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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些過去,一些現在
1、最了不起的龍
「哎,有個龍蛋。」
埃弗拉落在懸崖邊上的巢穴旁,戳了一下角落裡的蛋。它看上去灰撲撲的,上面的花紋也毫無光澤,隱約看得見幾道裂痕。
「紅龍?」萊昂納斯走進巢穴中,仔細觀察著周圍的痕跡,「但是,龍的氣息已經很遠了。」
這是一個早就被遺棄的巢穴。龍是一種非常傲慢的生物,只有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他們才會回到被自己遺棄的巢穴中。也就是說——
「看來是被長輩丟下了。」埃弗拉的手指輕輕撫過蛋身上的裂痕,「是個小可憐。」
小可憐似乎有了點動靜,被女巫觸碰過的地方微微顫動了一下,發出細小的「哢嚓」聲。龍的生命堅韌彌長,哪怕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這顆蛋依舊是活著的。
埃弗拉感到有些詫異,她湊近了一些,聽見從蛋中傳來的微弱又頑強的動靜。
「好孩子,這不是你的錯。」她說,然後笑眯眯地一合掌,看向自己的同伴,「把這孩子帶回去吧,萊昂?」
霜精靈看看光澤黯淡的龍蛋,聳了下肩:「隨便你。」
「所以,」拉斐爾看著眼前的龍蛋,神色非常平靜,「這是什麼?」
埃弗拉語氣輕快:「就像你看到的,禮物。」
拉斐爾:「……無緣無故與龍族起衝突可能不太好。」他這麼說,但還是嘆了口氣,拿起自己的佩劍,望向窗外。
「撿的,別緊張。」埃弗拉抬起手,按住拉斐爾的腦袋掰正過來,順便揉了兩把,「哎呀,別總這麼嚴肅,稍微可愛一些嘛。總之,它先交給你了,畢竟放在我那裡的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掉進坩堝裡了——你就當是個旅行紀念品嘛,嗯?」
拉斐爾:「……」
最終這顆蛋被扔在月樹的某個枝椏間。
孵化是在一個早春的夜晚,等拉斐爾聽見動靜,後知後覺地回憶起樹上還有個龍蛋時,小小的紅龍已經破殼而出。它閉著眼睛吃掉蛋殼,抖擻身軀,信心十足地向這個未知的世界邁出了遲來的、屬於自己的第一步——
沒抓住樹枝,直接掉下去了。
這不能怪它,紅龍本來就不是在樹上築巢的生物。
拉斐爾眼疾手快拎住龍尾巴,將它提了起來。那頭只比巴掌稍大那麼一些的龍崽子奮力扭動掙扎著,張開長著細小的牙齒的嘴狠狠咬了他的尾指,然後發出一聲氣勢磅礡的龍吼:「——吱!」
拉斐爾:「……」
他與氣鼓鼓的龍崽子對視片刻,拎著它去敲埃弗拉的窗戶。
阿爾德羅長到十歲,還是不會飛。
他已經有一隻小狗那麼大了,也像一隻精力充沛的小狗,每天啪嗒啪嗒地滿街亂跑,但那雙漂亮的翅膀總是耷拉著,只有在追逐蝴蝶或飛鳥時才會象徵性地撲騰幾下。
每一頭龍族在誕生之時都會受到首領的祝福,喚醒屬於他們的傳承,隨著年歲增長,他們將自然而然地從血脈中繼承到屬於他們的能力、見聞以及智慧。但阿爾德羅沒有,他是一頭新生的紅龍,屬於他的未來都是嶄新的。
……話是這麼說,但是。
「我是個精靈,」萊昂納斯擺弄著阿爾德羅的翅膀,「沒長翅膀,也沒用過翅膀。」
埃弗拉說:「羽妖天生就能役使風。」作為風之主的眷屬,羽妖乘風而行,風的流向永遠隨他們的心意而動。
他們同時看向在場最後一個長翅膀的,什麼都沒問,就默契地移開目光:算了,這個也一樣沒童年。
「算了,隨便試個辦法吧。」埃弗拉溫柔地將阿爾德羅撈進自己懷中,振開璀璨金羽,踏風扶搖而起,直接升至高空中。
萊昂納斯:「……啊。」他知道埃弗拉要做什麼了。
話音剛落,溫柔的女巫就溫柔地把龍拋下去了。
阿爾德羅幾乎是呆了近半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嗷了一聲,本能地劃動自己的四肢,用力掙動著翅膀,在半空中旋轉騰挪了幾圈,但耳畔仍是嘶嘶風聲,地面依舊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啪」,墜落戛然而止。
龍心驚膽顫地睜開眼睛,隔著爪縫看看不遠處親切又可怕的地面,又看看面無表情地拎住自己尾巴的天使,過了好一會兒,一把抱住對方的胳膊嚎啕大哭。
淚水和口水蹭了拉斐爾滿袖子。
最後阿爾德羅被拉斐爾拎進飛馬群中,和今年剛剛出生的小飛馬混在一起。
當然,沒過幾年拉斐爾就後悔了。
阿爾德羅很快長大了,他逐漸意識到自己與其他同族的不同,他不像同族們那樣成熟睿智,穩重強大,他不會強大的龍語魔法,龍息時靈時不靈,不靈的時候居多,新學的魔法也總用得磕磕絆絆的。
但他依舊每天都很高興,埃弗拉說他是繁星環域最了不起的龍——他當然是,因為整個繁星環域只有他一條龍。
他的鱗片威風又漂亮,飛得又快又穩(畢竟不飛快一些總會被打),有很多孩子與他玩過龍騎士的遊戲,啊,有幾個孩子長大後真的成了龍騎士呢!他們曾帶著自己的夥伴回來,阿爾德羅遠遠看過,他們強壯又嚴肅,看上去凶巴巴的。
所有人都很喜歡他,許多人邀請他一同去旅行。
「想去的話就去吧。」埃弗拉說。
於是他與冒險者離開了繁星環域,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不曾見過、也不曾知曉的景色,有段時間「紅龍的勇者」聲名鵲起。偶爾旅費拮據的時候,他的同伴便將他賣了換錢,然後他再偷偷摸摸跑出來,萊昂納斯教過他怎麼開鎖,這個他學得很好。不過也有翻車的時候,同伴們就得花更多錢再把他買回來。
「今晚沒有烤小豬吃了。」每到這時,他們會這麼說。
阿爾德羅一向最喜歡出去亂跑,只有那一次,他拒絕了旅人們的邀請。
「我可是繁星環域最厲害的龍。」他說。
他最後一次飛過繁星環域的上空,像一頭真正了不起的巨龍一樣巡視自己的領地,他將自己收集的寶藏埋在最喜歡的礦山旁,又在草地上打了好幾個滾,他小心翼翼地穿過城市的街道,挨個窗戶看過空蕩蕩的房間,最後停在月樹下。
從他出生時起,這株樹就這麼高大,也一直這麼高大,它似乎永遠會這樣遮蔽著這個城市。
就在這裡吧。龍窩起身子,打了個哈欠,將腦袋擱在爪子上,就像每一次午後的打盹。等睡醒了,大家就都回來了。
到那時,我就可以告訴他們,我是最了不起的龍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畢竟,別的龍可不一定能拯救世界哦?
2、舊時神祇
阿洛弗裡恩是個個性相當糟糕的神祇。
喜歡被稱讚,喜歡漂亮可愛的事物,喜歡到處炫耀漂亮可愛的事物,喜歡讓所有人都喜歡他喜歡的事物。
一言蔽之:煩人。
精靈之神喜歡混入自己的眷屬之中,預言之神曾漫步尋常街道酒館,幸運女神會在岔道口為迷途的勇者指引方向——
但光明神不同,他溫柔又任性,慈悲又傲慢。
他俯瞰世間,從不親身參與,卻又熱愛所看見的一切美好,他最喜歡的是人。
他曾看著瘟疫肆虐時的人間悲嘆,將目光落在一名普通的醫師少女身上。少女日夜不息的走在病人間,她為每一位痛苦的病人做禱告,倘若這樣能讓那些可憐人得到一些稀薄的安慰。
她記錄病情,嘗試新的藥物,不斷地失敗,每一次努力結果都是徒勞,卻從未放棄。
她什麼時候會向我祈禱呢?神祇想。
但醫師少女不曾為自己祈禱。
於是在之後的某一天,她在夢中見到了光輝的神祇,神祇溫柔地問:「你為什麼不向我祈禱呢?」
女孩子問:「如果向您祈禱的話,您能治好那些人嗎?」
慈悲又散漫的神明露出一些嘆息的神情,他輕輕握了下女孩子的手:「好吧,既然你這樣說,那就去治好那些你認為不該逝去的生命吧。」
他說:「我的聖女。」
女孩子驚醒了,她看著自己的雙手,神的恩賜在指間流淌。
聖女從平凡的村鎮中走出,她的雙手撫慰著途經的一切病痛,她經受過誤解,遭遇過挫折,依舊不曾放棄前行。
直到數年後,她真正地成為了一名受人敬重「聖女」,在那座恢宏的神殿內,才第一次見到光明神的雕像。那位與年少夢中一樣溫柔而慈悲的神祇正微笑垂目注視著她——
「我的聖女。」
阿洛弗裡恩有過許多聖女,城下殊死相搏的亡國皇女,虔誠又樂觀的小鎮女孩,帶著母親遺物四處尋訪遺蹟的探險家,信仰他的,不信仰他的,白晝公國光輝燦爛,神明喜好捉摸不定。
他甚至有過一個男性的聖女,光明神在加冕儀式上高高興興地宣佈:「我最可愛的聖女。」
他的主教與神官勉強算得上面無表情,在凡人看不見的地方,觀禮眾神全都神色微妙。
深淵之主直接噴了:「阿洛弗里恩,你有病!」
管一個人高馬大的聖騎士叫聖女就算了,還說那可愛!
他為什麼要接受這個腦子有病的宿敵的邀約,捏惡魔不好玩嗎?
然而聖騎士面不改色,持劍行禮,誓言錚錚:「我將為世間公理與正義而戰,哪怕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不為神明,不為尊嚴,也不為榮譽。
世間所有神祇在此一刻都注視著他,聽見了完全一致的心聲。
「你們看,」阿洛弗里恩說,「的確很可愛吧?」
他是光明神,總是擅長發現與欣賞世間的一切浪漫與美好。
後來。
「你不帶走嗎?」繁星之主問。
「不了,」光明神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自己的頭冠,看著從穹頂上傾瀉的星輝,「我在神殿裡留下了一些,不過,總得有驚喜才有趣嘛。」
他並不是個能耐得住性子的神明,很快就忍不住問:「他們會來拿吧?禮物如果沒有送出去,就太不好玩了!」
繁星之主說:「會的。」
光明神又催促道:「那快幫我看看,我的聖女,她是什麼樣的?」
繁星之主說:「是你會喜歡的類型。」
「這個答案太賴皮了——」光明神不滿地敲桌子,理直氣壯地說,「我喜歡的類型可是有很多的!」
說得也對。
於是繁星之主又勉為其難地多看了一會兒,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奇妙,沉默片刻才總結道:「是個非常喜歡你的孩子。」
「唔,那可真不錯。」光明神聞言愉快地笑起來,「雖然我的聖女無論如何都一定很可愛,但我果然還是更喜歡那些喜歡我的孩子。」
他隨手拿起一張便箋,拿起筆,帶著溫和又輕快的笑容寫下:「我遠道而來的,最可愛的聖女」。
「我說,那孩子,」光明神忽然又問,「她能收到吧?」
「會的。」繁星之主告訴他,「我的孩子會帶她過來的。」
「那就好。」阿洛弗里恩將目光重新落回信箋上,「雖說不能親眼看到有些可惜,不過,既然那些孩子們還能有收到這封信的那一天,就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他是光明神,溫柔又任性,慈悲又浪漫。
3、女巫、霜精靈、與天使
埃弗拉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眾神的遠去。
剛剛甦醒的女巫尚且不能理解,她所看到的是「未來」。
「唉?你看到了嗎?」繁星之主顯得有些詫異,「啊,抱歉,第一次賦予能力,似乎有些過量了,提前看到太多未來的事,會失去不少樂趣的。」
埃弗拉問:「為什麼?」
繁星之主沒有回答,而是朝她伸出手:「走吧。」
那是一個還非常年輕的世界,萬物甦醒,生機蓬勃。
埃弗拉看見柔光滿溢的泉水與羽翎低垂的溪樹,凱蘭瑞拉與雅舒里蓋倫丁忙裡偷閒,懶洋洋地撥弄著琴弦。她看見巨龍飛過天空,又掠過海面。她看見自己的同族們乘風而行,歡呼雀躍著落入山林中。
她看見人群在平野上建起了聚落,這個聚落將會逐漸壯大,變成村莊、城鎮、都城,又將在某一日陷落,原野化為森林,無數後來者來此探訪。她看見天真爛漫的獸人滿地亂跑,這些孩子的造物主將在未來的某一天隕落,他們將顛沛流離,朝不保夕。她看見許多現在,和許多未來,眼花繚亂。
繁星之主在某個地方停下腳步:「就在這裡吧。」
他隔開一片星空,拋出一枚種子,於是,就有了光輝爛漫的月樹。山川,河流,草原,林地,城市,街道,屋宇,高塔。無數人慕名而來,在這裡繁衍生息,十年?或者二十年?這裡成為世人傳頌的繁星環域。
繁星之主說:「那麼現在,由你來守護這裡。」
羽妖埃弗拉,她是繁星環域最初的守護者,她是審判者,女巫的目光能夠越過時光,沒有謊言能從她的眼下遁形。
後來她有了新的同伴。
霜精靈萊昂納斯,是個不怎麼優雅、沒什麼耐心、有些暴躁、個性飄忽的傢伙,總之,不太精靈。
他是守序者。
當然,作為神祇所在的城市,繁星環域沒有什麼條條框框的法律。而萊昂納斯是個消極怠工的守護者,他更多時候被用作年輕人們的導師:稚齡懵懂的孩童、技藝生疏的戰士、渴望提升的老手,總而言之,幼兒園園長。
他不算是個常規意義上的好導師,卻莫名其妙地受歡迎。
從繁星環域走出的年輕人們總有一種微妙的氣質,倒不是說善良或者邪惡,只是,無論是手握正義的聖騎士還是行走陰影的刺客盜賊,總有些古裡古怪的一意孤行或固執己見。這種氣質過於獨特,以至於哪怕日後刀劍相向,他們還能從敵人中認出自己曾經的同學。
「雖說就個人而言,我的確有偏好,但這並沒什麼值得教導的。」萊昂納斯難得的一本正經,「無論善惡與否,星辰都一視同仁。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想遵守什麼樣的秩序,當然是你們自己的事。」
「不過,唯獨有一點。如果日後有一天,你無法說服自己,而違背自己定下的道路,那還是別說是我的學生了吧——再怎麼說我也是守序者。」
「其實你根本就是懶吧?」埃弗拉說。
霜精靈嬉皮笑臉地打了個哈欠:「別說穿嘛。」
最後一位是個天使。
雖說是「裁決者」,但拉斐爾的性格相當溫馴靦腆,跟他的佩劍一樣漂亮得像個裝飾品。脾氣也好,不論萊昂納斯再怎麼煩人也不見得會生氣。
他不離開繁星環域,大多數時候坐在月樹上發呆,偶爾會被萊昂納斯拉去當助教,括弧,陪玩。
「這樣當守護者可不行!」霜精靈用力拍打後輩的肩膀,擺出一副與外表不符豪邁模樣做示範,「你得強硬一些,凶一些,才能讓他們都聽話!」
馴順的天使看著那些擠在霜精靈旁嘰嘰喳喳的幼童,說:「好。」
「好什麼好啦,強硬一點!」
直到後來有一天,深淵之主與光明神的眷屬們在附近大打出手,魔焰雷霆震得星空簌簌顫抖。然後,一向溫順的天使振翅而出,繁星出鞘,一劍裁晝夜。
當一切重歸平靜,裁決者渾身浴血,悍然殺氣令所有人啞口無言。
「你究竟從哪裡搞出來這麼個小怪物!」深淵之主大聲抱怨。
「才不是我的!」光明神迅速反駁,「你沒看到他連我家的孩子也砍嗎!」
「啊,那是我家的。」旁觀多時的繁星之主拊掌而笑,滿臉溫良恭儉,「怎麼,這不是很可愛嗎?」
光明與深淵這對宿敵頭一回同仇敵愾:「可愛個鬼!」
繁星的天使一戰成名。
……繁星的霜精靈自閉了一天。
時間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就在埃弗拉幾乎已經忘記了的時候,終於來到她最初預見到的那一天。沒有什麼新意,沒有什麼意外,一切都與她曾見到的沒有任何區別。
在告別前夜,繁星之主敲響了她的房間。
「你還想繼續看下去嗎?」她的領主說,「趁現在還來得及,一無所知的話,大概會輕鬆一些吧。」
女巫想了想,笑著拒絕了:「算啦,就這樣吧,畢竟,我可是姐姐嘛。」
預見到終末的那天,埃弗拉在自己的房間坐了很長時間。她隔著星象池望向下方,她已經親眼目睹過許多誕生,許多消亡,預見過的,不曾預見過的,但這個世界,在這樣的輪轉更迭中,不知不覺的,已經比初見要繁華迷人多得多了。
她又看向窗外,黃昏交織的天空下,一無所知的人們就像每一個普通的黃昏時那樣忙忙碌碌。
埃弗拉溫柔而專注地看著視野中的一切,目光最終停在拉斐爾身上,她看了很長時間,突然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女巫幾乎笑出了眼淚,她搖搖頭,回到桌前,拿出自己的材料匣,那些保存良好的花瓣與莓果還帶著剛採摘下來的露珠。
有件事您說的不太對,她想,能夠提前看到一些事,也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樂趣啊——
不過。
現在我明白了,領主大人。
4、紅龍與精靈
又是一年甦醒日。
悄無聲息的,羽溪森林的溪樹一年比一年少,那些長著漂亮羽翎的奇妙植物像退潮般逐年消退。直到今年,這座森林裡已經徹底看不到它們的痕跡了。
但月之森依舊是月之森。
精靈們將樹葉形狀的銀質提燈掛在枝頭,風吹過時,搖晃著清脆的聲響,入夜之後,月光仍在樹冠上閃耀。今年的舞會也與過往的每一年沒什麼區別。
紅龍涉水而上,來到隱藏於林間的王庭。這個庭園與過去一樣,水霧氤氳,甦生泉微光蕩漾,巨大的溪樹生長在泉水中,纖細的羽翎垂落至水面上——那是世界上最後一株溪樹。
嘉涅諾德正坐在泉水邊打盹。
精靈王永遠都是小孩子的模樣,此時睡著了,就不再繃著副成熟表情,顯得愈加稚嫩。芙爾維納覺得有趣,繞著水池轉了兩圈,最後還戳了一下他的臉。
沒控制好力度,戳醒了。
「哎呀。」紅龍頓時露出一個「可惜」的表情。
「女王陛下?」嘉涅諾德打了個哈欠,悉悉索索地坐正起來,有些懶散地揉了下臉,「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造訪麼——唔,也對,你的王庭不論過多少年都不會有變化,看膩了。」紅龍女王眯了眯眼,又忍不住去捏精靈王的臉,她向來喜歡軟乎乎的幼崽,「倒是你——難得見你睡覺。」
嘉涅諾德又打了個哈欠:「沒什麼,畢竟我已經不是樞心了。」
精靈王在繼承權位的那一刻,時間就被中止。如今權能剝離,雖說暫停的時間未能重啟,但他的確逐漸變得像一個普通人了。
「算是有得必有失……?」精靈王仔細想了想,更正了說法,「不對,應該說,有失必有得。」
喜怒哀樂,興奮疲倦,時隔多年,這些屬於正常人本應該擁有的部分再一次回到他身上,雖說有時候的確有些麻煩,但是,感覺並不壞。
——何況,他偷偷量過了,自己還長高了一點!雖然只有一點點,但那也是長高了!他的壽命還有那麼長,沒問題的!
「唔,也對。」身為青空浮嶼的主人,芙爾維納清楚對方指的是什麼,她思索一番,認同了這個說法,捏著精靈王的爪子卻依舊沒放開,狡黠地眨眨眼,「不過,沒必要太逞強哦?看在我們之間的交情,只要你開口請求,我都會同意的哦?」
「哈?」嘉涅諾德掙開紅龍的爪,露出生動的惱火神色,他仰起頭,又似乎覺得這樣太沒氣勢,於是乾脆站在池沿上,總算能與紅龍對視,「尊貴的女王陛下,難道說,倘若您失去了右眼,便不再是青空浮嶼的王者了嗎?」
滿口敬語,談吐優雅,說到最後,他微微揚起臉,那點稚嫩與惱怒已不見痕跡,他依舊是那個沉穩成熟的精靈王。
哪怕不再是樞心。
羽溪森林變故被人發覺的那幾年曾經過一次入侵,野心勃勃的軍隊越過護林,直指這片充滿傳說的森林,那支看似無堅不摧的鐵騎甚至已經見到了飄揚在森林中的羽溪旗幟——
以及屬於銀精靈近衛軍的旗幟。
不需要任何求援,也沒有激起多少動盪,甚至連甦醒日舞會都沒有延期。非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除了吟遊詩人的歌單,就是當年晨曦學院陡然激增的報名人數。
——哪怕不再對森林中的一切無所不知,但王依舊是王,他仍然掌握並守護著著自己的森林。
連那個還非常年輕的繁星之主都知道該怎麼殺人,羽溪森林存在於世如此之久,歷經多少紛爭與動亂,倚靠的可不是神明的寵愛和與世無爭。
女王垂眼,異色瞳孔注視著稚童外表的王者,忽然就笑了:「當然。作為友人,我尊重你的所有決定,不過,作為友人,我也很期待你能向我開口哦?」
精靈王笑了一下:「那麼您恐怕要久等了。」
紅龍說:「啊,龍最不怕的就是等待。」
這對多年好友對視片刻,一齊大笑出聲。
嘉涅諾德輕巧地跳到地上,他戴上面具,朝著紅龍優雅行禮:「好了,美麗的女士,這樣的夜晚裡可不適合待在王庭內哦?這裡的風景過多久都不會變,你想什麼時候看都可以——現在還是先去跳舞吧。」
「我可不想跟你跳舞。」芙爾維納說,「彎著腰太累了。」
「那可真遺憾。」面具之後,精靈王眨了下眼。
小個子的精靈王步履輕快地踏出王庭,於是,整座森林忽然醒來。像是有風掠過枝頭,所有的樹葉都沙沙作響。
樹葉下,草叢間,溪澗內,無以計數的各色光暈驟然亮起,明明滅滅,紛紛揚揚,漫天螢火。
——是妖精啊。
每一個精靈王至死都是小孩子,然而他們也都是真正的王,至死都注視著自己的森林。
過去是、現在是、今後也是。
「哎呀,一不小心就小瞧了。」
紅龍又看了一眼羽翎低垂的溪樹,她來過這裡許多次,但還是第一次認真地看這座森林曾經的標誌物。她短促地嗤笑了一聲,抬手合上面具,跟著走出靜止的王庭。
「那麼,甦醒日快樂,尊敬的陛下。」
5、晨曦的校慶
對於初星而言,今年夏季注定是個熱鬧的時節,差不多從春日祭剛結束時起,街上的人便總是一臉神秘地交頭接耳。
「是今年吧?」
「沒錯,就是今年。」
「已經快到了吧?」
「是呀是呀。」
然後就像對上了什麼隱晦暗號似的,彼此都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孩子,青年,老人,街角小販,酒館藝人,外來冒險者……列舉一切想得到的有關的無關的人士,每一個人都滿心期待,躁動不已。
是那場戰役勝利的第十一年,是閃金塔落成的第十六年,是晨曦學院成立的第二十年,是這座城市建成的第二十一年——
從最開始的校慶日,那張邀請函上又被添上了一連串奇奇怪怪的理由,牽強或者合理,算了,沒人在乎,畢竟,誰也不嫌熱鬧多,不是嗎?
在這樣奇妙的氛圍裡,終於到了日曆上被紅色彩筆圈起來的日子。
一大早,高塔內的學徒們就坐不太住,心不在焉地忙碌著,目光卻頻頻望向窗外。
是個好天氣,雖說是夏天,但陽光不算太毒,又被月樹的樹蔭所遮蔽,風吹得數日前就早早掛好的彩旗呼啦啦地響。
總而言之,適合一切慶祝活動。
在某個學徒又炸了坩堝、又或者畫錯捲軸後,他們的導師總算大發慈悲:「行啦,都滾吧,心都不知道飛哪去了!」
「噢——!」年輕人們同時發出一聲歡呼。
有一個還特別嘴甜:「導師,您今天真美麗!」
特別打扮過的魔法師聞言豎起眉:「嗯?難道我之前不美嗎?」
踩到雷區,學徒頓時傻眼,下一秒轉身落荒而逃。
他的導師發出一聲冷笑,決定在今日大發慈悲地放過這個冒失少年,明日再說。
街上全是人。
廣場,噴泉,雕塑,所有標誌性的建築旁,都擺滿了翹首等待的人群,以至於所有人都必須踮著腳,努力張望,才能找到與自己約定的舊友。
他們三五成群地擁抱寒暄,沒過多久又發現一旁的幾個似乎也算認識,反正,到處都熱熱鬧鬧的。
還有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則到處撲騰,忙著集郵——
「快看快看,那個制服,是帝國將軍!」
「看到了,你別掐我——啊那是大煉金術師佈雷登,我想向他要簽名!」
「可是,哪怕要到簽名,你上個期末的煉金成績也不會因此多一分的。」
「閉嘴吧你!」
狼人探險家在酒館裡鑽來鑽去,到處嗅聞,突然她的尾巴被人一把拽住,扯出人群。
她齜牙轉身,眼睛頓時亮起來,耳朵迅速抖動著:「啊,伊芙——!好久不見!」
「冒失鬼。」身穿軍裝的半精靈輕聲說,冷靜堅毅的臉上露出了柔軟的笑容,她張開手臂,環抱住闊別多時的友人,「好久不見,瑪莎。」
佩戴雙十字勛章的探險家眯起眼,快活地搖起尾巴。
「我的導師曾說過,要是我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獅鷲騎士,永夜峽谷都能有白晝!」
青年人摀住臉消沉地嗚咽了一聲:「他錯了,連永夜峽谷都有了白晝,但我還是沒能成為獅鷲騎士。」
他的同伴紛紛安慰他:「沒關係,威廉姆斯,也不一定要騎獅鷲。」
「……是啊,我爸爸也這麼說,我在這方面沒什麼天賦。」威廉姆斯說,「只好回家繼承爵位和領地了。」
同伴們:「……」
「但還是想成為獅鷲騎士,從天空巡視領地多帥氣——嗚哇!」
話未說完,年青的伯爵先生就被他的同學按在地上一頓暴揍:「今天的酒水由你買單了!」
還有個巡警在街上抓到了他追捕多時的盜賊,倒不如說對方根本沒打算躲閃。
「今天可不是執行公務的日子哦。」曾耍得一城人團團轉後順利逃脫的大盜賊一手拿著灑滿孜然與胡椒的烤魚串,露出懶散又狡黠的笑容,「所以不算數,巡警先生——啊,不對,現在應該說……學、弟?」
正直的巡警咬緊牙。
「真嚴格,」盜賊笑眯眯地說,「要去喝一杯嗎,我知道附近有家店的酒很不錯,當然,作為前輩,我請客。」
巡警沉默良久,最後還是鬆開手。
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從永夜到白晝,有多少人在這裡逗留又離開?這像是個契機,他們又在這個夏天回到這裡。
舊地重遊,故友重逢。
並非所有人都功成名就,無論在哪裡,得償所願都是幸運兒的特權。有人仍在追逐,有人隨遇而安,有人被迫止步。
他們在酒館裡相聚,感慨或者豁達,將那些過去的時光浸透酒精,然後一飲而盡。
人生際遇真是難以預料。
凱文偶爾會夢見一些多年前的事,他剛從見習騎士轉正,訓練之餘與友人閒聊。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堅信自己終會成為守衛城市的騎士長。凱文自幼經歷坎坷,父親忽視、兄長厭惡,與同伴相比少了些豪情萬丈:「我大概沒辦法吧,說不定以後會成為冒險騎士,到處遊歷?」
那時科雷總拍他肩膀:「別妄自菲薄,羅德尼,你比我優秀多了。」
如今凱文真正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騎士長,「想成為像凱文閣下一樣強大的飛馬騎士」甚至是近些年不少新人的理想。科雷則脫去光鮮制服,成為一名冒險騎士,他消瘦了許多,時間磨去年輕時的銳氣與棱角,但眼中依然有光。
「真是想像不到,」風塵僕僕的冒險騎士左右張望著,「我記憶中這還是個亡靈到處跑的地方。」
不遠處還有個亡靈法師嗷嗷大叫:「阿爾德羅,我好想念你漂亮的骨頭!」被紅龍一尾巴甩進噴泉裡。
「還是有的。」凱文說,「農場與牧場,公園裡也有不少。」
路邊的商販認出凱文,熱情地招呼著:「騎士長大人,難得休假,要喝一杯嗎?算您優惠價!」
凱文還沒回答,科雷先笑出聲來,他輕聲咀嚼著:「騎士長……聽上去真不錯啊,凱文。」
「啊,算是吧。」凱文搖搖頭,「對了,你也一樣,傳承副都的騎士?」
科雷將雙手插進兜裡,稍微向後一仰,看向枝葉之後的晴空:「當然了,我現在可不是一個人。」
他曾經過故鄉,在某一個春季,土壤重新覆蓋了灰白色的沙礫,在雨後泛起柔軟的新綠。潮濕的土地上還留著交錯的車轍,也許不用多久,新的聚落會在那裡出現,從村莊、到城鎮,或許在某一天,新的都城將重新佇立於豐饒的平原之上。
那麼,那座城市會叫什麼名字?
還會有信念堅定的騎士團嗎?
科雷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見到那一天,也不知道到那時自己是否還會回去。
「算啦,今天可不適合說這個,」科雷呼出一口氣,甩了甩腦袋,「我說,不帶我去什麼有意思的地方轉轉嗎?」
「嘩啦」一聲輕響,一隻銀色的吊墜落在他眼前搖晃,科雷看了一眼,就沒法移開目光。是副都騎士的徽章,上門面只有一顆星星,屬於新晉騎士,它的主人顯然將它保養得很好。
「禮物。」凱文說。
科雷握住了它,他閉上眼,手指輕輕摩挲著熟悉的花紋。
「走吧,錯過慶典可不好。」
「……唔,謝謝。」
曾經的副都騎士相視而笑。
傷疤會銘刻下來,但它並未長成一棵陰森的樹,將影子時時刻刻投在靈魂裡。
廣場上人頭攢動,每個人臉上都壓抑著神秘的興奮感,彷彿在等待什麼,連彼此交談都刻意壓低了聲音。
站在高台上的執政官奧莉薇婭結束了簡短的慶典發言,將手中的文件合起,側過身去:「那麼接下來——」
她愣住了。
在高台正後方的位置上,一隻蓬鬆的貓抖抖淡灰色絨毛的耳朵,睜著雙水藍色的眼睛,特別無辜地將叼在嘴裡的卡片放下。
幻靈貓的戰鬥力不算強,遭遇危險時會變幻成強大生物的模樣威懾對方,它們的幻術爐火純青,通常只能用高等鑑別術才能識破……但誰會往領主身上扔鑑別術啊!
奧莉薇婭:「你家主人呢,艾蘿?」
貓甩了甩尾巴,細聲細氣地說:「喵。」
「這樣的好天氣就別浪費時間聽領主講話了吧?珍惜時光,及時行樂!」
卡片上這麼寫。
廣場上的人們紛紛沉默,他們面面相覷,片刻之後,不知是誰突然先笑了一聲,於是笑聲連成一片。
「誒——不是吧?」光明聖女已經長大成穩重美麗的大姑娘了,此時插著腰,又露出女孩子般的嬌嗔,「我可是拚命工作了好幾天才擠出來的假期的,不是說要給領主與她的騎士獻上祝福嗎?」
……結果主角居然逃跑了。
「沒辦法,女士,這裡可是初星,」旁邊的吟遊詩人笑著拍她的肩膀,「總有意外和驚喜。」
聖女站在原地想了想,也忍不住笑起來,她撩了下長髮:「那可得給我更多驚喜才行。」
公然翹班的領主大人嘗了口等了半個多小時才買到的,據說是「深淵風味」的岩漿糖。
……就味道而言,的確非常深淵。
蘇茜忙喝了口水,沖掉古怪的味道,又剝了一顆轉手塞進拉斐爾嘴裡。
「好吃嗎?」她壞笑。
拉斐爾面不改色,全嚥下去才說:「還可以。」
……意思是不可以。
蘇茜假裝沒聽懂,將剩餘的糖果放在騎士手中:「既然這樣,都給你吃。」
拉斐爾:「……」
有點可愛,蘇茜忍俊不禁,拉起他的手往下一個大排長龍的攤位前湊。
人群中忽然發出一陣騷動,一隻骨隼掙脫爪鏈,撲騰著飛了起來。這種人工飼養的寵物亡靈不怎麼會飛,踩著行人的頭髮撲棱過半空,叼走他們手中的食物或商品。
……在掠過蘇茜頭頂時被一把揪住爪子直接扯下來。
骨隼奮力拍打著蒼白的骨翼,嘎嘎大叫,領主沉默不語,把它拿到面前,平靜地與其對視一眼。
安靜了。
對待這種活潑過頭的亡靈,打一頓就好了,蘇茜很有經驗。
她將骨隼的爪鏈重新扣好,交還給它的主人。那是個小孩子,他接過自己淘氣的寵物,抬頭看蘇茜,神色羞澀又興奮:「謝謝領主大人!」
蘇茜:……誒?
斗篷的兜帽在剛才被骨隼撲落,漆黑的長髮落了下來。
彷彿一滴冷水落進熱油鍋中,周圍的目光一下全轉過來,「嘩」的爆發出一陣歡呼,人潮湧動。
雖然不太清楚為什麼,但在反應過來之前,蘇茜本能地拽起拉斐爾就跑。
簡直像被粉絲圍堵的明星,她回過神後,忍不住笑。
沒跑幾步,她就被反手按進懷抱中,身下忽地一輕,蘇茜順勢抬起頭,看見了銀白羽翼。
「嘭」!
彷彿是個信號,拉炮被此起彼伏地拽響,行人紛紛停下追逐的腳步,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發出響亮的歡呼和口哨。
羽翼舒展,羽毛與綵帶亮片一同紛揚飄落。
高空中的風吹拂在臉上,蘇茜向下望去,閃金塔尖的旗幟只剩下小小的一個點。從這個距離俯瞰,她的城鎮色彩斑斕,充滿活力。
她往更遠的地方望去,霧星河穿過峽谷,峽谷之外,是碎月河。那條河流淌過平原,匯入山嶽。群山之後,將是浩瀚墜星海——
這是個明媚的夏季,河川山嶺,所有顏色明快而亮麗。
蘇茜收回目光,她仰起臉,在那雙孔雀藍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身影。
「真好啊,這個世界。」蘇茜伸手抱住騎士的肩膀,在他的臉上看見與自己一樣的笑意,「可是,拉斐爾,我還是最喜歡你。」
晴空之下,萬物之上。
那是一個溫柔又綿長的吻。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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