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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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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5: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雕了纏枝紋的精緻大熏籠中,炭火旺旺燃燒,驅走了冬夜濕冷,屋中暖意融融。

  銅鍋子中乳白色的湯汁還在翻滾著,蒸汽四溢,食物的暖香無孔不入,勾人垂涎欲滴。

  可惜,如今並沒有人理會它。

  帳幔後隱隱約約有低吟,斷斷續續,時急時緩,女聲極隱忍,似已無法支應。

  邵箐挽髮的羊脂玉髮簪不知何時被抽掉,鴉羽般的青絲泄下,有的淩亂披在榻上,有的散在她的肩頸,還有些許,與魏景密密纏繞。

  他體溫灼熱,撻伐急且兇猛,即便極心疼她,憋久到了後頭,還是難以自控。

  極滿漲的充盈,動作間彷彿被重重觸及靈魂,邵箐眉心緊蹙,仰頭,緊緊地抓住他。

  潤睨的晶瑩泛起潮紅,她連腳指頭都蜷縮了起來,最後落了淚,哀哀地求他輕一些,多心疼心疼她。

  魏景如何不心疼她?

  他緊緊抱著她,低低哄著,溫柔親吻著,極盡所能,細細安撫。

  「阿箐……」

  漆黑的冬夜,帶著水汽的冷風一如既往侵襲,蕭索的枝頭撲簌簌輕響,卻被重新糊過的厚厚窗紗阻隔在室外。

  鎏金八角燭臺上,橘黃色火苗跳動,暈黃的燭光映在青色的帳幔上,添上數分柔和之色。

  無人添置,銅鍋子下的炭火逐漸褪去紅色,食物香氣猶在,夜卻還長。

  ……

  實話說,這次感覺比上回好,雖初時仍頗不適,但魏景極耐心溫柔,竭盡所能讓她歡愉。

  邵箐也確實感受到了,就是耗時太長久了些,到了最後她受不住了,只一疊聲讓他快快結束。

  魏景到底是心疼她的,雖意猶未盡,但還是抱緊她,猛衝刺一輪結束鏖戰。

  感官上的刺激長久且強烈,讓邵箐身軀尚在餘韻中微微顫慄,牙關緊咬,眉心輕蹙,一時未能回神。魏景抱著她,輕輕撫著她背,不停啄吻,細心安撫著。

  等邵箐終於恢復平靜,他喚了熱水,抱她進了浴室。

  微燙的熱水浸過肩頸,昏昏欲睡的邵箐一個激靈,睜開了眼。

  魏景伺候她清洗,很仔細很溫柔,她臉上熱辣辣的,到這份上要自己來有點多餘了,她只好努力發散思維轉移注意力。

  嗯,雖仍感覺激烈過頭了,但確實比第一回和諧,以後應該會更好的。

  就是沒避孕。邵箐算了算日子,還好,是安全期,應該沒啥問題。

  不是她拒絕要孩子,都同意成親有正常夫妻生活了,拒絕這個就矯情了。只是在不久的將來很可能會發生巨變,她覺得現在不是很好的時機,緩一緩更合適。

  不過這是她個人的想法,還得和魏景溝通一下。

  也不知道他好不好接受,畢竟古人看子嗣很重的,而他又血親死絕,就剩他一個了,血脈傳承就更顯重要。

  邵箐剛這般想罷,忽聽魏景說:「阿箐,我想著,我們要不過一二年再要孩子。」

  這麼巧嗎?

  邵箐詫異,抬頭看他。

  鏖戰一場,酣暢淋漓,魏景眉目舒展,見妻子看來,他解釋道:「明年必生大變,不知局勢變幻如何?我想著,待穩定下來再孕子,要更妥當。」

  不是他對自己沒自信,而是涉及妻子,他總萬分謹慎的,萬一屆時發生需要緊急轉移的變故,邵箐若身懷六甲,將會有大風險。

  魏景大掌覆在她小腹位置,輕輕摩挲。血脈的延續,屬於他與邵箐的,只要一想,就讓人極為期待。

  可惜現在並非好時候。

  「我問了季桓,他說可以按日子算計,避開易得孕期,餘下時間便大致無礙。我們可按此行事。」

  服避子湯什麼的,多少總會傷身,魏景就從沒考慮過讓妻子用這法子,他道:「若如此,還得孕,那便是上天註定的緣分,我們且安心將他生下。」

  「阿箐你說可好?」

  他有些愧疚:「要委屈你了。」

  時人眼裡,子嗣就是婦人的終身依靠。魏景雖覺得自己才是妻子終身依靠,還輪不上孩子,但世情如此,他認為自己很委屈了她。

  這咋就委屈上了呢?

  邵箐轉念一想就明白過來,有些好笑更多的是感動,她摟著他的脖子,吧唧一口他的下巴。

  「好,我自是知曉夫君為我好的,如何就委屈了?」

  她眉眼彎彎,笑意盈盈的,又親了他,魏景很高興,回吻了吻她的臉頰。

  「我當竭盡所能,日後再不讓你們再受委屈。」

  「好!」

  魏景心一鬆,身軀卻繃起,妻子軟軟倚在他懷中,二人剛行了房事,她肌膚白皙晶瑩帶隱隱痕跡,眉眼水潤帶春情,正仰臉看他,他當即就下腹一緊。

  但她身疲骨乏顯然經不起再一回了,他閉目壓了壓,趕緊洗了洗,抱她出水。

  邵箐臉紅嚷嚷要自己披衣,他也不堅持,帶她在屏風後整理妥當,再抱她回內室。

  魏景要命人重新準備晚膳,邵箐搖頭她剛才吃了點不餓了,趴在柔軟的衾枕上,她捲著被子滾到裡頭,沾枕即睡。

  迷迷糊糊中,魏景俯身,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好,快睡吧。」

  ……

  邵箐真睡得很快,一夜無夢,次日醒來已天色大亮。

  冬日換上了厚窗紗,天光只隱隱透出,室內很昏暗,她還聽見有「沙沙」的雨聲。

  西南冬季少降雪,然而卻常下雨,陰寒陰寒的,無孔不入彷彿能鑽進人骨縫子裡似的。邵箐光想想就覺得很冷,下意識往熱源蹭了蹭。

  對,她很暖和,被熱源密密包裹,她一動,頭頂就傳來魏景的聲音:「醒了?」

  一隻大掌撫過她的髮頂,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常年習武掌心粗糙,觸感尤為明顯,這一瞬間很容易就讓邵箐回憶起昨夜的觸摸,他掌心彷彿帶電流般,所過之處讓她不可自控戰慄。

  她熱血上湧,忙輕咳兩聲,一本正經地「嗯」了一聲,「我們該起來了。」

  她佯裝若無其事,但臉頰上的緋粉出賣了她,白皙瑩潤的肌膚看著就薄,緋色從面龐蔓延至耳垂,連那圓潤的一點都粉粉嫩嫩的。

  魏景輕笑一聲,也不戳穿她,遂翻身下床,從熏籠頂上取了烘了一夜暖暖的衣裳,回到床上供二人穿戴。

  按照常理,其實這些都應該有下僕侍候的,但魏景和邵箐至今仍僅用著平嬤嬤祖孫,不喜陌生人進屋,二人更樂意自己稍稍動手。

  邵箐依依不捨蹭了蹭被窩,坐起穿衣。

  細細感受一下,身子骨有些乏,但也不妨礙行動什麼的。

  她籲了一口氣,嗯,正常的夫妻生活順利打開,還是很好的。

  想是這麼想了,但頂著魏景灼灼視線,她仍有些羞赧,忙努力專心穿衣,誰知他突然來了一句,「阿箐,你還疼嗎?」

  邵箐登時大窘,用力瞪了他一眼:「不疼!」

  能不能不要突然問這種問題呀?

  她臉皮燒得厲害,但對上魏景眸中的關切之色,她還是小小聲補充一句,「真不疼,你別擔心。」

  她覺得這床自己待不下去了,正好外間傳來很輕的門響,是春喜端洗漱的熱水來了,邵箐忙揚聲喚道:「春喜嗎?進來!」

  她跳下床,動作很靈活,行動間也不見阻滯,魏景仔細端詳一陣,遂放了心,不再追問。

  梳洗挽髮,一切停當,餓得前胸貼後背,趕緊讓春喜去端早膳,邵箐順便瞄了眼滴漏。

  辰正,上值的時辰早就過去了。

  嗯,幸好兩人也沒趕點的壓力,晚了就晚了唄。

  ……

  飽飽吃了一頓早膳,夫妻倆攜手去前衙。

  陰雨綿綿,淅淅瀝瀝的,二人沿著廊道緩步前行,倒不用打傘,魏景低聲問:「冷嗎阿箐?」

  「不冷。」

  又一陣帶水汽的寒風灌進廊下,邵箐縮了縮脖子。不過她真不冷,魏景早早就叮囑她得披上大毛斗篷,還抱上手爐,懷裡暖烘烘的。

  倒是他,邵箐瞄一眼身側連斗篷都沒披卻面色如常的魏景,她十分眼熱,果然是學武好呀,瞅瞅多健壯?

  「學武很苦的,你吃不了這苦頭。」

  魏景輕易就看穿了她豔羨的小眼神,含笑。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數年才小見成效,他也捨不得她吃這苦頭。

  邵箐嘟囔:「我就看看。」

  看看不行麼?哼!

  夫妻竊竊私語,並肩前行,邵箐那些許不自然已盡數去了,魏景眉目舒展,唇角微翹。

  冬雨雖寒,二人間溫馨氣氛卻縈繞不去。

  ……

  不過這一切,很快被季桓的聲音打斷了。

  「主公,就在一刻鐘前,官告抵達高陵。」

  季桓聽得主公出了前衙,立即趕至,手裡拿著兩份綾面約本,見了魏景立即呈上。

  官告,就是正式任命魏景為安陽郡郡守的朝廷委任書,這是大好事,然季桓卻神色凝重,因為同來的還有另一份告諭。

  他掃了左右一眼,見附近地勢開闊無遮擋物,又有王經幾人遠遠守著,壓低聲音道:「告諭上述,明年歲首,宗室王公及內外文武百官,赴京朝賀。」

  朝賀,諸王侯宗室、內外臣屬向天子朝覲慶賀。而魏景這新晉郡守,正正是朝賀外臣名單上的一員。

  邵箐神色一肅,及時拿下安陽郡令人振奮,但這最大的附贈難題也出現了。

  魏景接過二綾本,不疾不徐翻過,抬目:「去外書房。」

  意料中的難題,至於如何解決,細細商議後,再做決定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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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6: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新帝登基的後第一次歲首朝賀,格外隆重其事,若想把烏紗帽戴穩了,只要還喘著氣的都得緊趕慢趕去。

  張雍一拍大腿:「實在不行,就用赴京中途遇匪,致重傷不起的法子得了!」

  這可不是啥太平年月,混過這一年就得了,明年黃河一決堤,民亂必定四起,誰還閒心思關注邊陲一郡守朝賀沒來?

  況且,屆時他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實在不行,確實能用這法子,只是這卻是個下下策。」說話的是季桓。

  偌大的外書房中,有六人。寬闊的楠木大書案後主位坐著魏景,他身側是邵箐,下首則坐了韓熙季桓張雍陳琦。這等絕密,並不能讓莊延寇玄等人知曉。

  季桓見張雍張嘴要問,抬手:「公恕,你且聽我說。」

  「赴京朝賀,得先去穀城聚合,而後再隨何允赴京。這何允,可是見過咱們主公的。因此,若用傷病之策,需趕在抵達穀城之前就施為。」

  「如此一來,距離穀城太近了。」

  高陵去穀城,快馬也就五天時間,倒不擔心何允親自打馬來碰面,但缺席朝賀這麼大一件事,對方使心腹來察看的必不可少。

  這不管是傷是病就不能有假了,必須經得住檢驗,且真傷病得無法挪動才行。

  讓魏景自傷當然不可能,使心腹冒充不是不行,但露餡風險也有,因為何泓肯定也會使人來探看。

  這探看之人,未必不會是上次親眼見過魏景的人。

  這就很麻煩了,還得先解決這何泓的人,讓對方無法順利抵達。

  行是行的,但難免惹人疑竇。且赴京者濟濟,唯獨缺了魏景一個,安陽郡提前露一把面無法避免。所以,季桓說這個是下下策。

  魏景頷首:「伯言所言甚是。」

  所以一開始,他也是這麼和邵箐說的。

  「嘶,如果不用傷病缺席的法子,那大概只有易容一途了。」一直蹙眉傾聽的陳琦接話,他用的是排除法。

  「夫君若朝賀,只怕易容也不穩妥吧?」

  邵箐看一眼魏景,他引人矚目的之處,從來都不僅僅只一張臉。氣勢,聲音,身形,還有舉止步姿等等,這些種種,若是熟人,只怕一眼就生出疑心了。

  京城不是他們的地盤,一旦落入被動境地,會非常棘手。

  且還有易容術的難題需要攻克。

  邵箐搖頭,若讓魏景易容,那還不如採用傷病這個下下策呢。

  她剛這般想罷,忽靈光一現:「咦?那我們能不能換人頂上?」

  反正都易容了,換個心腹,不管是聲音身形,還是氣勢舉止,統統都沒了問題。

  魏景眸光微微一閃:「此策可議。」

  他就從沒想過自己親去朝賀,一來如何教他向仇人跪地伏拜?二來,若進宮,將要和太多舊識碰面,如邵箐所言,風險太大。

  用心腹頂替這思路不錯。

  魏景很清楚朝賀的站位,益州這偏遠之州的一個郡守,鐵定只能站後面被淹沒在人群裡。而且不管是何允等益州官吏,還是京城諸人,都不認識這個剛冒頭的「楊澤」,庸庸碌碌把朝賀應付過去,就可以了。

  唯二需要解決的,就是易容術和何泓。

  魏景看了邵箐一眼,問:「你先前不是琢磨過易容術麼?如何了?」

  說起惟妙惟肖的易容術,他第一個就想起自己的妻子,在合鄉前往平陶的路上,他可是親眼見過她如何利用妝粉,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完全陌生的黃臉少年。

  若不是喉結,及行走間殘存一絲的女子姿態,可謂天衣無縫了。

  現在這頂替心腹肯定是用男的,上述問題也就不存在了。

  邵箐因為曾有的這麼一段經歷,打心底覺得化妝術是個好技能,就是不防水這點缺陷了。抵達平陶後,她曾苦心鑽研過一番,魏景聽她嘀嘀咕咕的,也是清楚。

  「呃,還差一點的,混合妝粉的材料我有點頭緒,不過沒試驗過。」

  邵箐由粉底液觸發靈感,想著能不能把適合的液體材料混進妝粉裡,從而起到防水作用。當時她試驗了很久,都失敗了。後來還是寇月安慰她被顏明聽見,他嘲笑一句順便說了幾種草木汁液,說這個塗抹後能隔水。

  邵箐自然喜出望外的,但當時合圍濮族將要開始了,她忙得不可開交,於是擱下就一直到現在。

  「我等會就試試。」

  魏景一問,她忙道:「那幾種草木汁液我都看過的,唔,成功應能有五成以上。」

  「好,那你先試試,若成功,我們再商議下一步。」

  ……

  魏景讓邵箐立即就去試。

  邵箐自然沒有不應了,她匆匆回了後院,將當初拜託顏明處理過的幾種樹木汁液取出來,再從妝台取了妝粉,先挑出一點,嘗試調勻。

  「夫君,你是不是也想去京城呀?」

  魏景也後腳跟過來了,正盯著她手上動作,他很關注這件事,給邵箐的感覺,就是他也想趁機去京城一趟。

  「嗯。」

  魏景果然點頭:「這是個好機會,很適合打探如今京中局勢。另外,我欲聯繫一下舊日眼線。」

  諸多外臣王侯來賀,京城熱鬧最適合渾水摸魚。魏景固然已遣心腹往京城打探消息,但百聞不如一見,有些政治眼光是探子不具備的。

  第二點才是最關鍵的,魏景欲聯絡舊日布下的眼線。

  身為皇子,雖常駐北疆,但在各處放些眼線必不可少。這些人從前都是鐵杆心腹,照舊忠心的必然不在少數。但已叛變的肯定有,畢竟新帝登位快一年,而他「死訊」傳出已久。

  這需要一一鑒別後,再行聯繫。

  他尚在人間消息何等要緊,魏景只有親自過目後,才會放心。

  這次朝賀是個好機會,若易容術成功,他正好也偽裝成隨行人員,毫不起眼,光明正大進京。

  邵箐點點頭,神色繃緊更凝重了幾分。

  她逐一試過汁液,嗯,有兩種是不錯的,混合妝粉的效果很好,用手背試了試顏色也很均勻。

  最關鍵就是防水效果不錯。

  就稀了點,如果能稠一點就更好了。

  她瞥一眼方才因太稠被淘汰的另幾種,靈機一動,不如試試混合?

  邵箐思路是對的,她試了二三十種比例,最後得出一種稠度恰到好處,融合度極好,且防水效果也最佳的汁液。

  這混合汁液不但調妝粉效果佳,畫眉的銅黛,點唇的胭脂等等都調和得十分好。

  邵箐細細端詳手背上的試樣,再把手浸泡進銅盆中,過了盞茶功夫,試樣都未見絲毫掉色。她再把顏明提供的另一種褐色樹汁倒進水中,過了一會,將手拿出來一抹,試樣才暈開。

  她對魏景喜道:「成了!」

  ……

  易容術成功,接下來就是解決何泓問題了。

  何泓親眼見過魏景真容,既要用心腹頂替,那這偽「楊澤」就不能和他碰面了。

  偏偏他曾和魏景說過,他也是朝賀隨行人員之一。何泓說起來時還一臉喜悅嚮往,新帝登基第一次朝賀,他雖不能上殿,但也極期待此次盛事。

  「何信不是一直使人追蹤何泓欲下毒手的麼?」魏景食指敲了敲書案:「我們正好從此處下手。」

  在抵達穀城前將其一眾解決。

  「極是,極是!」

  張雍一拍大腿,和季桓等人對視一眼,大家都想到一塊去了。

  季桓忙道:「主公,那您得趕緊修書一封,邀何泓同行,如今送出去正是時候。」

  何泓還在東南巡視鹽鐵,不過已進入尾聲準備返程了。其實按常理推斷,此人有些能耐,大約何信是找不到下手機會的,正需要人推一把。

  而魏景並沒打算讓何泓丟命或徹底失去競爭力,畢竟目前還用得上。這最恰當的法子,就是邀對方同行,既能給何信製造合適的漏洞,也能將事故程度控制在手裡。

  魏景執筆,快速寫下一信箋,用印封好加了火漆,遞給季桓。

  季桓接過,又問:「主公,那我們選何人易容赴京?」

  他說話間,看了韓熙張雍陳琦三人一眼。

  之所以非得易容,概因「楊澤」並不是誰都能冒充的。

  忠心不二這點不用提,此人還得熟悉安陽郡內外事務,大局觀得有,對官場文化也要涉獵的,不然,恐有露餡的危險

  其實最符合條件的,唯韓張陳三人。他們會武符合「楊澤」事蹟,熟悉安陽又曾為高級武官,對官場文化瞭解不淺。

  然既曾為大楚武將,即使從未赴過京,該做的準備也不能少,易容是必要的。

  韓熙已上前一步:「主公,標下願赴京。」

  相較而言,他確實更合適,他高挑精瘦,氣質內斂,更易泯與眾人。不像張雍陳琦,肌肉鼓鼓舉止粗豪一看就是個武官。

  韓熙也清楚這一點,能為主公分憂,他當仁不讓。

  魏景頷首:「可。」

  ……

  計策議定,就是一連串密鑼緊鼓的準備。

  接下來就是去信邀何泓同行。

  不出意料,何泓欣然應允。且接信的時候,他已經準備返程了,後腳就能到。

  「稟主公,何泓一行進踏入安陽郡,明後日便至高陵。」

  韓熙拱手:「我們的人回信,尾隨何泓一行的人不但未曾離開,且還增添了二個。」

  尾隨者曾傳信,順著傳信追蹤上去,果然是何信。

  「看來,這何信欲置何泓於死地的決心頗堅。」這正好合意。

  魏景淡淡一笑,未達眼底:「傳令,加派人手盯緊何信,梳理出他近日異常之處。」

  ……

  一連串命令下,等韓熙領命退下,已是亥初。

  夜漸深了,魏景出了外書房折返後院。

  邵箐早早就回去了,這幾日,她重點都作放在調製妝粉的工作上。

  效果斐然,或深或淺的一整套防水易容材料她已準備妥當。韓熙和魏景的定妝已試過,非常滿意,接著她就該拾掇自己了。

  此行北上,邵箐也得去。畢竟再防水的易容,也不能一口氣悶兩三個月,化妝技術一下子學不精的,所以她不跟不行。

  魏景並未提出反對意見,一來易容需要她;二來,獨留妻子在千里之外長達兩三個月,他不怎麼安心。另最關鍵一點,京城看似龍潭虎穴,其實此行危險性很低。

  京城等級最分明,昔日有機會見過齊王妃的一小撮人,基本都在貴婦圈,而一個外臣隨屬的圈子,與之相差十萬八千里根本無法交集。且她還易容呢,不露真容連萬一都不會有。

  甚至邵箐以女兒身示人都無妨,上京外臣帶一二姬妾或侍女,實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不過吧,魏景肯定不樂意她偽裝他人的姬妾侍女的,哪怕此人是韓熙。而邵箐也覺得男兒身行動更方便,於是二人略略商議,決定以少年身份示人。

  「阿箐?」

  魏景推開房門,外間不見人,他徑直入了內室。轉過屏風,卻見妝台前有一身著淡藍長袍的少年郎正背對著他坐在,對著銅鏡描描畫畫。

  「府君回來了?」

  他喊一聲,少年郎應聲而起,轉過來迎上前,正經八百做了一揖:「在下見過府君。」

  這藍袍少年皮膚白皙微帶黃,沒半絲昔日的晶瑩之感,濃眉大眼,長相清秀卻陌生,舉手投足頗為大方,不見絲毫女氣。

  魏景不禁微笑。

  裝得還挺像的呀,連喉結都弄出來了,掩在衣領若隱若現。

  「怎麼樣?」

  他半晌不說話,邵箐急了,湊上來也不壓嗓子了,聲音恢復平時的清脆。

  「很不錯。」

  魏景這是真心評價,眼前人和妻子判若兩人,竟無一絲相似,甚至湊到近前來,他也只嗅到淡淡的青草氣息,不覺半絲往時暗香浮動。

  「那是!」

  邵箐這身裝扮,她可是費了大功夫。臉頸手毫無紕漏不說,衣服重新也做了幾身,肩腰的墊子拆卸安裝,自如方便。還有最重要一個,她吸取了屈乾教訓,曾模仿少年步姿很是學習了一番,成效頗佳。

  且冬季和夏天不同,現在她穿的是厚厚的長袍,長達腳裸,遮擋嚴密,夏季那只及小腿的薄袍完全無法相比擬。

  邵箐精益求精煞費苦心,得魏景這般高評價的肯定,她高興極了,輕咳兩聲站直,四平八穩踱了幾步,回頭奇道:「府君到此,有何貴幹?」

  她很驕傲自己的技術,故作好奇,乾脆拉起了戲腔,這得意洋洋的小模樣,勾得魏景心頭微癢,他也輕咳一聲,回道:「來尋吾妻。」

  他也一本正經,踱步過來:「夜色已深,我欲攜妻入帳安歇。」

  安歇就安歇,為啥非得入帳?

  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知道不知道?

  魏景不按套路亂搭臺詞,讓邵箐臉熱了熱,好在化了妝看不出來,瞪了他一眼:「在下不知府君之妻何在,要不這就去尋尋?」

  她說著就要跳開,被魏景一把抓了回來,他含笑摟著她的腰:「小郎君姿色不錯,不若先伺候著,如何?」

  不如何!

  嘖嘖,聽著多那啥呀?

  「喂,你怎……」你怎麼就不按劇情走了?

  正在興頭上的邵箐大力抗議,魏景卻認為這是閨房之樂,他俯身下來,後面的話,消失在唇齒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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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6:1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白皙晶瑩的臉頰,抹上一層微黏的妝粉,立即變得微微暗啞泛黃,失去光澤;細小的狼毫在另一個小瓷瓶輕蘸,沾少許墨色,輕掃眼角,杏仁大眼眼角耷拉下來,失去靈氣;……

  邵箐對著銅鏡仔細描繪完畢,最後在左臉頰點上幾點淡淡的曬斑。銅鏡裡倒映的是一個勉強算得上清秀,卻十分庸常的年輕人。看著還算順眼,但毫不引人矚目。

  大功告成。

  「走吧。」

  邵箐和王經等招呼一聲,幾人匆匆去了車馬房。她一身藏青色小吏袍服,背著書箱,站在六七個隨行書佐當中,如雨滴入江河,無任何違和之處。

  王經幾個則一身尋常隨衛服飾,後腳匯入韓熙身後的數十隨衛隊。

  何泓昨日傍晚抵達高陵,今日上午出發前往穀城。

  這一段,先由魏景親身上陣,他和韓熙的易容暫不必上,而邵箐則全程偽裝。

  韓熙看了看時辰:「出發。」

  邵箐和書佐屬官們跳上馬車,而隨衛騎馬,側門打開,一行數十人提前到正門外等待。

  ……

  「公子請。」

  「好!」

  沒多久,魏景和何泓便相攜出了大門,季桓莊延范亞等一眾文武官吏送將出來。

  二人翻身上馬,魏景對季桓和范亞說:「伯言、孟仁,安陽諸事就暫托於汝等之手。」

  此行並非人越多越好,且安陽郡這個好不容易到手的大本營仍需費心經營。季桓張雍陳琦三個知情心腹留下來盯著,而莊延寇玄等不知情的更不必說。

  隨行的不管是書佐還是屬官隨衛,都是從青翟衛中選出來的。

  季桓范亞肅然應道:「在下(標下)定不辱命!」

  魏景歷來言簡意賅,一句說罷,就和何泓打馬往北城門方向而去。

  軍士已清出一條道路,何泓隨意掃了眼道旁好奇張望的百姓,側頭對魏景歎:「此次盛事,我能赴會,大幸也!」

  「確實。」

  魏景眼瞼微垂,遮住眸中所有思緒。

  ……

  二人隨行足足百餘,出了北城門,順著黃土官道,往穀城而去。

  魏景與何泓相談甚歡,看著倒極融洽。邵箐感覺也不錯,馬車都是特地鋪了厚毯墊的,還有火爐,不怎麼顛簸且暖和。

  這些佈置其實都是為了暗中照顧她的,但為了不招眼全部馬車都一色規格,何泓幾個隨身書佐見了十分羨慕,他們可沒這待遇。

  寒風颯颯,入目蕭瑟,但山頭還是青色的,這邊的樹葉並不會掉光,偶爾還能看見小動物行走覓食,山林雖冷,但生機仍在。

  一行人沿著官道出了安陽郡,進入樂奉郡。樂奉山多,路也沒那麼好走了,顛簸漸漸厲害,何泓便捨棄馬車,披著大氅和魏景一樣成天騎馬。

  這日,剛吃罷午飯上路沒多久,邵箐正打算裹著斗篷眯一會。外頭韓熙巡視間狀似不經意在她所在的馬車停了停,「篤篤篤」一長二短,車廂壁被輕敲了三下。

  邵箐瞬間清醒。

  要事發了,何信給他哥安排的大餐就在前頭了。

  同車的王經幾個精神一振,立即在車廂團團將邵箐護住。拉車的馬蹄子不知為何趔趄了一下,滯了滯,落在車隊最後面去了。而安陽隨衛有十來個不著痕跡放緩速度,將馬車護住。

  也不知何信給何泓安排了什麼大餐?

  魏景這兩日夜間都悄悄過來和她同眠,信息她都知曉第一手的。何信遣心腹似重金聘了一群外地悍匪,偷偷潛入益州,就在這樂奉郡等著。

  有悍匪,用的當然得劫道策略,也不知究竟用的是何種方式?

  邵箐正這般想著時,突然,前頭「轟隆隆」驟爆起一聲巨響。

  這響聲極大,彷彿巨石壓頂,山壁和心臟一起震動,王經手上的簾子挑起了一些,邵箐趕緊順勢看去。

  只見幾巨石攜千鈞之勢,「轟隆隆」從數十丈高的山頂正往下急墜,沿途壓垮歪斜的小樹和灌木無數,沙塵碎屑紛紛而下。

  偏前頭是一處隘道,山勢陡峭筆直,巨石滾落的中心位置正是並騎而行的魏景何泓。

  左右是山壁,頭頂前後都有巨石壓頂,正常人的速度,肯定無法趕在巨石壓頂之前逃離此範圍的。何泓仰頭一看,臉色大變。

  人慌亂馬嘶鳴,這個當口不說何泓,就連待在危險區域外的邵箐都懸起一顆心。

  她知道一切都在魏景的密切監視下,也知道他身手高絕,但還是心驚膽戰。

  這當口,魏景一聲厲喝:「公子,小心!」

  他一踏馬鐙,人從馬背竄起,迅速提著何泓往外撲去。

  這並不是魏景的最快速度,他藏拙了。當然何泓不知道,他對魏景的身手是又驚又喜,提著一顆心趕緊拽住對方,千鈞一髮,二人堪堪在巨石落下前撲了出去。

  「啊啊啊啊!」

  何泓慘叫一聲。

  原來方才最後一瞬,巨石堪堪擦著他的身體落下,邊緣處蹭刮了他的腳一下。雖魏景咬牙拽了他一把,沒有讓巨石壓住,但腳背處還是立時一陣劇痛。

  「幸虧有你,子況!」

  腳背劇痛,肯定傷到骨頭了,但對比起壓成肉餅,如今全鬚全尾簡直叨天之幸。何泓慚愧自己曾對魏景的忌憚,趴在地,就一臉感激看向對方。

  魏景卻神色一凜:「小心!」

  他揪住何泓,往前一竄,漫天微黃色的粉末揚起。同時前方灌木叢一陣抖索,數十名蒙面壯漢提著明晃晃的大刀,瞬間殺至。

  「保護公子!」

  何泓的隨衛首領反應最快,屏住呼吸一揚手,率人衝上去阻擋。

  叮叮噹噹的兵器交擊聲響起,何泓隨行人員的馬車走在前面,如今眾人紛紛下車逃竄,現場亂成一片。

  魏景閉目屏息,一直退出了粉塵範圍,才睜眼停下,掃了眼雙目大睜的何泓及其手下諸人,他淡淡一笑。

  青翟衛昨日才追蹤上這群悍匪的,恰好遇上他們順手行劫,這黃色粉塵對人眼睛刺激極大,會導致人短期內失明。

  魏景離開高陵之前,原本吩咐顏明準備了類似的藥物,是下在飲食裡的,打算用來解決何泓隨行人員。他本欲找個機會下,很好,現在不用了。

  果然,何泓的隨衛很就頂不住了,揉著眼睛刀鋒失去準頭,登時「啊啊啊」幾聲慘叫,鮮血噴濺。

  「粉末有毒,致人失明,大家小心!」

  在隨衛首領的厲聲大喊聲中,魏景冷冷看了一陣,確定中藥者毫無紕漏後,率人上前救援。

  剛占上風的悍匪們對上訓練有素的青翟衛,敗相立現。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何泓雙目火辣辣的,模糊一片陷入黑暗,他驚慌失措,王經安慰道:「公子,解決賊人後我們立即找城鎮就醫,應能無礙的。」

  「對,對!」

  一等匪徒被解決,抱著僅存希望的何泓等人連同伴屍首也顧不上收,立即催促去尋醫。

  魏景自然不會拒絕,於是就匆匆上了路。

  距離此處三十里外,有一個小縣城岷縣,不用一個時辰就能趕到,趁著這些時間,魏景和韓熙先換裝。

  二人交換了裝束,馬車太顛簸不適宜易容,三人就先停下。邵箐技巧純熟,手腳麻利,很快就替他們上妝完畢。

  韓熙描開眼角,修了眉毛,膚色沒怎麼變,但用陰影緩和了較立體的輪廓,各種描繪過後,最後黏上絡腮短鬚。

  這假鬍鬚是邵箐得意之作,她特地命王經悄悄找匠人做的,鬍鬚是真鬚,黏上能以假亂真。

  韓熙易容完畢,陌生人驟一看,會仿覺他眉眼與魏景有二成相似。但熟悉的人一照面,卻全無此感,因為兩人臉型完全不同。

  這是邵箐苦心安排的,畢竟以後這安陽郡守還得魏景來,到時候就說剃掉鬍子得了,益州其餘官吏也能糊弄過去。

  「不錯。」

  魏景即使不止一次親眼見妻子易容,但依舊覺得神奇,居然能僅靠妝粉,就把人臉徹底換一張,真真神乎其技。

  「你這手藝,有空教教王經幾個。」青翟衛學了,肯定能派上用場。

  魏景也易容完畢了,一個臉色泛黃五官普通的中年男人,他盡力收斂氣勢,效果頗佳,現在就整一個扔進人群找不見的模樣。

  「行了,我們追上去。」

  再不追,何泓一行要抵達縣城了。

  邵箐匆匆收拾好東西,包袱她想背上但被魏景先接了,他另一隻手挾著她的腰,提氣往前飛掠。

  韓熙緊隨其後。

  他輕身功夫不及魏景,但也極佳,沒掉隊,三人一路急趕,趕在何泓抵達縣城前無聲匯進隊伍。

  ……

  「幸而毒性不持久,養個十天半月便可逐漸恢復,公子勿要擔憂。」

  韓熙對左腳包紮妥當,眼睛蒙了一段白布的何泓說道。

  「子況費心了。」

  韓熙壓低嗓音刻意模仿,何泓並未聽出不妥,他也根本無心留意這些,抹了一把臉:「我們趕緊回穀城。」

  經大夫診斷,眼睛約莫半月可恢復,腳背的傷雖嚴重,但小心養也不會留後患。擺脫瞎眼陰影,何泓鎮定下來,他立即想到,這次意外肯定是他那好弟弟所賜。

  他方才已取了自己的腰牌給青翟衛,讓尋此地官府,一邊往穀城送信,一邊去封鎖現場嚴查此案。

  何泓歸心似箭,恨不能立即回去撕了何信。

  ……

  一行人日夜兼程,兩日後抵達穀城。

  「那個就是何允?」

  邵箐挑起一線車簾,遠遠眺望正一臉急色迎上何泓馬車的赭袍男子,小小聲和打馬護在她馬車側的魏景說話。

  他們這些小嘍囉距離前頭頗遠,附近都是自己人,但她說話聲音還是壓得極低,她知道魏景能聽見。

  果然,魏景低聲回道:「對。」

  邵箐嘖嘖兩聲,這何允也太老相了吧,不是說才五旬出頭嗎?怎麼就頭髮花白了大半,距離遠看不清但皺紋肯定不少,外表得有六十了。

  難怪對兩個互相爭鬥的兒子無可奈何,只能採用和稀泥策略,大概他是明白自己再奮鬥不出兒子來了。

  魏景邵箐二人在後面看戲,前頭韓熙演得也帶勁。他一見身穿州牧官袍的何允疾步而來,立即下馬撩起車簾,將何泓扶出。

  「父親!父親!你要為兒子做主啊!兒子差點就回不來見您了!」

  何泓爆發一陣大哭,眼蒙白布腿腳有傷的他看著極為淒慘。何允登時就老眼濕潤,捉住兒子看了半晌,轉頭對後面另一個年輕男子喝道:「何信!你!」

  饒是他知曉二兒子眼睛腿腳都能好,此時也氣得哆嗦,就差一點,他就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何信容貌和何泓有三分相似,見父親爆發,立即垂淚:「父親喊我為何?兄長遇險我亦擔憂。」

  「難不成,父親懷疑我?!」

  他重金聘匪沒留下任何證據,也很清楚父兄並沒查到證據。但是吧,有些事情不需要證據。

  本來只要成了,一切都不是問題,然就差這麼一點,他恨毒了「楊澤」之餘,也不得不先設法脫身。

  「承淵去了以後,我公務纏身,如何有這心思算計這些?」

  承淵,姓徐,是何信的表兄兼妻兄,在不久前的宜梁郡動盪死於何泓計策。他說這個不全為了抵賴,而是隱晦強調對方並沒多無辜,即使他報仇雪恨也不能怪他。

  這徐承淵,在何允的眼皮子底下長大,頗看重的一個子侄輩,和三兒子的情誼自他也是知道的。

  何允的怒火當頭被澆熄了一截,但兒子和子侄還是不同的,有很多話在外頭也不適宜說,最終他肅著臉道:「日後誰再敢行此等事,就不是我何允之子!」

  這話說得認真,兒子爭權奪利他能睜隻眼閉隻眼,但謀命不行,今日他得劃下底線。

  何允看向韓熙:「子況,這次幸虧有你。」

  何泓恨恨「盯」了何信方向一眼,也轉頭:「危難之際不曾忘我,勝過手足多矣,子況,今日起你我即為異性兄弟。」

  他這話雖感激但更多的是針對何信,韓熙自然不會徑直接下,只拱手道:「此乃在下應為之事。」

  「好一個應為之事!」

  何允讚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進去說話。」

  ……

  何泓抬往等候已久的大夫處,韓熙則跟著何允去了,他這偽「楊澤」很順利地進入益州諸官吏視線。

  成了。

  邵箐心喜,她跳下馬車後和魏景交換一個眼神,二人並未交談,而是跟著引路侍者前去下榻處。

  四人一間的排房,王經和另一個小夥子很自覺退到外間守著。

  「五哥,也不知何日啟程?」

  謹慎為先,這趟出門邵箐不再喚魏景夫君,他行五,就叫五哥。二人洗漱妥當她重新給畫了妝容,躺倒在床打了個滾,骨頭一陣顛簸後的酸軟,她舒服地歎慰一聲。

  特製的液態妝粉效果持久,韓熙過夜後肯定沒問題,但總不能太久不洗。

  「明後兩日,必定啟程。」

  朝賀可不能耽擱的,趕早不趕晚,現在北邊已降雪,路不好走,這預防阻滯的時間肯定得留出來。兒子們問題再嚴重,何允也絕不會延誤行程。

  魏景坐在她身側,力道均勻地替她揉按肩膀腰肢,邵箐舒服得哼哼兩身,眼皮子就抬不起了。

  「那就好。」

  她含含糊糊地道:「唔睏,我要睡啦。」

  肩膀上的大手並未停止,熱意隨揉按滲透,魏景俯身,在她唇角親了親,「嗯,快睡吧。」

  嗯,他聲音很輕緩,似乎還帶了幾分疼惜。

  朦朦朧朧這麼個念頭一閃而過,邵箐已陷入黑甜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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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6: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果然,第二天邵箐就收到消息,明日辰初啟程。

  益州十二郡,最晚的當天下午也抵達了,無人敢怠慢朝賀。諸郡守難得齊聚一堂,何允當晚設了宴。眾人對「楊澤」挺好奇的,韓熙雖寡言卻進退有度,很順利地躋身其中。

  至於魏景和邵箐,十二名郡守帶來的隨行人員加起來足有數百,這一片排房很熱鬧,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兩人一整天都沒出過屋子。

  安生過了一天一夜,翌日天濛濛亮,內間門就被敲響,王經輕聲喚道:「郎君,該起了。」

  這回出門,魏景的身份是一名普通隨衛,為謹慎計各種惹人疑竇的敬稱一律不用。但讓王經等人平等稱呼魏景,對他們而言這就是對主公的冒犯,於是就折中一下喚「郎君」。

  魏景已經醒了,「唔」一聲回應後王經不再言語,他守著,而另一個夥伴則去打水。

  邵箐一喚就醒了,仔細收拾收拾,四人出門和大部隊匯合。

  她乘車,魏景騎馬,出了州牧府側門,在大門前列隊。十二郡隨行人員好幾百烏泱泱一片,二人淹沒在其中,意料中的不起眼。

  辰初,何允領十二郡守出,出發。

  出了穀城往西,走一天便抵達河陰碼頭,歇一夜,明日登大船,沿南水而下,數日後匯入長江。

  這一條橫貫神州大地的滔滔江水,四季通航,自西往東乃順流而下,如無意外十二三天出頭即可抵達新陵。再從新陵北上京城,雖冰雪季節但途徑州郡有軍士日日清理道路,預計十七八天就能抵達京城。

  倘若順利,抵達京城還能剩十天左右。

  大楚的京城,名洛京,具體位置和邵箐上輩子的洛陽差不多。

  其實,這大楚和她的故鄉有非常多的相似之處,曾經她一度篤信這就是她的故鄉,只是歷史遭遇蝴蝶翅膀拐點不同而已。但後來,又恍惚覺得不是。

  「六郎,該上船了。」

  邵箐喊魏景五哥,他就隨口稱她六郎。現在他們在平陰碼頭正要登船,魏景見她有些出神,就輕喚了一聲。

  「哦,好!」

  管它是還是不是,反正由不得她選,既然來了安心待著就是。邵箐回神應了一聲,跳上跳板,利索登上大船。

  碼頭停泊著一排九艘紅漆大官船,上下各兩層船艙,一輛輕鬆能載百餘人。最前頭一輛是何允何信父子及一眾隨行人員的,後面的兩郡守一艘共六艘,最後二艘是沿途護衛的數百州兵。

  安陽郡守楊澤資歷雖淺,但剛得何州牧青睞的他被安排在第四艘,同船的永昌郡守蔡俞乃何信心腹,陣營不同二人兩看生厭,涇渭分明一左一右安置。

  這些事情交給韓熙才處理去吧。就這麼兩三天功夫,邵箐發現韓熙真是一個各方面能力都突出的人才,難怪萬裡挑一成為魏景最信重的心腹,還委以親衛營。

  她上船後,和魏景徑直往二人的艙房行去。

  官船很大,船艙很多,但由於還得安置馬匹行李,因此普通隨屬二人一間。邵箐推門一看,整潔的艙房空間不大,床勉強能躺下二人,一個大箱子裡頭放東西,闔上就發揮餐桌書案等等功能,邊上兩把椅子。

  「二位郎君,這船艙有些小,……」

  王經等人很不安,深覺主子受了委屈,邵箐笑著擺擺手:「無事,挺好的,很乾淨。」

  二人現在普通隨屬身份,當然得不起眼,不用懷疑這肯定是能安排的條件最好的艙房。

  舷窗推開,久違的陽光照在粼粼的江面上,不斷有船隻進出碼頭,岸上熙熙攘攘,近處兵卒肅立益州赴京團不斷上船,遠處小販吆喝挑夫行走,極生動的晨曦碼頭圖。

  魏景言簡意賅:「無礙。」

  他見邵箐高興,在外一貫冷肅的眉眼緩和,隨她進了艙房。

  王經等人就安置在左右艙房,見狀恭敬告退。

  艙門關上,魏景溫聲說:「很喜歡坐船麼?」

  雖有陽光,但風依舊濕寒,他取了一件厚厚的斗篷,抖開為妻子披上,兜帽也拉上去。

  「嗯,還挺喜歡的。」

  大概因為老家在大江邊,所以從上輩子開始就對船啊水啊的格外親近,就連跳過一回江都沒有打消這種好感。

  再有一個,韓熙的偽裝天衣無縫,讓邵箐原先還有的一點擔憂也盡去了,她心下輕快,自然有心情觀賞景致。

  兜帽很大,拉上去就蓋住了一半視線,但邵箐一點沒有不樂意,厚厚的斗篷擋住了江風,身上暖融融的。

  她回頭沖魏景一笑。

  「有勞夫君啦。」

  她恢復平日嗓音,湊上去僅用二人能聽見的音量笑嘻嘻地說道。

  話說,由於心理準備一直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打開雖沒多久,但邵箐也漸漸適應過來。魏景真很不錯的,可以說是關懷備至,待她極好。

  嗯,不錯的。

  她頂著一張陌生的臉,膚色泛黃毫不出彩,但瞳仁亮晶晶的,表情熟悉也與平時無異,魏景唇角翹起,伸出指頭輕彈一下她的額頭。

  「頑皮。」

  「哎喲,我疼。」

  她捂著被彈的地方,用很誇張的表情和肢體語言表示疼痛,魏景是最清楚自己力道的,他明知她不疼,但見她這表現還是忍不住要拉她過來,「我看看。」

  「騙你的,我不疼。」

  她一跳閃開,笑嘻嘻回頭沖他擠了擠眼睛。

  ……

  夫妻嬉鬧間,益州赴京團已悉數登船,起錨揚帆,巨大的官船一艘接著一艘,離開平陰碼頭,順流而下。

  數日後匯入長江,繼續順水往東。

  一路上都極為順利,九艘大官船規模宏偉,前頭還懸掛了州牧官徽,一路不管大船小舟,紛紛遠遠就避讓開來,暢通無阻。

  雖冬季,但長江水量充沛,沿途江景依舊壯闊。熙熙攘攘的繁華大城池,雄偉險峻的兩岸峭壁,秀麗幽深的別致叢林。邵箐目不暇接。

  「此行雖迫不得已,但賞得這般江景,當浮人生一大白。」

  邵箐有些感慨,說起來,這還是她自來此間後唯一一段能這般悠閒賞景的時光。

  魏景就坐在她身邊,擁著她為她擋去凜冽江風,聞得此言他也是憶起當初,沉重的話不想說破壞此刻氣氛,他撫了撫她的臉,輕聲道:「長江兩岸景色四時不同,各具特色,來日我再與你來可好?」

  春夏秋,到那時必不教她謹慎擔憂,連真面目都不敢示人。

  「好呀!」

  邵箐回頭,嫣然一笑:「那你可別給忘了哈。」

  「不會忘。」

  魏景言簡意賅,沒有說什麼豪言壯語,但他將此事暗暗記在心頭。

  邵箐倚在他的懷中,蹭了蹭調整了一下位置,江風雖冷,但斗篷夠厚,懷裡抱著一個手爐,背後還有個暖爐暖烘烘,忒愜意了。

  嗯,真心希望這十來天能過慢點。

  ……

  但實際上,邵箐的好心情並沒能維持這麼久,很快她就打臉了。

  一出益州,就進入荊州境內。

  很快的,她就真切體會到魏景當初說的天災頻頻吏治黑暗,百姓貧苦民不聊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邵箐第一次是看見一個衰敗的村落,就在大江邊,茅草蓋的屋子已開始傾塌,殘垣斷壁有燒過後的焦黑痕跡,欲墜不墜的半邊草頂在江風中搖搖晃晃。

  「村子裡的人呢?」

  好心情在這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瞪大眼睛,喃喃問了一句。

  再後來,船隊停泊補給,停在一個叫浦邑的城池。

  浦邑是大城,大小船隻進出港口,岸上人頭湧湧,小販叫賣聲連成一片,挑夫腳夫絡繹不絕,遠處商鋪連成一大片,望不見盡頭。

  可惜直接在陽光下就能看見黑暗,人群中混雜著不少衣衫襤褸的乞食者,臉頰凹陷瘦骨嶙峋,老幼病弱者佔據了絕大部分,艱難地挪動著,苦苦乞討。

  可惜他們並不怎麼得人憐憫,也不受人歡迎。

  益州一行提前遣快船來知會浦邑,浦邑專門騰出一片區域,供益州一行靠岸。兵卒驅趕閒雜人等,乞食者身體條件所限走得慢,其中一個伍長模樣兵卒狠狠踢了身側一乞食者一腳,怒駡道:「還不快滾!」

  這乞食者白髮蒼蒼,被踹到在地直接起不來,他的同伴是一個老婦和孩童,驚惶地欲扶起他離開。可惜後二人自己站立都吃力,如何有能力扶人,使了勁一把勁反而被帶著撲倒在地。

  周邊兵卒傳來幾聲哄笑,那伍長惱羞成怒,竟直接抽出腰刀,往老頭乞食者一捅,怒喝道:「十息內不離開,此人便是前例!」

  這一刀深深刺進老者胸腹,一抽,鮮血噴濺,老者抽搐兩下,直接咽了氣。老婦和孩童失聲痛哭,可是她們並不敢留,甚至連屍體也沒收,被另外幾個同伴扶著,連爬帶滾離開劃定區域外。

  這,這就殺了一個人?!

  驟不及防滿目腥紅,邵箐手足冰涼差點一個趔趄從跳板掉下去,被身後的魏景一把扶住。

  他眉心也微微攏起,不過聲音沉穩依舊,「小心。」

  驚怒無濟於事,反而暴露自己,邵箐再三告訴自己,閉了閉眼,努力維持鎮定,從跳板登岸。

  死者距離他們很近,大概就三四丈遠。那伍長眼見場地迅速清空,得意地哼了一聲,他回頭見益州這邊不少人面露驚色,遂解釋道:「不過是個流民,府君仁慈沒有悉數驅逐,他們倒是變本加厲了。」

  僅僅沒有悉數驅逐,便是仁慈;一個小小的伍長,五卒之首罷了,一個不高興他敢拔刀就殺。

  附近的兵卒起哄嬉笑的不少,即便沉默者也沒多少驚訝;遠處被驅趕開的小販挑夫等平頭百姓,面露不忍背過頭的有,但大部分一臉木然。

  很麻木了,可見習以為常。

  這是人,並不是雞鴨豬羊,怎麼敢說宰就宰?!

  邵箐見過死人,甚至有朝一日危及她生命了,她能親手解決,但這一刻她心臟不可控制地戰慄起來了。

  她拼命告訴自己得鎮定,不能露餡不能露餡,一步一步地踏出港口範圍,往浦邑城而去。

  邵箐下來本為活動手腳的,順帶察看一下益州外的環境,但她此刻放風心情全無,只沉默著在熱鬧的坊市中走動。

  進了浦邑城,她才知道能出方才之事並非偶然,一路見鬧市縱馬幾起,踢翻小攤無數,頂著寒風來出攤的貧民哭聲震天,但他們甚至不敢久哭,怕再惹禍端。

  富貴者極富貴,平民乃至貧民掙扎求存,打落牙齒和血吞,也沒聽見說要上官府告狀的。

  但他們還是好的,那些流民才是真可憐。

  眾人走了一路,算大致瞭解荊州現今環境。魏景見邵箐心情不佳,就說回去。誰知剛走了兩步,王經眼尖,在一處小巷見到方才被殺老者的老伴和幼童。

  這兩人抱頭痛哭,邵箐等人將手裡的包子給了他們,二人悲喜交集,又是兩行渾濁的淚水流下。

  「……嗚嗚我們是兗州山陽郡人,世代躬耕,雖貧,但日子也能過。可惜去年逢大旱,顆粒無收,官府還要征徭役築河堤,五十以下十五以上的男丁都要征去,一個不留,嗚嗚……」

  近些年年景不好,遭災也不是頭一回,往年總有皇太子殿下努力調度賑災,日子確實還能過。可惜聽說殿下去年薨了,皇帝也崩了,換了一個新皇帝後,賑災只聞樓梯響,還雪上加霜要征徭役。

  「嗚嗚,我和老頭子兒孫七口都被征了去,只剩下幾個小的。後來實在沒吃的了,我們隨鄉親去河堤尋人,可惜沒見到人還被驅趕。只能一路南下,幾個小的生病先後沒了,最後只剩我和老頭子領著這個……」

  老婦摟著小孫子嗚嗚痛哭,「可惜老頭子,他……」

  哭聲沙啞,不大,卻有一種泣血的淒慘感覺。邵箐胸口像是被塞了把稻草,亂糟糟的難受極了。

  天殺的新帝,天殺的丁化,在其位不謀其事,不賑災修什麼河堤?!

  對比起來,劫道頻頻,吏治也不算清明的益州,簡直就是天堂。

  王經等人也眉心緊蹙,可惜的是大局勢如此,實非一人之力能扭轉,且光是這浦邑就湧入了數量眾多的流民,想幫也不知從何幫起。

  幾人有要務在身,不能露臉也不能折返益州,想了又想,最後只得掏出碎銀子和銅錢給老婦,告訴她益州安陽郡情況,讓她略略收拾偽裝後,可去港口乘船往西。

  邵箐心情低落到極點,回到大船上也沒好轉,她非內宅婦人尋常安慰也不好使,最後魏景握了握她的手,道:「不破不立。」

  「對,不破不立!」

  邵箐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上魏景略帶擔憂的眼神,勉強笑笑。

  ……

  此次赴京極其要緊,難過也無法幫助災民,如今的大楚,確實到了不破不立境地了。

  邵箐什麼都明白,所以她努力調節情緒,過得幾日終於恢復正常。

  只不過,船艙一側那扇舷窗,再沒有打開過。

  一路順水向東,七天後抵達新陵,坐了這麼久船筋骨疲乏,聽得港口人聲鼎沸,她籲了一口氣。

  「終於到了!」

  不過這回,她沒再先下船,也沒推窗,只靜靜等待外面碼頭肅清後,再下去。

  雖有點鴕鳥心態,但無能為力的情況下,她最好的選擇只能是不看。

  其實有這樣想法的不止她一個,益州這邊大部分人都這樣。等了兩刻鐘時間,王經來稟:「郎君,船已停穩,大家開始下船了。」

  魏景回頭:「好了,我們下去吧。」

  邵箐點了點頭。

  ……

  「鏘!鏘!鏘!……」

  三人正要出往外,誰知就在這時,突然就聽得後方傳來一陣銅鑼開道的聲音。

  邵箐一詫。

  銅鑼聲由遠至近,越來越清晰,官船後面是河道,這明顯是又有一行人從後靠岸了。

  然而,由於走長江水路的朝賀者皆從新陵登岸,新陵官方早有準備,碼頭騰出過半數區域連日警戒,民船商船自然不敢湊上來的,很空曠,就這樣還需要鳴鑼開道嗎?

  益州一行就沒鳴鑼。

  這什麼人啊?

  見魏景已行至舷窗邊,推開眺望,邵箐好奇,也跟了過去。

  只見浩瀚江面,有一船隊快速馳近,紅漆船體極大,比之益州官船更甚。四五艘大船拱衛中間一艘更大的船,中間主船頂端赤紅旗幟飄揚。

  邵箐正欲眯眼仔細辨認其上字跡,魏景已緩緩開口。

  「是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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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6: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濟王魏欽,先帝第三子,生母是先帝趙貴妃,不過這位趙貴妃,已薨逝近十年了。

  換而言之,這位是魏景的兄弟,庶出的三哥。

  原身並沒有見過濟王,二人圈子不同,且她漸長成時,對方便已就藩,兩者毫無交集。

  不過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濟王生於京城長於京城,他的傳聞自然少不了的。

  邵箐回憶了一下,據聞這濟王自幼頑劣,五歲能上房揭瓦,八歲能毆打太傅,性子驕橫脾氣還暴躁,種種事蹟層出不窮。

  不過趙氏卻是手掌權柄數十年的大權臣,比之當年的傅氏還強一些,看在趙氏和趙貴妃的面子,先帝雷聲大雨點小,於是魏欽就這麼轟轟烈烈橫到十一歲。

  在他十一歲那年,趙氏終於被扳倒了,趙貴妃鬱鬱次年病逝,只是出乎意料的,這魏欽日子並沒有太難過。

  全賴他的一張臉,據說濟王極其肖似先帝,最起碼能有八九成像。對著這麼一個兒子,先帝也沒多硬起心腸,等他長大些,就封了王給了一塊還不錯的封地,打發他出京禍害別人去了。

  濟王的封地在徐州濟寧,土地肥沃人煙稠密,小日子確實能過得很愜意。

  雖然趕不上現在龍椅上那位,但比起被發配到荊州邊陲的安王,或者魏景兄弟倆,先帝待濟王可以算是挺親爹的了。

  真難得啊。

  邵箐內心感慨,不過她沒敢說出來,偷偷瞄了魏景一眼,畢竟得顧及夫君的感受不是?

  魏景面無表情看了一陣,也沒發表任何意見,關上舷窗,對妻子道:「我們下去。」

  確實得下去了,既然碰上了濟王,何允自然要率益州一眾拜見的。

  站在人群當中,邵箐看濟王船隊靠岸,披黑色甲胄的衛兵魚貫而下,接著中間大船人頭攢動,寺人和美姬簇擁著一個紅袍年輕男子出現。

  束髮紫金冠,白玉帶束腰,赤色雲紋廣袖長袍,玄色大毛滾邊披風。眉長且黑,細長的鳳目,鼻挺唇紅下頜寬平,皮膚頗白皙,身材高大挺拔。

  怎麼說呢,非常俊美的一個年輕男子,和魏景這種英姿勃勃的俊不一樣,濟王是走清雋路線的,若是再加點溫文儒雅,那就整一個渾然天成的清華貴公子了。

  那也就是先帝的形象了。

  不過濟王模樣雖似先帝,但氣質卻迥異,他下巴微微抬起,隨意四顧的動作間,流露出一種無法忽略的漫不經心,以及傲然。

  但何允還是及時迎了上去,笑著見禮:「允見過殿下,許久不見,殿下風采依舊。」

  也是官場老油條了,他態度熱絡,彷彿多年不見的老友。

  濟王看了何允一眼,頷首:「何伯勳麼?不過二年沒見,你怎麼老了這麼許多啊?」

  這樣說話真不怕被打嗎?瞄了幾眼就低頭的邵箐忍不住偷偷吐槽。

  還真不會,何允大概也很熟悉這位的套路了,笑著搖搖頭:「上了年歲,精力不濟啊。」

  「與殿下相逢,緣分也,允厚顏邀殿下同行,不知殿下允否?」

  何允邀對方一起上路。

  但其實這是場面話。北方冰雪覆蓋,然為朝賀,從新陵至京城沿途是清出一條道路並日日維護的,都走這條路,除非可刻意避開,否則碰上了都是一起走的。

  濟王隨意掃了益州烏泱泱的人頭一眼,無可無不可點頭:「好吧,那便一起走。」

  說罷,他登上小心翼翼抬下的五駕大馬車,率先就行。

  「殿下先請,殿下先請。」

  何允樂呵呵作了個請的手勢,濟王說走就走,他隨即揮手,「趕緊跟上。」

  益州大部隊立即動了起來,登車的登車,跨馬的跨馬,匆匆上路隨何允尾隨濟王一行之後。

  這位濟王,也太獨斷專行了吧?

  邵箐一邊吐槽,一邊暗暗鬆了口氣。

  說實話,剛才濟王瞥過來的時候,她的心是提起的,哪怕她知道魏景偽裝極成功,對方不可能認出來。

  「走吧。」

  魏景表情還是沒有多少變化,不過邵箐知道他心緒並不佳。不知兩人是否有舊怨?當然也可能不是為了濟王,而是看見對方這張肖似某人的臉,勾起了什麼不好回憶了。

  她目中隱帶擔憂,魏景心下一暖,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我無事。」

  他手微微一用力,將她托了上車轅。

  ……

  兩隊人馬就這麼合二為一。

  後續的路程,並沒有出現什麼邵箐擔心的事,因為自打那天之後,她就再沒這般近距離接近過濟王,最多就進入驛館時短暫眺望一眼。

  濟王之尊,自然不會和益州這邊的普通隨屬有任何交集的。

  魏景也早恢復了,邵箐悄悄問過他,得知他對濟王無好感也無惡感,屬於很淡漠那一種,那天心緒不佳確實是勾起對先帝的回憶,已調節過來了。

  這樣就好。

  邵箐徹底放下心之餘,車隊也開始踏入冰雪覆蓋範圍了。

  寒冷,路不好走,哪怕天天有官兵清理填補,也根本無法和之前相比的。

  顛簸,嚴寒,車廂壁顯得異常單薄,有火爐手爐也驅趕不了全部寒意。屁股很容易被顛得麻木,最後,邵箐發現自己一個可憐的腳指頭似乎長凍瘡了。

  有點疼,關鍵還癢,穿著厚靴厚襪卻不好撓,忒受罪了。

  幸好凍傷藥膏早帶了,魏景沾了膏藥搓熱手,捉住她一隻玲瓏玉足,按著那幾隻圓滾滾的腳趾頭一頓揉搓,幾次後倒漸好了起來。

  「快點到京城吧。」

  魏景細心,揉完左腳換右腳好預防,邵箐腳心有點怕癢,一會忍不出吃吃笑著,一會又蹙眉抱怨。

  其實她對京城很有些忌憚,但早晚都得進去了,晚到不如早到,忒受罪了。

  「還有六七天路程,就要到了。」

  手上一隻他巴掌長短的天足,圓潤精緻,線條優美,魏景揉著揉著難免起了些異樣心思。但這麼冷的他並沒打算讓妻子遭罪,取暖條件有限,地點也不合適,於是就按捺下去了。

  魏景聲音有些暗啞,揉按妥當替她穿回襪子,安慰道:「再忍忍,很快了,此處已是襄城。」

  妻子吃苦他心疼,但也沒辦法,路難行,幸好也快到了,襄城往西拐彎繞過軒轅山,一路向北,就是京城。

  其實邵箐也就隨口抱怨幾句,見魏景眉心緊蹙,忙寬慰道:「無事,我就隨便說說,五六天也很快到的。」

  魏景親了親她的髮頂,就是妻子一直很明理,所以他才更心疼,「快睡吧,不是很累麼?」

  「嗯。」

  ……

  夫妻隨即睡下,一夜無詞。

  兩人都想著還有五六日就到了,誰知次日一覺醒來,那被他們忽略過去的濟王魏鈞,卻發了個大招。

  對方要往東繞道,先去陳留,再去京城。

  「濟王殿下說,反正時間充裕得很,不若先繞道陳留,看看今年新築的黃河大堤,開開眼界,再去京城不遲。」

  韓熙悄悄潛過來說的:「何允非常詫異,但濟王一意孤行,他不好推卻,只得答應了。」

  其實整個益州隊伍都很詫異,這冰雪千里的,又沒有開好的道路,這麼讓自己遭罪的巴巴去看個還沒修好的河堤,是為了什麼?

  「黃河大堤?」

  魏景緩緩重複了一遍。

  去年夏初,新帝納武安侯丁化奏議,採用束水攻沙之策修築一大段已岌岌可危的黃河大堤。

  魏景等人判斷,明年,黃河必定決堤。而他目前所有的計劃,也是基於黃河決堤而安排。

  然而這極長的一大段河堤,恰恰就是陳留至扶溝段。

  在這個一個關鍵的時間點,濟王為何非得這麼興致盎然地前去察看一番?

  三人立即嗅到一絲非同尋常的味道,對視一眼,魏景眸光微閃,道:「很好,我們正正可跟上去。」

  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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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6:5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狂風捲著雪,劈頭蓋臉橫撲而來,即使貓在車廂內,邵箐都依然能清晰聽見風雪呼號之聲。

  濟王連同益州一行,就是這麼艱難地到了陳留。

  然而這般地吃苦受罪,都依然沒能打消這位天潢貴胄的興致。傍晚入住驛館,次日一大早,他就興致勃勃去參觀新築的大堤了。

  邵箐努力睜開眼皮子,從床上爬起來她渾身骨頭一陣酸疼,接過魏景絞的濕帕,狠狠抹了一把臉清醒清醒,她七手八腳開始套衣服。

  州牧郡守們都得陪同,他們這些隨行人員自然不能倖免。

  對於邵箐而言,那更是九十九步都走了,可不能漏了最後一哆嗦。

  很冷,但能隨行赴京的都是心腹,郡守們特地自掏腰包給多添了禦寒物品。邵箐明面上能穿的禦寒衣物更好,裡面一件貂皮小馬甲,套完各種衣物後,再披上剛分發下來的厚毛斗篷,懷裡揣著手爐。

  暖烘烘的,在室內差點冒汗,邵箐籲了一口氣,這樣應該可以了吧?

  魏景眉心微蹙:「阿箐,要不你留下來吧?」

  邵箐搖搖頭,大家都去,她一個人留下來,若被人窺見不大合適。演戲就得演全套,在這種堅持堅持即可的地方,何苦留下破綻?

  「沒事,我熱得很呢,快出門吧,不然得冒汗了。」

  魏景也不是不知其中關竅,只好不再勸,二人匆匆出門集合。

  ……

  浩浩蕩蕩的隊伍,就這麼上了陳留段的黃河南堤。

  白中隱隱泛青一道冰線自西而來,蜿蜒向東。往日滾滾大河,如今冰封千里,遼闊壯麗,撼動人心。

  邵箐感覺卻並沒那麼好,河堤上的風比想像中的還大,彷彿能將人捲下去一般。久雪初霽,陽光直射冰面,金燦燦的刺人眼睛,她瞪大眼睛想看清楚遠處濟王一行,然而就這麼一小會,眼睛就被刺得難受。

  「別看了。」他看就行。

  魏景皺了皺眉,低聲囑咐妻子。

  邵箐沒法堅持,剛才就看了那麼一小會,她已有種要落淚的感覺,算了,讓他來吧,自己目力也不及他。

  魏景一直眯著眼睛盯著濟王。後者從一出現,就被一大群人簇擁著。陳留官員,河堤守吏,何允等人,還有他本人的隨侍親衛。

  人頭攢動,但該看的,魏景一點都沒漏下。

  濟王帶了兩個人來,這兩人混在一從隨屬中不甚起眼,但動作卻很特別。

  腳下這一小段河堤已經修築過半了,嚴寒暫不施工,但都蓋上厚厚的草簾子。濟王興致大發讓人掀起幾處草簾子讓他湊近看看,這兩人就趁機用什麼東西略略敲打堤身,又伸手仔細摩挲堤面。

  這,是在檢查堤壩的堅固程度吧?

  魏景微微挑唇,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將重點放在這兩人身上。

  上了大堤,雄偉壯闊的景致讓濟王詩興大發,他搖頭晃腦吟誦兩句,旁邊一眾湊趣的人大聲說好。那二人卻悄悄退到人群末尾,站在河堤最邊緣出,伸出手掌,用大拇指丈量著什麼。

  這是在度量束堤後的河面的大致寬度,若結合壩面高度和河水深度等數據,專精這方面的能人即可將大堤需要承受的水流衝擊力大致算出來。

  魏景和邵箐這徹頭徹尾的門外漢不同,胞兄初入朝時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將重點放在治理黃河上頭,他頻繁進出東宮,知曉了不少治河知識。

  真有意思。

  ……

  在大堤上灌了大半天的西北風,濟王終於盡興了。隨大部隊回到下榻的地方,邵箐灌了一碗釅釅的薑湯下去後,才感覺活過來了。

  她給魏景盛了一碗,壓低聲音問:「怎麼樣?」

  魏景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隨即扔下一個大雷。

  「或許,有這般心思者,不止我一個。」

  這般心思是什麼心思?

  大堤決,大亂起,趁勢而動。

  再具體點,就是推翻大楚,或許說推翻龍椅上正坐著的那位新帝也行。

  結合濟王的舉動,邵箐心念電轉,她面露驚色:「你是說!」

  她立即閉嘴,不再言語,一雙眼睛卻瞪得圓溜溜的。

  魏景接過薑湯一仰而盡,輕拍了拍她的背:「我出去一趟,你留在這裡,若我晚歸,你先睡下莫要等我。」

  是與不是,探探就知,既然考察了一個白天,結果怎麼也該出來了吧?

  這種天氣,再加上濟王身邊也有好手,邵箐普通人呼吸重,很容易露了痕跡,毫無疑問留下來才是安全的。

  魏景立即動身,臨行前他給韓熙等人下了死命令,若有什麼變故,以保護邵箐為第一要務。

  他推開後窗,閃身而出。

  ……

  冬季天黑得早,如今已是暮色四合,昏昏沉沉的正適合隱匿身影。

  魏景換了一身白衣,借著雪色和夜色的遮掩,避開幾處暗哨,如夜鳥般無聲無息地接近陳留官驛的二進正房。

  很好,守衛森嚴,如寺人姬女般的閒雜人等一個不見。

  他來得正是時候。

  魏景一個倒掛金鉤竄入廊下的梁頂,一雙黑眸恰恰對準了巴掌大的氣窗。

  屋內有八九個人,首座上的正是一身湛藍王袍的魏欽。他案前正站著稟事的正是今日大堤上所見的兩人。另還有四五個應是謀士身份的男子,分成兩列坐在下首,專心聽面前人說話。

  「……壩身倒是用了好石料,夯得也十分結實,即便嚴寒也不見多少裂紋,可見是廢了大力氣修築的。」

  這兩人皮膚泛黑,臉皮有細小皸裂,說他們是常年在堤壩上監督工事也不難取信於人。方才說話的年長些,話罷後長歎了一口氣:「可惜了,可惜了。」

  「陳留至扶溝一帶,確實土質疏鬆啊!」

  他們抵達陳留之前,已經使人悄悄掘開積雪,深深淺淺把凍土取了十幾處。二人仔細辨過,土質疏鬆比想像中更甚。

  「河水沙多,歷來不馴,如今被生生一束,大堤需承受的水力何止往昔之數倍?土地夯實,大堤完工,或許能經受也未可知。然可惜,可惜啊……」

  都是築堤人,痛心疾首自不必說,魏欽卻不耐煩了:「可惜什麼趕緊說!勿要囉囉嗦嗦耽擱孤的時間!」

  感慨戛然而止,那二人也乾脆,對視一眼,拱手直接齊聲道:「稟殿下,明年春汛,最遲夏訊,陳留至扶溝段大堤必決!」

  「很好!」

  魏欽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隨即揮揮手:「行了,你二人下去領賞。」

  結論得出後,接下來的商議就二人能參與的了。這二人也心知肚明,恭敬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殿下,果然如某先前所料,黃河大堤必決。」

  坐在右邊最上首的謀士,是一個留著山羊鬍的中年男人,他捋了捋鬚,笑道:「澤國千里,民變必生,殿下正可趁勢而為,起兵撥亂反正。」

  山羊鬍拱手:「殿下莫再猶豫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除去前太子與齊王,先帝膝下諸子以殿下最尊,正該位居九五,統率萬民!」

  說起這個,魏欽面色一變:「那卑賤宮婢所出之子,也配受孤三跪九叩大禮?!」

  他呸了一口,餘怒未消,神色間一陣厭惡和不齒。

  不過到底茲事體大,魏欽再是心下大動,再是暴躁易怒,也沒有馬上拿定主意,他沉吟了一陣,還是道:「儲先生,容孤三思。」

  山羊鬍名儲竺,見這般境地了,魏欽都沒能下定決心,他有些急了,忙道:「殿下,您……」

  「行了,都下去,孤再想想。」

  魏欽其人,主意最大,而且脾氣一貫不好。其餘人紛紛站起告退,再規勸明顯不合適,儲竺只好也閉上嘴巴,跟著一起退下。

  屋裡很快就剩魏欽一人,他倚在太師椅的靠背,垂眸思索。

  ……

  氣窗之外,魏景眸光微微閃動。

  等了一陣,魏欽沒有動靜,他正欲離去,誰知就在這時,書房另一邊傳來一陣腳步聲。

  有人來了,目標顯然是外書房。

  魏景重新按住身影,凝神往裡看。

  ……

  「啟稟殿下,楊子明求見。」

  楊舒,字子明,方才在座的謀士之一,魏欽皺了皺眉:「子明何故去而復返?喚進來罷。」

  一個身穿青色廣袖長袍的年輕男子被引入。這楊舒是濟王麾下最年輕的謀臣,身軀修長,面如冠玉,俊美不下魏欽本人。

  不過魏欽明顯對君子如玉並沒多少讚賞的心情,一見人,劈頭蓋臉就問:「子明,何故去而復返啊?」

  「稟殿下,在下有一言,反復思慮不得不勸。」

  「說來就是。」

  楊舒拱手,肅然:「殿下若有大志,在下不敢規勸。只是不管殿下最終決定如何,此去京城,萬萬要避今上鋒芒。」

  現在龍椅上坐的不是老子而是異母兄弟,人在京城,就在他人的地盤上,若不收斂脾氣,結果肯定是糟糕的。

  不管是否起兵造反,都將大大不利於日後。

  濟王暴躁易怒,除了首席謀臣儲竺能在其面前略進勸外,其餘人都得斟酌著說話,以免觸怒於他招禍。楊舒去而復返,特地來說一番未必討好的勸諫之言,可謂極為魏欽著想了。

  魏欽脾氣不好,但並非不識好人心,他神色大霽,起身親自扶了楊舒,頷首道:「子明一心為孤,孤自知曉,你放心,這話我記下了。」

  濟王聽勸,楊舒鬆了一口氣,他也不多留趁機刷好感,拱手道:「不妨礙殿下慮事,在下告退。」

  「好,來人,替孤送子明。」

  ……

  「這麼說來,這濟王也是動了心思了?」說話的是邵箐。

  楊舒離開後,等了一刻鐘,魏欽再無動靜,魏景就折返。回來後妻子還在翹首等待,他梳洗過後,夫妻二人躺下細細說起方才之事。

  邵箐聽完,眉心微蹙,濟王同樣看到了問題,心思蠢動,也不知日後局勢變化,對已方是利是弊?

  「如無意外,應是有利的。」

  魏景輕拍著妻子的背部,眯了眯眼:「而且,這心思蠢動的,只怕不止魏欽。」

  「需知魏欽此人,自幼粗莽頑劣,不好讀書,策問尚且不精,更何況河務?」

  按照常理推斷,濟王即便再不忿新帝,他本人也看不出束水攻沙背後所隱藏的問題,必然是有人提起,他才盯住此事。

  這個人吧,除儲竺不作第二人選了。

  「你是說,儲竺煽動濟王?!」邵箐脫口而出。

  魏景緩緩頷首。

  儲竺一再規勸,可以說是急其主所急。但在他看來,總覺得過分迫切了些。他不禁合理懷疑,此人背後另有主子。

  黑暗中,魏景唇角挑起一個諷刺的弧度:「看來,欲趁勢而動的,不止一兩人。」

  「唉,也不知,這儲竺的主子是誰?」

  能摸清的是最好的,有本事將口舌耳目放到濟王身邊的,顯然不是一般人,有這麼一個居心叵測者潛伏在暗處,總會為未來增添很多不穩定因素。

  但邵箐也明白,這不是說摸清就能摸清的,一個字,難。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已不變應萬變就是。」

  魏景安慰她:「快睡吧,明日還得趕路。」

  也只能這樣了。

  背後一隻大手有規律輕輕拍著,熟悉的輕吻落在額頭,邵箐乖乖閉上眼睛。

  不過思緒肯定立即回不來的,話題已結束,她便隨意嘟囔一句:「那濟王也不算運滯到底,好歹還有個忠心的。」

  說的就是那個楊舒。

  不過邵箐話一出口,她突然「咦」了一聲。

  哎,話說這名字怎麼有點兒熟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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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略想了想,沒想起來,身疲骨乏睏意上湧,邵箐眼皮子打架,挨著魏景暖烘烘的胸膛就睡著了。

  次日一大早啟程赴京,匆匆出門登車時正遇濟王一行魚貫而出,她忽憶起此事,不禁往那邊多瞄了兩眼。

  然而就是這麼湊巧,楊舒緊隨濟王之後步出驛館。

  寶藍色廣袖長袍,面如冠玉,目如朗星,膚色光潔的一張俊秀面龐,比之皚皚白雪也不遑多讓,他神色淡淡,登上濟王之後其中一輛車。

  「咦?」

  邵箐瞪大眼睛,這個人她還真認識啊!

  離得遠,她看不大清他的五官,然而就是隱約的輪廓,卻瞬間和記憶中的某個人重疊在一起。

  這麼說也不大對,應該是原身的記憶。

  「怎麼了?」

  魏景索性和她一起登車,王經等人自覺避出去,他低聲問:「你認識他?」

  「是!」

  邵箐點頭如搗蒜,將聲音壓得極低:「他是我姨母家的表兄啊!」

  是原身的,但現在也算她的了,難怪昨夜倍覺楊舒這名字似曾相識。

  邵箐有原身的記憶,但這些事情不是自己親身經歷的到底有些許區別。每每總要刻意去回想,又或者像今天這樣突然被觸發,她才會恍然憶起。

  「哦?」

  魏景挑眉,妻子的表兄,如何會投於濟王帳下當個小小謀臣?

  邵箐出身東平侯府,是嫡出長女,姻親自然不會是小戶人家。他想了想,妻子彷彿有個姨母嫁的是陽都侯府,但幾房夫人他忘了。

  陽都侯府出了名的子嗣繁茂,光嫡出就足足五房。

  不過子孫再多,也該正常出仕的,畢竟陽都侯府是中立派,東宮和傅氏一黨的傾覆必不會被牽扯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

  邵箐回憶道:「我姨母是陽都侯府二夫人,膝下僅一子,表兄楊舒。姨母慈和,表兄也很好,很照顧我。」

  因楊舒的觸及,一段段溫馨的記憶翻湧。原身常至楊府小住,對她而言,那些日子,幾乎可以說的是她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說到這裡,不得不先提一下邵箐這輩子的娘家,糟心事還挺多的。

  原身父親東平侯邵賀,是個典型的古代士大夫,威嚴,看重子嗣,卻和閨女算不上親近。本來這也沒什麼,一般貴族家庭都是這樣的,一般都是母親給彌補回來的。

  可惜原身的母親孫氏在這方面卻略有欠缺。

  不是說孫氏不疼女兒,她疼的,只是她更疼兒子。

  孫氏嫁進東平府後,次年就有了身孕,誕下嫡長女。這本是大好事,先開花後結果也不錯,反正年輕。可惜壞就壞在她生女兒的時候難產了,好不容易母女均安後,卻損了身子,太醫說,日後難以受孕。

  生不了兒子?

  那怎麼行!東平侯府開國功勳之後,爵位世襲罔替的。於是,孫氏剛出月子,婆母就張羅給兒子納二房。

  是二房,有媒有聘,只比正房略略矮一頭,可不是尋常的妾室。

  為什麼呢?

  原因也很簡單,大楚爵位承襲制度,嫡子尤其嫡長子承爵,正常情況下朝廷是不能無緣無故加以阻撓的。但庶子就不同,皇帝一個不高興了,降等襲爵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二房之子,雖也是庶子,但卻比一般庶子貴重得多,到時候往孫氏名下一放,這嫡子可挑剔的地方就少了許多,再活動活動,順利承爵基本沒啥問題。

  迎了二房,東平侯府的難題解決了,不管是太夫人或邵賀,皆大歡喜。

  唯一不歡喜的,只有孫氏。

  要是真這輩子都生不出兒子來,那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怨自己命不好了。但更令孫氏心塞的事情發生了,在女兒快兩歲的時候,她查出有了身孕,十月懷胎後誕下一子。

  而這時,二房蔡氏生的長子,剛剛辦完抓周禮。

  真真讓人吐血三升的命運,嫡子非長,而那蔡氏從嫁進來開始就目標明確,人家是要生兒子繼承侯府爵位的。

  十幾年來,兩房鬥得火花四濺,孫氏忙著對付蔡氏,還得死死看住了自己唯一的兒子以防明刀暗箭,對於閨女,難免有所忽略。

  原身是個情感纖細的小姑娘,很敏感,母親更關注弟弟,也更疼弟弟,有記憶以來,就常常叮囑她照顧好弟弟,不要讓人鑽了空子。

  她也在意弟弟,但難免黯然,有些話和母親說不了,就傾吐給在她心中地位不亞於母親的姨母知道。

  忘了說,孫氏有時候護兩個孩子實在有些吃力,不得已會把女兒送到姐姐家裡短住,等她騰出手再接回來。

  這落在小小原身眼裡,就更覺難受。

  孫姨母只能努力開解,妹妹處境難很無奈,外甥女更無辜,她說不得誰錯了,只能怪這天殺的東平侯府就是這麼艱難。

  邵箐長長籲了一口氣,言歸正傳:「楊表兄才華橫溢,三歲啟蒙,六歲能寫詩作對,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後來又習得劍術,尚算了得。」

  原身記憶裡,她表哥的劍術是相當了不起的,但邵箐想想魏景,算了,給個尚可的評價可以了。

  記憶中楊舒,溫文爾雅貴公子,能文能武,待小表妹極好。孫氏姐妹甚至動了親上加親的念頭,後來還是傅皇后看中了原身為兒媳候選人之一,此事才作罷。

  當然這個原身是不知道的,因此邵箐也不知道。

  她皺眉:「姨母三年前病逝了,他本應在京城為官的。」

  這肯定是出了什麼變故,這才出京投奔濟王了。

  原身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有這二人,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能瞭解一下。

  「你和這楊舒很熟悉?」

  不知為何,聽得邵箐如數家珍般誇讚楊舒,魏景胸臆間莫名湧出一口鬱悶之氣,他眉心緊蹙,半晌才問了這麼一句。

  邵箐點頭:「對呀,我每年至少去楊家兩趟,姨母膝下只有一子,把我當親閨女疼了。表兄也很好的,常常領我出門玩耍。」

  春季踏青,夏季遊園,秋季賞菊,冬季賞雪,可謂相當用心了。

  青梅竹馬?

  魏景胸口更憋悶了,那口氣散不去也壓不下,堆積在那堵得他不怎麼舒服。

  魏景沒吭聲,邵箐卻拉著他手臂搖了搖:「夫君,咱們這次赴京,如果無大礙,就打聽打聽唄。」

  也算對得住原身了。

  邵箐琢磨著,這事也算很讓人嚼舌根的,打聽應不難。

  魏景面無表情:「若能騰出手,我們再打聽。」

  「咦?夫君你怎麼啦?」

  邵箐一抬頭,見他板著臉似有不快,她大奇,咋回事剛才還好好的呀?

  「沒什麼?」

  魏景低頭,見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輕鬆的神色一下子就去了。他扯扯唇角,緩了緩神色。

  「我正想赴京的事。」

  「哦。」

  那確實要仔細想的,京城都快到了,「那你想吧。」

  不打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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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7:2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楊舒的事,那日說過之後就被邵箐暫時擱一邊去了,接下來直奔京城,她難免有些緊張。

  另外何允病了,年紀大這麼折騰還是受不住,拖慢了行程。幸好那濟王也沒拍拍屁股走人,遣了良醫過來診治,這才漸好了些。

  一方面心漸漸提起,一方面又擔心遲到耽誤朝賀,就這麼七上八下的,終於在正旦的前一天,抵達京城。

  「終於到了。」

  方才前哨來報,還有五里地即抵達洛京東城門。

  邵箐挑起車簾,枝頭樹梢上雖依舊光禿禿只見素色,但皚皚白雪之上披著一層金色暖陽,風吹過來還寒,但少了早些的日子的刺骨之感。

  溫度上升了,也對,今年立春早,早幾天就過了,現在已算春季。

  通往京城的路很熱鬧,官道兩旁茶棚店鋪林立,路上行人不絕。商隊農人腳夫,馬車驢車板車,一眼望去,應有盡有。

  熙熙攘攘,繁華升平,一點不見外面如浦邑城那種亂像。

  果然天子腳下,邵箐也忍不住諷刺一笑。

  她仰臉看護在馬車旁的魏景。

  魏景正定定看著前方。

  古樸巍峨的城牆如黑龍,伏地往兩邊蜿蜒而去,氣勢磅礡,一眼望不見盡頭。

  魏景知道,城門之上浮雕了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洛京;城牆之上有黑甲軍士執矛而立,有固定崗哨,也有二十人一隊的巡邏哨,鋒利的刀刃會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光芒。

  太熟悉了,他生於斯長於斯,在這座宏偉的城池歷經一十五年。

  若非因為北拒韃靼,恐怕還要再加五年。

  然而很可惜……

  魏景黑眸閃過一抹赤色光芒,呼吸有些重,這時耳邊傳來熟悉的輕喚:「五哥,五哥。」

  小小聲,卻帶著擔憂。

  魏景閉了閉眼,側頭對妻子道:「我沒事。」

  邵箐仔細打量他的神色,見確實不見什麼異常,這才放下心。

  這一個坐車,一個騎馬,環境也不對頭,她不能給予更多的寬慰,只能用眼神略作安撫。

  冰冰涼的胸腔染上熱意,徐徐吐出一口氣,魏景朝她笑了笑。

  ……

  晃悠悠的,馬車最終抵達洛京東城門前,尚未停穩,就有兩名大鴻臚屬官和一名披甲將軍上得前來。

  和為首的何允略說兩句之後,何允傳下話來,每位郡守只能帶二十名隨屬入內。

  這二十個名額,包括了姬妾侍女,屬官隨衛,反正只能進二十個。

  沒辦法,天下之大朝賀者濟濟,任憑帶了多少人都放進去,不但住宿的地方不夠,京城也得亂哄哄的。

  州牧名額多點有五十,但何信及其隨員也包含在內了,分一分也不多。濟王倒是不受影響的,他身份尊貴,在洛京本來還王府,檢查一下連親衛甲士都能拉進去。

  不過光是接受檢查這點,就已讓這位很不高興了,楊舒微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哼了一聲,一把摔上車簾,眼不見為淨。

  安陽郡一行,自然沒有姬妾侍女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且魏景經驗豐富,抵京之前就已商量妥當。韓熙佯裝略略沉吟,選了屬官共書佐八人,包括邵箐;隨衛十二人,包括魏景。

  三輛車十二匹馬,混在精簡大半的益州隊伍中,緩緩往城門而去。至於剩下的一大群人,有軍士引他們往西。據那大鴻臚屬官所說,他們會安置在七十里外的密縣,一直到益州一行折返。

  踏入洛京城門那一刻,邵箐心中那根弦繃到最緊,即使車廂裡都是自己人,她也佯裝神色自如不露半點端倪,至於車窗簾子,就再不撩起半點。

  耳邊是轆轆的車輪聲,人聲嘈雜時重時低,最終穿過所有市井,抵達益州驛館。

  聽了「到了到了」的吆喝聲,邵箐心下一鬆,馬車弛進側門,下車,安陽郡一行被安排在第三進。

  韓熙住西跨院,伺候他起居的二人住倒座房。至於其他隨屬,則全部安排進角門後面的一列排房。

  他們來得晚了點,被安排到最末尾,魏景和邵箐還算滿意,這裡位置鄰居少,私密性更強。

  「進京城了。」

  邵箐喃喃,踱了兩步,她索性打開行囊鋪床,以免閑著想太多。

  魏景俯身將被褥搬出來給她,她接過攤開,忽想起一事又有些擔心,忙悄聲問:「今兒都三十了,聯絡眼線時間還夠嗎?」

  會不會太趕?

  明日就是正旦朝賀,朝賀完最多留幾日就該回去了,她一時有些埋怨何允這病也太不及時了,不然至少能早兩三天到。

  「無妨。」

  魏景道:「他正月十七生,肯定等萬壽過後,才會各自散去。」

  這個他是誰,二人心知肚明。

  邵箐一想也是,這皇帝生辰挨得這麼近,也是第一次,提前散了不可能。那他們就有大半個月時間,足夠了。

  魏景站起,緩緩踱了兩步,推開那扇南窗,視線彷彿穿過重重屋宇,看見盡頭那座金闕宮殿。

  ……

  大楚皇宮。

  新帝魏顯,其實並沒有旁人想像的那麼意氣風發。

  金闕大殿,御書案後,端坐著一個身穿玄赤二色龍袍的年輕男子,年約二十四五,他皺了皺眉:「人都來齊了麼?他們有何話上表?」

  何故有此問?

  蓋因幾個月前的賑災。

  今天春夏,兗州司州大旱,魏顯立即下旨賑災。但京畿糧倉本只半滿,且京畿重地存糧不可輕動。於是聖旨下,往荊、揚、徐、豫等多個產糧大州調動糧食,還有益州並州等。

  以往,他的嫡兄前太子都是這麼做的,這個策略一點沒錯。

  但魏顯馬上察覺到,還是有地方不同的。

  接旨後,除了益州牧何允很快調動三萬斛糧食運出以外,餘者態度多有敷衍。荊州牧沈義只給出了五千斛,揚州牧四千,並州牧四千,一千兩千也有人敢拿出手。

  更有甚者,豫州牧杜尚、徐州牧龐維不但沒給糧食,反而上表哭窮,說被旱災波及,失收嚴重,乞陛下垂憐,多少調撥一些賑災糧過來。

  不但沒調出糧食,反而伸手想往回要!

  這些浸淫官場多年,漸漸坐大的州牧們很難纏,這點魏顯是知道的,以往前太子也得費不少功夫和他們周旋。

  但重點是,這些一兩千斛,甚至伸手往會要的行為,前太子在位是時候可不會出現。這州牧就算再扣扣索索,拖拖拉拉,要三萬斛,怎麼也得湊一萬。

  新帝的聖旨,不如前太子的教令好使,兩相對比,高下立見。

  魏顯如何氣恨難平暫且不表,但現在也不得不連下聖旨,向這些州牧們施壓。

  這次歲首朝賀,固然是他登基後的一件大事,但未嘗沒有借此震懾的意思。

  「啟稟陛下。」

  御書房中,還有七八個人,都是心腹。為首三個,左邊是半月前抵京的安王魏平,另兩個就是樂陰侯齊田和武安侯丁化。前者是先帝留下的能臣,在剷除傅氏中出了大力氣;後者則是魏顯本來的黨羽。

  都是如今皇帝最倚重的股肱。

  如今回話的是丁化,他拱了拱手:「沈義黃芳上表,說費心籌措,終多籌了五千斛;崔曠籌了七千,龐維杜尚八千,還有……,此次赴京,糧食也一併運抵。」

  個個都說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籌到的,實際還是因為此次朝賀人赴京城,怕皇帝一個惱恨做出什麼不好事來,適當給出一些平息皇帝怒火,把這事糊弄過去。

  首次朝賀意義重大,缺席不合適,不能給皇帝藉口下旨捉拿,或者令左右群起而攻之。

  一旦朝賀結束,想必這些人就會故態萌發,想到此處,魏顯剛鬆開的眉心又皺起。

  丁化勸道:「陛下莫要急切,徐徐行事方是上策,這些州牧藐視君威,日後尋破綻逐個擊破就是。」

  安王也勸:「皇兄今年肅清了朝堂,明年正好專心此事。」

  魏顯一想也是,年初他甫登基時,諸多老臣喋喋不休,動不動就拿前太子出來說話。如今一年過去了,朝中局勢不是大好了嗎?他君威日重,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再聽不見。

  「二位愛卿所言極是。」

  魏顯神色大霽:「好了,這次籌措的糧米,先賑司州之災。」

  糧米還是有缺口,兩個州不夠用,只能先緊著天子腳下的司州。

  「陛下首次朝賀過後,必震懾內外臣工,收服剷除不馴者,指日可待。」

  「說的好!」

  魏顯龍顏大悅,命賞了丁化,御書房中的氣氛終於重新舒緩下來。

  正當安靜侍立的宮人內侍們悄悄鬆了口氣之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宦官特有的尖細嗓音響起。

  「啟稟陛下,濟王求見。」

  藩王尊貴,但一些地方也夠麻煩。好比濟王進京,哪怕明日就朝賀了,但剛抵達的今天他還是得先覲見一次皇帝。

  「濟王?」

  想起那個往昔囂張跋扈的弟弟,魏顯挑了挑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這往昔不把他放在眼中的人,要麼就慘死敗北,要麼就匍匐在他的腳下。

  他挑了挑唇:「傳!」

  ……

  ——

  魏顯如何轉怒為喜,如何暢快接受濟王的跪拜,這些魏景和邵箐都不知道。

  他們正商量著,儘快展開聯絡眼線的工作。

  「阿箐,我先出去一趟。」

  這是此次赴京的最重要目的,但魏景並不打算一上來就連絡人,而是得先觀察一番,確定忠心後再行聯繫。這麼一來,大半個月其實也不多,得抓緊。

  邵箐點頭:「你勿要擔心我,我這邊安生得很,只是你得小心些。」

  這裡到底是京城。

  末了,她囑咐道:「明早朝賀,今夜就得準備,你早些回來,咱們還得去前頭一趟。」

  正頭戲要上了,得給韓熙重新仔仔細細上一次妝。去韓熙那邊辦穩妥點,畢竟得預防有人找。邵箐不懂高來高去,這就需要魏景。

  魏景頷首:「最遲亥時,我便回來。」

  他捏了捏妻子的手,招來王經等人,命謹慎守護,隨即推開後窗,腳尖一點,縱身離去。

  要觀察哪些眼線,來之前已經圈定了。至於誰先誰後?魏景略琢磨,想起尚舉棋不定的濟王,以及那個很可能背後另有主子的儲竺。

  他腳下一轉,無聲往濟王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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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9 00:07: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魏景曾在濟王府放了眼線,不多,也就三兩個,放進去後任其自由發展。有一個混得還行,這次濟王北上,這人也跟來了。

  他在濟王府轉了一圈,毫無意外安安靜靜,濟王進宮覲見未歸,於是他直奔車馬房去了。

  隱在車馬房,觀察了一段時間,未發現異常,但魏景並不輕信,在聯絡前,他還得試探一番。

  ……

  石良,五年前進的濟王府,本為灑掃雜役,後進了車馬房。他人勤快有眼力勁兒,二十出頭就混成了小管事,還挺得車馬房總管的青睞,這回上京也點了他。

  混到石良今天這位置,粗活重活早輪不上他,上值後巡視一遍下面人的工作,就回到最裡頭的值房坐著。

  值房就他一個人,進去後他笑臉立即就收了,奔到窗櫺子下那張書案,俯下身往中間那縫隙一摸。

  空空如也。

  石良本隱隱帶些緊張和期待,可惜他再次失望了。歎了口氣,他皺眉推開窗,從窗臺拈了個草莖打的結回來。

  這個彷彿只因無聊隨手弄了丟棄的玩意,是他昨日特地丟在這的。快一年了,他每天都在住處和值房堅持不懈發出聯絡信息,可惜從無回音。

  主子,他的主子究竟如何了?

  石良一陣焦慮擔憂,在屋裡踱步良久,他握了握拳將所以忐忑情緒壓下,重新抽出一條新的草莖,靈活打了結,再次放在窗臺上,把窗關上。

  不管怎麼樣,他相信他主子還活著,所以,他要按照主子先前的安排,好好潛伏。

  深吸一口氣,他拖過賬冊開始寫寫畫畫。

  記帳,巡視車馬房,直至傍晚,石良下值 。

  回到自己屋中,他照舊第一時間關上門,重複白日在值房那一套動作。

  照舊期待和預感失望,但這回,石良一摸,卻摸出來到一張兩指寬長的紙片。

  他愣了三秒才反應過來,狂喜,之後是謹慎,一把捏起紙片,再次檢查門窗後才低頭細看。

  紙片上沒有字,只有一些橫七豎八彷彿小兒塗鴉般的符號,石良按照記憶仔細翻譯,撰寫出來。他一邊寫一邊心中狂跳,上面終於有回音了,這次是吩咐他辦一件事。

  吩咐他先去小花園取一樣東西,然後設法下在濟王府指定幾口水井中。主子尚安於人世,這次是有了一個新計劃,而石良這動作就是其中一環。

  水井?

  是要下毒嗎?

  難道要嫁禍於龍椅上那位?

  石良不知詳情,但他知道執行難度非常高,且一個車馬房的人,在事發前想方設法接近過幾口關鍵水井,嫌疑很大。而濟王府守衛森嚴無腰牌出不去,他執行此任務,即便事成也得陪上自己小命。

  但石良還是毫不猶豫去了。

  他這條小命就是殿下給的,為殿下盡忠,義無反顧。

  石良通過了考驗,他知悉魏景未死消息後,無任何外泄跡象,反而小心翼翼把兩張紙條都吞了;明知必死之局,他也毫不猶豫去了。

  於是,他在事成微笑等死的時候,沒有等到拿人的甲士,而是等到了一道黑色身影。

  「殿下!」

  石良愣了幾息,「砰」一下重重跪下,喜極而泣。

  主從二人再見,如何驚喜暫且不說,魏景把人叫起後,說了新的聯絡方式,以後單線聯繫,從前方式一律捨棄。

  石良抹了一把臉,連連應是記下。

  最後,魏景問:「濟王府上如今謀士幾人?那儲竺是什麼來歷?」頓了頓,又道:「還有楊舒?」

  提起楊舒,對方那張清雋的面龐在眼前一閃而過,他忍不住微蹙了蹙眉。

  「稟主子,如今濟王府中共有謀士九人,這次隨行有四。」

  石良職位不高,但他人伶俐,用心經營下耳目頗靈通, 「這儲竺是四年前進府的,據聞是並州人士,任長丞。初時只算中庸,因而不甚得濟王器重。但大半年前,不知為何此人突然得了濟王青眼,一躍成為首席謀臣。」

  半年前?

  魏景眸光微微一閃,恰恰就是束水攻沙聖旨下的時候。

  「……至於那楊舒,今年年初才入府的,聽說頗有才幹,行事穩重,雖年輕入府時日也短,但在王府已有了一席之地。」

  年初?

  那就是宮變之後了。

  魏景思索片刻,也不久留,吩咐石良繼續隱匿,日後傳信加倍小心以後,閃身離去。

  順利聯絡了石良,他並未立即離開濟王府,而是腳尖一點,借著暮色逼近前殿。

  濟王已經回來了。

  魏景無聲往氣窗一窺,卻正見他這位庶兄咬牙切齒,俊雋的面容一陣扭曲。

  魏欽雙目欲噴火,抓起身側一個青花美人觚,恨恨一摜:「可恨的……」

  「殿下!」

  屋內還有另外兩人,楊舒高喝一聲打斷濟王的話,同時飛身撲過去,堪堪趕在美人觚落地之前將其抱住。

  魏欽力度極大,擲的方向又是另一邊,他接得十分驚險,整個人往地上撲倒手肘一撐,美人觚才倖免於難。楊舒一邊就地打了個滾,一邊短促喊道:「殿下請慎言!」

  雖書房外守衛都是心腹,但這裡是京城,再怎麼謹慎也不為過。

  有些話是不能出口的。

  魏欽生生止住了那半句話,滿腔怒火無法宣洩,最終在牙縫中擠出一句話。

  「他,辱我甚矣!」

  聲音壓得很低,但卻一字一頓,端是重若千鈞。

  儲竺趁機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時不再來,機不可失啊!」

  「沒錯。」

  魏欽狂怒過後,面容罕見一片沉靜,他緩緩頷首:「先生說的是。」

  「殿下,殿下英明!」

  儲竺一喜,立即拂袖跪倒:「在下定竭盡所能,助殿下成此大事!」

  在這人激昂的附和聲中,氣窗外魏景微挑劍眉,嗯,可以確定,濟王欲趁勢起兵了。

  濟寧益州一東一西,相距千里,對方暫時影響不了他,反倒是中原越亂越好。至於後續兩人是否會敵對,那就看濟王有沒有堅持到最後的能力了。

  沒有濟王,也有其他人,魏景並未太放在心上,他視線一動,掃了正緩緩起身的楊舒一眼。

  對方果然如他先前所言一樣,不對濟王反否發表意見。儲竺滿面紅光,而他只靜靜抱著美人觚,爬起來拂了拂衣袖。

  魏景淡淡看了對方一眼,暗哼一聲,就這身手,也配劍術尚可?

  真不知舊日是如何哄騙他家阿箐的?

  哼!

  ……

  那濟王等了大半天,憋了一肚子氣又跪又拜又聽訓,還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連午飯沒吃,下了決心後方覺前胸貼後背,魏景等了一會,外書房就散了。

  儲竺楊舒退出,二人同路走了一段,後分別進了兩處院子。

  魏景尾隨儲竺。

  儲竺背後有主子,大事終成,該傳信了。

  這儲竺卻很沉得住氣,他先不緊不慢用了晚膳,挑剔了菜式一番,而後沐浴梳洗,而後又興致大發,去書房潑墨揮毫。

  寫一幅不滿意就撕了,滿意的留下,一切行雲流水,彷彿無絲毫異常。

  但魏景目光何其敏銳,他注意到儲竺撕其中一幅小楷的時候,撕幾把剛好有一個角落被撕下來,擲下地時,這片角落恰恰落在紙簍裡。

  儲竺盡興後回屋歇息,僕役來收拾殘局,對方飛快將這片角落藏在懷裡。

  去一趟茅房,紙片變成蠟丸。

  收拾好就下值,這僕役家在王府之後的後街,他回去,即把蠟丸交給自己的父親。

  他父親借著夜色悄悄出門。

  魏景一直尾隨,如果順利,很快就能知道儲竺背後的主子是何人了。但他又直覺不會這麼輕易,背後之人不簡單,傳信的渠道必然也隱蔽曲折。

  只是不管怎麼樣,跟緊蠟丸是最快捷的途徑。如今天下權貴齊聚京城,這人應也不例外。

  大楚宵禁遲,夜色中的坊市還喧鬧著,僕役父親在裡頭左繞右繞,最終覺得沒問題了,才直奔他的目的地。

  魏景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跟到東平侯府。

  沒錯,就是他妻子的娘家。

  僕役父親閃進門房,沒多久一身穿褐色廣袖長袍的中年男人匆匆迎出。二人也不交談,褐袍男人一伸手,僕役父親將蠟丸遞給對方,雙方分開。

  褐袍男人隨即匆匆往外書房而去。

  觀此人的衣著打扮,應是東平侯邵賀手下的幕僚。

  魏景微微蹙眉,邵氏無兵無糧,多代從文又不懂軍事,還一大家子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不認為對方會煽動濟王造反。

  畢竟無法牟利。

  那邵賀上面應該還有一個主子。

  這人才是儲竺背後之人。

  魏景繼續尾隨。

  ……

  外書房中,一赭色錦袍的中年男人正在來回踱步,他體態略寬面相嚴肅,這人正是東平侯邵賀。

  邵賀一見褐袍男,立即問道:「可是殿下有令?」

  一聽「殿下」這個詞,隱匿在外的魏景劍眉一挑,是哪個皇伯父皇叔?又或者他的庶兄?

  若是叔伯範圍倒大,但庶兄,那就只剩下安王了。

  魏景凝神,仔細聽裡頭對話。

  誰知邵賀接下來說出口的話,卻驢唇不對馬嘴。

  邵賀接過蠟丸,捏開取出紙條,展開一看:「殿下吩咐我等全力配合丁侯,將太僕之位拿下。」

  丁侯,即武安侯丁化;殿下,則是安王。

  邵賀嫡長女為傅皇后親選的齊王正妃,年初那一場驚天大變中,東平侯府險些被波及。幸而他當機立斷和女兒割斷關係,又及時通過關係攀上新帝心腹安王,這才險險和危機擦肩而過,得以保全一府。

  雖然都是新帝的人,但裡頭也是分派系的。以安王丁化為首的新帝原黨羽,還有以樂陰侯齊田為首的先帝交予當今的勢力,兩派競爭激烈。

  這不,如今安王一派的目標,就是要拿下九卿之一太僕的位置。

  非常合情合理,邵賀已經命人將幕僚們都招來,連夜議事。

  在邵賀眼裡一切正常,但在魏景眼裡卻處處不正常。

  或者說,從邵賀掰開蠟丸那一刻,他知道事情不對勁了。

  邵賀手裡那張小紙片,是裁得方方正正的,而儲竺隨手撕下的那點邊角,卻是不規則形狀的。

  蠟丸已被掉包!

  僕役?僕役父親?或者就是眼前這個褐袍男?

  魏景全程跟蹤,很確定蠟丸沒有被交出去,問題一定出在這三人手裡,有人在接手時掉了包。

  還涉及了一個安王。

  是安王的傳信渠道被人鑽了空子,然後以此轉移暴露的風險?

  還是這幕後之人本來就是安王,他只是利用邵賀轉移風險?

  不得而知。

  魏景不動聲色掃了褐袍男一眼,後者正在和邵賀商量如何打壓齊田一黨。

  不過有三分之一的機會,真蠟丸還在這人身上。

  若是平時,他必然會留下繼續尾隨,找到真蠟丸固然好,找不到也排除了一個嫌疑人。

  但今天並不合適。

  二更的梆子隱隱約約傳來,已經亥時了,他答應了邵箐,亥時回去。

  當前要務是先保證朝賀萬無一失,韓熙的易容是重中之重,其餘諸事都得先倒退一射之地。

  魏景並未猶豫,一聽見梆子響聲傳來,他看了褐袍男一眼,腳尖一點,無聲離去。

  ……

  「什麼?你說東平侯府?」

  邵箐已經把妝粉等物收拾妥當,連小包袱都背在身上,不用她等,魏景準時回來了。

  現在才亥初,時間倒不算太緊迫,魏景更衣的空隙,她便隨口問了一句。

  但誰知,竟得了這麼一個令她萬分驚詫的消息。

  原身的娘家,嗯,現在也算是她的娘家,竟牽扯到煽動濟王起兵造反的事去了。

  邵箐手一頓,皺眉:「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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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邵箐對東平侯府的觀感,其實並算不上好。

  原身的香消玉殞,少不了這府裡給予的重重一擊。

  一個剛滿十六的小姑娘,陡遇大變,從高高的錦繡之巔跌落深淵,人生徹底被顛覆。在她最驚惶無助的時候,她接到了娘家一封斷絕書。

  她父親親筆所書。

  毫不猶豫,以最快的速度和她斷絕所有關係。

  這封斷絕書,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這麼說也不太對,這並不是稻草,輕飄飄的一張紙,重若千鈞。

  原身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在反復高熱中煎熬許久,悄然逝去。

  然後,邵箐就來了。

  她睜眼的時候,手裡還緊緊握著這封斷絕書。

  回憶起那張被汗水反復濡濕,導致字跡都渲染模糊的信紙,邵箐撇撇嘴。

  「該如何,那便如何唄。」

  對於原身而言,東平侯府生她養她,但她也在能力範圍內盡力回饋了家族。中選齊王妃,若前太子順利登基,東平侯府將能保證數十年繁華。

  然世事多變,她一朝蒙難,就被父親被家族毫不猶豫拋棄了。或許站在侯府的立場,這並沒什麼不對,只那封斷絕書確實真實存在的。

  既然都斷絕了關係,那談何親緣呢?

  在邵箐看來,在原身香消玉殞的那一刻,雙方就兩清了,她並不欠東平侯府的。

  「你日後行事,很不必顧忌我。」

  她是這麼和魏景說的。

  魏景聽說過斷絕書的事,撫了撫她的鬢髮,低聲道:「委屈你了。」

  都是他,才連累了她。

  「說什麼傻話呢?」

  兩人風雨同舟,互相托以後背,又因緣際會落實了夫妻關係,在邵箐心裡,魏景可比這陌生絕情的東平侯府重要太多了。

  兩者根本沒有可比性。

  邵箐橫了他一眼。

  被嗔怪的魏景非但沒有不高興,心頭反倒暢快得很,他握了握她的手:「那你的母弟呢?」他可是記得,她有親娘胞弟。

  母弟麼?

  在邵箐記憶裡,和原身關係最親近的確實是母親胞弟。但怎麼說呢,兩個小孩性子都有些倔,玩在一起難免吵鬧,而母親有些偏心每每幫著弟弟,讓敏感的小姑娘常常偷偷落淚。

  長大些漸懂事,懂得幫忙護著弟弟了,但還是偶爾會被倔驢弟弟氣哭。

  濡慕,愛,感情不可謂不深,但還夾雜著些許委屈傷心和怨怪,內裡也真夠複雜的。

  唉。

  邵箐偏頭想了想:「等得了空探探消息再說罷,也不差這一時半會了。」

  她繼續手上的動作,利索抖開外衣給他披上,反問:「那你走了,這線索豈不斷了?」

  問的儲竺那事,放棄了最佳追蹤時機,蠟丸要找不回來了。

  「斷不了。」

  蠟丸也未必就在褐袍男身上,繼續追蹤只有三分之一的機會。既然知道了這條線,那就斷不了,魏景會另外叫人盯著,儲竺不可能不再傳信,肯定能摸清楚幕後之人。

  邵箐一想也是,他們眼下是要摸清背後人的身份,也不是為了對付對方,倒不急。

  低聲交談間,魏景已快速換回安陽隨衛服飾,他攜了邵箐,借著夜色悄悄潛往前頭韓熙的房間。

  「二位郎君。」

  韓熙已在等待,一見二人閃身進門立即拱手見禮。

  閒話少說,外面已經有僕役走動的聲音,零星房間也點燃燈火,朝賀半夜就得在宮門外等待,從驛館出發需要更早,現在差不多得開始整裝了。

  韓熙先卸了舊妝,邵箐定了定神,沾了妝粉液放置在他的額頭、兩頰、鼻樑、下巴,均勻用手推開。

  她技巧純熟,心理素質也過關,即便期間有人在外間喚韓熙,她手也穩穩的沒抖半分。

  隔壁郡守遣僕役過來借澡豆,這驛館入住人太多難免偶爾有點紕漏。韓熙十分鎮定地在裡間應和了一聲,讓充當臨時僕役的青翟衛把澡豆拿出去。

  約莫半個時辰,妝容畫好,邵箐仔細端詳片刻,毫無紕漏。

  「好了。」

  她快速將桌面上的瓶瓶罐罐收好,最關鍵一步在眼前,即使妝容天衣無縫,即使一切都很順利,邵箐也難免有點緊張。

  兩男人倒鎮定,魏景頷首:「謹慎行事,安全為上。」

  韓熙肅然抱拳:「標下定不辱命!」

  ……

  在夜色最深的子末寅初,益州驛館大門打開,車駕馬匹魚貫而出。

  車駕前的風燈搖搖晃晃,駿馬揚了揚頸,呼出一口白色熱氣。夜寒如水,踢踢踏踏馬蹄聲回蕩在青石板街巷中,出了路口,和諸多車馬流匯合在一起。

  剛踏入正旦,這洛京已熱鬧了起來。

  內臣外臣,宗室王侯,齊齊聚於洛京中心的皇宮正門前。

  寅正,宮門開啟,諸臣工由大到小由高到底,列隊安靜而入。

  朝賀大事,皇宮要地,檢查十分之森嚴。

  前面一人過去後,韓熙緩步上前,一個小黃門拎著一條濕帕上來,先端詳他兩眼,然後將濕帕往他臉上拭去。

  韓熙垂眸,一陣冰涼覆在臉上揉了幾下。小黃門取回濕帕一看,乾淨無痕跡。他退後,接著又有兩個小黃門上來,示意韓熙舉手,從上到下快速檢查他身上。

  「下一個。」

  韓熙抬眼,表情未有絲毫變化,不緊不慢往前頭重新列隊。

  ……

  高高的漢白玉台基上,巍峨金闕宮殿的正坐北面,雄視南方,氣吞天下,教仰視者肅然起敬的同時,無不倍覺己身之微渺。

  天還黑著,半人高的大紅宮燈懸掛在簷下。燈光下,黑暗中,一列列執矛甲兵無聲肅立,雪白的尖刃微微泛著冷光。

  韓熙跟在何允之後,安靜在小黃門的指引下來到益州站位處。益州雖地廣,然卻偏遠,站位略後,他垂下眼瞼,身影淹沒在黑暗之中。

  直到天空泛出魚肚白,一縷金光刺破黑暗,投在金闕大殿最頂端的琉璃鴟吻之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砰」一聲巨響,朱紅色的宮殿大門打開,有資格進入殿中的文武臣工、宗室王侯魚貫而出,重新列隊。

  「陛下臨朝!跪!」

  靜鞭響起,韓熙餘光掃一眼玉階之上的髹金雕龍寶座,眼觀鼻鼻觀心,和身邊人動作一致,俯身下拜。

  朝賀冗長,先是整體跪拜,而後又分宗室、各部、各州等輪流出列再拜,若得聖眷的,皇帝還會問問話,以示恩寵。

  韓熙對這等恩寵避之唯恐不及,幸好他只是一個小小的邊陲郡守,得皇帝青眼可能性微乎其微。

  朝賀過半,終於輪到益州上前了。

  何允整了整官袍,率先出列,韓熙等十二名郡守緊隨其後。

  這是他和新帝最近距離接觸的一次,韓熙微微垂目,遮住目中一切思緒,一步接一步,行至玉階三丈前方停下。

  「臣等叩見陛下,自陛下御極,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冗長的溢美之詞在耳邊響起,魏顯視線穿過冕冠垂落的十二五彩旒珠,朱紅色的宮門,灰白色的漢白玉廣場,殿內殿外烏泱泱的人,個個恭謹肅立。

  這些,都是大楚的內外臣工勳貴。

  而他,高居其上,俯瞰天下。

  雖仍有些不如意,但這些問題都會被處理妥當的。

  魏顯頷首:「眾愛卿平身。」

  單獨朝賀,到這裡可以告一段落了,但魏顯看得最前頭的是何允,這個最服帖最聽命的州牧,於是他多垂詢幾句以示恩寵。

  「益州承平,何卿有功。」

  「臣不敢居功,臣年老力邁,全賴諸郡守盡心輔助。」

  這是很套路的謙遜了,話題轉到十二郡守身上,按照正常流程,皇帝該點兩三個人出來,略作詢問。

  魏顯往掃了後頭一眼。

  習武之人觀感敏銳,韓熙感覺到頭頂有一道目光掠過。

  「安陽郡楊卿,永昌郡蔡卿,你二人治下情況如何?」

  很不幸,皇帝點的第一個就是韓熙,他呼吸一屏,毫不猶豫出列,拱手道:「啟稟陛下,安陽郡有泗水黑水橫貫,河流甚多,而地勢平緩,耕地也不少。安陽郡去年鼓勵農耕,共得糧米……」

  「楊澤」雖年輕,但頗為鎮定,一席話十分有條理,聽得魏顯龍顏大悅,頷首:「甚佳,賞!」

  「謝陛下!」

  韓熙伏拜謝恩後,在蔡俞的的回話聲中,恭敬退回自己的位置。

  蔡俞也得了賞,益州朝賀結束,退回原位。

  過一關了。

  韓熙閉了閉眼。

  一直到了下午,朝賀才結束,接著就是皇帝賜宴。

  珍饈佳餚,美姬翩翩,韓熙的位置並不靠前,所以他再無窺得聖顏的機會。

  入夜,國宴終於結束。

  皇帝回宮,諸臣屬魚貫散去,韓熙隨人流出了大殿,眼前是空曠的廣場。

  終於要結束了。

  然而不等他鬆一口氣,忽然後面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喚:「楊郡守!」

  「安陽郡守!先停一停!」

  韓熙身軀立即繃緊。

  夜風猛灌進廊下,懸掛的宮燈晃了晃,一排佩劍禁衛盔甲上反射出的寒光,和冷風一樣冰寒。

  他倏地站定,頓了頓,緩緩回過頭。

  只見一個小黃門疾步追上來,「楊,楊府君怎走得這般快?」

  他氣喘吁吁:「您的賞賜,還未曾領呢?」

  是今早朝賀時,皇帝的賞賜。

  韓熙心下一鬆,笑了笑:「勞小兄弟跑一趟。」

  取了一個楠木錦匣的賞賜,韓熙也沒打開看是什麼,捧著匣子出了宮門,夜風一吹,他方驚覺自己後背沁涼,竟是被冷汗濕透。

  萬幸,終究過去了。

  ……

  韓熙順利蒙混過關,登車折返益州驛館。

  而被他拋在背後的皇宮,卻依舊燈火通明。

  御書房。

  魏顯接過熱帕子擦了擦手,揮退所有宮人內侍,待殿門被掩上,他回身問:「他可有消息?」

  御書房中還有兩個人,一個安王一個丁化。

  安王搖了搖頭:「並無消息,臣弟已從黔水下游搜至上游,偏隘村寨也未曾遺漏,甚至交州都搜尋了一遍,全無音訊。」

  原來,這個「他」說的竟是魏景。

  表面上,黔水下游已經平靜許久了,但實際搜尋一直在暗暗持續,不但黔水兩岸,甚至連最下游處接近的交州都沒有放過。

  不過任誰也沒想到魏景離開黔水範圍,居然直接往益州赴任,成為郡守不說,此刻還就待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

  「全無音訊,難道真葬身黔水?」

  魏顯踱了幾步,皺眉:「朕總覺得,他不會這麼輕易死去。」

  哪怕重傷帶毒墜江,生還希望千存其一,極其渺茫。

  安王也皺了皺眉,他也是這種感覺。

  丁化忙道:「黔水湍急,那逆王即便三頭六臂,也不過凡胎肉體,葬身其中再尋常不過。況且,即便他僥倖不死,如今大局已定,他又能如何?」

  齊王固然身手絕佳,然皇宮集一國之力,不相伯仲者也不是沒有,而且不止一個,嚴密守衛在天子左近。

  孑然一身,又能如何,若擅闖復仇,唯有死路一條。

  「陛下勿憂。」

  魏顯籲了一口氣:「你說的也是。」

  丁化忙笑著湊趣:「如今朝賀事雖畢,然陛下萬壽就在眼前,正該好好準備。」

  他拱手,樂呵呵道:「臣盼在上林苑一瞻陛下英姿。」

  萬壽,即是魏顯的生辰,就在正月十七,魏景沒猜錯,外來臣工確實參與了萬壽節才會散去。

  先帝崩了還差點才夠一年,雖說已出了孝,但魏顯為表孝心和節儉,第一年萬壽並不打算大肆筵席。

  但皇帝生辰,總不能不賀呀?

  於是他折中一下,決定在京郊的皇家園林上林苑過萬壽。遊園、狩獵、略作宴飲,君臣間好生聯絡一下感情,就可以了。

  故而,丁化有此言。

  魏顯搖搖頭,笑道:「朕騎射只算一般,也就比安王強點。」

  「皇兄,何故笑話臣弟呀?」

  「哈哈哈哈……」

  ……

  氣氛重新活絡,魏顯喝了不少酒,臉紅微醺,沒等多久就散了。

  安王丁化二人恭送後,退出御書房。

  這兩位當今最看重的弟弟和重臣,並肩在寬敞足能擺下二席的朱紅廊道行走。走出一段,丁化樂呵呵的笑臉微微一收,眸中閃過一抹焦急。

  「殿下,我……」

  「噤聲。」

  安王微笑依舊,嘴皮子微動低低吐出兩個字,他側頭掃了對方一眼,眸中閃過一抹帶警告的厲色。

  此處並不是說話的地方。

  丁化一頓,他再次謹慎左右掃視,又低聲道:「那……」出去另聚?

  安王收回視線,眼瞼微垂,遮住眸中一切思緒:「改日再說,我如今得先去給太后娘娘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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