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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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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1 23:42: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疫水疏

  從河邊的院子走回來,韓謙帶著范錫程、趙闊走進中庭,看到西廂房燭火高燒,他父親韓道勳正伏案執筆書寫著什麼。

  韓謙敲門走進去,看到他父親在攤在書案的一封奏摺首頁寫有《諫飢民遠疫水疏》等字。

  韓謙三天前借選婦人婚配孤寡家兵的名義,強拉他父親出城,主要目的就是要將他父親的注意力吸引到水蠱疫之上。

  沒有想到才過去三天,他父親就已經直接寫成奏文,準備直接進奏到天祐帝那裡了。

  韓道勳抬頭看到韓謙一眼,示意他將奏摺拿過去看,也不介意范錫程、趙闊站在旁邊,這些事也沒有必要瞞過他們。

  這封奏摺通篇寫下來有三千多字,在給皇帝的上書奏摺裡要算大篇幅文章了。

  韓謙從頭到尾很快就看下來,就是在他三日提出幾個問題的基礎之上,寫就這麼一封奏文,準備送到天祐帝御前瀏覽。

  韓道勳沒有到實地進行考察研究水蠱疫,除了沒有這方面的條件外,也沒有這方面的意識,但宏文館作為楚國藏書最為齊全之地,留有不少前朝醫官對水蠱疫的觀察研究。

  韓道勳這三天時間裡,主要是將相關醫書找出來,將前人對水蠱疫的研究彙總起來,發現確實支持他之前有關水蠱疫毒只存在某些特定水生物之上的論斷。

  這篇疫水疏,前半篇主要是旁徵博引來論證這個判斷,後半篇則引申到他所推測的兵馬駐營、屯田水利等辦法上,最後還是重點提出將滯留城外的十數萬飢民集中到遠離「疫水」的地區進行阻斷式安置能夠控制疫情。

  韓道勳在奏書中認為,這麼做不僅可有效阻斷、預防疫病的蔓延,而十數萬飢民安置得法,消除疫病,所活十數萬口人,也能成為朝廷賦稅及兵役新的來源。

  「父親所進之策,要是得行,就是一樁能活萬千生民、青史留冊的善政。」韓謙不失時機拍一下他父親的馬屁,暗感這封《疫水疏》真要送上去,在看到有明顯的治理效果之前,他父親應該就不會輕舉妄動的去捅世家豪族的這個馬蜂窩了,也算是將他父親的注意力暫時轉移出去了。

  「也是虧得謙兒你前幾天所提的幾個問題都問到關鍵處,這三日來還不時與父親討論此事,令為父深受啟發,才能寫成這封奏文,但能不能得行,此事還難下結論。」韓道勳眉頭微蹙著說道。

  韓道勳不是僅有理想的直諫之臣,他知道朝中利害關係糾纏得有多複雜。

  即便他自己相信這是一封善政良策,對各方的利益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傷害、觸及,也相信皇上會看到這封奏文得到推行的好處,但朝中各派人馬相互扯皮,疫水疏能否得到實行,他現在還真沒有太多的信心……

  韓謙將他父親的憂色看在眼底,換作他以往,他會不理解父親還有什麼可擔憂的,但夢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記憶融入他的靈魂、血脈之中,令他知道太多的事情,遠要比想像中的艱難、複雜得多。

  將十數萬飢民集中起來安置,遠離疫水,不僅能得飢民得解救,能控制水蠱疫的傳播,而開墾荒地、收編民戶,還能為朝廷增加稅源,可以說是一舉三得之事,但之前都未曾有人有效控制水蠱疫的傳播,此時僅憑一封奏書,要想說服天祐帝及朝中大臣同意此事,難度極大。

  其二,將這麼多人,其中又有大量的重疫病患者,遠距離遷到他地進行安置,途中不知道會死多少,這有些不現實,但金陵城附近的田山皆有其主,又哪裡找這麼一大片能安置十數萬人的土地?

  其三,朝廷國庫空虛,為籌兵馬錢餉以及朝中官吏俸祿都有些力不從心,十數萬飢民安置所需的巨款,又從哪裡撥付?

  而倘若前三個困境能得到克服,那安置飢民之事就會立馬變成諸派官員爭搶的一個香餑餑。

  在這個過程中不僅能暗扣大量的賑濟錢款、能暗中侵佔大量的安置田地,甚至能將一部分健壯飢民變成自家的佃戶、奴婢甚至家兵,這時候誰會將這麼一個香餑餑拱手讓給他人?

  最後扯皮下來,極可能是一事無成。

  韓謙將他父親臉上的憂色看在眼底,知道父親是擔憂這封奏摺遞上去後,在朝中諸派大臣的扯皮下得不到實施,但也正因此,他更擔心這最終會加深父親對世家豪族的憤怒,從而更加堅決的孤注一擲的劍走偏鋒。

  「父親欲上奏書,是為求名,還是真心為城外十數萬飢民著想?」韓謙咬牙問道。

  「你覺得為父是一心只為求名之人?」韓道勳啞然失笑的問韓謙,覺得自己這個兒子對他瞭解還是太少。

  「孩兒覺得父親真要為城外十數萬飢民著想,就不應急於將這封《疫水疏》送入宮中。」韓謙說道。

  「為何?」韓道勳問道。

  「父親說過,做清官容易,想要成為真正為民做些事情、能拯萬千生民於水火的清官,則要比奸官更奸才行——孩兒以為父親不講究策略,直接將疫水奏送入宮中,不會取得父親所期待的效果。」韓謙說道。

  「我有說過這話?」韓道勳疑惑的看了韓謙一句,他對這句話完全沒有印象,但以他二三十年的宦海沉浮,仔細琢磨這話卻覺得非常的有味道,又問道,「你怎麼就覺得直接將疫水疏送入宮中,怎麼就沒有效果了?」

  韓謙看到身後的范錫程、趙闊一眼,也沒有讓他們迴避,直接說道:

  「疫水奏之善政,倘若能呈現到皇上面前,必然會得到皇上的重視,但此法牽涉甚大,皇上必然要召集大臣議決。此法能不能行,行之又要克服多少困難,朝中必然要進行廣泛的討論。而進行充分的討論後,即便皇上決心行此策,其中會有多少好處也早就被人看透,諸臣爭其事必然又是雞飛狗跳,爭不到其事者,又必然會千方百計的拖後腿、製造障礙。即便最終拖延數年能行其事,這其中不知道又會拖死多少飢民,也不知道會有多少飢民會淪為主事大臣家的苦奴……」

  「……哎!」韓道勳愣怔了半晌,這種種纏繞他不是沒有考慮到,但叫韓謙清清楚楚的說出來,他心裡的萬千愁腸也只能化為一聲無奈的長嘆。

  「父親倘若能不求其名,此事或更易行。」韓謙說道。

  「怎麼講?」韓道勳問道。

  「父親講過,要行其事,應『曲中取』,而儘可能避免『直中取』,」韓謙說道,「父親要是不怕擔當惡名,第一應該上書建議驅趕四城飢民,將這事引出來就好,第二就是要將真正的功勞讓給別人,使其在背後承接其事,事情則易成……」

  「你這掩人耳目的辦法或許更易行,但不將其中的好處說透,朝廷不出大力,十數萬飢民能安置何處,賑濟錢款又從何處籌?」韓道勳問道。

  「欲奪功者,怎能不吐點血出來?」韓謙看著他父親說道,他將話說到這份上了,父親應該明白他是在說什麼;三天前他可是剛跟他父親說過李沖有示好之意。

  不過,韓謙還是期待他父親這時候能打退堂鼓,也唯有他父親的憤青勁能壓制下去,他以後所要面對的局面才不至於太錯綜複雜。

  韓道勳沉吟很久,才輕嘆一口氣,將奏摺遞給韓謙,苦笑說道:「這封奏摺你拿去送人吧,我另外再寫一封驅飢民疏,只希望不會被世人罵得太狠!」

  韓謙心裡微微一嘆,說道:「時辰不少了,父親也該早些歇息,莫要太過操勞。」

  「我省得,你們先去歇息吧。」韓道勳說道。

  韓謙將這封半成品奏摺收入袍袖中,與范錫程、趙闊走出西廂房。

  「家主是想少主將這份功勞送給信昌侯嗎?」范錫程走出西廂房才想明白其中的蹊蹺,抑不住內心的震驚,問道。

  韓謙看了趙闊一眼,但看他眼瞳裡要平靜得多,想必是早就想明白過來了,笑著說道:「你們說我父親傻不傻?換作他人,即便明知此事不能成,也不會將這份為飢民著想的清謄拱手讓人——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沽名釣謄嗎?而信昌侯此時都公開站出來支持三皇子了,父親原本無意牽涉到宮禁之爭,但將這份功勞讓給信昌侯,往後三皇子倘若不能成勢,而這件事再叫人捅出來,我們韓家多半也會被牽連進去,到時候恐怕也會牽連你們……」

  「我等受家主恩惠,家主為萬千飢民著想,不惜清謄受限,我等豈敢獨善其身。」范錫程頗為誠摯的說道。

  范錫程說這話情真意切,趙闊也頗為動容,但韓謙有梗在喉,此時只是試探他們的態度,卻不會將他們的話當真,揮手讓他們各自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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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 00:26: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偏見與疏離

  「行刺」事件發生後,楊元溥被天祐帝留在宮中住了三天,到第四天才返回臨江侯府,韓謙他們也得以休沐三天。

  十一月初五,韓謙也沒有特地趕太早,待家兵子弟在河邊的院子裡清晨操練過後,才吃過早餐,在趙闊、范大黑的陪同下,不慌不忙的騎馬趕往臨江侯府。

  此時和熙的日頭已經爬上樹梢頭,韓謙著趙闊、范大黑將馬匹牽到馬廄去,他剛邁步跨進前院,馮翊就一臉急切的走過來:「那日夜裡從侯府離開,李沖拉你去幹什麼去了?」

  韓謙心想馮翊真要是急切想知道李沖找他到底說了什麼,之前大家有三天休沐假在宅子裡,馮翊什麼時候跑過去找他都成,而不應該拖到今日到臨江侯府才問起這事。

  不過,平時做什麼事都風風火炎的馮翊沒有主動去找他,倒也未必是他耐得住性子,韓謙猜想更可能是馮家在破綻百出的「行刺事件」發生之後,見宮中態度曖昧不清而變得驚疑不定吧?

  韓謙自然不會將實情說給馮翊知道,頗為苦惱的說道:

  「我也不知道他吃錯哪門子藥,硬拽著我去晚紅樓吃酒,不巧姚惜水那天不在晚紅樓,害我到現在連姚惜水的小手都沒有摸到。」

  馮翊也沒有看出韓謙是在敷衍他,頗為苦惱的說道:「這兩天,宮裡的風聲好像有些變了。」

  「怎麼變了?」韓謙故作不知的問道。

  「你進去便知道了。」馮翊拉著韓謙往裡走。

  韓謙與馮翊往東院書堂走去,沒看到三皇子楊元溥,在前院正堂及書院伺候的內侍、宮女中,卻多出一些韓謙以前往未見的陌生身影。

  雖然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整件事最後定性為內侍與侍衛營侍衛勾結「行刺」,將跟平時與趙順德牽連密切的一批內侍、宮女撤換掉,也就是掩人耳目要需要做的一些事情,並不能說明什麼。

  「管保、錢文訓都被調走了,說是督管不力,陛下從身邊調了兩個人過來頂替這二人出任侍衛營副指揮及侯府副監——你說說看,真要追究督管不力的責任,也該是將郭榮跟陳德撤換掉啊?你說宮裡這是什麼意思啊?」馮翊問韓謙。

  「誰知道?」韓謙攤攤手,故作糊塗的說道。

  風聲是有些變了,但也只是讓三皇子楊元溥不再像以往那般,像個被捆住手腳的孩童,處處受制於郭榮、宋莘等人,韓謙還不指望此時朝中大臣能立刻聚集到三皇子楊元溥身邊,形成能對抗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勢力。

  韓謙猜測天祐帝指派過來的兩個人,最終的態度估計跟那日的內侍省少副沈鶴一樣,不會坐看楊元溥受郭榮、宋莘這些奴婢的欺負,但也不會敢死命得罪安寧宮及太子一系,能成為三皇子楊元溥的嫡系。

  過了一會兒,李沖陪同兩個陌生面孔的人走進東院書堂。

  馮翊拉著韓謙過去打招呼,韓謙才知道他們就是頂替錢文訓、管保,新任的侍衛營副指揮、侯府副監,以前都是天祐帝身邊的侍衛及內宦。

  韓謙他們與新任的侍衛營副指揮、侯府副監正站在小遊園裡說了一會兒話,郭榮、陳德以及宋莘陪同三皇子楊元溥走過來,韓謙他們又趕過去參見。

  楊元溥對韓謙還是一貫的冷淡,但這種冷淡並不是要掩人耳目所裝出來的,而是一種猶豫不斷的疏離。

  看到三皇子這樣的態度,韓謙也是有些驚訝,心裡覺得疑惑,心想三天前在晚紅樓,他一番說辭應該將「魯莽行事」的責任完全推掉了,楊元溥對他怎麼還這副態度?

  是楊元溥真被嚇著了,此時還在為當初的行險感到後怕,以致要下決心疏離自己?

  只是,楊元溥作為在安寧宮陰影下掙扎多年、一心要掙脫束縛的少年,心中熱血正旺,即便在栽贓內侍行刺之時感到後怕、心思慌亂,但此時已然看到這一次的冒險成果斐然,應該感到由衷的興奮才是啊?

  而且李沖在三皇子楊元溥心目中的地位,已經被自己削低,即便過去三天有機會見到楊元溥,他應該也沒有能力在楊元溥跟前上眼藥水啊!

  難道是世妃王夫人責怪他獻計太險,要楊元溥疏離自己?

  韓謙雖然沒有見過世妃王夫人,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最有可能。

  世妃王夫人這輩子最大的一次冒險,可能就是趁天祐帝醉酒上了他的床、生下三皇子,之後就掙扎在安寧宮的陰影下小心翼翼的活了十多年,視三皇子楊元溥為最後也絕不敢拿出來冒一絲險的珍寶及籌碼。

  他的說辭,或許能說動信昌侯李普以及晚紅樓的那些人,讓他們深信自己在獻計之時,就已經胸有成竹,已經將天祐帝的反應都計算在內,但這在世妃王夫人眼裡,可能還遠遠不夠穩妥。

  或許在世妃王夫人看來,即便天祐帝的態度進一步明確下來,也不足以令三皇子楊元溥的處境變得更安全,驚動安寧宮的注意,甚至更有可能變得更危險?

  韓謙頭痛無比,心想世妃王夫人長期所處的陰沉環境,注定了她絕難信任任何一人,也絕難輕易就被任何人說服。

  世妃王夫人倘若對他有所成見,這往後還要怎麼整?

  侍講沈漾過來後,承接休沐之前的課業,開始講授前朝鹽法。

  不過,沈漾依舊是照本宣科,不到一個時辰,言簡意賅的將數篇晦澀文章講完,就坐他那輛破舊的馬車回府去了,似乎絲毫沒有感受到朝中風向的轉變。

  沈漾照本宣科、惜字如金,馮翊、孔熙榮在書堂裡照舊昏昏欲睡,楊元溥也照舊是如墜雲霧、不知所云。

  恭送侍講沈漾離開後,午時在外宅用餐以及午後照舊到箭場練習騎射,韓謙都注意到楊元溥有幾次看過來欲言又止。

  這證實韓謙之前的猜測,楊元溥並非不願意親近他,而是世妃王夫人對他有成見,視他為危險人物,告誡楊元溥要疏遠他。

  李沖將這一幕看在眼裡,眉頭微微一蹙。

  當晚在晚紅樓,他不知道被韓謙這雜碎罵了多少聲蠢貨,心肺都要氣炸了。

  昨天宮裡才傳出消息,說世妃王夫人知道「行刺」原委之後不喜韓謙,他心裡自然是幸災樂禍。

  不過,沈漾所授課業艱深晦澀,不肯多說一句,卻也是一個問題。

  他不知道三皇子有沒有耐心,等他夜裡回府找策士將前朝鹽法討論透徹之後寫成策論呈獻過來。

  當然,李沖也注意到韓謙有幾次要找三皇子說話,但三皇子最終還克制住,沒有給韓謙單獨說話的機會。

  李沖看到這一幕,心裡還是頗為爽利的。

  倘若不是要掩人耳目,他都想將韓謙這雜碎拽過來,問問他前幾天在晚紅樓的得意勁哪裡去了?

  然而李沖所不知道的,他在觀察韓謙的同時,韓謙也在觀察他與楊元溥及馮翊等人;韓謙也壓根就不相信剛剛才嘗到甜頭的楊元溥會停止冒險。

  雖說李沖也不足二十歲,但他顯然對十三四歲的少年叛逆心理完全不瞭解。

  楊元溥自幼長於陰冷森嚴的宮禁之中,長於安寧宮的陰影之下,性格多疑是必然的,在宮禁之中也必然只能依賴其母世妃王夫人的庇護,但在如此壓抑的環境下成長,沒有將他性格中的堅韌部分完全摧毀掉,出宮就府後表現出極其旺盛的危機感跟改變現狀的強烈慾望。

  這本身就注定楊元溥的叛逆及冒險,在出宮就府的那一刻,比任何人來得都要強烈。

  這也注定了世妃王夫人所從小灌輸給楊元溥的那一切,在出宮就府的那一刻就開始分崩瓦解。

  要是楊元溥輕舉妄動,受幾次大的挫折,他性格中的堅韌跟冒險就會被摧毀掉,但上一次的冒險是大獲成功的,是嘗到大甜頭的。

  韓謙不相信楊元溥會停止冒險,不相信已經從牢籠中邁出去一步的楊元溥,會繼續被世妃王夫人完全牽著鼻子走,楊元溥今日的疏離,或許也有對他的試探跟欲擒故縱。

  韓謙心裡一笑,小小年紀,跟我玩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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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 00:26: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投子博戲

  午後在箭場,韓謙是表現出幾次要跟楊元溥說話的樣子,但楊元溥並沒有給他單獨相處的機會。

  從箭場再回東院書堂溫習沈漾上午所傳授的功課,韓謙就不再找機會湊到楊元溥跟前去,而是跟馮翊、孔熙榮躲到角落裡說閒話。

  馮翊今日表現要比往規矩一些,但他疏懶慣了,練過一個時辰的騎射,筋骨酥軟,在臨江侯府又沒有丫鬟小廝跑過來幫他捏腿敲背、疏鬆筋骨,哪裡有心思溫習功課?

  他拉孔熙榮、韓謙躲到角落裡,就忍不住從懷裡將投子拿出來拋著玩;郭榮以及新上任的侍衛營副指揮在外屋伺候著,沒事也不進來打擾。

  馮翊手裡拋玩的投子,是時下所興「五木戲」的賭具,是一種中間扁平、兩頭圓潤的小木板子,投子的正反面塗成黑白兩色,五枚為一組,投出去五子全黑為最優,四黑一白次優,其他為「雜彩」,以此分勝負。

  五木戲是時下除「六博戲」之外,在世家公子間最為流行的一種賭博遊樂,以往韓謙也頗為沉溺其中,到金陵才三四個月,就輸給馮翊他們不少金錢。

  在融入夢境中人翟辛平的記憶之後,韓謙才知道在夢境世界裡賭博有那麼多精彩刺激的玩法,即便這段時間沒有想到盡一切努力去彌補之前六年的荒廢,他對五木戲、六博戲這些也變得索然無趣。

  韓謙挨著窗戶而坐,從馮翊手裡拿來一枚投子,跟夢境世界裡的骰子有些類似,但要簡陋得多。

  又興許夢境世界裡的骰子,就是從當世的五木戲投子發展起來的也說不定。

  韓謙正要將投子還給馮翊,看到楊元溥朝這邊瞥了一眼,他倒是沒有想去吸引楊元溥,心思岔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

  他此時確信父親跟祖父、大伯、二伯他們是因為理念上存在嚴重的分岐,以致這些年都不願意接受宣州的接濟,而他要獲得父親的信任,就不能再從韓記銅器鋪拿錢出來揮霍——實際就是不能無故接受韓族的供養。

  不過,他這兩天半強制性的給范錫程、趙闊等人婚配妻子,又將一堆飢民子弟過繼到他們膝下,宅子裡一下子出來近五十口人要養活。

  家兵子弟都習武,消耗更大,這依靠父親的官俸、山莊的收成以及他偶爾能得的賞賜,已經遠遠不夠支撐。

  這兩天叫韓謙煩神的事夠多了,這時候才突然想到這事來。

  雖然夢境中人翟辛平的記憶融入血脈、靈魂之中,叫韓謙琢磨出不少諸多籌錢的點子,但都需要人手、都需要投入精力,然而韓謙在三皇子楊元溥身邊陪讀,除了重大節慶假日能夠休沐外,平時都脫不開身去做其他事情。

  手裡的這枚投子,叫韓謙突然想到所謂的賭博根本就不存在公平,即便不考慮博弈跟概率計算,夢境世界裡一些做弊手法,也是當世人絕對想不到的。

  就拿馮翊手裡擲玩的黑白色投子來說,就叫韓謙想起夢境中人翟辛平記憶裡有一段錢幣博弈的趣題來。

  雖說記憶有些模糊,但夢境中人翟辛平做股票投資,對博弈論的研究最為透徹,韓謙細想了一陣,將紙筆拿來演算過,才確認是可行的。

  「你在鬼畫符什麼?」馮翊看韓謙在紙上寫了一堆奇形古怪的符號,不知道在幹什麼。

  韓謙將一枚投子握到手心裡,跟馮翊說道:「有一種投子博戲,我能包贏不輸,你可相信?」

  「怎麼可能?」馮翊才不信韓謙的話。

  韓謙在宣州雖然也放浪不羈,但宣州怎麼都沒法跟金陵比繁華,平時也就玩玩鬥雞鬥狗,論博戲之複雜,怎麼都不能跟金陵城裡的公子哥相提並論。

  再說韓謙剛到金陵城,跟馮翊他們在一起賭博,連褲子都快要輸掉,雖然韓謙這段時間不再出來的放蕩,但馮翊不相信韓謙有什麼玩法能包贏不輸。

  「你我各將一枚投子握在手裡,攤開後要是同黑,我輸你三錢,要是同白,我輸你一錢,要是黑白相異,你輸我兩錢,可好?」韓謙笑著問道。

  馮翊再不學無術,但自幼也被強迫學過籌算,聽韓謙說過規則,心裡默然想了許久,怎麼也不明白這種玩法,怎麼可能韓謙包贏不輸?

  「不信。」馮翊搖頭說道。

  「還有一個時辰才天黑,我們玩一個時辰,便見分曉了。」韓謙拍了拍系在腰間的錢袋,笑道。

  馮翊也是在歡場一擲千金都不會皺眉頭的主,幾百錢的小輸贏也就打發時間而已;再說他們這種玩法,也不會驚憂郭榮跑進來斥責他們干擾楊元溥溫習功課。

  孔熙榮正百無聊賴,身子趴過來看韓謙與馮翊玩投子。

  李沖與楊元溥一字一句的推敲侍講沈漾上午所講授的鹽法。

  馮翊還是不信邪了,特地讓孔熙榮跑去隨從那裡拿來幾百枚銅子,每玩十把都要叫孔熙榮數一遍,最初幾個十把,馮翊還小有贏餘,他得意洋洋要戳破韓謙的大話,之後再玩下去,雖然有小輸,馮翊也沒有在意。

  在過二百把後,馮翊發現他讓孔熙榮拿著的錢袋裡,銅錢一點點的減少,都不到半個時辰,錢袋就已見空,才覺得詫訝。

  「怎麼可能會這樣的邪法?」馮翊詫異的問道,「莫非你有什麼神通,眼睛能窺見我手心所握的投子?」

  「我幼時在楚州得異人所傳的這種博戲之法,要是說透了,人人都能贏,又怎能叫神通?」韓謙笑道。

  「你快說給我聽。」馮翊心癢癢的問道。

  「我以前沒有拿這辦法去賺你的錢物,此時又怎麼會教你學會這種博戲之法,去賺別人的錢物?」韓謙故作清高的說道。

  馮翊好賭,雖然以前在韓謙這裡贏得不少錢物,但在外面跟其他公子哥博戲,十之六七都要是輸的。

  雖然馮家家大業大,不會介意一二百餅金子的來去,但輸的感覺總是不好的。

  「你要是僅僅將此法教我,又確實可行,我給你十餅金子。」馮翊才不信韓謙的清白,當下就許以重諾。

  十餅金子相當於父親韓道勳三個月的官俸了,馮翊出手已經可以說相當闊綽了,韓謙卻不屑一顧的說道:「要是我們剛才換成金制錢博戲,你說說你此時已經輸了多少錢物,我為十餅金子,將此法只授給你一人?」

  「你說怎的?」馮翊心癢癢的給韓謙勾動起來,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韓謙。

  「除了十餅金子外,以後你每用此法與他人博戲,所贏我要分五成!」韓謙說道。

  「你這也才太心黑了吧?」馮翊叫道。

  「也只有這樣,我才會閉緊嘴,不將此法傳授別人啊!」韓謙說道。

  這種新玩法,不一定能得到廣泛推廣,而馮翊要是憑藉此法總是贏,時間一長就不會有人跟他玩了,不能做到細水長流,韓謙這時候開價自然要狠。

  「我怎麼知道你的辦法,我用了一定能行?」馮翊懷疑韓謙會誆他。

  「我這辦法一聽就會,你可以當場找孔熙榮或出去找陳德驗證。」韓謙說道。

  「好!」馮翊更在意贏的感覺,才不會拿十餅金子當一回事,而至於以後也要等贏到錢才會給韓謙分成,他總不至於會損失太多。

  韓謙附耳跟馮翊說了一會兒話。

  「這真能行?」馮翊一臉的遲疑跟不信任,盯著韓謙問道。

  韓謙的辦法很簡單,就是讓馮翊心裡默數著,記得每二十把裡隨機出七把黑面就行了,這是用博弈論算出來的投率,馮翊想破腦子都不可能窺破其中的奧妙。

  韓謙攤手笑道:「我幼時得異人所授,我也初時也是不信,但到今日無一失手——只是我父親教導我低調做人,無意去搏賭神之名而已,此時將這機會讓給你,十餅金子真是便宜你了。」

  「你來賠我玩。」馮翊還是不信所謂必贏之法會如此簡單,當場就要孔熙榮陪他驗證。

  沒有相當的自制力或其他興趣愛好,當世豪族子嗣就沒有不好賭的。

  有時候天祐帝還不時邀親信之臣到宮中聚賭呢,不過天祐帝輸多贏少,常借此拉攏與眾臣的關係,就不知道三皇子楊元溥有沒有學會這點。

  孔熙榮不知道韓謙跟馮翊說了什麼,但短短幾句話就能讓動不動就輸得要他救急的馮翊成為賭神。

  楊元溥到底沒有成年人的耐性跟沉穩,刻意疏遠韓謙大半天,這時候還是控制不住內心的好奇,注意力被角落裡的動靜吸引過去。

  「智者不博,博者不智。」李沖對韓謙的小把戲還是不以為意。

  「智者不博,博者不智」,話出道德經,最直接淺顯的意思就是指聰明的人不與人博戲(賭博),更深一層的意思則是告誡人不要輕易冒險。

  「智者不博,不過是不知博之智而已!」韓謙見李沖這時候還不忘給他上眼藥水,隨口懟了他一句。

  見李沖瞪眼看來,韓謙聳聳肩,示意他看馮翊與孔熙榮驗證的結果便是,不要爭什麼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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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 00:26: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論賭

  馮翊與孔熙榮同樣是玩了兩百把之後,孔熙榮手裡的錢袋就明顯癟下去。

  李沖雖然說表面上不屑一顧,但眼睛卻一直關注著這邊,心裡默默算著馮翊與孔熙榮的每一把輸贏,看上去每一把輸贏都雜亂無章,無跡可循,但累加起來,卻是馮翊贏多輸少。

  沈漾每日講授課業,雖然艱深晦澀,但多少還是有跡可循,而眼前這事,任李沖絞盡腦汁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韓謙看天色還早,也不管李沖、楊元溥的興趣都被勾起來,伸手將窗外的一支榆樹枝折斷,拿匕首削成一枚枚小拇指粗細的立方柱,在六個面上刻出點數來。

  「你這是在做什麼?」馮翊轉過頭來看韓謙在小方塊上拿匕首尖扣出細數,又拿墨汁塗黑,好奇的問道

  「這也是一種投子,我幼時在楚州看別人玩過,比你們平時玩的五木戲要有趣一些,改日再教你。」韓謙將五枚骰子收入袍袖之中。

  擲骰子的玩法有簡單、有複雜。

  最簡單的玩法,就是兩人擲骰子比大小,只要在自己所用的骰子裡灌鉛便能保證勝率,但這種做弊辦法時間久了還是容易被拆穿。

  除非自家開賭場,要不然到別人家聚賭,自備賭具怎麼可能不叫人起疑心?

  而說到賭場,在當世則不是什麼稀罕事物。

  前朝《刑統律》對設賭抽頭漁利者,就規定「計贓唯盜論,聚賭則籍沒其家浮財」等律法,對聚賭、設賭等事高壓禁打,以免破壞社會風氣。

  天祐帝開創楚國後,初期也是禁聚賭,但為籌錢糧兵餉,又或許是天祐帝本人比較好賭的緣故,從天祐帝四年開始,就特許金陵城及附屬州縣的十數家世家豪族可設賭局櫃坊,以便從中抽稅。

  馮家就在金陵城中暗中控制著一家櫃坊,主要以抽頭漁利;只可惜馮翊的賭技實在一般。

  由於當世博戲種類有限,要是哪家櫃坊能多一種能歷經不衰的博戲,即便不在賭具上動手腳,也能在相當程度上聚客開源。

  韓謙暫時沒有精力去做其他事,又要為宅子多出的近五十口人生計發愁,而他父親也絕對不會讓他沾染博戲之事,那他就只能在馮翊身上多挖掘挖掘潛力了。

  馮翊哪裡想到韓謙算計他這麼多,驗證韓謙剛才所授之法管用,興奮之餘拽住韓謙要看他所制的五枚新式投子。

  骰子刻一到六點數,相對兩面的點數相加等於七便可,玩法要比當世流行的五木戲更簡單,但玩法變化多樣,可兩人對玩,可多人同玩,可一人坐莊多人參與押大小,這才是櫃坊聚斂賭客、問世後就經久不衰的好賭種。

  「好玩!」馮翊好賭,聽韓謙一說就明白玩法,問道,「這種投子可有必贏之術?」

  「要是逢賭必贏,還有何樂趣可言?」韓謙笑道,「再說,我今天傳授你這些博戲之法,你以後還會找我博戲?」

  韓謙心想灌鉛之類的小手段不告訴馮翊,想必整日想著坑騙賭客的櫃坊,大概也會很快鑽研出來吧?

  「那有什麼意思?」馮翊前程遠大,不可能參與馮家暗中控制的櫃坊運營,見擲骰子沒有取巧之法,又或者韓謙知道卻不願傳授他,就沒有多興趣。

  「別岔神!」孔熙榮還是不信馮翊真掌握什麼必贏的「邪法」,催促馮翊繼續出投子賭勝負。

  「想贏,但不能總贏——你現在沒有必要再贏下去了!」韓謙跟馮翊說道。

  孔熙榮的黑子投率是完全隨機的,這時候馮翊將黑子投率改到其他數值範圍內,勝負也會跟著隨機起來,這時候看孔熙榮手裡的錢袋時癟時裕,果然變得不分輸贏起來。

  「韓謙,馮翊出投子,到底有奧妙?」三皇子楊元溥好奇心徹底被鉤住,這一刻終於忍不住站起來問道。

  「殿下啊,卑職已經將此法賣給馮翊了啊,忌敢輕易毀諾?」韓謙微微一笑說道,「不過,殿下以後記得千萬不要跟馮翊玩這種投子博戲,這便是李家郎所謂的『知者不博』!」

  聽了韓謙這話,李沖忍不住要翻白眼,心想不就剛才插了一句話,讓你這雜碎記恨到現在?

  「我還是不信有必贏之術,等課業時間過去,我拿錢物與你博戲——你們夜裡都留下來飲宴。」楊元溥眼珠子一轉,對馮翊說道。

  馮翊自然需要能立刻多一個人供他驗證,說道:「郭大人那邊怕是不許?」

  「李沖,你去找郭榮說這事。」楊元溥吩咐李沖道。

  李沖哪裡想到世妃的告誡,竟然都沒有管住一天,三皇子的注意力就又叫韓謙這雜碎勾過去了,他心裡百般不願,也只能出去找郭榮說這事。

  三皇子楊元溥要在侯府聚賭為樂,郭榮那邊怎麼會阻攔?

  看李沖不情不願的出去,韓謙心裡一笑,安寧宮選他及馮翊、孔熙榮陪讀,用意不就是希望他們能將楊元溥帶入歧途嗎?

  不過,楊元溥此時留他們在侯府聚賭,是好奇心勝,還是用此法拉攏馮翊、孔熙榮的關係,則還要看他接下來的表現。

  李沖去而復返,郭榮的態度果然如韓謙所猜測,課業時間是天祐帝親自規定的,馮翊、韓謙、孔熙榮在下面打醬油,他都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對楊元溥完全不加以管束,他交待不過去。

  何況侯府目前多出兩個天祐帝身邊的人盯著。

  而課業之外,楊元溥想要怎麼玩樂,只要不拆天拆地,郭榮不加以管束,別人挑不了他的錯。

  何況三皇子楊元溥出宮就府,陛下還特地賞賜了八名樂工舞伎,都是供三皇子楊元溥玩樂消遣的。

  韓謙、馮翊、孔熙榮分派人回去稟報要留在侯府飲宴,待日頭剛降到城樓之上,就收拾書冊刀弓交給家兵收好,他們隨三皇子楊元溥去內宅飲宴聚賭去了。

  馮翊好賭,等不得酒宴開始,就在楊元溥寢居之地瀟湘院博戲。

  瀟湘院不大,但整棟院子地底挖空,燒炭取暖,極為奢侈;而作為三皇子的起居之地,也要比普通的火坑、夾牆燒火等取暖法更安全。

  韓謙他們走進瀟湘院,人在院子裡還沒有進屋,就覺得暖意洋洋,實不知一天要燒得多少木炭。

  外臣不是不能進入內宅,但不能隨便,有規矩要守。

  特別楊元溥身為皇子,他內宅的女人除非將來賞賜出去,要不然連奴婢宮女,理論上都要算是他的女人,所以臨江侯府的內宅涉及到皇族血脈的純正,規矩更加嚴格。

  郭榮、宋莘還不知道傍晚時東院書堂裡所發生的事,只是不動聲色的守在一旁看三皇子楊元溥與馮翊出黑白子博戲。

  韓謙看剛從天祐帝身邊調到侯府任事的二人,對眼前這一幕也是無可厚非,暗感他們的態度大概跟內侍省少監沈鶴沒有什麼區別,他們過來只是保證侯府的奴婢不敢欺楊元溥,但顯然也不會冒著得罪安寧宮的風險,真心希望楊元溥去搏帝位的。

  說到底大家對年紀未滿十四歲的楊元溥都沒有信心,押注楊元溥的風險沒有人敢去承受。

  韓謙暗暗捏著袍袖裡所藏的《疫水疏》,心裡微微一嘆,老爹啊,你怎麼就不能像其他人學聰明點呢?

  雖然將《疫水疏》拿出來給三皇子楊元溥奪功,是韓謙出的主意,但他主要也是怕他父親劍走偏鋒而不得不設法拖延罷了。

  真要有選擇,他並不想在局勢明朗之前,將這封《疫水疏》過早的拿出來。

  酒宴開始之前,楊元溥將一千枚錢都輸給馮翊。

  馮翊得意之極,高興的叮囑楊元溥:「殿下可不要先將消息傳出去,等我大殺四方,將這些年輸掉的錢財都贏回來,到時候請殿下去晚紅樓喝酒!」

  「你與韓謙約定,所贏之錢要分給韓謙一半。你剛從我這裡贏走一千錢,也要記得分一半給韓謙。」楊元溥顯然也很是高興,不忘提醒馮翊給韓謙分贓。

  楊元溥又跟韓謙說道:「人智有限,各有專擅,因而李沖剛才所說的智者不博,還是有道理的……」

  李沖乍聽以為三皇子替他分辯,但三皇子這話是對韓謙說的,他越琢磨越不滋味,三皇子這是向韓謙請教的口氣。

  「殿下明鑑!」韓謙微微一笑說道。

  大家移到左首的院子裡飲宴,郭榮、陳德以及今日新到侯府任事的兩人,也都被楊元溥邀入席中。

  宋莘雖然是侯府司記,但男女有別,只能站在一旁負責安排酒宴。

  「沈漾先生今日講授前朝鹽政,字如千金,不肯多說一句,你們可聽明白了?」在酒宴間楊元溥直接問出來,他也想著以後就算能避開別人的眼線,時間也絕對有限,而私下與韓謙頻頻接觸,更惹人起疑心,還是光明正大的公開詢問。

  「我聽了稀里糊塗,李家郎或許明白。」馮翊今天心情極好,特別是見三皇子楊元溥輸錢給他也不氣惱,對楊元溥頓時好感倍增。

  當然,馮翊這麼說,也不是擠兌李沖,在他心目裡,李沖是要比他、孔熙榮以及韓謙更有能耐——拋開派系之爭,李沖也確實是眾口所讚的「良子」。

  「……」李沖頭都要埋到桌案下,他明知道三皇子拋出這個問題,是指望韓謙回答的,但馮翊既然將話題拋過來,他怎麼都不甘心直接轉給韓謙。

  就前朝鹽政鹽法之事,李沖下午也跟楊元溥討論了小半天,這會兒飲著酒,倒是說了一些,但還是沒有辦法將問題說透。

  「郭大人您覺得李沖說得如何呢?」楊元溥將話題拋給郭榮。

  「老奴這些年都在宮中侍候,可不知這些治國之事。」郭榮不動聲色的回道,他身為宮官,不妄議鹽法之事,卻也算守本分。

  韓謙見楊元溥視線轉過來,知道自己逃不過去,但為了儘可能消除安寧宮那邊的戒心,也是故意做出一副賣弄的姿態:

  「說來也巧,前朝鹽法之事,我昨天夜裡剛聽我父親說過,殿下你還真是問對人了……」

  在生產力落後的當世,食鹽是最重要的工業商品。

  從千年之前的「鹽鐵論」始,鹽利就是中央財政最為重要的財源之一,常常能承擔五分之一甚至最高時達一半比例的中央財政收入來源。

  因此任何一家王朝,都不敢忽視鹽政。

  在前朝,鹽政之務要嘛由宰相兼領,要嘛由戶部尚書或同等層次的重臣兼領,便可見其重要性。

  雖然當世的工業體系極其簡陋粗糙,但以當世人的理緒,能將其理清楚卻不容易——能理清楚又能很好掌控者,無一沒有能吏財臣的美謄。

  前朝鹽政實行官產官銷,要是籠統的去說,確實叫沒有經受經濟學訓練的人很難理解,但韓謙將鹽事分成「產、收、運、銷」四個環節去講則非常的淺顯易懂。

  畢竟當世的鹽政以夢境世界衡量,只能算最簡陋的官辦工業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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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 00:26: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風未平

  韓謙要確保楊元溥能理解透徹,必須將條理講得極清晰。

  看郭榮、宋莘皆露出驚訝的神色,韓謙心裡卻沒有太多的得意。

  他知道自己此時尚不在安寧宮的眼裡,但時間久了,越得楊元溥的信任,就難免越會受到安寧宮的猜忌。

  天祐帝尚在,威勢足夠震懾住安寧宮對三皇子楊元溥不敢用太暴烈的手段,但不意味著安寧宮想要對付楊元溥身邊像他這樣的小魚小蝦,會有什麼顧忌。

  韓謙手縮回袍袖之中,那封《疫水疏》還安靜的躺在那裡。

  每個人的宴案前都置有一小碟青鹽,以調鹹淡。陳德伸手從眼前的小碟中捏起一小撮白如雪的青鹽,感慨的說道:「一小撮鹽,就有這麼多的道道?我還說陛下將沈漾請過來到底能教會殿下你們什麼東西呢?」

  「也就那麼一回事,」楊元溥也知道在郭榮、宋莘面前不能太突顯韓謙,笑著岔開話題道,「不過,馮翊學得一門賭技,吹牛皮說能包贏不賭,我已經輸了一千錢給他,飲過宴也無事可做,陳德你幫我將這錢從馮翊那裡贏過來!」

  陳德嗜賭,他即便受世妃重託,護衛楊元溥的安全,但夜裡也常偷溜出去聚賭。

  聽楊元溥這麼說,陳德才不信馮翊真有包贏不輸的能耐,嗤笑道:「聽馮翊胡吹一氣,他是欺殿下手生。」

  馮翊也正技癢,見陳德不服氣,招呼內侍將宴案上的殘羹冷炙直接撤去,拿出兩枚黑白色投子,將規則說給陳德聽。

  「除非你的眼睛能窺見我手心裡的投子,不然莫要胡吹什麼包贏不輸。」陳德搖頭說道。

  他為人嗜賭,但軍中沒有太寬裕的聚賭條件,常常是因陋就簡的賭輸贏,這種賭投子黑白色的玩法,他在軍中就沒少玩過,聽馮翊一說就明白。

  「都說你馮家是金陵城裡的錢袋子,要是每把就賭三兩錢的輸贏,要玩到什麼時候,才能叫你這個馮家郎心疼啊?」陳德早就聽說馮翊賭技爛,心想以後能在侯府公然聚賭的機會不會太多,這次不能輕饒了馮翊。

  陳德賭癮再大,就算郭榮、宋莘再不阻止,他也不敢讓世妃知道他在侯府慫恿三皇子沉溺賭事,心想這次替三皇子報仇另當別論。

  「那你們就是以金制錢為籌碼吧!」楊元溥好像看出殯不怕殯大似的慫恿說道。

  當世以銅製錢為主,但宮中也少量的用金銀製錢,作為給眾臣的賞賜,街面上極少見到。

  這次宮中賞賜,韓謙除了絹帛等物外,還得二十四枚金制錢;陳德作為侍衛營指揮,又是世妃、三皇子唯數不多在朝任職的「外戚」,所得的賞賜,是韓謙、馮翊他們的十倍不止。

  這種金制錢,每枚合金二銖,足值一千錢。

  馮翊隨身沒有多少銅製錢——一枚銅子掉地上,他都懶得彎腰去撿——身邊用於進晚紅樓等場子揮霍的金制錢、金餅子倒是有不少,他是巴不得加大籌碼。

  說實話這種玩法相當的枯躁無味,但每一把就賭兩三千錢的輸贏,放在宮禁之中也都是大手筆,一下子將大家的興致給調了起來;宋莘也側目望過來。

  陳德賭運也確實好,前二十把竟然賭贏十四把,一下子從馮翊那裡贏走十枚金制錢。

  陳德也相當得意,將一枚金制錢扔給楊元溥,哈哈笑道:「陳德幫殿下先將本給贏回來了,接著幫殿下將馮翊身上的袍裳都扒下來!」

  韓謙注意到楊元溥不動聲色的將那枚金制錢捏在懷裡,心想:難不成楊元溥就是想陳德大輸一場?

  博弈論成立,需要足夠大的基數。

  一百把時,陳德都沒有怎麼輸,喝了些酒,一邊猜子一邊忍不住口頭奚落馮翊胡吹什麼包贏不輸。

  這種賭法枯躁是一方面,但也進行得極快。

  開始時,陳德還注意察言觀色調整投子的黑白面,但很快就輸得心浮氣躁,捋著袖子,喊韓謙、孔熙榮幫著他們兩人計算籌碼,又讓馮翊先將投子扣入白瓷碗下不得再用手觸碰,避免他暗中翻面。

  陳德除了隨身近百枚金制錢外,還將三皇子楊元溥借他三百枚金制錢都輸乾淨,額頭都滲出細密的汗珠子。

  「好了,陳德,今天到此為止吧。」楊元溥開口要終止這場陳德完全看不到絲毫希望的博戲。

  「現在時辰還早,」陳德輸急了眼,哪裡甘心就這樣放馮翊走,朝馮翊這邊伸手說道,「馮翊,你借我二十餅金,我就不信你這個邪!」

  「賭場上怎能借錢給人,你去別地籌錢。」馮翊哪裡肯借錢給陳德,將陳德的手擋住。

  「殿下,你手裡可還有……」陳德朝三皇子楊元溥這邊看來,這時候才驚覺到堂前靜寂得可怕,環顧看去,除了馮翊贏錢正興奮外,楊元溥看似雛嫩的臉陰沉如水,李沖眉頭怒蹙,韓謙不動聲色的坐在那裡,而郭榮、宋莘等人則臉帶淺笑、意態曖昧不明……

  「時辰是不早了,殿下也該休息了。」陳德嚇了一身冷汗,結結巴巴的說道。

  韓謙心裡微微一嘆,想到楊元溥剛出宮就府的那天,馮翊就跟他說軍中孔周等將領對陳德其人的評價不高,如今看來陳德即便是世妃唯數不多在朝中任職的親族,但這些年過去在軍中也只擔任營指揮,果真不全是因為安寧宮的壓制啊。

  韓謙暗感三皇子手裡還真是沒有什麼牌啊,唯一能不加掩飾予以重任的陳德,卻是不堪用,那往後臨江侯府真要形成什麼勢力,不得都掌握在信昌侯府及晚紅樓的手裡?

  …………

  …………

  韓謙、馮翊、孔熙榮他們先告辭離開侯府。

  「韓謙,我們去晚紅樓?」馮翊今夜一掃這些日子在賭場上的晦氣,興致極好要拉韓謙去晚紅樓揮霍。

  「今日不早了,改天再去吧,」韓謙說道,「要不然的話,我怕又被我父親趕到山莊裡關起來了。」

  馮翊想到韓謙被韓道勳送出城修身養性的事,想想還是各自回府為好,將手裡一隻錢袋拋給韓謙說道:「諾,這是你的。」

  韓謙接過錢袋,捏了捏,裡面有不下兩百枚金制錢,暗感馮翊倒是守諾,有這筆橫來飛財,宅子多出五六十口人,也能支撐三五個月,叫趙闊收好,便跨上紫鬃馬,往南城馳去。

  韓謙回到家,看到他父親韓道勳站在中庭裡,走過去將今日晚歸聚賭一事,說給他父親韓道勳知道:

  「今日殿下留我等在侯府聚賭為樂,不僅拉攏了馮翊,兼而告誡了陳德,對孩兒也算是有賞賜,或許真是不容人欺。」

  「深居宮禁,心智確實不能以常人度之,」

  韓道勳點點頭,他也認為長期生活在安寧宮的陰影下,三皇子性格中堅韌的那部分沒有被摧毀,心智強過常人才是正常的,又好奇的問道,

  「你怎知這種賭術?」

  「以前在宣州常去櫃坊去玩,曾看到一名賭客用此法連著數十日皆是小贏離開,此人神態又極篤定,不似孩兒以往痴戀此道,孩兒就暗地裡留了神。細看下來,此人也沒有其他竅門,只是在二十把隨機出七把黑,便能穩贏,遂暗中將此法記下來。父親精擅籌算,我還想找機會跟父親您請教呢。」韓謙胡編了一個藉口,然後將問題拋給他父親,不知道博弈論的精深博大能不能將他父親的注意力再轉移掉一分。

  「……」韓道勳站在庭院裡想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說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為父也窺不破其中的奧妙。對了,我的驅飢民奏摺已經寫好遞到文英殿去了……」

  「……」韓謙心裡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來,心想就不能拖延幾天讓大家緩一口氣?

  韓謙心裡叫苦,臉上也只能一副胸有成竹的說道:「風議未起,便將《疫水疏》送給信昌侯府,未必能得足夠重視……」

  「也是。」韓道勳點點頭,但隨後又憂慮的說道,「已入仲冬,再拖延時日,就是大寒,今年道側不知道會多出多少凍死骨啊!」

  天未降雪,但寒風呼號。

  韓謙抬頭看了看深鉛色的蒼穹,不寒而慄。

  韓謙回到自己房裡,看到趙庭兒坐下燈前讀書正入神,都沒有注意他回宅子。

  以婢女的標準看,真是一丁點都不合格啊。

  「啊!」趙庭兒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身邊有人,抬頭看到韓謙,跳也似的驚慌站起來,張嘴問道,「少主什麼回來的?」

  「我站這裡都有一個時辰了。」韓謙說道。

  「真的啊?」趙庭兒天真無邪的問道,雖然還是有些偏瘦弱,但眼眸又美又大。

  「你有這麼好騙,還是我有那麼好騙?」韓謙笑了起來。

  趙庭兒知道慫恿其弟趙無忌過來投奔他,有著鄉野少女難見的大膽跟主見,這時候竟然也知道男人最吃她此時所表現出來的天真無邪的這一套,這或許就是天賦吧?

  要不是趙老倌一家在桃塢集還是有根腳可查的,要不是趙庭兒才十五歲,韓謙都要懷疑她跟趙闊一樣,懷著別的什麼目的才到他韓家來了。

  「……」叫韓謙點破,趙庭兒尷尬得俏臉漲得通紅。

  韓謙看到書案有趙庭兒習字的帖,字跡還生澀得很,但看得出趙庭兒極努力想寫好,看攤放的幾本書,問道:「你都看過哪些書?」

  「白天不敢讓晴雲、周嬸找不到人,夜裡等少主回來伺候,才閒下來,沒想到少主這麼晚才回來,」趙庭兒說道,「……」

  見趙庭兒美眸裡滿是期待,韓謙想到另外一件事,心想要是讓趙庭兒從根子上就學夢境世界的學識,會怎麼樣?

  夢境中人翟辛平生前從事股票投資,精通博弈,喜歡讀史,雖然對其他學科的掌握遠遠談不上精通,即便最基礎的東西,短時間也不可能整理出一個體系來,但真正要教導趙庭兒,還是足夠的。

  「你又不用去考什麼女秀才,讀這些書有什麼用?」韓謙將除了蒙學識字的兩冊書留下來外,將其他趙庭兒搬到書案上的儒學經義,都扔回書架子,「以後我親自教你算經以及一些雜學吧……」

  「……」趙庭兒撅起粉潤的小嘴。

  「怎麼,你也覺得我不學無術?」韓謙眉頭大皺。

  「山莊裡人都這麼說。」趙庭兒不隱瞞的說道。

  韓謙這時候才是真正皺起眉頭來,難怪這妮子敢跟在自己跟前玩小心眼啊,就是不知道趙無忌心裡是否也有這樣的刻板印象,要是那樣的話,那趙無忌的忠心也將是經不起考驗的。

  很顯然,誰會忠誠於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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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 00:2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誤解

  文英殿位於宮城的東側,作為天祐帝的寢宮,自然也是楚國真正的中樞所在。

  這時候夜深人靜,其他宮院的門都已經落鎖,文英殿通往東邊樞密院的宮門還敞開著,十數錦甲侍衛還打起精神守在大殿外。

  沈鶴抱著一桿拂塵坐在二道門外的小廳裡,他雖然才還沒有到五十,但精力明顯感覺不大如以往,即便白天補過覺,但這會兒才二更天,他坐下來就感覺眼皮子軟垂無力,隨時能睡過去。

  沈鶴身為內侍省少監,真要躲起來偷打一會兒盹,即便是陛下知道也不會責怪他,但沈鶴還是往鞋底塞了兩顆青棘子,以便睏乏鬆懈時,青棘子的毛刺能將他扎醒過來。

  「這是混帳話?」

  聽到裡側傳來壓抑的不滿責罵,沈鶴驚醒過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顧不得將鞋底的青棘子拿出來,強忍住硌腳小跑進內殿,就見銅燭燈下那個令人心畏的魁梧身影,正將一封奏摺摔到桌角上。

  「又是什麼摺子惱著陛下了?」沈鶴見陛下只是為一封奏摺惱火,沒有其他什麼事情,笑著問道。

  「韓道勳上書說四城飢民塞道,有礙觀瞻,建言京兆府驅趕飢民——你說這是什麼混帳話,這是有礙觀瞻的事嗎,真是讓他在宏文館編書,編糊塗了?」魁梧的身影在燈下抬起來頭,將案角上的那封奏摺拿給沈鶴看。

  韓道勳的這封奏摺僅短短三四百言,力陳飢民塞道諸多不便,請驅逐之。

  「韓少監或許有什麼話不便跟陛下言明吧?」沈鶴猜測道。

  沈鶴與兵部老侍郎韓文煥倒是有過接觸,是一頭老狐狸,但跟韓道勳沒有怎麼接觸過。

  他只知道去年樞密副使、文英殿學士、承旨王積雄與太子不睦,又病重難任國事,一心求去,在王積雄還鄉前,陛下要王積雄從州縣推薦官吏入朝,這個韓道勳是王積雄所推薦的第一人。

  只是韓文煥的長子韓道銘剛得蔭襲,升任池州刺史,韓道勳在朝中資歷甚淺,調入朝中,樞密院合吏部考功,補到宏文館,任秘書少監。

  王積雄離開金陵時,沈鶴奉旨去送行。

  王積雄子嗣族人皆死於戰亂,僅有年幼的孫女王珺隨行,五車行囊,除詩書外,別無長物。

  沈鶴自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到王積雄這般,但他相信王積雄不會隨便推薦韓道勳,而安寧宮將韓道勳之子硬塞到三皇子身邊,大概也是看到這點吧?

  只是王積雄辭行離京前進薦書,被陛下召到文英殿談了一個多時辰,當時沈鶴都被遣出去,也沒有一個宮官在場,並無人知道王積雄到底跟陛下談了什麼,也不知道王積雄到底怎麼跟陛下介紹韓道勳。

  「難不成對我說話,還有什麼要藏著掖著的嗎?難道要我絞盡腦汁的去猜他留下來的啞謎嗎?」天祐帝氣惱的說道。

  有時候他不是不知道下面人的小心翼翼,但有時候恰恰如此,猶叫他氣惱——這叫他感覺自己身為一國之君,也不可避免的深陷在一張掙脫不開的網中。

  「陛下真要想知道他心中到底在想什麼,明日將他召到宮中便是,或者這時派人出宮傳召?」沈鶴說道,小心翼翼的將看完的奏摺遞放到桌角上。

  「有什麼好召來問的?」天祐帝揮了揮手,說道,「韓道勳沒有在奏摺裡將話說透,但想想江淮之內,哪裡有什麼地方能安置十數萬飢民?」

  「……」沈鶴這時候才知道陛下不是氣惱韓道勳的不聰明,而是氣惱韓道勳的太聰明。

  國舅爺徐明珍所領的壽州,一直以來都是楚梁相爭拉鋸的主戰場,這也導致壽州境內丁口流失嚴重,真要將十數萬飢民從金陵附近驅趕走,壽州是最大的安置地。

  除了壽州之外,即便是楚州也安寧好些年沒有戰事,土地皆有其主,哪裡有地方安置這些飢民?

  韓道勳這時候莫名其妙的上這麼一道奏摺,原來是想討好安寧宮那邊啊!

  不過,沈鶴轉念又想到一事,感覺又有些不對勁。

  聽說四城之外水蠱疫甚烈,飢民染病者十有二三,那麼說,韓道勳這封奏摺的用意,是要將這些飢民都驅趕到壽州,對壽州到底是福還是禍啊?

  沈鶴偷窺了天祐帝一眼,心想陛下應該不知道這情況,但想到韓道勳到底支持哪一方他都沒有搞清楚,有些話還真不能隨便說。

  要不然的話,他將話說開去,還真不知道討好到哪邊,又得罪了哪邊,糊塗帳更不容易混啊!

  「留中!」天祐帝也不想將韓道勳喊過來置氣,直接一言斷定這封奏摺的命運,就是不批覆,也不交給下面的朝臣討論。

  …………

  …………

  韓謙也不知道天祐帝看到父親的驅飢民疏之後會怎麼想,但既然宮中沒有任何風聲傳出來,那就是意味著這封奏摺被「留中」了,又或者說肯定就沒有遞到天祐帝手裡去。

  韓謙心底是巴不得如此,暗感他父親應該意志消沉一陣時間,這樣他也能繼續在臨江侯府廝混下去,不用將禍福難料的《疫水疏》拿出來冒險了!

  冬至那天,大寒,大雪紛飛。

  侍講沈漾染了風寒,連著兩天告假,韓謙每日也是到午時才到臨江侯府應卯。

  冬至這天,韓謙先趕早出城到秋湖山別院,除了給留守山莊的家兵及家少賞賜冬服及其他禦寒過節物品外,還做主給田莊的佃戶每家送去一袋米面;還額外備下禮,著范錫程送到里正張潛、縣尉劉遠家裡,到中午時才在范大黑、趙無忌、林海崢的陪同下,先趕回城裡,到臨江侯府應卯。

  韓謙著范大黑他們將馬牽走,走進侯府想著先討口吃的,再去箭場練習騎箭。幾個侍衛站在前院說話,看到他走進來,就閉口不言,韓謙感覺氣氛怪異得很,看到馮翊,將他逮過來問:「發生什麼事情了?」

  「你不知道?」馮翊奇怪的問道。

  見馮翊這麼問,韓謙頭皮就隱隱發麻,今天是大朝會,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將領都要進宮參與議事,他父親子時剛過就起床更衣,推門看院子裡覆上厚厚的一層積雪就連聲長嘆……

  「今日大朝,你父親在啟華殿當著文武眾臣的面,奏請陛下驅趕四城飢民,以淨京畿,惹得陛下震怒,當場將你父親趕出啟華殿,還著御史台追究你父親失言的罪責。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這事了呢。」馮翊說道。

  韓謙最初進金陵城,就與馮翊臭味相投;最近兩三個月,韓謙要彌補過去荒廢的時間,也沒有怎麼跟馮翊出去廝混,但在臨江侯府閒時之時,教馮翊一點博戲的小技巧,叫馮翊有機會出去大殺四方,兩人的關係自然是越發親密起來。

  韓道勳今日遭遇此事,馮翊也是挺替韓謙擔心的。

  「每回出城,沿道都是亂糟糟一片,叫人看了還以為咱大楚國生靈塗炭、帝昏臣庸呢,叫我說,早就該驅趕出去了。」孔熙榮甕聲說道。

  孔熙榮、馮翊這兩個「何不食肉糜」的傢伙,自然不會覺得將四城飢民驅趕出去有什麼不妥的,韓謙只是苦澀一笑。

  他從山莊進城,時間倉促,也沒有回去歇一下腳,就直接來臨江侯府,哪裡知道他老子還真是一根筋,見前段日子上奏摺沒用,今天竟然在大朝會上直接進諫?

  朝廷為維持國用,從民間苛斂極重,自然沒有餘力兼顧飢民,但天祐帝還是一個要臉面、在意歷史評價的人,稱帝之後,還時常都不忘要表現出一副勤政憫民的姿態。

  他父親今日在大朝會上直接進諫,勸天祐帝驅趕四城飢民,這不是往天祐帝臉扇巴掌嗎?

  不過,天祐帝震怒之餘,直接將他父親趕出啟華殿,還著御史台追究他父親失言的罪責,韓謙就有些意外了。

  韓謙頭大如麻,想著找郭榮及三皇子楊元溥告假,先回宅子去看看情況,但剛邁出東院書堂,就見李沖陰沉著臉從西邊的院子走過來。

  「你父親在廣陵也號稱良吏,今日在廷上建言驅趕飢民,欲往何處?」李沖問道。

  「……」韓謙微微一怔,沒想到李沖見面竟然是一副質問的口吻,而不是幸災樂禍,也不知道他哪裡又得罪李沖這喪門星?

  「你父親如此貼心為壽州著想,你事前就一點都不察覺到?」見韓謙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李沖擋住去路,追問道。

  韓謙還想說他父親哪裡有替壽州著想了,但見李沖猶是一臉的憤憤不平,陡然間閃過一念:天祐帝今天在啟華殿,出乎異常的惱怒,是不是跟李沖一樣,也誤以為他父親這次上諫是想要將金陵城外的飢民都趕到壽州去?

  金陵城外的飢民,一部分是早年中原地區藩鎮亂戰,南逃的流民,一部分是梁國南侵,從江淮地區南下逃避戰亂的難民,精壯之人在歷次擴軍之時都被挑走,所剩多為老弱婦孺,又多依賴溝渠溪河的魚蟹蝦螺為生,水蠱疫大肆散播,十之二三積病數年、坐以待斃。

  倘若不能有效控制水蠱疫的散播,想要將金陵城外的這些飢民,強行驅趕到六七百里外的壽州安置,怕是有近一半的人都支撐不下來。

  而正因此當世對水蠱疫的認知相當淺顯,誰都不敢輕易接受染疫飢民,以免飢民在其境大肆傳播,禍害地方。

  就算他父親直接建議將染疫飢民都驅趕到壽州去,壽州也不可能隨便接受啊。

  天祐帝怎麼就會誤認為他父親進諫的用意是這個?

  而李沖氣勢洶洶的樣子,似乎也鐵心認定他父親貼心為壽州著想?

  《疫水疏》未出,當世誰會以為將十數萬飢民強趕到壽州,是大利而無厲害的弊端?

  難不成高高在上的天祐帝,壓根就不清楚水蠱疫在城外飢民中大肆傳染的真相,才如此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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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逼迫

  見李沖氣勢洶洶的樣子,韓謙突然間替他父親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

  李沖早年隨父兄在軍伍之間長大,絕對要比馮翊、孔熙榮要幹練、務實得多,但要是他對此時城外的飢民真實狀況都一無所知,誤以為他父親今日進諫,是要助壽州一臂之力,又怎麼指望建立楚國後就罕出皇城的天祐帝能真正瞭解民間疾苦,能瞭解他父親真正的胸懷?

  當然,朝堂之上,不可能所有人都不瞭解水蠱疫在飢民中大肆傳染的真實情況。

  除了他父親外,京兆府既然早就嚴格控制染疫飢民進城,以及城中權貴都絕少從城外飢民購買奴婢,顯然大多數人對這一狀況都是十分瞭解的。

  韓謙想到《管子》裡的一句話「下情不上通,謂之塞」,這是夢境世界在千年之後都無法克服的大弊。

  近年來深居宮禁之中的天祐帝,不瞭解飢民疫情,誤以為他父親諫言驅趕飢民,是要將飢民都遷到壽州,助增太子一系最為核心的人物、留守壽州的國舅爺徐明珍的實力,因此心懷怨恨而震怒,也就不難理解了。

  這是韓謙之前也沒有想到的關節,而為避免他父親再次上書激怒天祐帝,他現在還得必須盡快將《疫水疏》拋出來,說服三皇子及信昌侯他們依計行事,將城外的飢民安頓好。

  不過,馮翊、孔熙榮就在身後,他這時候也無法找三皇子及李沖解釋什麼。

  「今日冬至,沈漾先生風寒多日未癒,我等作為學生,理應前往探望,」這時候楊元溥從夾道那側走過來,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跟身後的郭榮、陳德說道,「陳德,你快去安排。」

  楊元溥看到韓謙、李沖、馮翊等人在院子裡,不容置疑的說道:「你們隨我一起去探望先生。」

  楊元溥極少出臨江侯府,但不意味著他就應該被禁足在臨江侯府之內。

  陳德安排人去準備車馬,韓謙心裡又驚又疑,但不便推辭,餓著肚子也只能硬著頭皮跨上馬,跟隨著楊元溥等人往沈漾府上趕去。

  林海崢半道遞給他一隻麥餅,飢腸轆轆的韓謙狼吞虎嚥的吞嚥下去,才有精力去細想三皇子楊元溥今日反常的態度,是否跟他父親今日在朝會向天祐帝諫言有關。

  沈漾住在東城明安巷,他雖為皇子師,但在朝中也只能算清貴,沈宅也相當簡樸。

  沈漾染了風寒,咳嗽不已,韓謙他們趕過來,恰好尚醫局的醫官得天祐帝的旨意,趕過來替沈漾診治,剛開了藥方要走。

  楊元溥在沈宅也沒有耽擱太久,看望過沈漾從沈宅出來,站在馬車前,跟李沖說道:「聽說你府上有好茶,比侯府的珍藏都要潤口,也有好茶點,可否請我們過去嘗一嘗?」

  「我父親在附近有一座別院,倒是有幾罐好茶藏在那裡,要是殿下不嫌棄,又不急著回府,可以去那裡歇一會兒!」李沖說道。

  見李沖瞥眼看過來,韓謙才知道三皇子堅持出來探望沈漾,原來是跟李沖商議好的,看這邊距離晚紅樓所在的烏衣巷不遠,不知道所謂的侯府別院是不是就跟晚紅樓緊挨著。

  郭榮沒有跟著出來,陳德才不會忤逆楊元溥的意志,一行人又簇擁著楊元溥往信昌侯在附近的別院而去。

  與韓謙所料,信昌侯在附近的別院,與晚紅樓就隔一條巷子,看門庭不顯山露水,走進去卻別有洞天,曲徑通幽,有好幾重院落。

  有不少目光穩健而凌厲的健奴守在院子裡,看到李沖領著楊元溥、韓謙他們走進來,也視如無物,似受過非常嚴厲的訓練。

  韓謙不知道這些人是信昌侯府的家兵,還是晚紅樓暗中培養的殺手。

  走到最裡側的院子裡,一方丈餘高的湖石假山正當院門,即便積了些落雪,猶有幾株綠蘿顏色正豔,也不知道從哪裡移植來的異種,給顯得清冷的院子添出幾分雅意。

  眾人繞過湖石假山,就見庭院裡負手站著一位瘦臉蠟黃的中年人。

  韓謙被他父親接到金陵城還沒有滿一年,也就與信昌侯李普隔著屏風談過話,沒有見過面,但看到李沖與此人眉眼有幾分相肖,也便知道他是誰了。

  馮翊、孔熙榮顯然是認識信昌侯李普,這時候又驚又疑。

  「哦,沖兒帶殿下過來玩耍啊,我還說誰吵吵嚷嚷的闖進來呢。」李普淡淡說道,似乎李沖帶著三皇子楊元溥過來前真不知道他在這裡,才無意間撞上。

  李普的話騙不過韓謙,但馮翊、孔熙榮卻深信不疑。

  畢竟信昌侯李普有意支持三皇子楊元溥爭位,是朝中眾所皆知的事情,李普真要想見三皇子楊元溥說什麼話,完全沒有搞這樣的曲折。

  「這位便是韓少監韓大人的公子韓謙吧?」李普朝韓謙看過來,說道,「聽沖兒說韓公子精通田畝貨殖等學,今天趕巧遇到,李普有些問題要討教韓公子呢。」

  「終於擺脫郭榮那奴才,我們可以好好在這裡歇上半天。我就與信昌侯及李沖、韓謙他們在這屋裡喝茶,你們自己找地方玩投子去,不要鬧著我們清靜就好。」

  楊元溥直接吩咐陳德帶著馮翊、孔熙榮到別處去玩投子博戲。

  陳德雖然是世妃王夫人的娘家人,也受世妃王夫人的重託負責衛護三皇子楊元溥的安全,但其嗜賭成性,怕他壞事,此時還不知道太多的機密。

  這裡是信昌侯府的別院,守衛森嚴,信昌侯李普要找三皇子楊元溥、韓謙說些機密事,陳德自然無需擔心什麼,便要拉馮翊、孔熙榮便到隔壁的院子去玩投子。

  馮翊、孔熙榮這一刻朝韓謙看過來的眼神又驚又疑,卻被陳德半拖半拽的拉了出去。

  韓謙臉色陰沉下來,這一刻,氣得手腳都要發抖起來,沒想到信昌侯父子這麼輕易就在馮翊、孔熙榮面前暴露他的真實身份。

  他以往跟李沖再親近,都不會太惹注意,畢竟他們是小輩人物,對各自家族的影響較小,以及馮翊、孔熙榮還不時跟陳德聚賭為樂呢。

  然而信昌侯李普這時候出面,示意陳德將馮翊、孔熙榮拖走,又單獨將他留下來,這意義能一樣嗎?

  而他父親又必然會催促他將《疫水疏》交給李普他們去實施。

  在這個節骨眼上,將這些事傳出來,怎麼不惹人矚目?

  真是一群自以為是的蠢貨!

  陳德他們一走,李普便揮手示意院子裡的侍衛都到院子外守著,請三皇子楊元溥、韓謙他們往裡屋走去,就見裡屋有一張高腳書櫃緩緩從牆後推移開,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甬道,姚惜水陪著一位臉蒙黑紗的婦人從裡面走出來;在她們身後,還有一名臉帶青銅面具的劍士沒有踏進來,而是守在甬道的入口。

  「妾身乃不人不鬼之人,早年曾立誓不以真面目示人,還請殿下見諒。」婦人看了韓謙一眼,朝楊元溥斂身禮道。

  楊元溥也是第一次見幕後支持他的最大勢力,還是有些小緊張,故作鎮靜的走到正中的長案後坐下,說道:「夫人與母妃年少在廣陵節度使府時就共歷劫難,若非夫人扶持,母妃也沒有辦法支撐到現在。夫人種種過往,我也都聽母妃說過,不必拘禮。」

  「既然已是不人不鬼,為何又要出來見人?」韓謙滿臉不忿的徑直走到楊元溥下首的長案後坐下,不知死活的出聲譏諷道。

  「大膽!」守在甬道口的劍士,這時按下腰間的佩劍,殺氣騰騰的喝斥過來,「你莫忘了,你可是我們晚紅樓的奴才!」

  韓謙將腰間的佩刀解下來,擱在眼前的長案上,朝連屋子都不敢踏入半步的那名蒙面劍客冷冷看了一眼,不屑的說道:「裝神弄鬼的傢伙!夫人既然這麼輕易就不再相信韓謙,此時想要韓謙一條賤命,拿去便是,何須客氣?」

  「我有說過不再相信你?」黑紗婦人在韓謙的對面坐下來,一雙看不出年華的妙目亮灼灼的盯過來。

  楊元溥下首的兩張長案被韓謙及那黑紗婦人坐了,信昌侯李普只能坐到韓謙的斜對面,他看似病容滿面,眼神卻甚是凌厲的盯住韓謙的臉。

  「夫人若非不再信任韓謙,為何如此輕易在馮翊、孔熙榮面前暴露我暗中為殿下效力之事?」韓謙不忿的質問道,「你們要是有一絲信任我,要是能提前問一聲我父親今日為何會在朝廷如此諫言,也就絕不至於將我如此辛苦為殿下所佈的一招妙棋,破壞得蕩然無存!」

  「你父親這次如此貼心替壽州籌劃,我們要是不施加一點壓力,讓你父子二人繼續左右逢源下去,豈非有朝一日叫你父子二人賣了,都還蒙在鼓裡?」李沖冷笑著質問道。

  「我不要跟你這個蠢貨說話。」韓謙閉起眼睛,此時都不願看李沖一眼。

  韓謙不知道到底誰在慫恿,但局面搞得這麼糟糕,他也是措手不及,一時間也束手無策,不知道要怎麼收拾殘局。

  今日他父親當殿進諫,已經惹怒天祐帝,在朝會過程中,被趕出啟華殿不說,天祐帝還著御史台追究他父親的失言之罪。

  要是事情僅限於此,還不至於壞到哪裡,天祐帝就算惱恨他父親暗助太子一系,也不會輕動殺機。

  不過,韓謙他知道,一旦他暗中為三皇子楊元溥效力的事情傳出去,即便不拋出《疫水疏》,安寧宮抱著「寧可信其有」的原則,也有可能會他父親建議將染疫飢民趕到壽州,是對太子一系包藏禍心。

  而到時候,金陵城中還能有他父子的活路?

  這些蠢貨,真以為這麼做,就能逼迫他父親放棄所謂的情懷,徹底投過來跟他們抱團取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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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書出驚心

  韓謙又是左一個蠢貨、右一個蠢貨的罵過來,還他娘擺出一幅委屈之極、連瞧都不願瞧他的樣子,李沖真是氣得額頭青筋都抽搐起來,要不是在楊元溥及他父親面前,早就連刀帶鞘朝韓謙這雜碎砸過去。

  信昌侯李普也是目光灼灼的盯著韓謙,質問道:「難不成你父親今日在朝會上進諫建議陛下驅趕四城飢民,還有別的用心不成?」

  今日直接在馮翊、孔熙榮面前洩漏韓謙為他們所用的秘密,決定將這張網收緊起來,雖然事情是沖兒提議,但最終是他首肯的。

  韓謙連聲怒罵李沖蠢貨,信昌侯李普不會完全無動於衷。

  他倒不是懷疑韓謙已生叛心,真要那樣的話,他們也不可能好好坐在這裡說話,但今日之事發生得令他們也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在他們眼裡,韓道勳今日在朝會之上如此諫言,可以說是肆無忌憚的助壽州增添實力,這無疑是韓道勳極力討好太子一系的表現。

  在他看來,韓道勳倘若是中立的,他們可以通過韓謙,將韓道勳拉攏過來,甚至迫使韓道勳不得不踏上他們的賊船,但倘若韓道勳有意倒向太子一系,他則不認為不用暴烈而極端的手段,韓謙真有能力影響韓道勳的立場跟取捨。

  那樣的話,韓謙反過來就將成為他們最大的破綻所在。

  他們即便不知道韓謙為保住自己的性命暗藏多少手腳,不能直接殺之滅口,也要當機立斷,直接斷絕掉韓道勳徹底倒向太子一系的可能。

  殘局還要信昌侯李普去收拾,韓謙沒有直接訓斥,但回看過去的神色也是不善,問道:「四城之外,十數萬飢民,染水盅者十之二三,侯爺可知?而我父親真心想將這些飢民都驅趕到壽州去,壽州就會接手?」

  「壽州不會全盤接手,但去蕪存菁,也能極大增強實力。」李普說道。

  在韓謙看來,壽州不會接受染疫飢民,但在李普看來,徐明珍絕對會無情的將染疫飢民剔除出去,任其餓死、凍死在半道,將其他人收入壽州。

  壽州節度使徐明珍,目前是太子一系在外最大的援力,也是天祐帝廢長立幼、更立太子目前最大的障礙。

  由於壽州乃四戰之地,處於梁楚爭戰、戰事頻頻暴發的中心區,近幾年來人口銳減,諸縣所轄人丁不足二十萬,使得徐明珍即便在壽州掌握軍政大權,也無法從地方獲得充足的補給。

  理論上,天祐帝真要下定決心捋奪徐明珍的兵權,即便朝中會有一定的動盪,但還不至於成大患。

  不過,真要是讓徐明珍在地方上的實力進一步鞏固下去,天祐帝將更不敢輕議廢立之事,那他們想要扶持三皇子楊元溥,機會將更加渺茫。

  這也是今日之事,對李普觸動如此之大的最大關鍵。

  除了韓道勳徹底投向太子一系,將令韓謙成為他們最大的破綻之外,他們還擔心韓道勳拋出驅趕飢民的引子,太子一系的將臣跟風附議,最終推動飢民北遷之事成為定局。

  「……」韓謙冷冷一哼,質問道,「我父親拋出驅民之議,難道你們就不能借用此議,為殿下謀利?」

  「如何謀利?」李普追問道。

  「我此時要是將為殿下謀劃許久的佈局說出來,那我父子二人不是死得更快、死得更徹底?」韓謙盯住信昌侯李普的眼睛,質問道。

  「你既然說一心為殿下謀劃,此時為何又閉口不說?」李普沒想到在他面前韓謙還敢態度如此強硬,跟他娘茅廁裡的臭石頭一樣又臭又硬,也是氣惱得殺氣騰騰看過來。

  「只要你所說在理,我們自然能想出辦法封住馮翊、孔熙榮的口。」姚惜水站在黑紗婦人的身邊,說道。

  「以你的腦子,除了破綻百出的殺人滅口,還能有什麼計謀?」韓謙不屑的問道。

  「你百般言語相激,無非是想看我們到底有多大的能力控制局勢的發展罷了。」自從上回在晚紅樓識過韓謙那伶俐的口舌之後,姚惜水不再將他視為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自然也不會再輕易被他激怒,一雙妙目冷靜的盯過來,就想看看韓謙這時候到底是虛張聲勢呢,還是真另有定計。

  「……」見姚惜水一般吃定自己的樣子,韓謙忍不住想朝這小潑婦翻白眼,他細思片晌,心想局勢已經如此,此時拋出來的《疫水疏》,真要能觸動信昌侯李普及那黑紗婦人,以信昌侯府及晚紅樓的能力,說不定真能控制局勢不惡化。

  而只要《疫水疏》的份量足夠,叫他們去殺人滅口,也不是不可能。

  「你拿紙筆來!」韓謙朝長著一張欠揍臉的李沖吩咐道。

  韓謙拿自己當傭人,李沖心頭血又要湧上來。

  「少侯爺莫惱,惜水倒是干慣伺候人的活——惜水這便去取紙筆。」姚惜水勸慰李沖莫要跟韓謙這雜碎置氣,她親自走出去取筆墨紙張。

  韓謙不可能隨時將《疫水疏》隨時帶在身上,但他這時候已經能將三千言不到的《疫水疏》倒背如流。

  待姚惜水拿來筆墨,他當下便將《疫水疏》默抄下來,寫就將紙筆摔案上,說道:「這封《疫水疏》,才是我父親所真正想進諫的奏摺,我為殿下所想,千方百計勸我父親暗藏此折,而改進《驅民疏》。侯爺是識貨的人,你自己拿過看,再跟殿下說說我對殿下的忠心,是不是今天被你們踐踏得一踏糊塗?」

  見韓謙竟然大膽妄動到直接喝令父親去拿他案前那張破紙,李沖忍不住又有想要揍人的衝動。

  韓謙默抄《疫水疏》時,姚惜水就一直站在韓謙的身後,看姚惜水神色動容,李普也想看看韓謙到底寫下什麼東西,便忍住韓謙的無禮,走過來將那封《疫水疏》接過去看……

  三兩千言,不需要一盞茶的功夫信昌侯李普便已讀完,接著沉默的遞給那黑紗婦人。

  黑紗婦人看罷,眉眼間神色也隨之凝重起來。

  李沖好奇心勝,待要接過來看到底是什麼內容,能叫他父親及夫人態度大改。

  然而韓謙徑直走過去,從李普跟前將《疫水疏》拿了過去,遞到滿心好奇的三皇子楊元溥案前,說道:「殿下請閱《疫水疏》,要有什麼不解之處,韓謙或能解答一二。」

  李沖嘴角抽搐兩下,硬著頭皮站到三皇子楊元溥的身邊,湊過頭去一起看這張破紙上到底寫了什麼鬼東西。

  韓謙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著三皇子楊元溥埋頭去讀《疫水疏》,到這時那黑紗婦人都保持沉默,很顯然是信昌侯李普與李沖二人決定慫恿三皇子楊元溥在馮翊、孔熙榮面前暴露他的身份,好逼他父子二人徹底就範。

  不過,楊元溥在趕過來的路上,都沒有一絲要他解釋的意思,顯然還是太容易受人擺佈了。

  三皇子楊元溥雖有勃勃野心,但畢竟年紀太小,深處宮禁那幽閉陰沉的環境之中,也談不上有什麼真正的閱歷,反而會叫他的心思更加的搖擺不定、性情多疑,自然也就容易受李普及晚紅樓的操控;而另一方面,楊元溥長期掙扎著渴望擺脫安寧宮的陰影籠罩,或許天生對掌握一部分真正實力的信昌侯府及晚紅樓更為依賴,這都注定了自己很難獲得楊元溥真正的信任。

  韓謙心裡一嘆,暗感真要這些自以為聰明的蠢貨對自己足夠重視,要走的路還是太長。

  「城外水蠱疫倘若真這麼嚴重,令尚醫局的醫官都束手無策,我等憑什麼相信此法可行?」李沖自然不肯輕易承認他今日魯莽行事了。

  「你連城外飢民是什麼狀況都不清楚,還有什麼資格說那麼多話?」韓謙積了一肚子的惱火,正愁找不到人發洩,見李沖這時候還死鴨子嘴硬,說話自然也是不客氣。

  他這時候走過去,將默抄下來的那份《疫水疏》,又從楊元溥眼前直接拿回來,收入袖管之中。

  然而面對韓謙的無禮舉動,楊元溥也是滿臉羞愧,都不敢正視韓謙的眼神,後悔沒有堅定自己的想法,先問一下韓謙到底是怎麼回事。

  信昌侯李普示意李沖莫要跟韓謙爭辯下去,這事他們有錯在先,爭辯下去也是理虧——現在也不是爭理的時候,而是要確認這《疫水疏》是否真管用。

  「即便不提這封《疫水疏》,只要侯爺能想到城外疫情嚴重,也應該知道將十數萬飢民趕往壽州,對壽州也是禍福難料之事,你們怎可以不問韓謙一聲,就如此魯莽行事啊?」韓謙換了一副痛心疾首、後悔莫及的樣子追問道。

  姚惜水秀眉微蹙,她猜到韓謙再提這個話題,不過是要在三皇子心目中加深信昌侯父子魯莽行事的印象,但信昌侯李普卻是叫韓謙質問得啞口無語,有苦說不出,有誰能料到韓謙藏著這一步棋?

  「你既然早就看到你父親寫下《疫水疏》準備進奏,為什麼不事前告訴我等?你要是早說此事,李侯爺也不會倉促行事。」黑紗婦人這時候才開口問道。

  「殿下跟前從來都不缺人,而李沖性情獨傲,邀我去過一趟晚紅樓便孤芳自賞,令我難以親近;至於姚姑娘這邊,我實在畏之如虎……」韓謙這時候自然不會承認,他實在不願意將這封對韓家禍福難料的《疫水疏》拿出來,此時拿出來只是為形勢所迫而已。

  姚惜水見韓謙還記恨上次對他動手之事,心裡暗恨。

  「……」信昌侯李普也不計究韓謙有胡攪蠻纏之嫌,沉聲說道,「局勢不至於不受控制,但首先要確認此法確實可行。」

  見信昌侯李普還是回到李沖剛才的那個問題上,韓謙朝楊元溥拱手說道:

  「我父親尚不知道韓謙暗中為殿下效力,但我父親胸懷寬仁,又心繫社稷,不忍看民眾受到疫病之苦,在楚州、在廣陵就有留意水蠱疫之事。待我父親任秘書少監之後,得以翻閱、鑽研前代醫書,才於近日總結出水蠱疫控制之法,寫成奏書,欲呈於御前。侯爺此時質疑此法不可行,而我勸我父親時就說過,陛下得奏書必會召集眾臣議事,到時候必有朝臣質疑其法。而父親費口舌解釋清楚,令朝中將臣確認其法可行,到時候城外十數萬飢民,必成為諸多爭奪的香餑餑,相互牽制之下,極可能令其法不得行,而飢民不得其利。因此,我才勸得我父親放棄直接進諫《疫水疏》,而寧可擔下惡名改進諫《驅飢民疏》,而讓我託付信昌侯行此法,實則是借用此法替殿下培植勢力……」

  說到這裡,韓謙又朝信昌侯李普說道:「侯爺既然看到我父嘔心瀝血所書就的《疫水疏》,如何用此法為殿下謀利,想必不用韓謙在這裡再囉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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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恃怨橫行

  信昌侯李普與黑紗婦人對視一眼,陷入沉思之中。

  在韓道勳之前,這個問題不是沒有人想到過。

  也正因為疫情洶洶,雖然水蠱疫多年來沒有往城中蔓延,但朝中依舊有相當多的朝臣心裡擔憂,想著將染疫飢民驅趕出去京畿地界。

  只是僅京畿之地,所滯留的飢民就高達十數萬,染疫者又高達十之二三,能趕到哪裡去?

  不缺人丁的州縣,不可能冒著地方震動的風險,去接受染疫飢民,真正唯一能大規模接受染疫飢民的地區,就是大半屬縣被戰事摧毀,連片田地皆荒蕪的壽州。

  韓道勳今日進諫,雖然被天祐帝驅趕出啟華殿,但風議一起,特別是事情涉及太子一系的極大利益,就很難輕易按壓下去。

  而很顯然,不論是不是染疫飢民,他們都不能坐看這麼多的人丁都被送到壽州去,相信陛下今日在啟華殿震怒異常,也是不願意看到這點。

  而這時李普主動上書,以臨江侯府的名義在京畿附近擇一地承攬其事,不僅能得其人、得其地,在安置數萬甚至十數萬染疫飢民的過程中,也能順理成章的從國庫撈取大量的錢糧,培植勢力。

  想想這其中的好處,李普此時都深感震驚。

  當然,一切前提就是水蠱疫要真正能控制,要不然的話,惹得安置之地民眾暴動不說,他們耗費那麼大的精力跟資源,所得僅僅是無用之民、所得僅僅是染疫之地,就得不償失了。

  當然,《疫水疏》未出,沒有人知道水蠱疫能有效控制,他們承攬其事,阻力才小。

  要不然的話,安寧宮及太子一系,怎麼可能不從中作梗?

  不要說十數萬飢民了,哪怕是幾千能轉為兵戶的飢民,安寧宮那邊也絕對不會讓這邊沾手。

  韓謙見李普沉默不言,知道他心裡還在擔憂什麼,說道:「侯爺遲疑,無非是擔心我父親在《疫水疏》所書之法不可行。我韓家在寶華山買下一座山莊,山莊臨近赤山湖,湖山之間,有荒灘數萬畝,侯爺可以奏請陛下,將一部分染疫飢民安頓到那裡。倘若此法不可行,我韓家的山莊也會跟著一起作廢掉。」

  「照《疫水疏》所議,控制疫情,最重要的一點是要遠離疫水,將飢民遷往赤山湖北岸的臨水荒灘,如何實現這點?」李普問道。

  「單純將飢民趕往荒灘,自然談不上遠離疫水。寒冬蠱毒深藏不顯,涉水築堤則難成大害;而堤成則能將湖水隔絕在外。之後再組織民眾耕種旱田,不事水田,掘井飲水,掘新溝覆蓋舊溝,人畜便溺集中收斂火焚藥滅,這種種措施執行下來,再輔以湯藥,便能初步控制疫情。之後,將十數萬飢民編入屯戶進行編訓,韓謙相信以侯爺之能,三年之後,定能為殿下練出萬餘心懷感激、忠心不貳的將勇可用!」韓謙說道。

  楊元溥雖然年少,但看過《疫水疏》後,又聽韓謙與李普他們爭辯許久,很多事情即便還不能看得很透,也覺得很值得一試,躍躍欲試的朝李普看過來,眼神裡滿懷期待。

  金陵作為國都,有精銳駐兵十數萬,主要分為禁營軍及侍衛親軍兩大體系。

  禁營及侍衛親軍兩大體系,成軍以來就派系盤根錯結、相互牽制,此時也很難有人能說清楚,到底有多少將兵傾向擁護太子一系,有多少兵將暗中擁護信王,又有多少兵將只唯陛下馬首是瞻,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便是臨江侯府上僅一百餘人的侍衛營,三皇子楊元溥都未必能掌控住。

  這也使得楊元溥處在一個非常脆弱的位置之上,一旦失去天祐帝的保護,隨時就會處於性命都難保全的危險之中。

  要是能利用十數萬染疫飢民,新編一支可以信任的兵馬,哪怕是在金陵能直接掌握三五千兵馬,這對改變三皇子楊元溥此時所處的劣勢,作用實在是太大太大了。

  要知道信昌侯府上的家兵,也就二三百人而已,倘若安寧宮那邊真要下狠手,這二三百人是遠遠不足用的。

  《疫水疏》份量之重,由此可見一斑,不要說韓謙這時罵李沖幾句蠢貨,就算是真站到李沖頭上撒一泡尿,眾人也得先忍著。

  「……」信昌侯李普與黑紗婦人相視良久,都難決斷。

  安置十數萬飢民,要是照《疫水疏》行事真有成效,第一年投入的資源雖然巨大,但第二、第三年屯種就能有成效,以屯田養兵,能極大減少資源的投入,自然值得去做,但此法不成,此事就極可能會成為拖垮他們的無底洞。

  他們所暗中掌控的資源再多,此舉也有孤注一擲的風險。

  「……」看信昌侯李普與黑紗婦人遲疑不定,韓謙心中冷笑,伸了伸手腳,跟楊元溥說道,「韓謙受驚甚劇,心力交瘁,今日怕是不能再陪侍殿下身前,請殿下許韓謙先行告退。韓謙也知道今日太囉嗦,氣憤之餘說了太多冒犯殿下及侯爺的話,韓謙保證以後不會再多嘴多舌,不會再令殿下及侯爺生厭了……」

  說罷,韓謙也沒有等楊元溥吭聲,便站起來朝那蒙面劍士所守的甬道走去。

  那劍客臉帶青銅面具,沒想到韓謙如此無禮,竟然直接要闖進他們通往晚紅樓的秘道。

  韓謙只是淡淡看了蒙面劍士一眼,心想老子現在就是要擺一擺譜,你他娘敢咬老子不成?

  被韓謙盯了好幾秒鐘,而屋裡諸人皆面面相覷,都不吭聲,劍士最終往後退了一步,將通道讓出來。

  …………

  …………

  走過長長的甬道,推開一道厚重的石板,卻是一座空曠的地下宮殿。

  有數名披甲劍士守在裡面,突然看到韓謙走進來,都是一愣,拔出佩劍便要將韓謙扣押下來。

  「不要動手。」姚惜水從後面跟出來,揮手讓守衛退到一邊去。

  韓謙沒有理會姚惜水,看到大殿的一角有木樓梯,便拾梯而上,才發現身處木樓之中,而之前的那座地下大殿則是位於晚紅樓的土山之中。

  木樓之中空空蕩蕩,韓謙也沒有興趣去窺探黑紗婦人的隱私,推門走下土山,從夾道間往姚惜水所住的院子走去。

  姚惜水示意院子裡神色錯愕的丫鬟退出去,見韓謙穿堂過戶,直接推開她閨房的門扉,和衣躺到她平時休息的床榻之上,才冷冷說道:「你莫要得尺進寸。」

  「我又沒有使喚你唱支小曲,就想找地方歇息一下,怎樣叫得尺進寸了?」韓謙問道,他此時也確實有心力交瘁之感,嗅著姚惜水房裡的被縟都用上等的醺香醺過,心想在這裡睡一覺,應該是極致舒服的。

  姚惜水拉來一把椅子,坐到床前,盯著韓謙,問道:「你就不怕馮翊、孔熙榮回去,將你的事洩漏出去?」

  「你們捅出來的漏子,我擔心有用嗎?再說了,你們真要覺得我有那麼一點用處,哪怕是殺人滅口,也會將破綻補上的。」韓謙說道。

  「你與馮翊、孔熙榮臭味相投,真就願意看我們殺人滅口?」姚惜水問道。

  「我性命都難保,還能管別人的死活?」韓謙嗤然一笑,說道。

  「今日要不逼迫你,你大概不會將《疫水疏》主動拿出來吧?」姚惜水盯著韓謙的眼睛,又問道。

  韓謙心想這小潑婦真不蠢,他挨著枕頭斜躺,拉開錦被蓋住腿腳,靴子也不脫,蹺在床沿上,說道:「我實在懶得跟李沖那蠢貨說話,要是姚姑娘能聽進去,我則不妨跟你說說。你們以為用這種手段就能逼迫我父親就範,才是大錯特錯,但倘若你們能做緩解民間疾苦之事,我倒不妨能勸我父親配合你們行事。除此之外,你們最好不要再有什麼輕舉妄動了。」

  這時候隔壁院子傳來一縷琴音,十分的悅耳,似青山流水,音如天簌。

  韓謙揭開被縟,胡亂的堆到一旁,說道:「這是蘇紅玉姑娘在練琴?我過去聽聽,對,我幾個家兵還守在信昌侯府別院裡,你讓人告訴他們到晚紅樓來等著我——至於我為什麼突然跑到晚紅樓了,你們想藉口吧,我去聽蘇紅玉練琴了。」

  看到韓謙起床就往隔壁蘇紅玉所住的院子裡走去,將她的床榻搞得一踏糊塗,姚惜水握了握藏在袖裡的短刃,想著是不是在這孫子的大腿上扎兩刀,讓他知道誰才能在晚紅樓裡橫行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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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 00:28: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故作大方

  蘇紅玉與姚惜水一樣,也是晚紅樓力捧的六大花魁之一。

  蘇紅玉成名要比姚惜水早幾年,年紀約二十三四,身量豐腴,臉蛋長得極美,身穿一件雪白的裘衣坐在亭前,青紫相間的羅裙鋪陳來,彷彿花開正豔,正對著院子裡荷葉枯立的池塘調琴,池岸邊鵝卵石鋪成的步道上積著還不成規模的雪。

  韓謙抬頭看了看天,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雪已經停了,但蒼穹還是鉛灰色的陰沉。

  蘇紅玉看到韓謙徑直闖進來,抬頭看了一眼跟在韓謙身後的姚惜水,倒也沒有其他表示,繼續埋頭斷斷續續的撥弄琴弦。

  從這一望之間,韓謙便能確認蘇紅玉與姚惜水一樣,都是晚紅樓知悉機密的核心人物。

  在晚紅樓,六大花魁賣藝不賣身,卻各有所擅,姚惜水以劍舞聞名,而蘇紅玉以琴藝冠絕金陵,惹得金陵成百上千的公子哥為聽一曲而不惜一擲千金。

  韓謙也只能勉強說得上是大臣之子,他父親官居從四品,卻是清閒之位,因此他在金陵的世家子裡也談不上一等一的顯赫。

  他之前痴迷於晚紅樓的姑娘,但還沒有機會聽蘇紅玉彈琴,更沒有機會觀姚惜水舞劍。

  這麼說也不正確,大半個月前,韓謙就看到姚惜水拿劍朝他逼來。

  能培養出蘇紅玉、姚惜水這樣的人物,還不知道培養了多少刺客、殺手藏在暗中,晚紅樓到底是怎樣的組織?

  晚紅樓掌握這麼雄厚的資源不說,憑什麼還能令信昌侯、世妃王夫人放心跟他們合作,全力扶持三皇子楊元溥?

  信昌侯、世妃王夫人又怎麼就輕易相信將楊元溥推上帝位之後,晚紅樓不會另藏禍心?

  三皇子楊元溥所說世妃王夫人與黑紗婦人在廣陵節度使府曾相互扶持、共歷劫難,又是怎麼回事?

  難不成說世妃王夫人曾經能到徐後的身邊伺候,進而有機會得天祐帝的寵幸生下三皇子楊元溥,也都是晚紅樓的謀劃?

  三皇子楊元溥出生之時,天祐帝還是淮南節度使,還沒有正式開創楚國,而徐後之弟徐明珍剛剛世襲廣陵節度使之位還沒有幾年。

  要是晚紅樓在那之前就已經在謀劃、佈局著什麼,晚紅樓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韓謙心裡對晚紅樓有太多的疑問,走進亭子裡,看亭子裡鋪有錦毯,脫了靴子走進入亭中,挨著欄杆而坐,也不說話。

  姚惜水見韓謙此時就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任性孩子,也拿她沒轍,朝蘇紅玉苦澀的攤手一笑,示意今天的狀況有些失控,便也跟著韓謙走到亭子裡坐下。

  「惜水妹妹給韓公子氣受了?」蘇紅玉笑靨如花的問道,「惜水妹妹年紀輕,心氣高,要是有什麼不待見的地方,妾身彈琴一曲,給韓公子消消氣?」

  韓謙此時也沒有心氣勁兒,再跟蘇紅玉、姚惜水鬥智鬥勇,坐在那裡也不答話,只是聽蘇紅玉彈琴,看到亭子裡的長案上還有糕點,便徑直拿來就吃,直到天色暗沉下來,就爬起來穿好靴,往晚紅樓外走去,范大黑、林海崢、趙無忌三人果然牽著馬在院子外等著他。

  「少主怎麼不說一聲,就跑到晚紅樓來聽曲子?」范大黑性子直,看到韓謙從晚紅樓走出來,就忍不住抱怨道,「今天宅子裡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少主怎麼都應該先回去跑一趟,再出來玩樂的。」

  韓謙抬頭看到林海崢、趙無忌一眼,看他們守在晚紅樓外都很有些不耐煩,也猜到他們跟臨江侯府的侍衛在一起,早就知道今天朝會之上所發生的事情了。

  韓家發生這麼大的變故,甚至都有可能一蹶不振,他卻跑到晚紅樓來尋歡作樂,范大黑、林海崢他們作為家兵,也不可能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跟感受,心情焦躁實屬正常。

  涉及的事情太複雜,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韓謙壓低聲音,跟范大黑說道:「你以為你眼睛所見、耳朵所聽,就是事情真相?事情有時候比你親眼所見複雜得多、詭異得多。」

  范大黑沒有再吭聲,但對韓謙的話不以為然,踢了紫鬃馬一腳,將其趕到韓謙身邊來。

  韓謙瞪了范大黑一眼,但想到他也是憂心韓家的事,忍住沒有訓斥他,悶頭騎上馬,在范大黑、林海崢、趙無忌的簇擁下,穿街過巷,趕回家去。

  走到宅子裡,夜色已暗沉下來,夜空又簌簌飄落雪花,韓謙將馬匹交給守候在外宅的家兵牽走,走進垂花門,看到他父親正袖手站在枝葉凋零的石榴樹前看雪,范錫程、趙闊默然無語的守在父親的身後。

  韓謙將大氅解下來,抖落積雪後交給從西廊迎過來的趙庭兒,見他父親還陷入沉思中沒有注意到他回來,招呼道:「爹爹,我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韓道勳轉過身來,問道。

  「午後陪殿下見過信昌侯後,心裡堵得慌,便去晚紅樓聽曲子了。」韓謙說道,說罷這話,眼神還瞥了站在身後還有些在鬧情緒的范大黑一眼,心想要是歷史軌跡不改變,這憨貨多半第一個站出來捅自己一刀。

  「見過信昌侯就好。」韓道勳就關心這事,其他皆是細枝末節。

  而從《疫水疏》的出爐以及後續如何實施使之最有利於飢民,大半都是韓謙的主意,他相信韓謙此時能掌握好事情的尺度。

  「信昌侯李普出面代臨江侯府應承此事,安寧宮那邊多半會有警覺,然而父親這次聲名受累不說,還有可能會受到安寧宮的報復、打壓,父親,你真甘心嗎?」

  韓謙沒想去問姚惜水,到底用什麼手段去封住馮翊、孔熙榮的嘴,但即便他為三皇子所用的事,不經馮翊他們的嘴傳出去,只要臨江侯府應承接濟飢民之事,安寧宮及太子一系也不可能毫無察覺。

  說實話,姚惜水說得不錯,這次要不是信昌侯李普他們強迫,他還是想著拖延一段時間,甚至考慮是不是等一部分飢民渡江北遷之後,再將《疫水疏》拿出來,這樣才不至於驚動安寧宮,不至於令他們韓家陷入險境。

  只是很多事情,未必如他所料發展,現在只能指望信昌侯府及晚紅樓能夠充分認識到他父子二人還有大用,能出力死保他父子倆,令安寧宮難以設計陷害。

  「你怕了?」韓道勳笑了,問道。

  韓謙心裡痛苦的呻吟,我當然怕啊,要不是怕你犯強脾氣往死裡頂撞天祐帝,要不是怕你有朝一日被杖殺殿前,我也將被車裂於市,我至於這麼折騰嗎?

  韓道勳自然不知道韓謙心裡在想什麼,抬頭看了看飄然灑下的雪花,笑道:

  「安寧宮雖然跋扈,但即便有所察覺,也不過是從中作梗,削去我的官職而已。而倘若能讓這個冬天少凍死、餓死幾個飢民,我聲名受累,或削去官職,又算得了多大的事情?不過,三殿下那裡,你還是要盯緊些啊,這天是一日寒過一日,每拖過一日,道側積屍無數啊……」

  「三殿下及信昌侯是有疑慮,但孩兒跟三殿下及信昌侯說過,第一批染疫飢民可以安置到秋湖山別院到赤山湖之間的桃塢集湖灘之上,看他們頗為意動,或許這兩天便應有決定,」韓謙說道,「信昌侯府準備或許倉促,父親可著范爺他們先回秋湖山別院先儲備些糧食,以備不時之需——也能讓飢民從遷入桃塢集的那一刻,就應不餓一人。」

  「不錯,錫程你們即刻回山莊,莫要管城裡的事情,」韓道勳點點頭,立即吩咐范錫程依計行事,又問韓老山,「宅子裡還有多少錢物?」

  「還有兩萬多錢。」韓老山苦笑道。

  今年水災嚴重,兼之年關將至,金陵城內的糧價飛漲,兩萬多錢頂天能買兩千斤糧食。

  兩千斤糧食,夠宅子裡七八十口人,應付一個月,但真要有成千上萬的染疫飢民往桃塢集湧集,兩千斤糧食連一頓稀粥都供應不足啊!

  「趙闊那邊有百餘餅金子存著,都先拿去用了。」韓謙故作大方的說道。

  這段時間馮翊憑藉不敗賭術大殺四方,韓謙分潤極多,不知不覺間積下上百餅金子,但這種賣買也只能持續一時,馮翊只贏不輸,往後也沒有誰會跟他賭黑白投子。

  施些小恩小惠,換取家兵及佃戶的忠心跟感激,再撈一個好名聲,韓謙是願意的,但想到要將這段日子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金子都拿出來,只為換他老子一個欣賞且欣慰的眼神,感覺心臟就像是被刀扎一般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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