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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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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0: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崞嶺西道口,一場激烈的突圍戰已拉開帷幕。

  安王面色沉沉,抽出佩劍直指向前:「將士們,生路就在前方。」

  「全力進攻!」

  面前被堵的,是二十七萬盟軍唯一的生路,好不容易掙出來的,可一不可再。

  牛皮大鼓「咚咚」擂響,一陣雷鳴般的吶喊陡然爆發,先鋒軍如同激流,沿著西道急速往前方湧去。

  喊殺聲震天,盟軍前仆後繼,鏖戰至天明,臨時修築的工事徹底坍塌,齊軍漸漸有些撐不住了,不得不一步步往後退。

  此道口守將乃范磬,但陳琦確認非詐後也率軍趕了過來了。將士雖勇,可惜敵軍兵馬依舊倍於己方,然哨馬剛剛折返,最近的援道被流民堵上。

  陳琦范磬痛駡安王,二人各自劈翻一個敵將,舉刀怒吼:「弟兄們,圍住!主公援軍將至!」

  可惜兵力懸殊,盟軍又挾破釜沉舟之勢,且意不在殲敵,只找準一個方位,兇猛突圍。

  最終包圍圈被突破,盟軍奪路而出。

  魏景繞祁原,穿雲翼山,率二十五萬大軍急趕而至之際,盟軍剛徹底成功突圍。

  前方尚有塵土滾滾,陳琦范亞翻下馬跪地請罪,急稟:「標下無能,盟軍剛突圍而出。」

  「上馬,立即追!」

  戰況有變,陳琦范磬堅持到如今已是竭盡全力,魏景沉聲下令,急起直追。

  有了這二十五援軍,兵力優劣情況立即調轉,得哨兵回稟,周洪大急:「快,那齊王就在後頭了!」

  安王咬牙:「沒想到,他竟來得這般快!」

  二人立即傳令,全速向前。

  這麼一個追一個遁的,本來雙方距離還不算小的,可惜衝出一段後,盟軍遭遇阻滯。

  盤水。

  安王為火牛陣,命人掘了盤水南堤,掘的口子不大,不至於讓這一片徹底成為澤國,但尋到的最低水位處,也有人大腿高。

  安王恨怒,也不得不立即率大軍蹚水而過。

  但不可避免的,速度大大減緩,盟軍過了大半,魏景已率大軍追到。

  安王面容扭曲:「傳令,全速進軍!」

  痛捨七八萬兵馬,又有盤水相阻,盟軍好歹獲得一絲喘息之機,將與追兵距離拉大。

  衛詡一身玄色紮袖武士服,跨於馬上神色自如,不眠不休未見半絲疲倦,他對安王說:「只要抵達黃河,及時登船,便可脫身。」

  「沒錯!」

  安王雙眸已泛起血絲,面色晦暗,疲憊焦躁,聞言他精神登時一振,連連打馬,又再次下令提速。

  衛詡收回視線,淡淡看向前方。

  說是這麼說,然做卻很不容易,魏景並非庸碌之輩,他以最快速度解決擋路的盟軍,再次急追。

  一邊追,一邊給後方傳信。

  范亞梁丹已順利解決了火牛陣,率二十萬大軍往這邊急趕了。

  安王為躲避魏景,遁逃的路線有些迂回,范亞梁丹直接抄近路,縮短路程,在次日下午和大軍成功匯合。

  一方急遁,一方狂追,幾次接近,幾次拉開距離。

  最終魏景還是追上了盟軍。

  在黃河在望,渡口就在前方,盟軍眼看就能登船渡河的前夕,順利追上並迅速合圍。

  一場大戰立即開始。

  五十餘萬,對陣十八九萬,結果毫無懸念。

  一場狠狠地廝殺,齊軍完全佔據上風,從黎明戰至天光大放。滔滔黃河畔成了血腥的人間煉獄,戰死兵卒,掙扎在血泊中的傷兵,放眼望去,大半是盟軍軍服。

  軍心渙散,兵敗如山倒,連周洪也戰死了,若非安王及時扯下帥氅,換了一身校尉甲胄,藏匿身份,他也早該戰死了。

  可惜如今,他也深陷重圍。

  放眼望之不絕的齊軍,安王沾染乾涸血跡的臉頰微微抖動,忽一種不可置信的絕望湧上眸底,衛詡看著他,適時道:「仲和,既留青山在,如今當以突圍為要。」

  安王倏地看向他,目露希冀。

  衛詡沉聲下令,選取一名忠心親衛,令其抹髒臉,換上一身校尉甲胄。然後吩咐,陳昂梁夙等殘存大將拱護此人。

  「往黃河邊緣退去。」

  限於地形,黃河畔的齊軍是最少的,包圍圈最單薄,但大軍突圍,本不能往這邊。

  情況緊急,安王也不細問,立即下令。

  剩餘還有六七萬將士,節節敗退,退往黃河之畔。黃河邊緣的包圍圈,越來越薄。

  衛詡看著差不多了,立即命安王親兵準備。

  陳昂梁夙幾將,已得了衛詡吩咐,漸漸和他們分開。這幾員大將刻意坦露,目標明顯,很快地,齊軍的重點就轉移「安王」那邊了。

  衛詡朝安王一點頭,抽出長刀,打馬瞬間暴起,率眾親衛護著安王,全力往黃河左邊緣突圍。

  很快突至。

  河岸參差,凹凸不平怪石嶙峋,有一小段無法陳兵,衛詡目標正是此地。他迅速提起安王,一踏腳蹬,飛快沿著河岸往外飛掠。

  親衛們身手都是不錯的,立即跳下馬,如法炮製。

  還有一個傅沛,他被橫放在馬背上,看守親衛顧不上他了。

  衛詡抽出腰間一蟒皮細鞭,一甩,長鞭準確勒住傅沛的脖子,一扯,一同沖天而起。

  發現不妥的齊兵迅速往這邊湧來。

  但衛詡已十分順利掠出包圍圈,倖存的還有二十餘名親衛,他們奪了馬,迅速往西遁去。

  兵敗如山,好在終究突圍成功了。

  安王又悲又喜,只他還來不及和數度救他性命的衛詡多說半句,追兵又來了。

  魏景率軍殺入殘餘盟軍中心,遠遠的,他一眼就發現了「安王」是假的,同時,河畔有變。

  他大怒:「立即追!」

  魏景親率三千騎兵急追。

  後方「噠噠噠」的馬蹄聲疾如悶雷,一下下重重敲在安王心坎,他屏息看向衛詡:「謹之?!」

  「我們分兵。」

  前方出現岔道口,一左一右,衛詡立即點了十多名親衛,令他們走大道。

  他和安王領著十一二個人走小道。他斷後,縱身折下一樹枝,掃平二三十丈的馬蹄印,咋一看,彷彿無逃騎穿過。

  安王鬆了一口氣,幸好有衛詡。

  脫身終有望,見衛詡腳尖輕點折返,安王遂回頭看一眼前路。然就在此際,衛詡卻扯下腰間一玉佩,一彈,玉佩無聲落在痕跡掃得乾乾淨淨的道口中間。

  非常顯眼,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見。魏景知道衛詡救了安王離去的,他皺了皺眉。

  這衛詡,究竟意欲何為?

  不知道對方想幹什麼,但是往這條路去的肯定沒錯,他一扯馬韁,再次追上。

  很快,馬蹄聲再次出現,安王臉色一白,「他怎麼這麼快又追上來了?!」

  衛詡回頭看了一眼,「莫急,前面有小路,我們棄馬走小路。」

  「好!」

  衛詡再次如法炮製,故而,很快安王發現,追兵又來了。

  再分兵。

  再追上。

  這般三四回,安王身邊就剩一個衛詡了,後者手裡還提著一個傅沛。

  但那陰魂不斷的馬蹄聲又來了。

  安王其實不蠢,也就是此際生命飽受威脅,人難免恐慌,兼衛詡已多次救他於水火,絕對信任,故而他才忽略了很多細節罷了。

  幾次希望,幾次絕望,反復煎熬,他終於察覺不對了。

  他突然想起,衛詡穿密林如履平地,登城牆疾如閃電,為何一定要走山道?

  不是可以遁入密林嗎?

  就像荊州孤山突圍那樣,一入密林,魏景必定難追。

  安王心跳漏了一拍,不知為何,同時他想起徐蒼,那個已被他殺死的叛賊。

  他倏地剎住腳步。

  「你!」

  安王圓睜雙目,死死瞪著衛詡背影,心臟在這一刻「砰砰」狂跳。

  「怎麼了?」

  衛詡回頭,聲音清冷,一如往昔。

  日近黃昏,斜陽映照,山風呼嘯,眼前人玄色袖袍獵獵而飛,劍眉長目,形容俊美。

  這個角度看過去,安王突然覺得,對方眉眼有幾分熟悉。

  不是五年來朝夕相對的那種熟悉,而是神似某人,有幾分影子的那種熟悉。

  魏景?

  又或者說,傅沛?

  「你是誰?」

  他慄然。

  外甥似舅,魏景很好的詮釋了這一點,他容貌其實更肖似傅家人。

  安王渾身血液倒流,「你,你和傅家什麼關係?」

  衛詡目光淡淡,看了顫慄的安王片刻,緩緩道:「你不提,我也險些忘了。」

  他微微挑唇:「曾經,我也差點姓了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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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1: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平海侯傅竣,衛詡生身之父。

  雖於他而言,並無多少感覺和意義,但這終究是實情。

  衛詡的生母,一個煙花女子,洛京「霓裳坊」首次登臺的新舞伶青姬。

  時下青樓聽曲,舞坊賞舞,吟風弄月乃世家子一大風尚,不管好不好這一口的,沒來過實難啟齒。少年傅竣第一次是表兄程禮領著來的。程禮見青姬姿容不俗又乾淨,遂大手擲金,讓弟弟開個新葷。

  傅竣臉色漲紅,但架不住一屋子人起哄取笑,遂帶走用之。

  程禮給的錢足夠一月渡夜資,他怕弟弟羞臊,也防外頭不乾淨不清淨,還特地給安排了別院。

  傅竣並不好這一口,少年人熱血上頭春風一度,他再沒來過別院。但青姬卻發現,自己似乎有孕了。

  其實為防給貴人帶來麻煩,青姬這類煙花女子,從小就灌了藥的。但不知為何,她就是懷了。

  她捨不得打,青姬養母是霓裳坊教養嬤嬤,有些人脈,接女兒出別院後直接藏匿在外頭,十月後,她誕下一女一男龍鳳雙胎。

  可惜對於平海侯府而言,他們並不需要私生孩子,尤其是庶長子。

  彼時的傅竣已定了親,永城侯府孟氏嫡女,六禮走了五禮,就差親迎了。

  但孩子都生下來了,總不能掐死,好歹也是傅家血脈。傅竣病重的祖母掙扎爬起來,給拿了主意。

  女兒留下,迎娶孟氏後,青姬抬進來當妾;至於這男娃兒,她親自掌眼給尋一戶好人家收養。

  庶長子乃亂家之源,堅決不能有。

  這樣的決定,孟家接受了,於是,這青姬只生了一女,男嬰被悄悄送到距洛京百里的萍縣衛家。

  這就是衛詡。

  傅太夫人確實很用心了,衛家千畝良田,家境殷實,祖上清白乃沒落世族旁支,就是無子。等衛詡長大,正好察舉為官,有父祖暗中扶持,自立沒有問題。

  甚至等衛詡落了族譜後,還允許青姨娘去看過一次。

  可惜好景不長。

  在衛詡四歲的時候,司州民亂,忽有一夥江洋大盜闖入衛家,奪財要命,見人就殺。

  一門死絕,除衛詡被忠僕抱著鑽狗洞逃出,可惜外頭亂哄哄,逃跑途中忠僕不幸身死,他落在了人販子手裡。

  衛詡輾轉,被販至荊州。最後他是被一個年過半百,看著道貌仙風的老者買下的。

  這老者無意一瞥他,立即高價將他買下,老者讓衛詡稱其為「義父」。

  多了一個義父,衛詡非但沒有交上什麼好運,他反而落入一個世外桃源般的人間煉獄。

  義父是住在一奇峰峻嶺上的,衛詡到地方以後發現,和他一樣的「義子」,足足有三四十個。

  他們是一群試驗品。

  義父天縱奇才,天文地理武道醫卜等等無一不精,他尤其酷愛武道和醫毒,並苦心鑽研了數十年。

  小到四五歲,大到十一二,這群孩子分成兩撥,就是用來試驗他這麼多年的奇思妙想的。

  一撥藥童,另一撥姑且稱為武童吧,衛詡筋骨奇佳,他那義父一眼就看中他當武童的。

  煉獄般的日子,各種新穎的嘗試,一時如墜冰窖,一時如烈火焚身,內息走岔,吐血受傷是最常見的事,衛詡幾次在鬼門關掙扎徘徊。

  還有各種招式演練,真實對戰,最嚴重一次,他被一個大孩子捅穿腰腹,傷重瀕死奄奄一息。

  但他其實並不是最慘的,他好歹挺過來了,有很多孩子就此死去,屍體被直接拋入崖下的滔滔大江。

  藥童的死法更是千奇百怪,七竅流血而死的,全身僵硬而死的,哀嚎打滾數日數夜活活痛死的,最後人不夠用了,那義父又買了幾撥。

  彷彿身處地獄,但藥童武童們還是能就此學到東西的。衛詡的武力在苦痛中快速增長,逐漸受傷愈少。另外,照顧他們起居的是一個老僕,老僕不忍,偷偷給他們治傷取藥,閑了又教他們識字。

  義父這隱廬,藏書極多,諸子百家、史書算經、天文地理、兵書戰策,甚至連武道秘籍和醫毒典籍都應有盡有。

  那義父日常除了試驗,並不管這群孩子,不管治傷也罷,識字也好,抑或看書,反正完全放養,不逃跑不打亂他的實驗即可。

  甚至他有時興致上來了,還會親自講解一通,不過他不管你懂不懂。

  衛詡在老僕看來,是個孤僻的孩子,日常就愛待在藏書室,一開始是因為安靜,後來待習慣了。

  等他慢慢地將這海量般的藏書看得差不多了,老僕早死了,那如過江之鯽般的藥童武童,也死得差不多了。

  再到最後,武童死剩他一個,藥童也死剩一個。

  他們已經長大成人了,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夜裡,衛詡和藥童聯手,殺死了義父。

  很慘烈的對戰,慘勝,藥童中毒墜江,他重傷伏地,足足兩個晝夜,才勉強睜眼爬了起來。

  他這傷養了一年,才漸漸痊癒。

  唯一夥伴沒了,不過衛詡並無什麼感覺,天生清冷的性子加上不正常的成長過程,他彷彿缺少了人類最重要的一環,沒有感情,生物和死物在他眼裡似乎區別不大。

  正如藥童,唯一的同伴不知所蹤,凶多吉少,他都感覺不到傷心。他彷彿被什麼隔離在外,只漠然看著這個塵世。

  他就在這個折磨他多年的地方住下來了,本來他該一直住下去,直到死去的。

  變化來自一次久雨放晴,他罕見有了活動筋骨的興致。

  山道上,他碰上了一次殺人掠貨。

  本來他該淡淡瞥一眼直接離去的,但一對狼狽逃生的母子讓他意外駐足。

  年輕的母親,抱著三四歲的幼子,哭著拼命往前奔逃。小男孩流著眼淚,勾著母親的脖子伏在她的懷裡。

  就是這一幕,不知為何,突然觸動了衛詡塵封已久的記憶。

  三四歲的他,被抱在一個年輕美婦懷裡,那婦人又哭又笑,眼淚「吧嗒吧嗒」落在他的臉上。

  衛詡也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他小時也是個會哭會笑的孩子。

  這婦人的眼淚讓他心裡難受,他仰臉問:「你為什麼哭呢?」

  青姬摟著他:「我高興的。」

  她這輩子可能只有這麼一次機會見兒子了,她附在衛詡耳邊:「阿娘見了你,很高興很高興。」

  衛詡的養母,是個嚴肅的婦人,不會這般抱著他笑哭,這是一個新奇的體驗,但偏偏他並不排斥這個婦人,偎依在她懷裡,聽著她忍淚哼著童謠。

  小時的記憶,基本都因多年苦痛消忘了,衛詡只依稀記得模糊的童謠,和那頗柔軟的懷抱。

  但前塵舊事,恍如隔世,已失去感受情感能力的他,既想不通對方為何哭,也沒有絲毫共鳴。

  不過衛詡當時無聊,又罕見生了那麼一點興趣,忽憶起忠僕死前念叨過的「平海侯府」,他遂去了京城。

  很輕易找到平海侯府,他進出侯府無聲無息,很快,就找到了記憶中那名美婦。

  對方老了很多。青姬是搶在主母進門前噁心人的,孟氏表現賢惠大度唯獨漠視她,傅竣對妻子有愧,也不喜青姬夥同養母誕子後再上門的心機行為,基本不入她的院子。

  夫主不喜,兒子不知所蹤,所有情感皆傾注到女兒身上。偏偏女兒婚後不順,日子難熬,常年焦慮,如何不蒼老?

  衛詡還有個同胞姐姐,嫁威遠伯府張家世子。

  他又去看了看這個姐姐。

  孟氏面甜心苦,給選的張世子樣樣都不錯,就是心裡有人,戀慕著家道中落的表妹,娶妻一年誕下嫡子,就立即抬表妹進門,自此愛侶情深,生兒育女。

  傅氏的日子過得苦,婆母丈夫優待表妹,夫妻同室少有行房,青春年少的她如同守活寡,偏大面上挑不出錯,她也無法豁出去和父親哭訴。

  其實和父親哭訴也沒用,男人只能出面管大事,張家寵妾不滅妻,愛庶子但沒苛待嫡子,一切都能用規矩圓回來。最後總會歸到嫡母孟氏手裡溝通的。

  傅氏打落牙齒和血吞,苦苦煎熬已數年。

  衛詡只靜靜旁觀,他也沒有其他事做,那一點點興趣還未消失,他就繼續安靜看著。

  但很快他發現,他的母親和姐姐並沒忘記他。

  青姨娘在相國寺給他燃了一盞長明燈,從四歲開始,即使被孟氏打壓得捉襟見肘的年月,她都從不吝嗇於多多添置香油。

  日常跪經,祈禱他的平安。

  傅氏也是。

  二月初六,傅氏特地回的娘家,衛詡這才知道,原來今天是他的生辰。

  桌子上放了三套碗筷,青姨娘親自下廚,每樣菜都往空座位置添一些,又盛了一碗湯,二人道:「瑞哥今兒又長一歲了。」

  衛詡突然想起來,他的乳名就是瑞兒。

  青姨娘和傅氏努力笑著,目泛淚光,後又忍不住失聲痛哭。這簡單的生日宴,再次和著淚吞了下來。

  平海侯府是沒有庶長子的,二人屏退下僕,不敢聲張,抱頭痛哭後,母女相扶進了內間抹臉上妝。

  衛詡第一次現身,不過他沒出現在青姨娘母女面前,他無聲在外間立了片刻,靜靜注視了那二個盛滿湯菜的青瓷小碗。

  許久,他端起小湯碗,啜了一口。

  冷冷的,有點鹹。

  摸了摸心臟位置,忽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只他不懂。

  衛詡的血本來是冷的,慢慢的,似乎有了一點點溫度,他思維活躍了一些,蒼白的日子好像也有了點滋味,這種變化他有感覺,不過還是不懂。

  不過不懂歸不懂,他卻繼續待著,一半時間待在平海侯府,一半時間待在威遠伯府。

  後來,他殺了張世子的那表妹愛妾。

  這表妹懷孕安分幾月,誰知小產了,她索性栽在傅氏頭上,傅氏好大一場冤屈,雖有娘家撐腰,但夫妻終究不歡而散,她人後痛泣。

  衛詡其人,自己生死都不在意,更何況一個外人?他想殺就殺了。不過動手前他想了想,給製造了意外,並造成一個表妹回娘家卻私會情郎的場景。

  張世子大受打擊,傅氏也是個機靈的,趁虛而入,百般撫慰,又盡心照顧表妹遺下的孩子,說,這好歹是夫君血脈。

  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傅氏的日子終於開始順心了,張世子終於發現了她的好,夫妻漸漸融洽,次年還再度有孕,誕下一子。

  傅氏幸福生活開始,後威遠伯病逝,張世子承爵,她生的嫡長子受封為世子。

  閨女外孫地位大漲,青姨娘的日子也跟著好過了起來,僕役恭敬有禮了許多,孟氏一貫賢名,也不好加大打壓力度。

  衛詡覺得很舒坦,難得心情不錯。

  他又留了三個月,就回去了。

  之後,他每年悄悄來一次,從不露面,就這麼無聲在暗處看著。

  他不恨傅家,確切點說應是無感,不喜不怒,不恨不悲,唯一讓他有情緒波動的,只青姨娘,傅氏及她的兒女。

  嗯,沒錯,傅氏又生了一個小女兒了。

  此時衛詡覺得,其實小孩子也不算惹人厭煩,當然,如果不哭鬧的話那就更好了。

  他留的時間有時長點,兩三個月,有時短點,一兩個月,不過他從未打算現身相認。

  清冷如衛詡,在這念頭一閃而逝的時候,竟生出一絲怯意,他不知道為什麼,但這種奇怪的感覺讓人不適應,他匆匆離開了。

  但誰知,這一走,就是永別。

  次年衛詡準時又來,他來的日子其實是他生辰前夕,可惜這一次他沒看見三套碗筷,等待他的是大門緊鎖貼上封條,內裡空空如也的平海侯府和威遠伯府。

  傅皇后母子慘遭大難,皇太子及傅氏所有黨羽隨之傾覆。

  作為風暴中心,傅氏男丁俱已斬首,女眷幼童判流放西南,正等待上路;親近如威遠伯府,同批處決。

  衛詡立即潛入羈押流犯的大獄,然很可惜,青姨娘傅氏及三個外甥子女,都死了。

  大獄陰寒,身嬌體弱的昔日貴人根本受不住,沒醫沒藥,不等流放日子定下,屍體一批一批地抬出來。

  傅氏一對幼子幼女最先死的,病夭,她悲泣摟著孩子的不願意鬆手,被獄卒一腳踹中心窩上飛出去,磕到後腦當場咽了氣。長子衝上來保護母親,獄卒刀刃一翻,當場撞死。

  青姨娘就在隔壁牢房,悲痛欲絕,萬念俱灰,自殺身亡。

  就在衛詡抵達京城的前一天。

  忘了說,是因為安王的批示,所有流犯才被遷移到這座舊牢的,否則傅氏一對幼子女不會加重病情。

  否則只要晚一天,衛詡趕到了,大獄守衛再嚴密,他也必能將人救出。

  最後,他亂葬崗,找了青姨娘等人的屍首。

  ……

  「她們都死了。」

  獵獵山風,衛詡居高而立,他首次褪去清冷的神色,目中厲光驟放,一探手,準確無誤抓住安王衣領,將其提到面前。

  他吐字如冰:「你害了她們的命。」

  找到屍首確定死訊後,他的心彷彿被人挖走了一塊,空蕩蕩的。

  淅淅瀝瀝的冷雨,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陡然爆發,他痛極,比當年垂死掙扎痛多了,後者乃肉體的上的痛,而此刻,痛楚直入心肺,穿透骨髓。

  衛詡安置了幾人的屍身,立即折返洛京,當時新帝甫登基,正處於權力交接之際,各種事情尚在收尾當中。

  穿梭各家新貴權臣府邸,他很容易拼湊出事情的真相。

  新帝,安王。

  一個主導這場災厄,一個推波助瀾,且直接導致青姨娘等人的死亡。

  皇帝身邊有隱衛,衛詡硬闖不得,不過可先從安王處著手。

  忘了說,這安王是個不安分的,已經拜訪過他好幾次了。

  衛詡那義父,人前還是個名士,他「去世」後,義子衛詡同樣出眾孤高,於是,這名號也被他繼承下來了。

  安王拜訪了他好幾次,衛詡見都不見,對方不死心,折返封地時又來了一次。

  衛詡一直跟著安王,這回他答應了。

  他和安王一見如故,成為至交好友,最後,他應邀出山至踺嘉。

  「本來,我打算輔助你得了這天下的。」

  先借安王的手解決皇帝,而後,在安王登基的前一天,將其殺死。

  終於要得到夢寐以求的東西了,突兀失之交臂,會比一開始就碰不到要更痛苦萬分吧?

  傅氏就是這樣,她好不容易才露出歡喜幸福的笑容,還來不及細細品味,一切戛然而止。

  青姨娘也是。

  「你,你!」

  安王驚怒交加,正要恨叱,卻見衛詡伸出另一隻手,覆在他左臂關節,倏地一收。

  「啊啊啊!!」

  鐵鉗子般的手,千鈞力道,「哢嚓」一清脆骨折聲起,衛詡竟生生將他肩骨捏折粉碎,這一刻的劇痛觸達靈魂,安王陡仰首慘呼。

  「後來,齊王出現了。」

  衛詡冷冷看著:「你不及齊王,多矣。」

  他此時,已深入安王陣營。他發現,皇帝其實並不在意女眷們的生死的,當時他忙著處理其他,是安王強調需迅速斬草除根,才徹底將青姨娘等人推向死地。

  衛詡的目的,並非得輔助安王得天下才能實現。多出了一個齊王,過程會更跌宕起伏,生動有趣。於是,他調整了計劃,皇帝就交給齊王了,他專注安王。

  殺人不過頭點地,怎可讓其輕易死去?

  「狗賊!私生之子,齷齪鼠輩!!」

  幾次絕望,幾次絕處逢生,兩度攀上巔峰,安王一次次從高處墜落。他失去了王妃兒女,親信心腹,和所有兵馬,最後只剩下自己一人,被始作俑者捏在掌中。

  滿腔怒恨幾欲沖體而出,他目光怨毒,面容扭曲幾欲噬人,「你們都該死!!你……啊!!」

  衛詡冷冷一笑,雙手疾如閃電,「哢嚓」「哢嚓」連續脆響,他竟將安王身體所有關節盡數捏碎。

  他手一鬆,「砰」一聲重響,安王墜地。

  昔日傲視一方的雄主,如今汗濕重衫,抽搐地癱軟在地。安王無法再動,甚至痛得出了不聲,只他一雙眼睛死死瞪著衛詡,怨毒至極。

  「啊啊啊!!」

  衛詡伸出二指,倏地一探,安王慘呼,雙目竟被生生挖出。

  微微一偏頭,衛詡已聽見漸近的馬蹄聲,他眉目一冷,勾起長刀手一揮,一道寒芒疾閃,安王慘叫聲戛然而止。

  他的頭顱咕嚕嚕滾到傅沛腳邊,空洞洞血淋淋的眼眶正正對著後者,早嚇得縮成一團的傅沛當即短促驚呼一聲,彈跳而起。

  他落在衛詡手裡。

  衛詡臉頰前襟濺了鮮血點點,淩厲的眉眼,殷紅的血跡,一身玄黑仿若修羅,捏著傅沛的脖頸,冷冷打量著他。

  他對生父傅竣都無感,何況這個嫡出弟弟?之所以格外關注,全因有一日聽青姨娘說起府裡嫡子優秀,喃喃道,若她的瑞哥,能有一半她就心滿意足了。

  孟氏一再若明若暗打壓青姨娘,衛詡曾想過解決了她,但那時的他已明白了許多人情世故,孟氏死了傅竣會續弦,有傅皇后母子在,甚至娶個郡主翁主也不奇怪。

  青姨娘的日子很可能會更難過。

  傅竣更不能死,他是姐姐傅氏的最大靠山。

  孟氏,毒婦,衛詡目光轉暗,垂目看著臉色青白瑟瑟發抖的傅沛,冷嗤一聲:「傅氏嫡子。」

  他此刻已無多少欣賞傅沛狼狽姿態的心思,馬蹄聲越逼越緊,他正要順手解決傅沛,忽「咻」一聲破空之音襲來,他耳朵一動,腳尖一點旋身而起,穩穩落在懸崖邊緣一巨石頂端。

  遠遠的,魏景一踏馬鐙,一掠而上。

  他擰眉,此人雖送信,但卻遠說不上什麼蟄伏為明,行事詭異至極,他躍起之時,已喝道:「箭陣,準備!」

  衛詡倏地抬頭。

  是齊王!

  他終於來了。

  衛詡本想和魏景一戰。

  當世唯一讓他覺得是對手的,他只遇上一個齊王。

  戰意高昂。

  兩虎相爭必有一死一重傷?他不在意生死,一戰暢快淋漓,更合他意。

  山風獵獵,衛詡玄色衣擺翻飛,他正要縱身迎上。

  忽耳邊突然響起一道聲音,「希望他好好活著。」

  青姨娘的,傅氏的,二人在生辰席上雙手合十,目中帶淚。

  心猛地被蟄了一下。

  衛詡呼吸一窒,倏地他把傅沛一扔,擋住魏景來路,一轉身,往懸崖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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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1: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二章

  傅沛迎面撞來,魏景不得不手一抄先將人接住,順手一放,他腳尖一點掠至懸崖邊。

  不過耽擱半息,然如魏景衛詡般的高手,半息時間,已相距甚遠。

  陡崖垂直向下,不高也不矮,目力所及能隱隱看見崖底。衛詡正是在奇峰峻嶺間長大的,穿山過林如履平地,就這麼一會功夫,他腳尖輕點峭壁上微凸的岩石和稀疏的橫生小樹,又借著手裡那條蟒皮長鞭,瞬息已躍下十數丈。

  他長鞭靈活轉換目標間,順手將先前纏住的小樹拔折,稀疏的支撐點一去,路徑更險之又險,讓魏景就算想追,也及不上他的速度。

  魏景並沒有以身犯險的必要。

  他垂眸眉心一蹙,衛詡回首看了他一眼。

  一道銳如冷電,一道清淡漠然,目光一觸即分,衛詡回頭,玄黑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淺淡的雲霧之間。

  「主公,可要搜山?」

  韓熙後腳趕上,眺一眼陡崖,忙問。

  魏景搖了搖頭:「不必。」

  衛詡這身手,尋常兵卒是搜不到的,無需白費功夫。

  此人,只能暫擱下。

  魏景收回視線,冷冷瞥一眼安王死狀淒慘的無頭屍身。

  安王頭顱已不在,衛詡縱身而下的時候,長鞭順勢一甩,將他的頭顱拿在手裡。

  大概是想祭奠什麼人。

  衛詡是什麼內情,魏景暫不清楚,反正離不開仇恨,他已猜到對方為何反復相救安王,又一再將其推進深淵。

  「來人,將此賊挫骨揚灰。」

  未能手刃死仇,魏景並不暢快,冰冷含戾的命令,讓癱軟在地的傅沛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魏景餘光見了,不禁眉心微蹙。

  傅沛快十四歲了,瘦骨伶仃看著也就十一二,臉色青白泛黃,他倒是知道自己已獲救,眸中有希冀有喜意,但更多卻是怯懼,數年不見天日的牢獄生涯已徹底磨滅他的膽氣。

  魏景看了他一眼,他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魏景眉心皺得更緊。

  對於傅沛,他感情複雜,一方面欣喜舅舅好歹存下一絲血脈,不至於斷子絕孫;但另一方面,他痛恨孟氏傅芸。

  孟氏和傅芸的所作所為,已將他某些情感消磨殆盡,看見傅沛,他無法避免想起其母姐。

  親近,已再親近不起來,但魏景對舅舅的情誼確是不減半分。

  「將人帶回去。」

  原本不瞭解,又落於敵手多年,也不知長成什麼模樣,還能不能掰回來?

  先觀察著吧,單純懦弱的話,就算看在舅舅的面子上,他也會妥善安置。

  黃河畔的大戰大概差不多,魏景還有很多事要處置,他沉默片刻,先行作罷。

  ……

  黃河南岸的大戰確實已進入尾聲了,數員大將連同「安王」陸續戰死,盟軍徹底崩潰,殘存兵卒大亂各自逃命去了,不能逃的,俱扔下兵刃束手投降。

  魏景令,收繳降卒,打掃戰場。

  令下,戰場立即動了起來,他跨於馬上環視一圈,視線投往黃河之北。

  暮色籠罩,借著夕陽最後一縷餘暉,黃河北岸黑幢幢的長長一線。

  千里河北。

  正北顧,忽一陣馬蹄聲「噠噠」,親兵杜庸打馬而來,「主公,夫人來信!」

  魏景心緒迅速從軍務抽離,接過信箋啟封一看,原來邵箐攜女和寇玄等人往北推進,已出關至高平。

  他一喜。

  河北他不急,盟軍已徹底擊潰,大局已定,並冀二州不過他掌中之物。

  現有些空隙,正好先回去探看妻女。

  ……

  己方大捷,徹底擊潰盟軍,盡殲盟軍諸首腦,豫兗徐並冀五州,已是魏景囊中之物。

  不單單是南北大戰,天下大局,也基本奠定。

  在接到捷報的那一刻,邵箐熱淚盈眶。

  五年多了,一路走來,太多太多的艱辛險阻,今日終於算蹚過來了。

  耳邊是眾人爆出的歡呼聲,她抹了抹眼角淚花,露出笑臉。

  心潮激蕩,歡呼雀躍,不過興奮過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

  頭一個,就是崞嶺一帶。

  火牛陣雖援救及時,但傷亡的流民依舊很多。還有盤水南堤,被掘的口子雖不大,但得儘快補牢。夏訊河水暴漲,否則會有再決和大決的危險。

  邵箐一行趕赴距崞嶺最近的高平城,組織修補大堤的人手,救治並安置附近大批的流民。

  魏景飛馬而歸。

  途徑崞嶺,處理已進入尾聲,當日挖起的深坑長溝已經填回去了,不幸身死的流民和牛屍都已掩埋,徒遺焦黑處處。

  這地兒還有不少流民,接受安排一起處理現場的,還有圍著大墳悲聲痛哭的。

  聽得馬蹄聲疾疾,回頭一看,只見一行驃騎正急奔而來。

  馬將健兒甲胄整齊,人數不多,氣勢磅礡。黑甲精兵緊緊簇擁當先一騎,首騎一年輕銀甲將軍,英偉矯健,威儀赫赫。

  「此乃齊王殿下!」

  不知何人高呼一聲。

  眾人又驚又喜,齊王殿下仁厚,火牛陣救他們於旦夕,又填補堤壩,救治傷者,安置流民。

  「謝齊王殿下大恩大德!」

  尋常民眾也不懂太多慷慨之詞,激動之下伏拜一片,淩亂卻眾口一詞,「謝殿下大恩大德!」

  高呼聲回蕩在山壁之間,魏景頷首致意。

  他心情更加輕快,對妻女思念如熾,連連打馬,快速穿過崞嶺,往高平城而去。

  邵箐早已接訊了,她同樣掛念他,坐不住,把姁兒交給孫氏帶著,她趕去城頭等著。

  這邊翹首以待,那邊魏景已遙遙望見高平城。

  遠遠一線塵土揚起,邵箐眯眼看清,大喜,正急急繞下。那邊魏景飛速抵達,翻身下馬,衝上城頭。

  「夫君!」

  「阿箐!」

  心潮激蕩,許久未見,她不顧他滿身塵土,他也不顧眾目睽睽,夫妻緊緊擁抱在一起。

  冰冷堅硬的鐵甲,硌得人臉生疼,有血腥味,有塵土的氣息,還有大汗淋漓熱意。

  大夏天這般捂著,要餿的吧?

  她卻笑得很甜,緊緊摟著他,深深嗅著他鮮活的氣息,心臟強而有力的搏動,就在她臉側。

  夫妻倆沒忘記這是外頭,情難自禁摟了一會,分開,二人一垂頭,一仰首,眼也不眨凝視對方。

  她笑靨如花。

  他喜盈於色。

  邵箐掏出絲帕,細心給他揩乾淨臉上的汗水和塵土,又高興又心疼,「趕這麼急做什麼?晚一些也是無妨的。」

  魏景笑而不語,問:「姁兒呢?」

  「小丫頭睡覺呢,我娘帶著她。」

  都到地方了,魏景想想也不急著回去看閨女,他記掛女兒不假,但夫妻獨自相處也難得。

  高平城背靠雲翼山,面向東部平原,此際晚霞漫天,高居城頭俯瞰平原,天高地闊,心胸舒展,他索性攜了妻子的手,緩步行至城垛之前。

  城外熙熙攘攘,或坐或站了一大片流民,一直蔓延到數里開外。

  高平城城池不大,但需要安置的流民卻很多,尚不斷有得訊的流民陸續趕來,無奈只能緊著傷者,其餘的,暫安排在城外先行落腳。

  「暫時安置著,先登記造冊,待重新丈量土地,核對了魚鱗冊,再分田到戶,應還能趕上一造秋耕。」

  夫妻親昵攜手,竊竊私語,邵箐見魏景環視城下流民,就順口說了接下來的公務安排。

  魏景頷首:「先後有序,忙不生亂。」

  提前分土地,會給後續工作帶來很多麻煩,流民再堅持一下,接下來才能有條不紊。

  邵箐笑道:「是呢。」

  其實底下流民並不覺得苦,相反他們興高采烈,個個歡欣鼓舞。

  是的,飽受黃河大決之苦,還有多年戰亂波及的豫兗二州百姓,終於迎來安定的曙光了。

  在不久的將來,時不時小範圍爆發的瘟疫會最終消失。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黃河大堤也會重新加固,這塊土地將會重新煥發生機。

  「嗯,這黃河大堤確實該重新修築,黃河不馴,當以寬河滯沙之策治之。」

  說起寬河滯沙,不免想起前太子,魏景胞兄為黃河殫精竭力多年,最終功虧一簣於魏顯之手。

  他抿了抿唇。

  忽憶起一次兄弟對話,他返回北疆,而兄長出洛京親察看河堤,二人同路一段。

  當時兄弟看罷大堤,並肩而立,兄長隔江望了河北,又環視身後,笑道:「愚兄無長志,惟願吏治清明,黎民安居。」

  清朗男聲猶在耳邊,惜如今物是人非。

  魏景有些難受。

  「可以的,皇兄雖不在了,然他此志長存,你可以替他延續下去。」

  邵箐已經聽聞了火牛陣前之事了,魏景創傷漸癒,他終是走出來了。

  她滿腔欣喜。

  邵箐執起他的手,柔聲說:「此亦是你之志,不是嗎?」

  是的。

  這是兄弟二人之志。

  魏景忽又憶起舊日豪情壯志,先攘外,再安內,平大江南北之亂,救贖黎民於水深火熱。

  他笑道:「好!」

  久違的記憶,巨變初起之際,魏景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還有想起往日之志,並決心繼續為之努力。

  他輕撫妻子的臉,「謝謝你,阿箐。」

  因為有了她。

  往昔種種,恍如昨日,他眼眶微微發熱,將她擁進懷中,輕輕一吻,落在她的髮頂。

  「謝什麼呢?」

  她蹭了蹭他的胸膛,仰臉看他,俏皮眨了眨眼,「你不是說了,咱們可不許說謝謝麼?」

  邵箐快活地笑著:「我高興著呢。」

  終於大勝了,提心吊膽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

  她撫了撫他臉,一身甲胄的魏景英武不凡,但她寧願不看他披甲的樣子。

  「嗯。」

  魏景捉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很快就結束。」

  是的,很快就要結束了。

  豫兗徐已在他腳下,並冀隨時可取,方才接訊,幽州甘元遣使,欲投。

  魏景擁著妻子,輕輕拍著她的背,抬目眺向西方。

  南北天下,只差一處。

  司州。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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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1: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

  顯德四年,魏顯登基稱帝的第五個年頭。

  令他心膽俱裂的一年。

  正旦朝賀的餘音仍在,洛京接報,逆王魏景率軍突襲南屏關,成功破開豫州防線。

  五十萬大軍北伐。

  與朝廷對戰長達數年的濟王王吉調轉馬頭,終於徹底放棄了司州,只魏顯卻未曾有半絲輕鬆。

  在君臣屏息以待之下,逆王擊潰徐州楨泉聯軍,濟王王吉大敗。

  逆王取豫州四郡。

  魏顯大駭,就怕魏景轉頭攻伐司州,連連聖旨下,將能挪動的兵力都押往東境。

  然還不等他的兵馬調遣到位,北方十七諸侯已結成聯盟,八十萬盟軍洶洶南下。

  天子尊嚴,魏顯自然不可能和叛軍聯手的,但是這場南北大戰,他無比希望,盟軍大勝。

  原因無他,兩害相權取其輕。

  盟軍勝了,他還能咬牙繼續堅持。

  反之,一但魏景大勝,大楚江山九成將落入他手,位於關中的司州,正如甕中之鼈,圄中困獸。

  然最終他還是失望了。

  魏景大獲全勝,殺王吉,滅周洪安王,徹底擊潰盟軍。

  六月,魏景率大軍北渡黃河,取冀並二州,幽州甘元降之。

  之後,大軍並未分駐各地,而是聚於豫兗。

  休整月餘。

  八月初一,魏景率七十萬大軍,攻伐司州。

  ……

  四更時分,魏景整裝。

  燭火瑩瑩,邵箐替他一一扣上麒麟紋鎖扣,魏景一身銀甲,英姿勃發。

  她退後一步。

  希望,這是她最後一次為他披甲。

  旗開得勝,自此再無戰事。

  「等我。」

  魏景上前一步,俯身親吻她的眉心。

  「好。」

  姁兒也被抱過來了,撅著嘴朦朦朧朧一陣的小丫頭終於清醒了,「哈哈娘!爹~」

  小丫頭倒騰著兩條小短腿,小炮彈一般衝過來,魏景俯身,一把抱起她。

  這一個多月來,父女倆混得很熟悉了,姁兒摟著父親的脖子挨挨蹭蹭,又好奇伸手摳了摳父親的甲胄。

  「咦?」

  魏景抬手撫了撫閨女翹起的軟髮,親了親她,「你在家,要聽阿娘的話,可曉得了?」

  「嗯嗯。」

  白白嫩嫩的小女娃娃重重點頭,憨態可掬。魏景微笑,此戰之後,他將不需再和家人分離。

  緊緊擁了擁懷裡這一大一小,他將女兒交到妻子懷裡,轉身大步離開。

  軍靴一下下落地,沉重而有力,出了暖融融的院舍,魏景面上柔情盡褪,眉目冷硬。

  翻身上馬,他瞥向西方。

  沉沉的目光,如同漆黑的夜。

  五年了,他終於要手刃仇人!

  ……

  齊王魏景,率七十萬大軍揮師西進,猛扣汜水關,兵鋒直指洛京。

  此戰撼動了龜縮司州的整個大楚朝廷。

  魏顯慌忙調兵遣將,全力壓上西境。

  汜水關南連嵩山,北瀕黃河,崇山峻嶺,天險自成,卻乃東境進軍司州的必爭之地。

  關隘雄峻且險,易守難攻,但奈何魏景悍軍來勢洶洶,氣勢如虹,鏖戰一月,這座號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東部第一雄關,被徹底攻陷。

  魏景揮軍,長驅直入。

  拿下了汜水關,餘下的小關隘小阻滯,他已視而不見,六日後,七十萬大軍兵臨洛京城下。

  古樸巍峨的城牆如黑龍,伏地往兩邊蜿蜒而去,這座雄偉且氣勢磅礡的城池,見證了大楚王朝三百年的起伏浮沉。

  魏景眸色沉沉,冷冷環視一圈,視線落在兵卒林立嚴陣以待的洛京城頭上。

  「唰」一聲。

  他緩緩抽出佩劍,直指前方,「將士們聽令!」

  「全力攻城!」

  ……

  黑壓壓的齊軍陳於四野,連天接地般望之不絕,「咚咚咚」的牛皮大鼓敲響,一下下彷彿擊打在人的心坎上,一聲吶喊陡然炸響,海潮般的齊軍洶洶奔湧而來。

  火箭、桐油、滾石、檑木,殺之不盡從雲梯攀上的齊兵,硝煙滾滾籠罩整個洛京城,「轟轟轟」一下接一下的巨木重重撞擊在城門上,沉重的悶響直達皇宮。

  「陛下,陛下!」

  滿朝文武驚慌失措,太尉詹權徹底失去往日鎮定,惶惶道:「陛下,這,這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慢了半拍,魏顯鈍鈍的腦子才接收到這句話,他渾身顫慄,「如何是好?」

  「汝等食君之祿,為國之柱石,當為朕分憂,如今竟是要問朕如何是好?!」

  魏顯青筋暴突,面目猙獰:「朕要汝等何用?!」

  有人靈光一現:「那東平侯,齊王妃之父?」

  「對,對對!」

  如同將要溺斃之人,抓獲一個疑似浮木的物事,詹權連聲應是,讓立即將邵賀等人押上城頭,讓齊軍停止進攻。

  魏顯一頭一臉的冷汗,他捏緊龍椅的扶手,重重喘了幾口氣。

  事實證明,邵賀等人全無作用,魏景若在意這些人,早如孫氏邵柏般營救出去了,何須等到現今?

  喊話如泥牛入海,齊軍攻勢反而更猛烈了幾分。

  消息傳回崇德殿,偌大的宮室死寂一片,須臾,上首傳來一聲竭嘶底裡的嘶吼。

  「滾!都給朕滾出去!!」

  「劈裡啪啦」香爐紙鎮等物雨點般擲過來,諸臣工抱頭鼠竄,瞬間奔出一乾二淨。

  「蹬蹬蹬」急促的腳步聲接近,「皇兒,皇兒,逆王要攻進洛京了嗎?」

  是馮太后。

  昔日一朝登巔,最雍容華貴的優雅婦人,如今鬢散釵亂,滿臉驚惶,所有從容不迫已不見影蹤,眼角細紋叢生,老態畢現。

  她顫抖著,緊緊抓著她兒子的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母,母后……」

  魏顯死死回握母親的手。

  「陛下。」

  空蕩蕩大殿突然出現兩個人,隱衛石圖石紀單膝下跪:「卑下等護陛下移駕?」

  移駕?

  說得好聽,其實就是暗遁,逃命。

  魏顯大怒:「朕不走!朕乃天子!!」

  「朕乃先帝親封太子,傳皇帝之位!」

  他死死坐著底下這張髹金九龍大椅,這個大楚傳承了三百年的至尊之位,他夢寐以求,忍辱負重二十餘年才登上的位置。

  這龍椅,這大楚朝,都是他的!

  「朕乃天子。」

  他喃喃地道。

  可是,可是逆王已兵臨城下,他這大楚皇帝之位,還能繼續穩坐嗎?

  一種無邊的絕望恐慌搠獲了他心臟,從心臟至骨髓,乃至四肢百骸,他不可抑制地哆嗦起來。

  他死死攢住髹金九龍大椅的扶手。

  石圖石紀閉口不言,無聲立在一邊,安靜垂眸。

  其實,如今齊軍圍城,水泄不通,他們也沒有把握將皇帝安全救出。

  既如此,那便罷。

  從朝陽初升,到日暮西斜,鮮血撒遍洛京城頭,硝煙滾滾,最後「轟」一聲重重的轟鳴,洛京南門,被猛地撞開。

  喊殺聲震天,潮水般地齊軍洶湧而入。

  洛京城破。

  魏景下顎繃緊,冷冷看了大敞的城門片刻,倏地揚鞭,打馬而入。

  馬蹄聲重重敲擊在青石板地面上,他一馬當先,張雍陳琦范亞等將緊緊簇擁,沿著通天直街,直逼巍峨雄偉的大楚皇宮。

  這座紅牆金瓦的金闕宮殿,已久違。昔日,他滿身鮮血而出;今日,他的胯下戰馬的鐵蹄,將毫不留情將其擊破,從容而入。

  皇宮的禁衛軍,並沒能支撐多久,不過一個時辰,宮門告破。

  踏著夕陽的餘暉,魏景打馬一步步而入。

  熟悉的宮殿,熟悉的斜陽,如血一般渲染紅了漢白玉的雕欄和地面。

  魏景舉目,久久注視中宮方向,還有東宮,最後他的目光移到眼前的崇德殿。

  一抹冰冷的笑,他抬手,「箭陣!」

  裡三層外三層的弓弩手,「咻咻」箭矢如疾雨,紮得如同刺蝟一般的赤紅宮門終支撐不住,「轟」一聲重重倒下。

  這一瞬,魏景拉弓搭箭,眯眼對準內裡的石圖石紀,三道銀芒如閃電,瞬息已至。

  同時放箭的,還有張雍范亞等人。

  強箭如雨,石圖石紀猛一把推開高坐在髹金九龍大椅上的魏顯馮太后,躲閃不及,「噗」一聲悶響,石圖被魏景之箭正中咽喉,登時氣絕。

  石紀肩膀大腿中箭動作一滯,勉強撥開一波箭雨,被魏景第二次箭矢正中腹部,他閉了閉目,瞬間被紮成馬蜂窩,撲倒在地。

  箭雨倏地停下。

  魏景翻身下馬,「鏘」一聲拔出腰間佩劍。

  鋒利的箭刃閃著寒芒,他一步接著一步,踏上九龍階梯,踏入崇德殿。

  「嗒」「嗒」「嗒」,軍靴落在光滑的金磚金磚上,清晰響徹整個大殿。

  早沒了燃燭的宮人,暗沉沉的偌大宮殿,一個高大身影的逆光而來。他一身銀甲血跡斑斑,手中劍刃寒光閃動,殺氣凜然,如同地獄修羅。

  魏顯飛快爬起來,重新攀上上首那張九龍大椅,他居高臨下,怒斥:「逆賊,汝枉為魏氏子孫!竟敢犯上作亂,大逆不道!!」

  詰問響徹整個崇德殿,但當魏景終於出現他面前時,那股瘋狂的膽氣卻頃刻泄去,他篩糠般抖著,死死抓住龍椅的扶手。

  魏景冷冷一笑。

  魏顯冕冠都是歪的,方才跌坐在地時碰歪的,只是他全然不知,死死地巴著那張髹金九龍大椅,「朕乃天子,朕乃大楚之主。」

  大楚天子?

  魏景冷嗤一聲。

  大步上前,長劍一揮,力有千鈞,毫不猶豫將那張傳承已數百年,代表大楚朝國祚連綿的髹金九龍大椅一劍劈成兩半。

  「轟」地一聲巨響,同時響起的魏顯恐懼的驚叫,「啊啊啊!!」

  他以為魏景要一劍劈斷他的脖頸,然魏景怎會讓血海仇敵這般輕易死去?

  他目中有嗜血之色,探手一把抓住魏顯玄黑龍袍的衣領,森森一笑。

  「我曾立誓,必將你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以祭奠我母后皇兄在天之靈。」

  「啊啊啊!!」

  馮太后撿起一柄長刀,倏地爬起狠狠朝魏景衝來。

  魏景眉峰不動,直接一腳踹中馮太后心窩。後者慘叫一聲倒飛出去,狠狠撞上金柱,唇角溢出一絲鮮血,再也動憚不得。

  魏景側頭,目光冰冷:「汝賤婢,當一同剮之!」

  魏顯拼命掙扎,短促一聲痛呼,輕易被制住。魏景冷冷掐住他的脖子,扔下長劍,「唰」一聲輕響,從靴側抽出一柄薄匕。

  「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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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深秋夜寒。

  洛京城內的騷動已漸漸平息,執熊熊火杖的衛兵自九龍階梯之下,一路整齊蔓延至宮門之外。

  濃濃血腥充斥,魏景自崇德殿而出,顏面甲胄點點猩紅,眉目間尚存赤色。

  他立於高高的漢白玉台基上,冷冷掠過彎月孤星。

  還匕入鞘,他翻身上馬,直奔京郊皇陵。

  還有一個始作俑者,安眠在偌大奢華的地宮之中。

  昌陵,中平帝陵寢。

  魏景暴力破開昌陵地宮石門,先將母后棺槨請出,冷冷盯著棺床最中央那朱紅色的巨大棺槨,「開棺。」

  「將此賊挫骨揚灰!」

  魏景猶自不解恨,命焚昌陵。

  漆黑的夜裡,昌陵赤焰沖天,寶城、明樓、棱恩殿,還有地宮等等,徹底陷入一片火海。

  火光熊熊,夜風凜冽,魏景冷冷看著,須臾他翻身上馬,直奔西郊。

  洛京西郊三十餘里,一處無名土丘之後,一個簡單的石碑,粗糙簡陋,埋葬了魏景胞兄前太子魏璋,及昔日東宮一眾內眷。

  風蕭蕭,草木枯黃,魏景輕撫石碑,低聲道:「皇兄,我來接你了。」

  我來遲了,讓你受了這許多委屈。

  他親自動手,一起起出棺槨,同傅皇后一起,扶回洛京皇宮之西的安奉殿。

  他欲重建新造陵寢,在新陵建成之前,母兄就暫且安置在此殿。

  傅皇后的棺槨還好,魏璋遭遇過一次暴力起陵,棺槨上坑坑窪窪,傷痕累累。

  魏景一一撫過這麼疤痕,喉結重重滾動幾下,半晌,才啞聲道:「母后,皇兄,今日我終是復得大仇了。」

  他跪於兩棺之前,重重叩首,一滴淚,無聲落在冰涼的方磚上。

  他久久不起。

  直到一輕盈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邵箐一身素色青衣,輕輕進了殿門,魏景這才聞聲回頭。

  「夫君?」

  邵箐將懷裡的姁兒放下,捧著斗篷上前,一摸他的手,冰冰涼涼的,她忙抖開斗篷給他披上。

  他眼眶紅紅的,她心疼極了,撫了撫,只又無法。

  邵箐也跪下,恭敬叩首,又輕喚:「姁兒,來,給皇祖母和伯父磕個頭。」

  姁兒十分乖巧,順從母親的指點跪下,不過她人小,跪得歪歪扭扭的,給她的祖母和伯父磕了頭,嘟嘟囔囔跟著母親學。

  「珠母!」

  「伯,父!」

  姁兒仰臉看母親,邵箐摸了摸閨女的髮頂,誇了誇她,轉身握住魏景的手,柔聲道:「夫君節哀,母后皇兄在天之靈,必也是極欣慰的。」

  她滿目柔情,掌心溫度沿著手背而上,驅散深秋寒意,心臟鈍鈍的疼痛終於緩和下來了,他好過了很多。

  「好。」

  他用力回握她手。

  「我們回去吧。」

  妻子嬌弱,女兒幼小,陳棺之處終究陰寒,魏景並不敢多待,攜妻女與母兄說了一陣子話,他遂先行離去。

  此際早天光大放,豔陽當空,和煦的日光投在安奉殿前的漢白玉石階上,驅走沁體寒意。

  魏景一手抱著女兒,一手牽著妻子,最後回頭看了殿內一眼,舉步而下。

  ……

  十一月,魏景將於洛京登基稱帝,擬定國號齊,年號建元。

  邵箐沒忘記她第一次進洛京時的心情,忐忑不安,努力鎮定,一遇變故登時坐立不安。

  數年後再一次踏足,她成了洛京城的新主人,這個天下的新主人。

  百感交集,最後餘下歡欣,終於要安定下來了。

  魏景目帶疼惜;「對。」

  再不用委屈她了。

  夫妻相視一笑,攜手去試剛趕製而出的新禮服。

  這一個多月來都很忙,忙著戰後諸事,軍務政務,以及十一月的登基大典。

  上至魏景邵箐,下至季桓張雍戴光等等,個個忙得不可開交,恨不得把一個時辰掰開兩半用。

  忙忙碌碌近兩月,終於鬆動一些了,不過夫妻倆還得試朝服大禮服等等,還是忙。

  魏景一身玄黑纁紅滾邊十二章冕服,長眉入鬢,目光銳利,寬肩窄腰極之英偉,看得邵箐雙目亮晶晶的,視線都移不開。

  他心中歡喜又自得,妻子仰慕的目光比什麼都更受用,輕咳兩聲,他踱了兩步,回身問:「阿箐,你看著衣裳可曾合身?」

  邵箐點頭如搗蒜,太合身了,身高體長,腰板挺直,這男人一舉手一投足,自有說不出的威儀氣度。

  「我夫君長得真好看。」

  她摟著他的腰,如此撒嬌道。

  魏景唇角翹了翹,連忙壓下,話說這好看不是說女人的嗎?男人也能用?

  他想了想,應是能的,也沒那本聖賢書說不能。

  兩條臂膀像自有意識地,已伸手摟住她,魏景心花怒放之餘,不忘親了親妻子,「我阿箐也好看。」

  他強調:「比我好看。」

  邵箐吃吃笑著,魏景不禁也笑,二人額頭貼額頭,切切私語幾句,他拉她至鏡臺前坐下。

  魏景試了朝服,很合適,該她了。

  本來,邵箐不用這麼急的,因為歷朝歷代,封后大典都在登基大典之後。

  只魏景卻表示,要一同舉行。

  沒錯,是同時。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魏景說一不二,而季桓等人也沒多少詫異,最多就歎兩句更趕更忙,接著又馬不停蹄地調整流程等等。

  史無前例的一件事,魏景卻十分自然,在他眼中,這就是最理所當然的事。另外,邵箐繼續在前朝忙碌著,從上到下,也沒任何人覺得不妥。

  魏景從前,就很愛為她順髮,就是這一年來太忙了,竟是少了這閨中之樂。

  他輕輕抽去她的釵環,動作十分熟練,一頭如瀑的烏髮洩下,他手執玉梳,一下接一下順著。

  打磨光滑的銅鏡上,映著一個眉眼精緻的婉約女子,她身後一身穿玄黑冕服的昂藏男子正為她順髮,垂眸含笑,目光柔和。

  邵箐唇角彎彎,笑靨如花。

  ……

  十一月初六,大典正日子。

  子時,邵箐就得起來了,迷瞪瞪被魏景抱起,洗了一個鴛鴦浴,這才徹底清醒。

  扯開他不大安分的大手,嗔他:「今兒什麼日子,快快起來。」

  魏景也不是不知輕重,忙忙應了,夫妻倆起身披上簇新寢衣,各自整裝。

  層層疊疊的大禮服,十分沉重,為了戴上鳳冠,頭皮扯得非常緊,邵箐齜牙咧嘴,魏景心疼了,忙道:「很疼麼?要不鬆鬆?」

  鬆鬆不行的,萬一大典上出了岔子就麻煩了,邵箐可不想以這種方式揚名千古。

  她嘟囔道:「幸好不用常穿。」

  魏景忙附和:「對,以後咱穿男袍,和從前一樣。」

  邵箐含笑,嗔了他一眼。

  這打扮繁複歸繁複,受罪歸受罪,卻是極美的,波光瀲灩的美眸橫過來,含嗔似怒,魏景心神一蕩,按了按才克制住親吻她的衝動。

  伺候整裝的宮人仍在,妻子害羞,肯定不樂意的。

  好不容易終於打理妥當了,邵箐抱怨兩句,魏景含笑伸出左手。

  邵箐笑盈盈,將右手遞到他的掌心。

  粗糙的掌心,溫度一如往昔,親密地牽著她,夫妻倆攜手出了二人的寢殿。

  今兒大事,姁兒小丫頭昨晚被乳母哄著晚累,如今睡得正香。

  寢殿階下一前一後停了龍鳳大輦,前頭更大的皇帝御輦,後面小些的是鳳輦。魏景攜邵箐出,卻並不鬆手,而是直接和她一同登上御輦。

  御輦穿行在宮道上,邵箐順勢環視一眼已清洗修葺一新的皇宮,她對同坐一輦感覺不大,要是魏景讓她單獨坐後面,反而才是出奇的。

  不過接下來,魏景一個動作卻真真正正震撼了她。

  前朝正殿,季桓莊延張雍陳琦等文臣武將早早肅然列隊,安靜等候著,魏景率群臣祭拜了天地社稷,折返。

  他本該直入正殿,宣讀詔書後,接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朝賀的。

  但誰知,他腳步一轉,徑直往御輦而來。

  邵箐驚訝。

  他伸出手,微笑道:「阿箐。」

  這大齊江山,有你的一半,你我夫妻,該是共同登頂,俯瞰天下。

  古人如何,前朝如何,又與我有何相干?

  邵箐眼眶有些熱,不知是感動還是激動,或許兩者俱有。忽想起從前聽過的一句話,男人你不該聽他說了多少,而是該看他做了多少。

  她深吸一口氣,露出笑臉,將手遞到他的掌心。

  二人攜手,肩並著肩,一步一步地往正殿而去,登上雲龍階陛中間的御道,踏入正殿,從最正中的玉階而上,升至玉階最頂端。

  剎時,禮炮轟鳴,喜悅齊奏,文武百官伏拜,三跪九叩,山呼如潮。

  極震撼的場面,教人心潮激蕩,邵箐側頭,和魏景對視一眼。

  他含笑,目光灼灼。

  金柱之間,高臺之上,二人肩並肩,俯瞰了整個大齊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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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開國御極,固然心潮滂湃,但真正站上這個位置,更多的卻是感慨。

  夫妻攜手,接受百官朝拜,魏景登極的同時,也是邵箐封后。

  她想,她大約是古往今來第一個不需要跪拜受封的皇后吧。

  嗯?她成皇后了呢!

  忙忙碌碌近兩月,邵箐直到登極禮成,夫妻攜手回宮後,她才恍然真切有了這個感悟。

  「阿箐~」

  不過她也沒空感悟太久,魏景這傢伙來討賞了。他固然理所當然認為應當如是,但是吧,這並不妨礙他乘機向妻子邀功。

  沉重的大禮服卸下來,暖烘烘的宮室二人僅穿寢衣也不覺得冷,魏景大腦袋埋在她的懷裡,表示,娘娘你是不是該好生獎賞小的?

  方才威嚴持重的帝王,一下子跳回日常相處模式,邵箐被他逗得嗤嗤直笑,摟著大腦袋親了一口,在他期待的眼神下嚴肅點頭:「有功當賞,有罪當罰。」

  魏景一雙黑眸登時就亮了,忙不迭將她撲到在床上,宮人早被揮退,最近忙碌他心疼妻子親近少了,聞言立即熱切地覆身而上。

  又親又吮,揉搓得邵箐氣喘吁吁,他急促呼吸著,一刻也不想等,正要一把扯開她的衣襟,忽耳朵一動,他聽見「噠噠噠」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輕輕的,淩亂急促非常有跳躍感,不用說,肯定是他的小閨女聽聞阿爹阿娘回來了,立馬倒騰這兩條小短腿往這邊衝。

  乳母正低聲勸和著,她見宮人盡數退出,有些猜測。

  可惜姁兒不吃這一套。

  姁兒是個很乖巧的小女娃,不愛哭鬧,不過在魏景的刻意培養下,卻不是什麼都聽乳母的,小丫頭頗有幾分氣勢地嚷了一句,「走!」

  她正七手八腳要爬門檻,乳母無奈,問了問宮人,小心將門推開一條縫隙,將姁兒抱起放進去,再掩上門。

  「娘~」

  「爹,爹爹!」

  魏景仰身,挫敗歎了口氣,但閨女稚嫩的小嗓門正歡快喊爹,他立即又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兩步迎上小炮彈般奔進的小丫頭。

  「阿爹的姁兒來了?」

  他高高舉起閨女,又收回手蹭了蹭她的脖頸,姁兒咯咯笑著,抱著父親的脖子。

  男子低沉的輕笑,小女娃高亢的嫩笑,父女親香得很。姁兒和父親鬧了一陣,興沖沖往魏景肩膀上攀。

  這是要騎大馬了,魏景慣的小丫頭,這都給玩上癮了。

  魏景含笑,手臂微微用力,將閨女放在自己的肩頸後面坐著。

  姁兒十分熟練抱緊父親,兩隻小腳丫蕩呀蕩,沖邵箐高興招手,「娘~」

  魏景腰背挺直,站得穩穩的,手抓住閨女的小腳丫,在室內不慌不忙踱步。

  姁兒現在一點不害怕,拍著手笑嚷嚷了一陣,又對父親的髮髻和耳朵產生了興趣,不時好奇地扯扯,揪揪。

  小孩子控制不好力度,這種情形再戰神也不頂用,魏景嘶了幾聲,他自捨不得呵斥閨女的,只捉住她的小手打商量哄著。

  該,自己慣的。

  他對上邵箐取笑的眼神,十分無奈,只夫妻對視,眼裡都笑盈盈的。

  邵箐趴在榻上含笑看著。

  日間玄黑纁紅帝王朝服,威儀赫赫,回到屋裡就穿著沾了小腳印的微亂寢衣,正被騎在肩頭的小閨女揪頭髮揪耳朵,一臉無奈和妻子求救。

  和平時是完全一個樣兒。

  邵箐笑,招手道:「過來。」

  這一大一小,都最聽她的,父女倆聞言立即往這邊來了。魏景挨著她坐下,邵箐伸手,把撲過來的閨女接到懷裡。

  邵箐笑盈盈,仰臉親在他的左頰上。

  姁兒學著母親,忙不迭撅起小嘴,重重一口親在父親右頰。

  魏景眉開眼笑,伸手將母女二人都擁進懷裡。

  ……

  邵箐到底還是大力氣獎勵了她男人,有功得獎嘛,魏景心花怒放,連著折騰而來小半宿。快活的時候一起快活,可惜次日魏景精神抖擻,邵箐卻睏得眼皮子都睜不開。

  不過她還是十分堅強地爬起來了。

  今兒是開國後第一次正經大朝,邵箐可不能缺席了。

  沒錯,和從前一樣,前朝有她的一席之地。

  魏景非常支持,在他看來就是和往日一個樣,只現在換了一個地兒,以及將在此處固定下來罷了。

  至於文武百官吧,感覺也差不多,畢竟有資格上朝的,都是以前用慣的老人,舊朝所謂的勳貴官吏,一個沒留。

  邵箐並未明面委任,只她照舊是負責少府工作,掌財用;另外還涉及了一部分治粟內吏的工作,大齊的財政開支、錢榖租稅等等。

  目前沿用的還是大楚朝的官吏制度,只魏景和她嘀咕過,覺得有些沉屙,不合他意。

  魏景一直有調整的心思,且正在琢磨當中,邵箐想了想,遂提議了三省六部制度。

  加強皇權,三省互相制約互相配合,誰也不能單獨做主,又分工明確,極有利於政令的貫徹執行,充分提高各部門的效能。

  邵箐沒有說得太明白,魏景卻已眼前一亮,當即連聲叫好。他已模模糊糊有重新創一套系統的打算,妻子一言,不但堅定了他的想法,還指引了方向。

  邵箐掩嘴打了個哈欠,一邊嘟囔著要休戰三日,一邊在魏景體貼服侍下換上衣裳。

  她自然不著那套皇后大禮服的,換著太費勁了,日常工作還麻煩。她如今身上這套,是頗類似皇子裝束的朝服。

  她本來打算穿官服得了,魏景不樂意,他覺得這樣會無形中削低了妻子的地位。

  只不過,皇后也沒男式的成例朝服呀?

  他琢磨了一陣,遂親自招了衣匠來,描述自己少年時的穿戴,讓給妻子量身裁制。

  沒錯,邵箐現一身少年版齊王裝束,唇紅齒白,眉目飛揚,好一個俊俏少兒郎。

  眼熟的服飾,穿在愛妻身上,魏景喜愛極了,又被她勾起一股燥火,忍不住親了又親。

  不過他心疼她昨夜勞累,又責怪自己一時過了,過過嘴癮就算,這二日可不打算折騰她。

  夫妻倆笑語同登御輦,靜鞭開路,抵達昨兒舉行大典的前朝正殿。

  魏景升座,邵箐的位置就在他右側,略略小一些尊位。

  從前魏景和諸臣將議事,大議事廳共坐一長案,邵箐直接坐在他右下手得了,對面就是季桓。

  但現在稱帝了自然不同,他高高端坐在寶座台之上,邵箐琢磨著該不該繼續和季桓相對,想想又覺得不大適合,魏景已直接拿了主意,他的妻子,當然坐在他身邊。

  百官伏拜,魏景叫起。

  要議論的事就接著之前的,就是換了個地方而已,這頭一等的大事,還是廣招賢才。

  季桓道:「諸事繁瑣,人力短缺。」

  大楚朝傾覆的徹徹底底的,不管是文武百官,抑或大小勳貴,統統一個不留。如今大齊開國,魏景固然有一套班子在,但人還少的,不管是朝堂還是地方,人手都極短缺。

  尤其洛京,一個人當幾個人使,忙忙碌碌至今,人人俱是兩眼昏花,衣帶漸寬。

  戴光深以為然,「宜多多徵辟和薦舉。」

  現行的官員委任制度,乃徵辟察舉制。皇帝徵召為徵,官府徵召為辟;另外,官員也有能薦舉賢才。

  不過這徵辟和薦舉都太過主觀,在皇帝英明、吏治清廉的情況下,倒是很好使的。可惜到了王朝末年,往往會買官賣官、薦舉唯親蔚然成風。好比之前的大楚朝。

  而且,這徵辟察舉制,對寒門學子是十分不友好的,舉薦極其艱難,就算幸運被舉薦上了,局限於出身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是當個小吏的。

  站在天子的立場吧,就是選用真才實幹者的範圍大大被局限了。

  邵箐靈光一現:「徵辟和薦舉難解近渴,不如開科取士?天下學子俱可應考,擇賢能而取之?」

  科舉。

  不論出身,不論貧富,皆可參與,不但大大拓寬了朝廷選用人才的途徑,而且還讓中下層階級有機會向上層發展。不但有利於皇帝任用有才之士,還對於社會穩定起到相當的作用。

  公平公正,人人都站在一個同等的階梯上起步。

  邵箐此言一出,殿上君臣俱眼前一亮。

  魏景本不拘泥於士族寒門,能者他俱用之,此舉於國於朝廷有大利,他當場就思索起細節;季桓戴光等人的眼光也非庸常,紛紛附議;另有張雍陳琦等寒門出身者更是大力贊同。

  十一月中旬,魏景頒下詔令,新增科舉取士制,大齊朝的首次恩科將是十二月中旬舉行,年前進行院試鄉試,明年三月在洛京進行會試殿試。

  目前科舉制和徵辟察舉制並行,魏景自清楚急不得,先試行著,等科舉制一步步成熟後,再慢慢削減徵辟察覺名額,進而逐漸取締。

  此舉,其實是有些觸動了士族階層的利益,不過魏景乃大齊開國君王極為強勢,歷來是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科舉制迅速推行開去。

  詔令一出,天下震動,無數寒門學子奔走相告,喜極而泣。

  同時傳揚天下的還有一個人的名字。

  建元帝之元后,邵氏。

  科舉取士,乃邵后提議並大力促成的。

  邵后,真真當世奇女子也。她長於政務,輔助建元帝取得天下,至今仍活躍在朝堂之中。天子非但沒有微詞,反愛重敬之,與她攜手登極。

  有酸儒怒斥牝雞司晨,痛心疾首建元帝一代開國英主,竟會在這等事上犯了糊塗。

  皇后涉朝,古往今來前所未見,這言論附和者真不少,更多的是不置可否,不贊同,但也不反對。

  如今科舉取士一出,風潮立轉,感激涕零並不鮮見,諸學子歌功頌德,偶爾有一兩個不和諧的聲音出現,都被眾人攻擊得抱頭鼠竄。

  邵后之賢慧,諸學子詩賦以溢贊之,高度一時拔至開國英主建元帝同等的幅度。

  這裡面,有魏景的功勞。

  他一直怕妻子被人看輕,被人非議,一直很重視,某些言論讓他耿耿於懷,但無奈這種情況不好硬堵,否則很容易適得其反。

  科舉制一出,正好造勢,他頒下詔令的同時,立即使人將此乃邵箐所提議並促成宣揚出去。

  效果果然一如意料。

  他心下大暢,近來走路都帶風。

  魏景在背後悄悄做的事,邵箐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名揚天下,目前,她正被孫氏催著懷二胎呢。

  孫氏說:「姁兒都一歲多了,再懷一個差不多了。」

  邵箐摸摸肚子,是差不多了,身體歇息得差不多,生活也安定了,開國後,魏景確實需要一個繼承人的。

  魏景本人倒不是很在意,他和妻子都年輕,身體康健,順其自然即可。

  下頭這群都是跟著打江山的老臣將,頗瞭解主子,也不在這上頭說些什麼表忠心,唯獨季桓暗示過一次,太子來了也差不多了。

  當時魏景隨口敷衍過去,也沒放在心上,不過回頭聽了妻子說想要一個孩子,他倒是歡喜起來了。

  孩子好啊,努力耕耘吧。

  魏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惜沒等他賣力耕耘多久,正旦歲首,朝賀結束後,邵箐格外疲憊還眼暈,他焦急,喚來太醫一診,有孕快兩月了。

  他不強求,但妻子再給自己懷孩子,他還是異常歡欣雀躍的。

  夫妻倆大喜,頭挨著頭,竊竊私語一陣,魏景摸了摸她小腹,高興道:「今年花燈節,添了他一起看了。」

  正月十五,有花燈節。

  邵箐舊年眼睛暫失明時,他曾說待她好了,就再辦一次一模一樣的花燈節,和她一起看。

  那年那盞巨大的鹿兒燈,他還小心存著呢。

  後來屢屢征戰,時間趕不上,花燈節一拖再拖,但他始終都沒忘記。

  他日理萬機,卻要親自督辦。

  邵箐泛起一絲甜笑,「那好,我就等著看了。」

  ……

  半個月時間,眨眼就至,玉兔東升,御花園火樹銀花。

  紅牆金瓦,素白的雪之下,新芽顫巍巍吐出點點嫩綠。君臣同樂,遠遠就能聽見孩童女眷的低低驚呼。

  邵箐一身粉色提花裙裾,一雙點漆般的瞳仁在燈火映照下流光溢彩,眼前大大小小璀璨花燈,煌煌彩繡,俱是她夫君用心備置。

  她笑靨如花:「很漂亮,我很喜歡!」

  「鹿兒燈呢,鹿兒燈是什麼樣的?」

  魏景揮手,叫起見禮的諸臣屬內眷,讓眾人不必拘束。他牽著妻子的手,往鹿兒燈方向行去。

  「高一丈,有流蘇,橙紅色的,那鹿纖毫畢現,正繞著燈籠外圈走著,頗靈巧……」

  似曾相識的對話,邵箐終於見到了那盞堪稱藝術珍品的鹿兒燈,姿態各異的橙紅鹿兒,正歡快繞著巨大的花燈轉圈,活靈活現。

  邵箐的心和他的嗓音一般柔軟,她仰首看他,那雙深邃黑眸光彩柔和,如有星星墜入。

  她想著,那一年,他的眼睛也必如此漂亮。

  她極歡喜,歡喜到有喜悅的淚花溢出,忽探手入懷,掏出幾個金燦燦的小物事。

  「喏,姁兒出生之前,我就想給你了。」

  白皙柔膩的掌心,躺著四根金燦燦的精緻小算籌。

  邵箐知道,那六根算籌魏景一直珍藏著。

  早在他重傷過後,她決意拋開顧忌,這幾根曾是夫妻嬉笑間約定的小算籌就能都給他了。

  但後來發生太多太多的事,好不容易都蹚過去了,他又征戰頻頻,夫妻聚少離多,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給予。

  如今滿月團圓,火樹銀花,鹿兒燈在歡快地轉著,他和她含笑凝視,邵箐掏出早早準備好的四根小算籌。

  都給了他。

  魏景驟見算籌,這一刻黑眸爆發的光亮,甚於滿園彩燈,他立即將算籌接過,緊緊抓在手裡。

  「阿箐!」

  他激動。

  邵箐輕輕倚在他懷裡,嬌嬌低聲道:「夫君,我想親你了。」

  他也想。

  很想。

  魏景眉目溢喜:「那我們回去?」

  夫妻攜手,往御輦而去,邵箐回頭不捨看一眼鹿兒燈,這算不算另類的定情信物?

  她想留著。

  魏景已在道:「我吩咐過人妥善留存。」

  高大英偉的昂藏男子,垂頭護著纖細嬌美的婉約女子,火樹銀花,交相輝映,二人相視而笑,漸行漸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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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甜甜日常之新生小太子

  邵箐沒想到二胎懷得這麼辛苦。

  懷第一胎時,姁兒可乖巧了,除了一開始那麼一點兒食欲不振,她幾乎連孕吐都沒怎麼有,哪怕眼睛看不見,都還能和魏景到前頭一起議事。

  有了這麼一回經驗,她認為懷個孕罷了,總歸不會難受到哪兒去的。

  事實證明她想錯了。

  大錯特錯。

  知悉得孕沒多久,她就開始孕吐了,來勢洶洶,吐得那叫一個昏天暗地,一點油腥都嗅不得,別的什麼氣味也不行,比如花香熏香,統統不行。

  邵箐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嗅覺原來這麼靈敏,門窗緊閉都能嗅到小花園的芍藥花氣息。

  她一連吐了小半個月,只能喝點米粥,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這可嚇壞了魏景,不管是室內燃的,還是衣裳熏的,所有香料一律不許出現。若有宮人犯之,必嚴懲不貸。小花園已經拔乾淨了,光禿禿的一點東西都沒有。

  邵箐好過了點,魏景可沒輕動半分,妻子吃不好,他更吃不好,連晚上都睡不沉,她不適,他異常焦急暴躁。

  「存山呢?怎麼還沒來?!」

  離得遠遠的,顏明就聽見正殿一聲喝問,緊接是宮人驚惶走動的聲音,他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至於嗎?

  不就是個把孕吐嗎?

  雖戰時顏明一直只充任兼職軍醫的角色,但他救過魏景的命,另外在火牛陣前也立過大功,大齊開國後,被封為南安伯,目前在太醫署掛職。

  要顏明自己說,其實他本人是不在意這些功名利祿的。但是吧,他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有妻有兒,將來還會有其他兒女,總得為她們多多打算的。

  成了家的男人就是不一樣,這點不用大舅哥兼好友寇玄勸。

  他這掛職掛得很悠閒,愛來就來來,不來就罷,反正相熟這群人叫他,也不需要經過太醫署這麼麻煩。

  好比邵箐不適,他每天至少來一趟是跑不掉的了,也不用妻子催促,天一亮他來了。

  顏明來不及多感慨,他被急慌慌衝過來的平嬤嬤拽了就走,「喂喂」兩聲差點撲到殿門上。

  他氣苦,為何自己當初沒有學一點武藝,這個婆子力大如牛,每次都拖得他蹌蹌踉踉。

  顏明憋了一肚子悶氣,被正焦急坐在床沿的魏景見了,後者急忙道:「存山!你快來給診診脈!」

  邵箐剛又吐了一輪,她每天早起必吐,吐得吃早飯的胃口都沒有了,但想著孩子,蹙眉又硬飲了半碗稀粥。

  她安慰魏景:「沒事,我緩緩再喝些,你也是,快些用了早膳。」

  魏景哪裡還有心思用早膳?但他不欲妻子還分神惦記他,匆匆隨意用些,立即讓撤了。

  見顏明,猶如見了救星,連忙讓開位置,等顏明坐下,他又道:「今兒還是吐,也沒比昨兒好些。」

  顏明切了脈,說的話和平時差不多,「胎氣穩,無甚大礙。」

  依照他的經驗,魏景立馬就該上火了,他先一步截住話頭,「這麼吐下去也不妥,不如服兩帖藥吧。」

  止孕吐的藥有,哪怕個人體質不同未必都能達到最佳效果,但總會有些的。

  之前他就和魏景夫妻說過這事,不過是藥三分毒,能不服還是不服的最好,彼時三人商議過,認為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看症狀會否自動減輕。

  現在都小十天了,估計靠不了自癒,「這藥溫和,服兩劑無妨,不傷胎,也不損母體。」

  魏景立即就點頭了。

  孩子重要,孩子的娘更重要。

  邵箐想了想,也同意了。她倒不是怕吃苦受罪,而是整天吐吃不了東西的話,對孩子是很不好的,孕初期還好,若到了孕中期還這樣,對胎兒營養發育影響會很大。

  希望這藥能對她管用吧。

  顏明立即開了方子,藥很快就煎好了,期間邵箐又噁心了一回,服藥後她沉沉睡下。

  顏明見魏景眉心緊蹙,難得安慰兩句,「婦人得孕,嘔吐乃常有之事,你很不必耿耿於懷。」

  怎麼就常有了呢?

  明明懷姁兒時好得很!

  魏景瞥了顏明一眼,薄唇抿得緊緊的,顏明撇撇嘴,那你就繼續上火吧,懶得理你。

  他拎起藥箱,熟門熟路去偏殿休息去了。

  邵箐服了一帖藥睡醒,感覺好了些,雖然還是吐,但整個胸腔那種悶沉沉的不吐不快感減輕了不少,連帶著頭也沒這麼暈了,精神頭長了些。

  她服藥的效果不算最好,但還差強人意。

  一天兩貼藥後,到了傍晚,她甚至喝了一小碗肉粥,有點噁心,但忍著沒吐。

  魏景大喜。

  他摟著邵箐,撫了撫她的肩背,隔著薄薄的寢衣,她消瘦了些骨頭都明顯了,他心疼極了,忙低頭吻了吻她,「累不累,要不再睡會?」

  邵箐蹭了蹭他的頸窩,調整了一個更舒適的位置,懶懶道:「不睡了,睡了怕夜間睡不好。」

  人身體舒服了,就不再昏昏欲睡了,她問:「姁兒呢?」

  她這些日子不舒坦,都顧不上閨女。

  姁兒?

  姁兒正和哥哥手牽手貓在門檻外呢。

  哥哥是鯉兒,顏明寇月家的兒子,比姁兒大一歲,鯉兒是邵箐的乾兒子,確實能算姁兒哥哥。

  這小傢伙出門纏著阿爹,顏明索性把他也帶來了。姁兒快兩歲了,母親不舒坦嚇壞了她,但乳母怕給陛下添亂,就哄著說不能打攪,否則母后會更難受。

  她似懂非懂,不過她再不哭著要撲到爹娘懷裡去了,只抿著小嘴在外頭待著,眼角時不時沾點淚花。

  她終於聽見母親喚她了,立時撒開手要爬門檻,嚇了乳母一跳忙抱她放進去,小丫頭立即撒開腿嚷嚷著,「娘,娘娘~」

  小嗓門帶著哭音,看來母親這陣子真嚇壞了她,邵箐心疼極了,姁兒一蹬鞋子被父親抱上床,邵箐立即側身擁著她,輕輕拍著:「阿娘好多了,姁兒別怕哈。」

  乖巧了多天的姁兒扁扁嘴,「哇」地大哭出聲。

  父母柔聲哄著,等宣洩了積蓄多日的恐懼,她才抽抽噎噎閉上小嘴。

  「姁兒乖。」

  邵箐拉著她的小手到自己小腹,笑道:「這裡有個小弟弟呢,等年末,他就出生啦。」

  這胎折騰得厲害,魏景什麼情況都瞭解清楚了,連帶孩子的性別,顏明說,這是個男胎。

  不管是男胎女胎,夫妻倆都喜歡,但二人膝下已有姁兒了,生個兒子湊成好字,有兒有女,那就更完滿了。

  另外,魏景確實需要繼承人的,這一胎是男娃娃,邵箐壓力也就沒有了,夫妻倆都覺得兒子來得正是時候。

  不過要魏景說,他兒子要是能不這麼折騰親娘,那就更好了。

  姁兒隱約知道弟弟是什麼,孫氏摟著她喜滋滋說了很多次,好奇摸了一把,她瞪大眼睛,一臉懵懵懂懂。

  魏景將娘倆都抱在懷裡,也摸了摸他兒子,歎口氣,「你莫要折騰阿娘了,可好?」

  他一臉正經和尚在娘腹的小兒子打商量,邵箐嗤嗤笑著。

  不過話說回來,自那日過後,邵箐確實好過了很多。孕吐少了,也不頭暈了。到了四個多月時候,這孕吐徹底停了,就是頗有些嗜睡。

  她狀態好轉,閑下來又無聊,於是乎又在魏景的千叮萬囑下重新處理政務。

  邵箐重新恢復精神,瘦下去的那些肉早長回來了,魏景心下大暢之餘,又有心思想其他了。

  他十分驕傲地道,他兒子是個好孩子,還講道理知道心疼母親,這一打商量,就乖起來了。

  「那時他小,聽不大懂,和他多說幾遍他就明白了。」

  魏景撫著邵箐高聳的肚皮,眉目飛揚。

  邵箐沒好氣,你確定不是顏明方子的功勞?

  不過她笑,「嗯,他聽阿爹的,你好好教他。」

  朝野上下,都對即將降生的皇太子充滿期待,邵箐想想都替兒子壓力大,親爹好好教吧,這活主力是魏景。

  魏景一臉嚴肅點頭。

  懷的時候磕磕絆絆,生時卻很順。

  待到金桂飄香之時,邵箐誕下一個小男嬰,四斤六兩,換算到後世約莫六斤,比他姐姐重一些。夜半發動,到了半上午的辰正,他就呱呱墜地了。

  哭聲嘹亮,小手小腳掙動有力,是個非常健康的男孩子。

  他一出生就睜開了眼睛,眼睫毛還濕漉漉的,努了努小嘴瞅著父親。

  魏景小心翼翼抱著小繈褓,垂頭看小兒子一張紅通通的小臉蛋,心花怒放,「阿箐,你看看我們兒子,長得多好?」

  眼縫兒還腫著,不過長眉毛了,非常淡幾乎看不見,細細分辨濃密斜飛,像極了他的爹爹。

  小兒子長得像爹,小鼻樑直挺,眼睛看形狀也是長且微狹的,嫩嫩的唇一抿,極酷似他老子。

  邵箐側頭,就著魏景傾身的角度摸一把兒子的小臉,「嗯,他隨了爹呢。」

  她眉開眼笑,有對兒子的愛,更有對孩子爹的愛,二者濃得化不開。

  「你先睡會?」

  邵箐鬢角還濕著,一臉倦色,魏景心疼忙讓她歇息。

  邵箐閉眼就沉沉睡去,魏景垂頭凝視她,伸手理了理她沾在臉上的一小縷烏絲,懷裡的小兒子又掙動起來了,他忙站起,輕輕哄著。

  「阿娘睡了,你要聽話,可不許吵鬧。」

  高大的身影,輕緩的步伐,嗓子眼裡低低哼唱的童謠,小傢伙嚷嚷幾聲,就閉上了小嘴巴。

  「阿爹,阿爹。」

  屋裡清理妥當,姁兒被放了進來,屋裡很安靜,小丫頭望一眼沉睡的母親,聲音低了一些,她踮起腳,「弟弟麼?」

  姁兒如今能比較清楚地表達自己意思,正一手揪著父親的下擺,一手探出小指頭,指著父親懷裡的小繈褓。

  「嗯,是的。」

  魏景蹲下,微微傾身,姁兒瞪大眼睛「哇」一聲,他笑:「我們姁兒從前也這般小,弟弟很快就長大了,姁兒到時領弟弟一起玩耍。」

  「嗯嗯!」

  姁兒不知道很快有多快,但她對小弟弟生出了無限熱情,也不愛尋鯉兒哥哥玩耍了,基本都待著屋裡,要不趴在母親懷裡看弟弟,要不就圍著小悠車轉悠。

  她弟弟乳名叫練兒,練兒乳母們都怕了她,就唯恐小公主一不小心扒拉翻了悠車,一天到晚瞪大眼睛守著。

  後來還是邵箐讓把悠車換了,換上直接座在地面上的嬰兒床,有圍欄攔著,姁兒不用扒拉就能看見弟弟,也不怕她小孩子突然有什麼動作。

  姁兒很高興,不過她弟弟沒她小時候乖巧,這小子有點愛啼哭,餓了哭,尿了哭,睡醒也要哭幾聲才睜眼。惹得姁兒常常蹙著小眉頭衝過來,「弟弟哭!」

  練兒雖然沒姐姐聽話,但在他爹眼裡卻樣樣好,魏景說,男孩子就該這般,要有自己的主意,不能啥事都聽乳母的,果然不愧是他的兒子。

  這一臉自得的,邵箐啼笑皆非。

  邵箐出了月子,身姿恢復輕盈,練兒也一天天大了起來,早褪了紅皮,變成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沒錯,這是一個胖寶寶。

  練兒出生時遠不算胖,但他能吃能睡吸收好,幾個月下來胖了一大圈,腮幫子鼓鼓的,小手小腳蓮藕般一節節,嚷嚷得賊大聲,但笑起來可愛極了,酷似年畫上的抱鯉娃娃。

  魏景這會兒忙活得很,榻上才學會爬的小兒子一見了他,立即興奮地「蹬蹬」往這邊蹭來,他趕緊一個箭步衝過去,把兒子摟著懷裡。

  練兒盤著小胖腿坐在父親懷裡,剛滿三歲的姁兒趴在她爹的背上,嬌嬌嚷:「阿爹~」

  「嗯。」

  魏景笑著應了一聲,問:「姁兒今兒在家幹什麼呢?」

  「我畫畫,和弟弟一起。」

  魏景早就知道,閨女和兒子一起把左稍間弄得一團糟,不過仔細看過閨女特地留給他看的塗鴉後,他鄭重點頭,「嗯,阿爹的姁兒真聰慧,會繪畫了,還領著弟弟一起呢。」

  小姑娘笑彎了一雙清淩淩的杏仁大眼,把她的第一張畫交給乳母放好,她也窩進父親懷裡。

  「阿箐。」

  魏景一手一個,左邊膝頭坐著胖乎乎的小兒子,右邊膝頭坐著嬌嬌的小閨女,三人一起抬頭,唇角彎彎,笑意洋溢一般無二。

  才換了衣衫回來的邵箐笑著應聲:「來了。」

  她笑盈盈舉步,邁向期待看著她的夫君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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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2:3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甜甜日常之出宮

  夏末的朝陽投灑在皇宮的重重金黃琉璃瓦上,驕艶刺目,不過是辰正時分,滾滾熱浪已撲面而來。

  外面連宮人都不願意多待,可姁兒小公主已連續往殿門出跑了十幾趟了,不停翹首張望。

  原因無他,昨兒她父皇母后給說了,今天要領她和弟弟出宮。

  這不,一大早不用喊就起來等著了。

  好不容易,終於看見長長的御駕隊伍轉過宮道,往正殿而來。

  「阿爹!阿娘!」

  姁兒歡呼,七手八腳翻過門檻,撒開小腳丫就往外衝去,才下輦的魏景幾個大步,一把將閨女抱起來拋了拋。

  「啊!啊啊!!」

  咯咯笑聲中,混著「啊啊」急喚,原來姁兒後頭還綴了條小尾巴。練兒興奮地爬過來攀門檻,可惜他人小門檻太高,攀不過去。外面熱乳母也不敢直接抱出去,這小子巴著門檻焦急嚷嚷,嗓門大得很。

  魏景邵箐三步幷做兩步登上廊下進了屋,邵箐彎腰抱起他,這小子才閉上嘴巴。

  練兒快十個月大了,爬得飛快,動作很靈活,他還能自己站起來走幾步了。

  邵箐一直不讓過早領孩子學走路,就怕影響骨胳生長。但正如魏景所言,練兒就是個筋骨上佳的。早在上個月他自己學會扶著小几邁小胖腿了,邁了小一個月,能自己衝著幾步。

  沒人教他,他自己會的。

  邵箐不懂啥筋骨不筋骨的,她就知道她胖兒子墜手得很,她抱久了手臂就要開始發酸了,當然她還是很愛抱就是了。

  「阿娘阿娘,我們要出門了嗎?」姁兒迫不及待就問。

  邵箐含笑點頭:「對的,咱們換了衣裳就出發。」

  今兒是孫氏作壽,四十歲的整壽。她年輕時頗多不容易和波瀾,如今終見安穩和樂,不管是邵柏還是邵箐,自然表示要大辦整壽的。

  本來正常情況下,孫氏即便是皇后之母,這辦壽也不可能讓帝后駕臨的。可這不魏景和邵箐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帝后。

  愛屋及烏,魏景早早就說了,屆時和邵箐攜兒女去。

  兩人也不以帝后身份去,換一身尋常的衣裳,登上沒任何身份標識的寬敞車駕,出了宮門,不緊不慢往東城的承恩侯府城而去。

  邵柏的功勞是遠不足封侯的,但他是邵箐唯一的胞弟,加恩爲承恩侯,不墜元后體面。

  車駕放了冰盆,涼絲絲的,邵箐給小兒子掖了掖衣角,他還小,可不敢教他涼著小肚子。

  這兩個小的正趴在軒窗跟前,掀起一點簾子在大呼小叫,邵箐笑:「等練兒再大一些,正好領他多出門。」

  可不能長成不知民間疾苦的孩子,一家幾口走走,順便散心。邵箐是不愛經年累月不出宮門的,之前因爲懷孕生子都耽擱下來了,差不多能提上日程。

  魏景頷首:「等過兩月天涼些正好。」

  現在太熱了。

  夫妻倆竊竊私語,那邊姁兒忙回頭拽住父親衣袖,「阿爹阿爹,我想吃那個!」

  邵箐定睛一看,原來是紅艶艶的糖葫蘆,幾個小孩子正圍著攤子吃得津津有味。

  練兒也饞了,「啊啊」指著。

  「行。」

  兩小歡呼一聲,魏景抱著親自下車給買,買了三串,最後一串給邵箐的。

  安定下來,養了孩子,日常嬉鬧間,邵箐反生出一些童心,魏景樂意寵著,有時把她當姁兒一般疼寵著。

  邵箐笑嘻嘻接過,自己咬了一個,又湊到他嘴邊。

  魏景其實不愛吃這些小零嘴,但這糖葫蘆咬下去甜絲絲的,他吃得有滋有味。

  最後,他悄悄親了親妻子的粉頰。

  沾了糖的薄唇有點黏黏的,邵箐眉眼彎彎,轉過頭來,也親了親他。

  你一口我一口吃了這串糖葫蘆,邵家快到了,邵箐沒收兩個小傢伙的零嘴,緊著給抹乾淨手臉,換了一套乾淨衣裳。

  邵家賓客盈門,但他們的車駕並不往正門去,微服從側門入了府,繞到後院清淨的院落。

  季桓張雍等親近的悄悄進來問了安就罷,一家四口並不聲張。

  「哎喲,外祖母的姁兒這是怎麼了?」

  姁兒的糖葫蘆實際就啃了幾口,然後就被沒收了,練兒更糟,他就舔舔。兩個小的正撅著嘴,練兒小給個玩具哄哄就哄回來了,姁兒大些就不好糊弄了。

  訓懈邵柏幾句,打發他去前頭迎賓,魏景抱著胖兒子在外頭看看花。孫氏哄著幾句外孫女,沒啥作用,邵箐就道:「去吧,你鯉兒哥哥也來了,去尋哥哥玩耍去吧。」

  姁兒這才轉移了注意力,「噠噠噠」跑出去了。

  孫氏含笑看著。

  日子和樂,無需憂慮,孫氏年屆四旬,看著反而比前些年更年輕一些,容光煥發。

  當年,她也不是煩惱全無的,叨叨完兩個外孫,她話鋒一轉就抱怨起兒子了。

  「哎,二郎這都快成親了,還一點不上心。」

  邵柏享受他的單身時光似乎上癮頭了,一點都不在意終身大事,今天都二十一了,還表示婚事不急。

  他不急,孫氏急。

  前些年不穩定就算了,這都進洛京兩年了,母子因親事討論了無數次,好歹是定下來了。

  定的是戴光的嫡出幼妹。

  實際現今的邵柏,真真是洛京城最熱門的東床快婿,皇后唯一胞弟,太子親舅,有皇帝姐夫提攜,本人還努力上進,生得也俊俏。

  孫氏看來看去,選中戴家嫡女,這女孩邵箐看過,益州大族出身,言行有度舉止從容,不刻板,落落大方,生得也標誌。她遂投了贊同票。

  六禮已走了五禮了,只待年末親迎。

  孫氏喜滋滋的:「待你弟弟成了家,再給我添幾個孫子孫女,我呀,就別無所求了。」

  最好能如姁兒和練兒一般聰慧乖巧的。

  在孫氏眼裡,她兩外孫樣樣好。

  話說,兒子晚點成婚也有好處,正好等她外孫帶大了,就接著帶孫子,兩樣不耽擱。

  ……

  那在孫氏眼裡最乖巧的姁兒,現正幹什麼呢?

  她在和人吵架呢。

  很順利找到鯉兒,姁兒也沒穿有皇家標識的衣裳,於是兩小手拉手,就和園子裡的大小孩子玩在一塊。

  玩得正高興,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衝近,她回頭一看,見有一個臉上紅一塊紫一塊的大孩子在她身後剎腳步,她驚叫一聲。

  實在是這孩子臉上太精彩了,和個調色盤般紅紅綠綠的,不是青腫,而是被什麼東西染色了沒洗掉。本來眉目英挺的男孩子,都直接成醜旦了。

  他一出場,立即一陣哄笑,園裡的小朋友們笑得東倒西歪。

  這七八歲的小男孩正是張雍家的二兒子,張勛,他都快氣死了,一把揪住鯉兒的衣襟,怒吼:「你小子耍的陰招!」

  昔日魏景麾下最看重的這群心腹,不管開國前開國後,關係都比旁人來得要好。很自然的,各家的小孩子也形成了一個小圈子,吵吵鬧鬧的。

  前段時間,拌嘴後,以張勛爲首的一群熱愛打架的孩子把鯉兒一群給揍了。鯉兒氣壞了,打他打不過,於是他特地去他爹藥房弄了點好東西。

  顔明知道,有毒性的他都妥善收好,這小子夠不到,最多就整點癢癢啊染色啊之類的,他就不管了。

  於是張勛就遭殃了,癢了半夜不說,這還染成這樣。

  姁兒定睛一看,也不禁「咯咯」笑了起來。

  漂亮精緻的小姑娘,也不知是哪家的,張勛大窘,羞惱成怒,捉住鯉兒大喝:「哼,還你的!」

  丑旦出鏡,自然不是爲了被人取笑的,張勛不知從那搞了點染布坊的染劑,一股腦倒在鯉兒頭上。

  「你幹什麼呢?」

  姁兒嚇了一跳,眼見哥哥一頭一臉紅黑,她怒了,捏起小拳頭撲過去捶打張勛,「讓你欺負我鯉兒哥哥!」

  顔家小子哪來的妹妹?

  張勛不明就裡,姁兒打得他「咚咚」響,有些疼但還好,他早兩年就開始跟阿爹學武了。這小一個漂亮女娃娃,他也還不了手,捏住她的拳頭道:「他很壞的,我的臉就是他染的,你看看。」

  那張調色盤般的臉湊過來,姁兒下意識後仰一下,忒醜了,她瞅了一眼,又看鯉兒,「鯉兒哥哥,真的嗎?」

  「他打我,」鯉兒氣憤:「上次你看我手上的淤青,就是他打的。」

  這姁兒還有印象,她癟了癟嘴,看向張勛,張勛怒瞪鯉兒:「顔昕是你們先駡人!」

  姁兒煩惱,阿娘說,胡亂駡人很不對的,打人更不對,那怎麼辦?

  她想了想:「我們去問我阿爹吧,我阿爹肯定知道。」

  在小女孩的記憶裡,就沒有人說過她爹不對,讓她爹做裁判肯定沒問題。

  張勛皺了皺眉:「不行。」

  找大人是最慫的,這事他可不能幹,鯉兒也就是顔昕聞言也點了點頭。

  算了,一人一次,打平了,張勛顔昕互瞪一眼,達成共識。

  「爲什麼呢?」

  姁兒不解,張勛沒回答,低頭問:「哎,你是哪家的,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我是我家的,我叫姁兒。」

  「那是哪家?……」

  ……

  閨女交上新朋友了,魏景還不知道,現在他瞥見從院門緩步而進的青年男子,微笑滯了滯。

  白晰的面龐,清雋的眉眼,烏木簪束髮,一身淡青色廣袖深衣,如蒼竹般挺拔,拾級緩緩而行,如玉君子,芝蘭玉樹。

  正是楊舒。

  兩年沒見了。

  大齊開國後,濟王乾脆俐落回了封地。相較於以前雄踞一方,濟寧地方小事務簡單,楊舒留著是大材小用了,濟王就想薦他入朝爲官。

  楊舒婉拒了。

  大局已定,濟王用不上他了,他無意爲官,遂請辭游覓天下。

  臨行前,特地來洛京稟明孫氏。

  孫氏試探過,他不欲再娶。不過經歷過生死與朝代覆興,再加上時間,傷痛沉澱了,雖仍一觸鈍痛,但總不教人沉浸無法自拔,也能一試其餘志趣。

  山川大河,教人心胸開闊,楊舒游覓二年,再會,舊日那種總隱隱有傷悲纏繞的感覺終是漸褪了。

  清雅淺淡,灼灼其華。

  魏景瞥了眼,不是東奔西跑兩年了嗎?怎麼這眉目神色一點不見風霜?這楊舒究竟是去沒去?

  莫不是又來哄人了?

  餘光見孫氏和妻子面露驚喜,他唇角抿得更緊。

  因養傷那段時日處得還不錯,邵箐確實有些驚喜,不過孫氏反應比她大太多了。

  「子明!」

  孫氏衝了出來,捉住楊舒上下打量,「你好歹是回來一趟了!」

  兩年來只有單向通訊,從不見人,楊舒居無定所,她想寫信催促回來也不得法。乍一見人淚盈於睫,而後又怒:「你還記得姨母?都兩年了!」

  楊舒先恭敬給魏景見了禮,然後是邵箐和練兒,孫氏拍了他兩下,他微笑安撫:「先前在交州,路不好走。」

  實際現在交通不發達,尋常旅人出行並不便捷,一南一北走一趟就得費幾個月。孫氏身體康健也不老邁,他放心。

  「那如今你怎麼又回來了?」

  楊舒含笑:「姨母大壽,我如何能不來?」

  哄了一陣,把孫氏哄得眉開眼笑,姨甥又說了幾句,楊舒將目光投向邵箐。

  「元兒這二年可安?」

  他細細端詳邵箐神色,見很好,這才放了心,又看了看邵箐剛接到懷裡的胖娃娃,練兒正瞪大眼睛瞅著他,他高興:「太子殿下生得極好。」

  虎頭虎腦的胖小子,靈敏且康健,一看就是好養活的,這就是最好。

  邵箐笑吟吟,撫了撫小兒子的腦門,她也不如孫氏絮絮叨叨,只道:「表兄獨身游覓,毋忘多多謹慎。」

  「嗯,元兒勿憂。」

  楊舒笑著應了,又道:「倒是你,政務繁瑣,切不可勞碌太過。」

  「我曉得的,……」

  表兄妹相對而立,含笑叮囑對方,一清雋一婉約,恰好邵箐今兒也是一身青色提花曲裾,一陣微風拂過,二人衣帶飄飄,幾能入畫般的場景。

  魏景卻覺礙眼極了。

  好在他兒子是個機靈的,練兒瞪著楊舒看了半晌,沒了興趣,扭著小身子掙動起來了,探手向魏景,「啊,啊啊!」

  魏景一步上前,接過兒子,輕摟著邵箐的肩:「外頭熱,進去再說。」

  一行人依言而入,邵箐順勢就住嘴了,將話頭交給孫氏。

  魏景摟著蹦蹦跳跳的兒子,對妻子說:「姁兒呢?怕是要餓了。」

  他說著,就打發人把姁兒抱回來。

  很快,邵箐就沒空關注其他了,因爲姁兒回來後十分興奮,摟著她嘰嘰喳喳說著今兒新認識的小夥伴,什麼張哥哥,陳姐姐之類的。

  一直說到回宮,那興奮勁兒都沒下去。

  最後邵箐承諾,說以後多多讓她出門玩耍,小丫頭這才開開心心地回去睡覺了。

  「那我能和弟弟一起去嗎?」

  姁兒沒忘記她弟弟,可惜邵箐搖頭:「弟弟太小了,得等他大一點兒呢。」

  小丫頭糾結了一陣,瞅了瞅正呼呼大睡的胖弟弟,弟弟還在學走路呢,她想想就同意了。

  「好了,去睡吧。」

  囑咐乳母宮人好生伺候,姁兒和練兒都被抱回去了,屋裡就剩夫妻二人,邵箐回身摟著魏景,笑道:「看什麼呢?」

  這回來一路,魏景都沒怎麼吭聲,進屋了也不說話,榻幾有本衣裳冊子,他就隨意瞥了兩眼。

  這是生悶氣了。

  夫妻多時,邵箐轉念一想已有猜測,柔聲哄了幾句,他彆彆扭扭的,她只好不經意嘆了嘆失偶後楊舒的孤寂,魏景一想楊舒是娶過妻的,心裡這才舒坦了些。

  他神色稍霽,回身將妻子摟在懷裡,夫妻竊竊私語一陣,邵箐隨手提筆,勾了幾個秋衣樣式。

  這衣裳冊子是前幾天送來的,邵箐一直沒空細看,如今有些興致,她便索性將秋衣款式都定下來。

  魏景不在意衣裳款式,歷來都不發表意見,不過今兒他忽一指,「這樣式不錯。」

  邵箐一看,正是一青色男款深衣。

  她好笑之餘,心頭軟和,又疼他,側頭瞅了眼,道:「這衣裳不大好看吧?」

  魏景英偉强勢,濃重的色彩更適合他,黑的持重,暗紅濃烈,藏藍藏青奢邃,諸如此類。而他本人,其實也不大喜愛淺淡顔色的衣裳。

  楊舒君子如玉,說實話確實讓人眼前一亮的,但邵箐對其的欣賞卻很客觀,正如途徑那美好風光。

  「我覺得玄黑好看,赭色也是,還有這個和這個。」

  邵箐一一翻過魏景平時愛穿的顔色,雙目亮晶晶,悄聲說:「我看夫君平時穿著就極英武不凡的。」

  魏景一下子就高興起來了。

  實話話,楊舒今兒確實非常搶眼,好一個翩翩貴公子,不過他不認爲能比得上自己,無意中瞥見衣裳樣式,他不知爲何伸手一指。

  只妻子說起自己,目光灼灼,傾慕之意掩不住,他心花怒放,再看那青色衣裳也沒了嘗試的欲望,十分贊同:「看看也確實不怎麼樣?」

  他道:「我都聽你的,你選就是。」

  二人興致大發,頭挨著頭選好秋衣樣式,邵箐扔下冊子,魏景摟著她的腰,親了親她。

  「阿箐,待練兒大些,我們也能四下走走。」

  邵箐對楊舒感興趣,其實更多是出於對方的行爲,魏景很早就知道,她也頗憧憬游覓山川的。

  再過幾年吧,現如今流民歸土,天下初定,再過幾年就上軌道了,屆時練兒也大些,他們一家正好四處走走。

  魏景從不認爲,困坐洛京和治理好天下有什麼必要聯繫。

  邵箐雙目一亮:「真的嗎?」

  「嗯。」

  魏景含笑,邵箐歡呼一聲,抱著他的臉重重親了一下,「我夫君真好。」

  她撒嬌,魏景唇角翹了翹,楊舒什麼的,已經被他徹底拋在腦後了,「酉末了,我們歇了可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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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2:45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甜甜日常之故地重遊

  邵箐一直都知道,只要答應了她的事,魏景都會全力以赴的。

  這出洛京四下走走的日子,來得比她想像中還要更早一些。

  新朝新氣象,連帶老天爺也賞臉,這幾年一掃過往大小天災不斷的年景,頗風調雨順,諸多新政徹底上了軌道,大齊朝漸趨承平。

  在練兒過了三歲生辰後,魏景微笑告訴她,等明天開春,他們啓程出發。

  邵箐當即歡呼一聲,「太好了!」

  事到臨頭,她發現自己比想像中還要興奮,直接從榻裡頭撲到他的背上,重重地吧唧了他一口。

  魏景胸膛微微震動,低低的笑聲在耳邊響起,顯然邵箐高興,他也快活極了。

  他站了起來,像平時背著那搗蛋練兒般把她背在背上,緩緩踱步,輕輕搖晃著,「那我們趁著入冬,把事兒都先安排好?」

  「嗯!」

  寬敞溫暖的背,邵箐枕在他的肩膀,興沖沖應了一聲。

  當然,邵箐還不是最興奮的,最興奮的是兩個小的,姁兒和練兒剛知道的時候,歡呼聲能衝破屋頂。

  練兒立即「蹬蹬蹬」往榻上衝,他要把他小藤籃裡最喜歡的小玩意都帶上。邵箐趕緊讓了讓。

  練兒是個小胖墩,力氣還賊大,他小炮彈一樣衝過來現在邵箐扛不住了,能被他小子撞翻。當然,練兒被親爹教訓過幾次後,可再不敢往母親方向橫衝直撞了。

  兒子五官還是很肖似親爹的,就吸收好有點胖,很可愛的那種肉肉感覺。魏景說沒關係,等六歲開始習武了,自然就瘦下去了。

  邵箐這才知道,魏景小時候也是這樣的,這父子倆一個模樣。

  這是以自身經驗現身說法了。

  看看矯健英武、不見半絲贅肉的魏景,再看看圓頭圓腦的小兒子,這反差有點兒大呀。

  邵箐樂不可支,很是笑了幾天,最後被惱羞成怒的魏景狠狠拾掇幾回,她才老實了。

  姁兒的反應就要文靜很多,高興了幾日後,小丫頭忽有些苦惱,摟著母親胳膊道:「阿娘,我們要去很久嗎?」

  「嗯,會有些久的。」

  夫妻倆並無定下返程的日子,反正政務每日都會送達,隨心遊覽,走到哪就算哪,想回來時再回來,估計最少一年吧。

  邵箐撫了撫閨女的小臉,柔聲問:「怎麼了,姁兒不想去那麼久嗎?」

  「不是。」

  姁兒當然很喜歡出門玩耍的,但是吧,她問:「那勳哥哥鯉兒哥哥瑛娘她們去不去?」

  自從被允許時常出門後,姁兒多了很多玩伴呢,這勳哥哥就是張勳,瑛娘是陳琦的次女,還有寇家戴家範家等等很多小夥伴。

  小丫頭是捨不得玩伴了。

  邵箐就說:「勳哥哥可以的,鯉兒哥哥也是,至於瑛娘她們,估計不行了。」

  魏景攜妻小出洛京,目的固然有游覓山水,但也一併巡視吏治民生,看新政落實是否如奏摺上一般無二。雖微服,但隨行的文臣武將也不會少的。

  張雍顔明都在隨行之列,帶上自家孩子沒啥,但陳琦等人卻要留守的。姁兒的小夥伴大概能去一半吧,剩下的,這半大孩子總不能長久離開父母。

  雖然遺憾,但這已經很好了,姁兒想想高興起來,興沖沖要出宮告訴她的小夥伴們去了。

  大雪紛飛擋不住火熱的心,在小傢伙們的翹首期盼下,春天到了,冰雪消融,草長鶯飛。

  魏景宣佈,出發。

  一列長長的寬敞大馬車,護衛嚴密,打扮成大商隊的天子御駕出了洛京南門,往東而去。

  夫妻倆沒啥目的地,去哪都行,於是魏景就打算先順帶巡察一下正加固並重建的黃河南堤。

  一路芳草萋萋,亂花迷人眼,嫩芽接踵冒頭,放眼深綠淺綠連綿一片,吸一口帶泥土的芬芳氣息,彷彿連心肺都舒展開來。

  邵箐都如此愜意,更何況兩個小的,和小夥伴們打打鬧鬧,簡直要樂瘋了。

  游嵩山,觀汜水關,登荷山瞰荷澤,一路徐行,最終抵達黃河下游的南堤。

  大堤正在修築之中,由於魏景的重視,修得夯實,無一點紕漏,魏景一行仔細看過,頗為滿意。

  公務已了,邵箐饒有興致舉目四顧,滔滔黃河水自西而來,滾滾向東,一時豪情萬丈。

  記得上一次她來,還是多年前進京朝賀。彼時魏景冒充楊澤任安陽郡守,一路忐忑不安,又逢同路的濟王別具心思發大招才繞路來的。

  那時候是個大風雪的冬季,她冷得瑟瑟發抖,又憂慮前景不明,心下惴惴。

  一眨眼已多年,時過境遷,大楚朝滅大仇得報,她與夫君兒女雙全,正不緊不慢沿著堤壩緩緩前行。

  追憶往事,教人感慨萬千,魏景長吐一口氣,忽緊了緊她的手,笑道:「阿箐,你從前不是說想游長江麼?我們繞豫荊入益州。」

  昔年隨何允自益州乘大官船順游而下時,邵箐喜愛三峽風光,可惜心有罣礙也無法細賞。他當時就說,長江兩岸景色四時不同,日後他再與她來。

  那會,他暗暗下定決心,屆時必不教她謹慎擔憂,連真面目都不敢示人。

  魏景並未豪言壯語,但他一直都未曾忘記這事。

  「我們先進益州,然後自上游順水而下,春夏不寒,正好賞景。」

  邵箐也想起來了,笑靨如花:「好!」

  二人相視一笑。

  接下來的行程就定了,沿著兗豫往下,抵達荊州,走走停停,經過蒼梧道,進入益州。

  益州,可謂龍興之地了,益州百姓與有榮焉。

  這奇險的蒼梧道,當年也是經過一場至關重要的大戰。

  立於棧道俯瞰峭壁懸崖,眾人一時感懷,聽張雍在繪聲繪色給一群小的講述當年的艱苦大戰,邵箐忽來了興致,「夫君,不如我們回平陶看看吧?」

  平陶縣,才是魏景真正的起步之地,她也是在那個小小的古樸縣城,真正成為魏景的妻子的。

  「好。」

  魏景眸中情潮翻湧,顯然他也想起了舊事,一口就應下了。

  於是,在前往平陰碼頭登船之前,他們先繞道去了一趟平陶。

  背山面水的一個古樸小縣城,民風彪悍,一言不合就動手,甚至連酒館裡拍桌子的聲音也要更頻繁一些。

  邵箐記得,自己當年初平陶城的時候,還覺得這縣城挺大,現在果然在外面開了眼界。

  夫妻一路微笑而行,抵達城中央的平陶縣衙。

  平陶是莊家祖籍,現在當縣令的也是莊延族弟。魏景稱帝後,莊縣令第一時間把縣衙騰出來,努力恢復原樣後,封存起來。

  所以現在魏景和邵箐所見的,恍惚就是他們離去時一般模樣。

  帝后微服而至,這老縣衙提前灑掃乾淨了。

  踏上縫隙長了青苔的大青石階,輕觸兩扇紅漆微微斑駁大門,仰首看正堂明鏡高懸下那一張大案,想起舊日魏景端坐其後處理公務的模樣。

  二人相視一笑。

  穿過二門,就是後宅了,縣衙不大,後宅只有一進。一泓清澈活水被引入其中,繞過假山,推動水車,涓涓淙淙的溪流繞過花木,再從暗渠而出。

  穿過甬道,就是正堂了。

  她和魏景在此處拜了天地,最後夫妻對拜。那一室殷紅彷彿還在眼前,她蒙著鴛鴦蓋頭,與他一起雙膝著地,鄭重對拜。

  那時候,她心裡無奈著呢。

  邵箐笑,現在她想,這輩子她最不後悔的,就是當時選擇和魏景結合成夫妻。

  她仰首,魏景正垂頭看她。

  他微笑,眸中柔光閃動,顯然也是憶起前事了。

  繞過正堂,往正房內室而去,一整套透雕海棠紋清漆家具,屏風式衣架,帶托子翹頭案,配有矮几的長榻等等,最後是三屏風式妝台和一座月洞式門罩架子床。

  這套家具,是她和魏景補拜堂禮時特地打的。當時條件並不怎麼樣,但魏景竭盡所能,一點都不願委屈她。

  彷彿能看見那日氤氳的水汽,紅羅帳側,魏景一身暗紅喜袍,他把她抱上榻,兩幅鴛鴦錦帳垂下,他溫柔而堅定地佔有了她。

  「那時委屈你了。」

  魏景垂頭,目中有自責。

  「夫君。」

  這說的什麼話?

  昔日徬徨,現今的安定,過去種種,眼下回憶只有甜蜜,她道:「才沒有呢。」

  邵箐勾住他的脖頸,主動親吻他。

  魏景也激動,重重回應,激烈的吻到了最後,他將她按在床上。

  過去與現實交錯,他眼前彷彿就是那個猶帶怯意的新嫁娘。

  他喉結滾動幾下。

  「阿箐,吾傾慕汝,甚矣。」

  於情愛,古人大多內斂,魏景亦然,他對妻子深重的情感蘊斂在心底,日常言行舉止雖透露,但他甚少直接宣之於口。只此情此景,他再壓不下洶湧滂湃的的情感,低低地訴說了愛語。

  邵箐低低喘著,目光不離他:「我亦然。」

  二人凝視彼此片刻,忽再次唇齒相接,熾熱的吻,洶湧的情潮,重重地衝撞。

  來時洶洶的一場交纏,二人竭盡全力,都恨不得與對方合二為一,再不分離。次日他們也沒出房門,親吻著,擁抱著,互相偎依。

  三日後,御駕離開平陶。

  吐露愛語後,那深沉的情感再無法悉數收斂回去,魏景和邵箐更親密了。二人親密攜手,不經意凝望,相視而笑,交頭接耳,親暱得姁兒和練兒都時常有插不進去的感覺。

  不過也無妨,他們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的。

  再次抵達平陰碼頭,大船已經準備好了,跳板窄小,魏景先一步登上船舷。

  他回身,伸出手。

  邵箐眉眼彎彎,將手放在他的掌心,順著那柔和且不失堅定的力道,往那邊輕輕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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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12:59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顏明、衛詡

  兩岸青山如屏,江流曲折幽深,漁舟唱晚,猿聲隱隱,自長江上游順水而下,遍賞旖旎風光。

  御駕一行自上而下,無不興致高漲,身心暢然。

  等到了荊州的南陵郡,停船休整暫歇,顔明突然提出,他要告假幾日。

  這本來不是什麼大事,但剛聞訊,邵箐卻側頭,和魏景對視了一眼。

  他們想起一個人。

  衛詡。

  顔明和衛詡本是舊識,當年火牛陣前就知道了,但危險解決後,他卻不願意詳述舊事,只簡單說了兩句昔年一起成長學藝,就給搪塞了過去。

  顔明脾氣古怪不想說那嘴巴比蚌殼緊,每個人都會有不願提及的過往,非必要情況,魏景也沒有追問。

  但他判斷,衛詡和安王有舊仇,而且很深。然結合衛詡出山的時間點,難免將視線放在當年那場驚天大變上。

  魏景命人仔細查探,竟影影綽綽指向昔年的平海侯府傅家。

  他當即皺眉,命人深挖,又去了囚禁孟氏傅芸的密室一趟。

  一詐,情緒瞬間激動的孟氏果然透露出關鍵的訊息。

  至此,魏景猜測到衛詡的真實身份,且很有幾分把握。

  「存山,怕是要去尋那衛詡吧?」

  衛詡出山前是荊州名士,當年初遇顔明也是在西南,邵箐合理推斷,他們幼時學藝的地點就是荊州。

  這是巧合途徑,順路探訪故人?

  邵箐看了魏景一眼,若猜測是真,那按血緣,衛詡該是他的大表兄了。

  魏景「嗯」了一聲。

  他神色有幾分複雜,舅舅很可能還另有血脈存世,他本該高興的,但這血脈和衛詡劃上等號,這份喜悅欣慰難免被大幅度消淡了。

  畢竟他對此人,一直是審視和防備的。

  衛詡正邪難辨,行事詭異莫測,一切只隨心所欲,不能算敵,也絕非友。

  不過,這幾年對方毫無音訊,顯然復仇以後就不再搭理外事,也無和魏景相認的打算。

  「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畢竟沒有確鑿證據,邵箐握住魏景的手,安慰道:「平海侯府,好歹有傅沛延續舅舅血脈了,你莫介懷。」

  說起這傅沛,救回來養了幾年,悄悄觀察也一直持續著。根據反饋這人確實是懦弱的,沒有恨怨之類的情緒。當然也可能其實是有的,但卻沒敢表現出來,他懦弱是真懦弱,沉默畏縮,連收攏身邊人心的動作也沒有。

  既然如此,魏景也不需要另外處理了。

  舅舅是魏景一個執念,大齊開國後,他重新封了傅沛為平海侯,平海侯府就在原址。若傅沛表裡如一的話,看在其父份上,他能有一輩子的安穩生活,唯一的任務就是娶妻生子而已。

  傅沛已定親了,以姑娘自願為原則的遴選,一個父親任太府少卿的中級官宦家庭出身的少女唐氏脫穎而出。邵箐親自見過唐氏,說明白日後很可能會把孩子帶進宮養,如不願,可作罷,不責罰也無不樂。

  傅沛懦弱畏縮,但不排除藏怨在心的可能性,魏景做事,自然不會留後患。

  唐氏卻表示,她很樂意。

  作為一個和繼母不和被壓迫多年的原配嫡女,高嫁傅沛實在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她不用再擔心被繼母坑了下半輩子,日後還能掌握娘家的絕對話語權,照拂自己的親兄弟。

  各取所需,並不是人人都對所謂情愛有憧憬的。

  很好,這唐氏頭腦很清醒,或許將來孩子讓她自己養也未必不行。

  這事就這麼定下來了,年初出洛京前,魏景下旨,賜婚傅沛和唐氏,婚禮正籌備當中,等御駕回京正好親迎。

  唐氏身體康健,想來婚後不久就能得孕了,傅氏血脈延續,魏景好歹能得到一些慰藉。

  邵箐眉目柔和,與他十指交握,魏景回以一笑:「你說的是。

  他並未多談衛詡,只允了顔明的假,很明顯,魏景也無特地和衛詡相認的意向。

  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便罷。

  ……

  顔明得了允假,當日便動身離開。

  值得一提的是,他並未帶妻兒同行,囑咐一番,將寇月娘倆托給大舅哥寇玄照顧,自己匆匆而去。

  他去了渡口,登船往上游折返一段,在長江與支流沅水的交匯處換乘,登去往阜陵的客船,沿沅水逆流而上。

  沅水,大江支流,崇山峻嶺中蜿蜒而出,洶湧滂湃。

  阜陵,沅水衝出群山,將出未出時流經的一古城。背巍巍青山,面滔滔江水。傳聞山間曾有仙,水中曾有龍,俱不可考,然此確乃鐘靈毓秀之地也。

  顔明在三日後抵達阜陵,登上碼頭,望一眼青黑的古樸城墻,他並未直奔阜陵而去,而是繞過城池,直接去往谷城背後的鴉青群山。

  阜陵山勢雄俊奇險,景色四時不同,遊人如織,顔明也不理會,直接沿山道往上而去。

  這山勢極險,越往裡,遊人越稀少,最後深入數十里,漸聽見「隆隆」的水聲。

  水聲越來越近,震耳欲聾,狹小的山道也走到了盡頭,一拐,只見前方一條青白巨瀑如練,從山崖頂端傾瀉而下,底下深湖水波劇烈翻湧,那水珠如同大雨,劈頭蓋臉拍下來,隱隱生疼。

  湖光山色,瀑布在陽關下折出耀目光芒,湖畔芳草萋萋安,野花在山風中輕輕搖曳,好一處大自然奇景,然此地卻是遊人能入到的最深處。

  顔明掃了眼瀑布,撇撇嘴,撐起早備好的傘,十分熟練地左穿右插,從遠處看,他竟彷彿直接從巨瀑邊緣往裡走了進去。

  原來,這巨瀑後頭竟然有路,而且還不窄。穿過前頭小段,裡頭乾燥陰涼,顔明抽出火摺子,吹燃,接著微光直接穿過山腹,從另一邊而去。

  再走一段,眼前豁然開朗,三面陡峰一面臨水,環抱的一處光潤寶地。瀑布的巨大轟鳴已聽不見,眼前清溪潺潺,花木錯落有致,近處亭臺樓閣點綴,遠處雲霧繚繞,如同仙境。

  此地也無院門,顔明三步並作兩步穿過最前頭那片鬱蔥花木,眼前是一木亭。

  棕紅色香木亭,頂部是一橫橫的鏤空,和熙的暖陽穿過橫木頂蓋,灑在同是香木製的地板上。亭子不小,約三丈見方,一邊是顔明所立之處,而另一邊則有低矮圍欄,欄下是蜿蜒而過的清溪,匯入四丈開外的澄清湖泊中。

  清溪前,欄杆後,亭內站著一頎長男子,一襲雪白寬袍廣袖,烏黑亮澤的長髮並未束起,僅用一根銀色素緞束在腦後。

  背影挺拔飄然,不沾凡塵仿若謫仙,和記憶裡並沒什麼兩樣,只驟眼一看,卻似多了一絲隱隱的孤寂。

  顔明恍惚一瞬,回神,那白衣人並未回頭,不過他眼尖,見廳內方几上已新沏了二盞清茶,他撇撇嘴,直接一屁股坐下,執起玉杯一仰而盡。

  玉杯丁點大,口乾舌燥完全不解渴,他直接提起旁邊的小壺仰首灌。可惜這玉壺也就半個巴掌大,一口就喝乾淨了。砸吧砸吧嘴,他沒好氣:「就不能整個大的壺沏茶麼?這麼一點點夠誰喝?」

  那白衣人終於動了,一回頭,劍眉長目,鼻高唇紅,膚色白晰有光澤,極俊美一名男子。

  正是衛詡。

  衛詡今日才知,顔明當年墜江後未曾殞命,不過他神色也未見太多變化,淡淡道:「若是渴了,湖水有的是。」

  顔明撇撇嘴:「湖水也沒啥不好的。」

  他喝過,他也喝過,大家都喝過不少。

  這湖水清冽甘甜,味道還很不錯的,顔明也等不及沏茶,直接跨過欄杆,捧水大喝,喝飽又洗了一把頭臉。

  衛詡也不理,緩步行至亭中心木幾旁,撩袍坐下,端起玉杯,淺啜了一口。

  這一個喝水洗臉,一個垂眸喝茶。

  幾乎生離死別,多年過去後再見,這二人誰也沒有熱淚盈眶,甚至不見半絲激動,言行態度如舊時一般無二。

  彷彿這麼多年過去,只是錯覺。

  但這終究是真的,顔明洗乾淨臉上汗漬,抹了一把,這才折返,坐下揉了揉腰腿,累死他了,不會武藝果然吃虧。

  他一邊揉著,一邊掃了眼衛詡。後者出山一趟,耗了足足長達數年的時間報復安王,這點顔明早打聽清楚了,當年他咋舌,現在依然是。

  衛詡這性情,也不知道這些年發生過什麼,但可以斷定,那必是觸動靈魂的血仇了。

  嘶,莫不是尋到了離散多年的親人?然後發現……

  到底是幼年成長的夥伴,且是唯一的,顔明難免有幾分惦記,不過他更清楚,不用問,問對方也不會說。

  瞥一眼衛詡清冷依舊的眉眼,他撇撇嘴,算了,自己也管不了,反正這人只有折騰別人的,別人絕對折騰不了他。

  顔明遂將那幾分惦記丟開手,問:「藏書閣還在東邊吧?你挪沒挪裡頭的東西?」

  沒錯,他這趟過來探看小夥伴的只是順帶的,主要目的是藏書室。

  兒子一天天大的,若要學些武藝的話該提上日程了。顔明本人不愛習武,但他不是不知道強筋骨的好處的。要說將兒子送到張雍他們家學吧,不是不行,只是武將學藝方向更偏向沙場殺敵,而且看家本領啥的也不大好教,學的也不好意思。

  顔明早就想起這藏書閣了。

  藏書閣內應有盡有,包括醫毒孤本武學典籍,極珍貴的也不少,那義父和再上輩的收藏都囊括其中,隨便一本,都是外人夢寐以求的寶物。

  既有珍品,何必去蹭人家的,顔明早早就計畫要回來一趟了,這回剛好隨御駕出行。

  紅泥小爐上的泉水微微沸騰,衛詡提起注入玉壺中,葉脈舒展,茶香四溢,他垂眸盯著玉壺,淡淡「嗯」了一聲。

  行,沒動過就行,那機關顔明熟稔得很,也不用人領,站起信步往東而去。

  臨出木亭前,他終究還是停了停,回頭道:「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

  他輕嘆,舉步下了石階。

  清風拂過,亭中僅餘衛詡,他眼睫微微一顫,手一頓,

  砂瓶裡的泉水卻依舊汩汩注入玉壺,拳頭大小的玉壺已滿溢,微微碧色的茶湯順著壺身淌下,沿著香木矮几一邊傾瀉,「滴滴答答」滴落一地。

  茶湯沾濕了衛詡的衣袖,他卻不覺,死寂片刻,他倏地扔下砂瓶,腳尖一點,身影已消失在清溪木亭之間。

  ……

  連連縱躍,衛詡離開那處花木環繞的亭臺樓閣,他上了北邊陡崖,最終停在一處向陽的平坦之地。

  此事乃奇峰山腰,常人絕無可能攀登的險要之地,卻有一塊背山面水、花木環繞的靜謐平地。芳草萋萋,野花點點,還有近幾年人為種植的十數種名品花卉。

  爭妍鬥艶,花香撲鼻,從此處俯瞰,還能眺見方才那一邊湖光亭台。

  一叢叢妍麗花木簇擁中,有五個並排的墳墓,中間兩個石碑大些,邊緣三個略小。

  很熟悉的碑文,很熟悉的字跡,俱是衛詡親手一筆一劃雕琢。

  「阿娘,阿姐,我來了。」

  山風獵獵,雪白衣袖翻飛,衛詡駐足凝視片刻,緩緩上前,輕輕拂過石碑。

  那碑後的土墳時時有人清理,十分整潔,只小草生命力頑強,一個錯眼,又見幾處冒出綠芽來。

  衛詡目光專注,俯下身體,一一將那才冒頭的野草拔了去。

  佇立久久,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粼粼的湖水夕陽下有些刺目,邊上就是他和顔明對坐過的木亭。

  能時時看見他,他想,這地方她們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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