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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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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1: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出了流雲居,夜色已深,踏上昏沉沉的甬道,魏景神色未見舒展。

  哪怕確信自己能為傅芸尋獲好歸宿,但這等遭遇,總教人心情沉重的。

  魏景一路沉思,等他將益州內外各世家和臣將都濾了一遍,回神,已回到正院夫妻屋裡了。

  邵箐喚人抬了水來,給他取了衣裳:「沐浴了好不好?」

  魏景回身,抱著她:「對不起阿箐?」

  「怎麼了?」

  邵箐好笑,他又沒做錯什麼事,道什麼歉呢?

  魏景低頭,觸了觸她的額頭:「委屈你了?」

  委屈麼?

  邵箐知道他說什麼。

  此事後續,仍需她親自操持的,這個旁人替不了。

  不得不說傅芸其情可憫,她對魏景也無情愛或其他想法,純粹是想抓住唯一浮木的心態,好讓自己下半輩子有個安穩的容身地。站在她的立場,其實無可厚非。

  很可憐的一個人,說氣恨的話,不大氣得起來。

  但怎麼說呢,作為魏景之妻,邵箐不舒坦無法避免。夫君是她最不容侵犯的底線,有人試圖觸及,哪怕再可憐再可憫,她心裡還是堵。

  某種熱情被打消後,很難再重新提起來了。

  邵箐伸手回抱魏景,喃喃道:「我善妒,旁人便是多看你一眼,我也是不歡喜的。」

  誰也不能碰觸的禁地。

  歸根到底,還是他太重要了。

  她垂下眼簾,燭光投在羽睫上,瓷白的肌膚上兩扇小小的陰影。

  魏景心裡難受,收緊手臂:「我是你的,一輩子都是。」

  不管什麼人,就算想了也是癡心妄想。

  他的聲音很急切,在耳邊一疊聲反復說著,驅散了邵箐心裡所有忽如其來的低迷情緒。

  她仰臉瞅了他一眼,翹了翹唇:「當然是的。」

  邵箐又笑:「無事,五表妹是個可憐人,我會好好操持,好讓她能相看個合適的好人家。」

  這活計總避不過她,既然必須做了,那就以積極的心態做好。

  否則,為難的就是魏景。

  為了其他人損傷夫妻情分,太不值當了。

  她退一步想吧,傅芸真是個很可憐的人,又已徹底打消念頭,為對方尋個合適人家也沒什麼。

  邵箐將小情緒悉數壓下,踮腳親了親他的臉頰:「下月吧,等五娘再養養身子再說。」

  妻子這般體貼,魏景高興:「嗯,好。」

  ……

  其實客觀來說,傅芸不嫁或許更好,但顯然孟氏和魏景並不這麼認為,兩人還挺擔心她耽誤了最後韶華的。

  觀念不同,邵箐也沒什麼意見,嫁吧,有了前頭這檔子事,嫁了她心裡還舒坦點。

  她說到做到,積極調整心態,次日見到略顯局促孟氏母女,邵箐微笑依舊:「夫君與我商量過了,五娘身子還虛,好生將養,下月我們再邀賓客到家裡來。」

  孫氏也點頭:「是該養養。」

  傅芸感激,忙站起,端正福了福身:「謝娘娘費心。」

  這事就這麼揭過去了。

  不過孫氏回頭卻悄悄拉著邵箐說:「元兒,你和殿下成婚也有數載了,怎地還不見有身子?」

  其實孫氏早就注意到這個了,不過見女兒女婿如膠似漆,便沒有提。現在出了傅芸這一插曲,讓她警鈴大作,忍不住就說了。

  傅芸這特殊情況就不提了,但婦人總歸有子嗣在膝下才是穩妥的,女兒十九了,正是生養好年齡。

  她道:「可有讓顏大夫診過脈?聽聞他藥膳了得,調養調養也是好的。你忙碌公務也無妨,只管生了,阿娘還有力氣,正好替你帶著。」

  呃,孩子呀?

  邵箐忍不住摸了摸小腹,她是期待的,只是沒避孕都一年了,暫時沒見懷上。

  不過顏明說兩人身體康健,不需要調養,順其自然就是。

  邵箐有些苦惱,孫氏忙反過來安慰:「那就不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且放寬心,緣分到了自然就有了。」

  她年輕時對孕事鑽研頗深,知道心急反而不易懷上,忙仔細勸慰。

  魏景也是這麼說的,邵箐其實也不怎麼急,便笑道:「嗯,我知道的阿娘。」

  急也沒用,順其自然唄。

  ……

  接下來,邵箐忙碌公務之餘,就是安排傅芸的事了。

  盲婚啞嫁,婚姻美滿程度一直讓她存疑。而撇開某個小疙瘩,其實傅芸真是一個非常可憐的人,承受過最不堪的一切,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

  這麼一個可憐人,後半輩子若再不如意,那就很讓人心情沉重了。

  再有一個,自那天以後,傅芸都是自覺避著魏景的,偶爾一二避無可避的場合,她一律低頭沉默,嘴巴和蚌殼一樣撬不開。

  這種態度,讓邵箐心裡略舒坦了些,她也更願意為其多費點心思。

  她提議,要不設個宴席吧,廣邀諸臣將世家,上下同樂,可攜女眷子弟前來。既作魏景與麾下聯絡感情之用,相親也同時進行了。

  這提議得到一致贊同,魏景說非常好,他立即就命人去辦了。

  ……

  中秋已過,辦的是賞菊宴。

  廊道側,甬道邊緣,園子各處,一盆盆怒放的秋菊爭妍鬥豔,顏色各異,種類繁多,與豔陽一起驅散秋日寒涼。

  這等景色,總教人賞心悅目的,邵箐側頭看了傅芸一眼,笑了笑:「五娘,不去花園子走走麼?」

  今日這宴席,暗地裡為的就是相親,從上到下心知肚明。顏明的風聲已放出去了,但攜帶家族子弟赴宴的還是很多,而且不泛家風清正的家族,子弟優秀。

  正如魏景所言,娶他的表妹,意義從來不在於生子。迂腐不知變通的家族,往往是無法屹立不倒的,這並不是趨炎附勢。

  邵箐攜孟氏傅芸首次出場,各家夫人對傅芸都很熱情,只是傅芸明顯緊張,她禮儀不差,但放不開很拘謹。

  魏景提議過七八家子弟,孟氏今日接觸女眷覺得有幾家很不錯,但這個急不得。宴席過半,眾人便開始催促傅芸去花園子走動。

  今日的菊宴,男席女席只隔一道花牆,花園子還是共用的。氣氛也相當自由,愛喝酒的喝酒,愛閑坐的閑坐,愛逛園子的逛園子,隨意。

  出於某種心照不宣的目的,眼前園子除了各家夫人女眷,還已有了數量很不少的各家子弟在賞菊,傅芸過去正是時候。

  孟氏顯然也想女兒能選個合心意的,一疊聲催促:「娘娘說得不錯,快去走走吧。」

  傅芸養了一個多月,皮膚白皙了很多,臉頰也豐潤不少,恢復往日五六分美貌。此刻臉皮漲紅,不是害臊而是緊張,她搖搖頭:「我,我不去了。」

  這姑娘明顯是怯的,不堪的經歷,讓她徹底失去所有底氣。

  孫氏勸道:「不怕的,他們既然來了,便是很樂意迎娶你的。」

  傅芸舊事自然不會宣之於眾,但要孫氏說,來的各家肯定猜度過傅芸不是處子之身。

  一個年輕弱小的女子,在亂世顛簸長達幾年才被找回,猜測未必如實際不堪,但該有的心理準備肯定不會少的。

  萬幸如今貞潔觀念還是比較淡薄的,和離另嫁不過尋常事,頭婚男娶二婚女也不稀奇。接受傅芸不難。

  諸人一再勸說,傅芸臉皮漲紅,卻不得不去,她只能站起,捏著拳頭緩步往院子挪去了。

  邵箐給平嬤嬤使了個眼色,後者連忙跟上伺候。

  眾人對傅芸菊園之行非常期待,但實際傅芸並沒她們想像中堅強。

  接近菊園,作為焦點人物,她立即吸引了很多視線,不少有志於此的世家公子微笑看來。

  他們微笑,傅芸的觀感可沒這麼好。

  她從未擺脫過舊日陰影,男子多的地方向來是她最驚恐之處,這麼多有意無意的灼熱視線,她額頭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

  恐懼的。

  這園子她一步都不想進,但母親等人的殷殷期盼,讓她的步子也無法往回邁。

  手心濕透了,她一咬牙,乾脆低頭快步往左邊的小門去了。

  小門通往後廚,她想著找個僻靜之處待足時間,再回去就是,就當逛過院子了。

  「哎,哎,表姑娘!」

  平嬤嬤愣了愣,大急,忙追了上去。

  但傅芸是主子,她執意不理低頭悶走,平嬤嬤也沒辦法。

  這樣一個走一個在後面追,呼聲越來越近,傅芸一急腳下加快,一頭衝進小門裡。

  誰知這當口,門裡又有人轉出來,「哎呀」痛呼一聲,兩人狠狠撞在一起。

  這是個高大的小將軍,范亞范磬的幼弟范恬。他雖年輕,但也立過戰功,如今在軍中任軍侯,也是正經受邀的武將之一,不是跟隨而來的子弟。

  他跟著二哥在男席間喝酒,喝多了內急跑了趟茅房,誰知回來卻和個年輕姑娘撞在一起了。

  范恬十九,本來早該定親了,但這幾年范家有青雲機遇,兄弟幾個隨魏景南征北戰,根本就沒怎麼停下過。男子建功立業,婚配什麼的自然暫退一射之地。

  范家從前雖不是多高的門第,但家風十分好,男子婚前家裡不特地給安排通房姬妾什麼的。當然,若本人有意思的例外。

  范恬無花花腸子,自然沒有的,愣頭青一個,這麼一姑娘突然撞進他懷裡,某處豐滿柔軟還直接蹭了一下他的手臂,隔著衣裳手臂像火燒似的,他熱血上湧,臉登時就紅了。

  日曬雨淋皮膚偏黑,臉紅看不出來,但說話結巴就很明顯了,「小,小娘子,你可有磕碰著何處?」

  兩人撞了一下,他站得穩穩的,傅芸直接彈了一下往後倒退幾步,幸好搆了一下才沒有撲倒。

  范恬急慌慌去扶,碰了一下醒悟兩人又倏地彈開。

  他偷偷瞧了傅芸一眼,明豔的五官,俏麗的眉眼,讓他臉紅得更厲害了。

  「你,你沒事兒吧?可要瞧大夫?!」

  兩人都手足無措,傅芸連忙搖頭:「不用的,我無事。是我不好,我走太快魯莽了。」

  「不,不是的。」

  范恬急忙擺手:「是我喝多了,沒走穩。」

  這急慌慌的,傅芸忍不住抬頭瞄了眼,一個滿臉漲紅的小將軍,正焦急地包攬責任,並連連抱歉。

  「沒事。」

  她連忙垂目,福了福身:「妾身且回,將軍慢行。」

  傅芸急步走了,范恬目送,有侍婢經過,他抹了一把漲紅的臉,低聲問了問。

  「是傅姑娘?」主公表妹?

  ……

  平嬤嬤剎住腳步,盡收眼底,這真是無巧不成書,她也不追了,使人跟上,急急往回稟。

  邵箐一詫:「范三郎?」

  這小夥子她還真有點印象,和他兩個哥哥一樣,是個熱血漢子,就是年紀小,不及哥哥們建功多。

  意料之外的發展,不過不得不說,這次相親宴有了個不錯結果。當然也未必肯定就是范恬,先看一下發展情況再說罷。

  邵箐始終覺得,傅芸這情況,婚前有自由發展是最好的,除了對她好,對人小夥子也是好。

  大家都想清楚,不要急。

  既然有結果了,那邵箐就不在女席待了,她一向都不是坐這邊的,也就今天例外。

  說一聲,她就轉回男席那邊,氣氛熱烈得很,眾人笑著見禮,她含笑叫起,在魏景身邊坐下。

  「如何?」

  邵箐遂低聲給他說了一下。

  魏景也是一詫,畢竟范家兄弟專注喝酒,范恬之前並沒有去菊園的意向。

  他看了范恬一眼。正好小夥子端著酒杯,往花牆瞥了眼,又飛快收回,一口酒灌得快了,嗆著了猛咳了兩聲,一張臉也不知是嗆紅還是怎麼紅的。

  他年紀小,眾將最喜歡起哄欺負他,陳琦拍了拍小夥子肩,大笑著說要多喝,練酒量。

  連灌幾杯,范恬臉更紅了。

  邵箐說:「順其自然吧,范恬若有意,會主動的。」

  宴席人多眼雜,那邊發生的碰撞意外很快就會傳到范磬耳裡。家裡會商量,再問范恬意願,若有意,范恬本人或者范家大概很快就會有表現。

  確實如此。

  魏景收回視線,「嗯」了一聲。

  傅芸的事進展順利,魏景心情不錯,和眾臣將喝了一杯,又低頭問妻子:「在那邊可吃過什麼?」

  賞菊宴,從午後持續到現在。夕陽斜照,已是晚膳時分。本來已到尾聲的,但席上興致還高,便暫未散。

  邵箐搖了搖頭:「吃了些點心。」

  之前忙,有兩天餓過頭後,就感覺腸胃不大好,食欲不振,這外頭涼風習習的,她更沒多大心思用膳,剛才就墊了兩塊點心。

  魏景皺眉,這一天天地吃不好怎麼行?他吩咐重新換了熱菜上來,並親自給妻子布了菜。

  邵箐點心吃了不久,不餓,也不大想吃,但夫君這般關懷備至,她如何捨得拒絕?

  唇角微微翹,沖他一笑,邵箐便撿了清淡地吃了些。

  不多,但她食量本就不大,魏景見了,這才放了心:「冷不冷?」

  秋季的傍晚,已有冷意。

  邵箐含笑瞅了他一眼:「剛添了衣裳呢?」

  大庭廣眾的,也不好一直竊竊私語,夫妻隨即重新融入宴席,一直到天色昏暗,眾人盡興散去。

  魏景接過披風,為妻子披上,仔細繫好繫帶,這才攜她回屋。

  「再吃點兒,可好?」

  他始終惦記著妻子沒吃多少東西,一進門就吩咐平嬤嬤去端些吃食來。

  邵箐不怎麼想吃,但又不想他擔心,想想點了點頭。

  算了,挑兩筷子的事,撐也撐不到哪去。

  她是這麼想。平嬤嬤很快端了吃食了,是她平時習慣吃的雞湯細麵,還有幾個小菜。

  她喜歡清淡,小廚房早就清楚,雞湯撇過油,只剩下零星幾點在上頭。

  平時邵箐都很喜歡的,但今天不知為何,盯著那少許的的雞油,她突然覺得很膩,很不想吃。

  「怎麼了?可是不愛吃這個了?」

  魏景關切的話語在耳邊響起,邵箐鬆開微蹙的眉,笑笑:「沒呢。」

  她避過浮油,挑起一筷子細麵,剛湊到唇邊,胃裡突然一種不大舒適的翻湧感。

  有點想吐。

  邵箐筷子一頓,忍了片刻,本忍下去了,誰知一陣微風拂過,雞湯麵的味道迎面撲來。

  她蹙眉,再忍不住,擱下筷子一推:「我不想吃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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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1: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一章

  魏景立即道:「那換一個。」

  他揚聲喚平嬤嬤進屋,讓馬上給換了,不要雞湯,他想了想,還特地點說要鹿肉的。

  鹿肉沒有油脂,不會膩,邵箐還很愛吃。

  平嬤嬤匆匆去了。

  魏景伸手撫妻子的臉,見邵箐臉色有些發白,劍眉一蹙:「可是今兒累著了?」

  他懊惱又心疼,一邊憂心忡忡,他妻子可不是嬌氣的人,這都好幾天食欲不振了,也不是苦夏,這怎麼能行?

  琢磨著明日得喊顏明來診診脈,魏景將她環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吃些許,我們就早些睡了,可好?」

  他的懷抱一如既往地寬闊溫暖,深嗅一口熟悉的氣息,邵箐歪頭倚在他懷裡,「嗯」了一聲。

  她精神不大好,聲音悶悶的,魏景將她抱在自己腿上坐著,低頭親了親,更輕柔地拍撫著。

  一碗豌豆粉很快就端了上來,晶瑩剔透的粉切成丁,爽口清香,煽香的鹿肉臊子上面撒了碧綠的小蔥。

  色香味俱全,可以看出小廚房費了大心思。

  魏景端過來,自己先嘗了一口覺得滿意,也不給妻子,直接舀了一勺遞到她唇邊:「不錯的,清爽利口,你嘗嘗。」

  質地細膩的粉粒,彈性十足,還有炒至金黃的鹿肉臊子,鮮嫩而噴香撲鼻。

  只是遞到邵箐唇邊,卻覺得一股子膻味直沖腦門,瞬間胃裡翻江倒海,她眉心猛一蹙,捂住唇,猛地一把推開他。

  她想吐。

  但不想吐在他身上。

  誰知魏景不退反進,碗一扔直接抱住她,急道:「怎麼回事?」

  邵箐忍不住了,掙不脫他只能努力一偏頭。

  「嘔。」

  她直接把胃裡不多的食物吐了個精光,仍未舒坦,扶著桌角乾嘔不已。

  魏景臉色大變:「怎麼了?是何處不適?」

  距離近,汙物都濺在他褲腳下擺上,只魏景卻半點不曾留意,一邊急急輕拍著妻子的背,一邊揚聲道:「快!來人,快去把顏明叫來!」

  由於一開始謹慎養成的習慣,夫妻倆並不大喜歡時常有人立在屋裡貼身伺候,讓在外間或者屋外候著,有需要才叫。王經等守衛聞聲急急往外奔去,而平嬤嬤等則連忙入屋端水灑掃伺候。

  邵箐嘔吐已經止住了,仰臉斜靠在魏景臂彎。魏景心急如焚,連聲催促喚顏明後,又急急將她抱起大步行至床畔,小心翼翼將人放下。

  半擁著妻子,接過水伺候她漱了口,看邵箐臉色發白,有氣無力,他大怒。

  「你們是如何伺候主子的!」

  妻子雖嬌弱,但一直康健,少見生病,魏景轉念一想,立即認為是女宴時吃了涼點心,冷風灌入肚內。

  他勃然大怒,厲聲呵斥,平嬤嬤等人驚慌跪下請罪。邵箐喘了口氣,睜眼扯了扯他衣袖,勉強笑笑:「並不是,點心熱著呢。」

  她摸了摸仍不大舒適的胃部,她覺得自己最近大概得了點胃的毛病,嘔吐是症狀嚴重了。

  魏景忍了忍沒有繼續呵斥,冷瞥了諸人一眼,「都下去。」

  邵箐抬眼:「夫君我無事呢,你莫擔心。」

  吐乾淨以後,她舒坦不少精神長了些,只是臉色泛白唇色寡淡,軟軟倚在他懷裡,添了一種平日沒有的羸弱。

  魏景心疼極了,忙放她躺好,又扯錦被蓋上,掖了掖哄道:「存山馬上就來了,你先歇歇。」

  邵箐點了點頭,閉上眼睛。

  顏明確實來得很快。不過每次都是入夜喊人他很不滿意,拉著一張臉進門,轉過屏風,見魏景半跪在床邊握著邵箐的手,神色繃緊,如臨大敵。

  他撇撇嘴,不就是嘔吐一下罷,至於麼?

  顏明慣常就這臉色,魏景都習慣了,也不在意,見人來立即站起讓出位置:「存山來了?快來瞧瞧。」

  顏明卻不急,等平嬤嬤端了張圓凳來,這才不緊不慢坐下,三指搭在邵箐脈門。

  略聽了聽,他略有詫異抬眉。

  魏景焦急:「怎樣存山?她可是吃了不潔之物?她近幾日皆食欲不振,可需要略調養腸胃?」

  這一疊聲問的,平日的端持穩重的半點不見,顏明翻了個白眼,沒好氣:「不用。」

  「這?」

  魏景一愣,不解,忙開口要問,顏明已直接了當道:「來往流利,如珠滾盤,此乃滑脈無疑。她這是有了身孕,已一月有餘,略食欲不振乃尋常事,無需調養。」

  說什麼?

  有孕?

  這簡直如同平地炸響了一個旱雷,炸得人頭腦轟轟作響,顏明說了老長一串,但唯有這兩個字抓住了人全部的注意力。

  穩重自持如魏景,首次失去了反應能力,等「有孕」這詞在心裡反復咀嚼了幾遍,他狂喜。

  「可是真的?存山,可是真的?!」

  顏明的醫術,魏景自然是不存疑的,但現在他連連追問對方,一種澎湃的情感翻湧而出,幾欲衝破胸臆,他眉梢眼角,已被喜意浸透。

  「自然是真的。」

  他這情狀,作為妻子快要臨盆的顏明,也露出幾分笑意:「她身體康健,剛得孕有些食欲不振乃常事,無需湯藥調養,這二月少食些無妨,強求倒適得其反。」

  「好!」

  魏景側頭,和翻身坐起正目露驚喜的妻子對視一眼,他忙不迭問道:「那她近日略見不適,也無妨嗎?可會一直如此?她……」

  顏明被劈頭蓋臉問了老長一串,不過,他罕見沒有露出嫌棄神色,很有耐心地解答。

  「無妨,她這症狀甚輕。這初得身孕胎息不強,也無需刻意補益。至於是否一直如此,人各有異。只是這二月需尤為謹慎,切莫跌碰,也勿要過疲……」

  魏景專注地聽著,牢牢記下,有不甚明白地還反復詢問,最後才放了顏明回去。

  外頭平嬤嬤等人聞喜訊喜形於色,不過沒被召喚也不敢擅進。外間隱隱騷動,內室卻靜謐,僅有夫妻二人。

  魏景興沖沖回到床前:「阿箐!」

  「嗯。」

  邵箐還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擁被坐起,被下一隻手緊貼著小腹。

  期待已久,她真懷孕了。

  她要當媽媽了!

  真是一個神奇而極具衝擊力的消息,簡直就像在做夢,教人頭腦飄飄,分不清東西南北。

  邵箐有點不知今夕是何夕,聞聲抬頭,見她的夫君喜意盈眉,歡喜得聲音變調了。他的黝黑晶亮的瞳仁裡,倒映著一個小小的她,同樣眉眼彎彎不可置信。

  「阿箐!」

  魏景又喚了一聲,大步上前,緊緊擁抱著她:「我們有了孩兒,我要當爹爹了!」

  還沒得的時候,聽聞若要更易受孕,就需放緩敦倫頻率,他老大不樂意,不需要多想就決定順其自然了。

  但現在真有了,那種從天而降的巨大喜悅感讓他心臟都顫慄,狂跳著歡快沖刷他的血脈,四肢百骸無一處不在歡欣鼓舞。

  他甚至有些想落淚,自己要當爹爹了,他的孩子就孕育在他妻子的腹中。

  他小心翼翼探手進被內,覆在邵箐的手背上:「還有九個月,到了明天夏天,他就會出生了。」

  魏景的聲音,憧憬歡欣中,帶著濃濃地驚奇,他瞪大眼睛,表情不可思議。

  真真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邵箐忍不住輕笑一聲。

  「嗯,明年夏天,他就出生了。」

  隨著這聲輕笑,她飄飄然的思緒重新回到實地。

  是的呢,她真的要當媽媽了。

  一個新的生命,正在她腹中孕育,九個月後將呱呱墜地。

  很奇妙。

  卻真切。

  她是歡喜極了的,滿滿的歡欣傾瀉而出,洋溢著眉梢眼角。

  魏景的大掌覆蓋著自己的手,自己的手心下是柔軟地肚皮,邵箐偎依進他的懷裡,胸臆間情潮湧動。

  細細分辨,其實除了滿瀉的喜悅以外,還翻湧著另外一種奇異的情感。

  她在這異時空有了一個孩子。

  一個和她血脈相連,永遠無法分割的孩子。

  就是這個孩子,倏地就將她和這個異時空緊緊地牽連在一起了。

  一直以來,邵箐都覺得自己是外來者。她對這時空的一切歸屬感都來自魏景。這自然沒什麼不妥的,魏景很好很好。隨著夫妻感情日益深厚,這種歸宿感也在漸漸加深。

  但怎麼說呢,始終還是差了點。

  邵箐從沒深想過這個問題,但若問她是哪裡的?她肯定不假思索地說出前世。

  這個孩子的到來,就仿若是一條根鬚的萌芽,現在才剛探出頭來,很弱很小。但邵箐總有一種預感,它將來會深深地紮根在這片土壤,將她徹底和這個時空融合在一起。

  真會這樣嗎?

  邵箐不知道,也沒深想,她另一隻手也覆在小腹處,側臉貼著魏景的胸膛,聽著裡頭一下接著一下的有力心跳,她微笑。

  「真好。」

  ……

  確實,真的很好,乍聞大喜消息的魏景半宿都沒闔眼。

  興奮的。

  妻子食欲不振,但也努力吃了些東西,他柔聲輕拍哄著,她很快睡了,而他卻精神奕奕毫無睏意。

  胸臆間還滿滿漲著,不知怎麼才能宣洩出這種喜悅,一忽兒輕輕親她啄吻她,挨挨蹭蹭,一忽兒靜聽懷中人綿長的呼吸聲,掌心覆在她腰腹處,未曾離開過。

  黑暗中,魏景突然有些想落淚。

  他想起了自己母后皇兄。

  母親眉目慈和,笑意盈盈拉著他的手,說:「成了婚,就是大人了,要夫妻和睦,早日給母后添個小孫孫。」

  彼時他不滿表示,自己都長大多少年了,哪還用等成婚啊?瞅瞅他已殲殺多少來犯之敵了?

  皇兄給他來信,說你小侄兒又長大了多少多少,可好看可討人歡喜了,又學會了什麼什麼,你這個當叔叔的,需切記不能落下太多,要抓緊啊。

  彼時,他還身處和韃靼的持續大戰中,孩子什麼的根本就沒考慮過,提筆就回,就那個紅皮小猴子,能有多好看?兄長你莫來誆我。

  上述種種,歡樂卻短暫,很快如雲煙消逝,湮滅在一場刻骨銘心的背叛當中。

  每每回憶,總教他渾身戰慄,痛入骨髓。

  但今夜,卻多出了一絲什麼其他。

  他真的有孩子了,要當爹爹了,母后皇兄在天之靈,必是歡喜欣慰至極的。

  掌心下正孕育的孩子,血脈的延續,於他而言,從來都不僅僅只有一重意義。

  「母后,皇兄,我要當阿爹了。」

  喃喃說罷,心臟一陣酸澀的鼓噪,撥開重重血霧,慈母和長兄的臉就在眼前,正沖他欣慰微笑。

  魏景閉目,一滴淚沿著鬢角而下,無聲浸潤在衾枕上。

  須臾,他長長吐了一口氣,也揚起一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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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1: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二章

  清晨,魏景準時睜眼,親親妻子,蹭蹭她的腰腹,掀被悄悄翻身而起,後頭卻被人扯了扯衣擺。

  邵箐揉了揉眼睛,也坐起:「夫君?」

  「多睡會吧,不是說了,先歇幾日的麼?」

  魏景回身扶按她,邵箐雖順著力道躺回去,但卻道:「我不睏,要起來了。」

  早起習慣了,睡懶覺反而不大適應,這二日魏景前腳出門,她後腳也就起了。

  話說邵箐有孕的消息傳出後,整個平城乃至益州上層都為之沸騰。魏景固然英明神武,但後繼有人也十分重要,賀喜之聲不絕於耳,他走路都帶風。

  不過邵箐倒沒摻和進去,她近幾日暫時休假了。

  本來魏景如臨大敵,聽得顏明說前三個月切莫跌碰過疲,他甚至一度起了讓妻子好生休養到生產的念頭。

  邵箐當然不同意,哪需如此?前世多少事業女性上班到產期臨近?張馳有道,不過度勞累即可。

  夫君關心她她知道,但真不需要矯枉過正,讓她閑一年,她能先悶死。

  魏景又諮詢了顏明,這才作罷。

  不過妻子前段時間太忙碌了,近日又略見不適,他就堅持她要先休息幾日再說,後續上值也不能累,他回頭給多配兩副手。

  這點邵箐沒意見了,自己身體胎兒健康,頭等大事,她可不會輕忽絲毫,遂立即點頭同意。

  這不,都歇第三天了。

  邵箐也不和他爭,躺在暖烘烘地被窩看他出了門,蹭了蹭,也就起來了。

  用了早膳,又散步消食,回來翻了一陣子書,正覺得無甚趣味時,孫氏過來了。

  「阿娘。」

  「嗯。」

  孫氏笑吟吟應了一聲,她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人之一,這幾日天天來陪伴女兒,一大早就來了。

  「元兒,今兒吃得可好?」

  緊走兩步,按住要起身相迎的女兒,孫氏端詳兩眼,見邵箐面色紅潤,她放心點頭。

  「好著呢娘。」

  實際邵箐早孕反應真心不大,也就食欲不振罷了,胸悶欲嘔都很少。且自從喝破得孕消息後,她精神大好之下,食欲反而見好。

  為此,魏景和孫氏都很放心。

  孫氏撫了撫她的臉,笑道:「我兒是個後福大的,當初我懷你和二郎時,可吃了大苦頭。」

  常識邵箐是有的,聞言連連點頭,又摸了摸腹部,她這孩子是個體貼親娘的,很乖巧。

  喜滋滋腦補一番好孩子,邵箐表示:「我明兒上值去了,在屋裡閑得發慌。」

  女兒如今很有主意,只要不影響身體健康,孫氏沒意見,只叮囑幾句切莫過勞,便罷。

  邵箐一一應了,又問:「阿娘,你昨兒和舅母五表妹去金泉寺,如何了?」

  孫氏篤信佛法,孟氏亦然,但這三人昨兒午後結伴,去了平城近郊名剎金泉寺,卻不是單純為了叩拜佛祖的。

  賞菊宴次日,范磬果然私下找了魏景,表達了范恬乃至范家對傅芸的求娶之意。

  除去私礦一事沒明說,魏景便將諸事隱晦提了一遍,重點在過繼上面。

  回頭他又和孟氏傅芸細說了范恬和范家。

  他態度溫和,讓雙方都仔細考慮清楚。

  一邊是他的心腹大將家,一邊是唯一的血親,有進一步意向固然好,沒有也沒所謂。當初以雷霆之勢勸慰孟氏傅芸不過情況所需。他自然是知曉強扭的瓜不甜的,傅芸要有好歸宿,雙方自願程度越高越好。

  他不干涉。

  范磬很爽快,該商量的昨天家裡也商量完了。他當場表示,過繼無妨,反正兄弟幾個的子嗣都是范家子孫。至於姬妾婢女這些,以後看范恬本人意願,但絕不會寵妾滅妻,也不會有庶子問題。

  魏景頗滿意,他本人無二色意向,但不得不說這並非當世主流觀念,若強硬要求范恬,就有些過了。畢竟范恬十九了身邊還乾淨得很,他不是非納妾不可,而是范家想保留這個權利,不想限死了。

  光明磊落,反而教人高看一眼。

  范家沒意見,孟氏和傅芸聞訊後,也是如此。

  賞菊宴一結束,孟氏立即就打聽了范恬和范家,范恬年輕有為,兄長得力,家風又清正,想來是很滿意的。

  既然雙方都有意向,那就可以讓當事人進一步接觸了。

  傅芸情況有些特殊,她以後的日子,總要自己舒心才好,盲婚啞嫁不大適合她,定下之前,應適當接觸,再看雙方意願。

  范家武將世家,行事乾脆俐落,昨日下午就定下了第一場相親約會。

  地點就是金泉寺。

  孫氏孟氏求神拜佛,兩年輕人私下接觸,也不宣之於眾,就算他日事不成,也不會損傷各自名譽。

  昨日魏景是接了報,據聞還不錯,但訊報往往簡短,邵箐今兒便問一問同去的孫氏。

  孫氏道:「我和孟夫人也沒跟去,進了金泉寺,范小將軍早到了,孟夫人就催促五娘……」

  ……

  時間回溯到昨日午後。

  寬敞的香木大馬車出了平城郡守府,在護衛女侍簇擁下往金泉寺而去。

  金泉寺是附近最大的寺院,信者眾多遊人如織,小攤小販一路到山腳,非常熱鬧。孫氏昨兒知悉愛女得孕,也是特地來祈求閨女孕期順利,母子平安的,一進大雄寶殿,立即虔誠合十叩拜。

  梵音陣陣,孟氏看了眼不遠處正叩跪的孫氏背影,拍了拍女兒的手,低聲囑咐:「快去吧,范小將軍已來了有些時候了。」

  傅芸低頭,捏了捏拳,手裡絲帕絞得很緊。

  「范小將軍年輕有為,二位兄長又是殿下心腹猛將,范家再合適不過。」

  孟氏又催促了一次,回頭看一眼佛祖莊嚴寶相:「阿娘在此處等你,正好給你弟弟求支平安籤。」

  聽得傅沛,傅芸終於抬頭,看了慈眉善目的佛祖一眼:「嗯,娘我去了。」

  「快去吧。」

  外男多了,傅芸恐懼無法自控,但獨身一個還好,她定了定神,招來退至另一邊的丫鬟婆子,往殿外行去。

  孟氏目送女兒轉出,回頭又看了孫氏一眼,整了整衣襟,跪伏在地,虔誠叩首往佛祖金身前去。

  ……

  孫氏把昨日求得平安符取出,放在女兒手心:「孟夫人有些急了。」

  她距離遠,聽不大清這母女說什麼,只隱隱約約飄過幾個音節。

  「也是該急的,五娘年紀有些大了。」

  不是說魏景表妹年紀大了不好嫁,而是選擇對象範圍會大大縮小,畢竟同齡男性基本都定親或成婚了,客觀難度增加。

  換了孫氏,孫氏怕也急。她搖了搖頭,對閨女說:「五娘回來後看著臉色不差,下次去金泉寺的時間也定好了,此事看著還成,你也不需再費神離了。」

  邵箐有了身孕,又繼續上值,孫氏作為母親,自然不樂意她操心些旁的瑣事。

  實際她對孟氏母女也並非如表面那般親近,自從出了給女婿獻殷勤一事後,她頗有微詞,之所以笑語晏晏一如舊日,純粹不想讓女兒女婿為難。

  「你有了身子,安心養胎才是正理。」

  這種以雙方自願為原則的事情,既已進入軌道,那確實不需要邵箐再費神,她撫了撫平坦依舊的小腹,笑道:「我知曉了阿娘。」

  孫氏也笑,此事罷,她又和女兒抱怨:「你弟弟這兩三月來,睜眼匆匆出門,夜深才歸,我想看一眼都難,也不知這公務是否真這般忙碌?」

  提起這個,邵箐倒清楚:「二郎確實不得空閒,近日都忙著糧草調度之事呢。」

  邵柏跟莊延學著,莊延就是負責這一塊的,從益州往外路途頗遠,二人忙得腳不沾地。

  孫氏聞言卻一怔,這調度糧草,長達兩三個月:「元兒,莫不是殿下近日又要興兵?」

  邵箐按了按小腹,籲了一口氣:「若無變故,應是如此。」

  ……

  這幾個月來,從魏景養傷,尋獲孟氏母女,再到邵箐懷孕,平陽倒挺平靜的,只外頭的局勢卻越演越烈。

  朝廷大敗後,對地方的約束力進一步被削弱。魏顯這皇帝,實際控制範圍已縮減至司州,及涼並豫兗四州的半數區域,還有冀州一小塊。

  聽著挺大的,但實際對於一個皇帝而言,已是銳減至僅剩約六分之一。

  小軍閥雨後春筍般紛紛冒頭。本就是一方長官的大中軍閥膽子更是大了很多,以前都是遮遮掩掩地小動作,現在明目張膽起來了,左攻右交忙的不亦樂乎。

  皇帝大概很郁憤的,但他根本沒法分心處理這些了。當世另兩大勢力,他的老對手濟王和楨泉軍的攻勢愈發猛烈。失去二十五萬北軍的朝廷,哪怕有新徵召的兵卒入伍,一時也焦頭爛額。

  並且這種劣勢很大可能將持續下去,現在的朝廷都這麼吃力了,實難保某一天不會前線失利,被叛軍步步逼近。

  總而言之,現在的天下局勢,豫兗二州戰火最猛,其餘地區遍地開花。

  最亂的時刻已經到了。

  於有志於天下者,這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譬如,魏景。

  ……

  次日例行議事,季桓站起,拱手道:「主公,如今我方大軍休整數月,已是停當。」

  「今兵馬齊備,糧草也足,當是獎率三軍,趁亂而出。」

  魏景頷首:「確是如此。」

  欲得天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時機稍縱即逝,可遇而不可求也。

  自然不容錯過。

  他環視在座諸臣吏,目光在右下手的邵箐臉上頓了頓,邵箐微微點頭,他聲音沉穩:「趁亂而出,諸位有何見解?」

  這一點,其實親近賓主幾個心裡都大致有數,聞言,季桓毫不猶豫道:「主公,此時非北伐良機。」

  冬季馬上就要到了,北方將大雪封路。更何況,此時朝廷正和楨泉軍濟王打成一鍋粥,己方實在沒必要一頭撞上去。

  他們有更好走的路。

  季桓大步行至左邊牆壁,仰看懸掛著的大楚疆域圖,伸手在正中間打橫一攔,食指擦過揚州荊州益州北境一線。

  「南方攻伐難度遠低於北方,又無大雪封路。」

  他肅然拱手:「在下以為,主公當先攻佔荊揚交三州,穩坐南方半壁江山,後再俯瞰北方中原,伺機北伐。」

  若是將大楚攔腰一分,南方就四個州。出了益州是荊州,荊州再往東是揚州,揚州已瀕海。

  打橫三個州,腳底下還橫臥著一個交州。

  但這四個州,都是大州,面積加起來甚至比北方九州還要大點。季桓說,佔據四州就是穩坐半壁江山,確實不假。

  若魏景穩占南方半壁江山,那將是天下第一雄主,再無人可與之相媲美。

  他若北伐,天下撼動。

  這是目前最好的、最容易走的、成功率最大的一條路。無第二者可與之相比擬。

  魏景頷首:「伯言所言,正如我意。」

  他一言既出,征伐的步調當即定下。

  魏景注視著巨大的地域圖,目光一寸寸從交州揚州越過,最後落在荊州東邊四郡上。

  「欲東征,必先伐安王。」

  ……

  荊州七郡,排列相對而言算比較整齊的,縱向的東西兩行。西邊緊鄰益州崇山的三郡,平陽南陵武陵,在魏景手裡;而東邊零陵、桂陽、曲陽、漢壽四郡,則是安王的勢力範圍。

  安王剛好把東邊的路都攔住了,而南邊則是交州的崇山峻嶺。

  從地理上看,欲東征,必先伐安王。

  另外。

  張雍一擊長案,道:「安王那孫子,一直在徵召兵卒!」

  是的,安王一直在徵召兵卒。

  他一直都沒有熄滅奪回南陵武陵二郡的心,暫時休戰,不過形勢所迫。

  平陽一戰,魏景大勝,得了近十萬降卒,其中大部分都是原北軍,實力大漲。

  反觀安王,他雖然及時退兵保存實力,但戰了這麼久,還是有損傷的。他碰上了魏景以來,連連損兵折將,此消彼長,兵力相差已足有一倍。

  這不得趁著空隙,緊著徵召新兵嗎?

  戴光道:「征安王,越早越好。」

  雙方新仇舊恨,如今又添上東征戰策,沒必要給更多的時間讓安王蓄力。

  魏景道:「諸位所言甚是。」

  大基調已悉數定下,接下來該議的,就是具體戰策了,也就是進軍方略。

  「漢壽、曲陽、零陵,此三郡與我方接壤。其中位於中部的曲陽郡地勢最棘手,山多水多,西邊關隘重重。」

  季桓還站在地域圖前,順手一劃,他眉心一蹙:「此郡,乃我軍進軍最難之處。」

  話說魏景手下的荊州三郡,平陽在頂上,南陵中間,武陵底下。安王那邊則是漢壽頂上,曲陽中間,零陵最底下。雙方大體按順序接壤。

  原則來說,三個郡魏景都能進軍。

  但實際情況是,位於中間的曲陽地勢對我方最不利。首先,它和南陵郡接壤之處關隘重重,不適合首戰進軍,得排除。

  排除以後,開戰只能在它兩邊的漢壽和零陵任選其一。但選了並攻下以後,這杵在中間的曲陽天險多多,不用懷疑安王必會仗地勢大力防禦反攻,必是一塊硬骨頭。

  簡單來說,三郡兩頭易中間難,選一頭開戰的話,中間肯定是難關苦戰。

  那能不能兩頭開戰?再夾攻中間呢?

  魏景沉思片刻,搖了搖頭:「此非上策。曲陽西境關隘眾多,南北卻少,若攻入零陵,揮軍向北,比分兵更佳。」

  兵力,是己方目前的最大優勢,分兵就削弱了。若安王忍痛捨棄零陵,將重兵放在漢壽,那己方戰至中後期時難度會更大。

  沒錯,要捨棄,安王只會捨棄最南的零陵。零陵相對地廣人稀,而最富庶稠密的曲陽郡,則是安王的大本營根據地。

  魏景看好的開戰點是零陵。

  零陵,比漢壽和曲陽都更好進攻。而一旦攻入零陵,再揮軍往北攻曲陽,比從南陵這邊容易多了。雖還是硬骨頭,但小塊了不少。

  眾人仔細思索,紛紛點頭。

  從零陵開戰定下。

  季桓提議:「主公,攻入零陵,越快對我軍越有利。不若,我軍佯作分兩路同時進攻,實際一虛一實,擾亂安王視線?」

  零陵雖不如曲陽關卡多且險,但也不是沒有的。魏景進攻,安王必率大軍迎敵。若能用一路虛兵吸引安王大軍主力,實兵攻其不備,必能一舉攻入零陵。

  魏景贊同:「伯言此計甚佳。」

  他視線投向地域圖,良久,最後手一點:「南洛可為虛,鞍山關可為實。」

  從零陵進軍,有好幾條路徑。其中南洛城郊地勢開闊,城池略顯蔽舊,相較而言是進攻難度最小的;而鞍山關有天險可依,則屬中等。

  魏景看好的卻是這鞍山關。

  鞍山關說易守也行,說有破綻也行。因為它附近山勢相對平緩,有幾處可突襲的缺口,距離遠近不等。若守兵充裕,最遠的缺口也能守得穩穩,只倘若兵力不足,那就難免有所缺漏。

  陳琦擊掌:「若南洛虛軍吸引了安王大部分兵力,鞍山關確實有機可乘!」

  兩地距離不遠的,急行軍一夜可至,屆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虛為實,驟不及防之下,安王大幾率不能及時率軍趕至。

  關口一破,長驅直入。

  季桓頷首,笑:「妙哉,妙哉!」

  魏景軍事能力強,眼光獨到,從來都不是一句謬贊。

  「諸位。」

  魏景站起,環視眾人,眾人肅然,他沉聲道:「我意,月內征伐安王。」

  「傳我令,即日集結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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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1: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三章

  伐安王,東征的第一步。

  魏景一令罷,諸臣將心潮激蕩,齊齊起立,肅然拱手:「謹遵主公之令!」

  鏗聲應和,聲震樑柱,魏景隨即一一點名,安排戰前任務,諸人俐落應是,領命而去。

  高漲的氣氛振奮人心,只最後一個莊延也奉命而去後,魏景看向妻子,眸中卻僅存愧疚。

  「阿箐,對不起。」

  妻子懷孕,未滿兩月,他卻決定率軍出征。戰事順利分離一兩月,若有阻滯,三五月甚至更長也未定。

  他愧疚極了。

  夫妻攜手回屋,魏景再不復方才的肅然果決,他劍眉緊蹙,低低道:「你懷著孩子,我卻……」

  他說不下去,握著妻子的手,很緊,另一手覆在她的腹部,又急又愧:「我……」

  「說什麼呢?」

  邵箐含笑,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是一軍主帥,當以戰機為先。」

  懷著身孕,卻與丈夫不得不暫時分離,說實話,心裡失落是肯定有的。

  但邵箐努力將失落都克服了。

  現在並不是和平年代,除了孩子,他們身上背負的還有很多很多。

  自保,復仇,屬地的安穩,乃至千千萬萬將士的生命,等等等等。一個好的戰機可遇不可求,對後續局勢的影響是連環性的。

  邵箐不是耳目閉塞的後宅婦人,她早有心理準備的,也調整好了,聞言笑道:「你如何就對我不住了?」

  其實不能陪伴在自己身邊,他的失落肯定不比自己少。

  「你在外辛苦征戰,全都為了我們。」

  後方安穩,風雨不侵,乃他征戰之功。邵箐偎依進他的懷裡,一手圈著他的窄腰,柔聲道:「怕最多也就幾個月功夫罷了,我們在家等你。」

  她另一手按住他覆住自己腹部的大手,仰臉輕笑:「不過咱們這小東西也會想阿爹的,你呀,可得趕在他出生前回家噢。」

  說到最後,她打趣他,一雙清澄的杏目沖他眨了眨,還俏皮地皺了皺鼻,佯作驕矜給他下達命令。

  「謹遵夫人之令!」

  這般嬉笑怒駡,沖散了魏景心中愧疚自責,他歡喜起來,忙不迭道:「他出生時,我必定要陪在你們身邊的。」

  她的體貼和溫柔,他胸臆間滿漲柔情,避過腰腹緊緊抱著她:「我會儘快回來的,必不用到他出生時。」

  「你很不必焦急的。」

  邵箐側臉貼著他的左胸,靜聽裡頭「砰砰」一下緊接一下的有力心跳。她沒忘記,在他心臟位置往下幾寸,還有一個榆錢大小的簇新傷疤。

  這個傷疤,曾差點讓他的心臟停止跳動,邵箐攢緊他的衣襟,她不想在戰前說不吉利的話,只低低喃道:「你不許讓我擔心。」

  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安全折返。

  魏景聽懂了,他低頭親吻她:「嗯,我知道,必不讓你擔心。」

  他要和她攜手白頭,如何不謹慎?

  只他覺得謹慎和努力並不衝突,他會竭他之所能,儘快趕回來陪伴她的。

  ……

  魏景令下,戰後分駐各地的軍隊開拔,源源不斷奔赴平城。

  這座古老的城池上空,立即彌漫著緊張的氣氛。

  郡守府議事大堂燈火不歇,細化戰策、糧草監運、將士、輜重等等,連日議到深夜。

  九月二十,魏景將於南郊誓師祭旗,率三十五萬大軍直奔零陵。

  ……

  寅末卯初,深秋的冷風颯颯,天還黑沉沉的,平城郡守府卻燈火通明。

  配劍執矛的戴甲親衛已等在郡守府正門外,邵箐為魏景扣上明光鎧上最後一個麒麟紋鎖扣。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不捨,退後一步,笑道:「夫君此戰必勝!」

  「好!」

  依依不捨的話,近日也說了許多許多,但臨到別時,還是難捨難分。魏景應了一聲,卻無法挪動腳步立時轉身,低頭與她久久凝視,直到屋外的韓熙低聲催促。

  「等我阿箐。」

  魏景與妻子說罷,蹲下身,對著尚待在母腹的孩子輕聲囑咐:「你和阿娘在家,切記要聽你阿娘的,不許淘氣,可知曉了?」

  他兩手扶著妻子的腰,隔著衣料,輕輕在肚皮上印下一個吻:「阿爹很快就回來了。」

  魏景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大步離去。

  ……

  旌旗蔽野,戈戟如林,黑壓壓地大軍開拔時,連地皮都隱隱震顫。

  孫氏合十:「殿下所向披靡,此戰必勝。」

  「又要開戰了麼?」

  低頻率的震顫,彷彿能震進人的心坎,孟氏有些不安:「不是剛大戰了一場麼?怎地這麼快又打起來了?」

  戰爭總讓人忐忑的,孫氏安慰:「殿下留了七萬將士,平陽足有四萬,可確保無虞。」

  她轉念一想,孟氏是在曲陽郡丟的小兒子,這次曲陽也是戰場,孟氏不安恐怕在所難免。

  但這個孫氏就沒辦法了,也不好挑人傷疤,只好又細細寬慰了幾句。

  孟氏勉強笑笑。

  回到屋裡,孟氏對女兒說:「我只擔心阿沛。」

  擔心她不在身邊的小兒子。

  孟氏焦躁,來回踱了好幾圈,才勉強坐下,她看看滴漏,又催促女兒:「你和范小將軍不是約了午後麼?時辰差不多了,快快收拾一下去吧。」

  傅芸連忙應了。

  約會地點一直都是金泉寺,等傅芸準時抵達後山的蓮池,前腳剛趕到的范恬忙迎了上來。

  獨處多次,他不如剛開始容易臉紅了,只是一見傅芸雙目還是亮晶晶的:「芸娘可是趕得急了?慢些也無妨,我等等就是。」

  笑容燦爛,露出一口白牙。

  傅芸看了他一眼,是他趕得急吧?深秋十分一額細汗,他大概是剛換下甲胄就飛馬趕過來的。

  她微微怔忪,須臾回神,「嗯」了一聲:「今兒大軍開拔了。」她問:「你不是押運糧草麼?怎還有空來?」

  最近軍中忙,約會都是將就范恬時間。

  午後陽光暖暖,秋風中二人沿著蓮池,往桂花林緩步而去,丫鬟婆子默契遠遠尾隨。

  傅芸嫺靜,很少主動和他說話,范恬很歡喜,左右看過,他壓低聲音道:「我去的鞍山關,需慢一步啟程。」

  魏景定下虛實戰策,糧草運輸自然不能露出破綻。故而負責大批補給的范恬幾人,接到的命令是遲一天出發,徐行並隨時待命。

  「鞍山關?」

  「嗯。」

  范恬愧疚:「我明天就得啟程了,只怕得幾個月才歸。」

  不能陪伴她了。

  高大英挺的青澀青年,低著頭一臉愧疚,餘光瞥過來,濃濃不捨。

  大約他是真心歡喜她,欲與她結為夫婦吧?

  忽有這麼一個念頭湧上來,傅芸鼻翼翕動,她突然啞聲道:「亂世顛簸,輾轉飄零,我只怕不如你想像中的好!」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會說這話,只是一出口以後,某些混亂不堪的畫面立即晃過眼前,她雙手倏地攢拳,牙關緊咬,呼吸急促。

  范恬習武,觀感敏銳,如何不知?他立即抬頭急道:「我知道!」

  該分析的,兄長父母已給他說過,甚至往最壞的方面推測過。並告訴他,倘若心有芥蒂,可婉拒不必顧忌。主公並非心胸狹隘之人,態度也溫和,且范家也是能護住他。

  只是范恬,卻是真心歡喜這個恬靜溫柔的姑娘,他心疼她受過的苦楚,願意用餘生撫慰她。

  若問為什麼,他也不知道,只看她第一眼,他就沒忘記她。

  話罷後,范恬又覺得自己說得不對,急急道:「不你很好,你在我心裡就很好,我……」

  一句自揭傷疤的脫口而出,傅芸後悔,她又下意識抗拒聽范恬的回答,偏腦內那些不堪的記憶愈發洶湧,痛苦且混亂,暖暖的秋陽灑在身上如同烈焰炙烤,漸漸她聽不清范恬的話。

  「……我,我想回去了。」

  「哎好,好,我送你回去!」

  ……

  後方的平陽郡平靜安寧,零陵前線卻已一觸即發。

  接獲魏景大軍往南開拔的消息後,安王立即率軍奔赴零陵。

  「他居然這麼快開戰!」

  夜間紮營,安王中帳燈火通明,端坐上首的安王捏緊手中剛接的密報,抬頭,神色陰鷙。

  郭淮陳昂等臣將個個眉心深鎖,帳內氣氛沉凝。

  實際齊王開戰的真太快了,挾三十五萬雄兵而來,而安王這幾月就算密鑼緊鼓徵召新兵,麾下如今也就二十餘萬將士。

  漢壽曲陽二郡得留幾萬,滿打滿算,安王最多只能率十八萬大軍應戰,這還有一部分是沒見過血的新兵。

  此戰,己方完完全全處於劣勢。

  當然了,以少勝多也不鮮見,但他們面對的可是有「戰神」之名的齊王。

  郭淮長歎一聲:「若明年再開戰,我方有地主之利,未必懼他。」

  是啊,都以為齊王如斯重傷,大幾率明年才會開戰。那麼,己方徵兵訓軍的時間還是夠的。誰知他傷一癒,立刻就來了。

  「狹路相逢,勇者勝。」

  說話的是衛詡,他緩緩道:「諸位,怯兵必敗。」

  「沒錯!」

  安王神色一整,肅然道:「諸位乃我軍首腦,當以身作則,鼓舞士氣!」

  諸人心神一震,立即肅然:「標下領命!」

  帳內氣氛登時一變,低迷一掃而空,變得緊繃且戰意昂揚。

  衛詡頷首,又問安王:「明日傍晚,即抵達零陵西邊,可是按原定計劃在南洛以南六十里紮營?」

  強敵來襲,接報以來,戰策反復討論,昨日經已定下。

  零陵西境一線所有城池關隘,都是要增軍的。但其中南洛城最難防守,眾人一致認為,此處必是齊王攻關節點,防守重點應在此處。

  故而昨日議定的戰策,安王大軍紮營處,偏向南洛城,以便戰起及時奔赴,抵禦敵軍進攻。

  但如今安王聽了衛詡發問,卻搖了搖頭:「我細思過後,這南洛未必就是逆王目標。」

  他緩緩將手裡的密報揉成一團,另一手在案上地域圖上一指:「鞍山關,距離南洛城不過二百餘里,一夜急行軍即至,若敵軍夤夜奔襲,我軍即使有哨馬,也必不能及時增援。」

  「鞍山關一破,零陵門戶大開。」

  安王將手裡揉至爛熟的小紙團扔下:「我意,大營應往南挪七十里。守軍暗留三萬,以便變起先行增援。」

  再遣人盯著鞍山關,一有動靜就回報,就算敵軍真突襲,也必能撐到大批援軍至。

  衛詡眉心微微一蹙:「中規中矩,雖兩邊俱略失先機,卻算能兼顧。」

  不出彩的戰策,其實在強敵來襲時是吃虧的,但安王堅持,遂議定。

  ……

  「安王大營已紮下,位於南洛城南一百三十里。」

  魏景展開信報看罷,遞給眾人傳閱,季桓捋鬚道:「大營距離南洛、沮陽、銅過,鞍山關等俱一日可至,看來安王很謹慎。」

  紮營接近中心點了,不過距離鞍山關還是有一百多里地,若非事前有準備,否則也無法及時揮軍增援的。

  不影響他們的虛實戰策和夤夜奔襲計劃。

  「眾將聽令!」

  魏景隨即下令:「按原定戰策行事。明日拔營,兵分兩路攻南洛及鞍山關。南洛明實暗虛,入夜退兵,立即奔援鞍山關,夤夜襲之!」

  「標下領命!」

  ……

  翌日清晨,魏景大軍浩浩蕩蕩而出,分成一大一小兩股,大的奔往南洛城,小的往鞍山關,各自發起進攻。

  這南洛雖為虛戰,但為防敵軍窺見破綻,攻城十成十,非常激烈。

  未破,入夜鳴金收兵,本該退回已方大營休憩的魏景大軍,走到半途卻突然方向一邊,急行軍往南奔去。

  到了四更天,夜色沉沉,大軍趕至鞍山關。魏景遠眺黑壓壓的關口,沉聲下令:「陳琦范亞,正面攻城;其餘諸將,隨我突襲鷂子口!」

  鷂子口,鞍山關附近幾個缺口的最遠一個,道路難行且相對狹小,若守軍不足,當是防守力量最短的一處。

  魏景率軍一口氣奔至,立即下令發動攻擊。

  但誰知,悄悄潛行上前的前鋒軍一接近,鷂子口立即火杖幢幢,重重的軍靴落地聲,執攻持箭的弓箭手迅速趕至,居高臨下,「嗖嗖」而下。

  我軍驟不及防,登時吃了大虧,慘叫聲連連,張雍一凜,高喝:「舉盾!」

  盾兵立即上前,擋住箭雨,並發起進攻。

  喊殺聲戰震天,我軍及時穩住,攻勢兇猛。至天明時,鷂子口守軍已隱隱有支撐不住的趨勢。

  我軍士氣大振,正要一鼓作氣拿下坳口。誰知這時,出乎所有人意料,突起一陣騷動,鷂子口上竟有新的敵軍不斷湧上。

  張雍虎目圓瞪:「主公!敵軍竟有援軍至!」

  魏景也看見了。

  先是反應及時的鞍山關守軍,然後又是增援速度遠超預料的敵援。

  他淡淡道:「看來,我軍夜襲鞍山關之策,事前已被魏平識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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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2: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四章

  一個毫無疑問的結論。

  也是,魏平麾下也並非都是庸才的。

  魏景想起衛詡。

  不過是誰也沒關係了,勝敗尚且乃兵家常事,更何況一個突襲戰策被敵軍猜中?他神色未有太大變化。

  攻關之戰,歷來守易攻難,既然敵軍早有準備,那就不必白耗力氣。

  「傳令,鳴金收兵。」

  ……

  虛實戰策落空,未能速戰速決,遺憾是遺憾的,但難卻不難。

  那就穩攻,己方大軍人數倍於對方,耗些時日沒有攻不破敵軍防線的。

  休整一個白日,魏景下令,翌日清晨整軍,直奔南洛城,佯攻轉實。

  旌旗隱天蔽日,黑壓壓的益州軍如海潮洶湧而來,南洛城上空硝煙濃濃,喊殺聲震天。

  安王開戰的及時預料,僅僅阻擋了魏景大軍五日時間。

  益州軍連日猛攻,南洛壓力十分之大,安王不得不將越來越多的兵力調度至此。在攻城的第四天,魏景估摸著差不了,再次下令分兵突襲鞍山關。

  第五天清晨,鞍山關破。

  同日,南洛城被攻陷,安王突圍敗退。

  至此,零陵門戶大開。

  魏景揮軍東進。

  作為一個相對地廣人稀的郡,郡內天險也不多,零陵攻伐難度並不大,魏景率大軍一步步逼近,在十月中旬攻陷零陵郡。

  他當即分兵五萬,命陳琦取東邊的桂陽郡,而他則率三十萬大軍乘勝追擊,北上曲陽。

  益州大軍氣勢如虹,而安王卻恰恰相反。

  兵力是他最大的劣勢,幾次奇兵突襲,兩回正面交鋒,他皆吃了大虧。惡戰連連,損兵折將,好在還有衛詡郭淮等智囊在旁出謀劃策,雖幾度遇險,但他大軍主力始終沒有被魏景擊潰。

  只饒是如此,戰至最後,他麾下十八萬大軍也損了四萬餘,僅存十四萬。

  安王當機立斷,捨棄零陵,退入曲陽,依仗天險防禦並反攻益州軍。

  不得不說,地利是戰爭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因素,曲陽郡這山多水多關隘多的險惡地形,給魏景大軍帶來了很大的阻滯。

  益州軍攻勢立即就緩下來了,且戰且停,最終被徹底卡在曲陽中部險關雉尾關。

  猛攻幾輪無果,陷入僵持。

  僵局足足持續了七天,最終被魏景打破,他在糧草運輸上賣了個隱蔽破綻,誘使一名喚申泉的敵軍校尉貪功,背著安王偷偷突襲。

  牽一髮而動全身,魏景率大軍壓上,激戰一個晝夜,雉尾關破,殲敵三萬餘。

  安王險險脫身,及時往北急退,退往靈城。

  ……

  「雉尾關後,還有一個靈城。」

  臨時議事廳,魏景手一點案上的地域圖,道:「靈城一下,曲陽北一馬平川。即便安王還能僥倖突圍,他也只能退回漢壽郡。」

  激戰近一個月,取曲陽終到了最後關頭。

  說來,這安王也是非常堅韌的,好幾次魏景差點合圍成功,都被他率軍成功脫身。

  不過也不奇怪,他麾下好歹也是有些能人的,比如那個衛詡。

  「主公英明。」

  季桓拱手,他很贊同魏景的判斷,又補充:「靈城,最好能在月內取下。」

  話罷他側頭,往窗外望了一眼。

  他們現在正身處剛攻下的雉尾關,夜色深沉,淅瀝瀝的冷雨再次轉大,伴隨著「嗚嗚」寒風,劈裡啪啦打在臨時議事廳的窗簷之下。

  曲陽山多水多,濕氣重雨水足,好在秋末初冬的雨大多夜半下的,對白日作戰影響倒不大。

  不過這種情況不會一直持續下去,雪很快就會下來。攻城攻關更難。甚至雪太大的話,未必適宜繼續攻伐。

  因此,在雪下來前徹底取下曲陽郡,對己方才是最有利的。否則整個冬季進軍不易,還得提防安王反攻,對方更熟悉地形,己方要吃虧。

  「伯言所言甚是。」魏景也是這個意思。

  接下來,就該商議如何取靈城了。

  「這靈城之難取,只怕比雉尾關更甚。」

  范亞一直盯著地域圖琢磨,這時抬起頭來,濃眉擰得緊緊的:「我們需慎之又慎。」

  季桓神色凝重:「是也。」

  是的,作為取曲陽的最後一關,靈城難度比之前所有關卡還要大。

  難在哪裡呢?

  雉尾關距靈城二百餘里,這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只兩地之間崇山峻嶺連綿,通行不易。

  那有路嗎?

  當然是有的。不過不多,僅僅兩條。一條是東邊途徑合邑的東巒道,另一條是偏西的途徑羊縣的大寧道。

  難處就在這兩條道上。山多林密還長,其中二道又分別以合邑段和羊縣段最險,伏擊幾乎百發百中。

  這麼說吧,魏景雖兵力雄厚,但在地利徹底處於劣勢的情況下,一旦進入伏擊圈,那也是一場苦戰。

  哪怕勝了,那也是慘勝,損失慘重必不可少。

  那己方就避無可避了嗎?

  那倒不然。

  魏景輕點了點地域圖:「東巒道和大寧道,安王若要設伏,只能任選其一。」

  兵力給予了安王最大的掣肘。

  連連敗退,安王如今手上大約也就十一二萬的兵將,再留些許駐守靈城,能帶出來的最多十萬。

  伏擊三十萬大軍,就算再占地利優勢,十萬也是非常勉強的了。要是再一分為二,百分百伏擊不成反被魏景反殺。

  季桓頷首:「也不知,這安王會在哪條道上設伏?」

  二選一,一條安全一條危險。前者順利抵達靈城不說,還能立即掉頭反攻安王;後者,不論勝還是不勝,都將會是己方開戰以來的首次重損。

  若重損,受影響的不但是目前的攻伐安王,後續的東征計劃也很可能需要調整。

  季桓肅然:「某以為,事關重大,若無把握,寧可按兵不動,等明年春雪消融,再分兵繞路回平陽,從平陽攻漢壽。」

  漢壽郡,曲陽的頂上,安王大本營,西與平陽接壤。只現在繞路大約是來不及了,按往年推算,再有半月雪就該下來了。變數太大。

  最穩妥的法子是這樣。

  但現在都戰到這一步了,要白白放棄大優勢給安王喘息蓄力,誰也不甘心。連日來臨時議事廳就沒空過,反復議論直至深夜,又遣出大批哨探打探地形。

  他們也是吃了距離遠和人地生疏的虧。不管是合邑段還是羊縣段,距離靈城也就三四十里,安王已經遣軍士設卡巡視,哨探難以接近,多日來皆未帶回多少有價值的訊報。

  「難不成,咱們真得放過安王那孫子?!」

  束手無策,張雍抓了抓頭髮,咬牙一擊長案:「氣煞我也!」

  放過安王?誰甘心呢?只是沒辦法,在不能進一步作出判斷之前,絕不可冒進。

  魏景也是眉心微攏:「再等等。」

  無法接近打探地形,哨探們已經轉向本地鄉民,希望能收集到有用消息。

  皇天不負有心人。

  在第九天的時候,哨探帶回一個重要訊報。

  訊報是一個死裡逃生的鄉民帶來的。

  「我們莊裡的鄉親都死了,夜半來了一群人,圍了莊子闖進家中見人就殺,……」

  三十來的一個莊稼漢子,哭得滿臉眼淚鼻涕:「……我家貧,想著雪下來前進山一趟,打些野物貼補貼補,耽誤時辰夜半才歸,誰知……」

  這是山坳裡的一個村莊,頗偏僻,漢子接近村莊時發現不對,屠村。他憤怒又恐懼,連爬帶滾回身奔逃,深一腳淺一腳拐去城鎮方向,夜半獨身神色驚恐引起了哨探注意。

  好端端的,怎麼突然被屠村了呢?還是在這種關鍵時刻,季桓等人對視一眼,他立即問:「你們整個莊子,近日,或許近年,可有發生過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不同尋常?」

  涕淚滿面臉色發青的漢子一愣,高聲驚喊:「啊!難道是……」

  還真有。

  兩年多前,官府征過一次徭役,點了附近幾個村莊,但凡男丁和壯實婦人,俱應徵。

  本來吧,官府征徭役挺正常的,但奇就奇在,直到一個月多徭役期結束,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具體去了何處幹活。

  「……午後聚集,入夜出發的,不走路是坐車,不過軒窗釘死了,我們也得蒙上眼睛才能登車。」

  大家心裡毛毛的,但千真萬確的官府征徭,他們只能忐忑上了。

  「走了很久,我睡了一覺,第二天天濛濛才停。」

  鄉民們被拉到一個鐵礦,很大很大的鐵礦,這礦上剛發生了塌方事故,不少曠工和礦山都被壓在底下,他們是來幫忙清理的。

  「真奇怪,從來沒聽說過咱曲陽郡有這麼大一個鐵礦。」

  漢子喃喃道:「我們幹了一個多月的活,清好塌陷的土石,又把礦石挑下山拉到荊水邊,才被送回家。」

  又是黑車送回,並嚴令不得洩露不得彼此交流,否則立時投入大獄。良民最害怕這個,因此一直嘴比蚌殼緊。

  要說古怪,涉及全莊的就這一次,漢子驚恐:「可,可那是官府徭役啊?」

  魏景和季桓對視一眼。

  官府徭役太正常了。

  鐵礦,可是非常重要的戰略資源。荊州鹽鐵資源本就遠不如益州豐富。那麼在安王屬地上那麼大一鐵礦,主人不可能有第二個,必是他本人無疑。

  那為何不宣之於眾?

  原因無他,在洛京皇帝面前,安王一直都是努力隱藏實力並佯裝忠心的。

  然鐵礦大塌方,卻不得不徵召民夫清理了。

  魏景和季桓的關注重點卻並不在此處。

  「你說你們將礦石挑下山,後又拉到荊水邊,才被送回家?」

  這麼說,這鐵礦是緊挨道路的?

  這漢子所在村莊,正好在合邑羊縣相夾的一帶丘陵,距兩者的距離都差不多,算一算馬車行進的速度,一夜時間差不多剛好能到東巒道或大寧道。

  意思就是說,東巒道或大寧道附近隱藏著一個大鐵礦。

  季桓簡直是又驚又喜。

  如今採礦,只能露天開採。大鐵礦開採多年,可想而知山體挖空得多厲害。

  本來百發百中的伏擊地段,憑空添了這麼一個巨坑,對陳兵肯定有重大影響。

  成雞肋了。

  安王必不會在此處伏兵,而且很有可能,後續還會放出風聲,引導他們選擇另一條道。

  重大突破。

  問了漢子,肯定那鐵礦確實在某道旁時,季桓連忙追問:「是哪條道?」

  眾人屏息凝神,誰料漢子搖了搖頭:「不知。」

  張雍大急:「哎,你不是又挑礦石又拉車去荊水的嗎?都走了好幾十里路,還能不知自己走的是哪條道?!」

  那漢子卻說:「我們是入夜才挑礦石的,本就分不清是身在何處,下了山在道上,眼睛又被立即蒙上,……」

  夜色中,眼睛被蒙上一層薄薄的黑布,前面有人提著燈走著,只能隱隱看見光亮,不會迷失方向,就這樣一直悶頭走著,直到停下。

  「到了荊水,那布也不許取下,不過那陣子風大,我很清楚聽見浪潮聲,必是荊水無疑。」

  一般小河小溪,沒這種濤聲的,漢子篤定道:「我常年走山路,一裡路大約走多少步,我是有數的。」

  處處不對勁,心裡害怕,偏偏不能交談眼睛也看不見,只能心裡默默數著步子,估摸路程。

  「走了三十多里快四十里,或許四十里多點也不定,反正就差不多。」

  ……

  青翟衛有專司審訊的好手,反復問訊過後,很肯定稟上,這確實是個普通莊稼漢子,沒撒謊。

  而去窺察村莊的哨探也回來了,附近幾個村莊死寂一片,雖沒焚燒引人矚目,但事發不久遠處都能隱隱嗅到血腥味。雖沒接近,但能斷定確實遭遇屠村。

  「四十里?」

  回到議事大廳,季桓眉心緊鎖:「東巒道的合邑段,大寧道的羊縣段,去往荊水,都是四十里左右。」

  確實有了重大突破了,可是問題又繞回原點。

  使人查探吧,這兩段其實都不短,安王心有防備之下,很難查到。

  只差一點,就能突破了,偏偏不得,張雍急得狠狠捶了自己大腿一記。

  他皮糙肉厚沒太大感覺,只在「啪」的悶悶皮肉擊聲中,本斜倚在太師椅上的魏景倏地坐直。

  季桓忙問:「主公?」可是發現什麼破綻?

  「私礦?塌陷?」

  魏景驟想起一事,表妹納妾風波當時,到最後舅母孟氏不得不將女兒遭遇的慘厄說明白。

  私礦,塌方。

  傅芸就是被擄去私礦才遭遇不幸的,後來又因為礦上大塌方,她才有機會逃脫。

  他隱晦說了說,眾人登時大喜,季桓忙道:「既如此,我們需立即去信平陽,看是那鐵礦究竟在哪一條道側。」

  終於取得重大突破,眾人精神大振,然折返平陽需繞路零陵,時間很緊,魏景立即手書一封,遞給心腹親衛。

  「立即送回平城,交給夫人。」

  ……

  事涉傅芸淒慘遭遇,詢問的任務不好交給外人,邵箐是最合適。

  這幾天日夜商議,大家都累了,既有方向,魏景便吩咐散了,讓眾人歇去。

  他精力充沛,征戰月餘又連續議事,也不累,一得閒暇,連忙提筆蘸墨,又給妻子寫了一封家信。

  「阿箐吾妻,若順遂,當半月內取下靈城。曲陽下,僅剩漢壽。若有大雪阻滯不宜揮軍北上,我即趕回平陽,與汝及孩兒短聚。思汝及吾兒甚矣,夜間輾轉,……」

  他微微笑著,寫罷夫妻間私語,末尾又囑咐一句。鐵礦之事,問清楚即可,戰事有他,且莫掛心,切切要放寬心養胎。

  他妻子腹中骨肉,已足三月了,聽聞乖巧,不鬧人。

  嗯,是個好孩子呢,得多多誇讚。

  他不知不覺,寫了足足三大張紙箋,細細晾乾,親自封了,命親衛立即送出,最好能和前面一封公函一起送至。

  親衛領命飛奔而出。

  腳步聲漸遠,魏景收回視線,投向案上的地域圖,柔和的微笑斂起,黑眸中閃過一抹厲光。

  安王反復脫逃,看來那衛詡功不可沒,不過這一回若能確定鐵礦,大幾率可殲殺安王。

  魏景微微眯眼,視線穿過軒窗,遠眺北方黝黝山林。

  若能順利殺之,他很快就能回去陪伴妻兒了。

  ……

  魏景遠眺北方之時,其實安王和衛詡也在討論他。

  「十萬將士,東巒道大寧道設伏,只能選一。」

  這個問題,已反復討論過多次了,安王卻一直沒有表態。深夜諸謀臣將吏散去,議事廳僅剩二人,衛詡眉心微蹙:「最遲明日,此事就得決定下來。」

  道長路狹,探報不能及時送回,對敵我雙方都造成不小的困難。兩天了,益州軍隨時會進軍,己方設伏得提前進行,越快越好。

  不過,這真是一個很困難的選擇題,於己方也是。伏擊成功,己方大挫敵軍,將立即扭轉頹勢。再加上冬季開戰難,己方可抓緊時間徵召新兵,屆明年春,不說反攻奪回失地,起碼自保是不再捉襟見肘的。

  但若伏擊不成,曲陽郡保不住是肯定的,就連能不能順利突圍回漢壽,都是一個大疑問。

  衛詡神色凝重,說話間看向安王,乍一瞥,他卻一怔。

  「你……」這是怎麼了?

  只見安王神色,一掃方才聚眾議事時的沉凝,他雙目炯亮,面上微帶猙獰,且透著自信,隱隱似有一種迫不及待呼之欲出。

  衛詡擰眉,看著不對勁啊?

  怎麼回事?

  「你,莫非你……」有了必勝之策不成?

  衛詡轉念一想,卻有些猶疑,實在是目前的戰況,沒什麼空子可鑽。

  安王一笑:「謹之,此次我必殲逆王!」

  「哦?」

  衛詡還真是驚異了:「怎麼說?」

  這一時半會的,還真很難解釋清楚,安王直接道:「你隨我來。」

  衛詡的好奇心還真被勾起來了,不過他也是乾脆利索的人,也不問,直接站起,隨安王往外而去。

  二人身處靈城衙署,出了議事大廳,安王直接往西而去,一直走向盡頭。

  衛詡挑眉,這衙署盡頭,他沒記錯的話是一處石牢。

  安王的目的地還真是石牢。

  石牢守衛明鬆暗緊,森嚴。進得牢門,安王穿過長長的甬道,下了石階。

  石階通往地下一層,兩邊壁燈驅走黑暗,卻格外陰暗潮濕,在這初冬時分,寒意沁人。安王加了一件大毛斗篷,衛詡倒不用,照舊寬袍廣袖,雪白衣帶飄飄。

  隔一段距離,衛詡就隱隱聽見一道紊亂而急促的呼吸聲。

  石牢盡頭有人,看樣子還凍得夠嗆。

  果然,走到盡頭,一轉,一個精鐵鑄造的牢籠式小囚室出現在眼前。

  這囚籠呈長條狀,還分兩格,每格很小,大約只容五六個成年人緊挨站著。優點是小巧可移動,囚籠根部還沾著新鮮泥土,明顯是剛運抵卸下的。

  兩格囚籠,左面一格是空的,右邊一格則蜷縮著一個瘦弱的男孩。

  說男孩可能不太對,他約莫有十二三歲,已介乎在男童和少年之間,鬢髮淩亂,衣衫髒汙不薄但也不厚,沒有凍病卻抑制不住瑟瑟發抖。

  聽得腳步聲,小少年動了動,微微抬頭。只見一張不大的臉沾滿污漬,又黃中泛青,他唇色泛白,兩頰微微凹陷,只饒是如此,仍可分辨眉清目秀,可見生得不俗。

  一見安王,小少年立即顫抖,縮起身體緊緊抱腿坐著,目帶驚恐看過來。

  衛詡挑眉:「此乃何人?」

  就這麼一個小少年,能和伏擊益州軍有聯繫?

  安王居高臨下,正正對上小少年恐畏的目光,後者立即一縮,他微微一笑。

  「此人姓傅,名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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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衛詡一怔:「傅沛?」

  「平海侯傅竣嫡出幼子,傅五郎?」

  衛詡倏地轉頭,冷電般目光瞥向囚籠內的瘦弱小少年。

  他笑笑:「沒想到侯府嫡出公子,竟淪為階下囚多年。」

  衛詡聲音淡淡,不疾不徐,卻是陳述語氣。

  他目光何其毒辣,一眼就看了出來,傅沛不是今天才被關進去的。

  安王緩步上前,立在囚籠前,抽出親衛腰間佩劍,劍刃挑開傅沛亂髮,拍了拍他的臉,垂目看其瑟瑟發抖,輕哼了一聲。

  「也就兩年罷了。」

  安王瞥向隔壁空蕩蕩的小囚室,那裡,本來還囚著另兩人。

  女人。

  孟氏和傅芸。

  ……

  安王同樣是在交州郁林發現孟氏等人蹤跡的。

  不過比魏景足足早了三年。

  當年魏景攜邵箐密林逃亡,又不得不被迫縱身黔水,二人無影無蹤,黔水下游立即展開了大範圍的搜索。

  皇帝距離遠,這搜索任務是交給安王總領的,明裡暗裡仔細搜尋了非常長的一段時間,黔水乃至荊州,甚至一直蔓延到再往下的交州。

  安王就是那時,得到了孟氏娘仨的消息。

  他一直懷疑魏景未死,很自然的,就命人循著線索搜尋,務必將人抓獲。

  亂哄哄的世道,痕跡若有似無,安王還得搜魏景,也沒能騰出更多的人手,直到一年後才追蹤到三人確切位置。

  彼時,傅沛已經被人搶了有三四個月,傅芸也賣入私礦多時。

  私礦是安王的,提人也就一句話的事;孟氏一直在周邊城鄉徘徊,也不難尋;難的是傅沛,廢了不少力氣,安王的人才在一處暗娼南風館找到他。

  娘仨終於團聚了,卻是在暗無天日的囚籠當中,傅芸奄奄一息,傅沛驚惶畏縮,孟氏形容枯槁。

  好不容易找到人,安王當然不會輕易讓人死了,大夫好藥,一直養著。

  「當初,我心有不安,想著有備無患。」

  這事,安王一直秘而不宣,除了經手的幾個心腹,再無人知。卻沒想到,還真有一天用上了。

  年初魏景出益,雙方第一次大戰,當時安王就心生疑慮。於是,他立即命人將孟氏三人當年的痕跡稍露一些。

  在抓獲孟氏三人後,他命人把所有痕跡都或清理或遮掩妥善,其中包括交州郁林,也包括合邑和私礦人販子,所有。

  他命人重新揭露痕跡,若有人立即順著線索查來,那不用懷疑,此人必是魏景。

  當初峽谷遠眺,眼線畫像,其實輔證作用居多,真正讓安王斷言魏景未死的,是因為他同時收到上敘一事的肯定回稟。

  「論統兵征戰,我不及他多矣。」

  寂靜的牢房中,安王很坦然地承認了這一點。

  其實應該是說,說到軍事才能,這世上只怕難有人能與之爭鋒。

  所以,安王不得不做好兩手準備。

  他一邊上表皇帝,讓朝廷大軍圍剿魏景;另一方面,他讓人悄悄安排,讓孟氏母女兩人繼續「流浪」,最後在合邑的貧民窟暫時落腳。

  「朝廷聯軍一旦大敗,絕無第二次圍剿逆王之力。逆王欲出兵取中原而復仇,荊州必首當其衝。」

  安王既無必勝把握,那就不得不另辟幽徑。

  幸好,他還有籌碼。

  燭光映照下,手中劍刃泛著幽幽冷光,安王眉眼一戾:「欲取曲陽,不管從南往北,還是從北往南,都避不開東巒道和大寧道。」

  大寧道有鐵礦,不適宜陳兵。

  而東巒道的合邑段卻是天然的上佳伏擊地點,甚至比外人以為的要更甚,它的優勢,可不僅僅只是山高林密路長。

  在官道其中一段,還緊鄰著一個葫蘆形狀的峽谷。此峽兩口狹小,中間寬長,茅草矮樹叢生又低窪。因為幽暗而毒蟲多,加上旁邊就是官道了,這葫蘆峽便無人通行,久而久而被堵塞了,本地都少有人知。

  知悉魏景未死後,安王立即鋪開地域圖,圈了好些險要地方,並吩咐心腹仔細勘測,以選取最好的一個。

  東巒道因為這葫蘆峽被選中了。

  很快,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夜裡,東巒道發生土石坍塌,原官道被堵得死死的,難以疏通。於是官府就先挖通了葫蘆峽,讓官道略拐,先用著。

  想當然,原通道是不會被疏通的,它反而越來越堵,甚至還長了茅草矮樹,半年下來原道路的痕跡都不怎麼看得出來了。

  「你是想火攻?」

  一聽葫蘆峽這種特殊地形,衛詡立即明悟。

  「沒錯!」

  安王眯了眯眼:「早在今年春夏,靈城便陸續存了桐油火線。」

  數量甚巨。

  佈置在於葫蘆峽的茅草之中,一旦魏景率大軍闖入,必死無疑。

  「他必須死!!」

  安王厲喝。

  他費盡心思,要的從來都不是大敗魏景,而是必斃其命。

  「恰巧,孟氏母女當年遭難,就在這一帶,天助我也!」

  魏景之機敏,他從不懷疑。謊言一多,很容易露出破綻,又怎及得上本色演出?

  「鐵礦先前征過本地民夫清理塌陷,現在正好合用。」

  尋一合適的時機,遣人滅口之,並物色好一二倖存者特地放過,並誘導其逃往敵軍哨探方向,將二道其中之一緊鄰鐵礦的消息透出。

  魏景必然會去信詢問孟氏母女,至此,計策成。

  「一旦他踏入一步,必死無疑!」

  安王目光森然。

  「此計的確上佳。」

  展開葫蘆谷地圖,琢磨片刻,衛詡贊同安王的說法。要是能誘使魏景進入,此計可算天衣無縫。一旦魏景身死,己方未必不能趁機收復失地。

  但在此之前,卻還有一個關鍵問題:「這孟氏母女,你可有十足把握?」

  若魏景不信,佈置得再好也白搭。

  安王笑笑:「謹之,你有所不知,他遣人尋這母子幾人,已長達數年從不停歇,且還不斷增派人手。」

  足足找了幾年,毫無音訊都未見絲毫放棄,可見其期盼和殷切程度。

  魏景極重視這僅存的二血親。

  「他會相信的。」

  安王可沒忘記當初益州救堤一事。

  魏景固然重傷過充滿戒備,但他始終還是心有熱血之人,否則當初在益州追截何信時,他就不會最終選擇救堤壩,救了十數萬百姓。

  他心裡還有柔軟的地方。

  孟氏母女,他親舅的遺孀遺女,這世上僅存的血親了,其淒慘程度比之他當初也相差無幾。

  這是他堅硬的心防,唯二可鑽的空子,再無其他。

  衛詡微蹙的眉心一鬆:「如此甚好,只是這孟氏母女,……」

  他看向囚籠裡的傅沛。

  安王如何控制孟氏母女的,不用多說。可一邊是與虎謀皮,另一邊則是安逸祥和,萬一這母女二人心生悔意,那可是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了。

  這一點,安王自然不會遺漏的,他笑笑:「不會的。」

  只要見過孟氏看兒子的目光,你就不會有半點懷疑。傅芸更是如行屍走肉,生無可戀,只有看母親和弟弟時,她眼內才會有一絲光亮。

  「況且這孟氏,痛恨逆王之心,絕不下我。」內宅婦人,見識短淺,遭逢血腥巨變,總得為自己尋個宣洩的口子。

  安王從傅沛頸間收回長劍,接過帕子擦了擦手:「葫蘆谷多年荒廢,茅草雜樹叢生難以窺清詳情,即便逆王謹慎多遣哨騎探路,也絕對無法發現。」

  事關重大,安王甚至連魏景尚存些許疑慮的情況也預料過了,可謂異常周密。

  他扔下帕子,目光森然:「此次,逆王必死!」

  ……

  曲陽郡內的風風雨雨,邵箐並不知曉,她目前懷孕已三個多月。

  食欲不振漸漸消失了,她胃口大開,不怎麼嗜睡,但睡眠質量一如既往的好。除了早期有些嘔吐,基本沒有其餘孕期反應。用孫氏是話來說,她就是有後福的人。

  吃得好睡得好,人挺精神的,胖倒沒胖,就是小腹已開始有實在的感覺,微微凸起。

  她看罷魏景親筆所書的公函,忙命文書去二門通知平嬤嬤,讓把孟氏和傅芸喊來,她則乘這空隙,打開家信。

  又是滿滿幾大張紙,關心她,關心孩子,訴說思念和不捨,最後不忘誇讚他的孩子。

  自吹自擂得她這孩子親娘都不大好意思了。

  嘖,這人。

  邵箐忍不住微微一笑,下首的莊延寇玄也面露喜色,不過二人是看罷公函歡喜的。

  「這曲陽郡終是要取下來了!」

  邵箐折疊好家信,一邊仔細收妥,一邊也揚起笑臉:「是啊,真不容易。」

  都打了足足一個月了。

  寇玄望了望隔扇窗外,一派蕭瑟,冷風捲澤黃葉打轉,他道:「怕最遲十天八天,這雪就該下來了,能及時取下曲陽,最好不過。」

  否則後續征戰肯定受影響。

  前線戰火正酣,同樣牽動留守諸人的心,如今出現大轉機,眾人喜形於色。不過大家都不笨,知道魏景既然特地點名讓邵箐詢問孟氏母女二人,那他們就不旁聽了。

  喜過後,諸人紛紛告退。

  邵箐笑語幾句,目送眾人離去,隨即她又使人去催促孟氏母女一遍。

  前線時間緊張,當然這一時半會或許沒啥作用,但他們後方總該盡全力做好的。

  「快,去催一催。」

  ……

  平嬤嬤匆匆趕到流雲居時,孟氏母女午睡才是,一聽,二人心立時繃起。

  終於來了。

  孟氏也是後宅浸淫多年的人,面上功夫了得,滴水不漏,忙應道:「我們穿了衣裳就來!」

  說著掩上房門。

  由於傅芸抗拒陌生人脫她衣衫,所以穿衣解衣都是母女自己來的。如今正好,孟氏恰好能抓緊時間囑咐女兒一遍。

  「果然來了,你照先前背好的說就是。」

  孟氏先前已得了訊,眸光陰沉沉的,一邊壓低聲音飛快囑咐,一邊抖開衣裳披上。

  她餘光卻見傅芸沒動,一愣,抬頭看去,卻見女兒神色怔忪,眉心一蹙:「五娘?」

  最近傅芸常常愣神,不是從前那種枯木般的呆滯,而是若有所思,很有些情緒波動。

  仔細想想,這種變化,是大軍開拔那天,她最後一次見過范恬之後開始的。

  孟氏眉目一冷:「五娘,你忘了你弟弟嗎?」

  傅芸心一震。

  她沒忘,當然沒忘。

  遭遇如此災厄,她早生無可戀,惟願一死以洗脫身軀上的污穢。倘若能以此不堪殘軀,為僅存的胞弟博取一線生機,她義無反顧。

  在安王囚籠中她求死不得,被安排出來後卻決心一死。

  她信念一直都是這般堅定不移的。

  只是,只是……

  不知為何,傅芸眼前忽然晃過一雙亮晶晶的眼眸,純摯的青年,急急對她道:「我知道!」

  「不你很好,你在我心裡就很好,我……」

  暖暖的秋陽,清甜的桂花香氣,高大英挺的青澀青年,急急的承諾寬慰她。

  如同孱孱溪流,在她乾枯的心田流淌過,打破一片死寂,似乎有什麼蠢蠢欲動,欲重新煥發生機。

  她喃喃道:「安王不是好人,即便我們按他所說的做了,阿沛也未必有生路。」

  「但若不做,阿沛立即就沒了命。」

  孟氏渾濁的眸子一斂,厲光陡放:「你可是要置你弟弟於死地?!」

  「不,不我不是!」

  「哼!」

  孟氏壓低聲音,冷哼一聲:「你父親死了,你兩位兄長都死了,你姐姐們也死了,還有你外祖父滿門,那魏景憑什麼活得好好的?他葬身曲陽,正好祭奠你爹他們在天之靈!」

  說到最後,孟氏牙關緊咬,目中閃過一抹深切的怨毒。都怪那母子三人太過張揚,都怪那蠢婦蠢笨如豬,二十多年的枕邊人,居然察覺不出半點異常?

  害她死了夫君,死了兒女,死了老父老母,兄弟姐妹,個個身首異處,死無全屍。

  幼女慘遭災禍,甚至連最後一個小兒子都難保了!

  「你弟弟是傅氏唯一血脈了,你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他斃命?!」

  小兒子若死了,那她還活著幹什麼?

  孟氏死死盯著女兒,冷冷道:「你不要再想那范恬了,你忘了你從他處得過糧草遲運和鞍山關的消息嗎?」

  范恬不知虛實之策,他接到的命令就這些,次日孟氏就將消息傳了出去。

  傅芸心神大震,母親問她時,她閃過一絲猶疑,但還是如實說來。

  孟氏陰沉沉道:「不管你說沒說,你既是安王安排出來的,此生便與他無緣。」

  傅芸鼻翼翕動,是啊,是啊!

  心潮竟大動,胸腔劇痛,她痛苦閉上眼睛。

  女兒者狀態很不對,這樣去前衙肯定不行的,孟氏斂了斂怒意,低聲道:「五娘,你想想你弟弟,他還那麼小,就被關了這些年。」

  說到小兒子,孟氏悲從中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是他胞姐,若連你也不救他,他就真真死定了,和你阿爹兄長們一樣。」

  「說不得,還要淒慘些,五娘……」

  「你弟弟死了,娘也不活了,讓我們在九泉下相聚就是。他瘦弱,怕是要被人欺負,……」

  真真切切的哀哭聲,孟氏突然跪下:「五娘,阿娘求求你了,好歹給你弟弟一條生路吧!」

  「阿娘,阿娘你不要這樣!」

  傅芸慌了,忙扶起母親,瘦骨嶙峋的弟弟在眼前閃過,她牙關一咬,堅定道:「阿娘你放心!」

  ……

  母女二人在內間低聲交談,沒耗費多少時間,匆匆穿衣,又用盆裡的冷水敷了眼睛,收拾妥當一切如常,這才開門出去。

  「哎,孟夫人五娘子,我們快走吧。」

  平嬤嬤有些急,孟氏明知故問:「這是什麼事嗎?怎麼突然要去前衙的。」

  平嬤嬤也不知,她隨口應了幾句,趕緊把人領到就是。

  邵箐並不知孟氏母女的糾葛,事實上她和這兩人其實不算親近,只維持表面和諧,並按魏景的叮囑安排好二人的飲食起居。

  見了人來,她笑著迎上來,又讓平嬤嬤端茶,等坐下後,她才將實情始末說出。

  「……不知那鐵礦就究竟在哪條道旁?」

  揭人這麼一個傷疤,確實很不好,餘光見傅芸渾身一僵,她忙歉意道:「夫君也知是為難五娘了,但事關重大,……」

  傅芸其實不需要偽裝,一提起鐵礦,她就渾身戰慄冷汗直流。孟氏心疼極了,抱緊女兒,只是此事確實重要,她只能和邵箐一起安撫勸說。

  「……我不大記得清路了,我,我在山裡繞了很久,快一夜,才見到官道的,那是東巒道,……」

  傅芸斷斷續續,將安王心腹交代的話一一說了出來。

  安王很謹慎,他沒有讓直接說東巒道,而是按照當時最正常的情況,讓傅芸反復在山裡摸爬,最後才出來了。

  她本人都無法肯定,只能把方向努力回憶一下,卻恰恰好能讓人推斷出想要的結果。

  邵箐不知地形,當然無法推斷,她連忙讓王經取來紙筆,仔細記敘,又反復詢問,直到確定傅芸不能說出更多了,這才讓人送回去。

  唉,大家都不容易。

  她連忙將信息又抄錄兩份,以防丟失,然後各自封口,交給王經。

  「快,立即送出去。」

  ……

  孟氏母女是被軟轎抬回去的,傅芸渾身濕透像水撈出來似的,她重新陷入噩夢,牙關「咯咯」響著。

  孟氏一臉焦急扶著女兒,登上轎子最後一刻,她用餘光瞥了邵箐值房一眼。

  母女二人為了今天,做了很多很多準備,她後宅打滾多年,傅芸本色演出,毫無紕漏。

  成了。

  希望她兒子最終能僥倖得一條生路。

  ……

  王經將信箋交給傳信兵,傳訊兵立即打馬而出,一路換馬人不歇,在第三天傍晚抵達雉尾關。

  信箋立即被打開。

  東巒道。

  但傅芸自己也不肯定,因為她在山裡走了半天一夜。

  季桓等人立即取了地域圖,按照她記憶中的方向,以及一個弱女子的步速,仔細推演。

  「沒錯,就是東巒道!」

  季桓抬頭,十分肯定道。

  「好,太好了!」

  終於得到答案,議事廳人人面露喜色,連聲叫好。

  魏景下令:「傳令,明日五更整軍,天明進軍,穿東巒道直取靈城!」

  「標下得令!」

  眾人齊聲應是,命令立即傳下。

  季桓不忘囑咐一句:「主公,雖推演確是東巒道無疑,但傅姑娘驚惶下所記或會有所錯漏,我們明日進軍,需多多謹慎。」

  哪怕季桓認為,基本不會出錯,但該囑咐的還是得囑咐。

  魏景頷首:「此乃必然。」

  哪怕傅芸記得很清楚,他該謹慎的也從不疏漏的。

  ……

  翌日,大軍開拔,除輜重兵外一律急行軍。魏景的第一個目標並非靈城,而是先繞道大寧道,反合圍安王伏兵。

  東巒道總長二百餘里,雉尾關距合邑段則有一百七八十裡,急行軍大半天即至。

  合邑段,要設伏就在此處的,如果沒有鐵礦的話。

  遠處明顯山勢險峻,墨綠色的山脊如巨獸蟄伏,連綿蜿蜒開去,一眼往不見盡頭。山高崎嶇,林木幽森,荊水支流瀧水自群山中蜿蜒而過,連日夜雨,河水異常湍急,卷著浪花奔騰往下。

  一陣冷風刮過,帶來濃重的泥土腥味和水汽,魏景勒停駿馬:「哨探!」

  即使能斷定東巒道有鐵礦,安王必不在此處設伏,但該謹慎時魏景從不輕忽,遣出大批哨探先行探路。

  而他,則率大軍緩緩徐行。

  魏景很有耐心,緩行足足一個多時辰,逼近崇山後甚至勒停駿馬,下令原地休息。一直等到哨探陸續折返,說前方並未發現異常。

  他立即下令,整軍,全速前行。

  軍士們本來只原地休息,重新列隊很容易,很快,張雍來報:「主公,三軍俱妥。」

  魏景頷首:「全速進軍!」

  令罷他一夾馬肚,正要打馬疾奔,誰料這時餘光無意往不遠處的河面一瞥。

  他心頭「咯噔」一下。

  魏景猛地一勒馬韁,正欲疾奔的駿馬前蹄離地,長聲嘶鳴。

  「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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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2: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六章

  大軍立即剎住。

  張雍就在旁邊,他急急勒停胯下膘馬,忙問:「主公?」

  這是為何?

  三更前得穿過東巒道,否則就來不及合圍安王了。

  張雍著急,陳琦范亞等將也打馬過來,魏景卻一言不發,眯著眼睛盯著河面好半晌。

  「不對。」

  是不對。

  連日夜雨,河流暴漲,但冬季的河水總要清澈更多的。好比眼前的瀧水,雖極湍急往下游奔騰去,激起陣陣白色浪花,但肉眼可見它的河水還清淩淩的。

  一切都很正常。

  但這就是最不合常理的地方。

  要知道這東巒道側可是有大鐵礦的,就在這瀧水稍上游一些的地方。礦坑露天,沒有植被覆蓋,連日暴雨,必被沖下許多黃土。

  這瀧水不可能這麼清,它應該更渾濁才是,最起碼這一段會非常明顯。

  除非,這東巒道沒有大鐵礦。

  大鐵礦其實在大寧道。

  電光火石間,魏景想明白一切,他倏地抬頭望向前方墨綠色的山脊,暮光中,兩山相夾的官道黑黝黝的,猶如一張噬人的利嘴。

  「傳令!後軍轉前軍,奔大寧道,全速前行!」

  ……

  益州軍紀律性極強,魏景一聲令下,齊刷刷掉頭,迅速往來路折返,改走大寧道,奔襲靈城。

  「傅姑娘驚惶間,怕是記錯方向了。」

  由於安王的迂回謹慎說法,這時候倒幫了孟氏母女大忙。一個弱質女流,明顯發生很不好的事,驚慌下逃離鐵礦在山裡不擇路奔逃,又兩年多了,記憶有所疏漏其實也不算奇怪。

  季桓琢磨著,傅芸大概還記錯了時間以及方位,否則按他推演,這鐵礦是無論如何也到不了大寧道的。

  因此,他才敢斷言是東巒道。

  季桓長長籲了一口氣,幸好主公眼利,否則己方將遭遇一場苦戰激戰。

  此時,眾人並不知葫蘆峽,也不知桐油火陣必死局。又因為急行軍中靜不下來細細思量,最重要還有魏景的關係,暫未對傅芸起疑。

  魏景也是,這個時候的他,還是沒有懷疑他僅存的這二位血親的。

  但不知為何,他心底隱隱有種不安。

  對傅芸的。

  不知從哪個罅隙竄起來的異樣感覺。

  他立即遣了哨探留在東巒道,命小心蟄伏,留意動靜;又特地點了人,命等到了大寧道時,留下尋找鐵礦。

  魏景是根據他一種本能的直覺行事,多次在生死之間遊走生出來的直覺。只是令下以後,那種不安還沒能消褪。

  他忽想起自己妻子,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繼而「砰砰」狂跳起來了。

  一種不知名的敏銳直覺,這和傅芸有關係。

  不,他不應該有這種念頭的,舅母表妹九死一生,世上僅存二血親,他們好不容易才團聚。

  舅母待他,和往日並無差別。

  魏景甩了甩頭,欲將悄悄生出的一絲絲疑慮甩出去。

  但幾乎是馬上,他沉聲下令:「韓熙,你立即點一千人,卸下甲衣,輕裝而行,以最快速度趕回平城!」

  「切記不許驚動任何人,悄悄護夫人而出,先,先回漢中。」

  魏景聲音越來越急促:「再命人把郡守府後院圍了,任何人不得進出!」

  「諸將聽令,全速進軍!」

  ……

  但對於安王來說,魏景給韓熙這命令,還是晚了些。

  ……

  安王的哨探一直盯著雉尾關,魏景大軍一開拔,一半人立即趕回報訊,另一半則悄悄尾隨。

  但道路不暢的所帶來的障礙是雙方的,當遠遠驚覺益州軍突然後軍轉前軍,原路折返的時候,安王哨探也沒辦法抄近路回去報訊。

  只能同樣是繞大寧道,拼命狂奔。

  彼時,前一撥哨探的消息已差不多要送到安王手上了。

  安王故布疑陣,小心遮掩,最終率十萬大軍設伏於東巒道合邑段,就緊緊綴在葫蘆峽之後,一旦火陣成,後續即可趁機剿殺大亂的敵軍。

  一切進展得很順利,在接到益州軍出雉尾關直奔東巒道的訊報時,安王狂喜,但他很快按捺下來了:「傳令葫蘆峽伏兵,切切小心謹慎,不可露出半點聲息。」

  葫蘆峽上有伏軍,但很少,主要是用來燃火箭射爆桐油桶的。人少蟄伏不難。這葫蘆峽兩側雖藏了密密麻麻的桐油桶和火線,但得利於這處天然寶地,口小腹大林木茅草異常茂盛,又有很多坑窪,毒蟲遍佈,除非大批軍士拉網式搜,否則短時間內絕無發現破綻的可能性。

  魏景遣的哨探固然很多,但哨探始終還是哨探,人數距上述規模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親率伏兵潛於葫蘆峽之上的大將陳昂,攢緊手裡的火箭,小心翼翼趴伏身體,餘光一瞬不瞬盯緊益州哨兵們。

  益州哨兵搜尋了很久,果然沒能發現問題,又奔前方道路去了。

  眾人耐心等著,等到天光開始減弱,這才見探路的益州哨騎馬折返,直奔來路去了。

  最關鍵的時候要到了。

  安王及麾下諸將士屏息以待。

  但益州軍遲遲未出現。

  逆王此人,征戰經驗極其豐富,即使一切正常,他尚有猶豫邑不足為奇,大家耐心等著。

  時間靜靜過去,申時,酉時,戌時,亥時,再踏入子時。冷風呼嘯穿過崇山,嗚嗚怪響,漆黑的天幕烏雲漸漸變厚,一場冷冷的冬雨又在醞釀。

  長時間蟄伏不見動靜,人心漸漸焦躁起來了。

  一陣狂風刮過,衛詡倏地站起,玄色寬袖獵獵而飛,他肅然斷言:「不用再等,齊王必已率軍掉頭,往大寧道而去!」

  狂風並非吹散他的聲音,乾脆俐落一句話,猶如前鈞巨石般轟在人的心坎,安王呼吸登時就急促起來了。

  他臉頰抽動,神色猙獰得可怕。

  郭淮道:「或許逆王謹慎,還在觀察之中。」

  他話說得,其實自己都已很猶豫了,但伏擊失敗的代價太大,讓人忍不住再多生些僥倖。

  衛詡卻擰眉:「齊王穿大寧道而過,必立即反撲東巒道,若我等不能及時退回靈城,處境堪憂。」

  從葫蘆峽至靈城,這東巒道還有好幾十里的路,既然最適合伏擊,那就肯定是格外險阻難行的,大軍要通過耗時其實也不少。

  一旦計劃落空,就得趕緊退回靈城了,否則伏擊不成反被合圍,形勢即時逆轉。

  安王臉色很難看,他費了多少心思,才布成今天這局。

  魏景真發現端倪,已經掉頭了嗎?

  他面色沉沉,最終咬牙:「去,哨探!立即順著官道往南,探聽益州軍動靜!」

  伏擊失敗意味著太多,哪怕心裡已信了衛詡的判斷,但安王還是不甘心。

  遣出哨探,會有被益州軍發現的風險,還不小,但事已至此顧不上了。

  答案很可惜,益州軍確實已經掉頭,淩亂的馬蹄腳印到了合邑段前,戛然而止。

  安王「霍」地站起:「傳令下去!諸軍立即折返靈城!」

  ……

  只是這麼一耽擱,有些趕不及了,在安王率大軍緊趕慢趕,以最快速度穿過東巒道時,恰恰被連夜急行軍而來的魏景大軍堵了個正著。

  沒錯,是堵。

  差一點就奔出東巒道了,卻在道口處被益州軍堵住。

  最糟糕的情況出現了。

  如今天已亮全,昨夜的雨沒下成,厚厚的陰雲層層堆疊,昏沉沉的。冷風中,黑壓壓的益州軍如潮水般湧來,能清晰眺望敵軍簇擁中那面赤紅的帥旗,一個碩大的「齊」字氣勢磅礡,屹立寒風,傲然不倒。

  安王瞳仁一縮。

  而帥旗下的魏景緩緩抽出配劍,斜指敵軍:「眾將士聽令!進攻!」

  牛皮大鼓陡然轟響,益州大軍爆發出一陣如雷的吶喊,潮水般撲向驚魂未定的安王大軍。

  一場激烈的合圍戰隨即展開。

  安王正處於此生最危急最狼狽的境地。

  殷紅的鮮血代替了雨水,流淌在古樸的東巒道口,將黃褐的泥土染成赭紅。大戰從上午開始,在兵力懸殊,已方又完全身處劣勢的情況下,安王大敗,等苦戰到傍晚,已幾潰不成軍。

  一陣狂風刮過,「劈裡啪啦」的冷雨迎面拍下,安王一抹臉上混著血跡的雨水,雙目赤紅,重重喘息著。

  在這個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萬幸還有衛詡。

  「我們立即往上退,據地勢拒敵!」

  此戰,連一直都不動手的衛詡都拔刀了。他之戰力,比之魏景也不遑多讓,也算讓大敗的安王大軍有了主心骨,一直聚攏在一起,沒有被殺散。

  且戰且退,衛詡一直在尋找適合據守的地點,以便讓己方獲得喘息之機。

  終於他找到了,這是一處高峰,山勢陡峭怪岩密佈,滑溜溜的無法攀登,他眼尖,遠遠瞥見高峰左側有一條上山的小道。

  很好,己方退上去,守住道口,便能得以喘息。

  天黑了,又逢大雨,益州軍攀登小道尚且艱難,如何進攻?

  今夜可暫保安穩。

  果然,安王衛詡率殘軍退上,魏景皺眉掃了兩眼險峰,不得不傳令:「鳴金!」

  這地勢,這天氣,只能休戰。

  不過沒關係,包圍高峰就是。

  往上攻固然難,但往下突圍更艱巨,數十萬大軍重重包圍,安王總不能插翅的。

  魏景冷哼一聲,下令原地紮營。

  急行軍又接連大戰,將士們也是筋疲力盡了。

  ……

  輜重兵後勤兵早已抵達,魏景一聲令下原地紮營,割草伐木,很快就支起一頂頂的營帳,軍士們分兩撥輪流用膳歇息。

  只山腰上的安王殘軍,就沒這麼安逸了。

  所有軍備俱已丟下,沒有營帳,疲憊不堪的軍士們只能在岩石或樹木底下勉強躲避。雨水冰冷,又餓又累,普通軍士瑟瑟發抖,陳昂徐蒼等大將不放心,親自守道口去了。

  一種悽愴悲涼的氣氛彌漫,遠眺山下點點黃光,不少軍士面露絕望。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困在上頭沒吃沒穿的不用殺都死定了,可突圍,又要如何突呢?

  有年輕兵卒驚恐哭泣,正在陰著臉踱步的安王聞聲,陡然剎住:「擾我軍心者!殺無赦!」

  立即有親衛奔出,處置哭泣的兵卒。

  再未聞哀聲,但安王並未因此好過多少,他如同一困獸,焦躁憤恨,面目猙獰。

  窮途末路。

  難道,難道他今日正要身死於此?

  不,不可以的!

  他做低伏小二十載,忍辱偷生,殫精竭慮苦心籌謀,母仇未報,壯志未酬,如何能死?!

  安王臉頰抽搐幾下,倏地站住:「謹之,你有何策?」

  如今只能寄望衛詡能有脫身良策。

  衛詡一身玄色長袍,濕透了黏著身體上,少了平時的空靈飄逸,多了遒勁英姿,他端坐在一塊尺高的怪岩下,已凝眉沉思良久。

  聽得安王問,他抬起頭來:「孤軍被圍,無衣無糧,久守不攻自潰。」

  堅守孤峰是死定了,但突圍的話,衛詡瞥向山下露出星星點點昏黃的營帳,密密麻麻,一眼望不見盡頭。

  「仲和,若攜你突圍,我有七成把握可全身而退。」

  眼下這惡劣的環境,若說硬尋好處,倒有一個。它不是常規戰場,莽莽群山,林木高大植被豐厚,處處都是隱身之地。衛詡本人其實是沒多少危險的,憑他的身手,必能順利脫身。

  至於其他人。

  衛詡環視一下雨幕下三兩挨在一起的殘兵,以及遠處真肅然鎮守道口的陳昂徐蒼等將。

  還有安王。

  安王終究是個武力不強的人,帶著這麼一個累贅闖千軍萬馬,饒是衛詡,也只有七成把握二人能全身而退。

  而除安王的其他人,他就無法保證了,陳昂等大將多少能有生機,但普通兵卒,恐怕十不存一。

  「七成?」

  這當口,兵敗不兵敗的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性命,乍聞七成把握,安王心陡然一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衛詡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能說出口肯定假不了。

  只是七成,還是不夠穩妥。

  安王正這般想著,就聽衛詡道:「齊王之能,不下於我,若非山高林密,把握還要小些。」

  他自信,但從不自負。

  安王倏地抬頭:「謹之,若逆王不在呢?」

  什麼意思?

  魏景怎麼可能不在?

  衛詡詫異,只也知安王並不會無的放矢,直接了當表示:「齊王不在,我有十足把握攜你脫身。」

  「好!」

  安王霍地站起:「去把傅沛押過來!」

  伏擊魏景,他還備了一套誘敵激敵的備用計劃,因此把傅沛也帶上了。後續激戰,由於傅沛很可能可充任一個最後護身符的角色,所以倒沒丟下。

  聽說押傅沛,衛詡挑眉:「你……」

  靠傅沛讓魏景後退?

  不可能的。

  那麼,傅沛能牽扯的就只有孟氏母女了。

  孟氏母女,身處魏景的大後方平城。

  平城有不少益州上層人物,其中最重要的,且孟氏母女能搆上,又於魏景聯繫最緊密的,那就只有一人。

  衛詡心念一轉:「齊王妃?邵氏?」

  「沒錯!」

  安王斷言:「逆王極看重他這王妃,若邵氏有險,他必離營折返平城。」

  邵氏能有這麼大的作用嗎?

  衛詡對此先不評價,他擰眉:「你如今即便有何計策,只怕也遲了吧?」

  重重圍困,如何傳信?

  且東巒道伏擊落空,也不知那孟氏母女被懷疑沒有,說不定,齊王已經派人星夜趕回去了,就算能傳信也遲了。

  誰知安王卻搖頭:「不遲。」

  「哦?」

  「我在傳命這母女二人做好準備之時,便已一起下令了。」

  早在雉尾關破之時,安王就已經傳信孟氏母女,讓二人做好準備,以免屆時手忙腳亂,露出破綻。

  而針對邵箐的命令,就是那時一起下的。

  什麼命令呢?

  一道隨口道來,意在廢物利用的命令。

  魏景麾下人才濟濟,東巒道伏擊後,不管魏景死還是不死,這孟氏母女二人都成了廢棋。

  既棋子廢了,那就趕在最後能用的時候,再順手多用一把吧。

  安王把留守平城的益州上層扒拉了一下,選中了邵箐。

  其實他從前真沒怎麼注意過邵箐,一個女人罷了,他的所有行動一向都直指魏景本人的。

  邵箐是因為有孕,才首次引起他的注意。

  本著廢物利用的心態,又忌憚魏景,哪怕確信必死之局天衣無縫,他也以防萬一了。

  當時安王令,命孟氏母女二人製造機會,擄邵箐。

  衛詡挑眉:「仲和,此事恐怕難成?」

  這齊王妃,哪裡是說擄就能擄的?

  人家日常身處郡守府,郡守守衛森嚴根本沒可能;倘若外出,那也是親衛隊前呼後擁,不缺好手,接近都難窺空隙。

  有孟氏母女在,或許能製造個契機不奇,但齊王妃身邊的護衛不是死的,己方在平城的人手其實並不算多,想順利擄齊王妃?

  他看懸。

  三成只怕都多給了。

  安王卻道:「成功與否,無甚關係,逆王聞訊立即折返平城即可。」

  他求的也不是成功擄人。

  安王冷嗤一聲:「沒想到,我這嫡出弟弟,居然還是個情癡。」

  以前魏景身邊只有一妻,傳聞其情深一往,安王嗤之以鼻,出身皇家的他根本就不相信這些,當時他想著,大約是魏景遭遇背叛過分謹慎之故。

  但隨著傅芸求妾位的失敗,以及後續的種種訊報,安王不得不信了,他這位戰神嫡弟,居然還真是個情種。

  因為這個,也因為邵箐懷孕,還因為孟氏母女身份的局限性,他當初才隨口點的邵箐。

  誰曾想,當初不過本著廢物利用心思的隨口一令,如今竟救了自己一命!

  「那你且試試。」

  衛詡其實並不怎麼相信一個邵氏能有這麼大的作用,不過試試無妨,成也好,不成也無損傷。

  「你現在就試,我們最遲天濛濛亮突圍。」

  確實不能再等,安王隨著衛詡視線環視四周一圈,就算勉強能躲雨,這般冷濕,普通兵卒也是扛不住。拖得越久,戰鬥力越弱。

  不到最後一刻,安王也沒想著光杆司令逃竄,餘光見傅沛押到,他神色一獰:「削一根長木,將此子懸於道口前!」

  無紙,無筆。

  親衛直接輕劃了上臂一下,以血為墨,以布為紙,安王親自手書一封,將孟氏娘仨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明白。最後,又將之前擄邵箐的命令一字不漏寫在上頭。

  「陳昂,你將此信,射於敵軍轅門!」

  ……

  「冷雨無糧,久守死局,天亮安王必定突圍。」

  一紮好大營,魏景立即召眾臣將至中帳,也無需商議太多,他盯了臨時繪出的地形圖看著半晌,直接下令:「張雍,你率五萬精兵守住正面道口。」

  「標下得令!」

  「范亞,你率三萬精兵迂回繞之左後方,堵住此坳口。」

  「標下得令!」

  「陳琦,你率五萬精兵包圍後方。范磬梁丹楊源等諸將,汝等各率麾下軍士,呈扇形列陣於最外圍,不得有誤!」

  「標下等領命!」

  ……

  安王麾下也就萬餘殘兵,三十萬圍一萬,又佔據天時地利優勢,明日之戰可謂勝券在握。

  眾將齊聲領命,氣勢昂揚,只魏景一一下令後,臉還是繃得緊緊的。

  季桓機敏,察覺到主公另有思慮,正要問,這時帳外忽有腳步聲奔近。

  原來是魏景之前遣出的兩撥哨探,有結果回來了。

  他立即道:「立即稟來!」

  幾名哨探身上還濕漉漉淌著水,大寧道的先說:「稟主公,緊鄰大寧道羊縣段,果然發現鐵礦,極大,只怕不亞於祈寧鐵礦。」

  祈寧鐵礦,益州最大的三鐵礦之一。

  魏景神色又沉了幾分,目光投向東巒道哨探。

  「稟主公,東巒道有葫蘆峽,長達十里,寬且低窪,亂樹雜草叢生,人入內不見一丈外。其中竟深藏桐油火線,數目甚巨,一旦點燃,當立時爆起焚毀全峽。……標下等攀爬岩壁,發現有新鮮痕跡。另葫蘆峽之後,白日曾伏大批藏兵。」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魏景霍地站起,黑眸厲光陡放。

  這一瞬他聯想得更多,他心中有某些隱約不好的猜測,正好和訊報重合。

  他心臟「砰砰」狂跳,只是不待他開口說話,突然又有一陣急促的奔跑聲逼近,鎮守轅門的小將梁丹急聲稟道:「主公,主公!山上道口突懸起一男童,又射下來一封信!」

  「敵將揚言,男童乃平海侯傅竣五子傅沛也!」

  某種不好的念頭,進一步被印證,魏景瞳仁一縮,幾大步疾衝上前,劈手取了那封書信。

  驟一看,他心神巨震。

  「魏平!!」

  怒喝一聲,魏景目眥盡裂。

  「備馬!我立即回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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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3: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七章

  疾衝至轅門,仰頭一看,果然有個孤零零的瘦弱小少年正懸於道口。

  距離頗遠,又冷雨黑夜,但魏景視力極佳,隱隱能看見少年的輪廓。

  數年沒見,變化不小,但五官仍在,正是傅沛。

  上方傳來安王恨毒高喊:「看清楚了吧?」

  肯定是看清楚了,這傅沛說不得能充任護身符,他隨即命人收起。

  隨風飄蕩的瘦弱少年不見蹤影,黑黝黝的山巒上分不清何處是怪岩?何處是樹影?夜色中只回蕩著安王肆意的大笑聲。

  「平城距酈陵千里之遙,聽聞邵氏身懷有孕,也不知是否能經得起路途顛簸?」

  魏景目眥盡裂:「魏平!你該死!!」

  ……

  魏景確實恨不得立即將安王碎屍萬段。

  他也不是猜不到安王此舉何意。

  但涉及妻子安危,他心急如焚,容不下半點耽誤,當即翻身上馬。

  「諸將聽令,明日按計劃合圍,不得有誤!」

  「殲滅安王殘軍,立即攻佔靈城及曲陽北,將曲陽郡盡數拿下!伯言,後續諸事交由你總領,若有變,可便宜行事!」

  至翻身上馬,一連串命令已下,魏景一提馬韁連連揮鞭,往回狂奔。

  安王已潰敗如斯,戰局大定,大勝取曲陽郡已是毫無疑慮之事。他暫離,其實也無妨。

  但其實即便沒有大勝,魏景也毫不懷疑自己的行動。

  他此生,最重要最不可錯漏之人事,獨一而已。她若有失,他存於此世,還有何意義?

  復完仇,當隨她而去。

  還記得昔日取漢中郡時,因邵箐被勸說答應以身誘敵,魏景就曾對心腹們暴怒言,他寧願捨棄戰機,亦不教妻子置半分險境!

  「她與復仇,同等重要。復仇可再尋良機,而她若有損傷,將不可再追。」

  這話言猶在耳,也確確實實是魏景的心聲。如今並不需要捨棄戰機,但他未想過自己的妻子還真要遭遇險境。

  孟氏!傅芸!

  這兩個人名從唇齒間咀嚼過,化作騰騰怒焰焚化心肺,他欲將此二人千刀萬剮!

  只是再多的怒恨,也掩蓋不了心中的恐懼。

  是的,他恐懼,他怕孟氏二人用身份遮掩施以詭計,他更怕王經等人一時疏忽,沒能護住主子。

  他妻子還懷著身孕!

  心臟緊縮成一團。

  什麼孟氏傅芸,什麼安王衛詡,他統統都顧不上,一心只祈求,他妻子安然無恙。

  希望韓熙趕回時,那二毒婦尚未來得及作甚!

  從來沒有一刻深切體會到自己的無能為力,鞭長莫及,唯一可做的竟只能是祈禱!

  寒風捲著冰冷的雨點,橫著拍打在他的臉上,順著下頜滴在前襟,卸下重甲的魏景渾身濕透,只他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只連連催動戰馬,以最快的速度狂奔。

  阿箐,等我!

  ……

  前線疾風暴雨,後方卻一片平靜。

  邵箐近日要關注的,還添了傅皇后母子和傅竣水陸道場一事。

  十一月初,本是傅皇后生忌,她也是近日才知道,傅皇后生忌的次日,就是傅竣生忌。

  這姐弟二人,生辰就一前一後緊挨著。

  孟氏要給傅竣做水陸道場。

  原來時下,水陸道場是逝者標配,只要有些家底的人家,親人去世都會給做的,超度亡魂。

  尤其是橫死的,更會做足三年。

  邵箐有些汗顏,傅皇后和皇太子一家都沒給做過。

  魏景不信佛,她也不信,這幾番巨變的,祭奠雖然每年有,但兩人誰都沒想起這事。

  孫氏篤信佛法,聞言也是訝異:「這怎能不做?」

  不過閨女和女婿這些年顛沛流離多有不易,又是年輕孩子自己張羅著過日子,沒想起來也不能責怪。

  她忙道:「快快補上就是,想來娘娘和殿下並不會責怪。」

  得,那就趕緊補起來吧。

  這些事情也不需要邵箐操心,她喚了寇玄來,讓他把原來的祭奠改為水陸道場便可。

  現在早不復從前那種偷偷祭奠的時光了。自魏景公佈身份,不管傅皇后的生忌,還是傅皇后母子的水陸道場,對於益州諸官吏世家來說,都是一件大事。

  除非必須堅守崗位的,所有人都會到場,更有很多為表哀悼和虔誠者,提前幾日就開始齋戒了。

  邵箐聽聞眨眨眼睛,呃,她就不齋戒了,沐浴倒可以有。

  她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如今正是要營養均衡的時候,想來傅皇后和太子若在天有靈,必不會見怪的。

  「你多吃多睡,娘娘和殿下就歡喜了。」

  女婿征戰在外,孫氏每晚都陪伴女兒都睡下才回去。邵箐躺在床上,她扯被子給蓋上,又命平嬤嬤把熏籠的炭火挑旺,再抬近一些。

  「明兒去金泉寺,你正該早些睡。」

  沒有停靈,法事當然在寺院做。這次道場就選在平城西郊的金泉寺。金泉寺是這一帶最大的寺院,也是孫氏和孟氏常去的。

  孫氏怕女兒明天累著,天一黑就催促她睡下。

  邵箐很無奈,這一路去的是坐車,到了地方敬香後她又坐蒲團,除了不好動彈以外,實在沒什麼累的。

  說實話她感覺比處理公務輕鬆多了。

  唉,但孫氏的話不好不聽,睡就睡吧。

  邵箐孕後沒啥不良反應,倒反睡眠質量越發的好,嘟囔幾句闔目,很快就睡過去了。

  孫氏小心給掖了掖被,又放下床帳,最後叮囑守夜的春喜多多在意,這才悄悄出去。

  路過流雲居,正房漆黑一片,孟氏母女提前兩天去金泉寺了,齋戒沐浴,念經祈禱。

  孫氏就不去了,她和傅竣傅皇后沒到這份上,還是照顧女兒要緊。

  打了個哈欠,她也回去睡了。

  ……

  是夜,金泉寺。

  已虔誠跪經一天的孟氏母女,正在侍女的攙扶下顫巍巍站起。

  孟氏問知客僧:「覺真大師呢?明日的水陸道場諸事可已妥當?」

  覺真大師,金泉寺主持。

  給傅皇后皇太子傅竣等人做水陸道場,於金泉寺來說是也是一件頭等大事,全寺嚴陣以待,主持覺真大師親自過問,忙忙碌碌準備至今。

  孟氏重視亡夫法會,日日詢問,知客僧聽問倒不意外,只是有些為難:「主持師父正在坐禪。」

  覺真大師每日早晚坐禪,數十年雷打不動。

  孟氏望一眼殿外,恍然:「原來已入夜。」

  「那妙度妙固二位師父可有閒暇?」

  妙度、妙固,孟氏相熟的僧人,第一次來金泉寺被二人接待後直到如今。也是因此,資歷尚淺的二僧這回也被委以正式任務。

  知客僧忙道:「二位師兄在大殿。」

  他欲叫人,孟氏便道:「我去就是。」

  夜色不深,大殿中仍有香客。由於孟氏禮佛一貫不喜歡前呼後擁,於是母女二人進殿後,隨伺大殿丫鬟婆子自覺侯在殿外。

  一排十數位解籤的僧侶,這妙度妙固坐在最末二座。梵音嫋嫋,人聲不斷,每張解籤的方案距離皆不近,孟氏抬起眼簾,目光和二僧碰了碰,她選擇最末的妙固對面坐下。

  合十,互相稽首,孟氏神色虔誠,嘴裡卻說著完全迥異的話:「我何時能見我兒子?」

  她目中閃過一抹焦色:「邵氏尋我問話已過去數日,想必那信箋已到曲陽去了。」

  魏景很可能已率大軍奔赴東巒道,不管安王謀算成不成,她母女二人也難保不被發現不妥。

  當初安王說,此事成了就讓母子仨團聚,不再囚禁她們。否則,立即殺了傅沛。孟氏未嘗不知道自己在與虎謀皮,但兒子性命和仇恨,讓她毫不猶豫就來了。

  事情辦妥了,還多添了一個額外任務,孟氏急著要離開和兒子團聚。

  此處再是錦衣玉食的自由,也及不上母子不分離哪怕艱苦危險。

  妙固一臉憨厚,神色溫和卻吐出冰冰冷的話:「快了,明日事成,正好一起離去。」

  這妙固妙度,原是半年前來的金泉寺,有度牒,是正式僧人,本來是掛單的,但沒多久就表示了慕金泉寺佛法精妙,希望能長久留來。

  這也是很尋常的事,寺裡允了。

  金泉寺,便是孟氏的傳信渠道。

  聞言她心急:「可是,可是我最多只能辦到如此,這能成嗎?」

  邵箐懷著孕,她怎會輕易外出?孟氏也算絞盡腦汁,才得出一個對方無法拒絕且不得不出的藉口。

  一個孝字壓在頭頂,邵箐的反應確實如意料中一般。

  但這藉口實在也很雞肋。傅皇后皇太子的法會,金泉寺乃至整個平城都嚴陣以待。金泉寺特地拒客七天,專門舉行法會。而平城上層乃至絡繹不絕的益州世家,除非真公務無暇分身,否則一律到場的。

  場面這麼大,再想想邵箐身邊的親衛隊,她不可能落單的。擄人?孟氏實在想不到何處能下手。

  「此事確實不易。」

  關鍵是己方人手也不多,金泉寺前前後後進的自己人,也就十一二個。妙固倏地抬眼:「我們只能挾了邵氏為質,再以此護身,離開金泉寺,返回漢壽。」

  非常難。

  而且機會只有一次。

  「邵氏敬香時,你需儘量誘其上前。」

  法會開始前,親屬和有身份的來賓會先上前敬香祭拜,邵箐及孟氏母女肯定是第一波的,並且不會有其他人。

  這種時候,親衛必會候在下首。

  這小小的距離,短暫的時間,卻是齊王妃唯一勉強算落單的時候。

  妙固妙度爭取到接近法壇的誦經位置,成敗就在此一舉。

  「此事若成,你便可見你兒子。」否則,誰也說不好。

  孟氏心頭一凜,忙頷首應了。

  ……

  翌日天明,就是法會的正日子。

  天濛濛亮就得起來了,邵箐近日頗有些嗜睡,在孫氏連聲的輕喚中,她蹭了蹭錦被,艱難撐起眼皮子坐起。

  女兒睡眼朦朧,孫氏心疼:「唉,也就今天,明兒晚些起無妨。」

  雖給傅皇后母子做法會是大事,但整個平城總不能因此停擺的,頭天隆重,接下每日去一趟即可。

  孫氏又怕她冷,忙取來烘暖的衣裳抖開給披上:「莫要冷著我外孫子。」

  邵箐無奈,一邊穿衣一邊道:「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

  孫氏忙嗔:「嗨你這孩子,我說是外孫子就是外孫子,別胡說,當心我外孫子生了氣。」

  還生氣呢?

  邵箐也無法給解釋胎兒性別早就定下了,怎麼喊都一個樣。孫氏也是為她著想,想她早日為魏景誕下繼承人,也不好拂這一片關懷。

  只得含糊應了幾聲,邵箐摸了摸小腹,雖根本不明顯,但確實是又多微微隆了一些,感受著掌下實在的觸感,她微微笑著。

  其實夫妻倆並不在頭胎生男生女,反正也不打算只要一個,魏景似乎更期待閨女呢,出征前悄悄和她念叨過幾次了。

  笑意更深,胎兒在母腹逐漸成長的感覺真的很奇妙,哪怕沒見過面,邵箐已對他傾注無限期待和愛意。

  真希望明年夏季快快到來。

  照例和腹中的孩子說了幾句話,時辰不早了,邵箐也不敢再耽擱,忙忙穿衣梳洗,用了早膳就登車出發。

  去往西郊的馬車很多,遇見邵箐一行,忙退避到一邊讓行。邵箐也不揭簾子一一示意了,人太多。

  車流往金泉寺而去,邵箐還是第一次來,她微微挑起車簾,只見山丘頂端連片金瓦紅牆,今日有暖陽,晨光投下渲染出一片燦色,鐘聲陣陣,宏偉而厚重。

  邵箐微微挑眉,果然是平城一帶最大的寺院。

  金泉寺占地遼闊,一道青石階梯從山丘底下直通大雄寶殿。她看了看,不高,她身子還不重不需要坐軟轎。

  漸漸接近,直至抵達山門下,王經一揮手,被親衛隊緊緊簇擁的車駕停下。而後面的寇玄莊延等人先一步下車,趕上前來。

  邵箐披了一件青色緞面斗篷,不冷,舉目望了眼,她和孫氏拾級而上。

  數百親衛隊緊隨其後,一直到了舉辦法會的大殿,親衛們才默契分開幾隊,團團護著院落和大殿內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王經親率二十好手,緊緊簇擁在邵箐前後。

  平城上層及益州諸世家都已到了,落後一步隨邵箐上前,人雖多,但非常安靜。

  殿內早佈置妥當。法壇、祭台,陳各式法器祭品;長明燈、檀香已燃起,橘黃燈火青煙嫋嫋;還有身披袈裟的數百僧侶,正安靜端坐蒲團上,伴著陣陣木魚聲誦經。

  孟氏傅芸也早就在了,一身灰色居士麻衣,也在誦經,聽得聲響才睜眼站起。

  和主持大師寒暄幾句佛謁,邵箐看向孟氏母女,微笑:「舅母五娘可安?」

  孟氏福了福身:「勞娘娘記掛,一切俱安。」

  她的態度並無異常,有禮又不失恭敬,不遠不近,和平常一般無二。

  這場合並不適宜多閒話,邵箐和孟氏也沒那麼親近,笑笑,她看向傅芸。

  傅芸一直沒反應,邵箐一看,微微一愣。

  傅芸正定定看向她身後,怔怔的,連她問話也沒留神。

  她身後就是平城諸臣將和益州世家,黑壓壓一大片,邵箐回頭,循著傅芸視線一看。

  原來是范恬。

  范恬這月餘一直往返前線後方押運糧草,昨夜剛抵平城,知道消息的人不多,身處金泉寺的傅芸自然也是。

  他也引頸往這邊望過來。

  傅芸觸及他的視線,卻陡然一縮,猛低下頭來。

  「五娘,五娘,娘娘問你話呢?可是昨兒誦經累了?」孟氏一臉關切回頭,扶著女兒手臂時卻猛掐了一下。

  這時候是能愣神的嗎?還想不想你弟弟活了?!

  傅芸吃痛,忙斂神,垂眸朝邵箐福了福:「謝娘娘關懷,五娘失禮,請娘娘恕罪。」

  「何罪之有?快快起罷。」

  邵箐面上微笑依舊,實際心裡有些奇怪。

  誦經整天跪著,身體虛的人確實吃力,這點不假。但她看傅芸卻不大像勞累過度,反似有幾分魂不守舍。

  這有點不妥,這是她父親及家人的超度法會,傅竣等人都是慘死橫死,應該傷心吧?

  另外,傅芸見了范恬怎一驚一乍的。

  邵箐覺得傅芸精神狀態不大對頭,但她和傅芸不熟,也不知對方舊日和父兄處得如何,故而雖有些奇怪,倒沒法深究。

  但因著這一絲奇怪,讓她後續多注意了傅芸幾眼。

  法會正式開始之前,親屬和來賓先敬香祭拜。邵箐和孟氏傅芸是親屬,三人是第一撥。接過僧人遞過來的三柱清香,她與孟氏母女上了二級臺階,往三丈外的祭台而去。

  這當口,不管是孫氏還是王經等親衛,也不能陪同上前,眾人緊守在臺階前。

  上臺階時,邵箐又看了傅芸一眼,卻見後者眼睫跳了跳,飛快往法壇左側望了一眼。

  法壇上左右三方,足足坐了數百僧侶,人人微微闔目,正合十誦唱經文。

  傅芸看的,是個面相憨厚的青年和尚,這和尚看著,和旁邊的同伴並無不同。

  邵箐順勢瞄了眼,有些莫名。

  嗯,今天傅芸的表現真很有些奇怪。表面如常的,但仔細觀察,她就像一滿張的弓,繃得緊緊的。邵箐還留意到,她手捏香捏得很緊,連指關節都微微泛白。

  邵箐心裡一突,不知為何,心跳就微微加快起來。

  她餘光一直沒離開過傅芸,見傅芸看罷和尚,又飛快瞥了身邊的母親一眼。

  這方向,邵箐剛好把她的眼神看了個正著。

  緊張。

  緊張什麼呢?

  「娘娘,您先請。」這時,孟氏側身一讓,請邵箐走中間。

  邵箐現身處三人最左側,然她雖是晚輩,但卻是魏景之妻,走最中間是非常正常的。孟氏這動作也非常正常。

  只不知為何,邵箐看著孟氏恭敬如常的面龐,忽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孟氏眼角臉頰細密的皺紋,在這一刻忽像一張蜘蛛網似的,正層層鋪展開來,似欲網住她眼前的獵物。

  孟氏這張臉,和傅芸的緊張的眼神同時映入眼簾。而穿過二人,那憨厚和尚眼簾動了動,似乎要望著這邊看來。

  電光火石間,一種奇怪的直覺,曾幾次在生死邊緣掙扎過的危險直覺。

  邵箐忽把香往孟氏身上一擲,陡然高喊:「王經!!」

  她同時往臺階方向急退。

  然就在此際,眼前孟氏已倏地抬起眼簾,一雙渾濁的眸子厲光驟放,她猛探手,狠狠向邵箐抓來。

  「誰敢?!」

  耳邊爆出王經一聲厲喝,刷刷刷的拔刀聲中,大殿瞬息譁然,邵箐似乎還聽到遠遠傳來韓熙一聲怒吼:「賤婢爾敢?!」

  只是不論是王經等親衛,還是這疑似的韓熙,都遠水救不了近火。孟氏距邵箐太近了,兩者之間僅僅相隔一臂,她短促高喊一聲,對方已一撲,一雙乾枯瘦削的手已觸及她的衣袖。

  千鈞一髮,邵箐猛吸一口氣,拼盡全力往後一縮,然後順勢往相反方向撲過去。

  只這一瞬。

  她只要避過這一瞬,近在咫尺的王經等親衛就能趕至。

  她就安全了。

  邵箐咬牙,使盡吃奶的勁兒,竭力回身撲去。

  她的身軀,險險與孟氏的雙手擦過,對方指甲刮過她的衣料,狠狠「嗤」地一聲。

  避過了!

  邵箐一口氣鬆了大半。

  為何沒能全鬆?是因為她返身撲的這個方向有一條金柱,她現正直直往金柱撞過去。

  她現在懷著孕呢!

  放在從前,邵箐肯定第一時間護頭含胸的,但如今她毫不猶豫選擇保護肚子。

  電光火石,她及時彎腰,雙手緊緊摟抱著腹部。

  「砰」一聲悶響,邵箐的額頭和肩臂重重撞在金柱上,肚腹卻護得好好的。

  頭腦一陣發暈,眼前發黑,邵箐身軀晃了晃。而此時,王經並一眾親衛已撲了上前,持刀團團將她護住。潮水般的親衛和武將們衝上法壇,將那十一二個暴起的僧侶合圍,戰在一起。

  她安全了。

  邵箐來不及欣喜,也來不及觀察自己是否有傷,忙細細感受腹中胎兒情況。

  不疼不悶,一切如常。

  邵箐還來不及大鬆一口氣,急促的奔跑聲接近,真是韓熙急切的聲音:「夫人?你可有恙?」

  「並無。」

  邵箐忽想起孟氏傅芸給的那封情報,慄然一驚:「夫君如何了?戰況可好?」

  她連忙抬頭,倏地卻有一陣強烈暈眩襲來,她不得不抬手扶住金柱。

  眼前景物發暗,但她惦記著魏景,忙不迭看向韓熙。

  韓熙滿頭滿臉的大汗,風塵僕僕,驟眼見主母無傷,他面露喜色,忙稟:「主公已識破安王奸計,己方大勝,請夫人放心!」

  邵箐大喜,一顆心徹底落地,露出笑臉。

  然可惜的是,她目前的身體狀況似乎並沒有因為喜訊而變好,就這麼一小會,她眼前愈發昏暗,漸漸有些看不清了。

  「叮叮噹噹」的兵刃交擊聲音與人聲似乎漸漸遠去,邵箐慢慢扶著金柱靠著:「我有眼暈,我得先歇歇。」

  她想找個地方坐坐。

  邵箐微蹙著眉心,聲音漸輕,狀態看著不大對勁。眾人剛放心的一顆心瞬時又提起,孫氏急忙扶住女兒:「那我們到隔壁坐坐。」

  孫氏已大致明白發生了怎麼一回事,悔恨又焦急,只這大殿不適合休息,她連忙攙扶著女兒往殿外行去。

  韓熙王經等人一臉焦色,緊緊簇擁著往殿外而去,又連聲命抬軟轎。

  邵箐被攙扶出了大殿,將混亂拋在身後。

  旭日東昇,陽光刺目,她卻覺眼前越來越昏暗,恍惚間,她竟似乎看見了魏景。

  喧囂漸聽不見,努力睜了睜眼,欲看清遠處正沿著青石階梯疾奔而上的朦朧玄色身影。未果。

  她喃喃:「夫君……」

  邵箐眼前一黑,徹底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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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3: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八章

  邵箐驟身軀一軟,眾人大驚,臺階上疾喊聲立時亂成一片。

  「阿箐!」

  這當口,青石階段下爆起一聲厲呼,來人既驚且急,又怒又恐,赫竟是魏景。

  邵箐還真沒看錯,確實是魏景趕回來了。

  只他沒想到,趕上的卻是妻子正闔目緩緩滑落的一幕。

  ……

  魏景日夜不歇往回趕,馬力竭,他最後一段直接棄馬狂奔,將一眾親衛盡數拋在後頭,硬是尾隨韓熙抵達。

  他沒有先回郡守府,他已想起了法會,這事兒妻子早寫信告訴過他,他更急,抄近路直奔金泉寺。

  方才一抬頭,見邵箐正在韓熙王經等人的團團簇擁下出了大殿,安然無恙,他大喜。

  妻子往他這邊瞥了眼,他忙要喊她,誰曾想一句話還未出口,她竟闔目暈厥。

  魏景大驚失色,腳尖連點,疾衝而上。

  「阿箐,阿箐!」

  一身玄衣風塵僕僕的魏景突兀出現,接過妻子連喊幾聲,邵箐未有反應,他焦灼大怒,厲喝:「還不快喚府醫!顏明呢?!」

  他面色陰沉沉,眸帶血絲,急怒下形容可怖,瞬間讓正驚詫的眾人回過神來,韓熙已經奔往平城官吏那邊,把府醫給提過來了。

  「快,快看看夫人如何了?」

  魏景單手摟著妻子,另一手托起她的手腕,府醫忙忙凝神探脈。

  「如何了?」

  「稟主公,夫人寸脈關脈右尺脈俱如常,唯獨左尺脈紊亂且弱。夫人腹中胎兒安然,身體其餘地方也康健,唯獨這頭部……」

  府醫也知主公心急,長話短說,直接了當道:「夫人怕是方才磕碰過頭部!」

  這府醫是從高陵一路帶出來的,和近前諸人一樣,對邵箐的宿疾很清楚,一語正中關鍵。

  魏景一凜,立即看向王經,王經「砰」一聲重重跪下,愧急:「確是如此,屬下無能,請主公責罰!」

  魏景急怒交加,只並顧不上責罰王經:「顏明,顏明可在?!」

  顏明不在,他本就是個性情古怪的人,又逢妻子生產未出月子,這水陸道場,他壓根就不湊熱鬧,現人還在平城。

  邵箐這頭疾,一向都是顏明主治的,確認過昏厥不影響其它,目前也沒法緊急治療後,魏景立即下令,備車折返平城。

  他直接打橫抱起妻子,要疾衝下山。這時隨韓熙先一步折返,正候在一邊的校尉王真忙稟,說賊僧已悉數制服,其五殲殺,其六活擒,另孟氏母女也一併拿下。

  聞聽孟氏母女,魏景黑眸中閃過一抹陰鷙血色,他聲如寒冰:「悉數押入地牢。」

  現在還顧不上處理這些人,魏景扔下一句,匆匆下山。

  府醫提醒,夫人最好不要顛簸,馬車本是墊得厚厚的,也不敢疾行,只放緩速度盡力往回趕。

  車廂內,魏景小心將邵箐的頭部護在自己臂彎,她雙目緊闔,臉色有些蒼白,一動不動倚在他的懷裡。

  魏景心中大痛,既急且懼,俯身緊緊貼著她的臉:「沒事的,我們會沒事的。」

  他在害怕,他真的很害怕她會出什麼意外,頭部為人體首腦,能引發的嚴重問題太多了。

  這幾年,顏明可是反復強調過,她萬不可再磕碰頭部。

  他一時又悔恨,悔恨自己當初在黔水邊時沒能再堅持久一些,若他當時狀態能稍好些許,就不會讓她磕到額頭。

  想起那時她鬢角那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淤青,他心臟不可抑制地緊縮成一團。

  他很怕,怕她若是……

  「不會的,不會的!」

  魏景打斷自己的思緒,若真危急,府醫不敢怠慢的,不敢還建議他回去找顏明。

  理智告訴自己是這樣的,但他還是控制不住恐懼,這世上他可以失去一切,唯獨不能失去她。

  魏景不斷試著妻子的呼吸和頸脈,萬幸並未出現他擔心的情況。馬車微微搖晃,度日如年般的煎熬下,終於趕回了平城。

  早有人打馬回去,顏明已等在正院。

  一見魏景抱人衝進來,他擰眉怒道:「不是說過很多遍了嗎?徹底傷癒之前,她是切切不可再磕碰到頭部的!」

  現在說再多也沒用了,魏景急問:「那磕碰了呢?會如何?可會有性命之憂?!」

  咬牙問出最後一句時,他面上的焦躁已無法掩飾,顏明眉心緊蹙:「不知,具體要看磕碰情況。」

  他倒很能理解魏景的焦懼,第一時間探頭看邵箐臉色,接著又補充一句:「她無性命之礙。」

  魏景重重喘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最害怕的事情不會發生了,他冰涼的手足好歹恢復好些溫度,後脊沁涼,汗濕重衫,他不禁閉了閉眼。

  心好歹放下一些,但焦急依舊,性命無憂,只妻子這頭疾不知如何了?

  一行人疾奔入了正房,魏景將邵箐小心放下,顏明立即坐下凝神聽脈。

  他這脈聽得真有些久,左手切完又換右手,神色漸凝重,讓魏景剛略放下的心重新提到半空。

  「存山,如何了?」

  室內落針可聞,久久,見顏明收回手,魏景急問。

  顏明卻緩搖了搖頭,沒說話,又伸手去翻邵箐的眼皮子,並細細觸摸她鬢角幾個穴位。

  他最後說:「需待她醒了看過才能確定。」

  怎麼回事?

  魏景不安,但顏明沒再多說。

  他很快就知道,為何需妻子醒後才能確定病症。

  ……

  邵箐感覺自己就是暈眩了一會,也沒多久,恢復知覺後她第一時間感受腰腹。

  一切如常,不疼不癢。

  她正大喜,忽耳邊傳來一個低低的男音。

  低沉,醇厚,微微帶些疲憊後的沙啞,卻異常熟悉,正是她日日記掛的郎君,魏景。

  邵箐大喜過望,睜眼手一撐床就坐起。

  「夫君?」

  魏景幾乎是下一息就來到床邊,熟悉的雙臂半扶半擁著她,他關切問:「阿箐,你磕著頭了,可有何處不適?」

  不適?

  有的,有點暈暈的,但不嚴重,聽他聲音強自壓抑焦急,她忙安慰道:「沒呢,就有些許暈眩,沒事的。」

  邵箐精神不錯,臉上蒼白也褪了,笑語晏晏,看著一切如常,魏景繃緊了小半天的心弦陡然一鬆。

  他露出笑意,剛想說那就好,誰知這時,妻子卻抬眼看他,奇問。

  「夫君,怎地不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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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3: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九章

  此時正是半下午,冬日的暖陽斜斜從半敞的隔扇窗投入室內,暖洋洋的,也亮堂堂的。

  妻子這句話很輕,落在魏景耳中卻猶如晴天霹靂,驟不及防他心跳漏了一拍。

  不可置信,他定睛看邵箐。

  白玉般的臉頰垂下一絲散碎的烏髮,愈發襯得她肌膚光潔柔膩。聞他回歸,她正欣喜著,一雙杏眸燦然生輝,唇角翹起,嘴角有一點笑渦,嬌俏極了。

  只細細分辨,她那點漆般瞳仁卻未有焦點,是仰看自己方向,目光卻不曾於他對視。

  數九寒冬的當頭一瓢冰水,瞬間將魏景才冒頭的欣喜澆滅。他呼吸急促,拒絕相信,只伸手在妻子眼前略晃,她並無反應,他首次慌了神,急忙回頭看顏明。

  顏明就站在床前,一直沉默看著,無聲長呼了一口氣,他眉心收攏緊緊蹙起。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魏景頭腦轟一聲炸響,手足冰涼,高大的身軀不可自控地微微戰慄起來,這個沙場激戰從來指揮若定的男人,這一瞬間竟然失去了反應的能力。

  「夫君?」

  其實邵箐,也並非那般遲鈍的,方才脫口而出一句話,她馬上就察覺不對了。

  太黑了。

  她這內室,夜間牆角都會留一點燭火。況且正院庭院開闊,採光極好,哪怕是深夜,床畔左側的檻窗窗紗也能篩進一大片月光。

  即便再如何烏雲蔽月,也不至於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

  她這是,這是……

  邵箐屏息,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

  漆黑一片,如最深沉的暗夜,濃墨般無邊無際,衝不開撕不破。

  她微微顫慄。

  是啊,顏明可是囑咐了她很多次,痊癒之前,頭部不可再受撞擊的。

  這一瞬頭腦亂哄哄的,耳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孫氏和邵柏。

  其餘人被安排到外室等著,聞得聲響趕進來,孫氏一聲悲泣。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驟眼見女兒臉上失去血色,呆呆坐著,孫氏剜心般地疼痛。她悔恨不已。是她不好,她附和了那孟氏的話,贊同那水陸道場,否則,否則……

  孫氏握著女兒的手落淚,邵柏也攢緊雙拳紅了眼眶,孫氏又切齒:「那該死的孟氏,該殺千刀的傅芸!……」

  聞聽到這兩個名字,魏景眸中閃過一抹嗜血的陰鷙。邵箐回神,勉強笑笑:「阿娘,我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呢?驟逢驚變,她笑容蒼白,人還愣愣的,彷彿有一柄利刃探入肺腑,旋轉擰動剜心般的尖銳疼痛,魏景怒喝:「都出去!」

  他神色陰翳,仿欲噬人,顏明也開口趕人,候在屏風外神色凝重的韓熙等人便開口相勸。

  症狀確定了,現在得緊著讓顏明看看還有沒有補救的法子。

  孫氏自知不宜喧鬧,她一直是掩嘴暗暗落淚的,雖心中焦灼記掛但被勸了幾句就一步三回頭離開了。

  ……

  室內安靜下來,僅餘三道輕重不一的呼吸聲。

  「阿箐。」

  魏景聲音很啞,坐在床畔他緊緊攢著妻子的手。

  「嗯。」

  邵箐心頭沉甸甸的,但她並沒有後悔,再來一次,她想她大約還是會這般反應。

  這是一種本能,母親的本能。

  她另一隻手輕觸自己的肩臂,這位置現在一動還疼,孩子月份小,那麼一撞怕是當場就要沒了。

  她沒做錯!

  幸好孩子沒事!

  邵箐混亂的思緒漸漸理清,感覺握住自己的大手正微微顫抖,她定了定神,道:「夫君,有存山在呢,怕是很快就能好起來。」

  頭部受到撞擊,有淤血壓迫導致暫時性失明並不鮮見,這種往往是能治好的。她已經盡力偏頭了,她頭部碰得比肩臂輕多了,若非舊患,很可能沒事的。

  慌也沒用,邵箐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沒錯!」

  妻子需要他,他是她的依靠,他現在正要為她張羅好一切當主心骨。短短時間內,魏景迅速調整好心緒,沉聲應了,再次回身看向顏明,「存山?」

  原來顏明一直都在,邵箐也循著方向看去。

  「我得再詳細檢查。」

  先前的判斷落實,顏明並沒有半點自得。雖然他一直冷嘲熱諷斜眼看人,但大家一路風雨走來,如今又有寇月母子和寇家的羈絆,到了這份上也是格外沉重。

  他一掃平日的施施然,立即道:「若她並無不適,如今就檢查,越快越好。」

  問了邵箐,她除了眼睛和微微頭暈外,其餘感覺良好,他馬上讓魏景將人扶到隔扇窗前的美人榻上。

  邵箐衣著整齊,魏景直接將她橫抱起,幾個大步行至榻上,小心翼翼將人放下斜倚著。顏明推開半開的隔扇窗,陽光斜斜投入室內,美人榻前更加敞亮。

  冬日的風還是冷,魏景柔聲叮囑兩句,又回身迅速抱了錦被來,蓋在她身上。

  他呼吸還是比平時略重,邵箐握了握他的手,他大力回握。

  魏景又轉到另一邊去,將位置讓給顏明。

  顏明給邵箐進行了一系列的詳細檢查。

  先是翻看眼皮,又讓轉動眼珠,仔細觀察過後,又按壓穴位,最後取了金針,刺探邵箐額頭顏面乃至烏髮覆蓋的頭部位置,有深有淺。

  在這個過程中,他不斷詢問邵箐的感受,邵箐認真回答。

  這過程長達半個時辰,最後顏明重新切脈,左右手輪流,垂眸靜聽了許久。

  邵箐安靜等著,魏景一直握著她的手。

  說實話,失明誰都害怕,餘生將沉浸在沉沉一片黑暗中,只要想想,都倍覺煎熬。

  再會自我調節自我鼓舞,到了要被宣判那一刻,還是很緊張的。

  邵箐知道很多人只是暫時性失明,但長久損傷的也不是沒有的。

  她之前已經狠狠碰過一次了,還沒能痊癒。

  邵箐手心有些冒汗,魏景立即察覺到了,他一直握著她的手,立即緊了緊。

  魏景其實也很焦慮。

  妻子失明,比他本人重傷垂死還要令他恐慌。

  密林逃亡不能讓他慌亂,胸腹中箭也不能讓他失去鎮定,但此時此刻他卻控制不住心臟一陣陣發緊。

  但他絲毫沒有表現出來,妻子需要他。

  掌心溫熱,魏景的大手一如既往有力,邵箐不安消褪了好些,她側臉,沖他笑了笑。

  明知她看不見,但魏景是立即回以一笑,又覺不夠,如今也不顧忌顏明在側了,他低頭以唇輕觸了觸她的髮頂。

  「會沒事的,你別怕。」

  魏景這樣告訴妻子,也這樣告訴自己。

  然而有事沒事,還得顏明說了算。

  顏明並沒留意夫妻倆的小動作,久久沉吟,肅然的神色是略緩了些,但眉心卻蹙得更緊。

  這種奇怪的表現讓人不知該如何判斷,見他終於抬頭,魏景急忙問:「存山,如何了?」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顏明重重呼了一口氣,不等人問,徑直就說:「還好她磕得不算重,位置也偏了些,若立即針灸用藥,我有十足把握治癒。」

  魏景邵箐登時大喜,只是不待二人說話,顏明就當頭一瓢冷水澆下來,「只是她身懷有孕,卻是不好用藥。」

  婦人懷孕,用藥歷來需慎之又慎,稍有不妥,即會損傷胎兒乃至累及母體。

  顏明這治療方案中,用藥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無法省略。

  而通經絡化淤血的藥,正懷胎婦人大忌,邵箐需要的藥量很大,一劑下去,腹中孩子立馬就保不住了。

  「傷後三月,乃治療最佳之時;半年內雖略遜,但還算湊合。只是一旦超過半年,針藥效果減半不止。」

  十月懷胎,瓜熟蒂落。邵箐懷孕三個月多,將近四月,正常生產恰恰在半年後。

  「若你們要捨了這胎,我就給開一帖溫和的方子,不會損傷身體,她服了休養半月即開始針灸用藥,三月內必重見光明。」

  「倘若你們捨不得,我這半年就先為她針灸,盡力疏通脈絡,待她誕下孩兒再針藥齊下。只是這般,我就無十足把握。」

  「七成,最多七成能徹底痊癒。餘下三成,她有可能恢復到一定程度,也有可能……」

  徹底失明。

  顏明沒有說出口,只魏景邵箐心中俱一震,邵箐手心一緊,魏景呼吸登時就粗重起來了。

  「如何抉擇,你們好好想清楚。」

  顏明長歎一聲,但他不得不說明白:「最好這兩日能決定下來,二者用針有差異,她醫治越早越好。」

  這個決定會很難,顏明知道,話罷他也不多留,直接站起來,背著藥箱離開了。

  顏明走了,留下一室死寂。

  重見光明。

  三成機會成近視眼,程度輕重難說,最糟糕甚至會直接徹底失明。

  失明。

  簡簡單單一個詞,真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才知道有多麼的沉重。

  沉重得人背不起來

  邵箐本來緊張微微傾身,如今力竭跌靠回榻背,她重重喘息著,睜開眼睛眼睛卻一片黑暗。

  是很徹底的黑暗,死寂一片無絲毫光亮,沉沉的如同深淵。

  餘生都將徹底沉浸在這一片死寂中?

  邵箐發現自己是驚惶的。

  恢復光明?

  誰都想的。

  只是,只是……

  邵箐猛地捂住腹部,微微隆起的實在觸感一如既往,只是卻要她捨了腹中孩子?

  這念頭一起,她心臟登時一陣絞痛,下意識就急急搖頭,「不,不要!」

  「阿箐。」

  沉默片刻,魏景突然站起,他緊緊擁抱著她,讓她的臉貼著他的上腹,手摩挲著她的臉。

  他手微微顫抖著,掌心濡濕一片,邵箐忽心中所感,心下一慌,「夫君?……」

  「阿箐,你先聽我說。」

  魏景聲音很低沉,很暗啞,沉甸甸彷彿背負千鈞之重,打斷了妻子的話後他重重喘息一聲,最終還是啞聲道。

  「……阿箐,我們先不要這個孩子了,等你治好了眼睛,我們再……」

  「不!」

  隱有所感的一句話,真正落在耳中卻如千斤巨石驟墜地,「砰」一聲重重壓在她的心坎,邵箐呼吸一窒,她失聲:「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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