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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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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3: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前世今生,邵箐第一次當母親。

  上輩子她親緣淡薄,爹不親,娘不近,孤零零的。有友人贊她獨立,她習慣獨立,但其實並不喜歡,小時候曾渴望過天倫之樂,可惜並無這樣的緣分,懂事後漸漸熄滅了念頭。

  這輩子,倒有個孫氏和邵柏,可惜終歸是差了一層。

  常聽人說,沒有得到過所以格外期盼,邵箐想自己應該是的。她格外珍惜自己的家人,比如魏景,哪怕是當初她還沒對他產生多少男女情愛之時;再比如她腹中的孩子。

  她手掌覆蓋之下的位置隆起了一個弧度,再有十天左右,她懷孕就該滿四月了。四月進入孕中期,她的孩子也將高速發育,她的腹部將會以肉眼看見的速度鼓起。

  這是一個生命,她的孩子,她的骨血,她生命的延續。

  稚嫩根鬚茁壯成長,漸漸深植這片土地。因為有了他,邵箐對這片土地也熱愛了起來,她開始以主人翁的角度遙看日升月降。

  或許換了另一個人,會毫不猶豫就選擇打胎,孩子能以後再懷,失明了就永遠沒法彌補了。

  但邵箐發現自己不能。

  她永遠沒法忘記初初知悉得孕那一剎的驚喜,從天而降的巨大喜悅讓人心臟都顫慄,歡欣得手足無措。

  她期待著,感受著小傢伙在自己身體裡一天天長大,那種血脈相連的奇妙感覺,讓她悸動,教她傾注了一腔愛意與無限憧憬。

  他要是男孩,她就教他讀書識字,讓他爹給教騎馬射箭;若是女孩,她怕不得嚴厲些,因為怕小傢伙的爹爹給寵壞了呢。

  寇月生了個小兒子,邵箐去看過,紅彤彤一個只會啼哭的小娃娃,但很快將會芽芽學語,乃至調皮搗蛋。

  幻想落到實處,她當天就給魏景寫了長達五頁的信箋,興沖沖訴述的將來可能有的煩惱。

  魏景苦思冥想,回信仔細說了許多許多的解決辦法。

  夫妻倆這般你來我往,竟認真討論了半個月。

  點點滴滴,彙集成流,邵箐胸臆間湧動得厲害,她啞聲道:「我們留下這個孩子好不好?」

  這句話出口,邵箐一顆心徹底落地,她紛亂的思緒奇異般平靜下來。前世曾聽過多次母親難產選擇保孩子,這一刻她突然深切體會到了這種心情。

  她沒有生命危機,只是有些許失明風險,不多,更大的可能是徹底痊癒,再不濟就當個近視眼。

  她無法捨棄自己孩子的生命。

  「生下孩子再用藥,也是有七成能痊癒的,就算不痊癒,應也能恢復一些的。」

  「存山醫術很精湛的。」

  她摸索著找到他另一隻手,覆蓋在自己隆起的腰腹,仰臉看他,眼前一片黑暗,但她努力睜大眼睛。

  「好不好?」

  邵箐努力勸說著他。

  那她肯定不知道,自己臉色有多難看,蒼白如紙,鼻翼翕動,一雙大大的杏目噙著水意,努力看著他,卻未能對準他的目光。

  魏景心下大痛。

  「可是,還是有失明可能。」

  他手輕輕撫上那雙美麗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他不敢想像她的餘生將徹底沉浸一片黑暗中,再看不見斜陽樹影,五彩斑斕,她會很難受吧?會很彷徨吧?

  魏景只是想一想,心臟就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擰住了,無聲地收緊,鈍鈍地疼極了。

  他要竭盡所能,將這世間最好的一切捧在她面前,如何敢讓她受這種苦楚?

  魏景喉結滾動幾下,慢慢地說:「我們都年輕,以後還有孩子的,你……」

  「可這都不是他了呀?」

  他的聲音不高,很緩,但邵箐是何其瞭解他,一聽就知其中決心,她慌了,捉住他另一隻手也按在腹部。

  「夫君你忘了嗎?你說若是男孩,就教他騎馬射箭,行軍打仗;若是女孩,就教她琴棋書畫,讓她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嗎?」

  魏景曾說,他的女兒,要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小公主。他要將她捧在手心,她愛幹什麼就幹什麼,誰也拘束不得她。

  他憧憬,他的女兒必定肖母,會和阿娘一般漂亮。彼時邵箐打趣,常聞女兒肖父,萬一女兒像她爹呢?

  魏景很英俊,劍眉星目,英姿勃發,只是這確是十足的男性化長相。他當時聞言一愣,想想覺得也很有可能,一時苦惱。只是苦思冥想過後,又認真對她說,待他打下江山,報了仇,他女兒就是最金貴的公主,愛選誰當駙馬,沒有不行的。

  這霸王般的說法,惹得邵箐輕笑不已,他卻忙不迭補充道,他女兒千好萬好,若是駙馬一時沒發現,那是這傢伙有眼無珠,他會教他明白真相的。

  過往點滴,歡欣期待,邵箐聲音哽咽:「夫君你忘了嗎?你摸摸他!」

  但魏景怎可能忘了?

  他也是這般期待他的降生,因為得知他的存在,他興奮地整宿無眠,曾被仇火焚盡的心田得到滋潤,盎然煥發新的生機。

  他是這樣這樣地期待著他。

  魏景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來了,他一直努力不去想,一直盡力忽視孩子,此刻掌心真真切切覆蓋著這處隆起,所有被強自壓抑的情感瞬間翻湧起來,劇烈地仿似要衝破胸臆。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他也捨不得孩子呀,若他自斷一臂能保全孩子,他毫不猶豫,可惜現在不行,另一邊是他的妻子,他摯愛的妻子。

  魏景呼吸聲很重,彷彿負傷的野獸,艱難地喘息著,最終啞聲道:「孩子以後還會再有的。」

  「可是你呢?若你看不見了,以後該多難受?」

  他很堅決,坐下來捧著她的臉,輕吻了吻她的眼睛:「你不喜歡待著內宅,喜歡處理外事,倘若看不見了,那怕是不能處理公務了。」

  他很愛自己的孩子,哪怕還沒出生。

  只是另一邊是妻子,那只能不要他了。

  「你還喜歡遊覓河流山川,待復了仇,天下大定,我們就能四處走走,這若是看不見了,該如何是好?」

  邵箐從來沒說過自己喜歡遊覓山水,但她每每看見好的景致,那雙杏目總會更亮一些。原來魏景一直都留意著,一直都放在心上。

  他為了她,堅決捨棄了自己期待已久孩子,哪怕他心痛難忍不下於她。

  邵箐淚流滿面。

  她何其有幸,能擁有這樣的一個他。

  邵箐再忍不住,張開雙臂緊緊擁抱著他:「夫君,夫君。」

  「阿箐。」

  魏景眸中也泛起水意,他重重吸了一口氣,大力回抱她。

  夫妻緊緊相擁,他低低哄著:「阿箐,聽我的好不好?」

  「你不必愧疚,這全是我的決定,你聽我的就是。」

  他聲音嘶啞,只不忘將所有責任攬在身上,就怕她愧疚不安。邵箐心裡難受極了,只她依舊堅定搖頭:「不好。」

  她稍稍拉開二人的距離:「我不同意。」

  她臉上還沾著淚,濃重的鼻音,但神色卻認真。正如邵箐瞭解他一樣,魏景也足夠瞭解自己的妻子。

  她很認真的,她性子還倔,決定了怕是難以更改。

  魏景一下子就焦躁起來。

  說捨了孩子,每出口一次都剜心似的,他只能盡力隱忍忽視,可他卻連妻子都無法說服。

  不捨,心痛,疼惜,焦急。

  胸臆間的情潮湧動到一個臨界點,魏景喘息更急,他怕自己按捺不住碰到她,坐不住站起來回踱了幾步,「砰」一聲重重擊在榻旁的高腳方几上。

  「夫君!」

  只這突如起來的動靜卻驚著了邵箐,她原怕他起身不肯聽,心裡一慌忙伸手去拉,只她看不見,誤判斷了榻沿的寬度,讓被子一絆差點撲下榻去。

  「阿箐!」

  魏景大驚,忙一個箭步上前將妻子摟住:「可是磕到了?疼不疼?何處疼了?」

  他一疊聲追問,自責:「是我不好,我不該走開的,是我……」

  「不是的,是我太急了。」

  邵箐摸索著親了親他:「你好得很,你再不許說自己不好。」

  自從中箭垂危之後,她再聽不得這些說他不好的話,忙不迭就打斷。

  魏景心裡酸酸漲漲的,抱緊她:「我不對,我再不說。」

  「阿箐,……」

  「夫君你先聽我說。」

  邵箐摸索著捂住他的嘴:「你先聽我說好不好?」

  魏景如何會說不好?

  「好,你說。」

  「我也不想失明的。」

  經過這麼一個插曲,兩人的情緒反平靜了好些,邵箐臉貼著他的頸窩,低低地說:「若是以後都看不見了,我也會很害怕,很難受。」

  「只是我還是想賭一賭。」

  魏景似乎想說話,邵箐捂住他嘴的手又用力些,她想一口氣說完:「七成可能痊癒呢。即便餘下三成,也不一定就是完全看不見的,還可能會恢復一些。」

  「夫君,要是我直接就打了胎,我餘生肯定會後悔自責的,再多的孩子也不是他了,我會想,我當初若是堅持一下,會不會就兩全了呢?」

  她是母親,卻親手扼殺了孩子的生命,邵箐喃喃:「我會反復地想,這輩子都不會安寧的。」

  兩全的幾率真真不低的,邵箐捉住他的手,探入衣擺內,直接覆在隆起的肚皮上。

  「夫君,若真不幸運,我固然會很難受,但我想我不會後悔的。」

  她仰臉看他,低低道:「求你了,好不好?」

  掌下是溫熱的肌膚,堅實的隆起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飽滿而極具生命力。

  妻子說的,魏景何嘗不知?

  一切只是因為更珍愛她罷了。

  只她此刻不哭不鬧,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細細訴說著自己的感受。

  她想得很清楚了,她不想餘生愧疚後悔。

  魏景又何曾想?

  掌心暖熱的溫度彷彿能炙燙掌心,魏景幾次張嘴,拒絕的話卻再說不出口。

  邵箐臉貼著他的頸脈,靜聽一下接一下有力的搏動,她低低問:「若是我真看不見,你就不喜愛我,不領我遊覓天下了嗎?」

  魏景登時急怒:「胡說八道些甚麼?怎麼可能!」

  邵箐摟著他的脖子,親了親安撫他:「那不就是了。」

  「那你就再多疼我一些吧。」

  她神色間流露出一絲脆弱:「你多疼我一些,我就算看不見,也不怎麼害怕了。」

  「好,好!」

  魏景喉頭哽了一下,眼眶熱意潮湧:「好,我多多疼著你,不管將來如何,也絕不教你害怕。」

  他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

  ……

  邵箐堅持,魏景最終還是默認了。

  次日她告訴顏明,他沒有吭聲,只是顏明看了魏景一眼,休息了一夜,他黑眸中的血絲反而又添了些。

  暗歎一聲,顏明罕見安慰人:「即便不能痊癒,她也未必徹底看不見。」

  魏景勉強扯了扯唇。

  定了定神,他柔聲對妻子說:「我們要過去那邊。」

  既然決定了,那針灸就開始了。魏景和妻子說罷,就輕輕抱起她,將她放在昨日那張美人榻上。

  一支支柔軟的金針經過煆灼,刺在邵箐眼角顏面髮頂的穴位上,之後又是揉按穴位,最後再塗上顏明連夜製好的藥液。

  藥液塗上去,有一種灼燒的感覺,還熏眼睛,邵箐沒敢睜開眼皮子。

  顏明讓她去睡一覺,並道:「三日一次,直至坐滿月子。這段時間需放寬心緒,少大喜大悲,其餘一如舊日即可。」

  夫妻二人仔細記下,待顏明走後,魏景將妻子抱上床,掖好被子:「睡吧。」

  我守著你。

  邵箐摸索著想握他的手,他立即將手放在她的掌心,邵箐輕聲問:「你不歇嗎?」

  她是個拿定主意就不再煩惱的人,又有身孕睡得沉,但她知道,他肯定沒睡好。

  魏景卻說:「我不睏。」

  邵箐想了想,就說:「那你到前頭去吧,前頭該很忙的。」

  戰事,安王,還有諸多要緊政務,怎能一直耽擱?她笑道:「你去吧,我想你了就讓平嬤嬤喚你。」

  昨日起夫妻寸步不離,他親自伺候她梳洗沐浴穿衣,半點不肯假手於人,每挪動一步每發生一件事,總要先告訴了她。邵箐清楚屋內的佈置,腦內立即清晰浮現出當時畫面。

  他的實際行動告訴她,他有多珍愛她。

  身體緊貼在一起,心也緊貼在一起。

  眼睛看不見了,其他觀感更加敏銳。

  每當她以為他已經足夠愛她,滿滿的幾要傾瀉的時候,總會發現,原來他的愛意更加深沉。

  邵箐輕聲說:「夫君,我想親親你。」

  魏景胸口一陣酸澀的滿漲,忙俯身低頭,以唇相貼。

  輕柔輾轉的一個吻,很溫柔,雙方都能感受到彼此萬分珍重之意。

  「睡吧。」

  魏景怕她情潮翻湧落淚,顏明說這藥刺眼睛,柔聲哄道:「你睡了,我再到前頭去。」

  邵箐沖他一笑,乖乖「嗯」了一聲。

  顏明的針灸和藥物,有那麼一些助眠成分,以便藥力更好吸收。很快,邵箐呼吸變得綿長,睡了過去。

  魏景靜靜守著,視線沒離開她的臉。

  可以看出,她是真的不後悔的。

  他俯身親了親她的唇,又探手,隔被輕輕撫著她的腹部。

  那好吧,那就把孩子留下來吧。

  這般告訴自己後,沉甸甸的心頭忽一鬆。只是接著又很難受,夾雜著隱憂。

  久久,他平靜下來。

  他俯身,輕輕擁抱自己的妻子。

  他會很疼她的,很疼很疼,到她不管將來如何,也不會感到害怕和彷徨。

  ……

  魏景守著大半個時辰,才悄悄站起,招了平嬤嬤和春喜來,壓低聲音囑咐了一遍,又回頭給妻子掖了被子,才往前頭去。

  他真不想離開她,只前頭確實有不可拖延的事務,他本來想在屋裡處理就是,但想想還是不打攪她睡覺和休養。

  魏景心情並不怎麼樣,神色淡淡進了外書房。

  「前線戰況如何?安王呢?」

  提起安王,魏景黑眸閃過一抹沉沉的暗色。

  韓熙忙奉上信報,拱手稟:「前方戰報,靈城下,曲陽北也剛被攻佔。」

  曲陽郡已被己方悉數取下。

  這是個大好消息,只韓熙卻未見喜色,頓了頓,他道:「可惜,安王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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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4: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魏景離營的當夜,安王一方就發起了突圍。

  衛詡道:「寅末卯初,是最好的突圍時機。」

  初冬時分,寅末卯初,正是黎明前那最黑暗之時。

  己方的困境,敵方必然清楚,明日的突圍戰,彼此心知肚明。

  天濛濛其實是最佳突圍時間點,天亮了,視野的障礙大減,而又沒有亮全,給敵方帶來不少阻滯。

  然可惜這點敵方也清楚,這最佳突圍時間,敵方必已做好準備,安王一行撞上去反而弊大於利。

  衛詡索性捨棄,選擇黎明前最黑暗那會。

  己方視野不明,敵方也是。攻其不備乃上策。況且黎明在即,他們正好衝到山下,最大限度接近林木茂盛處。

  「正面道口、左後方坳口、東南北林木稍稀疏三方,益州軍必陳重兵。」

  地域圖早丟了,衛詡隨手折了一枝丫,在潮潤的泥地上劃了個簡陋的陣地圖。

  「我們只能選西邊。」

  實話說,哪一邊益州軍都不會少,只能儘量選好一點的。西邊林木茂盛地勢崎嶇,益州軍不好陳軍,但己方也不好走,不過它還是有個好處的,一旦突圍成功敵軍不好追截。

  相比起道路艱難,還是益州軍更讓人忌諱。

  衛詡之策,眾人信服,安王環視身邊諸臣將,沉聲道:「突圍之戰艱,諸位需盡力靠攏,切莫四散。」

  尋常兵卒易得,良臣勇將難覓,郭淮陳昂等人乃是他最後的根底。到了此時此刻,安王能捨棄殘兵,但他不能捨棄多年積攢下來的人才。

  眾人也知兇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俱鄭重應喏。

  還有兩個多時辰才到寅時末,突圍之策議罷,諸人抓緊時間休息。

  衛詡倒不怎麼累,他精力充沛,主動接過守夜的任務。

  夜深人靜,雨淅瀝瀝的,漸漸小了,只寒冷依舊。衛詡眺望山下星星點點的昏黃,緩緩踱步至石台側,餘光卻瞥見地上蜷縮著一個很小的身影,耐不住山間嚴寒,睡夢中瑟瑟發抖。

  一看,此人下巴尖削臉色青黃,正是傅沛。

  定定瞥了片刻,衛詡收回視線,淡淡踱開。

  寅時,山上悄悄動了起來,萬餘兵士集結完畢,安王鼓舞一番士氣,一聲令下,疾衝下山突圍而去。

  傅沛也被帶上了,這未必就不是個護身符。

  不過吧,漆黑混戰,普通兵卒看不清也不認識傅沛,這護身符在眼下卻不大好使了。

  突圍戰非常艱難,一衝出道口立即驚動益州軍。益州軍反應極快,即使衛詡選的時機非常不錯,也能沒占多少便宜。

  敵軍如潮,喊殺聲震天,洶湧似要淹沒安王一方,即使有衛詡在,有陳昂徐蒼等大將在,也處處險境。

  最險時,安王祭出傅沛。可惜天黑,普通將士混戰中更是沒空細想平海侯幼子是哪個,偶爾有想起的也認不出人,戰場可是沒暫停的。

  傅沛用不了,就是徹頭徹尾的累贅。當時安王身邊這萬餘軍士已折了八成,敵軍包圍圈已壓在百丈以內,真真是命在旦夕。好在,耳邊及時響起衛詡的聲音。

  「再過三十丈,就是密林!」

  衛詡長刀一揮撥開箭雨,提醒安王做好準備,他腳一蹬,要直接攜後者竄入林間。

  安王立即將手上的傅沛一扔,一手提刀,一手抓緊衛詡手臂。

  傅沛重重摔落在地,痛呼一聲。

  這種情況被扔下,必是死路一條,不是被殺死的,而是被踩踏致死的。

  不過衛詡回頭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拔地而起的瞬間他抄起馬鞭一甩,將地上的傅沛捲起。

  二人綴了一個尾巴,在朦朧晨光中一閃,已竄入林間。

  入了林,衛詡能百分百保證二人安全,腳尖一點往前飛縱,他瞥了眼剛提在手裡的傅沛,笑笑:「這人後面還能用。」

  確實能用,若非迫不得已,安王不會扔下,不過他囑咐:「謹之,若力有不逮,扔下就是。」

  「這是自然。」

  ……

  安王最終突圍成功了。

  但很慘烈,諸臣將折了近半,萬數軍士僅餘數百。他率著數百殘兵,在僥倖不死的陳昂徐蒼等將護衛下,倉皇逃回漢壽郡。

  益州軍當日下靈城,兩日內全面攻佔曲陽郡。

  安王十八萬大軍出征,數百而歸,大敗之慘烈到了極致。

  但季桓等人還是萬分愧疚自責,居然讓安王給逃了,下了靈城後,他立即手書一封,向魏景請罪。

  ……

  「逃了。」

  魏景眉宇間沉沉的陰鷙。安王,這導致他妻子遭逢此禍厄的罪魁禍首,他就是將其萬剮之,也難泄心頭之恨。

  龍之逆鱗,觸之必死。

  魏景目光森然,卻沒責怪季桓,有那衛詡在,他離了大營,就有安王成功脫逃的心理準備。

  翻開另一則訊報,正是安王的現狀。

  安王逃得也很不易,後面有益州兵窮追不捨,搜索包抄,一行人只能不斷改變方向。萬幸的是山高林密,連綿不絕,最終還是擺脫了追兵。但等到他逃回漢壽關口時,已是數天後的事了。

  彼時益州軍已全面攻佔曲陽,他險些再度被困。

  安王立即將漢壽郡守軍壓往西、南接邊境的城池關口,據守不出。最新一則信報,守軍各自奔赴指定城關,而安王本人卻發了一封奏摺往洛京,並連夜退回酈陵方向。

  漢壽郡西是平陽,南是曲陽,這是防的就是魏景。而漢壽治所酈陵,位於本郡中部,不接近前線。

  魏景冷笑一聲:「這魏平怕是生了遁往洛京之心。」

  丟了十八萬大軍,漢壽即便是大本營,守軍也僅餘六七萬,如何與三四十萬益州軍相抗衡?安王想必也是清楚的,生死關頭驚魂一回,不可謂不懼,他直接遠離前線坐鎮後方。

  韓熙憂心:「主公,這安王一旦退回酈陵,只怕咱們未必能阻擋他逃往洛京。」

  漢壽再不如曲陽多天險,那也是個地闊繁華的大郡,城池關卡還是有的。酈陵水陸二路四通八達,遁走真不難。

  「先取漢壽。」

  魏景冷笑,安王想來是不知道,他早已知悉他另起爐灶的事實,這兩年還收集了不少佐證,就在那放著,以備需要時用。

  以往不用,全因損人不利己。

  如今安王觸及他逆鱗,很好,先讓其嘗嘗喪家之犬的滋味,而後再慘遭巨變。蛇打七寸,十數年經營一朝成灰燼,身家性命一早喪,恐怕沒有什麼比這更痛苦誅心。

  不過這還是便宜對方了,魏景眸中閃過一抹赤色,他更欲將其生擒,親手剝皮抽筋。

  視線轉向牆壁懸掛的地域圖,魏景盯了片刻,沉聲下令:「傳信伯言,兵分兩路合攻漢壽。張雍范亞率二十萬大軍,繞回平陽,從東路攻黽口關;伯言及陳琦李遂等將,自南路攻漢昌城。」

  「黽口關下,范亞梁丹各率五萬軍士,東進圍南廣新陽二城;漢昌城下,李遂率五萬兵圍盧丘城。」

  漢壽十城,西南四城漢昌、南廣、新陽、盧丘,過了以後,就直逼酈陵。

  魏景眉目一戾:「務必速戰速決,圍困三城後,張雍陳琦各率兩路大軍二十萬,急行軍取酈陵!」

  古來征戰,都是一城一池地打過去,因為得防止糧道被斷等等重要原因。魏景兵多將廣,直接選用圍城之策,以迅雷不及掩耳直逼酈陵。

  這是欲擒安王的最佳方案,後者一旦動作稍慢,很容易被堵在酈陵。

  戰到如今,三十餘萬益州軍攜大勝之勢而來,對陣士氣低落心驚膽戰的六七萬安王守軍,戰局已毫無懸念。魏景在後方遙控即可,他根本不打算離開妻子。

  魏景逐一點名,一一安排戰事,且推演了後續變化並佈置妥當。文書被屏退,由韓熙親自執筆快速記錄。

  「令到即行,速戰速決。生擒安王者,連升三級,賞萬金!」

  「是!」

  韓熙一一記錄完畢,呈上讓魏景過目,無誤,加了火漆,立即招來傳信兵,將一式兩份的訊報傳出。

  傳訊兵接訊,飛速奔出,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魏景視線並未收回。

  此時已是傍晚,外書房大門並未關閉,寒風颯颯,捲起黃葉又灌進室內。今日再不見暖陽,灰色的雲層漸漸聚攏,天氣越來越冷,大約不用多久,初雪就該下來了。

  魏景不冷,只他的眉眼比天氣還要冷,久久,他站起:「去地牢。」

  地牢。

  正關著一群特殊的人。

  就是這些人,導致他妻子磕傷頭部,舊疾加重失明。

  其中最特別,就要數他的舅母和表妹了。

  孟氏和傅芸。

  想起這兩個人,魏景寬袖下的雙拳倏地收緊,閃過一抹沉沉的陰冷之色。

  ……

  他有生之年,竟然第二次遭遇了信重的血親背叛。

  第一次,他失去母兄侄兒舅舅一切至親,被精煉的鎖鏈穿透琵琶骨,重傷中被一次次血腥圍剿。

  第二次,傷及了他摯愛的妻子,僅有的唯一,為了保了孩子,她面臨失明的風險。

  兩者皆是他真情實意,然後遭遇狠狠一擊。孟氏恭敬慈和的面龐一晃而過,和他那父皇的臉重合在一起。

  魏景重重喘了一口氣。

  他並沒有忘記仇恨,但他已經很久沒有細細回憶他那父皇了。與妻子心意漸通,有她柔情相伴,二人一起期待孩子的降生,歡樂眷戀佔據他的思緒,讓他平和安寧,故而很久沒有細細品味他父皇帶給他的刻骨苦痛。

  胸腔一股憤恚澎湃洶湧,幾欲破體而出,魏景牙關緊咬,面容扭曲一瞬。

  他僵立原地片刻,才睜眼邁步,出了外書房,往郡守府西路最邊緣處而去。

  刑獄之地,大青石壘成的院落異常冷硬,持刀護衛兩列並排開來,巡邏不斷,刀鞘泛著黑褐的金屬色澤,為此地增添了更多森然肅殺。

  「咿呀」一聲厚重的大鐵門被推開,森森寒意逼面而來,腳步聲一下緊接一下,魏景沿著廊道走到盡頭,停在最後一個門洞前。

  每一個門洞內,都是非常大的空間,這最後一個門洞內設的就是牢房。兩扇精鐵鑄成的鐵柵欄門一左一右,分隔成兩排各三間的重犯囚室。

  左邊中間的一間,囚的正是孟氏和傅芸。

  ……

  「阿沛,我的兒。」

  昔日養尊處優的婦人,如今蓬頭垢面,孟氏眼角的皺紋更深了幾分,白髮更多,數日時間彷彿蒼老了十歲。她很焦躁,眉心緊緊皺起,喃喃:「也不知你弟弟如何了?」

  她問的是自己的女兒,可惜並未得到回應。

  傅芸愣愣的,自被關進來後一直如此,她越拒絕回憶,范恬不可置信的臉就越是反復在眼前晃過。

  范恬感情方面是稚嫩,或許還在兄長們的保護下還有些單純,但他不是傻子。當時驚變一起,他立馬就明白過來,震驚、不可置信,但忠上的本能還是讓他下一刻就拔刀上前。

  假僧不多,很快就被擒拿下來,包括孟氏母女,范恬呆呆站著,悲愴的神色,他目中有淚。

  這一幕定格在傅芸最後的記憶,她捂著頭緊緊閉上雙眼,「不,不要這樣這樣看著我。」

  她不想面對范恬,她本來就是要死的,她當時直接往護衛的刀刃撲,可惜未果反被制住。

  她終究還是瞥見他悲愴的淚。

  「不,不。」

  傅芸曾經以為,自己的淚已盡,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災厄中已流盡。但此刻,她以為早乾涸了的眼眶再次濕潤,淚如泉湧。

  「哭什麼哭?!」

  孟氏厲聲喝問:「你是不是又想著那個姓范的?!」

  她憂心兒子安危本焦躁,見狀更是急怒交加:「你怕是早就忘了你兄弟了,一心只有那個姓范的!」

  「一見那姓范的就失了心魂!若非如此,……」那姓邵的如何能避過?!

  孟氏氣得不打一處來,若是當時女兒能配合,兩人一起攔截邵箐,未必就會險險擦過。

  但她及時剎住了話頭,她沒忘記鐵牢外立著一列持刀守衛。

  孟氏垂目,遮住眸中一抹暗光。

  也不知魏景死了沒有。

  她深知,安王籌謀已久計策毫無紕漏,但魏景也非等閒人物,曲陽戰局,不知如何了?

  她母女失手被擒,魏景若還在,未必就是必死之局。且就算必死,她還有兒子。

  她必須盡力為兒子掙取生機。

  孟氏心念百轉,再次陷入思緒當中,誰料這時,卻忽然有一陣腳步聲突兀而起。

  腳步聲穩健有力,一下緊接一下落在大青石鋪就地面上,回聲格外清晰,彷彿踏在人的心坎上。緊接著,就是一連串「啪啪」的膝蓋落地聲,無聲見禮。

  孟氏呼吸一緊。

  誰來了,呼之欲出。

  她立即給了傅芸一個警告的眼神,然後,那腳步聲已停在石階上的門洞前。

  孟氏慢慢回頭。

  僅有幾點燈火的昏暗石牢中,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緩緩步下,他一身黑衣,面容冷戾,森冷之意撲面而來。

  「舅母看我沒死,可是很意外?」

  陰冷暗啞的男音,為這個陰森森的地牢增添了更多寒意。孟氏一垂眸,再抬起卻已悲聲哭道:「不,不是的。是我辜負了殿下厚愛,我該死!」

  魏景目光冷冷,無絲毫波動。

  孟氏卻並未在意,她彷彿已陷入自己的悔恨當中:「我不想的,我真不想,是那安王!都是那安王拿住了阿沛,要挾我們的,說我們不從,就殺了阿沛!」

  孟氏掩面痛哭,無力跌坐在地上:「傅家就剩阿沛一絲血脈了,你舅舅就剩這麼一個兒子!我,我沒辦法,我只想保住阿沛,好歹對得住和你舅舅夫妻一場!」

  說到兒子,她真情流露,淚如雨下,一時連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殿下,還記得你舅舅嗎?你舅舅膝下五子六女,如今就剩五娘和阿沛了。我沒用,保不住兒女,不得不聽命行事,……」

  孟氏膝行至鐵柵欄前,哭道:「舅母對不起你,舅母就是立時死了也毫無怨言。只是阿沛,阿沛他還小,他什麼都不知道,求求你救救他!」

  孟氏終於說出自己的最終目的,此刻她也不單單是演戲,涉及兒子她無一不是真情實感,淚水模糊了雙目,哭聲悲愴:「夫君就剩阿沛這點血脈了,求求你救救他!」

  傅竣母親早逝,繼母面甜心苦,他是胞姐傅皇后小心護著長大的,姐弟感情極深。這種深厚的感情一直延伸到兩外甥身上,傅竣對外甥們的好,不含半點諂媚,是真心實意的好,說是比親兒子還好一點不過分。

  魏景對舅舅的感情也是極深的,否則他不會數年不間斷的苦尋孟氏娘仨,並真心相待不存疑。

  孟氏深知,她很清楚唯有傅竣,才能觸動魏景。

  那她成功了嗎?

  還真是的。

  親舅的笑臉在眼前一晃而過,頭頂上彷彿還能感覺到那種欣慰的輕撫,「我傅氏先祖開國時也是勇將,可惜子孫無能,棄武從文,深以為憾啊!」

  「今後就看殿下的了!」

  傅竣滿目驕傲,當時那種興奮自豪原來從未遺忘,饒是魏景滿腔憤恨,也不禁滯了滯。

  他的舅舅,就是因為舅舅,他數年來才苦苦尋覓從不間斷,即使毫無音訊,也未曾有一絲一毫的放棄。他甚至想過,若以後復仇成功,他得了天下,還能廣告天下尋之。

  舅母表弟幾個若還在,聽了消息會主動聯繫他的,比人海茫茫胡亂摸索好多了。

  他好好照顧她們,教導表弟讓他秉承舅舅舊志,讓舅母頤養天年,讓表妹們尋個好的夫家,和樂一生。

  可惜,可惜他換來的卻是又一場背叛。

  魏景痛苦閉上眼睛。

  眼前的孟氏痛哭流涕,懊悔自責,真情流露表現無懈可擊,所敘所言也合情合理。他本應該相信的,但可惜,他騙不了自己。

  孟氏真是被要挾著,不得不為嗎?

  不。

  這幾個月時間下來,孟氏表現得太好太完美了,尤其是納妾風波那一場,她的淒厲的哀泣入木三分,連魏景也為之動容。

  傅芸尚可說是陷入往昔噩夢,那孟氏呢?真真假假的說辭,是什麼支撐著她這般成功地出演了這麼一場好戲,超水平發揮,神態動作足可亂真。

  魏景可不是一般人,哪怕被親情遮蔽,他敏銳還在。

  偏偏孟氏做到了。

  她不可能是客觀被威脅的,但凡心裡有一絲不甘願,她也無法辦到。

  她必是主動的。

  她是很樂意的。

  魏景有時,真痛恨自己這般敏銳。

  他重重吸了一口氣,將胸臆間湧動的情潮壓下,睜眼,冰冷如昔。

  他短促冷笑:「憑什麼呢?」

  孟氏欲殺他的骨肉,卻讓他救她的兒子?

  孟氏一滯,抬目看魏景,對上一雙微泛赤色的眼眸。

  「安王大敗,僅餘數百殘兵退回漢壽。」

  孟氏大驚:「那阿沛呢?!」

  魏景並沒說任何前情提要,只冷冷道:「被安王帶回。」

  被安王帶回?

  僅剩幾百殘兵?

  以魏景之能,若有心,僅剩這幾百殘兵,如何救不了傅沛?

  孟氏並不知魏景早已離營,也不知當時戰場特殊,她按常理推斷,得出結論,登時頭腦那根線弦「啪」一聲繃斷。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賊子!和你那皇父是一個模樣,心狠手辣!!」

  所有希望陡然落空,孟氏癲狂,手一指魏景:「還有你那愚蠢的母后!!」

  撕開所有偽裝,孟氏原形畢露,神色怨毒:「若非你那蠢笨如豬的母后,若非你兄弟二人過分張揚,我傅家如何有滅門之禍?!」

  「我的夫君,我的兒女,還有我的父母姐弟!」

  旋渦的中心,無一人能倖免,可憐她的老父老母,年近古稀難得高夀,正要好生慶賀,誰知卻喝成了斷頭酒。

  「你們都該死!」

  「死得好啊,蠢婦死得好!東宮滿門死絕最好不過!還有你!」

  孟氏渾濁的雙目流露出深切的怨毒,切齒道:「你該死!正該和你那小雜種一起下地獄!」以鮮血祭奠她所有血親的在天之靈!!

  蠢婦?死得好?

  東宮滿門正該死絕?

  小雜種?

  頭腦「轟」一聲巨鳴,魏景呼吸一窒,雙目瞬間赤紅。

  眼前孟氏怨毒的面容,和他記憶中皇父那張慈和的臉融合在一起,後者瞬間變得猙獰。

  兩者重疊,難以分割,切骨的恨意隨著血液快速湧動,幾要衝破血脈,魏景面容一陣扭曲,嗜殺之意森森而出。

  他大恨:「來人,開門!先把他那雙招子給我來剜出來!」

  他要親自剝了他的皮,將他剁成肉泥!!

  魏景喘息粗重,雙目赤紅,視野中甚至隱約浮起一層血霧,他神色嗜血且猙獰,隱隱帶著狂亂,再次陷入舊日不可自拔的失控狀態。

  韓熙覺得不太對,只他忠心不二,聞言還是毫不猶豫上前,但接過鑰匙之際,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主子一眼。

  心一突,魏景真很不對勁,他不禁隱隱擔心起來。

  然就在韓熙手上遲疑一瞬之際,他耳朵一動,忽聽見一陣由遠而近,輕盈卻急促的腳步聲接近,夾雜著焦急的呼喚。

  「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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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4: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二章

  邵箐醒時,就知魏景不在她身邊了。

  若他在,他總是第一時間知曉她睡醒的。

  她睜眼問:「平嬤嬤,什麼時辰了?」

  回答她是孫氏的聲音:「申時三刻,快申正了。」

  孫氏一直焦心女兒,但奈何女婿不讓人進正院,好不容易魏景到前頭去了,她忙匆匆過來守著。

  孫氏就坐在床畔,見女兒醒,忙俯身攙扶起,又趕緊抖開厚衣裳給她穿上,待穿戴梳洗妥當,又將人扶到美人榻上坐著,她遲疑一下。

  「元兒,你……」

  「阿娘,我已經想清楚了。」

  孫氏欲言又止,就是想勸女兒三思。她也是一個母親,能理解女兒的選擇,但在她心裡肯定是女兒比未出生的外孫更重要。

  邵箐明白的,她捉住孫氏放在她手臂上的手,微笑:「待把孩子生下,還有七成痊癒機會了。倘若不痊癒,也未必不能恢復一些。」

  邵箐面帶微笑,心緒不但平和,而且很積極。

  她這人是有點倒黴,但每每總能逢凶化吉的。比如剛穿過時就成了流犯慘遭追殺,她磕磕絆絆到底過來了;又比如迫不得已縱身大江,她也全鬚全尾上岸了。

  多小的幾率呀,她都過來了。這回也一定可以的。孩子和眼睛,未必不能兩全。

  況且現在養尊處優的,能有多難?總不能比剛來時隨時會斃命難吧?

  邵箐不愛自怨自艾,從發生意外到現今,她已經調整好心態。

  孫氏重重呼了一口氣:「那好,會好起來的。」

  這種坦然積極的心態,也很得顏明讚賞。

  邵箐睡醒沒多久,顏明來給她再次診了診脈,點頭道:「這樣很好,要堅持住。」

  對於一個醫術精湛的醫者而言,他太清楚心態對患者的影響了,邵箐雖柔軟,但她堅韌和沉穩不亞於魏景。

  邵箐聞言笑:「嗯,我會的。」

  心坦然,她渾身動力,坐不住了,索性讓孫氏和平嬤嬤扶著去院子遛了幾圈,聽天氣,還議論了幾句。

  回到屋裡,一邊聽春喜給她念書,一邊和孫氏閒聊著。聊曲陽大勝,聊邵柏,聊孫氏還不知在哪個親家家裡養著的兒媳婦。

  她的態度,感染了所有人,連日來籠罩的沉悶的氣氛終於一掃而空,屋裡朗朗讀書聲,歡聲笑語。

  邵箐心情很不錯,她還親自點了膳,選了自己愛的菜,又選了魏景愛吃的,還問了孫氏,不過孫氏擺手沒好氣,說她回去吃,就不杵在女婿跟前礙眼睛了。

  實際上,她巴不得女兒女婿感情更好一些,畢竟總有隱憂的。

  又是笑語一番,只是待到小廚房來稟說膳食備得差不多了,卻還未見魏景回來。

  邵箐奇:「什麼時辰了?」

  「夫人,酉時一刻了。」

  酉時一刻,十足的晚膳時間了,平時魏景被耽擱了尚且使人來說一聲,更何況現在?

  邵箐轉念一想,立即想起那孟氏母女,一驚,忙道:「快,平嬤嬤讓王經去前頭問問,夫君可是去了地牢?」

  孟氏母女,罪有應得,她並不在意這二人的生死。

  她只在意自己的夫君。

  巨創後的魏景,明顯是出現了一定的心理問題,邵箐並不是心理醫生,她只能努力用自己的方法去勸阻他,引導他。

  長達數年。

  很不容易的,然在這個他漸漸要走出來的關口,卻出現了這麼一對孟氏母女。

  邵箐這兩天也是大變連連,一時顧不上這二人,如今想起,心急如焚。

  她不想魏景變回原來的樣子,更不想他繼續反復煎熬,最怕一旦回去了,再想走出來會更加艱難。

  邵箐連聲催促,平嬤嬤等人不敢怠慢,王經飛奔至前院一問,果然,魏景真是去了地牢,並且已有些時候了。

  邵箐「霍」地站起,也顧不上自己眼睛不方便,一疊聲道:「快,快扶我去!」

  軟轎一直有備著,只是邵箐從前不愛坐,親衛們立即抬了來,她登上軟轎,匆匆趕往地牢方向。

  地牢這等要地,歷來閒人勿近,但邵箐例外,一乘軟轎直接抬至石牢的大鐵門前,才被小心翼翼放下。

  孫氏平嬤嬤一左一右扶著,邵箐走得很穩,她心中急躁,催促道:「我們快些。」

  就在這時,忽爆起一聲厲喝:「來人,開門!先把他那雙招子給我來剜出來!」

  雖發聲處距離大鐵門位置頗遠,但這聲音很高,諸人依舊能清晰聽見。狠戾至極,森森寒意,配合著這血腥至極的命令,孫氏和平嬤嬤登時激靈靈一個寒顫。

  邵箐卻急了,這聲音清清楚楚是魏景無疑:「快,快我們過去!」

  她懷著身孕,平嬤嬤孫氏再快也不敢奔跑,邵箐急得不行,已揚聲喚道:「夫君!」

  她的呼聲急促包含焦慮,很快接近,一聲「夫君」衝進魏景耳內。

  妻子的臉即時在眼前晃過,他將將要被刻骨仇火焚化的頭腦清明一瞬,行動比思想還要快些,他已躍上臺階,迎上他的妻子。

  「阿箐,怎麼來了?」

  迎接邵箐的是熟悉環抱,她看不見,但聽覺比從前還要靈敏些。

  粗粗喘息仿似重傷的野獸,魏景心跳得很快,身軀微微顫抖,邵箐回握,他掌心濕漉漉的。

  她心中一緊,忙伸手摸他的臉。

  臉頰下顎肌肉繃得緊緊,一頭一臉都是汗,人彷彿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身邊的孫氏和平嬤嬤已立時屏息,半絲不敢動彈,看不見,但不難想像出魏景現在是怎麼一副模樣,邵箐不止一次見過魏景失控。

  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失控過了。

  該死的孟氏母女!

  她心疼極了,立即展臂回抱他,輕拍著安撫,柔聲道:「夫君,我們先回去好不好?」

  還沒嗅到血腥味,剜目肯定沒進行。孟氏母女差點害了數十萬將士,死有餘辜。但邵箐並不希望魏景虐殺,尤其還親手,這樣只會讓他往回頭路越走越遠。

  「好不好?」

  「……好。」

  魏景狀態很不好,人雖恢復清明,但依舊牙關緊咬,眼睛泛著赤紅色,一頭一臉,盡是冷汗。

  暴虐因子在沖刷血管,翻滾著叫囂著幾欲破體而出,但他還是努力壓抑下去,立即答應攜妻子離開。

  「承平,先把人關回去。」邵箐看不見,循著方向給韓熙下令。

  韓熙立即應了一聲,他大鬆了一口氣,不過主子狀態仍舊不對,他連忙將鑰匙一還,緊緊護著後頭。

  魏景並沒讓人扶,半擁半抱著妻子出了石牢,冷風一吹,他這才好過了一些。

  粗重的喘息依舊在耳邊,但那隻大手細心給她掖了掖斗篷,在他懷裡,邵箐永遠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安全,她伸手環住他的脖子,讓他把自己帶回正院。

  「都下去。」

  魏景短促一聲命令,攜妻子入了內室,將她安置在美人榻上,自己緊緊抱著她。

  邵箐展臂回抱他,將他的頭部安置在自己的頸窩,摸索著掏出帕子,給他細細抹著汗,又細細親吻他。

  她的懷抱十分溫暖,溫柔憐惜的動作如春風過境,撫平他的暴虐。魏景神色慢慢平復下來,黑眸中的赤色也褪了些。

  「阿箐,我要殺了她!」

  魏景已經將他的父皇和孟氏分開了,但殺意不減半分,聲音嘶啞,卻隱透森然。

  他殺意不改,卻唯恐妻子不喜,她方才叫停了他,話罷急急解釋:「阿箐,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邵箐輕輕拍著他的背,肯定道:「她受安王所指,險陷數十萬大軍於死地,按軍法,罪不容赦。」

  不管孟氏是什麼原因,三十萬大軍難道就該為此獻出性命嗎?

  另外還有魏景,安王的目標是魏景。

  邵箐已問過安王謀算了,雖魏景不欲她擔心輕描淡寫,但她能猜測得出其中驚險。差一點,差一點魏景就被困死局,遭烈焰焚身。

  她後怕不已,對孟氏母女安王更是切齒痛恨,這些人心思歹毒不擇手段,身死正是罪有應當。

  「可是,可是……」剛才妻子叫停了他。

  邵箐輕撫他鬢角,將臉貼在貼著他的臉頰:「我如何就在意她了,我只在意你。」

  她輕輕道:「夫君,我不想你變得和從前一樣,我只想你越來越好。」

  柔情細語,如同一泓清泉,流淌過他的心間,魏景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他側耳靜靜聽她說著。

  「她們瓦礫,你是珠玉,如何能因瓦礫而損傷珠玉?」

  她握著他的手,捧在自己心上:「她們做錯了事,自死不足惜,但我不許你用她們的錯誤懲罰自己。」

  魏景知道妻子在說什麼,他也知道剛才自己狀態很不對,急道:「阿箐你放心,我再不會。」

  他連忙保證:「我不剜她的目,我直接命人殺了她。」

  魏景聲音恢復清明,音調語速也和平時差不多,冷汗不再冒了,他終於緩過來了。

  太好了。

  邵箐大鬆一口氣,懸在半空那顆心終於放回地面,輕輕「嗯」了一聲,道聲好。

  見狀,魏景也輕快了些,轉念一想,為了這些人讓妻子擔憂實在不該。他知她在意什麼,輕輕道:「阿箐你放心,我再不會讓你擔心的。」

  邵箐自然信他的,且這世上也沒有第二對孟氏母女了,她柔聲說:「好。」

  夫妻交頸相擁,室內氣氛重新和緩,久久,待魏景心緒徹底恢復平和,邵箐忽想起一事。

  「夫君,那傅沛呢?」

  她想起的正是傅沛,魏景和舅舅傅竣的感情是非常好的,傅沛是孟氏的兒子,更是傅竣的兒子,還是僅存的唯一兒子。

  孟氏的所作所為固然令人憎恨,但她不能代表傅竣,更無法抹殺舅甥二十年的感情。

  果然,魏景沉默片刻:「若有機會,便救回來。」

  舅舅唯一血脈,若是幾個月前知悉,他必會盡一切努力將人救回來。不得不說,孟氏沖淡了他這一份心,甚至無法避免生了排斥。

  傅沛事發當年十歲,不過是虛歲,他周歲才剛過八歲生辰沒幾天,現在十一歲多。年紀小,飽受苦痛,且作為人母,孟氏只怕不會在幼子面前暴露猙獰一面。

  不過就算有什麼也無妨,當他不被所謂親情蒙蔽雙眼之時,誰也翻不出花樣來。

  諸般念頭閃過,最終舅甥感情壓倒一切,魏景還是決定,有機會就救回傅沛。

  邵箐聞言卻擰眉,那就有些棘手了。

  既然要救,總不能救個仇人回來,魏景若殺了孟氏傅芸,不管為了什麼,一個殺母之仇跑不掉了。

  魏景淡淡道:「無妨,這事不難。」

  殺人不過頭點地,還痛痛快快,免受折磨,轉念一想卻是便宜孟氏那毒婦了。

  有太多太多表面聽著仁慈,實則教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魏景並不打算和妻子詳細說,只邵箐轉念一想也隱隱猜到,她覺得更好,殺舅母表妹,很容易成為一個攻訐點。

  他復仇的同時,也是奔著九五天下去的。

  「不過些許謠言,能耐我何?」

  魏景並不在意:「自古成王敗寇,所謂青史,不過王者所書。」

  理是這個理的,這不是還有野史麼?很多時候野史比正史更讓人感興趣呀。

  邵箐輕輕觸摸他的眉心,手指下的肌膚舒展,她印上一個吻,笑道:「我夫君運籌帷幄,文治武功,自然是要流芳千古的。」

  她不知道,她說這話這一刻,神色中流露出一種近乎驕傲的神采,夾雜愛戀,白玉般的面龐隱隱生輝。

  魏景移不開眼睛,胸臆中有什麼翻滾著,所有煩囂恨怨在這一刻遠離了他,他目光柔和似水,輕輕道:「好。」

  他緊緊擁抱著她。

  他還有她。

  ……

  魏景正房的左稍間加設了書案,次日處理公務他就在此處,不過他儘量爭取在妻子休憩的時間把事務處理妥當。

  邵箐午睡,他守了良久才站起。

  出了正房,立在廊下,灰濛濛的天際,一粒粒細碎的雪花飄下。

  他冷冷道:「將孟氏傅芸移出石牢關起來,廢了孟氏手腳,再斷了傅芸右手右腳筋絡,門鎖鑄死,任何人不得與之交談。」

  手足皆廢,人只能癱著,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褥瘡,肌肉萎縮,無醫無藥。僅有一手一足的傅芸,看是如何照顧母親的。

  若再不得勁,後續「病死」無妨。

  「是!」

  韓熙亦目泛冷意,利索應喏,領命親自去辦。

  寒風捲著初雪,灌進廊下,魏景衣擺獵獵,片刻,他轉身入房。

  房門掩上,春閨暖意融融,將冬寒徹底隔絕在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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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4: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三章

  自那日後,魏景就再沒在邵箐面前提過孟氏母女,彷彿這二人從未出現過。

  邵箐也不問。

  不過有關消息,她還是有所耳聞的。

  話是弟弟邵柏帶給她的。

  「……已移到在府裡一處空院子關起來了,韓都尉押過去的。」

  邵柏自隨莊延學習政務以後,一直忙得不可開交,來去匆匆孫氏都輕易見不得人。但自從姐姐受傷後,他每日都抽出時間來探望陪伴。這小子人後偷偷紅了眼眶,在邵箐面前卻眉飛色舞,每日都將自己的所見所聞繪聲繪色給說一遍。

  今日說起這事,他對姐夫魏景一臉崇拜:「殿下寬宏仁厚,」隨即憤憤:「那對母女卻是不配,她們如何敢辜負殿下恩義?!」

  魏景本人,三十萬大軍,還有他的胞姐。

  邵柏看一眼正微笑聽他說話的姐姐,心裡難受,愈發切齒這母女二人。

  邵箐眨眨眼睛,她能斷言,這孟氏母女的懲罰絕不像表面這麼簡單。不過這樣也好,一個賞罰分明卻仁厚的君主,絕對比嗜殺虐殺的好太多了。

  孫氏也覺得沒那麼簡單,那日地牢魏景那模樣,她至今回想仍心驚膽戰。

  不過母女二人默契閉口不言,孫氏撫了撫女兒的腹部,笑道:「要四個月了,這衣裳很快要穿不上了。」

  孕中期,肚子該很快鼓起了,而不是現在穿衣後完全不覺。

  邵柏興奮:「待外甥出生,我就領他出門耍去!」

  從前被壓制得狠了,他現在反生出更多的少年心性,不過在外頭他很老成,只在母姐跟前坦露。

  邵箐好笑:「你怎麼就知道是外甥了?不能是外甥女麼?」

  邵柏偷偷瞄了孫氏一眼,撓頭:「也對,那外甥女我也領她出門。」

  姐弟二人笑語,孫氏一直含笑看著,聞言啐道:「你這小子淨胡說,當心我外孫子聽了生氣!」

  邵柏犯難,咋說都不對頭,他只好嘿嘿笑兩聲給糊弄過去了。

  「說什麼呢?」

  娘仨歡聲笑語間,魏景回來了。他就在隔壁稍間處理公務,撩簾進屋正見妻子的笑臉,他神色更柔和了幾分。

  「夫君?」

  「嗯。」

  邵箐倚在窗邊的美人榻上,魏景直接挨著妻子坐在榻沿,對面邵柏像裝了彈簧一樣,瞬間就跳了起來。

  「殿下。」

  魏景頷首,讓他坐下,妻子的胞弟他一向照顧,溫言問了幾句職務上的事,又循例訓斥一番。

  邵柏腰背挺直,正襟危坐,認真回答問題,又仔細聽了訓斥,忙不迭大聲應是。

  實話說,魏景這姐夫兼主公,在他心裡比老子有威信太多了。

  邵箐微笑,側頭靠在魏景肩膀聽著。

  她也挺無奈的,他一來,氣氛立即轉嚴肅,沒辦法,他威儀太足,連孫氏也拘謹。

  不過孫氏拘謹歸拘謹,她也更樂意讓女兒女婿相處,等問話暫停,她便笑著領兒子回去了。

  平嬤嬤幾個自覺退下,屋裡就剩下夫妻兩人,邵箐低低笑著:「二郎這小子怕你得很,你一來他就拘著了。」

  魏景倒不以為意,話說在他面前不拘束的還真沒幾個,側身擁著妻子,親了親她的額頭:「嗯,我們先用膳還是先沐浴?」

  邵箐想了想:「先沐浴好了。」

  她愛潔,天涼也日日沐浴,從解衣洗擦到換衣,魏景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從不假手於人。

  修長的大手,指尖卻粗糙,力道很輕柔,細細為她解開衣帶、外衣、外裙。熏籠內的炭火挑得旺旺的,邵箐一點都不冷。他牽著她的手,略騰開片刻,嘶嘶索索的衣料摩挲聲後,一具溫熱寬闊的胸膛緊貼著她。

  當視線不再明亮時,其餘感官真的格外靈敏,從這些日復一日在他看來不過尋常的小動作間,邵箐能很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珍視憐愛。

  她側頭,臉貼著他的頸窩處,靜聽血脈噗噗跳動的聲響。魏景低頭親吻她的髮頂,雙臂微微用力,二人浸進溫熱的水中。

  邵箐其實覺得,自己也能洗的,但他不樂意,只好隨他去了。

  那隻掌心粗糙的大手,執起巾子細細揩過她的肌膚,到她腰間時頓了頓,巾子鬆開,掌心覆在她微隆的腹部。

  「若是女兒,也是很好的。」

  他這是聽見孫氏說話了,十分認真地表示,女兒他也很喜愛的。

  「嗯。」

  這話他不是第一次說了,邵箐輕笑:「是男是女,誰知道呢?要不你問問顏明好了。」

  她纖手下滑,覆在他的大掌之上。

  將將四個月的身孕,診脈其實能診出男胎女胎了,但邵箐不在意這個,沒問過,顏明這古怪脾氣也沒主動說。

  不過魏景大約也是很享受這種期待的感覺,聞言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待他生下來就知曉了,不急。」

  你說不急就不急唄。

  邵箐輕笑,圈著他的脖子,親了他一記。

  魏景回親,夫妻倆交換了一個輕柔卻纏綿的吻。不過到底冬季,他憂心妻子受涼,吻罷忙忙洗好,抱她出浴桶給二人穿戴。

  邵箐換了一身柔軟的居家衣裳,隨手抓了一條巾子擦拭自己微濕的鬢角,含笑聽面前衣物嘶索。

  話說,這失明雖然是糟糕透頂的待遇,但她還真真切切享受了一把公主的待遇。

  她打趣:「等以後眼睛好了,這說不得還是一段不錯的回憶呀。」

  「胡說八道!」

  眼睛好了這話魏景愛聽,但也每每看妻子不便他心裡擰著疼。不樂意聽這話,但歡喜她忘憂展顏,挺矛盾的。

  「這話可不許再說。」

  囑咐一句,不過魏景也沒糾結太久,快手快腳穿好衣裳,他俯身抱她往外。

  晚膳已經備妥,二人一出浴間就魚貫而上。

  讓人餵著吃就過了,邵箐能自己慢慢夾著碗裡的飯菜吃的。魏景將菜式一一告訴她,問她想吃什麼,又一一給布上。他一次布得不多,防止她不好夾,但很頻繁,從未讓她碗空過。

  將碗裡的菜送進嘴裡,是鱖魚,極鮮嫩是魚腹部那一小塊,細細剔了魚刺,還不碎,很好夾。

  這魚呀,吃在嘴裡是甜的。

  邵箐微笑,又問:「咦?漢壽的戰況如何了?」

  夫妻一直低聲說著話。魏景每天把外頭的事說說,不教她耳目閉塞。邵箐算算日子,前幾天己方就該奔襲酈陵,這戰報差不多該到了吧?

  話說,今日魏景在稍間待得有點久,但回來卻沒有主動提及,難不成,戰事有些不順?

  戰事倒沒有不順。

  「張雍范亞,伯言陳琦,兩路大軍奔襲酈陵,合圍日餘,酈陵已下。」

  只不過,魏景頓了頓:「安王逃脫。」

  「他率四萬精兵,捨漢壽北上洛京,最新一報,他已出了漢壽地界抵達豫州。」

  雖如今被迫連老巢都捨了,但出了漢壽,性命無虞。

  邵箐一詫:「他居然又跑了。」

  這安王還挺能跑的呀,要知道魏景這個急行軍合圍酈陵的戰策,就是針對他欲逃的。

  慢一步就無法脫身。要知道作為安王經營甚久的大本營,酈陵乃至漢壽有著太多重要的戰略物資,攢了這麼久了,說捨就捨,毫不戀棧,不可謂不果決。

  魏景極憎恨安王,不欲評價,只淡淡道:「那衛詡,確實是個人物。」

  ……

  安王能這麼及時脫身,衛詡居功至偉。

  早在東巒道艱難突圍,並成功逃回漢壽那一刻,衛詡已斷言:「不出七日,益州軍必攻漢壽。漢壽守不住,你需早做打算。」

  漢壽郡如今僅存七萬餘將士,面對三十萬益州軍,天險也不多,守不住不足為奇。但彼時魏景離營趕回平城,而缺了主帥的益州大軍,適才堪堪取下曲陽,還沒佈防也未沒站穩腳跟。

  且冬雪馬上就該下來了,真難說益州軍會否這般歇都不歇一口氣就轉頭直攻漢壽。

  郭淮等人認為,這中間起碼會有一小段空隙的。

  安王本來也這麼認為。

  但他還是立即相信了衛詡所言。

  既然如此,確實得早做打算,安王還有洛京這條路走,他不是非得和漢壽共存亡的。

  這要走,兵馬是非帶不可的。他立即調遣軍隊,三萬嚴守前線,兩萬固守酈陵,餘下的兩萬守東北防線。後兩者更精銳,乃他親信營,若走,順勢就能帶著一起北上。

  除了兵馬,還有輜重兵刃、礦糧錢財等等,他多年積攢下來的重要資源。可惜匆匆奔逃,這輜重礦糧等笨重之物只能忍痛捨棄,緊著收拾金銀細軟、良弓兵刃等等易攜資源。

  可即便如此,這些也不是三頭兩天能收拾出來的。

  在安王抵達酈陵的第三天,果然不出衛詡所料,益州軍伐漢壽,浩浩蕩蕩直逼西南防線,攻勢猛烈。

  安王焦急,下令極快收拾,諸將家眷也做好準備。

  本來,大家都以為至少還有幾天時間的,誰知衛詡卻說:「明日日落之前,必須啟程,不能再等!」

  他斷言,關口挺不過兩日,而後益州大軍必圍南廣新陽盧丘三城,分兵急行軍奔襲酈陵。後日天明前不走,必被圍困;而明日日落前走,才能擺脫追兵。

  「你設下東巒道火攻之局,還有齊王妃。」

  齊王直奔金泉寺,攜齊王妃急趕回城,他們已經接訊了。孟氏等人沒得手,但這齊王妃肯定有了什麼要緊損傷。此等大仇,齊王欲活擒安王之心可想而知?

  衛詡推演一番,斷言最遲明日日落前得走。

  時間這麼趕,要捨棄的更多,但安王篤信衛詡,心下一凜忙急急下令。

  翌日傍晚,酈陵城門開,安王率精兵家眷出,往北疾奔並與另外兩萬精兵匯合。

  衛詡推演一點沒錯,甚至益州軍來得比想像中還要更早一些。前奔後追二百餘里,安王兵馬險險出了漢壽,及時推下巨石檑木堵塞道路,成功阻截窮追不捨的益州大軍。

  張雍破口大駡:「他娘的!這安王也忒能跑了,這兔子托生的不成!」

  季桓擰眉,安王跑了,主公交代的重任沒能完成。

  只是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

  安王跑了,目前得緊著取下空虛的漢壽郡。

  季桓立即手書一封,將最新戰報傳回,然後安排諸將各自領兵,奔赴漢壽各城池關卡。

  這事不難,安王遁逃消息一傳開,漢壽郡僅存的守軍驚慌失措,拿下不費吹灰之力,不過數日便大功告成。

  至此,荊州七郡,盡歸魏景之手。

  此戰結束。

  季桓也不久留,一邊按照魏景的吩咐指揮佈防,一邊處置漢壽大事。要務都交代了章程,讓戴光王越兩人具體操作,留下陳琦坐鎮,他和張雍等將立即班師。

  大軍凱旋,犒賞三軍,等季桓諸人隨魏景返回郡守府時,洛京的最新消息已經到了。

  魏景淡淡道:「四日前,安王抵達洛京,四萬精兵暫駐平縣,他已進宮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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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4: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安王失荊州,十八萬大軍盡殲於曲陽,棄酈陵而遁洛京,短短三月,荊州七郡盡歸齊王之手。

  此戰天下震動。

  大小諸侯或驚懼或忌憚,齊王威勢如日中天。只尋常流民顧不上這些,聽聞齊王寬宏仁厚,治下百姓安居,這有強兵壯馬相護不是更好嗎?

  相鄰且飽受戰爭之苦的豫州,已有流民率先通過的關隘要道,攜家帶口趕來。荊益二州,將迎來一次人口遷徙的高潮。

  然相對起魏景的威震四方,這往洛京遁逃的安王就要狼狽太多了。

  奏摺早發往洛京了,一路上並沒有什麼阻滯,順利入司州直奔洛京。不過這四萬精兵就不能繼續帶著了,暫安置在平縣,安王一行入。

  安王連王府都沒回,剛進城門就與家眷分開,他直接往皇宮去了。

  「請皇兄降罪!臣弟無能,竟丟了荊州!」

  玉階下,安王重重跪在御書房的金磚上,憶及苦心謀劃所得並經營多年的荊州,他怨憤不甘,身軀顫抖,真真切切紅了眼眶。

  「你,你,區區三月,這荊州如何就丟得這般快?!」

  圍剿逆王之戰過去也就半年,皇帝眉心深深豎了一褶痕,眼下泛黑,膚色黯淡,神色間掩不住的焦躁,龍椅坐不住了,站起來來回踱步。

  他確實該焦躁,圍剿齊王未果,後者日益坐大,而朝廷不但沒有第二次圍剿的能力,甚至還得應對濟王楨泉二叛軍的步步逼近。焦頭爛額,夜不能寐。

  在這種四面楚歌的時刻,偏偏荊州還丟了。

  荊州地域寬廣土地肥沃,乃朝廷兵糧的一個重要來源之地,一丟,於現今的朝廷而言,無疑雪上加霜。

  自安王手上丟了荊州,皇帝確實大怒,接訊當日大發雷霆。只是稍稍平靜下來後,那股子怒火卻如漏風的皮囊,再聚不起來。

  強如齊王,他本人尚且深深忌憚,這安王不敵,或許在潛意識已有了心理準備。

  但這丟得也太快了!

  憂,隱懼,皇帝怒斥責安王。安王一句不辯,只泣淚認罪求罰。不過到了最後,皇帝只給了幾個表面懲罰,並未有實質降罪。

  「罷了,這荊州已丟,再想也無用。二叛軍來勢洶洶,拒之乃當務之急。」

  眼下的朝廷,面對濟王楨泉二叛軍的猛攻,已有些支撐不住要後退的跡象。萬幸冬季來臨,大雪嚴寒,給交戰雙方都帶來很大阻滯,目前已差不多處於休戰狀態,朝廷好歹能喘口氣。

  荊州雖然丟了,但安王好歹帶回四萬精兵勇將。再加上安王本人也是有能耐的,這幾年一路順利取荊州,也就遇上齊王才折戟沉沙。

  皇帝還打算繼續用安王,他訓斥過後親自扶起,又安撫幾句,恩威並施,隨即封安王為征東將軍,赴前線拒叛軍。

  不過,他打量安王兩眼,道:「大雪嚴寒,戰事停歇,你休養些時候,再赴前線不遲。」

  安王一身塵土,雙目泛紅,形容憔悴,狀態實在很糟糕,既然戰事不急,皇帝自然多多施恩。

  安王激動,忙忙拜伏在地,泣道:「皇兄隆恩,臣弟肝腦塗地亦不足以報也,必定殫精竭慮,毋教叛軍前進半分!」

  「好!」

  這兄弟二人一個示仁恩,一個表忠心,你來我往良久,安王才退下,又去養母馮太后宮中哭了一回。

  這大中午的進皇宮,暮色四合才出來,回到王府安王眼皮子腫脹,只外書房房門一闔,他面上自責感恩之色瞬間就斂起。

  「謹之,事成了。」

  退回洛京,他自然是要蠶食皇帝勢力化為己用的,結果很讓人滿意,不枉他用心演出一場。

  不過現今處境實在讓人高興不起來,安王臉色還是陰沉沉的。外書房裡就兩人,他自己擰了帕子,抹了抹手臉。

  「皇帝讓你休養一陣再去?」

  這也是衛詡意料中事,他淺啜了一口清茶,道:「軍中安排可要調整?若否,該立即傳令下去。」

  安王留京休養,這四萬精兵當然不可能久留平縣的,明日天明就得先行奔赴前線駐紮。現階段,讓安王暫離他的親信軍馬他其實很不願意,但沒辦法,總不能拒了皇帝恩典表現急切的。

  這事衛詡早就提過了,軍中的安排也商討過不止一次,安王頷首,揚聲喚親衛進門,將命令悄悄傳出去。

  衛詡道:「禍福相倚,不再與齊王為鄰,未必是壞事。」

  司州與荊州之間,還間隔著一個三方混戰的戰場,算是暫時遠離魏景了。己方若能抓緊機會發展,未必不能重新興盛。

  安王長籲了一口氣:「但願如此。」

  ……

  安王一步步按他的規劃行事,誠如衛詡所言,假以時日,未必不能重新壯大。

  但魏景會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這個仇敵再次崛起嗎?

  當然不可能。

  ……

  犒賞三軍之後,季桓張雍等人隨魏景返回郡守府,魏景將訊報遞給眾人傳閱。

  季桓看罷,立即拱手:「主公,揭露安王野心,正是時候。」

  兩年前,魏景冒充楊澤時任安陽郡守,赴洛京朝賀,由安王殺丁化之舉發現了其野心。

  不過當時只是眼見,並無能拿得上檯面的確鑿證據。

  然而想拿證據,難嗎?

  一點不難,安王既正行打著朝廷名義發展個人勢力的事,他一路攻伐荊州時,各種人員調遣,軍政二務佈置,細細調查都能發現蛛絲馬跡。

  最近一個,就是大寧道那個隱蔽的大鐵私礦,輕易窺見安王野心。

  兩年來,魏景一直遣人收集類似的證據,如今已滿滿一大摞。雖現荊州已被他所得,但這些仍有舊跡可循的鐵證,揭露安王毫無疑問。

  魏景證據拿在手裡,一直隱而不發,俱因先前揭露乃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安王在外,皇帝除了雷霆大怒,昭告天下痛斥以外,並做不了什麼。

  魏景與皇帝之間血海深仇,他也不樂意助皇帝剷除大隱患。

  此一時,彼一時也。

  如今安王已經奔洛京去了,就在皇帝的地盤上。而孟氏母女,邵箐,魏景和安王之間新添了無數仇恨。

  生擒安王的意圖落空,不能手刃仇敵,雖教人不虞,但也不妨礙魏景換一種方式將其置諸死地。

  他神色含冰:「伯言所言,正是我意。」

  魏景的聲音和目光一樣冷,不過他卻道:「不急,再等幾日。」

  等那四萬精兵奔赴前線再說。

  此時的魏景,雖還沒接到安王精兵被遣往前線的訊報,但京畿重地,不可能讓外來將士久留。安王能讓麾下將士駐平縣,已經是出乎意料地得皇帝信任了。

  兵馬遠離,又身處洛京城內的安王,猶如肉在案板。

  想起一雙點漆瞳仁失去焦點的妻子,魏景目泛寒光:「這回,魏平插翅難逃。」

  此事議定。

  季桓張雍等人卻站起,齊齊下跪,愧道:「標下等無能,致使安王逃脫,請主公降罪!」

  魏景並沒有怪罪諸人,季桓等確實進兵神速,整場戰事沒出一點紕漏,安王成功逃遁乃因衛詡推斷準確之故,因此他虛扶:「諸位有功無過,快快起罷。」

  諸臣將重新落座,張雍禁不住擔心,忙問:「主公,聽聞夫人受傷,暫致失明,這?」

  邵箐這主母,多年來同進共出,一起風裡來雨裡去,在季桓等人心裡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主公之妻。金泉寺之事他們已知悉了,邵箐病情也大概瞭解,聞言個個面露憂色。

  「嗯,確實如此。」

  魏景眉心也攏起,不過他特地強調:「夫人生產後再行針藥之事,便可痊癒。」

  真相究竟是怎樣,眾人有所耳聞,見上首魏景神色鄭重,竟是連不詳的可能也不願提及,一時憂慮更深。不過事已至此,眾人也出不了助力,只能連聲附和。

  季桓暗暗長歎,希望夫人能順當好起來。

  提起這事,魏景心緒不佳,並一直持續到議事結束,他轉回後院。

  站在正房門前,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調整心緒表情,待兩者俱鬆乏下來,這才推開房門進屋。

  屋裡很安靜,平嬤嬤和春喜立在屋角候著,邵箐正趴在窗沿靜聽雪聲。

  今天的雪很大,落在房檐上樹梢上,銀裝素裹一片白。她看不見,不過同樣興致勃勃。待孫氏回去了,她就命抬兩個大熏籠過來,開了半扇窗,側頭靜聽簌簌雪聲。

  她頗有一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樂趣,可看在魏景眼裡,心臟卻驟一陣針紮般的刺痛。

  她眼睛若好好的,現在大概還在處理公務,忙碌且快活著,而非這般呆呆坐著,孤單且寂寥。

  魏景心裡難受,聲音卻很柔和:「怎麼就開窗了,當心受了寒。」

  他已緩步來到妻子身後,坐下輕擁著她,摸摸手,很暖和,鬆了口氣。

  「夫君回來啦。」

  邵箐回頭笑:「我一點不冷呢。」

  她揪了揪身上的大毛斗篷,又指了指腳下兩個炭火旺旺燃燒的大熏籠。

  實話說她有點熱的,不過懷了孕不比平時,她慎之又慎也沒減衣。

  妻子的手環著他的脖子,魏景將她抱在自己腿上坐著,順手關了隔扇窗,柔聲問:「今兒做了什麼,你娘呢?」

  「阿娘送范老夫人和二位范夫人到二門去了。」

  今天,范家老青兩輩的三位夫人來給邵箐請安。

  當然,這請安並非日常意義上的請安,這是來為范恬請罪的。

  范恬和傅芸這段戀情,其實本來范恬並沒什麼錯誤,因為是魏景夫妻張羅的。他錯就錯在無意中透露了鞍山關的消息給傅芸知曉。

  開戰之初,魏景定下虛實戰策,這詳情范恬雖不知,但憑他接到的延遲出發和糧道目的地這二個命令,卻可讓安王推測出來。

  孟氏母女事敗,徹底清查進行之初,范恬就主動將他無意透露過的事說出來了,等待處理。

  雖說不防備主公僅剩血親情有可原,但保密乃一名戰將的最基本準則,錯了就是錯了,范亞范磬回來後,第一時間領他到魏景跟前請罪。

  魏景按軍規罰了范恬,並降一級令其後續將功折罪,雖嚴厲但未苛責,之後還安撫了范家一番。

  這事就過去了。

  但范家面面俱圓,范老夫人又領了兩個兒媳婦求見邵箐,並替范恬請罪。

  邵箐眼睛不方便,無關緊要的問安是不見的,但范家這等心腹大將家,又事出有因,便應了。

  「我安撫了三位范夫人一番,說此事已罷,不必介懷。」

  「嗯,阿箐做得對。」

  魏景端起熱茶,試了試溫度遞到妻子唇邊,垂目看她喝了幾口不要了,擱下,摟著她道:「阿箐,明兒我們一起到前頭去,好不好?」

  這是方才看妻子聽雪聲時已湧起的念頭。

  季桓等人回來了,處理公事不適合繼續留在內院,只能挪回前頭去。他本就記掛妻子,這念頭一起來立即就深覺極好。

  邵箐本來就是外書房議事的一員,她眼睛不方便了,但旁聽和出主意卻是不妨礙的。

  另外她本來負責的公務,拿大主意把總方向還是沒問題的,讓人念給她聽就是,這不費神。如果累了,他外書房內間就是休息室。

  這樣她肯定很高興的。

  魏景再不肯見她孤零零一個人呆坐著了。

  邵箐聞言,果然驚喜:「這樣好嗎?」她擔心:「會不會妨礙你了?」

  「不會。」

  魏景覺著這樣最合適不過,他忙碌公務之餘,還能照顧妻子。

  這事就這麼定下來了,邵箐大喜,她就不喜歡當個嬌花珍品,且這忙碌慣了的人突然閑下來,很不自在。孫氏固然能陪伴她,但老實說她對女紅針黹、家長里短的話題興趣不大。

  「夫君你真好!」

  邵箐重重地親了他一下,魏景的心意,她自然清楚的。獎勵了幾個吻後,她忙問道:「安王那事如何了?」

  既然議事,就得跟上節拍呀,昨日邵箐就知道安王差不多要到洛京了。

  魏景見妻子眉開眼笑,歡喜,忙將最新訊報和方才決策說了一遍。

  邵箐點頭,很對,沒了兵馬,安王就拔牙老虎,還帶著洛京城內,這回應是逃不了了。

  她問:「那證據呢?如何遞過去?」

  關鍵事件以誰的名義遞,畢竟這跨度長達兩年的,證據還多,要匿名讓皇帝自己猜?

  「韓熙已親自領人赴洛京了。」

  目標是皇帝任意一個非安王黨的心腹大臣。

  至於以誰的名義?

  魏景冷冷挑唇:「此物,乃我親贈。」

  這揭露安王,有誰比魏景親自署名更能諷刺皇帝?

  你信任有加的兄弟,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謀算你的江山,你渾然不知,還格外信任,如此蠢彘,可笑至極。

  而我,已袖手旁觀長達兩年。

  邵箐一想,嗯,很好,皇帝估計能氣炸肺,但偏偏不得不按著魏景所圖行事。

  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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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雪紛飛,簌簌下了一夜,一個洛京百姓以為再尋常不過的深冬清晨,一場驚變早揭開了帷幕。

  太尉詹權,昨夜剛回府,就接到了一封書信。

  外來書信,門房怎敢隨意呈上?概因此信蓋了一方鮮紅印鑒。

  齊王。

  詹權劈手奪過書信,急忙打開一看,膽戰心驚,他勉強定了定神,點了府衛匆匆出門,按信上所述尋到一處院舍,果然起出一大箱的公文書信。

  不顧太尉形象他親自撲上去,匆匆翻看,大冬天的冷汗濕透重衫。

  詹權顧不上宵禁已至,立即令心腹抬了大箱,直奔皇宮,扣響已下匙的宮門。

  「安王,安王怎麼可能?」

  匆匆披衣而起的皇帝魏顯,疑惑憤懣驟變震駭,一時也顧不上這寫信者乃畢生死敵,驟一眼,渾身血液凝固。

  「不可能的,此必是逆王離間之計!」

  他大怒不信,然可惜的是,大箱內大大小小的證據條理清晰,且很多都能和洛京這邊的情報對應得上的。

  單看都沒什麼,但按逆王這一條線串起來,魏顯實在沒辦法繼續告訴自己,安王真的忠心耿耿。

  最早的蛛絲馬跡,竟能追溯安王剛就藩時,魏顯登基的幾年前。

  也就是說,安王一直都是不馴的。他早早就生出反叛之心,暗中謀劃,等魏顯登基後再一一擊破。

  而天下大亂的爆發點,黃河大堤決堤,赫然是他一手謀劃並推動的,丁化,安王妃之父,正正是其心腹。

  魏顯一本接一本翻開公文信箋,身軀不可抑制地顫抖,怒極的厲喝一聲:「好一個魏平!好一個安王!!」

  往昔養在身邊的一條走狗,只能搖尾乞憐的走狗,竟然一手摧毀了他的江山。

  魏顯驟一推,「轟」一聲,滿滿當當的公文信箋傾瀉一地,他眉目扭曲猙獰:「魏平!朕要將你剝皮抽筋,挫骨揚灰!」

  一旁屏息的詹權忙道:「陛下,欲擒此賊,越快越好,天明後或會生變。」

  不得不說,魏景欲置安王於死地的決心,給予了皇帝大大的方便。

  六日前,安王麾下的四萬精兵已奔赴前線,目前駐紮在彰城。彰城距洛京,足足七百里。

  安王經營多年,黨羽眼線遍植洛京。然韓熙特意選的入夜送信,宵禁馬上開始了,洛京四門隨即關閉。戰時無皇帝手諭,任何人不得開啟。

  甕中捉鼈。

  魏顯恨魏景恨得咬牙切齒,但卻不得不按此行事,而且得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炸裂心肺的憤恨,怨毒,他雙手攢拳「咯咯」作響,倏地抬眼:「傳呂章袁檀來!」

  呂章,袁檀,二者皆是禁衛軍校尉,皇帝鐵杆心腹,麾下所領俱是禁衛軍最精銳的衛兵。

  「你二人速速率五千禁衛軍,立即赴安王府,以箭陣圍之,將安王府上下統統擒下,一個不漏!」

  「尤其安王,如遇反抗,可當場殲殺之!」

  「若有失,汝等提頭來見!」

  一連串的諭旨,疾言厲色,中心人物竟是安王,還可當場殲殺。

  呂章袁檀心頭一凜,立即鏗聲道:「臣等領命!」

  ……

  安王,確實如意料中的耳目靈通。

  詹權領府衛而出沒多久,他就接了信。沒多久,他就接到前者不顧宵禁和宮門下匙,匆匆趕往皇宮,還抬了一口大箱子。

  「這是生了何事?」

  安王,正值安全感跌入谷底的時期。詹權乃太尉,朝廷砥柱,皇帝心腹,這突如起來的異常舉動,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口箱子,必在院舍起出無疑。」

  衛詡雪白廣袖長袍,烏木簪束髮,端坐於案前提壺,不緊不慢將微沸的泉水注入盞中,葉脈舒展,茶香四溢,他抬眸。

  「既如此,非軍報也。」

  他端起茶盞,輕嗅了嗅:「只夤夜求見皇帝,必是大事要事,許是拿了哪個政敵的把柄也未定。」

  衛詡很客觀評價一句,安王聞言心下卻一動。

  詹權,齊田的繼任者,先帝留給當今人馬中的首腦人物,其實他最大政敵就是安王本人。

  作為潛邸老人,皇帝弟弟,潛邸一干老心腹一直以他馬首是瞻。哪怕長期在外,安王也一直遙控黨羽和詹黨爭鋒。

  一種不知名的危險感毫無徵兆竄了上來,心臟漏跳了一拍,他立即喚了心腹進門。

  「快,趕緊傳信進宮,令諸人嚴密探聽各處動靜。尤其陛下和詹權。讓進喜仔細些。」

  進喜,御前內侍,雖非心腹也不得青眼,幹不得貼身的活,但好歹時伺候了多年的老人,皇帝登基後擢為小管事。

  安王忍辱負重,認賊做母兄,同居一宮多年,也不是毫無得益。不管是皇帝還是馮太后,身邊都有他的人。這些人緊接著很可能遭遇清洗,但目前還是很好用的。

  進喜很容易就知悉了皇帝勃然大怒,後召了呂章袁檀的消息。

  「呂章?袁檀?」

  夜色漸深,安王無眠,今兒是丁王妃生辰,他一直不見人影,丁王妃攜世子二公子親自到外書房請,他怒道:「不見,回去!」

  呂章袁檀代表著什麼,安王深知,這半夜三更地被傳召,那種危機感更甚,心臟「砰砰」大動,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讓人後脊發涼。

  衛詡擱下茶盞,眉心也緩緩攏起。

  書房外丁王妃說話聲隱隱約約,似對守衛有些不悅,書房內卻一片靜謐,安王和衛詡對視一眼。

  兩人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詳預感。

  只眼下即便絞盡腦汁,誰也猜不到,魏景竟洞悉安王野心長達兩年之久,不疾不徐搜羅證據卻隱而不發,選擇在此時揭露。

  但就在下一刻。

  一陣急速的奔跑聲由遠而近,來人不但在外書房重地奔跑,而且沒了命般奔得極急,一邊跑一邊揚聲驚呼:「殿下!殿下!」

  是安王的心腹親衛之一,方才特地打發去後門接信的。安王心下一凜,親衛卻直楞楞衝開房門,驚魂未定卻急喘。

  「稟殿下,呂章袁檀點了五千禁衛軍精銳,刀劍弓弩齊備,馬不停蹄已出了宮門!」

  親衛神色肅然:「據最新一報,是往西北方而來!」

  為什麼要用來?

  因而就是這麼湊巧,安王府正正坐落洛京城西北。

  安王「霍」一聲站起,外書房內外同時消音,外頭的丁王妃母子抬眼,正見書案後的安王神色繃緊到極致。

  「這呂章袁檀,必是沖安王府而來無疑。」

  衛詡臉色也嚴肅起來,「啪」一聲扔下茶盞,倏地站起。

  東富西貴,南貧北賤,實際洛京城西北方向官員勳貴府邸也不少。但值得禁衛軍夤夜出動的,真沒幾家。

  他看向安王,斷言:「你多年籌謀,必已被皇帝知曉!」

  呂章袁檀領頭,五千禁衛軍,這般嚴陣以待,十足十擒拿叛將首逆的待遇。

  安王心神巨震,失聲道:「怎麼可能?」

  可不可能的,再不走就晚了。五千禁衛軍全員配了弓弩,這是要箭陣圍困。訊報傳回來需要時間,呂章袁檀和可不是乾站著不動的。

  五千馬蹄聲軍靴落地聲,在寂靜的夜裡動靜格外大,就說話的功夫,衛詡微微側頭,竟是已能隱隱聽見。

  「不好!」

  他抬眼厲喝:「禁衛軍正是奔安王府而來!現距最多二里!」

  「我們馬上走!」

  安王嘴裡說著不可能,心下震駭也不願相信,但他知道衛詡判斷一點不假。再不走確實來不及了。

  「往後門去!」

  情況很危急,四方城門緊鎖,他們成了甕中之鼈,不過不管怎麼樣,先遁離安王府,才能有一線生機。

  安王當機立斷,一聲令下和衛詡已奔出外書房,聚攏當值親衛,立即往後門而去。

  「殿下,殿下!」

  「父王!」

  這等情景,饒是不知前因後果的丁王妃也知道大事不好,見安王眼風也不曾掃她母子一眼,驚慌失措,忙撲上去道:「殿下,殿下您帶上妾身呀!」

  安王目光掃過來,冰冰寒,丁王妃登時心頭哇涼,她餘光瞥見兩個兒子,急呼:「殿下,妾身不帶也罷,您且帶上大郎和二郎!」

  為母則強,丁王妃竟避過親衛阻攔,猛撲上前要抱住安王的腿:「大郎和二郎是你的嫡子,聰慧孝順,您……啊!!」

  安王抬腳,正正踹中丁王妃心窩。力道很大,丁王妃慘叫一聲,反摔出去,壓倒兩個慌忙來扶的兒子。

  這等關鍵時刻,還有人敢出來擋道?他冷冷喝道:「滾!」

  丁王妃心口劇痛,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安王一行迅速轉過牆角,消失無蹤。

  很快,連常人都能隱隱聽見的「踏踏」的軍靴落地聲傳來,急促如悶雷滾動。

  她摟著兩個兒子,絕望哭道:「殿下!」

  ……

  呂章袁檀來得很快,禁衛軍迅速包圍安王府,二人率兵破門而入。

  凡預反抗,當場格殺。

  但很快,二人就發現,安王竟先一步脫逃。

  呂章大怒:「給我追!」

  安王才是正目標,呂袁當即留下五百人在安王府,率眾而追捕。同時,他通知了京兆尹,洛京城防當值校尉董亮,全城拉網式搜捕在逃的安王。

  此時正值宵禁時分,安王一行突兀而出,很難不留下痕跡,很快就被袁檀親率的一支搜捕對於迎頭撞上。

  「叛王在此!」

  一直響箭咻咻射上半空,「砰」一聲散出一蓬亮光,袁檀怒吼:「箭陣!」

  嗖嗖嗖箭矢如雨,幸好這支搜捕隊伍也就數百,身邊還房舍遮擋物不少。

  衛詡腳下未停,一點,抓起安王後心,直接縱身竄入最近的民舍,身後「啊啊」幾聲慘叫,親衛已折了好幾個。

  「洛京不可久留,需儘快出城!」

  衛詡肅然,這安王逃出府的消息傳回皇宮,搜捕的禁衛軍只會越來越多。不用懷疑,在事情結束之前,這城門是不會開的。

  換句話來說,現在正是最好的突圍時機,越往後越難。

  安王自然明白:「你小心些!」

  他萬分慶倖,還有衛詡,不然這洛京城池高深,門戶森嚴,他身邊這數十親衛再是好手,只怕也無脫身可能。

  一行人飛速往最近的城門狂奔,到地方遠遠一看,心中卻一沉。

  皇帝遣出呂章袁檀之時,便同時下了口諭,城門亮如白晝,火箭強弩齊備,兵士團團守衛,水潑不入。

  一行人非但無法奪城門而出,反而暴露蹤跡,又是一支響箭和追殺。

  好不容易暫時擺脫追兵,衛詡眉心緊蹙:「城門無法突圍,只能上城牆。」

  這裡說的上城牆,是硬闖而上。

  洛京城城郭極大,這城牆上的防衛肯定遠不及城門的。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只難度也極高,守軍居高臨下,弓弩殺傷力很大,衛詡本人倒頗有信心,但偏偏他還帶了一個累贅。

  攜安王而出,他本來就無十足把握了,更甭提其餘親衛。

  親衛首領陳其剎住腳步,單膝下跪拱手:「殿下,標下等為您引開追兵!」

  這些忠心耿耿的親衛,既知自己不可能逃出,立即決定聲東擊西,盡力為主子脫身製造便利。

  安王拍了拍陳其的肩,環視眾人一圈:「可!」

  ……

  衛詡尋了一捲長長的麻繩,套在手裡,提著安王,另一手提刀,蟄伏在城牆根下的民舍。

  遠處正有一通往城頭的石階,然火杖幢幢,戴甲軍士林立,閃著寒芒的箭頭壓在城頭,對準城根下一圈寬達十數丈的空地。

  守衛是及不上城門,但也森嚴。

  衛詡安王二人屏息,靜靜等待,直到一聲巨大的喧嘩隱隱傳來,吸引了城頭守軍的視線那一瞬間。

  兩道人影從黑暗中激射而出,搶到石階欲疾衝而上,軍侯心頭一凜,喝令:「箭陣!」

  「放響箭!」

  「兄弟們,上!殲殺叛王!」

  「嗖嗖」響箭直沖天際,但衛詡和安王已顧不上了,火箭如雨當頭罩下,衛詡奮力揮刀一撥,腳尖一點疾衝而上。

  刀光箭雨中,安王悶哼一聲,左上臂被火箭穿透,他忍疼凝神,盡力配合衛詡,又揮刀格擋守卒。

  堪堪衝上城頭,衛詡的手臂也被擦傷,火箭灼焦皮肉,沒有流血,卻格外疼痛。

  他恍若不覺,揮刀疾如光幕,一鼓作氣衝至城頭另一側,手中長索一拋,末端在城垛上一繞,執繩索攜安王猛一跳,二人疾衝往下。

  要成功脫身了。

  然這才是最兇險的時刻,後背中門大開,箭矢如雨,衛詡拽下身上的黑斗篷,揚手一揮,二人還是身中數箭。

  登時血流如注,但萬幸,都不是要害。

  盡力一拼,終是成功脫身。

  衛詡一口氣疾奔出二三十里,才剎住腳步。

  失血頗多,二人臉色發白,衛詡一邊撕下衣物簡單包紮,一邊道:「我們需立即離開。」

  離開京畿範圍。

  安王一刀砍掉腿上箭矢外露部分,疼出一頭一臉冷汗,他回頭望了洛京城一眼,神色猙獰。

  「沒錯,我們往東北去。」

  安王麾下四萬精兵目前所駐的兗州彰城,正是位於洛京東北。思及此,他一陣焦躁。

  這四萬將士,肯定不知洛京驚變的,而皇帝的聖旨必然已發往前線了。一個弄不好,這四萬將士就得折進去。

  而好不容易脫身的安王,就真真成了光杆司令了。

  衛詡安慰他:「先前我們有安排,陳昂郭淮等人也在,必能隨機應變。」

  是的,這四萬親信精兵,乃安王最後的根底,暫離身邊,安排確實很仔細,又反復叮囑過,不可能毫無警惕性。

  只是這變故也實在太大太突然了。

  安王心下沉沉,也不知還能剩多少人。

  不過不管剩多少,儘快匯合才是當務之急。

  二人簡單包紮妥當,安王立即道:「謹之,我們立即啟程。」

  他又回頭看了洛京城一眼,巨大的城郭無聲蟄伏在黑夜之中,目光流露出深深的怨毒。

  「魏顯!」

  ……

  安王恨毒皇帝,皇帝亦然,半宿不眠,等來的卻是安王成功脫逃的消息。

  「豈有此理!」

  「甕中捉鼈,竟還拿不下一個安王?!朕要汝等何用?!」

  呂章袁檀垂首,低聲道:「臣等無能,請陛下降罪。」

  誰能想到,安王身邊竟有一個身手不遜色於天子隱衛的好手?

  但任務失敗就是失敗了,無法狡辯,二人只補充道:「臣等已立即安排軍士出城搜捕。」

  「你二人立即率軍往東北追,叛王必定趕往彰城!」

  魏顯也顧不上降罪,立即下令:「必須截殺叛王!」

  「是!」

  呂章袁檀二人領旨匆匆而出,魏顯額際青筋跳動,重重喘了粗氣。

  「魏平,魏平!」

  餘光一瞥,又瞥見御案上魏景親筆所書那封信箋,對方嘲諷的眼神彷彿就在眼前,「砰」一聲重重擊在案上,魏顯切齒。

  逆王!

  那種長久被死死壓制卻無法反抗的焦憤感又湧上心頭,魏顯恨極冷笑。

  「哼,來人,將安王身邊一應親隨親衛提出,縛之。」

  他親自鋪紙,提筆蘸墨一氣呵成寫了一封長信,加蓋玉璽,封好用了火漆。

  「將此信連同安王親信,悉數送往平陽。」

  魏顯冷笑,看你魏景,是否還能有安坐平陽看笑話的心思!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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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5: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六章

  窗外撲簌簌的下雪聲,春閨暖意融融。

  邵箐一巴掌把伏在她腹部傾聽的魏景拍開,沒好氣:「好了,下回他再動了,我喊你好不好?」

  她今天感覺到了第一次胎動。

  懷孕進入第四個月後,腹部隆起的動靜明顯比之前快。邵箐如今肚子鼓鼓的,不大,穿衣服依舊看大不出來,但絕對不會讓人誤會成剛吃了飽腹。

  魏景一隻大掌,剛好能將鼓起的部位罩住呢。

  今兒沐浴過後,他執了玉梳為她順髮。邵箐躺在美人榻上,細細感受著來自頭皮的一下接一下輕柔觸動。她昏昏欲睡之際,突然有一陣彷彿小魚吐泡泡般的動靜,又輕又淺的一串咕嚕嚕從肚皮下傳來。

  她倏地坐起,捧著肚子,還嚇了魏景一跳,扔了玉梳急問:「怎麼了阿箐?」

  「可是不舒服?」

  他屏住呼吸一臉焦急,邵箐忙道:「沒了,我好得很,沒不舒服。」

  話鋒一轉,她面上帶著驚奇:「方才孩子動了呢。」

  雖然知道胎動差不多要來了,但真等他動了那一刻,無法形容這種奇妙的感覺,邵箐心花怒放,高興地連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

  魏景的反應更大。

  「真的嗎?」

  魏景瞬間瞪大眼睛,孩子動了?

  他找顏明詳細瞭解過婦人孕期母子的變化,胎動大概時間他也知道的,只是應變能力快如他,此刻卻慢了半拍才徹底消化了這個喜訊,登時喜出望外。

  「真的嗎阿箐?」

  他歡喜極了,忙不迭問是哪兒,又俯身湊上肚皮,仔細傾聽。

  胎動這麼輕微,邵箐也不知道能不能讓孩子爹感覺到。而且最重要的是,孩子沒給他爹臉,接下來愣是一動不動。

  魏景興致不減,從美人榻轉戰床上,一晚上都不肯放棄。

  邵箐有點受不住了,一直維持這個姿勢有點累啊,哪怕她後背墊著引枕。

  她推了他兩把,嘟囔說坐累了,魏景只好依依不捨最後摸一下她的肚皮,起身。

  「孩子下回動了,你記得告訴我。」他鄭重地叮囑妻子。

  邵箐有點好笑更多的是感動,抱著他的大腦袋親了親,柔聲應道:「好。」

  「那我們睡了好不好?」

  魏景聞言應了,擁著她躺下,但邵箐很快發現,這人似乎不大想睡。

  興奮地很,時不時摸摸她肚子蹭來蹭去,這蹭著蹭著,帳內的氣溫彷彿就熱了來。

  那玩意硬硬地戳著她的臀部,他從背後收緊雙臂,腦袋也湊過來,臉親密蹭著她,輕輕喚道:「阿箐~」

  這嗓音低沉,黏人得很,聽得人心頭發顫,這般討好蹭著著,蹭得邵箐心裡軟軟的,捨不得拒絕他,轉身摟著人:「可是想了?」

  滿三月後坐穩了胎,其實可以敦倫,就是不能激烈和頻繁。魏景剛回來時邵箐失明,他小心翼翼護著沒有這種心情,但後來她積極樂觀的心態感染了所有人,他心緒也平穩了很多。

  日日伺候沐浴梳洗,一寸寸柔膩的肌膚拂過,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有反應才是正常的。夫妻敦倫過,不過隔幾天才一次,他很小心。

  「嗯。」

  屋裡暖烘烘的,但魏景還是先跳下床,把其中一個熏籠提到腳踏上。妻子有孕,他自不會直接覆壓,翻身上床順勢跪在她身邊,一手撫在她隆起的肚腹,一手穩穩撐著枕畔,他俯身細細輕吻她。

  眉心,耳垂,腮畔,順著柔膩的肌膚一路到櫻唇,舔舐親吻。大手靈活挑起她的衣帶,一扯鬆開。

  寢衣輕輕滑下,火熱的軀體貼合,邵箐孕後,身子比之前還要敏感太多,細碎輕盈的觸碰,她顫抖著反應極大。

  魏景自是捨不得她難受的,他躁動地厲害,見差不多了,深吸一口氣,緩緩沉下身。

  全程輕緩,強度和以往根本無法相比擬,但就是這種磨人到極致的慢動作,卻有另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

  結束後,二人一頭一臉地大汗,卻立時緊緊擁抱著對方,不肯分離。

  「夫君。」

  她輕輕喚著,他低低應了,親吻著她的髮頂。

  邵箐漸漸睡了過去,意識沉浸進黑甜鄉的最後一刻,她感到身體微微一動。

  大約是魏景喚水了。

  她不在意,在他懷裡,她不需要憂懼分毫,只安然入眠就是。

  ……

  沉沉一覺直至天明,邵箐偎依在一個暖熱的懷抱,清醒後摸摸身上,果然衣著整齊。

  「醒了?」

  她一動,魏景就知道了。

  邵箐笑:「嗯,什麼時辰了?」

  夫妻同進同出,她總擔心自己孕期嗜睡耽誤了他的事,魏景親了親她:「卯時七刻,天還沒亮全呢。」

  卯時七刻,換算過來就是六點四十五分,冬季清晨,天確實不算亮全。邵箐放了心,自己的生物鐘還是很管用的。

  「那咱們用了早膳到前頭去吧。」

  新得的荊州四郡已初步理出頭緒,目前還不算過分忙碌,但事務還是挺多的,早點工作早點休息。

  魏景自然沒異議的,夫妻倆坐起穿衣梳洗,用了早膳,他給她披上厚厚的大毛斗篷,二人攜手往前頭行去。

  適當運動很重要,魏景牽著她的手,邵箐走得格外放心。

  夫妻倆竊竊私語,不時輕笑出聲,到得前院,邵箐就讓平嬤嬤扶著在內室活動,直到季桓等人要到了,她才出去坐下,讓平嬤嬤下去。

  洛京有訊報回來了。

  魏景冷著臉扔下訊報:「安王衛詡脫逃。」

  季桓撿起一看,皇帝遣五千禁衛軍圍安王府,特令攜了強弩,居然還讓安王及時逃出安王府,只拿下安王妃及世子一干人等。

  後續全城圍捕,多次發現安王蹤跡,最後還是讓他及衛詡自城頭強行突圍成功。

  難怪魏景怒意盈胸:「廢物!天時地利與人和,無一不占,竟還讓人跑了!」

  張雍接過信報一看,咂舌:「嗨這安王也太能跑了吧?」

  誰說不是呢,截止到最新消息,二人逃之夭夭,禁衛軍嚴加搜索,並正往東北方向追捕。

  季桓搖了搖頭:「一旦出城,擒獲只怕不易,若讓安王與麾下兵馬匯合,更是難之又難。」

  這麼好的條件都沒拿住人,難怪季桓不看好後續。他也認為,皇帝不大可能一口氣就將四萬精兵吞個精光,怎麼也能逃出來一部分。

  皇帝的效率,實在是令人大失所望,一時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憤怒。

  不過季桓關注的還有信報上的第二點:「主公,這信報上敘,洛京天子縛了安王心腹一共二十餘人,正命人押往平陽方向,不知這是為何?」

  往平陽來,無疑找的就是魏景,難道要明示揭露者,激起安王對魏景的仇恨吧?

  可魏景連安王地盤都拿下了,把後者打得如同喪家之犬,這死疙瘩早就無法解開了,有必要畫蛇添足嗎?

  偏偏這隊人馬來得還很光明正大,讓人一時摸不著頭腦。

  邵箐道:「不是說那隊人快馬加鞭,已經快到平陽了嗎?今晚,最遲明晨,就清楚了。」

  猜不到,就不猜了吧。那行人來得很急,不顧冰天雪地的日夜兼程,估計現在差不多能到平陽關口了。

  魏景穩坐荊益二州,實在想不到這連自保都捉襟見底的朝廷能帶來什麼威脅?邵箐琢磨了一陣,發散思維,難道這皇帝被魏景嘲諷了一把,還想噁心回來?

  實話說,她就這麼隨意一想,純屬調侃,真沒想到還算一語中的。

  傍晚,雪終於停了,有飛馬急報,洛京天子親筆給魏景書信一封,同來的還有新鮮被俘的一眾安王親信。

  「信?」

  季桓等人面面相覷,看一封用了鮮紅火漆和皇帝玉璽的信箋送至上首魏景案頭。

  魏景挑眉,略略端詳,無異,遂啟封,展開。

  然就這麼垂目一瞥,他渾身血液凝固。

  ……

  信箋上,頗詳盡敘述了當年驚變前後。

  就是顛覆魏景人生,母兄以及舅家一門慘死的那場驚天巨變。

  正月十三,中平帝突發卒中,人倒下後大半邊身體不能動,面如金紙。御醫診,危矣,並隱晦表示,至多只能拖幾天。

  當時傅后皇太子就在他病榻前,中平帝立即下令,將毫無防備的母子二人拿下。

  皇太子賢才,朝野內外接折服,不除魏顯無法穩坐帝位,遂聖旨下,定下篡位謀逆之名,當天皇太子「畏罪自縊」。

  但中平帝最終還是沒有給「謀逆」的皇太子除宗,默認了以親王規格下葬,對東宮一眾眷屬也未作出處置,只命不得擅出。

  皇太子一死,攔路石徹底搬走了,魏顯激動,只這時安王卻附耳說,皇太子有子,既嫡且長。

  皇太子這兒子才六個月大,魏顯本沒放在眼內,畢竟等他上位再處理也一樣。

  安王卻說,易引人攻訐。

  這還真是的,中平帝駕崩前處理完畢才是最好的,但問題是現在皇帝再次陷入昏厥,也不知什麼時候醒。

  安王適時道,逆渠妻兒,難保不會也畏罪自盡。

  對啊。

  自縊太麻煩了,於是安王領命入了東宮,東宮當夜燃起熊熊大火,太子妃等一干東宮內眷及太子嫡長子,悉數自焚而亡。

  中平帝清醒後,魏顯稟報一番,此事就過去了,畢竟眾人還得嚴陣以待即將折返的齊王魏景。

  還得提一句,這擒拿齊王的計策,最先也是安王提出思路的。但沒有第三人知曉,因為魏顯開口就成他的了,齊田等人補充完善。

  不過另一事知道的人多些,那就是傅皇后殉葬之事,還有那道廢后聖旨。

  安王認為,傅氏一黨的幾個首腦人物不除,終究可能有後患,而且很麻煩。

  魏顯深以為然,若他處理嫡母,就算「病死」,也難堵天下悠悠眾口。

  安王及時獻策,可殉葬,再加一道廢后聖旨有備無患。

  中平帝當時已近彌留,撐著一口氣下旨處理完傅氏一黨的最後幾個關鍵人物,接著該輪到傅皇后了。麗妃垂淚並訴說傷心驚惶,於是,皇帝口諭,不捨傅后,令其殉葬。

  並留下了那道先前皇帝用來駁斥濟王的廢后遺旨。

  就是這道遺旨,間接致使前太子一家被挖墳掘棺,被移出皇陵。

  幾大張信箋,魏顯一氣呵成,語氣不無諷刺。信末還道,從前的就不說了,就挑你印象最深刻的幾件寫寫,另,如若存疑,大可審訊安王一眾親信,他把人送來了,請自便。

  外書房中的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凝滯。

  魏景臉僵硬得可怕,兩息後,他突然「嗆」一聲拔出佩劍,一劍就將左側的多寶閣劈成兩半。

  「哐當」一聲巨響,魏景臉頰抽動兩下。

  「立即將人押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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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5: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當時邵箐並不在外書房,她的副手前來請示工作大方向,她到隔壁處理去了。

  說得差不多,又聞有訊報至,她琢磨著該是皇帝那檔子事有下文了,最後吩咐幾句,便打算回去,誰知突然「哐當」一聲巨響。

  廂房距離不遠不近,這巨響倒嚇不著她,只邵箐一詫,響聲是正堂方向,魏景所在。

  怎麼回事?

  皇帝出什麼⼳蛾子了不成?

  邵箐立即吩咐人扶她回去,剛出廂房沿著廊道往回走,魏景已率眾人大步而出,瞥見妻子,他僵硬的神色才略略和緩。

  「阿箐你先進屋。」

  接下來會有血腥場面,妻子看不見但嗅覺還在,魏景立即吩咐平嬤嬤把夫人扶進屋。

  邵箐尚不知何事,但她能清晰分辨出他的情緒,眼下不好詢問,她憂心,微蹙眉心輕喚:「夫君?」

  「我無事。」

  說話間邵箐已行至近前,他迎上前握了握她的手,低聲說了兩句,親自返身送她進了門。

  經過這麼一打岔,魏景急促的呼吸稍和緩了些,只憤恨仍在,眸光如冰掃過陸續被壓上來的安王親信。

  「用刑!」

  ……

  屋外並聽不到什麼的慘嚎,因為魏景命人把嘴巴堵上了,只斷斷續續傳來隱約的悶哼。

  邵箐如坐針氈。

  她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一時氣憤又擔憂。

  這個狗皇帝真夠噁心人的,好端端的魏景又被揭了瘡疤,生生重溫了一回母兄侄兒的慘死。

  但不得不說他成功了。

  還有那安王,真真是又毒又陰損。

  如果不是他種種獻策,魏景何至於傷痛到這般境地?

  皇帝敢這般直接把人送過來讓審的,怕必是實情,邵箐急,忙吩咐王經到外頭察看。

  外頭的審問,已經進入白熱化狀態。

  安王的親信,被送了一半過來。這一半當中,有不少人是多年伺候追隨的老人,那場大變安王做過什麼,都很清楚。

  當然,能當多年親信少不了足夠的忠誠,嘴巴撬開並不容易。只青翟衛有的是技藝嫺熟的好手,而這些心腹中不泛單純伺候人的內宦,忠心也無法抵消肉體上的苦痛,率先被打開了口子。

  最終答案出來了,皇帝信箋所述,是真的。

  魏景僵立著,額際青筋暴突,攢拳的雙手指關節「咯咯」一陣脆響。

  他形容可怖,只是不待他說話,季桓已一個箭步上前,跪下急聲道:「主公!此時非北伐良機!」

  這種血肉模糊的記憶,被翻出來有多恨多痛,季桓想想都清楚。雖無法切身體會,但為臣者同樣憤恨之,但他時刻謹記著自己的身份。

  他這是怕主公怒恨之下,率先揮軍北上。

  然於己方,先東征再北伐,才是唯一的上佳戰策,各種部署早在進行當中。

  張雍莊延等人亦齊齊下跪:「請主公三思,此時非北伐良機!」

  外書房大門「咿呀」一聲被打開,一隻柔軟的纖手略略摸索,握住他的緊攢的拳。

  邵箐發現,魏景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急憂:「夫君?」

  魏景側頭看了妻子一眼,又環視眾人一圈,閉了閉目,睜開:「都起來。」

  「我暫未有北伐之意。」

  魏景的聲音暗啞,如砂石磨礪而過,神色陰冷如冰:「傳令韓熙,立即率眾追殺魏平!」

  韓熙本就領人赴了洛京,他又令增派大量好手,立即啟程北上。

  「務必將魏平殲之!」

  ……

  安王當年區區一個不起眼的人物,竟在魏景母兄慘劇中充當這麼一個重要的角色。

  好在魏景並非初聞母兄慘死,死仇添了一個,極恨毒,但情緒倒不至於失控。

  他沒有做出任何衝動決策。

  只是依舊心潮湧動,久久難平。

  魏景下顎繃緊眉目含戾,回到屋裡,僅夫妻二人,他面上方露出痛苦之色。

  「若非魏平,我母后和嫂嫂侄兒……」

  未必不能活下來。

  嫡母和前太子妃及嫡子,尤其嫡母,魏顯剛登基怎好明目張膽賜死?他大幾率會選擇緩一陣子後,再讓其「病逝」。

  這緩的一陣子,魏景逃出生天後立即奔赴洛京,未必不能把人救出來的。

  他不畏懼困難,只怕死訊。

  魏景大恨:「我必將此賊連同魏顯,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邵箐心揪著疼,但也無法,抱著他將他摟進懷裡:「沒錯,他跑不掉的!」

  希望能更早一些。

  從來沒有這麼痛恨一個人。

  她由衷希望,趕在安王與麾下兵馬匯合之前,對方就死在重重追殺之下。

  ……

  然很可惜的是,安王比邵箐想像中還要堅韌一些。

  ……

  「前頭有兵卒搜查。」

  衛詡撩起車窗簾子,遠眺片刻眯了眯眼,低聲說道:「人數還不少。」

  這條道不能走了,安王立即低聲令:「繞路。」

  一群衣裳陳舊、押解著兩驢車的不起眼小商隊,立即掉頭,繞另一條道而去。

  安王正遭逢此生最狼狽最落魄的時候,如喪家之犬,險些他一度難以逃脫,好在關鍵時刻,傅沛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傅沛,這麼一個敏感人物,安王當初並沒有攜帶入京,又因為麾下將士暫去向未明,也沒繼續留在軍中。他點了心腹好手,悄悄離開隊伍,將人安置在距洛京約六十里的鄔縣。

  逃出京城後,京畿周邊大肆搜索一名或兩名身負箭傷的青年男子。無醫無藥,不停逃竄,衛詡倒還好,安王就有些撐不住了。

  好在這時,他想起了領命看守傅沛的一眾心腹。

  二人立即奔赴鄔縣,成功匯合,這才得以喬裝成小商隊,改變目標,一路艱難地往東北方向趕去。

  見安王靠過來察看,衛詡讓出位置。不同於前者有時難掩痛色,他倒是神情如常,一身粗麻衣衫也揮灑自如。靠回驢車車壁,他瞥一眼躺在車廂一側的傅沛,挑眉淡淡一笑。

  傅沛並未扔下,因為這是個很好的偽裝道具,商隊內添一個生病男孩,與搜捕目標是越去越遠。

  不過傅沛是真病了,臉色蠟黃喘息粗重,無力躺在車廂內,迷糊睜開眼皮子,正好對上衛詡那抹無多多少溫度的淡笑,一駭,縮了縮,緊緊閉上眼睛。

  那邊安王確定遠離搜捕,略鬆了口氣放下簾子,回頭見傅沛動作,皺了皺眉卻沒理會,他對衛詡說:「此處已近沁水,還有兩百里,就到彰城。」

  彰城,安王四萬精兵被調往之地,他們這一路疾奔,就是想和前者匯合。

  但不知道,目前這四萬將士情況如何了?

  皇帝的聖旨肯定早發往前線,陳昂郭淮等臣將的忠心安王倒不存疑,怕就怕其驟不及防之下遭遇重大打擊。

  目前,安王沒辦法和眼線聯絡,只在鄔縣啟程之前,先分幾個心腹先一步趕往彰城,好搜尋並聯絡陳昂等人。

  他和衛詡商議過,認為四萬將士即使遭遇打擊,皇帝也不可能一口就吞下的,必會逃出一部分。這一部分,就是安王目前僅有的根底,安身立命的根本。

  與殘軍匯合,才能確保性命無虞,才能伺機東山再起。

  磕磕絆絆走到如今,已走了大半路程,眼見彰城在望,安王精神大振。

  衛詡點頭,又蹙眉:「這二日,這搜尋又緊了不少。」

  「多了一批人在追殺我等。」

  他斷言:「必是齊王。」

  安王臉色立時一陰。

  這兩日艱難,他自然不是沒感覺的。這新出來的一批人喬裝易服,裝作尋常商旅,偵查能力和身手卻遠勝朝廷的兵卒,有兩次差點露餡被堵住,萬幸衛詡和安王反應夠快,堪堪避過。

  安王切齒:「必是魏顯這心胸狹隘之輩,將舊事揭於逆王!」

  揣摩其心思二十餘年,大概馮太后也及不上安王瞭解皇帝,一語中的。

  可說中也解決不了問題,只能儘量小心。該慶倖的是此地非魏景地盤,他鞭長莫及,又和朝廷是死仇,手下人處處有掣肘,給安王一行不少可鑽的空子。

  然而這鑽空子,也不是每次都能鑽上的。

  當天下午,安王一行和韓熙等正面遭遇上。

  當時日已西斜,安王卻不打算找地方歇息,正撩簾吩咐繼續前行,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疾奔而近。

  安王抬眼一看,是一群匪徒模樣的人馬。

  他沒認出韓熙,韓熙卻認出了他。

  他一路急趕,正是沿著線索急追而來,安王雖臉塗黑,但輪廓仍在,配上一掠而過的警惕的眼神,韓熙一揮手。

  「包圍!放箭!」

  韓熙一行人數倍於安王,所攜皆是特製的短弩配精鐵短箭,殺傷力極強。途人大驚四散之際,「篤篤篤」連聲悶響,慘叫聲連連,兩輛驢車已紮成了馬蜂窩。

  「這是齊王的心腹好手!」衛詡立即做出判斷。

  早在馬蹄聲驟起之時,假寐的他就倏地睜開眼睛,揚刀格擋,又探手拔下一支紮在車壁的短箭,猛朝最前頭那塊車壁板上一擲。

  精鐵短箭閃電般射穿車壁板,狠狠紮入大公驢的後鞧上。

  正驚惶不敢亂動的大公驢長聲慘鳴,撒開四蹄猛往前竄去,瞬間衝亂包圍圈,並拖著車廂往前狂奔。

  「弟兄們,上!」

  不等驢車完全衝出包圍圈,韓熙刷一聲拔出腰刀,縱身一刀往車廂劈下。

  「劈啪」一聲巨響,搖搖欲墜的車廂立即被劈成兩半,一道玄色的人影閃電般飛射而出,一道格擋住韓熙刀勢,一推推開,又揮刀一揮,「啊啊!」兩聲慘呼,己方倒下二人。

  韓熙心頭一凜,這就是安王身邊的絕頂高手。

  好在,來前他們並不是沒準備的,不用韓熙下令,數十好手立即往這邊疾奔而來,按定好的方位結下殺陣。

  衛詡怎肯能讓對方陣勢結成?

  敵方論個人身手雖不及他,但個個都是好手,而他身上有傷,身邊還有一個累贅。

  不但不能讓對方陣勢成,而且得儘快突圍。

  衛詡避開韓熙,一輪急攻殺亂一個方向,立即回身抓起安王,欲飛身疾衝上道旁陡坡上的山林。

  這當口,餘光卻見韓熙已拉開強弩,精鐵短箭的尖刃明晃晃直刺人目。

  他眉心一蹙,又瞥見一直無聲躺在車廂板上瑟瑟發抖的傅沛,心念電轉,另一手揚起一鞭,將傅沛捲去擋在二人身前,腳尖已一點疾衝而上。

  韓熙眉心一皺,鬆手前微微一偏,精鐵短箭激射而出,避開傅沛,擦破衛詡的衣袖,「篤」一聲深深紮在陡坡的土石之中。

  衛詡卻已沖天而起,閃身入了山林。

  「可惡的賊子!」

  韓熙怒駡一聲:「趕緊追!」

  是得趕緊追,因為陳昂郭淮等所率的安王殘軍,數日前逃出彰城,如今正往西南方向迎來,距此地僅僅百里。

  這雖是殘軍,但好歹也有一萬五六,一旦安王與之匯合,敵眾我寡,將再無法追殺之。

  韓熙率眾急追,但奈何林中障礙甚多,衛詡善於利用又確實身手高絕,追逐到入夜,竟並未能趕上。

  韓熙咬牙。

  這時奔出大道,餘光他遠遠見有一隊正搜捕而來的朝廷兵卒,他心中一動。

  「來人,立即將此訊知會那隊搜軍!」

  己方人少,不被包圍即能脫身,利用朝廷一方的力量,利大於弊。

  韓熙這一決定,立即讓衛詡安王陷入窘迫之地,安王咬牙:「好一個逆王爪牙!」

  衛詡略一思索,卻不怒反喜:「仲和,陳昂等人必在前頭!」

  不然,齊王的人不會這焦急的,要知道他們和朝廷也是死敵,暴露行蹤也很麻煩。

  安王一想,果然不假,大喜:「我們只要避過包圍,即可與陳昂等匯合。」

  他精神大振。

  衛詡卻沒打算避,越避越糟糕,趁著朝廷搜兵沒來得及接訊合攏之前,衝出,才是上策。

  朝廷搜軍阻擋他們不錯,但也同時阻擋齊王的人。

  機會稍縱即逝,衛詡一口氣不歇,以最快速度往前疾奔,連續硬闖了兩次包圍圈,硬是殺出重圍。

  疾奔半宿,過河流越山川,前方一馬平川,遠遠見火光點點,前頭出現一處臨時營寨。

  這營寨有些奇怪,營帳很少,因而暴露在寒風中休憩的將士很多。

  篝火熊熊,巡邏重重,越奔越近,借著橘紅火光映照,巡邏軍士身穿的赫然是荊州軍服。

  在這地界,能穿荊州軍服、會這般落魄紮營的,非安王麾下殘兵無疑。

  真的!終於遇上了!

  「是我!」

  安王一聲高呼,衛詡已飛身撲入營中。

  很快,營寨動了起來,火杖幢幢全員戒備,陳昂徐蒼等將親自虎視這邊。

  疾奔將將要追出的韓熙猛地剎住腳步,面色沉沉看向下方足足一萬多的軍隊。

  可恨!

  他們人少,終究不能和大軍抗衡,如今只能看朝廷能不能及時將其圍殺。

  只是韓熙想起那個衛詡,皺了皺眉。

  添了這麼一個人,他總有一些不確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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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5: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訊報傳回,季桓的看法和韓熙差不多。

  「一萬五六兵士?」

  安王帶出荊州的可都是精兵,他一目十行:「郭淮陳昂等臣將也仍在,還有那衛詡。」

  季桓皺眉:「只怕朝廷未必能剿滅安王。」

  北方正冰封千里,不好作戰,朝廷占不了多少地利優勢。當然以數倍乃至十倍兵馬圍之,勝算倒很大,但問題是朝廷現在能挪出這麼多的兵馬嗎?

  三方戰場暫時休戰,但彼此仍虎視眈眈,朝廷防線本來就繃得很緊,怎麼敢調出五萬乃至十萬的兵馬合圍安王?

  張雍恨恨一錘長案:「這麼說來,這安王又逃出生天了?!」

  「未必。」

  一切只是推測而已,這冰天雪地的,安王和這萬餘兵馬也不好過,如果不儘快找到一處落腳地,麻煩也極大。

  季桓盯了地域圖半晌:「這安王若迅速離開司州,北上並冀幽三州站穩腳跟,才算徹底脫逃。」

  並冀幽三州,早非皇帝的實際控制範圍,也不像南方這邊規整,大中小軍閥割據,見縫插針是最容易的。

  季桓想想安王身邊的謀士,還有那個衛詡,其實他覺得安王一方不可能議不出這上策。只是看一眼上首的沉著臉的魏景,他說話委婉了很多。

  只是魏景哪裡又想不到了?

  「廢物!」

  這是罵皇帝的,這麼好的形勢,居然還讓安王順利逃出並與殘軍匯合了。

  他心緒極不佳,坐在他身邊的邵箐借著長案遮擋,悄悄握住他的手以作安撫,又道:「並冀幽三州,大小勢力根植多年。這安王初來乍到,又有叛逆之名,這一時半會的,只怕是難以打開局面。」

  重新攢下家底,再恢復以往氣候,哪裡是那麼容易的?她對魏景道:「我們東征過後,即伺機北伐,屆時再親手誅殺此賊,豈不暢快?」

  妻子勸慰條理清晰,魏景確實舒坦了些,他也不欲她擔憂,回握一把她的手作為回應,遂不在此話題打轉,話鋒一轉。

  「傅沛呢?」

  匆忙間,韓熙親筆的訊報以任務為主,彙報搜捕安王的過程及後者現狀,傅沛只涉及兩句。不過特地遣回報訊的青翟衛卻知曉全部詳情,聞言立即拱手。

  「一路逃遁,衛詡並未棄下傅公子,傅公子目前身處安王大營。」

  相比起朝廷搜兵,韓熙等人的威脅要更大,傅沛瘦弱無甚重量,衛詡大約是未曾力竭,一路上倒並未見扔下。

  青翟衛補充:「韓都尉率我們的人正潛於安王大營左近,伺機截殺安王。」

  韓熙這個伺機,是等待看朝廷是否能剿滅或許殺潰這萬餘將士,他人少,安王不落單動不了手。

  魏景頷首,吩咐:「傳令韓熙,若無適當機遇,即退回平陽。」

  他固然恨毒安王,只理智不缺,能殺固然好,但倘若時機不再,韓熙及一眾好手自然不可作無謂犧牲。

  「是!」

  ……

  其實魏景季桓二人並未猜錯,安王一方確實瞄準北方。

  安王歸營的當天,一落地,衛詡放下安王與傅沛,他本人臉色發白,安王更是直接蹌踉了兩步。

  二人身上新傷舊傷,一路輾轉也未得絲毫休養,安王被扶住,立即問:「謹之,你傷如何?」

  洛京一行,若非衛詡,安王早身死數次,經歷了這一回,他對衛詡信任之上再添感激。

  衛詡搖了搖頭:「無事。」

  他傷還行,主要是連續疾奔突圍損耗不小。不過現在已安全,調息過後就恢復。他對安王道:「臨時駐紮,非長久之計,我等需立即商議後續諸事。」

  這倒是真的,前線一直有派軍追截陳昂等人,一路且戰且避,目標太大卻無法擺脫。現在又添了安王歸營,估計天明後圍剿就該來了。

  這萬餘兵馬,安王是一人都不想再損耗。

  二人匆匆換藥包紮,眾臣將已齊聚中帳,議事立即開始。

  攤開這幾日臨時繪成的地域圖,郭淮拱手:「殿下,某以為,司兗二州不可久留,我等當迅速北上。」

  他手一劃,正是並冀幽三州。

  「並冀幽三州大小勢力眾多,各自割據,乃上上之選。」

  大小勢力各自為政,才好插進去,若是像濟王的徐州,楨泉軍的青州,這般鐵板一塊的根據地,撞上去就是自找麻煩。

  安王頷首:「季禾此言,正是我意。」

  大方向不用多議,現在關鍵是三州究竟哪一州更合適。陳昂認為並州,郭淮則覺得冀州更不錯,另外也有看好幽州的,諸人商議良久,一時未有定論。

  安王看向衛詡,問:「謹之,你意如何?」

  衛詡換下粗布麻衣,如今一身玄色紮袖胡服,身姿矯健目光銳利,他注視地域圖已久久,一直未語,聞言沉吟片刻,最終手一點。

  冀州,清河郡。

  冀州,還有一小部分在朝廷的管轄範圍內,恰恰好,以清河郡的斥丘、武安一線為界。

  衛詡看中的,就是距離斥丘百里左右的一處縣城,平恩。

  這一帶,類似於三不管地帶,大中勢力沒有,各種小勢力頻繁更替,是最理想的落腳地點。平恩是個有些歷史的古城,城池雖不大,但堅固程度還算可以的,背靠鵝山東臨淳水,是處不錯的修養生息之地。

  比起安王曾經的大本營酈陵,不值一提,但確實目前最適合己方的。

  更妙的是遠離前線,朝廷不可能遣大軍來圍剿,而平恩以鄰近的冀州幾大勢力都不算太大,萬餘將士足能固守。

  安王等人仔細推敲一遍,確實如此,郭淮等人信服,安王更無異意。

  「好,明日即拔營,急行軍往平恩!」

  ……

  寒風凜冽中,迎回主心骨的將士們精神大振,次日天濛濛亮,已整裝待發。

  安王翻身上馬,環視身邊一圈,郭淮、陳昂、李昕、徐蒼等等人,雖損了兩萬多精兵讓人痛心,但好歹諸臣將基本還在。

  良將謀臣,有他們,就有翻身的底氣。

  「叔英,節哀。」

  安王的視線,最後落在腰束孝帶的徐蒼身上。

  沒錯,徐蒼現仍在安王麾下。

  因為徐家已在這一場大變中傾覆了。

  安王事一發,皇帝立即清洗朝野內外的安王黨,抄家,滅族,徐家也在其中。

  徐家不是中立黨嗎?

  那已經是以前的事了。

  遠在魏景還沒出益州之前,安王欣賞徐蒼之驍勇,就想將其徹底收歸己用。於是,他就暗地做了好些安排。

  新帝登基後,徐家其實就失去聖眷。魏顯並不感冒這些明哲保身的中立派,尤其是徐家從前曾拒絕過他的示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幾年下來,徐家不復往日光彩,但好歹根深樹大,還穩穩立著。

  安王並沒有對徐家做任何事,因為他是想收復徐蒼,而非結仇。這事對他不難,因為他太瞭解皇帝的心思了。

  新帝登基後,朝堂分兩派,一派是以齊田為首本權柄極重的先帝舊人,一派則以安王為首的潛邸從龍者。坐在皇帝這位置上,魏顯日常平衡二黨,高高在上。

  安王示弱,接連幾次被齊黨打壓,有抬不起頭的趨勢。皇帝自然是要扶持的,左右一想,又在朝堂環視一圈,他看中了這個不大討好但有實力的徐家。

  當今和先帝不是一個套路,他示意徐家為安王黨,徐家敢不從麼?

  於是,安王很順利地通過皇帝的手,將徐蒼乃至徐家俱綁在他的戰車上。

  然此舉,在今日給徐家帶來了滅頂之災。

  安王前遭魏景打擊,後身陷京城,但他在外布下的情報網依舊沒有損傷。陳昂等臣將逃出彰城後,立即就接訊了。郭淮知悉主公心思,如今的大將又何其重要。事急從權,他當時就替安王拿了主意,遣人去通知徐家在外的子弟,以圖營救剩下的零星徐家人。

  安王昨夜知悉後,果然大加讚賞。從前他因為徐蒼是魏景舊部有過猜疑,但監視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發現問題,而現在,勇將彌足珍貴。

  他昨夜就加派了人手去接應在外的徐家人,安慰徐蒼兩句,拍了拍其肩膀:「我們拿下平恩,你正好多照應族人。」

  徐蒼雙目通紅,形容憔悴,單膝下跪:「謝殿下恩典!」

  「快快起來。」

  安撫了徐蒼,緊接著安王下令,拔營往北全速前行。

  路上有遇上圍剿的朝廷兵馬,但冰天雪地給對方帶來很大限制,安王有心躲避,沒有正面交鋒過,一路迂回前行,最終過黃河抵達冀州。

  寒風呼呼大雪覆蓋的,攻城並不容易,但這平恩目前是被一股山匪出身的小勢力所占,和身經百戰的正規軍抗衡很艱難。衛詡一個誘敵之策,平恩城破。

  安王終於占下一個落腳點,將圍剿拋在身後。

  一路風餐露宿的,諸人終於歇了口氣,不過後續需要應對的問題還不少。

  緩了兩日,衛詡道:「仲和,下一步我們該站穩腳跟。」

  安王率殘兵取下平恩,讓冀州大小勢力為之側目,好在這一帶是三不管的地方,暫時沒人有什麼動作。

  但該準備的必須準備起來,安王要發展重新壯大,想來冀州諸侯也能猜測到他的意圖的。警惕是必須的,且難保不會有人先下手為強。

  衛詡郭淮等人一致認為,應先尋一個盟友,恫嚇諸侯,同時謀求後續。

  安王深以為然。

  那這個盟友選誰呢?

  經過大半月的打探和分析,最終鎖定了安平郡守高常。

  安平郡不是大郡,高常實力在冀州諸侯中也只算中等,但分析此人卻是個很有野心的,遠交近攻動作頻頻,但奈何麾下謀臣中庸,又無強將,結果很不如意。

  此人,正好和安王互補。

  想來,對方也很樂意和安王結盟的。

  安王抬眸,看向郭淮:「我欲求娶高常之女,此事就托於季禾。」

  ……

  安王高常果然一拍即合,魏景看罷信報:「高常許嫡女為安王妻,正月初六完婚。」

  邵箐瞪大雙眼:「可安王妃仍囚於洛京呀!」

  安王獨身逃離後,一府家眷都落在皇帝手裡,姬女妾室統統被殺,僅留一個安王妃,連同他膝下六子三女一併被囚禁。

  皇帝大約是看著安王沒死,留著以後或許有用。

  可是,可是變故發生也就一個多月,安王就要另娶了,他還記著自己被囚在洛京的妻兒嗎?

  邵箐也不是不知道,安王這舉動在政客軍事家眼中並沒什麼奇怪,但她依然氣憤,出於同為女性的氣憤,又為那素未謀面的安王妃感到悲涼。

  她孕後情緒起伏大,一下子就低落下來了。

  魏景輕輕拍撫著她:「心懷叵測之惡賊,故行無情無義之舉。」

  時間將仇恨再次斂在心底,他早平復下來,只說起此人時,仍目露寒光。

  「你很不必在意他。」

  安王娶高女結盟成,於平城而言是個不大不小的消息,細細安撫了妻子,魏景隨即召諸臣將來,將消息告知。

  季桓「嘶」一聲:「先是北上冀州清河,又下平恩,接著又與高常結盟,這安王是徹底站穩了腳跟,進可攻,退可守。」

  雖身處逆境,但不得不說是步步精妙,他立即想起那個衛詡,這確實是個棘手人物。

  他擰了擰眉:「主公,截殺安王已無良機,需將承平等召回。」

  很可惜了,但死磕著沒用,只能等北伐再殲殺此賊。

  魏景薄唇微抿,卻頷首:「伯言放心,我七日前已傳信承平,他這兩日該回到平陽了。」

  他固然與安王血海深仇,但理智仍在。

  且讓此賊暫苟延殘喘,待日後他再親手將其頭顱砍下,帶到母兄侄兒靈前祭奠之。

  魏景目光冷冷。

  季桓也是這個意思,己方目前首要任務是伐揚,他問:「主公,呂澗明日就到?」

  魏景頷首:「正是。」

  呂澗,昔日何泓麾下勢力第一個投向他的。呂澗戰事能力只算中庸,但長於政務。魏景出益並沒有將他帶出來,而是委以另一個重任。

  監督戰船打造及水師訓練。

  為的正是伐揚。

  大楚地勢西高東低,長江水道乃出益征荊揚的一大利器,戰船洶洶而下,所向披靡。魏景剛取下益州,就命打造戰船,訓練水師。

  這重任交給青翟衛出身的將領耿明甘泉二人,後來又添了呂澗等郡守,將近兩年下來,成績斐然。

  自魏景定下東征戰策之後,這戰船和水師更是重點關注對象。據報,已經差不多了,這回耿明和呂澗結伴前來平城正是要當面回稟。

  張雍擊掌:「水師一成,即可水陸兩路同時伐揚,如今已是臘月,待春雪消融後正好尋戰機!」

  他咬牙:「取下揚州,即可伺機北伐,屆時看安王那孫子還往哪裡脫!」

  張雍對安王一再逃竄很有執念,每回總要咬牙切齒一番,眾人好笑,又戰意高昂,范磬一擊長案,附和:「對,沒錯!」

  伐揚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難怪諸臣將情緒高漲,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魏景也不拘著,待一陣,他抬手壓了壓。

  「攻城伐地,諸位功不可沒,今夜當設宴,不醉不歸!」

  「好!」

  「哈哈哈,好!」

  ……

  乘興設宴犒賞諸臣將,當夜賓主盡歡,張雍等人酩酊大醉被抬回去,魏景倒沒喝太多,他惦記著有孕的妻子,怕酒味熏到她。

  邵箐開宴坐了一陣子就回去了,魏景特地在廂房洗漱更衣才回屋。

  矮身擁著也剛沐浴完畢的妻子,大掌覆在她鼓鼓的腰腹上,感覺孩子活躍的蹬動,他沉默不語。

  「怎麼了?」

  他情緒有些不對,邵箐立即感覺到了,撫著他的髮頂,柔聲問。

  「阿箐,我想著,等你誕下孩兒再伐揚,會不會更好一些?」

  伐揚諸事就緒,魏景卻罕見猶豫了,妻子眼睛看不見,正是需要他的時候,他捨不得離去。

  不能陪伴已極不妥,若是待她生產,戰事還沒結束,那又該如何是好?

  魏景是絕不肯讓妻子獨自生產的。

  果然是這麼回事,邵箐暗歎一聲,輕柔撫摸他的臉龐:「若戰機至,如何能錯過?」

  她當然是想魏景陪伴在身邊的,但東征乃大戰策,不但影響現在,還牽動未來,她是早就做好心理準備的。

  「府裡很安全,我又不出門,不怕的。」

  她反過來安慰他,自從孟氏一事後,郡守府安全配置再度提升,水潑不入,針插不進,真的安全。

  「你多多寫信給我,好不好?」

  她又笑:「不過伐揚得戰機呢,也不是說有就能有的。說不定呀,得等到夏天。」

  夏天剛好她足月生產了呢。

  不過這麼想想吧,倒還是開春更好一點。

  捏了捏他的臉,邵箐打趣:「最好還是明年開春吧,幾個月時間,你攻下揚州,再回來陪伴我,最好不過。」

  妻子笑語晏晏,魏景心下熨帖,站起摟住親了親她:「嗯,阿箐說的是。」

  邵箐輕笑,偎依進他的懷裡。

  戰機什麼,其實也就隨口一說的,此時夫妻交頸相擁,她卻沒想到還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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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5: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沒過幾日,就是年節。

  這是邵箐在這個世界過的第三個年。

  耳畔是撲簌簌的雪聲,還有魏景低沉的嗓音,「很大的雪,房檐上樹梢上厚厚一層,你最喜歡那棵老海棠被壓折了一個枝丫。院裡剛掃過,不過又積了一層。」

  「……簷下掛了紅綢燈籠,半人高的,每隔一丈就掛一個,一直到院門外,……」

  黑瓦,素雪,銀裝素裹的天地,紅豔豔的大燈籠散發柔和的光,映得地面那曾薄雪紅彤彤的,寒風呼嘯,老海棠上那枝丫在「咯吱」「咯吱」地擺來擺去。

  一幅詳細的畫面鋪陳開來,眼睛看不見,邵箐卻前有未有地興致盎然。她偎依在一具熟悉溫熱的胸膛前,腹中的孩子興奮地蹬動著,有點疼痛但她很歡喜。

  她的夫君抱著她,她懷著二人的孩子,這孩子延續了她的血脈,再過四個多月,他就呱呱墜地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歡欣搠獲了她,她很興奮,吸一口沁寒清新的氣息,心肺舒展著,邵箐發現,她這個年過得比前兩回都要高興。

  哪怕她暫時看不見。

  「我們回屋了好不好?」

  一隻大手仔細替她掖了掖大毛斗篷的領子,他低下頭,親昵地蹭了蹭她,在她額頭印下一吻,極溫柔極溫柔。

  「嗯!」

  邵箐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

  她很快活,魏景唇畔笑意揮之不去,抱著她站起大步回屋,他低聲道:「十五的花燈更好看,屆時在府裡備了,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

  「好!」

  輕輕將人放在軟塌上,大掌覆在高隆的腰腹處,他親了一記,抬頭看她,笑道:「待到明年,我們再抱了這小東西一起看。」

  「好!」

  邵箐又應了一聲,她歡喜笑著,唇角有一個小小的笑渦,那雙點漆般的瞳仁在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魏景輕輕拂過,印上一個吻,默念。

  待到明年,我們就真能一起看。

  ……

  正旦祭祀,魏景攜妻兒祭拜了母兄,接著就忙碌於接受荊益兩州趕赴而來的各郡縣官吏,及平城諸臣將的賀拜。

  他忙得不可開交,卻不忘親自安排正月十五的花燈節。

  「呂澗獻了幾個巧匠,做了一鹿兒燈,高一丈,據聞燃燭後,那鹿兒能繞著圈走動,甚是精巧。」

  魏景含笑說:「明兒我們就能看。」

  燃燭會走動,那不就是走馬燈了嗎?

  高一丈,很大呀!

  邵箐上輩子見過很多次走馬燈了,但她依舊興沖沖地期待著。

  翌日就是正月十五,暮色才至,郡守府的花園子火樹銀花,遠遠地,邵箐就聽見不少女眷孩童地歡呼聲。

  花燈節弄出來光兩個人看太浪費了,自然是上下同樂的,她愈發興奮起來,「我們快點吧!」

  年後大雪就沒下過,春季悄悄來了。邵箐換了一件粉杏的提花斗篷,除去隆起的腰腹,她身形未見臃腫,嬌俏的面龐漸漸褪去稚嫩,如同一支含露的春杏。

  魏景含笑應了,吩咐軟轎提速。

  「鹿兒燈是什麼樣的?」

  邵箐眉眼彎彎,一路他溫言口述,細細告訴她花燈的樣式和大小,她能想像到那燈火輝煌的情景。

  「高一丈,有流蘇,橙紅色的,那鹿纖毫畢現,正繞著燈籠外圈走著呢,……」

  即使二人在場,邵箐依舊能聽見附近不時有低聲驚歎發出,可想而知,這鹿兒燈真真算一件藝術珍品了。

  魏景握著她的手,柔聲說:「花燈節結束後,我們就把它收起來,你明年再看,好不好?」

  邵箐的心和他的嗓音一般柔軟,歡喜應道:「好!」

  魏景立即招來大管事,低聲吩咐幾句,牽著她的手緩緩走動,笑:「明年,咱們和孩子一起看。」

  邵箐看不見,但她知道他此時一定在低頭看她,那雙黑眸光彩柔和,如有星星墜入。

  「好。」

  乘興而來,盡興而歸,只是不等邵箐登上軟轎折返正院,忽有一陣急促的奔跑聲傳來。

  這等時候,這等地方,肯定是急報。

  聽得見腳步聲的這邊花園子立即就安靜下來了,邵箐神色一正停下腳步,那邊季桓張雍等人也急急奔過來。

  魏景接過信報才展開,急性子張雍已經問道:「主公,可是揚州?」

  為何這麼問?

  因為前些日子探得消息,揚州屈牟膝下次子屈達正悄悄接觸楨泉軍首領王吉以及濟王。

  三方戰場緊鄰揚州,勢力犬牙交錯,不管王吉還是濟王,都和揚州有接壤。

  揚州州牧屈牟,膝下七子,俱非同母而出,爭鬥得十分厲害,其中以長子和次子實力最強。

  不過屈牟,更屬意長子。

  這好端端的,次子屈達為何接觸王吉和濟王?

  需知這兩位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北方因大雪嚴寒停戰,二人閑下來說不得正瞄著揚州呢。

  魏景立即判斷,揚州有變。

  他連連傳令揚州哨探,又增派了人手,命務必打探清楚。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該是訊報傳回了。

  魏景一目十行,沉聲道:「屈牟病重,危矣。」

  ……

  屈牟病重,秘而不宣,除了長子外,連膝下其餘兒子都未曾知會。

  他正是知曉強敵環視,欲悄悄安排好長子接位事宜,以免讓外敵有機可趁。

  可是其餘六子經營多年,怎麼一點痕跡都打探不出來,個個佯作不知,卻已悄悄準備起來。

  揚州平靜的水面下,騷動紛紛。

  季桓聞言大喜,一拱手:「主公,屈牟病重不起,揚州人心散亂,正是千載難逢的伐揚良機!」

  張雍等人壓下激動,單膝下跪,齊聲附和。

  「好!」

  魏景環視眾人一圈:「傳我令,即日備戰,攻伐揚州!」

  ……

  這確實是個千載難逢的戰機,魏景毫不猶豫下令伐揚,只他對身懷有孕的妻子不是不愧。

  十月懷胎,他離她兩次,陪伴在她身邊的日子不足一半。

  「阿箐,我……」

  「不是說過了嗎?開春出征最好不過。」

  邵箐回握他的大掌,俏皮眨眨眼睛:「戰機極佳,」她拉他的大手覆在自己腹部,笑道:「很可能幾個月就能結束戰事的,你正好回來看孩子出生。」

  她推推他:「快去吧,伯言他們等著呢。」

  令下,花燈節立即散了,季桓張雍等將往議事廳急趕,魏景則先把妻子送回院裡。

  邵箐懷著身孕,這連夜議事她就不參與了,等明日聽結果也一樣。

  現在時間確實很寶貴,魏景沒多耽擱,吩咐平嬤嬤等人仔細伺候後,他匆匆往前頭去了。

  「夫人,婢子等伺候您歇息?」

  邵箐心態確實很不錯的,上佳戰機可遇不可求,能少損耗多少人力物力?且幾個月時間,確實也很可能結束戰事的。

  她這般想罷,笑著「嗯」了一聲。

  ……

  邵箐睡下不提,議事大廳的燭火卻燃了一夜。

  大戰策什麼的,已經不用多商議了,水陸二路齊頭並進。水路乃長江水道毫無疑問,魏景也吩咐心腹飛馬傳信回益州,讓陳琦做好準備。

  陳琦,年前已領命返回益州永昌郡,和水師磨合,屆時和耿明甘泉等將一起率軍東進。

  至於陸路進軍節點,之前也看好了幾個。盧江郡的尋陽、薪春,豫章郡的柴桑,三者俱緊鄰長江,屆時可配合長驅而下的水師,一併東進。

  眾人議論大半宿,最終定下尋陽。

  莊延有些憂心:「主公,這屈達與濟王王吉接觸頻頻,只怕此二者也會同時謀取揚州。」

  揚州,土地肥沃水網縱橫,乃天下產糧一大重地,歷來物阜民豐,說王吉和濟王不垂涎,誰也不信。

  屈牟在揚州經營數十年,根深蒂固,為人又很謹慎,以往找不到空子鑽,又還正和朝廷打著,因此只是垂涎沒有行動。

  然此一時彼一時也。

  揚州治所鄴都,距離徐州及三方戰場其實很近,難怪莊延有所擔憂。

  這個確實是。

  不過季桓沉吟片刻,卻道:「王吉無水師,濟王水師規模遠不及我們。」

  鄴都在長江南岸,而不管王吉還是濟王,都被北方。屈牟就是憑藉一條滔滔大江,防禦住了二人好幾年。

  現在揚州雖生亂,但大江仍在。

  魏景頷首:「即便魏欽王吉近在咫尺,進軍速度也遠不及我。」

  從長江順流而下的戰船,速度能快得驚人,不等濟王王吉渡江,魏景就已殺入揚州了。

  他聲音沉穩,不疾不徐,眉目間有一種睥睨縱橫的神采,教人折服之。

  魏景確實沒有絲毫緊張焦慮的情緒,相反他血液加速流動,期待,鼓噪,志在必得。

  揚州一下,他坐擁半壁江山。穩坐南方虎視中原,復仇已在望,不再是遙遠暫難以企及。

  魏景抬目,視線穿過議事廳大門,落在遠處幢幢火杖之上,他緩緩道:「不拘是王吉,還是魏欽,若敢進軍,殲之就是。」

  「好!」

  「確實如此!」

  ……

  眾將戰意高昂,齊聲應和後,緊接著就進入輜重糧草等繁瑣具體事務的具體商議中,一連數日,幾乎在議事大廳紮下根。

  到得第五日,諸事大致停當,駐紮在各地的軍隊也源源不斷奔赴平城,已齊聚。

  魏景下令,正月二十一,大軍開拔,奔赴漢壽郡;正月二十五,水陸二路同時對揚州進軍。

  滔滔長江從漢壽郡穿過,進入揚州,戰船進軍比陸路快,故而陸軍需早一步出發。

  春寒料峭,星光高照下魏景遠眺東方,須臾,他一扯韁繩,打馬回城。

  出兵在即,熊熊的戰意下,是對妻子的百般不捨。

  他連連打馬疾奔回府,快步穿過二門進了正院。

  燭光昏黃,暖意融融,他耳目靈敏,還在廊下就聽見妻子在在指揮平嬤嬤等人給他收拾隨行衣物。

  一絲微笑漾開,薰染眉梢眼角,他大步上前,推開房門。

  「夫君?」

  邵箐已聽見熟悉的腳步聲。

  魏景低低應了一聲,上前挨著她坐下。室內熏籠炭火旺旺,沐浴過後她僅穿一件薄綾寢衣,隔著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感受到暖熱的體溫。

  不捨,心疼,又憐惜。

  只是出征之事已不可改變,他俯身摟著她,一隻大掌覆在她隆起的腰腹處,孩子將近六月了。

  「我留著韓熙鎮守後方,你有事吩咐他就是。」

  實際上,魏景是個下了死命令,必須保夫人無虞,他低低道:「四月內,我必結束戰事折返,與你一起等他出來。」

  和孩子的父親一起迎接孩子的誕生,邵箐自然是期盼的,只是她反手摟著他,卻道:「能回即回,若有耽擱也無妨,我這邊安穩著呢,到時給你去信就是。」

  她就一個要求,平平安安。

  邵箐隔著衣物,輕輕摩挲他心臟下數寸的傷疤,叮囑道:「濟王楨泉軍也覬覦揚州,你可不能大意了。」

  此二人舉起反旗已數年,勢力不減反增,打得朝廷大軍節節敗退,可不是好相與之輩。

  她自然知道他的本事,只是心裡記掛又不捨,忍不住多多囑咐。

  魏景如何不知,低頭緊貼她的髮頂,鄭重應了。

  夫妻兩人其實都很不捨對方,當夜一番恩愛纏綿,難以分離,然遺憾的是,第二天終究會來的。

  ……

  卯初時分,平城郡守府燈火通明。

  邵箐身子重,已不能替魏景披甲,平嬤嬤領一眾健壯僕婦為他整裝完畢。

  邵箐為他繫上帥氅。

  魏景單膝著地,親了親她的肚腹,又站起重重在她唇上印了一吻。

  夫妻久久凝視。

  「阿箐,你們等我回來。」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不捨,轉身大步往外。

  邵箐下意識往前趕了兩步,被平嬤嬤等人扶住,她吸了吸氣忍下眼眶熱意。

  「好!」

  「我和孩子都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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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7 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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