乃皇帝。大敵之大敵,即便非友,於我等亦有益無害也。」

  楊舒神色肅然,拱手道:「殿下,兩虎相爭,兩者俱傷,坐山觀虎鬥,有大利於我等。」

  自開戰以來,楊舒屢獻良策,愈發得濟王看重,如今地位已僅次儲竺之下,二人也是明爭暗鬥。儲竺見楊舒一張嘴,就將他的建議反駁得徹徹底底,大怒。

  「楊舒,你怕是有私心吧?」

  儲竺冷哼:「楊舒,你表妹是齊王妃。我聽聞,這齊王極愛重王妃,哼哼,想來你也不止一個去處。」

  這質疑得明明白白,奇恥大辱,楊舒玉白般的面龐怒而漲紅,「儲竺!你敢胡言亂語污蔑與我?!」

  他倏地轉向濟王:「殿下,昔日楊某落魄,得殿下青眼,知遇之恩,肝腦塗地難以報也。齊王妃是楊某姨表妹不假,只是楊某再未與她聯絡,對殿下更無半點異心!」

  一段話擲地有聲,儲竺冷哼正要駁斥,卻見濟王已站起,親自扶起楊舒:「子明之忠,我從不疑也。」

  他又看向儲竺:「儲先生,此等話語,日後再不可說。」

  濟王想了想,道:「兩位之言,俱出自肺腑,孤之心甚慰。只是,孤略想了想,還是覺得穩坐觀戰更合適一些。」

  造反到了今時今日,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不管魏景死沒死,濟王的策略是不會變的。他考慮過後,維持原來坐山觀戰之策,溫言安撫了儲竺幾句,命諸人散去不提。

  儲竺憤憤瞪了楊舒一眼,大步離去。

  入得自己的房舍,他憤怒的表情卻斂起,眉心緊蹙。

  主子給的任務沒能完成,本來他見濟王的表情已有些許鬆動了,都怪那個該死的楊舒!

  但木已成舟,他不得不儘快將任務失敗的消息傳回去。

  ……

  荊州,酈陵。

  「楊舒阻止,儲竺勸說失敗,濟王束手旁觀!」

  安王看罷密報,臉色沉沉。

  濟王魯莽驕橫,又信重儲竺,本來煽動一下不是沒有機會的,可惜還是失敗了。

  對此,衛詡卻沒多少驚詫:「此事本不易。」

  事不關己,濟王何苦摻和進去?一場大戰,不管是否能殲殺魏景,朝廷必定損兵折將,坐收漁翁之利不好麼?

  只要濟王還沒蠢笨到家,就不會摻一腳,此事成功率本來就小,也沒什麼好嗟歎的。

  安王扔下信報:「好端端的,這齊王怎就廣發檄文佈告天下了?」

  這麼及時,讓最佳圍剿計劃流產。

  「莫不是走漏了消息?」

  他疑,洛京人多眼雜,也不是沒這個可能。抑或,是北軍收縮兵力讓魏景察覺了異常?

  若是後者,魏景心智之過人,讓安王忌憚更添幾分。

  「皇帝詔書這兩日就發,你準備率多少兵馬出征?」

  圍剿齊王,安王也是主力之一,前幾日,就已接到皇帝密信讓他做准畚。

  安王抿唇:「諸關隘城池,除必要守軍,餘者盡出!」

  和皇帝一樣,剿殺魏景,才安王眼下最看重之事。不管內裡有多少小心思,如今悉數斂起,先殺死魏景再說。

  衛詡心算了算:「那就約十八萬將士。」

  如今安王麾下,本有近四十萬將士。可惜先前平陽一戰,折了近九萬。荊州地域寬廣,這各處守兵得留約十萬。這樣的話,正召集的兵卒約十八至二十萬。

  安王眸色暗沉:「傳令,即刻備戰!」

  ……

  三月二十一,在魏景廣發檄文的第五天,大楚皇帝在洛京皇宮痛陳逆王不忠不孝,野心昭著。接著,他詔天下諸侯州郡,發兵共討逆王。

  詔書告天下,如意料中一樣,身為大楚之臣,各地即使再不願意蹚渾水,那也不得不應詔多多少少湊了兵將。

  陸陸續續地,湊出了十八萬諸侯軍。

  比魏顯預料中的還要好了那麼一點。

  除了與濟王楨泉軍對壘的北軍,各處必要守軍,魏顯盡力騰挪,共二十五萬精悍北軍。

  還有安王十九萬大軍。

  浩浩蕩蕩,往荊州平陽郡而來。

  ……

  「阿箐,洛京皇帝下詔,集結兵馬六十萬,南下豫州,伐我。」

  半夜,突有急報至,魏景披衣出,片刻後他回來,對擁被坐起的妻子這般道。

  他語氣平靜,邵箐卻慄然一驚。

  終於要來了!

  魏景這幾年位置一路向上,增訓兵卒乃始終不變的要務,如今麾下兵馬近四十萬。

  益州封閉,封死各處道口,所需守兵不多,但為穩妥計還得留幾萬下來。

  能調動的約三十五萬大軍。

  三十五萬對陣六十萬,此戰之艱險可想而知,就算有過心理準備,邵箐這一刻手心仍沁出了冷汗。

  她呼吸緊促。

  「阿箐。」

  魏景聲音依舊平靜,昏暗中,幽深的眸子閃過一抹勢在必得的厲光。

  「此戰若勝,魏顯將再無力阻擋於我。」

  朝廷不會再有第二次圍剿他的餘力,身份所帶的負面印象將消彌殆盡,在中原徹底站穩腳跟,復仇又踏出了堅定有力的一步。

  衝破桎梏,逐鹿天下。

  ……

  鏗鏘有力一語罷,魏景俯身,準確覆上妻子的唇,重重一吻,低聲道:「阿箐,明日我先命人護你回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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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三月下旬,魏景令下益州,浩浩蕩蕩的益州兵過金牛道,穿漢中,從湯谷道而出,奔赴平城。

  哨馬出出入入,晝夜不歇,大大小小的訊報匯總,平陽郡守府議事大堂,燈火終日不滅。

  糧草,輜重,戰策等等,反復商議。

  以平陽郡東、南邊境為防線,駐兵陰山關、南潞、隨城一帶,互為犄角之勢,嚴陣以待朝廷聯軍。

  四月初,魏景將率大軍赴東南前線。

  在此之前,他先命心腹將妻子護送回漢中郡。

  ……

  破曉。

  第一縷陽光落在平城古樸的城垛上。

  魏景護妻子馬車出西城門,親送出二十里。

  「夫君。」

  邵箐撩起車簾,笑道:「官道寬敞,護衛充裕,你回去就是,很不必再送。」

  她知道,他很忙。

  邵箐臉上笑盈盈,實際心中半點輕鬆不起來,雖魏景沉穩鎮定一如往昔,但她清楚,此戰很不容易。

  幾年以來,這還是首次提前將她送回大後方。

  免他後顧之憂,是自己目前能給予的最大助力,邵箐沒絲毫異議,她努力表現輕快,好讓他更放心。

  魏景打馬靠前,握住她的手:「阿箐莫憂,待戰罷,我便回來接你。」

  這回他可不能再失信了。

  眾目睽睽,不好親近,魏景加重手上交握的力道,暖熱的溫度透進皮膚,彷彿要炙燙她的血肉。

  「好。」

  彼此對視,一瞬不瞬,邵箐用力回握,輕輕道:「我等你。」

  千言萬語,只匯成這一句。

  什麼大殲敵軍,什麼凱旋而還,此時統統都想不起來,她心中唯一願,盼他平安。

  久久凝望,二人終是分開,魏景駐足道旁,一路目送車隊遠去漸漸不見,這才一扯馬韁,飛馳折返。

  邵箐一直挑起一線簾子回望,倏地撩起,探頭追視一行膘馬消失在遠處。

  「元兒,殿下此戰必勝。」

  車裡還有不止邵箐,孫氏見女兒久久不願收回探出的身軀,心疼,忙壓下憂慮柔聲勸慰。

  邵箐回神,放回車簾坐下,扯唇笑笑:「嗯。」

  正心神恍惚的寇月聞言,也喃喃道:「對,此戰必勝的。」

  寇月也在車上。

  此次一同折返大後方的,還有許多非戰人員,由寇玄所領,邵柏最近就跟在他身份學著處理政務。

  魏景身份公告天下後,震撼的可不僅僅是外面的人。莊延寇玄范亞呂澗等人簡直嚇掉下巴,又驚,又喜,一時手足無措。好在一場大戰隨即興起,個個忙得腳不沾地的,倒能很快拋開驚詫,消化事實。

  要說前後區別,還是有的,諸人態度難免更謹微了幾分。魏景倒還好,他一直都威勢十足的。邵箐這邊明顯感覺和從前有差別了,個個畢恭畢敬,玩笑打趣一時再聽不見。

  她也挺無奈的。

  唯獨寇月這單純姑娘態度一如既往。

  說姑娘也不太對了,年前寇月已和顏明成了婚,還火速有了身孕,雖月份不大但也不好顛簸,邵箐馬車是最舒適的,就把她也喊了上來。

  顏明這回也隨大軍出征,寇月擔心是必然的。

  「殿下乃戰神,必能擊退強敵。」

  摸了摸微隆的腰腹,她努力揚起笑臉,對邵箐母女這般說道,又用力點點頭,說服自己。

  孫氏應道:「必是!」

  戰神麼?

  戰神也是血肉之軀呀。

  邵箐略怔忪。

  魏景每次出征,她總免不了牽掛,此次達到頂峰,但邵箐從不說喪氣話,須臾打起精神,握拳:「是的,我們在漢中靜候佳音就是。」

  此戰雖難,但一定能勝的!

  ……

  類似的話題,季桓也在說,他道:「此戰雖不易,但一旦大勝,我們將穩立中原。」

  不再是剛從益州冒頭的偏僻之軍了,魏景此戰若勝,將躋身當世幾大雄主之一。

  此消彼長,危與機並存,這將是一個新的大臺階。

  魏景目光沉沉,直眺東方,下令:「出發!」

  ……

  在邵箐過湯谷道,於最近的城池永縣落腳,焦急等待前方戰報之時。

  魏景已率大軍奔赴東線,陳兵陰山關至隨城,隔著荊水和桐川,與浩浩蕩蕩而來的朝廷聯軍兩軍對峙。

  六十萬大軍,營帳延綿百里,夜色中極遠距離眺望,依然能看見瑩瑩隱光。

  季桓道:「敵軍勢眾,倍於我軍,幸而兵將出處甚多,人心不齊,某以為,諸侯聯軍才破敵關鍵。」

  「伯言此言甚是。」

  這十八萬諸侯軍,明顯就是被推出湊數當炮灰的,誰能甘心?

  人心浮動,士氣不振,這是肯定的。

  但這麼明顯的破綻,敵軍也肯定清楚,不會輕易露出來的。開戰後作為主力的,肯定是北軍和安王軍。不消耗了這二者,諸侯聯軍是不會被動用的。

  急不得,需靜候良機。

  目前要對付北軍和安王軍,合起來也四十多萬,不容小覷。

  魏景收回視線:「我方應以不變應萬變,待敵動,伺機擊之。」

  ……

  兩軍對峙,雙方都十分謹慎,觀望了足足十餘日,開始互相試探。

  北軍悍名,果名不虛傳,單兵素質強,反應迅速,打起來極棘手。對陣尚且無父子,普通兵卒把腦袋別在褲腰上也是為了溫飽養家,面對舊日主帥不管內心有否感慨,金鼓一響,該衝鋒的也不得半點延誤。

  魏景對此全無半點波動,意料中事,上了戰場,就是你死我活的敵人。

  幾次交鋒下來,各有輸贏,不過因動作不大,雙方未有多少損傷。

  魏景相當有耐心,沉著以待,而聯軍有朝廷壓力,不得不率先有了大動作。

  四月二十,精兵十萬,夤夜奔襲,飛奪陰山關。

  陰山關一失,益州軍左線再無屏障。

  敵軍來勢洶洶,魏景卻靜候已久。他命張雍激戰半夜後佯裝不敵之勢,關門搖搖欲墜,終被撞開,敵將吳奕大喜,立即下令全力進攻。

  全軍士氣大振,立即往前疾衝。誰知剛進一段,忽有兵卒察覺不對,腳下黏黏膩膩,仔細分辨,硝煙掩蓋下竟一地桐油。這當口火箭嗖嗖,「哄」一聲赤紅火焰連片,還在勇猛前進的敵軍慘嚎奔跑著。

  未進關的敵軍大驚失色,連忙急退,誰知這時兩邊山嶺鼓聲大作,旌旗招展,竟有益州軍埋伏與此。

  其實陰山關口一帶林木稀疏,並非藏兵好地點,此乃魏景虛陣。但吳奕身陷火海,副將驚慌失措下,立即中計,連連下令急退。

  銅鑼明響,令旗揮舞,敵軍倒能勉強列出隊形,可惜指揮上的失誤是致命的,敗退敵軍正正落入了魏景的埋伏圈。一場伏擊戰來得又快又兇猛,在敵軍援兵趕至前,已迅速結束戰鬥,潮水般退回已火焰全滅的關口。

  率大軍來援的敵軍主帥高賁,只能恨恨看著關門「砰」一聲,重重在面前閉闔。

  「他娘的!」

  忘了說,此次朝廷統軍之帥,乃北軍大將高賁,監軍則是太尉齊田。

  非常熟悉的兩名字,一個曾是先帝放在北軍之中的心腹,當初魏景一中伏,高賁立即持聖旨符節,以雷霆之勢接掌北軍,並大力協助新帝清洗軍中上中層將領,牢牢掌控。

  另一個更了不得,齊田是平海侯傅竣的「心腹」,當年在血洗傅氏,血洗東宮一黨,他可是出了大力氣。

  魏景居高臨下,冷冷俯瞰黑壓壓的敵軍:「我必殲此二賊。」

  首次大捷,殲敵十萬。

  魏景趁機出兵,繞隨城,在敵軍援軍回營時突襲。士氣低落的聯軍倉促應戰,瞬間落於下風。幸而高賁經驗豐富,指揮得宜,這才勉強站穩腳步,開始反攻。

  又是一場大戰,但魏景並不戀戰,在己方優勢漸被敵方人數消彌之時,他果斷下令,按原計劃撤退。

  聯軍再敗,減員達六萬。

  兩戰兩敗,元氣大傷,人數上的優勢已被狠狠消彌,士氣大落。

  高賁不敢再輕易進攻,退回已方大營,雙方對峙,進入僵持狀態。

  ……

  這麼一僵持,就持續了一個多月,魏景倒是沉著已對,但高賁和齊田卻不行了,兩人的壓力越來越大。

  聯軍中軍大帳。

  齊田眉心緊蹙:「高將軍,恐怕不能繼續對峙不動了。」

  朝堂壓力很大,兩人並非沒有政敵的,上次大敗後攻訐鵲起,好在皇帝給壓下去了。但後續又僵持了這麼久,彈劾二人的奏摺更多了,雪花般呈往皇帝案頭。

  這還不是大問題,大問題是皇帝也開始有意見了。

  拖得越久,皇帝越焦躁,另外幾十萬大軍糧草壓力十分之大,真的無法再拖了。

  高賁咬牙:「那就只能戰了。」

  對敵戰策,這一個多月裡議論過無數遍,突襲吃了大虧後誰也不敢輕動,且找了找去也沒有找到敵軍適合偷襲之處。只能選擇正面開戰。

  但一想起正面開戰吧,高賁煩躁,對陣齊王他心裡發虛啊。

  作為昔日齊王手下一大將,他最清楚這位戰神之名可沒有一點水分的,剛開戰有一倍兵力還好,可現在,現在……

  且減損那十幾萬軍士,有近十萬是北軍,其餘的安王人馬居多,都是精銳啊。

  齊田心裡也很不踏實,沉吟片刻:「要不,讓安王增召援兵?」

  兵力朝廷已無法再騰挪了,那安王呢?荊州是安王地盤,不管是糧是兵,要調動都方便。

  高賁一喜,忙讓人把安王請來。

  安王一聽,眉心當即蹙起:「荊州五郡,我確實還有十萬將士,只是正駐守各郡關隘重鎮,絕不可輕易挪動。」

  荊州是他的大本營,安全是第一位的。

  齊田立即接話:「荊州東有揚州屈牟,確實不好輕動,只是荊州西卻倚崇山峻嶺,外敵無法觸及,守軍少些無妨。」

  齊田和安王,一個先帝留給當今的重臣,一個在潛邸就是心腹,皇帝登位後成新舊兩派,鬥得火花四濺。齊田固然不會體察安王難處,但是吧,在外敵當前的此刻,他說得確實有理,不是無故尋釁的。

  「殿下,此戰若不勝,你我恐怕……」

  高賁附和,並道:「況且逆王一旦大勝,休整後荊州必是攻伐首選之地。」

  高齊二人一同施壓,安王面沉如水,沒有立即同意,卻不得不答應回去考慮。

  他是得慎重考慮,高賁齊田說話不大好聽,卻是實情,此戰若敗,不提皇帝,荊州確實是魏景下一個攻伐的最佳之選。

  衛詡聽罷:「只是若召援,起碼得五萬。」

  不然根本沒效果,一兩萬的,召了和沒召沒啥區別。

  大將陳昂略算了算:「這麼一來,咱們毗鄰益州的兩個內郡,就幾乎空虛了。」

  荊州西兩郡,崇山峻嶺的另一邊是益州,守住關口倒不怕益州軍從西攻來。況且,現在益州也空虛。

  關鍵的是二郡的北部,北邊和平陽郡接壤,一旦實情被魏景知悉,魏景目前確實騰不出手來攻二郡,但難保後續。

  所以,若是調兵,絕對不能讓魏景知曉虛實。

  謀士郭淮道:「殿下,或可採用障眼之法。」

  毗鄰平陽郡的關口不動,其餘內外郡反復調動,夜間進行,用馬尾縛樹枝揚塵之策,偽裝回城兵卒不少,造成一種五郡平均調兵的表像。

  障眼之法,虛虛實實,掩而藏之。

  計策甚是高明,安王頷首:「子淵此策可用。」

  他終於下定決心,調軍增援。

  「王通郭淮,你二人返回酈陵,安排此事。」

  「得令!」

  「陳昂徐蒼,你二人加強巡防,不得有誤。」

  「標下得令!」

  ……

  一連串軍令下,陳昂王通徐蒼等將齊齊領命。

  徐蒼神情動作和旁人一般無二,但安王聽得他的聲音後,心中卻微微一動,抬頭看了他一眼。

  等諸將魚貫而出後,安王盯著晃動的營帳,略略沉思。

  「徐蒼,是齊王舊將。」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魏景發檄文之事,那檄文發得那般恰到好處,讓他當時忍不住懷疑,洛京走漏了風聲。

  衛詡一聽即懂:「徐家一府幾百口,都在洛京。」不過他也不在意:「你若存疑,使人盯一陣就是。」

  安王頷首,略想了想,招了心腹進來吩咐幾句。

  ……

  徐蒼,是個觀感比較敏銳的人,他似乎感覺到了若有似無的注視感。

  猛回頭一看,一排持矛巡卒聞聲望向這邊的,見是他和陳昂,遂收回視線,繼續巡邏。

  「徐兄弟,走,去我營帳,咱們先商議一二。」陳昂拍了拍他肩膀,聲音一如既往粗大。

  徐蒼垂了垂眸,復抬起,笑道:「好!」

  ……

  聯軍中軍大帳。

  安王的答覆很快就回來了,高賁齊田鬆了一口氣。

  「有了安王這五萬增軍,好歹能填補一些先前的損耗。」

  好歹湊夠了五十萬。

  高賁說是這麼說,但心裡依然沒能徹底踏實,唉,和先前的六十餘萬還是有一段差距的。

  那逆王兵力並沒減損多少,現在還是三十五萬。

  高賁在帳內來回踱步幾圈,他這樣子,明顯仍是忌憚魏景,齊田見了,眉心忍不住重新蹙起。

  他不善軍事,但道理還是懂的,未戰先怯,敗了一半。

  齊田和心腹謀士解良對視一眼,在彼此眸中看見相同的憂慮。

  解良琢磨半晌,道:「主公,高將軍,其實我們未必一定得大敗益州軍。」

  什麼意思?

  「陛下忌憚逆王,我們若能設法誅殺此人,亦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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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0 16:46: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皇帝忌憚的,唯有一個齊王。

  若能成功誅殺此人,就算沒能打勝仗,那好歹也及格了;倘若乘著益州軍群龍無首,後續能趁機大敗之,那更是赫赫戰功,揚名天下。

  擒賊先擒王。

  咋一看,確是妙計。

  高賁一聽卻煩躁:「誅殺齊王,說得倒挺輕巧的。齊王身處中帳,數十萬大軍團團拱衛,要哪個刺客能摸進去,老子把腦袋擰下來給他當夜壺!」

  說得忒輕巧了,誰不知道老娘是個女的呢?

  擒賊先擒王,說誰不會說,問題是你能殺得到嗎?

  口號,巡邏,一層接一層,交叉分佈嚴絲合縫,任憑身手再出眾的刺客,也無法偷偷摸到中帳。一被發現就是死路,軍營從來都不是講究個人武力的地方,你再能打也只是一個人。

  就這麼說吧,齊王肯定恨死他和齊田了,也沒見他潛入己方大營,直接把自己和齊田給殺了?

  簡直白日做夢!

  高賁本煩躁,武將多粗豪,嗤之以鼻之餘,唾沫星子噴瞭解良一臉。

  解良卻不介意,用袖子抹了抹臉,道:「將軍此言差矣。」

  「某於戰前,曾細細打聽過這逆王,聽聞他每逢出征,必身先士卒,對陣廝殺,從不落於人後。敢問將軍,是否?」

  「是也。」說得一點不假。

  解良一笑:「那接下來兩軍正面交鋒,如何就不能接近那逆王了?」

  接近是能接近的了,但接近的敵軍不死也殘啊。

  還以為解良能說出些什麼,高賁大失所望,搖了搖頭:「逆王武力之高,世所罕見,入敵軍陣,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無人能及。」

  這些人是沒有親眼看過齊王入敵陣,萬軍之中來去自如,刀鋒過處,熱血四濺,一倒一大片,但凡親眼目睹過的,沒有不心神巨撼。

  最關鍵石他精力之充沛,令人歎為觀止,曾大戰韃靼三個晝夜,廝殺不停,竟仍未力竭。

  齊田聽罷,臉色也沉了下來。

  魏景武力值有多高,曾為平海侯親信的他親身瞭解過,這又幾年過去了,只怕有增無減。

  帳內沉默一瞬,須臾解良大笑:「高將軍,逆王武力雖高,但也不是無人能及呀!」

  高賁霍地回頭:「你什麼意思?」

  解良理了理衣襟,對齊田一拱手:「某舊年曾聽主公言,陛下身邊有五大高手拱衛,不是可否是真?」

  這是丁化死那年的事了,當時上林苑搜索此刻萬分緊張,有人擔心聖駕安危,齊田便對幾個心腹說,皇帝身邊有高手拱衛,不怕。

  現在這麼一說,齊田也想起來,他「嘶」了一聲:「你是說……」

  這是真的,歷代大楚皇帝身邊皆有隱衛,聽聞是太祖近衛的後人,專司貼身護衛天子。魏顯繼位後,身邊有五大高手。

  這五大高手,甚至其中三個,還是齊王魏景幼年啟蒙之師。

  據聞魏景天賦過人,竟能集各家所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年紀輕輕,趕上了教導他的老人。

  不過趕上了,也不等於超越吧,他到底是年輕。

  那,如果好幾個高手一起圍攻他呢?

  「兩軍對壘之際,再輔以弓弩強陣。」解良肅容:「必能殲殺逆王!」

  這句話如旱地悶雷,震得人心轟轟,齊田高賁對視一眼,兩人呼吸立時急促起來。

  不得不說,此計不論實際操作的可行性,還是成功率,都非常之大。

  二人一時心如擂鼓。

  高賁遲疑:「只是,只是此乃守護陛下安危之高手,這,這……」

  底牌中底牌,最貼身最關乎小命的一張,這皇帝能同意嗎?

  齊田定了定神:「不管如何,咱們且試一試。」

  他立即取了筆墨,親筆密奏一封,和高賁一起署了名,立即命心腹星夜送往洛京。

  ……

  益州軍大營。

  中軍大帳。

  魏景召諸將謀臣齊聚議事,待眾人坐定,他環視一圈,道:「兩軍對峙已有月餘,半月內,朝廷大軍不得不出。」

  高賁謹慎不出,魏景也不急,他最清楚朝廷的德行,對方熬不了多久的,最多不超過兩個月,必定得出兵。

  季桓贊同:「朝廷籌措糧草頗費力,高賁確實不得不出。」

  中原多年來天災人禍頻發,糧食產量每況愈下,偏中央對地方約束力漸弱,難以徵集。益州卻剛好相反,封閉災禍並不波及,土地肥沃資源豐富,物阜民豐。

  論資源消耗,朝廷絕對拼不過魏景。

  他耐心等著,這段時間內,最重要的是嚴密把守門戶,不讓對方窺得半分空隙。

  結果很成功。

  魏景將視線投向長案上的地域圖:「接下來一戰,朝廷必得我軍正面交鋒。」

  而損耗了十數萬精兵的高賁,無論如何也得讓諸侯聯軍上戰場了。

  魏景久候的破敵戰機,已至。

  韓熙陳琦等人互相對視,面露喜色,張雍一拍身前長案:「他娘的,這群孫子好歹冒頭,終於能痛痛快快打一場了!」

  這個粗魯的,季桓無奈搖頭,也不理,拱手道:「主公,諸侯聯軍所在,正是破敵關鍵。」

  以這諸侯聯軍作為突破口,這聯軍可是足有十幾萬,一旦大亂,不可避免將大大影響敵軍全軍。

  敵軍一亂,我軍趁勢猛攻,上風一占,再難反轉。

  目前第一個難題是,如何在戰前,準確推斷諸侯聯軍的站位。

  季桓看向魏景,後者已久久注視地域圖,須臾食指在其中一處一點,一劃:「高賁,必將諸侯聯軍放在右翼中後部。」

  其實對於魏景來說,最難的還不是推測位置。

  高賁此人,曾在他帳下聽命足有五年之久,魏景對征戰風格和排兵佈陣手法都頗熟悉。高賁為人最謹慎,不用懷疑,他左思右想過後,還是會將軟肋放在最安全的位置。

  兩軍如今隔荊水和桐川對峙,荊水在右,戰場必然在左邊的桐川。桐川邊緣山丘起伏,中間卻十分平坦,也很適宜當戰場。

  朝廷聯軍列陣的東邊,唯有右翼中後部是最安全的。此處毗鄰的山丘矮且林木稀疏,根本藏不了多少兵。魏景就算戰前預料到了,想遣軍潛藏其中,待開戰作為奇兵伺機突襲,也不行。

  地利在敵軍一方,就算推測到了位置,他們還是無從下手。

  張雍「哎」一聲,季桓眉心緊蹙,其餘人也如是,帳內氣氛一下子就沉凝下來了。

  「或許,我們可從內部擊破。」

  「主公,戰時短期內未興,我們試著先從敵營下手如何?」

  魏景和季桓的聲音同時響起,話罷,賓主二人對視一眼,在彼此眸中看到同樣的東西。

  ……

  每每亂世,諸侯總會在遠近勢力中放置眼線,不論大小,不論敵友。

  市井,鄉野,軍中,衙署,或者各行各業。也未必多好的身份,比如軍中一個小卒,衙門一個力夫,廣撒網形式,收集各種蛛絲馬跡,分析對方的動向,還有就是預備不時之需。

  魏景當然不例外,他如今恰逢了這不時之需。

  ……

  朝廷大營。

  諸侯十八萬聯軍的營帳,在左後方,開戰以來都沒怎麼動過,減員是沒有的,但低落的士氣依舊沒能好轉多少。

  能好轉嗎?

  傻子都知道,被點中出來湊數的,都是諸侯預備著要犧牲的。

  雖說從軍那一刻起,就是把腦袋別褲腰混飯吃,隨時可能丟命,但那和明著被推出來送死能一樣嗎?

  營中好歹管飽,但這餅子吃在嘴裡實在沒滋沒味的。

  「聽說,不久就要出戰了。」先前損了十幾萬大軍,這回他們必定得上場。

  這消息已悄悄傳開,氣氛更加壓抑,一個看著不過十四五,尚一臉稚嫩的少年兵卒突然哭道:「我們會不會被放在最前面去?」

  齊王勇悍天下聞名,先前就大勝兩場了,他們這些並非親軍的,會不會被安排到最前面去當個肉盾誘餌什麼的?

  少年還是第一次上戰場,他嗚嗚哭著:「嗚嗚我不想死,我家裡還有老母親,她只剩我一個兒子了,大兄二兄都戰死了嗚嗚……」

  這哭聲像是瘟疫,幾處低低的哭聲又起,這一片人人眼眶發紅,氣氛壓抑。

  有高賁遣來的軍侯聞訊趕來,厲喝道:「誰竟敢胡言亂語?!動搖軍心者,立斬不赦!」

  少年嚇得不敢吭聲,但好在周圍的人俱沉默,並沒人供出他。

  找不到人,軍侯怒駡幾聲,最後神色一緩:「諸位放心,高將軍視汝等與營中其餘兵卒並無二樣,不需擔憂,諸如誘餌之說,純屬無稽之談。」

  他環視一圈:「你們都放心。」

  事實上,這軍侯的特意安撫並未讓人放心多少,反而這邊的動靜,加速了小道消息的傳播。

  像病毒一樣,短短兩日,悄悄在十八萬諸侯聯軍中蔓延開來。

  接著又有一種言論出現。

  「若真如此,不如偷偷逃了回家,還能僥倖得一命。」

  「朝廷和我們府君面和心不和,追查不嚴的。」

  「每次大戰都這麼多人戰死無法分辨身份,再不濟,就當戰死好了,另外找個地方謀生去。」

  對自己有利的,順從自己心理的,能解決眼前困境的,這些說法的傳播速度,往往是驚人的快。

  到最後,甚至不用引導,已有新的結論得出。

  「若開戰局面不利,我們佯作交戰幾下,伺機四散就是,四面八方,再尋不見。」

  未必人人出言附和,但卻幾乎聽不見反駁的言論。

  ……

  「很好。」

  魏景看罷信報,微微勾唇:「陳琦,屆時你領一千軍士,多舉旌旗,多捶重鼓,大戰開始立即動作。」

  敵軍右翼中後部那塊的山林,確實無法潛突襲之兵,但一千人還是沒問題的。

  季桓撫掌:「諸侯聯軍足足十數萬,一旦潰散,敵軍陣不成陣,趁機猛攻,必能大敗之。」

  此一戰,足可定乾坤。

  眾人擊掌稱快,帳內氣氛熱烈,戰事終於有了大進展,魏景也不拘著,微笑看著片刻,方抬手壓了壓。

  「諸位,還有一事。」

  他拿起另一封密報,遞給諸人輪看:「敵軍大營,這二日又調整了營帳。」

  戰時軍中營帳,是按照兵丁數目安紮的,若有戰損,會及時調整以免出現漏洞。

  朝廷大軍六十餘萬,本來住的有點擠。但後來損了十幾萬,一下子就空了一大塊。空了營帳收起一部分,剩下的將本來住得擠的均一均,重新安排妥當。

  但現在突然調整營帳?

  韓熙心中一動:「主公,莫不是敵方有增軍?」

  八九不離十了。

  魏景緩緩道:「只是如今的朝廷,並不能騰挪出更多的兵將。」

  諸侯更不可能給援兵了。

  那麼,剩下的唯一可能。

  「荊州。」

  高賁逼安王增軍?

  細想想,這可能性還真不小。

  然說到增援,一萬兩萬增不增並無差別,起碼得五萬以上。但據魏景所知,荊州各郡留的守軍,約十萬之數。

  魏景一看訊報,心中就是一動。

  季桓道:「荊州東臨揚州,北臨平陽,揚州屈牟和主公,這安王……」

  兩邊都是敵人,魏景較之屈牟,要兇猛太多了,正常情況下,應該會更防範魏景的。

  但現在情況卻有些不同,魏景正大敵當前,安王並不知魏景已有破敵之策,很有可能判斷他無暇分身的。

  魏景季桓對視一眼,又同時看向地域圖,目光正正放在荊州毗鄰益州的內二郡上。

  南陵郡,武陵郡。

  如果安王選擇的是重點防範屈牟,那麼很可能會多調內二郡之兵,屆時,內二郡空虛。

  魏景大戰一勝,即可馬上劍鋒一轉,立即奔襲南陵武陵二郡。

  荊州之大,比之益州不遑多讓,若得三郡,加上益州,可算得了這天下四分一了。

  蒼梧道、湯谷道,來去自如,益州的崇山峻嶺再困不住他,日後征戰中原再不會有後方掣肘。

  魏景食指點了點長案,當然了,上述只是一種推測而已,現在關鍵還是看安王如何調兵,是否真有空子鑽?

  「來人。」

  他正要下令,立即增派哨探前往南陵武陵二郡,仔細查探。但誰知這時,卻聽見外頭有一急促腳步聲直奔而來,並很快趕至中帳之前。

  「主公!有急報!」

  來人是范磬,一進帳立即跪下,呈上一封信:「稟主公,今兒下午,有個小乞兒往臨襄送了一封信!」

  臨襄,這城池作為魏景大軍的糧草大營之用,范磬莊延一文一武駐守,但今天下午的例行巡城,卻有一小乞兒送了一封信來。

  魏景被一封信喝破身份,因而決定發檄文告天下,范磬作為核心人員之一,事後也是聽說過的。

  一見小乞兒送信,對方又是給「魏殿下」,他立即心一緊。事急從權,范磬擅自拆了信,一看大驚,也不敢托外人之手,自己安排好防務,打馬疾奔兩個時辰,親自送到。

  「請主公恕擅拆書信之罪。」

  「汝無罪。」

  魏景立即接過書信,展開一看。

  「安王調內二郡守軍增援,掩眼之法,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筆力虯勁,開闊縱橫,和上次是同一個人。

  短短十來個字,剛好印證了魏景方才猜測。

  張雍站得近,也瞥見了,心下狂跳:「主公!」

  魏景卻不輕信,沉聲令:「韓熙,你馬上選人,立即奔赴南陵武陵二郡,仔細觀察,尤其幾處重鎮,不可遺漏半分。」

  「是!」

  ……

  事關重大,韓熙一連點了數十好手,領到魏景面前,魏景親自吩咐,諸人立即領命,奔赴二郡。

  至於原來的哨探,早已傳報過去,正嚴陣以待。

  三天後,消息陸陸續續送回來了。

  安王果真迫於壓力,不得不從荊州五郡中調度守軍和糧草上前線,糧草且不說,魏景欲摸清的是守軍。

  這很有些難度,郭淮這掩眼法確實上佳,若非魏景早有準備,差點被混過去了。

  六月初七,荊州五郡內的守軍陸續動了起來,有進有出,不止一次,有秩序地和附近城池關隘的守兵互換。

  出去這麼多人,回去也差不多,看上去挺像換防的。

  換防本是白日,但有些距離遠的,拖到晚上才到地方也不奇怪。

  進進出出了兩日,整個荊州都動了一遍,到了換防最頻繁的時候,調軍來了。

  那是個夜間,同樣是進進出出,四五萬軍士調出,但五郡回防的人數都差不多,彷彿是平均調度。

  但哨探們仔細觀察下,還是發現了端倪。

  南陵武陵二郡,吉江、大桑、晨陽等重要城池,三更末,大批調防軍士回城。

  馬蹄聲噠噠,夜色下塵土漫天,能判斷人數比出去時並未少多少。平日查探消息,這已經很保險了,但得了魏景特地吩咐的哨探卻並不就此罷休,冒著危險,小心翼翼湊得更近。

  漫天泥塵中,近距離下終於能看得清楚,只見這回防軍士實際竟稀稀疏疏,用馬尾縛枝葉,一人舉七八旌旗,來回奔跑,來回走動,偽裝出十倍以上的回城人數。

  哨探心下大喜,小心翼翼縮回去。

  ……

  南陵武陵二內郡皆如此,內裡空空如也。

  但和平陽郡接壤的幾處關口城池,卻悄悄增加了守軍,看來安王還是十分防範魏景的。

  不過,這樣已經可以了。

  只要堵住安王讓其無法回援,而後抓緊時間攻陷那幾處關口城池,南陵武陵二郡即如探囊取物。

  天賜良機。

  魏景看罷信報,一雙深邃黑眸目光湛然:「一旦大敗朝廷聯軍,即揮兵直取二郡!」

  ……

  近日,兩軍又開始了彼此試探,幾場小規模交鋒後,如今桐川上空硝煙彌漫,一場大戰將要觸發。

  魏景細細安排阻截安王回援的人手,再安排大勝後揮軍的荊州兵將,一一佈置妥當,待諸將臣屬散去,已是午夜。

  他精力充沛,也不累,一略得閒暇,又思念起遠在漢中的妻子。

  他忙提筆蘸墨,給妻子寫了一封信。

  「阿箐吾妻,若順遂,十日內即結束大戰,待取下南陵武陵二郡,我即回漢中接汝。聽聞武陵郡潯陽峽流,甚雄偉,我欲攜汝觀之。可好?……」

  他微微笑著,寫罷信,細細晾乾,親自封好,命親衛明日立即送出。

  順利的話,很快就能見她了。

  ……

  然在這個夜裡,朝廷大營也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悄悄發生了。

  高賁和齊田,終於等到皇帝的回信。

  同時悄悄入營的,還有三個人。

  一打開信箋,二人狂喜。

  「陛下英明!」

  原來皇帝猶豫再三,終於咬牙給出了三個隱衛,還是身手最好的。

  他令,不顧一切代價,務必殲滅逆王!

  高賁和齊田大喜的同時,心神也緊繃起來。

  絕不容有失,不然真無法回洛京見皇帝了。

  如何能更保險?更確保萬無一失呢?

  解良有主意:「主公,高將軍,您二位所在之地,必是逆王劍鋒所指。」

  一軍主帥,若戰死軍心立即大亂。另外,這二位還是齊王的大仇人。

  二人所在,必是逆王直取之處,萬無一失。即是誘餌,也是陽謀。

  高賁齊田二人秒懂,但想到齊王之勇悍,後脖子一涼,「砰砰」心臟立即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

  尤其齊田,他是個文官。

  解良想了想:「不若以安王為盾?即能削弱逆王親衛,又有混淆視線之用。」

  齊田安王是政敵,解良自然也是,毫不猶豫,他就提議將安王推出去。

  「好,既高手有了,這弓弩強陣,還請高將軍務必仔細挑選。」

  「齊太尉且放心,我俱已準備妥當。此次絕不會有失,任憑那逆王兩肋生翅,也絕逃不過去。」

  他差的,只是這高手。

  高賁齊田對視一眼,二人眼內俱閃過一抹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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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六月十四,一場大戰拉開帷幕。

  盛夏酷暑,炙熱的豔陽連續烤了十多日,昨夜一場潑瓢雷雨,並未給天地間帶來多少清爽,反而平添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潮悶。

  天濛濛亮,牛角大號吹響,沉沉的「嗚嗚」聲傳遍大營每一個角落。

  手執利刃的披甲軍士神色肅穆,源源不斷從大營各處奔出,彙集成流。整整齊齊,烏泱泱地一大片望之不絕。

  魏景身披明光環鎖鎧,手提湛金斬馬刀,親衛簇擁勒馬立住中軍之中,眉目肅然。

  紅日沖出地平線,第一縷金光投在他的身上,折射出刺目的銀芒。

  他一聲令下:「眾將士聽令,進軍!」

  大軍向東挺進,腳步聲彙集成一種聲浪,一波接連一波,地皮在隱隱顫動著,黑壓壓如海潮,迅速往前推移。

  然這種聲浪並不止一處,有另一波更大的潮汐在東而起,往西推進。

  最終,這兩撥黑色海潮在桐川中心地帶彙聚,一左一右,互相對峙。

  兩軍對壘,近百萬大軍鋪陳開來,點點寒芒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萋萋草原平日的蟲鳴鳥叫消失無蹤,桐川之上的空氣彷彿已在這一刻凝滯。

  「那處,便是逆王所在。」

  高賁往敵軍中軍位置一點,齊田舉目遠眺,只見黑雲般敵軍陣中,有一處旌旗格外密集,當中有一面赤色旗幟是最大的。

  齊田知道,那就是逆王所在。

  連日仔細調整,誅殺計劃已盡善盡美,二人一掃先前忐忑,信心十足。

  高賁齊田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眸中看見志在必得的光芒。

  這一戰,不管勝否,必能誅殺逆王。

  ……

  高賁齊田遙望敵陣中軍的時候,其實魏景亦然,千軍萬馬拱衛的朝廷中軍,他知道高賁和齊田都在。

  傅竣微笑的面龐在眼前晃過,他眸光降至冰點,一抹濃重的赤色一閃而逝。

  今日必以此二人頸間熱血,來祭奠他舅舅在天之靈!

  有「噠噠」馬蹄聲疾奔而來,小將梁丹拱手稟道:「啟稟主公,諸侯聯軍確位於敵陣右翼中後。」

  和預料中一樣。

  而陳琦,已經領著一千名軍士,背著打鼓捲著旌旗,昨夜四更便悄悄潛伏過去了。

  魏景唇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笑:「很好。」

  牛皮大鼓已經擂響,沉沉的鼓聲穿透力極強,彷彿穿過皮膚血肉,敲在人的心坎上。

  鼓聲越來越急促,當急促到一個節點。

  魏景右手探向腰間佩劍,「嗆」一聲猛地拔劍出鞘,劍尖斜指天空。

  「眾將士聽令,全力進攻!」

  ……

  「轟」一聲金鼓重鳴,吶喊聲響徹雲霄,敵軍如海潮崩潰,迅速往己方席捲而來。

  高賁毫不遲疑,舉尖,怒喝:「眾將士聽令,全力進攻!」

  兩軍氣勢磅礡,迅速向敵軍掩殺過去,狠狠死廝殺在一起。高賁舉起大刀疾衝,他能看得很清晰,敵軍中軍有一銀甲驃騎勢如猛虎,一入陣中刀光如練,慘叫聲連聲一片,悍然之勢無人能當。

  他很清楚,這就是魏景。

  高賁神色有些猙獰,但他未曾貿然輕進,等著吧逆王,不管此時多兇悍,你也將會成為一具冰涼的屍體。

  齊田和高賁的計劃確實完美,戰場瞬息萬變,二人甚至還推演了很多變化,有己方佔據優勢的,也有己方佔據劣勢,每一種情況,都能及時應變。

  但二人沒想到,實際的戰況,比想像中最惡劣的情況要更糟糕。

  剛開戰才一刻,齊田和高賁就聽見一聲喧嘩,忽從右後方突兀而起。

  大戰已經開始了,在這個百萬人馬廝殺在一起的戰場上,究竟是動作大到什麼程度的喧嘩,才能輕易引起所有人注意?

  高賁齊田一驚,忙回頭看去,只見右後方的諸侯聯軍,竟已瞬間亂成一片,不戰自潰,邊緣處已有兵卒直接把兵器一扔,拔腿就跑。

  蔓延得比瘟疫還要快,幾乎是下一刻,諸侯聯軍無人再戰,人人爭先恐後,拔腿往後方狂奔逃離。

  怎麼回事?

  為什麼會這樣?!

  他都已經把這諸侯聯軍放在最安全的位置了,這都怯戰那還當什麼兵?直接捧個破碗當流民乞兒去就得了!

  高賁登時氣得心肺炸裂:「你他娘的都是一群廢物!!」

  晃眼一看,他卻見右後方連片林木稀疏的山丘上,隱隱有顏色鮮豔的旌旗晃動,一小點一小點,密密麻麻,卻是極多。

  那位置根本就藏不了兵,哪來那麼多旌旗?

  高賁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立即就明悟,大怒:「好一個逆王!」

  他同時心下一凜,連連下令,指揮軍士堵住那個缺口。

  可惜,為時已晚。

  早在喧嘩聲起之前,魏景及麾下一干大將已有意識往敵軍右翼靠攏。喧嘩聲一起,趁敵軍驚詫一瞬,他們抓緊機會,如利刃一般,狠狠紮進其中。

  一輪迅猛急攻,順利撕開一個大口子,魏景一扯馬韁,面向敵軍中軍,喝令:「殺!」

  右後翼全空,中軍立即暴露出來,高賁齊田眼睜睜看著潮水般的精銳敵軍狠狠撲了上來。

  當中勢如破竹的一騎銀甲,毫無疑問,正是魏景。

  折射著金芒的刀鋒橫掃而過,鮮血飛濺,倒下一大片。這空隙,馬上人一抬頭,赫然看著就是這方向。

  距離很遠,其實無法對視,但高賁和齊田彷彿能感受到那兩道冰寒入骨的嗜血目光。

  二人心下一凜。

  齊田已在親衛拱護下打馬過來:「高將軍,逆王來得太快,計劃需提前。」

  想起天衣無縫的計劃,高賁心下一定,「沒錯。」

  前頭還有安王頂著,安王親率的都是荊州軍精銳,逆王一時半會殺不過來的。

  後方有條不紊地調整著,前頭安王已覺不好。

  魏景及張雍韓熙等將率益州軍精銳,氣勢洶洶殺了上來,荊州軍連忙迎敵,雙方登時死戰在一起。

  前者趁機而上,氣勢大勝;而諸侯聯軍的未戰潰逃,不得不說給朝廷陣營的士氣帶來了致命性的打擊。

  再有一個,魏景的所向披靡,真的給戰陣氣氛帶了極大的影響,益州軍銳意更勝,而荊州軍卻恰巧反之。

  長久下去,必敗無疑。

  安王舉目四顧,發現這情況並非偶然。視線所及益州軍已穩占上風,正壓著朝廷聯軍打。更糟糕的是,十八萬諸侯聯軍潰散以後,朝廷人數上的優勢不但被消彌殆盡,反倒過來正處於劣勢。

  「此戰必敗。」衛詡環視一圈,得出結論。

  和安王的判斷一樣,他立即生了退意,這荊州軍是他根本,既無法殲殺魏景,那可不能將老底都陪了上去。

  而且,他現在還想起了正空虛的南陵武陵二郡。若魏景大勝,難保他不會轉頭攻伐荊州,萬一瞎貓碰上死耗子,那就糟了。

  安王當機立斷,立即下令,鬆開口子,將益州軍放進去,然後他且戰且退,迅速率軍左後方退去。

  既然有了口子,魏景自然不會錯過,他毫不猶豫率軍殺入。但安王的退軍,卻遭遇了不少阻滯。

  范亞領的任務,正是阻截和驅趕荊州軍。這位置開闊,道路四通八達,包圍圈未合攏,而敵軍退意明顯,要一舉盡殲有點難,但驅趕追截還是可以的。

  把荊州軍往北邊驅趕,遠離南邊的南陵武陵,給我軍大勝後留出奪取內二郡的時間可以了。

  這早有準備下,驅趕痕跡並不明顯,荊州兵卒很自然就往敵軍更稀疏的方向去了。

  范亞追殺一輪,確定對方無法再抄近路,這才領兵折返。

  ……

  荊州軍趁機一退,戰場上就剩下十來萬的北軍。

  要對陣數十萬益州軍,即使北軍再悍勇,也沒有三頭六臂,況且盟軍一再退散,這對軍心和士氣是致命性的打擊。

  兵敗如山倒,己方頹勢已明顯。

  高賁齊田目眥盡裂,二人咬牙,好一個安王,好一個安王!

  事到如今,唯有誅殺了逆王,而後將功折罪。

  有安王逃戰在前,方致使敗局,這屎盆子扣不到他們頭上。

  二人定了定神,開始沉著按計劃行事。

  說是按計劃行事,其實高賁而齊田也不需要什麼動作。兩軍激戰,二人一個主帥一個監軍,就算不是逆王大仇人,對方也會直奔這裡來的。

  此乃陽謀。

  來了。

  更近了。

  高賁沉聲下令:「準備。」

  ……

  魏景大破敵軍,一路率軍直直殺入敵軍中心,已經能看見,赤色的帥旗之下,馬上之人正是他昔日手下叛將,高賁。

  這麼說也不對,高賁一直都是他那父皇的人,人家可沒叛過。

  還有一個熟悉的面孔,齊田。

  齊田身邊精衛團團拱護,正瞪大眼睛看著他,面上無法遮掩的恐懼之色。

  一刀橫掃千軍,阻擋魏景的敵將已頭頸分離,頭顱高高拋起,脖頸間一腔鮮血噴濺而出。

  點點溫熱的殷紅濺在他的臉上,血腥味濃重撲鼻而來,魏景無丁點在意,他毫不猶豫一夾馬腹,率軍掩殺上前。

  他一雙染上赤色的黑眸泛著冷光,和猶掛鮮血的刀刃一樣寒冰,看得高賁齊田二人血液彷彿都在這一瞬間凝固。

  「殺了他!!」

  就在魏景距離高齊二人只剩三四十丈的時候,高賁眉目一厲,怒吼一聲,如同旱雷,悶悶滾響在鮮血滿地的戰場上空,

  與此同時,三道人影從普通兵卒處一躍之出,閃電般襲向疾奔而來的魏景,刀刃寒芒閃爍,直取魏景頸部胸腹三處要害。

  而更早一步的,是激射而出的流星鏢,已直取魏景心臟咽喉。

  經驗豐富的三人,角度十分刁鑽,時機恰到好處,共事多年,彼此配合早天衣無縫。

  看似暴起一招,實際極其厲害,驟不及防間,馬上人絕無避開的可能。

  幸好魏景的動作提前了一息。

  早高賁表情變化的那一瞬間,忽有一種極致的危機感襲上心頭。這是一種在生死之間反復磨煉後才生出的直覺,幾乎是在同時,他腳尖一點腳蹬,瞬間原地拔起。

  「叮!噗噗!」

  流星鏢深深鑲嵌入血肉之中,神駿的玄黑寶駒登時人立而起,長聲痛苦嘶鳴。

  「叮叮噹噹」兵刃交擊,魏景早已與那三名隱衛戰在一起,雙方你來我往,短短瞬間已交手數個回合。

  這三名隱衛,其中二人乃魏景武學啟蒙者,一照面,他就把人認出來了。

  沒想到雙方還能見面,再見面會是這般情景。

  魏景並沒多少詫異,能一代一代當皇帝隱衛的家族,子嗣一出生就被灌輸忠誠觀念。對現任皇帝忠誠,對非篡位的下一任皇帝忠誠,能被選中者,忠誠程度更是毋庸置疑。

  這些人,毫不猶豫執行魏顯之令,並沒什麼值得驚奇的。

  反倒是魏顯連隱衛都一口氣派出三個,除去他之決心,真已到了不顧一切代價的地步。

  魏景冷冷一笑。

  他身手較之三年前,又有精進,要單打獨鬥,他能勝之。

  只一打三,暫時還能支應,但長久肯定不行。

  但若這三人想就此殺他,卻也未必,因為還有突圍離開這一條路。

  不過魏景在驟看見這三人的那一刻,就知道高賁齊田肯定有後手,不會讓他輕易突圍的。

  果然,魏景和這三人剛展開纏鬥,高賁已怒吼:「弓弩強陣!」

  原來中軍一塊,竟足足隱數千偽裝的弓弩手,其中還包括高賁本人的親衛,統統都換了。弓弩手一見隱衛出手,立即擲了長矛,解下甲衣下擺掩蓋的特製短弩,已迅速列陣,呈弧形將對陣的三人圈住。

  「射!」

  特製的精鐵短箭,射程而穿透力驚人,數千支閃著銀光的箭矢激射而出,「嗖嗖嗖」如暴雨一般,任憑你身手冠絕天下,恐怕也無法再箭陣當中支撐多久。

  「啊!啊啊!」

  慘叫連連,箭陣範圍中,不管敵軍我軍,統統無差別誤傷。而身為箭雨目標的四人這一小塊,壓力更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四人急閃並揮刀,勉強將鐵箭格擋,但其中一個隱衛動作稍慢一息,左臂「呲」一聲,被一支鐵箭貫穿,鮮血立時染紅衣袖。

  沒錯,高賁和齊田,並沒有因為隱衛是自己人,就手下留情。

  實際上要用弓弩陣,也根本沒有辦法手下留情,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只能如此。

  三名隱衛目中閃過一抹哀色,其實在弓弩陣出現那一刻,他們就明白了。

  也罷,為陛下盡忠,即便身死,亦是應當。

  收起所有個人情感,三人肅穆凝神,用盡全力攻擊魏景,纏住他,格殺他。

  魏景真真險象環生,這三人完全不要命,即使受傷也沒有緩下半點攻勢,他既要與三人交戰,還要格擋躲閃飛蝗般的箭雨,壓力陡增。

  這般苦鬥半盞茶,他左小腿一痛,一支鐵箭貫穿血肉,血流如注。

  這麼下去是不行的,撐不到益州軍殺入重圍攪亂箭陣,他就該身死當場了。

  可惜的是,這三人攻勢淩厲配合默契,纏得很緊,他未窺到絲毫脫身空隙。

  越是危機,魏景越是沉著,他沒有絲毫紊亂,因為他知道,韓熙張雍等人不會聽之任之的。

  果然,又過了盞茶功夫,身後傳來大動靜。

  「狗娘養的崽子!你爺爺狗皇帝!一干陰損雜種陰損至極,一天天的不幹人事!」

  是張雍的大嗓門。

  魏景一陷危機,身側親衛精兵立即在箭雨下倒了一大片,張雍韓熙等人目眥盡裂,可惜那箭雨實在厲害,根本無法接近。

  想殺了弓弩手?

  高賁齊田早有防備,眾軍迅速圍攏,就算不動站著任殺,一時半會也殺不進去。

  眾將又急又怒,好在歷事多,沒有慌亂,迅速想到一個就目前而言最好的法子。

  敵軍有弓箭手,他們也有,他們還有盾兵。

  己方弓箭手迅速趕至,集結成陣。

  敵軍箭陣的對面陣地,是目前唯一被己方佔據的,僅有的辦法就是從這方向以箭陣還擊,以求擊潰給魏景減輕壓力。

  但眼前有一個重大難題,高賁特地準備的強弩鐵箭射程遠,比普通箭矢要遠出不少。於是,盾兵和弓箭手結合,頂著箭矢冒險推進。

  韓熙張雍范亞等人親身上陣,不畏死,終於抵達箭矢射程能觸及敵軍弓弩手的距離。

  「放箭!」

  藤盾拉開整齊縫隙,箭矢激射而出。

  「啊!啊啊!」

  為了能更密集精準發箭,開始高賁方的箭陣是沒有配備盾兵,見益州軍一方的動作急急指揮盾兵上陣,略晚一息,箭陣登時亂了亂。

  但好在準備還是充分的,馬上就重新有序起來了。

  有序歸有序,但阻滯還是不小的。

  配了盾兵,發箭只能從盾牌間的縫隙動作,這就給瞄準排位等等方面帶了極大的影響。另外,還有益州兵在不停放箭,並不要命地試圖一點點逼近。

  盾兵,益州軍壓制,箭雨立即稀疏了不止一半。

  魏景壓力大減。

  沒錯,四個人中,只有他壓力大減,其餘人不減反增。

  局面逐漸利於對方,就等於他們的任務面臨失敗。

  而魏景武學天賦確實驚人,短短幾年不見,身手又精進不少,面對三人圍攻,雖處於下風,但仍有條不紊,未見險象環生。

  不能再等了!

  三人默契對視一眼,忽地放開所有防守。包括對魏景,也包括對箭矢的,三人猛提一口氣,用盡全力使出生平最得意的絕招,向中心的魏景猛攻而去。

  咽喉、心臟、背心,寒芒閃動,來勢兇猛。

  這是要同歸於盡!

  魏景心猛一沉,三人來勢洶洶,他不得不放棄格擋和躲避箭矢,全力應對對方的劍鋒刀刃。

  然三人早有預料,在全力攻擊的同時,在魏景身前的兩人往旁邊一閃,將魏景正面徹底暴露在箭陣之前。

  「叮!噹噹!」

  魏景深吸一口氣,閃身並迅速橫挑,堪堪避過並挑飛三道致命寒芒。然就在這個電光火石之間,迎面而來的數支精鐵短箭卻已瞬息襲至跟前。

  他勉強側了側身,躲過頭頸三支,最後二支避無可避,「嗤嗤」兩聲悶響,深深貫穿他的身體。

  一處在左大腿,而另一處赫然竟在胸腹位置。

  他呼吸陡然一窒。

  「哈哈哈哈哈哈,好!做的好!」

  三名隱衛瞬間被紮成馬蜂窩,於此同時,高賁狂喜的大笑聲響起。

  冰寒鐵箭入體的劇痛襲來,四肢百骸被彷彿這一息被凍結,他餘光卻見箭陣之後,高賁齊田欣喜若狂。

  魏景勉強提了一口氣,一手提住其中一名隱衛的屍首,用以擋箭,另一手已閃電般拔下兩支鐵箭。箭陣因他重傷驟停了一息,他乘這個空隙,用盡餘力猛地一拋。

  兩支鐵箭如閃電,銀芒一閃疾奔而至,在力竭停下之前,剛好貫穿高賁齊田二人眉心。

  狂笑聲戛然而止,高居馬上的高賁齊田尤帶著狂喜表情,倏地氣絕栽倒。

  可惜魏景已無法親眼目睹了。

  最後拋出兩支鐵箭,他再無法支撐,在韓熙張雍等人的驚怒喊聲之中,身軀一滯,「砰」一聲重重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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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主公!!」

  眼睜睜看魏景胸腹中了一箭,正正傷及要害,只是此刻的箭雨,仍未曾停下。

  韓熙立即將藤盾一推,直接就衝了出來,在主子墜地那一瞬及時趕到,他來不及做什麼,只能一撲一轉身,以身軀為盾,將主子牢牢護住。

  韓熙肩臂立即中了兩箭,好在張雍陳琦後腳已經趕到,二人奪了一個盾牌故而慢一拍。

  有盾牌頂著,幾人忙一把扶起魏景:「主公?主公!」

  一切變化不過發生在一息間,魏景並未昏厥,他唇畔溢出一絲血絲,強提一口氣掙扎站起。

  戰場上,高賁齊田一死,敵陣中軍瞬間大亂,箭陣已經潰了,慌亂迅速蔓延往外。

  外有如狼似虎足一倍的益州軍,內主帥監軍戰死群龍無首,即便是曾經所向披靡的北軍,這一刻士氣也被壓抑到最低點。

  兵敗如山倒,崩潰就在一瞬間。

  益州兵重重圍困的喊殺聲中,在即將面臨死亡的那一刻,不少人面露絕望。

  魏景感覺體力在飛速流逝,他漸難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在這當口他勉強提起最後一口氣。

  「解下兵刃,降者不殺!反之,一律殺無赦!」

  男聲端凝而沉穩,一句一句,清晰順風送出遠遠。

  頓了半息,「啪」地一聲長矛落地聲響,一敵卒在大刀落在頭頸之前,扔下兵器,抱頭蹲下。

  眼前卡頓彷彿被打開了開關,「哐當」「哐當」接連不斷,不過數息時間,兵刃擲了一地,自中軍往外已降了一大片。

  不少人猶豫了一下,也慢慢放下手裡的長矛刀刃。海潮一般,往外擴散。

  大局已定。

  魏景那口氣也撐到了極致,短短一句話後他呼吸急速,鮮血濡濕內衫,浸透鎧甲,沿著下擺「滴滴答答」往下,已渲染了腳下一小片黃土。

  他眼前發黑,有些站不住了:「張雍,范亞,你二人立即按原定計劃,率兵奔襲南陵武陵二郡,……」

  魏景聲音越來越來輕,韓熙等人心急如焚,一邊催促醫者,張雍虎目含淚,和范亞跪下:「標下領命!」

  「……韓,韓熙陳琦,此處交予你二人,務,務必迅速收編降兵,重防各處關隘……」

  魏景最後想說,他沒大事,不許告知夫人,讓她白白擔憂。

  但這話還沒出口,他一口氣泄了,陡然昏厥。

  「主公!」

  「主公,主公!」

  現場瞬間大亂,韓熙顫抖著手,趕緊去探魏景頸脈和呼吸。

  還好,雖微弱急促,但還是有的。

  「軍醫!」

  「軍醫死哪去了!」

  「快,快啊!」

  陳琦和韓熙直接把魏景一架,幾人小心翼翼地抬著他急速往回奔。

  剛奔了一小段,就遇上急趕而來的顏明等人了。

  顏明是被小將梁丹橫架在馬上疾奔而來的,顛得他七葷八素,本要破口大駡,但一見魏景這情形,他心下一凜忙閉上嘴巴,幾步就衝了上來。

  一試呼吸脈搏,又伸手一探,魏景中箭在上腹部偏左的位置,精鐵短箭深深紮入,但好歹沒徹底穿透。

  顏明呼了一口氣:「再上兩寸,他就不用治了。」

  「那現在呢顏大夫?」

  短短一瞬,韓熙等人手心都冒了汗,也不嫌棄顏明說話難聽,忙不迭追問:「那現在怎麼樣了?」

  「快取金針來!」

  顏明神色肅然,聲音很急促,命強硬撕開魏景鎧甲:「我無十足把握。」

  就算不是必死,但這等重傷,就算華佗在世,也不敢斷言說一定能把人救活。

  「五五之數。」

  顏明撩起眼皮子,瞥了眼魏景緊閉的雙目,想起初見時對方重傷帶毒那虛弱模樣,沒多久又活蹦亂跳了,心裡倒又給他添了一成。

  這人倒夠堅韌的,六成吧。

  顏明心裡想著,手上卻一點不慢,魏景鎧甲立即被設法小心撕開,梁丹忙忙解下身上背的藥箱,取出金針。

  顏明屏氣凝神,連連給魏景紮了十數針,又取了兩粒藥丸,一顆褐黑,一顆赤紅,黑的讓魏景硬咽下去,紅的壓在舌下。

  救治來得很及時,但難關還在後面,顏明站起:「趕緊抬回去,儘快拔箭!」

  張雍等人不敢再問,都是武將誰不知道這種傷凶多吉少,顏明能說有五成把握,已是醫術精湛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魏景迅速被抬回己方大營。

  拔箭是第一個大難關。

  該慶倖的是時間太緊,這批短箭是最簡單的樣式,來不及鑄倒勾,也來不及淬毒,否則恐怕連顏明也該束手無策。

  皮肉微微割開,猛地一抽,深嵌短箭被抽離,魏景悶哼一聲,鮮血噴得顏明一頭一臉,如泉般從傷口噴湧而出。

  顏明顧不上抹,迅速用乾淨厚帕按壓傷口,又進行止血急救。

  鮮血一度有止不住的勢頭,險之又險,好在最後關頭還是堪堪止住了。

  麻布繃帶纏了一層又一層,整個營房充斥著濃郁的血腥味,折騰至夜間,顏明臉色發青:「熬過前頭這幾日,才算真熬過去。」

  第一關過去了,後面還有第二關,困難程度並不比剛才容易。

  季桓仔細看了看魏景,後者臉色蒼白如紙,呼吸如絲。

  他神色凝重,抹了抹臉上已乾涸的血跡,退出營帳,再次命人飛馬回漢中,務必儘快將夫人請來。

  剛才拔箭,劇痛讓魏景清醒一瞬,他勉強睜了睜眼,嘴動了動,幾不可聞喃喃一句「勿告知夫人」,就再度昏厥過去。

  然實際上,這等大事季桓並不敢瞞,在魏景尚未被抬回營帳那會,他就使人飛奔回漢中報訊了。

  顏明也立即否決了魏景這話,與時下的醫者相比,他對於醫毒二術有著很多個人的見解,其中就包括類似患者意志力方面的。

  尤其他本人也重傷過一回,切身體會後有了更深的領悟。他說,務必要把邵箐叫來,越快越好。

  夏日夜間的蟲鳴鳥叫讓人煩躁,季桓眉心深鎖,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大大帳。

  他不信神佛,但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有祈求。

  祈求主公有驚無險。

  祈求夫人儘快趕至,好歹助主公一臂之力。

  ……

  邵箐接訊的時候,她正在看魏景給她寫的信。

  開戰兩個多月,他除非正交戰當中,否則一天至少一封信,有時兩封,不管多忙,只有有一點閒暇,就急不迫待給她寫一封信。

  他從來都不說自己忙,但邵箐還是知道,因為他的筆跡有時會有些許變化,略略潦草,信也明顯短一大截。

  好在,近段時間短信都沒接到過了。他告訴她,他已有破敵之策,想來大破敵軍應不遠矣,順利的話,還能一舉取下荊州二郡。

  邵箐一開始是很擔憂的,思念,惴惴不安,隨著這一封封的信,局勢終於明朗,勝利在望,她一顆心放下大半,開始數著日子盼他回歸。

  他說要回來接她的。

  上回失了信,他耿耿於懷,在信上強調了好幾次,還說取下荊州二郡後,要攜她去看潯陽峽流。

  旅遊麼?

  那當然是很好很好的。

  匣子裡一攢了厚厚一遝的信,滿溢快要裝不下了,邵箐一封封拆開重新又看了一遍。

  最後拿起那封他說帶她去旅遊的那封,摩挲著信紙,端詳著熟悉的筆跡,她微微一笑。

  雲鬢花顏的年輕女子端坐妝台前,昏黃燭光投在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大銅鏡,映在她眉眼間,一片柔和。

  靜謐,柔美。

  但這一切,很快就被一陣軍靴落地的沉重腳步聲打破了。

  腳步聲很急,甚至是急速奔跑的,桐川大營距湯谷道將近六百里路,小將梁丹跑死了兩匹膘馬,硬是用了一晝夜的時間生生趕到。

  他一身染血戰甲,「砰」一聲跪於階下,仰面一臉急切雙目發紅:「「稟夫人,主公胸腹中箭,危矣!」

  「你說什麼?!」

  邵箐猛站起時帶倒了信匣,近百封信淩亂撒了一地,她顧不上收拾急急奔至房門前,乍聞噩耗。

  腦海空白一瞬,眼前一黑,她身軀晃了晃,頭暈眼花手足發軟竟難以站立。

  但邵箐下一瞬就站穩了。

  「快!備馬,我現在就去桐川!」

  ……

  邵箐從沒想過,自己能騎這麼快的馬,從漢中到桐川大營,她僅僅用了比梁丹多了一個時辰的時間。

  風塵撲面,她甚至忘了帶個斗笠擋一擋;盛夏正午的烈陽直射而下,炙烤得人的的皮膚一陣陣熾疼;水分流失嘴唇乾疼,她甚至忘了需要喝一點水。

  一切的一切,邵箐統統不覺,心急如焚的她只一意打馬狂奔,盼望早一刻趕到她夫君身邊去。

  她祈求滿天神佛,保佑他平安渡過,只是咀嚼著胸腹中箭,深深貫穿這些字眼,她心臟無法控制地一陣陣顫慄。

  這種傷,還身處醫療條件落後的古代,她不敢再想。

  甚至,甚至她如何急趕,都兩三天多過去了,這,這……

  「不會的,夫君在等著我!」

  臉上有涼意,一抹滿手淚,她努力集中精神,不許自己多想,咬牙又狠狠揚鞭。

  駿馬吃痛,更快了幾分。

  邵箐是在入夜時分趕到大營的,桐川硝煙餘韻仍在,血腥味揮之不去,她絲毫不覺,狂奔至中帳前勒停馬,人翻滾了下來。

  是真翻滾,雙腿僵硬她無法站住,直接往地上撲,剛出來的季桓見狀大驚,也顧不上男女之別,趕緊上前扶住。

  「季先生,夫君如何了?」

  邵箐顧不上其他,仰臉急問。

  她嗓子嘶啞,但映入眼簾的是中帳親衛林立,燈火通明,最壞的情形肯定沒發生,她繃緊的心弦陡然一鬆,但還是很怕,仰臉看向季桓的目光甚至帶祈求。

  祈求他不要說出不好的話來。

  邵箐滿面塵土,鬢髮散亂,一雙大大的杏目泛著血絲,嘴唇乾裂,她來得是這麼的快。

  兩天沒闔眼的季桓也是憔悴至極,他歎了一聲,說出的消息沒有最壞,但也不好:「主公重傷,仍瀕危,顏大夫說,這二日若能醒,才能確保無礙。」

  魏景這二日一度垂危,又高熱不退,最後他都挺過來了。但目前仍處於危險期。顏明原話的是,這兩日若能醒,才算轉危為安了。

  否則,……

  顏明不懂細菌,但他已知道病房需嚴格保持清潔,不用解釋,邵箐即便心急如焚,也去仔細清洗乾淨才匆匆進了中帳。

  急步奔入內賬,首先映入眼簾是一張如白紙般毫無血色的面龐,魏景雙目緊緊閉合躺在行軍床上,胸腹、腿部纏著一圈圈麻布繃帶,上頭染有褐紅血跡。

  濃郁的苦澀藥味,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愈發顯得他張臉蒼白如紙,脆弱,彷彿一撕就碎。

  心臟彷彿什麼抓住狠狠一擰,整個胸腔登時一窒,這突如其來的痛楚太過強烈,邵箐不得不微微彎腰,蹙眉按住心臟位置。

  她眼淚刷刷落下。

  她不是第一次見魏景重傷昏厥,但對比起黔水時那種更理智的擔憂,這一瞬的心臟疼得彷彿要窒息。

  她眼前一陣陣發黑,扶了扶,她幾步衝上前,撲跪在他床邊,用力握住他的大手。

  「夫君,夫君我來了。」

  他的手有點燙,大概是剛剛發熱才緩下來。邵箐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頸動脈和呼吸,微弱如絲,輕得彷彿隨時都會停滯。

  「夫君我來了。」

  她喉頭哽咽,將他的大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你睜開眼看看我。」

  邵箐知道意志力的重要性,她也真的情難自控,屋裡還有軍醫童子輪值守著,但她一點不在意,低低哭著:「你不是和我去看峽流麼?我來了,你可不能騙我!」

  往昔這個屹立如山,仿若風雨不侵的男人,不過一轉身,就這麼氣息奄奄地躺著這,隨時都有可能……

  「不!」

  她緊緊抓著他的手。

  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明白過生命的脆弱,她原來這麼輕易就可能失去他,徹底失去,永遠失去。

  這一認知與眼前虛弱蒼白的面龐重疊,重重擊中她的心坎。

  她左胸處無法抑制地一陣陣絞痛,她拼命搖頭;「不,不,不要!」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搠住了她,她不要失去他,她絕不能失去他!

  曾幾何時,她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外來者,孤身一人最好不過,但今時今日,她發現自己已無法接受失去他。

  沒了他,這世上她就真孤身一人了,孤零零的,無人再為她的喜而喜,也再無人為她的憂而憂。

  「嗚嗚,夫君!」

  擔憂,恐慌,悲傷,統統化作淚水,泉湧而出。淚水浸潤了臉頰那隻大手,可惜這回,大手始終沒有動一動,為她拭去淚水。

  邵箐淚不盡,嗚嗚咽咽大半個時辰,乾啞的嗓子澀澀地疼著,她不停地喊他。

  「夫君,你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以後都聽你了,你快醒醒。」

  「夫君,……」

  淚眼朦朧間,卻恍惚看見他枕畔放置著一束金燦燦的物事,仔細一看,原來一束賞玩用的精緻算籌,五六根,用染了血的細細綢帶小心紮著。

  「這是主公隨身所攜之物,我們不敢輕動,就先放在此處。」藥童見邵箐愣愣看著,忙仔細解釋。

  事實上,魏景的貼身放置在胸前暗袋的,雖然不知道他為何這般珍重這小玩意,但誰也不敢亂扔,見一點點也不礙事,就放回他的枕邊。

  邵箐當然知道這是什麼,這還是她給他的。那日魏景拒絕了史女,她表示給他加一分,還笑說就這算籌來算分。

  這六根算籌他寶貝得很,因為城池不久居,他甚至不肯留下,每每離開,總會揣上這幾根寶貝算籌,貼身放著,就怕丟了。

  愣愣地看著,眼前一片朦朧,隔著淚光,那根染上他鮮血的綢帶渲染出一片赤色,一圈又一圈,絞痛了邵箐的心。

  她失聲痛哭。

  不是低聲嗚咽,不是無聲落淚,她捂住臉,無法控制自己渾身顫抖哭了出聲。

  「夫君,是我不好,我不對!」

  這一刻,她無比痛恨自己的怯懦,痛恨自己的謹慎,讓他苦惱,讓他神傷。

  「我改,我從現在就改,我再不和從前一樣好不好?」

  在這一刻她決定要積極去愛他,感受他,拋開過於謹慎的理智,努力學著跟上他的步伐。

  在生與死面前,她發現一切都微不足道,所有糾結和怯懦都已黯然失色。

  人的生命其實很脆弱,這麼容易就瀕臨了絕境。

  沒了他,她孤零零的,這世上再無眷戀,既如此,那麼還有什麼好糾結的呢?

  從現在開始,她願意努力追趕,很努力很努力地追趕。她唯一恐懼的,只是晚了遲了,徹底錯過了。

  「夫君,夫君我很快的,你等等我,你不要丟下我!嗚嗚不要!」

  她不知道要趕多久才能趕上他,或許只需一刻,或許一年,也可能兩三年,她真會很努力的,等等我。

  「嗚嗚求你了,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眼淚如潮,模糊了視線,鈍鈍的疼從頭腦深處蔓延,眼前一陣陣發黑,她努力睜開眼,親吻著他的掌心,

  一遍又一遍,從掌心至指尖,不厭其煩。

  久久,久到她聲音嘶啞,彷彿砂石磨礪過般語難成句,這隻被她淚水浸透的修長大手,終微微動了動。

  「……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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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0: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很虛弱很輕微的聲音,指尖輕觸臉頰的動作也細小,驟一瞬恍惚是幻覺,但落在頭腦昏沉的邵箐耳內,卻猶如洪鐘。

  她猛地抬頭,對上一雙黝黑的眼眸,裡頭倒映著盈盈燭火,還有她的臉。

  魏景醒了,他正努力伸手觸撫她通紅的雙目:「……我,沒事,莫要哭了……」

  再哭怕是又要頭疼了。

  這一雙熟悉的黝黑眼眸正凝視著她,捧在手心的那隻大手輕輕點觸著她的臉龐,邵箐狂喜:「真的,你真的醒了?」

  她抓緊臉畔的大手,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

  魏景翹唇,虛弱的微微笑,很小幅度地點頭。

  是啊,他終於醒過來了。

  其實這段時間,他的意識並非完全昏沉的,但一開始確實無法感知外界。他在黑暗中徘徊,忘了自己是誰,來自哪裡去向何方,也不知自己要幹什麼?

  漫無目的地徘徊,很久很久,久得他感覺很累,有些走不動了。

  正當他想停下來的時候,忽有一聲輕泣穿透無邊無際的黑暗,清晰落在他的耳中。

  他一震,幾乎是馬上,甚至不需要想,這是他妻子的哭聲。

  所有的所有,由這聲輕泣揭開,一切記憶湧上心頭。

  他想起自己是誰了,來自何方去向何處,要幹的究竟是什麼。

  低低的哭泣一直未停,苦痛,哀傷,她哭著喊他,讓他不要丟下她。

  他拔足狂奔,一切疲憊煙消雲散,他忽有了無窮力氣,越奔越快,他回喊,讓她不要哭,他馬上就來。

  他一直狂奔,不知疲倦,要尋找他妻子。

  可惜的是他一直無法找到她,她不停哭著,愈發哀切,聲音越來越啞,要發不出聲了,但她還斷斷續續哭著喚他。

  泣血般的啼哭。

  他心急如焚,拼命奔跑著,掙動到了極點,他終於擺脫了沉沉黑暗,睜開了似有千斤重的眼簾。

  魏景努力輕觸她的臉,要給妻子拭淚水,「莫哭……」

  「我不哭了!」

  邵箐已一抹臉,站起急喊:「快,快來人!夫君醒了!」

  她頭暈腿麻,起得太快險些一頭栽倒,但她立即站穩了:「存山呢?快讓存山來!」

  早有藥童奔去喊了。魏景剛一睜眼時,寸步不離守著的軍醫藥童就發現了,大喜,藥童飛速奔出,軍醫忙上前先一步扶脈。

  邵箐忙讓開位置,她緊緊靠在床頭,盯著軍醫執起他的手腕,又回頭撫了撫他的蒼白的臉和鬢髮,放柔聲音喜道:「我們很快就好起來了。」

  魏景對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邵箐還真沒說錯,顏明很快就過來了,細細扶脈檢查,頷首:「危機算過了,仔細養傷,後續好生調養,便無妨礙。」

  他肅了兩天的眉眼也是鬆了鬆,先前是真兇險,萬幸這人還真是非常堅韌的,這麼快就醒過來了,是他預料中的最好情況。

  帳內諸人喜形於色,季桓忙問:「那我家主公可能調養如初?」

  因顏明有言在先,越早醒,他才越有把握恢復如初,否則拖得越久,他也難說。故季桓有此問。

  「醒得算早,情況也不錯。」

  魏景傷在要害位置,但不幸中的大幸,並未傷到重要臟器,顏明已經仔細查探過了,醒得及時,熱也徹底退了,後續只要魏景不作死,他挺有把握的。

  邵箐大喜:「有勞你了存山。」

  帳內一掃先前凝重緊繃的氣氛,顏明也罕見笑了笑,他隨即讓眾人立即散了,莫要打攪魏景養傷。

  諸人忙不迭退了出去,顏明則新開了一張方子,要去親自煎藥,魏景叫住他。

  他聲音幾不可聞:「……存山,勞你替夫人扶脈。」

  邵箐情緒一激動,宿疾就得犯,魏景醒了她精神大振,頭疼竟消了大半,行動說話也算自如,但魏景哪裡看不出來?

  顏明給邵箐扶了脈,又詢問了一下近況:「比從前好了些,若按這速度,再過幾年,症狀就漸消了。」

  「只切記痊癒之前,這頭部不可再碰撞,大喜大悲也儘量少些。」

  老調重彈將注意事項又說了一遍,顏明匆匆下去煎藥,另外他說可以先給魏景餵一些米油。

  邵箐宿疾漸癒真是個大好消息,魏景精神一振,虛弱無力說太多話,他目露喜意。

  這模樣看得邵箐難受又心甜,她趁著軍醫藥童沒留意,俯身親了親他蒼白的唇:「我們先吃點米粥,可好?」

  好。

  他唇動了動。

  邵箐心裡發堵,又親了親他。

  會好起來的,現在不是好了麼?

  魏景醒了,理智回籠,邵箐很快就振作起來,接過藥童捧來的一碗米粥熬出的稀油,試了試溫度,小心翼翼地餵他。

  除了手,誰也不敢挪動魏景身體其他位置,就算此時餵食,也只能是這般一小勺一小勺餵給躺著不動的他。

  妻子給他餵吃的,魏景顯然很高興,視線放在她臉上未移開過,乖乖地咽了下去。

  顏明說勿多餵,只敢餵了小半碗就停了,用了吃食,魏景精神略好了一些,能堅持到顏明的藥煎好。

  邵箐坐在床沿,握著他的手低低和他說話,眼睛熱熱脹脹的,不用說肯定紅腫得厲害,她摸了摸:「是不是很醜?」

  不醜。

  他微微搖頭,很美呢。

  他是認真的,且這時候了還不忘心疼她,趕路只怕是吃了大苦頭,又懊惱,他明明囑咐過不許告知驚嚇她的。

  一雙黝黑的眼眸中流露很多情緒,邵箐將他的手握緊,捧到心口位置:「你服了藥睡下,我再歇息好不好?」

  手掌碰觸的位置能感覺心跳一下接著一下,清晰得正如妻子珍而重之的態度,魏景忽就更歡喜了起來,他微笑:「好。」

  很輕很微的聲音,夫妻倆相視而笑。

  顏明速度不慢,說話間藥很快就端來了,邵箐忙接過,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餵。

  顏明暗嘖嘖兩聲,不過好歹沒撇嘴這次,坐下來又扶了扶脈:「行了,傷好好養就是。」

  話罷他打著哈欠走了。

  這態度說明情況還是往好的方面發展的,邵箐欣喜,不過魏景到底還很虛弱,服了藥沒多久,就再次沉沉睡去。

  邵箐小心將他手放下。

  魏景身上仍有不少星星點點的血跡,但俱不在傷口附近,現在能不折騰就不折騰,擦身什麼的只能過幾天再說了。

  季桓進來勸她休息,照顧主公是持久的活,可不能先累垮了。

  邵箐當然明白,她問了幾句戰況,又囑咐季桓等人要安排輪流休息,也莫熬壞了。

  季桓應了,之前魏景情況未明,哪有人有心思歇息?如今大喜消息一出,總算能躺下了。

  邵箐確實很累,馬背顛簸過度骨頭縫都疼,頭也還在隱隱悶痛。但她一刻不願離開魏景,帳內有軍醫藥童守著,她就命人將屏風移了移位置,安個小床在屏風後睡下。

  屏風擋住了燭光,但這個角度望過去能看見魏景的行軍床,她側身對著這個方向,睜眼看了他許久,這才安心閉上眼睛。

  萬幸,他有驚無險。

  她感謝上蒼。

  ……

  邵箐難得睡得這般淺,第二天天濛濛她就醒來了。魏景仍昏睡著,她撫了撫他蒼白的臉,坐在床頭輕輕給他打著扇。

  如今是夏末,天氣炎熱,這季節受傷是一件很糟糕的事。萬幸附近的遂城藏冰不缺,連夜加急送至,冰盆足夠溫度適宜,這才免去了許多棘手之處。

  不過冰盆也不能放多了,邵箐探手摸了摸他的頸後,沒汗,掖了掖薄被,徐徐給他扇著風。

  這個動作持續了很長時間,偶爾換換手,她一點不覺得累,對比昨日,她只有一種劫後餘生的無窮喜悅。

  魏景中午醒了,這次精神明顯好了不少,聲音雖依舊虛弱,但明顯比昨日有力。

  邵箐歡喜極了,親了親他,忙給他餵吃的,吃的還是粥油,但今天能多餵一些,因為他喊餓了。

  知道餓就好!

  她喜笑顏開,魏景卻心疼她,抬手輕觸她眼睛,冷敷過仍有些紅腫,還有眼下青痕,她很憔悴。

  「怎麼不多休息會?」

  「不用,我歇夠了。」

  邵箐雙目生輝,確實精神頭極好。魏景情況穩定,日間軍醫和藥童已退到外帳守著了,她沒有顧忌,直接低頭親了親他的唇,又心疼:「你快快好起來,我就好了。」

  魏景伸手摸了摸傷口位置,歉疚:「是我不好。」

  他又失信了,沒能回去接她不說,還讓她平白擔憂。

  邵箐如今最聽不得說他不好的字眼,忙呸呸兩聲:「胡說八道什麼呢?你好得很。」

  她額觸著他的額:「這輩子我什麼也不求,只求你平平安安,我們白頭偕老。」

  一句話說得很輕,很平淡的願望,卻是邵箐經歷過生與死之間的恐懼後,才深深明悟的。

  「會的,一定會的。」

  魏景輕易從這平淡的話語中讀懂她的情感,他接話很有些急切,這也是他的願望。

  他還想說些什麼來表達自己的心意,邵箐親了親他的唇:「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他的,不是嗎?

  妻子柔情似水,密密將他包裹著,魏景歡喜眷戀間,忽憶起他昏迷時聽到的話語。

  她說,她不對,她會改正的,以後再不要讓他苦等,她要努力學著追趕他的步伐。

  愛他,感受他,再不保守謹慎,裹足不前。

  魏景驟狂喜,一時又疑這只是自己昏沉中的臆想,忙一疊聲追問:「是真的嗎阿箐?」

  邵箐眼眶有些熱,含笑點頭:「自然是真的。」

  她連忙按住他,讓他再不許激動。

  魏景黑眸瞬間就亮了,他歡喜得連傷痛都忽略過去,心緒沖上雲霄,又忙努力壓抑,點頭應了乖乖躺好。

  夫妻倆耳鬢廝磨一陣子,他忽想起自己的算籌,往胸口摸了摸肯定是沒有的,他急了。

  那束金燦燦的小算籌還擱在枕畔,邵箐忙取了給他:「回頭把剩下那四根都給了你,好不好?」

  他握緊算籌,她握緊他的手,心裡甜蜜又酸澀。

  既然醒悟就努力去做,她丁點沒有後悔。

  魏景先是大喜,妻子親了親他,他忙回吻,只不過他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搖頭。

  「不好,你真覺得要給了再給,不急的。」

  雖然他很想要,但他還不願給妻子任何壓力:「你不是說要追趕我麼?我等著你。」

  他快活地笑著:「你快點兒,算籌不也很快歸我麼?」

  「不用現在就給的。」

  他願意等。

  他覺得現在就很好很好了。

  蒼白面龐揚起笑,眉目飛揚,他真已很高興很高興了,那雙黑眸流光溢彩,歡喜幾要傾瀉而出。

  邵箐鼻端發酸:「傻子。」

  呢喃一句,她俯身緊貼他的臉,眨了眨眼,一滴淚落在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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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0: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七章

  魏景又要把他的算籌仔細收好了,他不方便,邵箐幫他,就放在他的枕下。

  這束金燦燦的小算籌,他大概以後還會繼續貼身帶著,不過這回邵箐卻再不取笑他了。

  她很慶倖。

  魏景很寶貝他的小算籌,小心翼翼藏在胸前的暗袋裡,剛巧就是箭矢射中的位置。激射而來的精鐵短箭被算籌擋了一下,箭頭往下偏了偏,又卸了些力道。

  顏明說,若非如此就該洞穿了,且傷口還會往上一點,情況會更糟糕。

  邵箐慶倖極了,她慶倖當初那筒算籌就放在手邊,她隨口說起這算分制時,順手就把這小算籌拿過來用了。

  摸了摸上頭的那道劃痕,將算籌塞進他枕下:「放好了,你歇歇好不好?晚點我喊你服藥。」

  心疼撫了撫他毫無血色的臉,回頭必得好好補養,可不能虧了身體。

  魏景人逢喜事精神爽,其實感覺還好,他還想和妻子好好會話呢。只是邵箐和他說,他們還有一輩子時間,慢慢說不遲,這會兒得多休息。

  一輩子。

  魏景很愛這個詞,心裡甜絲絲的,他連忙應了,闔上雙目,感受妻子柔軟的唇輕觸了他的眼皮子。

  他唇角翹了翹。

  邵箐含笑,繼續徐徐給他打著扇。

  下午,魏景服藥的時候,睡足一覺的顏明來給他診脈檢查傷口。

  邵箐也在一邊看得清楚,榆錢大小的傷口,黑褐色的傷藥輕輕刮下,能看見深紅的血肉,傷口不大,但一眼就能看出很深。

  她心臟縮了縮。

  雖明知已轉危為安,但親眼目睹傷口後,後怕還是讓她心悸不已。

  顏明手法老道,很快就重新敷了藥給包紮好,邵箐忙問恢復情況。

  「不錯。」

  沒有發炎跡象,魏景精神比想像中還要好,顏明道:「按時服藥,近日飲食得清淡。另外,這冰盆需切切留神。」

  傷口護理是後續的重中之重,好了就一切順遂。

  邵箐連忙點頭,她知道,魏景這傷口絕不能悶了,也不能過冷。這炎炎夏日的帳篷裡,正午和夜間溫度差很遠,冰盆調整不容有失。

  顏明又囑咐了好些注意事項,最後瞥了眼魏景,道:「情況不錯,仔細養傷,月內必能痊癒。」

  真真什麼好話也及不上這句動聽,邵箐心花怒放:「辛苦你了存山。」

  喜悅汩汩往外冒,她坐不住了,送走顏明後,趴在床頭和魏景說了一陣子話,她又連忙去看冰盆,仔細看了一圈後,又探手摸他後頸,一疊聲問冷不冷,熱不熱?

  她簡直像隻快樂的雀鳥。

  魏景翹起的唇角一直沒收斂過,輕輕搖頭:「不冷,也不熱,正好適合。」

  「那就好!」

  邵箐笑盈盈,低頭,親親他的臉:「快睡吧。」

  多多休息,好得更快。

  ……

  接下來的日子,邵箐衣不解帶地細心照顧著,魏景的身體素質確實也極佳,果然如顏明所說的那樣,傷情很明顯地一天天好了起來。

  前頭幾天,魏景清醒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多,到了第五六天,已和常人相差無幾。

  吃的依然是流質食物,但已經從米油變成稠粥,不是全素了,能多放精肉熬著,剁細的菜葉子也能吃,多補充營養。

  他流了這許多血,邵箐擔心他虧了身體,特地問過顏明何時適合進補。

  只是顏明說還不是時候,再緩緩,他後續開藥膳給調養。

  顏明的藥膳,邵箐親身試驗過,效果極佳,聞言很放心。

  魏景現在還能被扶著靠坐在床頭了。其實他感覺還好,早不耐煩這般躺著一動不動,但妻子嚴格遵照醫囑照顧他,唉,甜蜜的煩惱啊,他只好喜滋滋地消受了,最多回頭再用眼神和顏明「溝通」。

  可惜顏明不畏強權,他就只能一直躺到現在了。

  坐起換了藥,邵箐看了,傷口明顯收斂,邊緣已見結痂跡象,她很高興。

  「今兒能坐起了,等會季桓他們回去了,我就給你擦擦身,可好?」

  一直沒敢給他擦洗,幸好屋裡有冰盆。不過餿不餿是其次,他再餿邵箐也不嫌棄他,溫度控制得很好,傷口發炎這類症狀沒有出現,很順利。

  「嗯。」

  魏景忙應了,實話說他比妻子要更在意一點,因為他知道邵箐一向愛潔,前兩天就說想擦身了,但她一直沒同意。

  愛潔的妻子沒一丁點兒嫌棄他,擁抱他親吻他,親密無間,魏景遺憾作罷之,說不高興那是假的。

  邵箐小心替魏景換了寢衣,又替他重新梳了髮束起,擦了擦手臉,掖了掖蓋到腹部的薄被,這才揚聲喚候在外帳的季桓等人進來。

  魏景雖重傷,但外面的事情可沒因此停下的,他清醒第二天,就開始詢問荊州戰況和如今局勢等一干事宜。

  「稟主公,降軍收編完畢,已分散至各營。益州與平陽郡諸事俱井然,諸關口防守嚴密,甚是平靜。」

  先說話的是季桓。

  魏景目前是初癒階段,不好勞神,他長話短說,只具體說最關鍵的:「目前,安王正率軍反攻沅南、州陵、當陽三處關隘城池。」

  荊州內二郡,已被張雍范亞率兵順利取下。捷報傳回的同時,還有安王震怒正在反攻的消息。

  不過毗鄰荊州東幾郡那幾處要塞重城,歷來易守難攻,安王一旦失去再想奪回,難矣。

  目前,張雍范亞等將守著穩穩的,南陵武陵二郡落入魏景之手,已毫無疑問。

  和魏景事前所料相差無幾,他頷首,又問:「京城如何?」

  這問的是皇帝。

  平陽一戰,天下矚目,結果以朝廷大軍被徹底擊潰告終,這都七八天過去了,該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

  韓熙道:「京城訊報,皇帝大怒,只是怒斥一回後,卻未有其餘動靜。」

  譬如,齊田高賁等人。這二人雖戰死,但身後少不了褒獎或責罰,無聲無息是不正常的。

  魏景勾唇冷冷一笑。

  這是在焦急等著呢,等他的死訊是否能順利傳出。

  平陽一戰除了朝廷大敗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魏景重傷了。魏景死了,皇帝雖損失慘重但好歹目的達成,痛並快樂著;但若魏景不死,那就真是血虧。

  可惜,魏顯得失望了。

  韓熙目露憤然,又稟:「這二日,楨泉軍和濟王又蠢蠢欲動,短期內或會開戰。」

  不管魏景死沒死,對於楨泉軍和濟王來說都是大好消息。北軍抽調二十五萬,其中十五萬是從豫兗二州的戰場上騰挪出來的,這麼一去不復返的,正適宜大舉進軍。

  可以預見的,魏顯該如何地焦頭爛額。

  魏景目中閃過冷芒。

  他和魏顯,可謂新仇舊恨累累,寢皮食肉難消心頭之恨。

  季桓忙道:「主公,年內我們應以荊州戰局為重。」

  他這是怕魏景新仇舊恨的,憤而北伐。

  不是說不北伐,而是現在還不到最佳時機,目前他們有比先北伐更好走的路。

  邵箐明白季桓的意思,北邊兒幾大勢力混戰,摻一腳除了需要一個好的切入點以外,一個好時機也必不可少,現在顯然不是。

  最起碼一個,臥榻之側仍有人酣睡。魏景手下的平陽、南陵、武陵,這荊州三郡俱和安王地盤接壤,對方虎視眈眈欲奪回失地,不管下一步怎麼走,都得先解決此人。

  而且不管如何,他都得先養好傷並把身體調養好再說,戰事可徐徐圖之,但身體虧了就是一輩子的。

  邵箐微微蹙眉。

  魏景哪有不懂的,忙安撫看了她一眼:「二郡防禦,交予張雍范亞就是。平陽一戰剛結束,我軍暫不宜再興大戰,先休整幾月再說。」

  這是客觀條件,更是主觀的,他要和妻子攜手一輩子的,又何曾不看重調養身體呢?

  「伯言所言甚是。」

  魏景聲音略虛,但依舊沉穩。他固然恨毒魏顯,但卻並未如季桓憂慮的那般會衝動。

  時至今日,他早不是一個人,爭奪天下早非僅復仇一意義,戰略方針自然慎之又慎。

  魏顯,姑且再讓他多活上三年兩載。

  不過,估計他也不會活得暢快了。算算時日,他中箭至今足足八天,桐川大營都沒舉白幡,沒死成基本能斷定了。

  折了二十五萬北軍,濟王楨泉軍焦頭爛額,偏偏沒把魏景給殺死。

  很痛苦吧?

  安王也是,想趁他一死奪回荊州三郡,乃至進軍益州,現在俱落了空。

  期望落空的滋味不好受吧?

  苦心籌謀一場以朝廷名義的大戰剿殺他,結果賠了夫人又折兵,憤怒吧?痛苦吧?

  魏景勾了勾唇,目露譏諷。

  ……

  魏景還真沒猜錯,安王此刻還真是很憤怒氣恨的。

  他已經接到魏景沒死的消息了。

  確切的。

  魏景在荊州軍中有眼線,他亦然。魏景情況穩定以後,為了安定軍心,這消息正式宣佈下去了。

  益州軍有多喜氣洋洋,安王就有多氣急敗壞。

  「一箭穿胸竟還不死?!」

  這人的命究竟是有多硬?兩次九死一生都熬得過來?安王重重一拍書案,猶自不解恨,狠狠地一推,筆墨紙硯「嘩啦啦」碎了一地。

  外書房還有郭淮等心腹幕僚,震驚之餘一時噤若寒蟬,衛詡接過信報一看,也是皺眉。

  不得不說,這齊王的命還真大。

  議好的反攻計劃盡數夭折不說,目前還有另一個大麻煩,「洛京你意如何?當宜早不宜遲。」

  平陽一戰,若非安陵武陵二郡,安王損傷其實是不重的,他及時退軍了。這對於己方來說,自然是最正確不過的策略,但對皇帝就不然了。

  皇帝損了二十五萬大軍,而安王順利退軍,恰巧魏景還沒死成,這暴怒之下,就算是同胞兄弟,翻臉都不足為奇,更何況安王還不是。

  安撫皇帝,並將這件事糊弄過去,乃當務之急。

  安王現在固然另有地盤,但他從不打算放棄朝廷的資源。說實話如果不是魏景的橫空出世,他如今本該北上一步步蠶食皇帝的勢力了。

  眼下失了三郡難奪回,又有強鄰為敵,就更不能和皇帝翻臉。

  魏景!好一個魏景!

  安王咬牙切齒:「逆王使計致諸侯聯軍潰散,又趁機將我軍一分為二欲殲之,我被逼至東坳,眼看高賁齊田屢屢失誤,敗勢難以挽回,我不得不突圍而逃。」

  雖然很盼望魏景死,但兩手準備還是得有的,藉口已經議論過很多次,並不止給洛京呈了一次奏摺。

  將責任悉數推在高賁和齊田身上,反正這兩人死了不會說話,戰場實情不是當事人也不清楚。安王一派在朝中佔據重要地位,口舌不缺。再避重就輕認點失誤,應能糊弄過去。

  安王對皇帝還是很瞭解,後者現在必定震怒於魏景沒死之事,濟王和楨泉軍馬上又得上來了,就算有些不滿,也應能過去了。

  他屏退諸人,提筆擬了長長一封奏摺後,又寫了幾封密信囑咐洛京心腹,最後喚來幾個心腹親衛。

  安王陰著臉將奏摺和密信分別遞過去,又對其中一個附耳吩咐一通。

  「速速去辦,不得有誤。」

  「是!」

  ……

  其實安王奏摺到之前,皇帝就已接獲魏景沒死的確切消息了,捏著信報的手顫抖起來,剛進殿的馮太后見了心裡「咯噔」一下。

  「皇兒,怎麼了?」可是,可是……

  「母后,母后,」魏顯一把抓住母親的手,駭然:「他沒死,他竟然沒死!」

  怎麼可能?

  不是穿胸一箭了嗎?

  那可是精鐵弩箭,怎麼可能?!

  可魏景就是沒死。

  而且既能廣宣軍中,那肯定是傷勢見大好的,再沒任何性命之危了。

  他犧牲了二十五萬北軍,齊田高賁等心腹,還有足足三名隱衛!

  這五名隱衛,是他最後最貼身的一道防線。

  他心臟一陣緊縮,連忙抬頭急令:「從今日起,汝二人不得離開朕半步!」

  樑柱頂上跳下二人,跪下應是後,無聲縱身而上。

  魏顯心下略安,只是焦躁並未因此消半點,馮太后捏緊他的手,驚惶道:「皇兒這如何是好?如何才能剿殺逆王?」

  好好一個大楚江山,怎麼幾年時間就成了這樣,她曾一度以為的榮登峰頂安享榮華,現在回想竟像一個短暫的夢。

  魏顯煩躁:「我也想知道!」

  朝廷已再無力圍剿逆王了!

  他甩開母親的手,困獸般急急踱了幾步,沒有任何頭緒,偏偏,屋漏又逢連夜雨。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近,是新太尉詹權:「啟稟陛下,楨泉軍前夜偷襲我坪山關,幸而守軍警惕,及時擊退!」

  坪山關,豫州西北的一座要關,朝廷與楨泉軍交戰的前線。雖擊退敵襲,但明顯停了幾個月的戰事又再次興起了。

  詹權一臉急色:「陛下,久守必失啊!」

  二十五萬北軍被抽掉後,朝廷豫兗戰場的大軍防守有餘,但進攻的話就捉襟見肘了。先前以為,平陽一戰就算敗了,怎麼也會有殘軍剩下的,但沒想統統降了逆王。

  豫兗戰場再度開戰,朝廷兵力緊,會很被動,如之前一樣穩基本不可能了。

  魏顯倏地站定,咬牙:「立即增徵兵卒!」

  增召新兵,幾個月前才進行過一次。又召?恐民間壓力巨大。但事到如今,也只有這個法子了,詹權頓了頓:「臣領命!」

  他急急告退去辦。

  魏顯面沉如水,看詹權轉出殿門,恨恨一拂奏摺「嘩啦啦」掉落一地。

  「該死的逆王!」

  「一群沒用的東西!」

  ……

  皇帝雷霆震怒不用想也知道的,那麼安王的的奏摺是怎麼一個效果呢?

  皇帝信沒信?

  沒多久魏景就接報了。

  「這安王對付皇帝,還真挺有一套的呀。」

  信報來時,邵箐正準備給魏景擦身。現在是他受傷後的第十三天,傷勢大見起色,他已能下床走動,緩步徐行神色看著和平時一樣,就是臉色仍有蒼白,不過也比之前好多了。

  飲食依舊清淡,但不再局限流食,傷口也結痂了,但沐浴還不行,他身上三處傷口,最多把帕子擰濕一點擦拭。

  邵箐命兌溫水進來,她去屏風後把頭髮重新梳了梳,出來水也來了,信報也來了。

  給魏景解衣裳,順便探頭一看,她咋舌,這安王當了逃兵,居然還真能糊弄過去。

  皇帝是有些微詞,但呵斥一頓就過去了。不像齊田和高賁,戰死後還被降了爵位。這還是看在是先帝留給他的心腹份上,又是戰死,不能寒了其他人的心。

  魏景冷哼一聲:「他在這對母子後頭唯唯諾諾十幾年,總歸略有所得。」

  這話不無諷刺。實際魏景並沒揭露安王野心的打算,一來損人不利己,二來他可不願替死仇剷除毒瘤。

  看見魏顯被糊弄,他心裡暢快得很。

  魏景扔下信報,見妻子擰了帕子來,就側身配合她擦洗:「濟王楨泉軍再興戰事,魏顯自然不會重責魏平的。」

  戰事膠著,前線北軍損了十幾萬,這回可沒像從前那麼穩了,皇帝焦慮著呢。這安王在他眼中是自己的另一大實力,之所以沒調往前線正是因為魏景。

  「嗯。」

  邵箐細細替他揩了兩遍背部,又轉到前頭來:「咱們先旁觀,待你調養好身體再說。」

  每次提起皇帝,他心情總會晴轉多雲,邵箐揉了揉他的眉心,親了親他繃緊的臉:「他那龍椅也坐不了幾年的。」

  不要在意他。

  魏景神色稍霽:「嗯。」

  他笑了笑。

  他情緒還是沒徹底好轉,邵箐暗歎,這個她也沒辦法了,只能細心安慰幾句。

  唉。

  邵箐正琢磨著如何多哄魏景幾句,好讓他高高興興,不想她還沒開口,卻有一則喜訊先傳到。

  「稟主公,已尋獲傅夫人蹤跡,就在荊州曲陽郡擷城一帶,我們的人正加緊搜尋,不日將有確切消息。」

  韓熙急步奔至中帳,知道裡頭傳了熱水也不敢擅進,大聲在外稟報,聲音掩不住的喜意。

  「當真!」

  這真真天大的喜報,魏景「霍」一聲站起,撞到水盆也沒顧得上,連上衣也顧不上穿,急步衝出外帳。

  「快快將詳情說來!」

  難怪他這般驚喜,自上次在交州首次發現孟氏母子蹤跡後,後續尋找並不怎麼順利。孤兒寡母的生存不易,孟氏母子一路從交州輾轉到荊州,人海茫茫,痕跡時有時無,至今日才終於找到具體範圍。

  韓熙連忙將具體尋找過程說了一遍。

  「好,很好!傳令下去,仔細尋找,務必找到。」

  「是!」

  邵箐抓起上衣追了出來,邊聽邊給他披上,帶韓熙領命退下,魏景歡喜間又帶悲:「舅舅在天之靈,必也安慰。」

  他緊緊攢著她的手,邵箐回握,另一手擁著他輕拍他的背,柔聲安撫:「是的,必是如此。」

  其實幾個月輾轉尋找,她真挺害怕線索中斷的,這給了人希望以後再失望,魏景該有多難受。

  萬幸,現在好了。

  希望這孟氏三人都好好的,一個不缺。

  她輕拍著魏景的背:「你好好養傷,屆時我們正好回去呢。」

  魏景重重吐了一口氣,露出笑臉:「極是。」

  「好了,咱們先回去把身擦完好不好?」

  「嗯。」

  ……

  夫妻二人翹首以盼,後續消息確實沒有讓人等太久,七日後就傳回了。

  這是好消息,但卻算不上全好。

  孟氏和女兒傅芸找到了。

  可惜沒有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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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0: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青翟衛回稟,他們是在擷城一處貧民聚居地找到孟氏母女的。孟氏母女以針黹為生,當時正在窄狹昏暗的房間裡借著天光埋頭挑線,聽得來人見禮並稟明原委,人愣愣的。

  哽咽了很久,才大哭出聲。

  有些事情青翟衛問就是僭越,小心翼翼試探過,確實只有兩人後,也不敢細問,只能先一步傳信回去,然後帶著孟氏母女正往平陽趕。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傅沛基本是沒了,再不然走散拐子之類的,反正再難把人找回來。

  魏景展開信報一看,笑意揚了一半,就凝住了。

  不是他不在乎舅母表妹,只在意表弟,而是他本來抱著太大的期盼,好歹能給舅舅留下一點香火的。

  邵箐只能安慰:「日後給表妹招個贅婿,或者待表妹誕下幼子,過繼給舅舅當嗣孫,也是可以的。」

  其實還是不一樣的,因為現在不流行這個。在時人眼中,女兒所出的血脈和兒子的到底不同。

  是太封建了,但沒辦法,世情如此,硬反駁沒用。

  她歎。

  「嗯,你說的是。」

  魏景到底曆事多,黯然過後,很快就振奮了起來,「也是好消息。」

  這世道亂哄哄的,孤兒寡母幾年顛簸,能剩下兩人已經很不錯了。

  「我們明日回平城吧。」

  孟氏母女正送往平城。

  今天是魏景傷後的第二十天,傷已大癒,榆錢大小的傷痂不但很穩,而且已有了收縮的跡象,不用多久就能漸漸脫落了。

  他面上蒼白漸不見,一應舉止已恢復如常,也開始處理公務了,就是有嚴格的時間限制,邵箐可不允許他勞累。

  騎馬有些顛簸,但乘車的話,墊厚實些緩緩徐行是沒問題的,就算沒有這消息,魏景也打算這兩日就啟程回平城。

  如今不過略提早些許。

  邵箐自然沒意見的,只是她親自去盯馬車,務必要墊得厚厚實實的,又怕他熱,馬車不好多放冰盆,她特地給鋪了一塊象牙涼席。

  魏景這輩子就沒坐過這麼軟的馬車,胸腔裡那顆心比這車廂還要柔軟,摟著她親了親:「阿箐真好。」

  他心裡甜絲絲,又心疼,掐了掐她的細腰,蹙眉:「瘦了。」

  這大半月妻子照顧無微不至,歡喜甜蜜自然是有的,但也心疼得很,「我好得差不多了,回了平城,你可得好生歇歇。」

  「嗯。」

  瘦是略瘦了些許,但邵箐並不認為自己是累瘦的,炎炎夏日,瘦點不是很平常的麼?往年也一樣。

  不過她沒反駁,笑吟吟應了他,摟著他的脖子,感受他的體溫,笑問:「舅母和表妹,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這二位是魏景僅有的親人了,又是女眷,她自然會好生照顧。不過日後總得相處,提前問一下有點底子。

  魏景便道:「舅母端莊賢德,日常待我雖恭敬,卻不失慈和。」

  呃,不多不少,和上回所說沒啥兩樣啊。

  邵箐忍不住瞅了他一眼,會不會他根本也不十分熟悉?

  不過是也不奇怪,一個是皇子殿下,一個雖是舅母但更是臣婦;一個是外男,另一個則是女眷。二人圈子根本不一樣。

  其實邵箐猜得也差不多了,侯府內外院門禁森嚴,孟氏平時也就迎接他時見見面,還有皇后宮裡請安偶爾碰上,沒什麼機會深入瞭解。

  不過孟氏還算好的。魏景記憶這麼好的一個人,蹙著眉頭愣是想了好一會,都沒能想起表妹傅芸的模樣,想了想,最終道:「五表妹端莊敏慧,柔嘉淑順,故靖江侯世子三次登門求之。」

  邵箐沒好氣,這明顯就是套話呀,讚揚名門貴女一般都能撿幾個安上去的溢美之詞。

  得了,不用問了,他是沒印象的。

  邵箐確信,他還沒自己知道的多。

  原身京城頂級名門貴女,自然是見過平海侯夫人孟氏,和這行五的傅氏嫡女的。

  邵箐記憶裡的孟氏,身材高挑豐腴,面如銀盤,五官秀美,是個儀態端方的大家貴婦。至於傅芸,長相明豔動人,據聞肖似傅太夫人年輕的模樣,身材則肖母,也是高個豐滿型。

  邵家和平海侯府交情一般,原身和傅芸也沒啥特別交集,只混了個臉熟,深入瞭解沒有。

  得了,不管什麼性情都實際存在了,合得來就多處處,一般的話就客客氣氣好了,反正她也有正事忙。

  邵箐一點不糾結,很快拋開這問題,只一意照顧魏景。

  這馬車不疾不徐,在第五天抵達平城,由於算得正好,孟氏母女也是今天到的,接報剛好前腳進了城。

  ……

  久違的親人,僅存於世的親人,幾經艱難終於找回來了,即使穩重如魏景,一時也不禁激動。

  馬車尚未停穩,他就站起要撩簾子。

  邵箐忙道:「你慢些。」

  她瞪了他一眼,上前扶住:「也不急這一時半會了,你傷沒好全呢。」

  沒好全,也差不多了,她大概是忘了,當初在黔水畔時,他重傷第五天就動身從合鄉趕往平陶。

  魏景此時面色已如常,武力也恢復了差不多了,也就動作大了傷口會有些許隱痛,不過很輕微,早不礙事了。不過妻子的緊張和關切,他還是很享受的,回頭笑笑:「好。」

  夫妻攜手下了馬車,往前廳而去。

  魏景的步伐還是很有些急,但邵箐這回也不說他了,她知道他心緒激蕩。

  這種情緒很容易感染了邵箐,邵箐本來也很高興的,為他彌補遺憾而歡喜,真的很不容易,找了這麼久,才真把人找到了。

  夫妻倆大步進了前廳,只是第一眼,二人俱吃了一驚。

  孟氏和傅芸的現況,比想像中還要糟糕。

  映入眼簾的是兩個瘦削的中青女人,一個看著年過五旬白髮早生,一個則看著有二十出頭,但邵箐知道她們才四十四和十九。

  二人正拘謹坐在前廳,聞聲望來,臉色蠟黃,雙頰消陷,乾癟枯瘦得簡直脫了相,昔日面若銀盤的豐腴模樣已半絲不見。

  傅芸還好些,雖憔悴,眉宇間鬱色明顯,但到底人年輕,五官仍有五六分舊日影子,略略收拾過後一眼就能把人認出來了。

  孟氏卻連眼眶都凹下去,顴骨顯得尤其高,她消瘦得顯出一雙眼睛尤為大,卻無神,渾濁的眼珠子動了動,愣愣看著魏景,卻沒反應得過來。

  與往昔簡直判若兩人,繃著身子坐著明顯不安,愣愣看著魏景半晌不敢相認,直到魏景啞聲喊「舅母」,孟氏才如夢初醒,「殿下!」

  母女二人痛哭失聲,身軀一軟栽倒在地,本來下意識見禮,但撲倒在地已經起不來了,嚎啕大哭。

  彷彿泣血般的悽楚感覺,這哭聲聽得邵箐心臟悶悶地難受。

  她都如此,何況魏景?魏景雙拳攢得死緊,黑眸閃過一抹水意,他重重呼吸幾下,一個箭步上前,扶起孟氏。

  他喉結急速滾動幾下:「舅母,我來晚了。」

  邵箐也上前扶起傅芸,這姑娘摸上去一把骨頭,雙手很粗糙,顯然這幾年吃足大苦頭。

  「回來了就好,以後會好起來了。」

  只能這麼安慰了。

  顯然見了魏景,母女二人才有落到實地的真切感覺,足足痛哭了半個時辰,才在魏景夫妻的安慰下漸漸停歇下來。

  邵箐命人打水,親自照應二人梳洗換衣。孟氏母女顯然暫很不適應,不管是她還是丫鬟嬤嬤,但凡有陌生人接近,總會下意識繃緊一下身軀,回神後才放鬆。

  「謝王妃娘娘。」

  「都是一家子,何須言謝,舅母表妹若不嫌棄,喚我阿箐和嫂嫂就是。」

  邵箐也沒辦法,戒心這點,只能慢慢適應回來了。

  梳洗妥當,回到前廳。宣洩一番,眾人的情緒緩和了好些,魏景道:「舅母五表妹吃苦了,往後且安心住下,好生調養身體,有何不便的,與阿箐說就是,切莫拘謹。」

  女眷的事,和他怕是不好開口,不過夫妻一體,告訴他妻子也沒什麼兩樣。溫言說了幾句,他頓了頓,問:「阿沛呢,還有六表妹?可是……」

  這問題不問清楚不行,哪怕明知是個傷疤。

  果然,孟氏眼淚刷刷下來了:「六娘在驛亭……她沒逃出來。至於阿沛……」

  母失子,哭聲不撕心裂肺,孟氏掩面:「是我不好!我沒用,我該死!沒有拉緊阿沛的手,被人搶了去……」

  魏景邵箐心下一沉,傅沛不是病死的,竟是被人販子搶走的。

  這等亂世,做人口生意的多如牛毛,買的、偷的、搶的,男童比女童金貴,長得好的比醜的金貴。

  魏景立即追問:「何時被搶走的?在何處?」

  「……是在荊州曲陽郡的合邑。」

  孟氏泣不成聲,傅芸也低頭緊緊攢著雙手掉淚,孟氏嗚咽:「已經兩年三月有餘了,我找了很久很久,可惜嗚嗚嗚……」

  兩年多了,要找回來真如大海撈針,魏景心沉沉下墜,神色卻不變,道:「我立即派人去合邑。」

  就算希望渺茫也得試著找一找,孟氏如溺亡之前抓住一塊浮木,聞聲立即抬頭:「真能找到嗎?」

  她雙目亮光驟放,邵箐看得心酸,魏景沉聲道:「竭我之所能。」

  這話大約給了孟氏母女一些期盼,二人哭聲漸漸低了,邵箐勸道:「舅母表妹舟車勞頓,也是累了,不若好生歇歇,改日再聚。」

  孟氏母女狀態真的很糟糕,又哭得頭昏腦脹,是得休息調整。二人居住的院落早就備好了,是東路最好院落的流雲居,魏景和邵箐親自送了去,又囑咐僕婢們好生伺候,不得有誤。

  回到屋裡,魏景情緒不高,邵箐握著他的手安慰道:「大夫不是診過脈了嗎?舅母表妹雖虧虛,但並無大恙,好生將養是能養回來的。」

  重重吐出胸中一口濁氣,魏景回頭,握住妻子的手:「辛苦你了阿箐。」

  女眷多有不便,不少事得她親自勞神。

  邵箐嗔了他一眼:「要和我外道是麼?」

  「自然不是的。」

  ……

  ——

  流雲居內,正房。

  孟氏母女倆不願意分開,暫同居正房。

  躺在寬敞柔軟的大床上,身體一陣陣疲倦過度後獲得休憩的酸適感,傅芸蜷縮起身軀,伸手輕觸了觸嶄新的衾枕,「我們真的在平城了。」

  觸手柔滑,一切都得真的,她們真被接來了,她喃喃問:「阿娘,殿下真能找到阿沛嗎?」

  「我不知道。」

  想起兒子,孟氏又落了淚:「我只盼他能好好的。」

  想起幼弟,傅芸也抹了一把眼睛,她抱緊母親。

  「會的,會的。」

  ……

  孟氏母女私底下如何說話,邵箐自然是不知道的,不過她對二人卻很是費了一番心思。

  略作休憩後,她就事無巨細將安排都看過一次,適當調整,又親自過問,並和魏景日日看望孟氏二人。

  這般妥善周置,孟氏母女的心明顯定了很多,人也不如剛來時拘謹了,臉上豐盈了些許,蠟黃也褪了不少,孟氏開始有了笑容,傅芸眉宇間的鬱鬱也去了些。

  「殿下,娘娘。」

  孟氏聞魏景夫婦至,忙攜女應了出來,母女二人端正福了福身。

  魏景虛扶:「不是說了麼?舅母無須多禮?」

  「禮不可廢。」

  分主次坐下後,和女眷沒有太多的話題,魏景循例問了幾句吃喝起居。

  孟氏笑了笑:「都好,勞殿下記掛娘娘費心了。」

  二人到底大家出身,言行舉止開始恢復昔日章法後,漸漸就能找到舊日影子了。

  這是明顯正往好的方面發展。

  魏景心終於放了下來,很高興,回屋後重重親了親妻子的臉頰:「阿箐你真好。」

  他眉目舒展,邵箐含笑:「不過就是多說兩句話的事罷了。」

  她捏了捏他的臉頰:「擦身了好不好?」

  當然好。

  魏景最愛妻子溫柔地給他擦拭身體,那種疼惜珍愛的感覺每每讓他沉溺其中,流連忘返。

  「嗯,今兒天熱,身上很有些黏膩。」他這般說道。

  邵箐忙命人端了水來,兌好又給他解衣,魏景十分配合,兩三下解得赤條條,大喇喇等著他妻子來服侍。

  這人。

  邵箐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絞了帕子過來,使勁擦著:「合適不?」

  這力道對魏景來說並沒什麼,他忙道:「合適。」

  邵箐好氣又好笑,行吧,你說合適就行。

  不過她到底還是心疼他,刷了幾把就緩下來了,尤其擦完背轉到前面,傷痂附近她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魏景傷痂已脫了一些,剩中間那一點,不用敷藥,但目前還是能不碰水就碰。他胸腹腿腳三處傷痂,邵箐自然不許他洗澡的。

  擦身,魏景是相當樂意的,他妻子十分仔細擦得可清爽了。但是吧,煩惱也不是沒有的。

  這不,邵箐柔軟的手輕輕揩著他的胸腹,熟悉的馨香縈繞,他一下子就起了反應。

  他年輕力健,身體恢復飛快,隨著傷勢大好,顏明還開始加藥膳給他補益氣血,效果十分好,他反應也格外大,一下子就硬如鐵杵。

  邵箐眼神好得很,立即就瞄到了,啐了他一口,每次都這樣。

  魏景也沒遮掩的意思,手上靈活得很,一下就把人撈進懷裡,手探進前襟,薄唇貼了上去。

  他動作太快了,邵箐被吻得氣喘吁吁,也不敢亂推,好不容易略分了分,她連忙把他的毛手撥拉出來,掩上衣襟,「還不行呢?」

  顏明隱晦表示了,傷癒前不得行房。

  她粉面泛紅,目含春水,神色去嚴肅得很,明顯沒得商量。

  「這不是都好全了麼?」

  魏景試了幾次,都被妻子堅決拒絕了,他捨不得硬來,偏火一拱一拱的,憋得極難受。

  痛苦地往後一仰,他鬱悶地轉身面朝裡,不再吭聲。

  這是發脾氣了?

  邵箐好氣又好笑,又心疼他難受,摟著他哄道:「還差一點呢,再等幾天,大夫這麼說總是有道理的,咱們可不能自作主張。」

  「等好全了,都聽你的。」

  妻子溫言軟語,摟著他的背附在他耳邊哄著,魏景熨帖又歡喜,氣也氣不住,轉身抱住她。

  「你說的,到時可得都聽我的。」

  「嗯。」

  邵箐親了親他:「我們先擦身好不好。」

  其實魏景如今看著已與平常無異,但心裡重視,總是會慎之又慎的。哄著他重新坐起擦洗,見他蹙了眉頭忍著,邵箐連忙加快速度。

  好不容易擦完,給穿好衣服,夫妻倆摟著睡下,那玩意還戳人得厲害,她不得不設法轉移他主意力了。

  想了想,忽然憶起一正事,邵箐連忙道:「夫君,表妹是年末生的吧,都快二十了,可要相看夫家?」

  這事還真是正事,只魏景大男人一個,之前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他一愣後忙道:「正該如此。」

  「你母親不是和各家夫人處得不錯麼?舅母初來乍到不熟悉,正好讓她先幫著物色一下。」

  如今魏景常駐益州外,諸大將臣吏也是,自然而然的,不少人便接了家眷出來。孫氏是大家夫人出身,又是邵箐之母,雖只來了幾月,但和各家都處得很不錯。

  邵箐專注外務,孫氏算是變相把女眷間聯絡感情的任務接過去了。

  魏景這法子不錯,孟氏母女不熟悉人不說,目前還需要調養。

  她點點頭:「好,我明兒就給我阿娘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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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0: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隔日,邵箐就和孫氏說了這事。

  孫氏忙點頭:「你弟弟如今早出晚歸忙著上值,我閑著呢。」

  姑娘被耽誤得年紀都大了,萬幸找了回來,傅芸才貌底子是很不錯,雖如今黃瘦但養養就好,有魏景表妹這身份,找個如意婆家不難。

  她一口應下,又道:「此事先給孟夫人和五娘說說最好。」

  很對,總得讓人有心理準備。

  不過或許孟氏母女也該急的了,安安二人的心也是好事。

  孫氏和邵箐攜手去了流雲居,孟氏傅芸忙將人迎了進去。

  「勞孫家妹子費心了,成天惦記著我們母女。」

  雙方坐下,說話的孟氏。實際一般發言的都是孟氏,傅芸經歷了一場變故以後,早沒了昔日的明豔外向,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微微垂頭沉默坐著。

  孟氏面露感激。實際對比起邵箐,孫氏其實是外人,但她日常閒暇又將閨女的事都放在心上,不用囑咐,她就常常過來坐,和孟氏母女處得比魏景夫婦還要多出不少。

  「沒事,我也閑得很,正好和孟姐姐作伴。」

  孫氏毫不在意揮揮手,又笑著端詳兩眼傅芸,見姑娘蠟黃褪了些,臉頰也長回了些許肉,雖眉宇間仍帶鬱色,人也變得內向,但往昔那秀麗模樣已覓回幾分。

  她笑道:「姑娘大了,該尋個好婆家,好在如今也不算晚,看著正好呢。」

  很尋常的一句話,但傅芸彷彿被嚇了一跳,她猛地抬頭,伸手攢了攢襟口,又按住自己消瘦得近乎枯槁的一張臉:「不,不用的。」

  她臉色發白,反應實在有些大得奇怪了。

  孫氏愣了愣,不過也沒有太驚異,傅芸現況確實很糟糕,她忙安撫道:「不急,先看著,養好身子再說其他。」

  邵箐也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尋個好歸宿,你母親也能安心。」

  她是真心希望傅芸能找個好歸宿的,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傅芸還是魏景唯一血親了,得了好歸宿,他心中也能多寬慰一些。

  但邵箐很快發現,自己真心一片,似乎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

  先是孫氏給她說的。

  那日母女二人好生寬慰了孟氏傅芸之後,隔日邵箐就繼續忙碌去了。她和魏景丟下不少事,要忙得有很多。但誰知過了幾日,孫氏卻特地來尋她說話。

  「元兒,你要多注意些那傅芸,這母女倆似乎有其他心思。」

  其他心思?

  需要孫氏鄭重提醒女兒的,那只能是那一種心思了。

  魏景。

  孫氏認真道:「我在後宅多年,肯定錯不了。」

  邵箐並沒發現什麼端倪,但她並不質疑母親的話,聞言蹙起眉心。

  不過很快,她就發現,孫氏還真沒看錯。

  踏入八月,傍晚突然下了雨涼了好些,恰逢忙碌一輪能鬆些,邵箐索性讓手底下的人早些回去。

  下值後,去魏景外書房瞄了眼,他還在奮筆疾書。她有點睏,和守衛說一聲,乾脆先回去沐浴梳洗了。

  但沒想到回去後,沐浴沒沐成,因為正院又來了兩客人。

  孟氏和傅芸。

  這兩人是來給魏景送補益氣血的羹湯的,據聞是傅芸親自下廚。

  邵箐在首位坐下,淡淡道:「夫君日常藥膳補益,乃顏大夫扶脈後開了方子的,恐不好擅自添減。」

  傅芸神色有些局促,側頭看了母親一眼,見孟氏並未發話,她絞了絞帕子:「我,我們詢問過府醫,這羹湯清潤滋補,無,無妨的。」

  行,你們喜歡就等著吧。

  邵箐淡淡應了兩句,興致索然,又升起一陣煩躁。

  她倒是不懷疑魏景的,但依舊煩,孟氏和傅芸身份特殊,以後還得接觸,不管多妥善處理,她心裡都有了疙瘩。

  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覬覦過她男人的,她能不喜一輩子。

  不鹹不淡地坐著,魏景很快回來了,見人這麼多,他也是一愣。

  邵箐睨了他一眼,笑笑:「五表妹給你送羹湯來了,可要嘗嘗?」

  妻子心情不好,魏景立即就聽出來了,為何?他看一眼已站起見禮的傅芸孟氏。

  魏景是個敏銳的人,除非他根本不往那邊想。但妻子在意這個,他心裡那根弦早就繃得緊緊的,傅芸要不香囊要不羹湯來了三四回,他早隱有所覺。

  他一概不接,甚至連藉口忙碌連流雲居都不去了。婉拒的態度很明顯,希望傅芸知難而退。舅母和表妹是僅有的親人,他希望能以最好的方法解決。

  但現在明顯不行了,魏景也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他坐下乾脆俐落地說:「羹湯不必了,若與存山方子相沖,反而不美。」

  他不等回應,也不看傅芸,轉面看著孟氏道:「舅母,我已托阿箐母親物色戶好人家,待五表妹養好身體,正好走六禮。」

  他強調:「有我照應,不拘是哪家,也委屈不得五表妹,舅母放心就是。」

  魏景威勢極重,說一不二,一番話不疾不徐,卻無任何質詢餘地。

  孟氏乍一聽一愣,大急脫口而出:「不,不能嫁給別人的,她嫁不了別人的!」

  什麼意思?

  魏景邵箐聽得一怔,夫妻對視一眼,魏景擰眉:「怎麼可能?」

  難道顧忌犯官之女,流放犯婦之身?

  他道:「大楚朝廷搖搖欲墜,再無力約束其他,但凡益州世家,如能迎娶五表妹,必歡欣至極。」

  這話真得不能再真,如今天下諸侯割據,流犯不流犯的,誰還在意?魏景僅一表妹,他勢力範圍下的世家只有爭相求娶的。

  魏景句句在理,只孟氏卻哽咽搖頭:「不,不是,她,五娘她……」

  「啊啊啊!!」

  一直都是內向拘謹的傅芸突然尖叫出聲,她高聲打斷母親的的話:「不,不阿娘不要說,不要說,我求你了!」

  傅芸竭嘶底裡,捂著耳朵的手青筋暴突,閉目眼淚紛飛如雨:「阿娘,我求求你了!」

  孟氏衝過去抱著女兒,哭道:「五娘她已不能孕子,她,她不能嫁好人家了!」

  魏景震驚,「騰」一聲站起:「怎麼回事?!」

  「阿娘,阿娘求你不要說,不要說……」

  傅芸哭聲尖銳悽楚,孟氏心疼女兒閉口不言。但這麼大一件事,不問清楚是不可能的,魏景屏退所有下僕,蹙眉眉心連連追問。

  最終,孟氏不得不哭著說出真相:「她得孕又流了,得孕又流了,反復多次,大夫斷言,此生也不可能再有身孕了!」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反復流產?還到了無法再受孕的地步?魏景怒:「是何人?是何人所為?」

  「不是一個人!」

  傅芸的尖哭聲中,孟氏被追問得避無可避,咬牙淒聲道:「她曾被人擄至私礦,被迫成了營妓……」

  「啊啊啊啊啊啊!」

  傅芸再次爆發出尖叫聲,這尖叫淒厲至極,掩蓋了孟氏的後半截子話,不過,魏景邵箐耳尖,已經聽見最關鍵那個詞了。

  二人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見震驚。

  ……

  孟氏一雙兒女,當年出事的不僅僅只有兒子。

  傅沛被搶後,母女驚慌拼了命地追趕,然可惜的是,傅沛沒能追回來,傅芸也被沖散。

  傅芸就是那時被人擄的。

  她雖顛沛流離,蠟黃消瘦,但到底養尊處優十幾年,底子還在,身處流民乃至民間,依舊是上佳姿色。

  不過她謹慎,手臉衣裳弄得非常髒,本以為安穩了,但到底還是低估了人販子的底線。年輕女子,不管美醜,都能賣出賺一筆。

  傅芸被沖散落單後,不知是另一夥還是同一夥人動的手,她被打暈失去意識。

  由於她偽裝到位,身上太髒臭,拐子也不願意去清洗她,直接順手把她運到下一個目的地,和一批下等貨出了手。

  既然是下等貨,那自然是沒好去處的,她被賣到附近一個私礦,成為營妓。

  一群最苦最累的礦工,洗乾淨後發現是好貨,自然一擁而上的。那是傅芸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掙扎嘶喊只能激起獸性,日復一日遭受侵佔,最後麻木空洞。

  然而,最糟糕的情況還在後面。

  一個生理正常的年輕姑娘,又沒特地餵藥,得孕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可惜,她知道懷孕是已經流了的時候。那種事太頻繁猛烈,在過程中被人弄掉的。

  掉了以後,她也沒能歇息休養,礦工們並不在意這些,照舊行事全無顧忌。

  大半年裡,傅芸至少懷上了三次,都是這樣掉的。

  她被折騰得奄奄一息,本以為會就這麼死去。但天無絕人之路,礦山崩了,礦石和很多礦工都壓在底下,包括她這邊這群。

  看守們大驚趕了過去,營地一時真空,傅芸和幾個同伴爬起來跌跌撞撞,逃了出去。

  渾渾噩噩乞討為生有一個多月,最後碰上一直在尋找兒女的孟氏,母女這才重逢。

  「……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五娘,五娘已不成人形。」

  孟氏嗚咽著:「我們沒有多少錢銀,醫館也不給進。幸好後來碰上一個好心的鄉間大夫,可惜,可惜五娘,大夫說五娘能活下來已不易,孕子這輩子再不要想了……」

  「不要說了,不要說……」

  傅芸一直痛苦地搖頭,掙扎著,孟氏努力抱緊她,說到最後孟氏痛哭竟一時被女兒掙脫開去。

  「啊啊啊!!」

  那段痛苦的記憶被生生翻出,傅芸情緒失控下,竟一頭對準中柱就急衝了過去。

  這力道,對準頭頂,若真撞了個正著,死定了。

  邵箐孟氏驚呼,好在魏景在,他眼疾手快,腳尖一點,一記手刀劈在傅芸後頸上,後者立即暈死。

  「來人,立即把顏明叫來!」

  魏景眉心緊蹙,看了一眼抱著傅芸痛哭的孟氏,揚聲吩咐。

  顏明很快就來了,被從飯桌上叫起的他不大高興,聽得一腦門哭聲眉心皺得更緊,不過他沒問,直接給傅芸診了脈。

  「大悲損心氣,不過也算暈得及時,我紮幾針,醒來後不要再挑動她心緒即可。」

  魏景叫顏明來,其實不僅僅是為了這事的,顏明醫術高明,不知傅芸的舊患,還有沒有治癒的機會。

  這回顏明把脈的時間略長,放下後直接搖頭:「婦人胎氣,存於胞宮,她胞宮之損如千瘡百孔,非人力所能彌補也。」

  這句話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孟氏眼中所有希冀,呆呆看著顏明身影走遠,她再次失聲痛哭。

  「……殿下見諒,五娘本全無此意,是我苦勸的。」

  孟氏渾身癱軟,要福身請罪卻直接撲倒在地,魏景一把扶住,擰眉:「舅母有話坐下再說就是。」

  「我此生再無他念,一願阿沛平安,二願五娘找個好歸宿,我便是立時閉眼,也是甘願歡喜的。」

  「可是,可是五娘,還哪能嫁個好人家?」

  子嗣,可是女人的命根,更甭提傅芸那不堪的經歷,兩行濁淚順著孟氏眼角細密的皺紋無聲淌下,她喃喃道:「我這才生了癡心妄想,想著這樣……」

  但她更知道魏景的說一不二,驚惶抬手,連連擺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是我想差了,不干五娘的事,她本早絕了這種念想的!」

  「我再不敢想,五娘也是!」

  身為女人,她也知道教邵箐不喜了,又看向邵箐,急道:「娘娘恕罪,若我再有此念,教我……」

  都是大婦,歉意無用孟氏當然知道,既然本不為攀附魏景,又已徹底打消這個念頭,她一咬牙:「若我再有此念,教我這輩子也見不得阿沛!」

  「我們母女只求一地容身,請殿下娘娘恕罪……」

  傅芸剛才被紮了針,幽幽轉醒,惶惶爬起,跪在榻上:「殿下恕罪,娘娘恕罪!」

  她看魏景的眼神,明顯只有畏懼,並無絲毫男女情感或其他,身體不可自控篩糠般抖著。

  母女二人抱頭痛哭,連連保證,本未徹底安定的心又成了驚弓之鳥。

  被人覬覦了丈夫心裡不舒服是肯定的,但此情此景,邵箐心情也挺複雜的。

  她還膈應著某行為。

  哪怕孟氏說她再無此念,用到傅沛來起誓,倒還算能取信於人。

  只是不得不說,眼前兩個都是可憐人。

  唉。

  魏景就簡單多了,他直接道:「不能孕子,過繼就是。」

  時人觀念,孤獨終老是一件最淒涼的事,孟氏如此,想必就算萬念俱灰的傅芸亦然。

  魏景並不認為不能懷孕生子就是大問題,大家族中也不是沒見過生不出嫡子的貴婦的,庶出,過繼,有的是方法。

  庶出就免了,過繼吧。

  他直接讓顏明放出風聲,說傅芸顛簸幾年身子受了寒,難以得孕就是。

  或許會有些人家忌諱,但肯定更多人家不會。

  他魏景僅存的血親,娶進門的意義可比生孩子重要太多了。

  而且未必就是趨炎附勢人家。

  大家族中有嫡次子,嫡幼子,娶進家中,子嗣過繼就是,世家娶婦為的可不僅僅是生子的。

  「舅母放心,有我照應,五表妹日子絕不會過不好,也不需要委屈求全。」

  「真的嗎?」

  孟氏猛地抬頭,面上不禁重新露出希冀。

  傅芸也止住淚,只是她蹙眉攢緊前襟,喃喃道:「不,不能的……」

  「自然是真的,舅母表妹可記得平陽大長公主?」

  平陽大長公主,上兩代大楚皇帝嫡姐,天生不能孕子,但公主出身尊貴,她也不選有實權的世家子弟當駙馬,任憑朝局如何變幻,駙馬自然是守著她一人過一輩子的,一聲逍遙快活,從不為子嗣煩惱。

  這麼一個例子舉出來,孟氏眼眸光亮驟放,是呀,是的,魏景麾下的將吏或世家,不是正如那無背景的駙馬嗎?

  得了魏景保證,孟氏欣喜若狂,拉著女兒的手:「五娘,你別怕,你能找到個好人家的!」

  傅芸的眼神,也如乾涸的河床染上濕潤,漸漸有了少許神采:「是真的嗎?」

  「真的,真的,謝殿下!」

  在母親歡喜的聲音中,傅芸回神,她先謝了魏景,又看向邵箐,端端正正叩了一個頭:「五娘冒犯,請娘娘恕罪。」

  被母親苦勸從之,她不找半點藉口,只道:「若我日後再生半點妄念,再有半絲僭越行為,教我五雷轟頂,不得超生。」

  她深深叩首:「五娘有負娘娘照顧之恩。」

  到了此時此刻,邵箐確信,傅芸是真對魏景沒什麼多餘想法,她更像一個溺水之人想抓住一塊浮木。

  當然了,不管什麼原因,覬覦她夫君這種行為,邵箐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諒解的。

  但眼前傅芸不推不搪,倒讓人高看一眼。

  事情能這樣解決,大概是最好了。

  唉。

  邵箐也不說原諒不原諒,只虛扶一下,道:「日後覓好夫婿,好好過日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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