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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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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8:00:4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七十章 金陵詭局

  「我的這些老對手們,這次可又都湊到一起去了啊!」

  韓謙翻閱最新從金陵傳回來的信報,笑著將蘸墨筆擱到一摞文書之上,伸著懶腰跟奚荏說道。

  「要是沈漾、楊恩能繼續掌握楚廷中樞,梁楚關係或許還能緩和幾年,但他們年紀畢竟大了。而沈漾獨霸相位逾十五年,這是前朝也僅有三五例,即便沒有楊致堂、黃化、楊元演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他繼續戀棧不去,也會如坐針氈吧?」奚荏跪坐在長案一側,替韓謙整理案牘,說道,「不過,南邊有你的小情人在,她怎麼都不會輕易放沈漾、楊恩離開朝堂的;而楚太和帝也開始有自己的主見了,他也應該更信任沈漾、楊恩。我覺得沈漾、楊恩或許還能在朝中支撐兩三年,不至於今年就被迫告老辭去……」

  「什麼我的小情人?」韓謙笑問道。

  「那麼珍貴的一座鐘,洛陽學院才勉強將偏差控制在八分之一刻時,你就迫不及待的送往金陵獻寶,你還真是惦記人家啊!」奚荏說道。

  「我就不惦記你了嗎?」韓謙伸手要將奚荏摟入懷裡。

  奚荏閃身讓開,嗔怪的瞪了韓謙一眼:「也不看什麼地方,瞎動什麼手?」

  如今也只有陪同韓謙出洛陽巡視軍政事務時,避開趙庭兒、王珺的眼線,她才會與韓謙溫存一番,但絕少在韓謙身邊侍寢;在上陽苑裡就更不叫韓謙挨到她,也不想得到什麼冊封。

  韓謙將奚荏坐在御案對面,無奈的笑了笑,回到剛才的話題上,他早就注意到金陵城裡漸漸流傳開的別有用心傳言,再結合今日傳來最新情報,金陵城的形勢也確實叫人擔憂,說道:

  「少年熱血最易為人利用。司馬潭舉徐泗之地投楚,這麼大的誘惑,楚廷沒有幾人能不心動,然而司馬潭必然要看到楊致堂重歸中樞才會放心去投。楚帝年少氣盛,滿心想著開拓大楚的疆土,沈漾、楊恩不站出來勸阻則罷,倘若站出來勸阻,都未必需要楊元演、黃化、楊致堂在幕後搞什麼事,第一個看沈漾、楊恩他們不耐煩、不順眼的,或許就是他們一手培養的這個少年了。」

  「年少輕狂,也許真的只顧盯著大梁為敵,而看不到身邊的危險與殺機——沈漾、楊恩要是也意識到這點,或許已有心灰意冷了吧?不過,這麼一來,你的小情人不是麻煩更大了,連自己的兒子都掌握不住?」奚荏問道。

  「也許這樣,能叫最終的問題變得更簡單一些?」韓謙也帶有一絲不確定的說道。

  這時候秦問走進來稟報說王轍帶著參謀府的司吏,已經將近日重新梳理過一遍的壽州軍資料拿來凌雲閣了,問韓謙是不是現在就要看。

  「李知誥、田城、郭卻他們都在參謀府?」韓謙問道。

  「這時候都在。」秦問說道。

  「那派人將他們也都找過來。」韓謙說道。

  秦問著人去參謀府召李知誥、田城、郭卻來見,王轍帶著司吏,先將一大摞資料搬進大殿。

  這些資料所涉及的情報,王轍、殷鵬等人都隨時會對韓謙稟報,但韓謙每隔一段時間,總是習慣親自將一段時間內的資料會過一遍,以期能否有新的發現。

  「徐明珍臥床不起有幾個月了,徐晉、趙明廷率三千騎兵在汴梁,也沒有什麼作為,宋州有什麼動靜?」韓謙一邊翻閱文牘,一邊問王轍。

  「徐明珍身染惡疾,這消息反覆確認過,目前也是其子徐嗣昭在宋州處理壽州軍的事務;內線還傳出消息說,徐明珍之所以將徐晉、趙明廷派到汴梁增援,應有防範之意……」王轍說道。

  「這也不叫人感到意外。」韓謙說道。

  「不過壽州軍的將吏之間,暗中還有一些議論在隱秘的傳播,說徐明珍病歿之後,倘若是徐晉執掌壽州軍的兵權,卻是能消除重投楚廷的障礙,」王轍說道,「微臣懷疑徐晉、趙明廷即便被派到汴梁增援,但宋州這些的小動作實際上還是他們在暗中派人搞出來的……」

  韓謙搖頭一笑,感慨道:「都是聰明人啊!也的確,即便徐晉、趙明廷等人都在當年的逆叛名單之列,但不管怎麼說,徐惠及徐明珍等人才是首惡必誅的主犯。」

  「既然溫公及溫大人都能得到楚廷的寬赦,最終在君下帳前效力得以重用,那在壽州軍很多將吏眼裡,只要在徐明珍病逝後,不是徐嗣昭繼徐晉、趙明廷等人重新投附楚廷,他們怎麼都應該有在楚廷悔過自新、乃至以功贖過的機會,」王轍說道,「而更為重要的,徐明珍之下,徐晉雖是養子,但能力、聲望,都要強過嫡子徐嗣昭——至少在當前的狀況之下,徐嗣昭並不是一個能叫趙明廷、徐晉等壽州軍諸將安心的繼承者;現在不能確認的是,徐晉、趙明廷有無暗中與信王府或壽王府的人聯絡……」

  …………

  …………

  李知誥、田城、郭卻三人很快接詔趕到凌雲閣來。

  搓著手走進凌雲閣,田城行過禮,在長案後坐下來,說道:「這天眼見著就冷了下來,圍困晉城的將卒可是要熬上一段苦日子了!」

  「今晨推開窗,看到園子裡的白霜,才意識到天氣是真冷下來了。」韓謙說道。

  馮翊完全出使蜀國的任務,從梁州轉道趕往金陵時,孔熙榮與韓東虎、李秀率三路兵馬,成功將澤州以西的陽城以及南面太行陘之中的諸多關隘城寨攻陷下來,將兵鋒推進到澤州州治晉城城下。

  目前除孔熙榮、韓東虎率六萬兵馬從南北夾攻晉城、控扼太行陘及沁水河谷諸隘之外,李秀則率太岳行營軍往澤州以北、潞州南部地區橫掃而去。

  不管敵我雙方,在冰天雪地之中鏖戰,都是極其艱苦之事。

  然而大梁最需要警惕的,還不是數以萬計的將卒要堅持在冰天雪地之中作戰,而是要緊盯著南線形勢隨時都有可能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北線有溫博、孔熙榮、韓東、李秀等將帥負責對太原及晉南兩個方向的作戰與防禦,局勢相對明朗,沒有什麼好值得洛陽這邊為之寢食難安的,反倒是南線看似平靜的水面充滿太多的詭異變數。

  現在好不容易將蜀軍穩住,金陵城裡卻又波瀾湧動,局勢已經不受他們暗中主導了。

  韓謙也才迫不及待的將馮翊派往金陵,但也未必能發揮多大的作用。

  目前蒙軍還在不斷從太原、河朔、燕雲,甚至從渤海徵調兵馬,填入晉南北部的潞州城中;除了作為銜接太原與河朔及河內的晉南地區,戰略地位不容忽視外,韓謙也相信蒙軍必然也注意到楚廷內部的氛圍正發生微妙的轉變。

  事實上除開壽州軍這個變數外,司馬氏舉徐泗之地投楚廷的形勢已經基本明朗下來。

  而不管大梁在水軍戰艦上的優勢有多大,倘若梁楚關係轉為惡劣,淮南行省僅以現有的三萬駐兵,去對抗三面高近二十萬的楚軍包圍,還篤定以為楚軍不會搶先翻臉出手,多多少少有些盲目自信、妄自尊大了。

  而他們此時甚至並不能排除楊致堂、楊元演有密謀出兵襲奪淮西的可能;他們在淮西駐兵不足,也將成為促成楊致堂、楊元演出手的一個直接誘因。

  「張憲等人在金陵鼓吹延佑帝十四歲便率軍斬獲淅川大捷,用意還是頗為明顯了,」

  李知誥針對最新傳來的信報,沉吟說道,

  「倘若楚帝身後僅有長信太后一人臨朝稱制,不管楊致堂、楊元演這些人如何搞事,長信太后應該都能拖到四年之後再叫楚帝親政,但當年搞出來的長信太后與明成太后兩宮並尊,遺患這時候才算是真正體現出來了。一旦楚帝年少氣盛、受人挑唆,與長信太后發生衝突,明成太后則會成為楊致堂、楊元演推動局勢發展最為關鍵的一步棋!」

  「這麼說,楊致堂、楊元演還是有可能繞開楚廷,擅自用他們所直接掌握的兵馬,冒險進攻淮西,然後利用楚帝年少氣盛,對抗長信太后以及沈漾、楊恩等人的責難,從而將整個楚軍都拖入戰局?」田城蹙著眉頭,帶有一絲不確定的問道。

  韓謙點點頭,現在多方面匯攏過來的情報,都指向這個可能性,他們目前也必須要照這個方向進行預防。

  目前楊元演在楚州直接掌握三萬嫡系精銳,壽王府一系的兵馬主要駐紮在揚州、潤州,有兩萬兵馬,此外還有趙臻率領駐隨州的一萬五千多精銳兵馬。

  這是楊致堂、楊元演所直接掌握的兵力,就高達六萬多人。

  倘若考慮到司馬潭的徐泗軍很有可能會冒險參加他們的計畫,那他們相對大梁在淮西的駐軍,就是佔據很大的優勢。

  不過,韓謙相信楊致堂、楊元演這些年在手下吃了這麼多虧,應該不至於盲目以為他們就一定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准西完整的奪下來,也應該不至於盲目到以為僅以他們的嫡系兵馬,在攻入淮西后,就能抵擋住大梁從豫西、雍州抽調精銳增援淮西。

  所以楊致堂、楊元演即便起初會冒險繞開楚廷中樞行事,但後續必然還要想辦法,將楚國都拖入對大梁的戰事中來。

  唯有這樣,他們才有足夠的自信,奪下整個淮西,並守住淮河一線。

  而在他們先擅自用兵之後,年少氣盛的楚帝楊彬,將極可能是成為他們能否成功將整個楚國、整個楚軍拖進戰事的關鍵。

  「以楊致堂的謹慎,他或許還是要在說服顧芝龍參與他們的計畫之後,才敢如此冒險行事吧,」王轍說道,「現在我們有兩點還不能確認,一是徐晉、趙明廷有沒有暗中派人跟楊致堂、楊元演聯繫?要是有,這也將促成楊致堂他們冒險的一個因素;還有一個就是顧芝龍他自己是不是也有冒險行事的念頭,目前我們的暗樁還不能肯定……而從另一方面,我們或許可以從徐晉、顧芝龍兩人身上做文章,令楊致堂、楊元演打消冒險行事的念頭。」

  要是能說服徐晉、趙明廷在徐明珍病歿之後奪壽州軍投梁,而非去投楚國,這將直接改變南線形勢的格局,對楊致堂、楊元演的震動定然不會少;而同時能使顧芝龍與楊致堂、楊元演劃清界線,成為支持長信太后的主和派,則能進一步削弱楊致堂、楊元演他們冒險行事的信心。

  「你們覺得徐晉、趙明廷有可能願意交出兵權,快快樂樂的當個富家翁嗎?」韓謙看向李知誥、田城問道。

  李知誥、田城都搖了搖頭,表示王轍派人暗中去遊說徐晉、趙明廷的想法是好的,但這種可能性不高。

  在他們看來,即便要派人跟徐晉、趙明廷接觸,可以著坐鎮豫西的韓元齊、趙無忌直接派出信使,但不宜暴露這些年一直潛伏在宋州的高級密諜。

  「現在是不是有必要著第二中央行營軍,從晉城南部往南收縮?」李知誥問道。

  目前高紹、楊欽、林海崢三人在淮南省坐鎮,雖然他們已經充分提高戒備,但並不能改變淮南省駐兵僅有三萬、即便緊急擴充兵備也僅有五萬人馬可用的事實。

  韓元齊、趙無忌在豫西掌握的兵馬要多一些,但豫西南面要守鄧州府、鄖陽府、均州府,東面要抵擋東梁軍朱讓、梁任所部以及徐明珍的壽州軍,必要時也只能抽調一萬多兵馬去增援淮南省。

  然而這時候倘若要韓東虎第二中央行營軍做好隨時南下增援淮南的準備,就必然要放緩對晉城的攻勢,直接影響到對晉南的戰事安排。

  說白了,這也是大梁居天下之中、四面臨敵的天然劣勢所在。

  倘若他們現在就直接將數萬精銳南調,是能迫使楊元演、楊致堂放棄他們的冒險行為,但北面的蒙軍也將因此喘息的機會不說,形勢拖下去,東梁軍、蜀軍都有可能出現反覆。

  韓謙沉吟片晌:「你們看,是否可以將林海崢調任河南經略副使、河南行營軍都統制,由趙無忌到淮南任經略副使、淮南行營軍都統制,同時將曹霸、李磧兩部精銳與滁州駐軍進行換防……」

  「會不會太冒險了?」李知誥禁不住擔憂的問道。

  近六七年來,大梁戰事主要集中在北線,即便是兵馬規模相當,北線兵馬無論是將卒身體素質、操訓、作戰經驗乃至裝備程度,都要優於南線兵馬。

  用趙無忌與林海崢對調,同時將最為精銳曹霸、李磧兩旅步騎與涂州守軍進行對調,滁州守軍的戰鬥力是將提升很多,但淮南東線步兵、騎兵、水軍經過加強後,再加上駐於滁州南部的一個預備役旅,總兵力也僅一萬七八千人左右。

  而在滁州的東面,楊元演率三萬兵馬駐紮於楚州、壽王府在揚州有一萬駐軍,而滁州的東北側,隔洪澤浦則是司馬氏的徐泗軍,可動員的兵馬規模更是高達六萬餘人。

  大梁近幾年雖然全力發展河洛、鄧均等地的匠坊工造,年中之後又往雍、岐等地調派大批工師,雍州學院也著手籌建起來,但淮南依舊是大梁的工造重鎮。

  其中,滁州府西面的五尖山,煤鐵產量就佔到大梁整個煤鐵開採、冶煉規模的逾三分之一;東湖、壽春的造船場,佔到大梁造船業的七成;東湖、巢州兩府的紡織業,佔到大梁的一半……

  從常規來說,即便半途放棄對晉南的作戰計畫,也應先確保淮南一線萬無一失,甚至都要儘可能保證將敵軍攔阻在外圍,不能令其有機會進入淮南縱深之地大肆破壞。

  「要是擔心太冒險,那就讓盧澤率御衛軍第一、第二都騎兵再攜一百架簧臂戰車弩,暫歸淮南行營軍節制,以重點加強滁州一線的防務。除此之外,不能往南線增援更多的兵馬了。以楊致堂的膽子,我要是往淮南調派太多的精銳,他恐怕又要縮回去了……」韓謙伸著懶腰說道。

  李知誥與田城對望一眼,還是有些猶豫。

  在收復關中之後,除了第一第二中央行營軍職責乃是從左右兩翼拱衛國都之外,韓謙還將第一第二警備旅整併為洛陽御衛軍,主要負責國都洛陽城的衛戍以及上陽苑的侍衛之事。

  郭卻兼領御衛軍都統制,霍厲、盧澤二人為旅都指揮使,御衛軍編六都,加後勤保障人員及警衛司,總計僅有八千人馬,僅有常編主力鎮軍的一半左右,但卻是從諸部抽調精銳武官、老卒組建的一支精銳騎兵戰力。

  然而御衛軍再精銳,兩都騎兵僅兩千多人馬,對滁州防線到底能增強多少?

  看到李知誥、田城都頗為猶豫,韓謙往前傾過身子,說道:「你們也說過,滁州以東、以北的敵軍雖眾,但楊元演、楊致堂以及司馬潭膽敢貿然用險,他們第一批調動的兵力,也不可能太多——我現在調趙無忌、曹霸、李磧、盧澤他們去滁州,只要他們能重挫、甚至全殲第一波進犯的敵軍,江淮的局勢就不會脫離我們的控制,才有可能避免梁楚全面開戰!」

  李知誥與田城沉吟良久,最終點頭贊同韓謙這個多多少少還是頗為冒險的計畫。

  徐泗軍看似能動員的兵馬最眾,但司馬氏一直都是老滑頭不說,徐泗之地要攻入淮南省(淮西),南面的楚州以及西邊的壽州軍,輕易不會給他借道,他們要橫渡百餘里開闊的洪澤浦,才能殺入滁州北部或濠州東部地區。

  然而司馬氏水軍力量不強,他們要出兵橫渡洪澤浦,必然要等楚州及揚州兵馬進入滁州之後。

  徐晉、趙明廷即便與楊致堂、楊元演暗中勾結,欲奪徐明珍、徐嗣昭父子的兵權,但他們發動兵變並真正掌控壽州軍,需要一個過程,也不可能第一時間出兵。

  黃慮任都指揮使的左武驤軍駐池州,而顧芝龍的永嘉軍雖然也有近萬精銳北調,但也駐紮在長江以南的宣州、潤州等地。

  這兩支兵馬,受長江阻隔,他們即便參與楊致堂、楊元演主導的冒險計畫,也必然是第二梯隊。

  另外受楊致堂、楊元演直接控制的,就是趙臻統領駐守隨陽的右武驤軍,但右武驤軍要往北攻入淮南信陽府,需要先攻克位於桐柏山與淮陽山之間的武勝、平靖等關隘。

  認真分析下來,楚軍在淮南外圍能調動的兵馬甚眾,但楊致堂、楊元演想要繞開楚廷中樞,第一波殺入淮南的前鋒兵馬卻相當有限,做最大的估算,也就楚州、揚州四萬駐軍。

  要是馮翊、文瑞臨、韓建吉他們能在金陵,通過外交手段,阻止楊致堂、楊元演他們貿然出兵,自然最好。

  要不然的話,就用看似兵力居於劣勢的精銳步騎,引誘楊致堂、楊元演出手,將他們的前鋒兵馬引誘到樊良湖以西予以重創。

  就算他們想利用楊彬的少年氣盛,爭奪楚廷中樞的主導權,他們出兵進入淮西的第一攻勢即便不獲得鼓舞人心的大勝了,至少也要讓楚國朝野看到獲勝的希望,才有可能壓制住長信太后,才有可能將看似保守的沈漾、楊恩趕出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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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8:00:5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七十一章 聽聞

  想要確保既定的戰略,不進行大的調整,不給蒙軍絲毫喘息的機會,趙無忌調任淮南之後,與楊致堂、楊元演的第一仗將至關重要。

  唯有第一仗打好,梁楚才能避免全面開戰。

  這邊議定,韓謙又將郭榮、顧騫、馮繚、韓道銘、朱玨忠等人召來。

  即便暫時不考慮往南線增調多少精銳兵馬,但在作戰物資等方面要做好充足的準備。

  同時左內史府還要全盤考慮戰事對淮南物資生產、商貿的影響,一些人員及生產需不要提前轉移,都需要確定好應急方案。

  「還不如在收復關中之後,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勢先伐蜀呢!」顧騫一直以來都主張先伐蜀,這時候又忍不住嘮叨起來。

  他與朝中有一部分官員,都以為先拿下川蜀,大梁與敘州及西南諸羈縻州連成一片,將徹底優勢上高屋建翎的地形優勢,從而能立於不敗之地。

  「天下四分五裂,近三十年來,已經有太多的黎民百姓流離失所、亡於戰亂,我等不能擇易而行,應畏難而上,方顯英雄本色啊!」韓謙笑著說道。

  在決定先北後南的戰略方向時,朝中不是沒有爭議。

  在收復關中之後,是已經具備伐蜀的條件。

  即便說國與國之間以利益為先,沒有太多的道義可言,但梁蜀兩國結盟這麼多年,也可以說是風雨共濟,彼此間牽涉也深,說翻臉就翻臉,事實上極可能在蜀國朝野誘發激烈及普遍的反抗。

  或許攻陷蜀地容易,但想要統治好蜀地卻難。

  而出兵伐蜀,梁楚和議必然隨之徹底破裂。

  梁國即便吞併蜀地之後能立於不敗之地,但後續將同時應對楚軍、東梁軍以及蒙軍三股強敵,整個統一戰事的進程,可能要拖上好幾年才有可能徹底結束。

  他現在決定先北後南,看似存在一些不確定的隱憂,但只要能將蒙軍這根最硬的骨頭啃下來,後續就能用多種手段相結合,去解決楚蜀的問題。

  在韓謙看來,哪怕將整個統一戰事的進程提前三五年,哪怕是少打兩三場會戰,都應該儘量去爭取。

  這不僅是替楚蜀兩地的黎民百姓考慮,也是為大梁浴血奮戰多年的將卒考慮。

  顧騫知道不能勸韓謙從根本上調整大梁的戰略方向,輕嘆一聲說道:「君上還是太仁慈了!」

  韓道銘、朱玨忠他們也有很多觀點與韓謙不合,但這些年來不要說雄才大略與韓謙比肩了,比田城、李知誥都有所不足,也不會在韓謙一手定下的大策問題執拗什麼。

  韓謙笑了笑,示意李知誥、田城他們先回參謀府忙碌去,他還要留韓道銘、朱玨忠、顧騫、馮繚等人詢問政務上的一些事情。

  這時候凌雲閣後傳來女眷嬉笑的聲音,像是雲和郡主與誰在說話,顧騫愣了一會兒神,抬頭看向朱玨忠,見他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似的,也便當作什麼都沒有聽出來。

  韓道銘、馮繚他們與雲和郡主沒有太多的接觸,自然是聽不出她的聲音,還猶自感慨上陽苑太過狹窄了,一點都沒有大梁宮廷的模樣。

  前朝時洛陽作為陪都,城池建於洛河南北兩岸,南城乃民城,宮城以及皇城建於北岸。

  前朝末年,洛陽城毀於戰火,朱裕坐鎮河洛時,也僅僅是在南岸的遺址上重建了洛陽城,規模要比舊朝陪都小上一大截。

  現在國帑還是非常的緊張,左右內史府、參謀府以及議政院的辦公場地都很狹窄,前年好不容易擠出些錢糧,在北岸先修建了洛陽學院的新址。

  韓謙此時居住、署理國政的上陽苑,乃是在一座道觀改建,總佔地也有二十餘畝而已。一切因陋就簡,除了凌雲閣以及附屬的園子以及東西兩跨院落,作為韓謙每日署理國政的場合外,他日常與趙庭兒、王珺居住的內宮面積相當狹窄。

  雖說倣傚楚國,韓謙也設置內侍府負責內宮事務,但實際上韓謙有意識的限制了內廷的權力,甚至內廷每年的用度,也都一併納入財司預算。

  內侍府除了王珺為主、奚荏為輔外,不再使用宦吏,主要從宗室選用一些年長幹練的女眷用為吏,加上侍女、役婦,總計也有一百餘人聽候使用。

  這凌雲閣說是議事大殿,實際上僅是一座兩層磚木結構的亭閣。

  內侍府衙署就在凌雲閣之後,中間隔著一道長滿爬山虎的院牆;要是凌雲閣的後坡璃窗打開,兩邊院子裡說話的聲音稍些大一點,凌雲閣內都能聽得見。

  韓謙卻也是聽到雲和的聲音,隨口跟馮繚說道:「雲和許是為女院之事跑過來,我特地叫她去找你,怎麼還沒有解決好?」

  馮繚這才意識到顧騫剛才為什麼愣神之際會下意識抬頭朝朱玨忠看去,他看了韓道銘一眼,回韓謙道:「女院遷往北岸新城之事,可也不可,全看君上怎麼決定了。君上決定好,知會一聲,繚便照辦,」也不管韓謙似乎還有別的事情要商議,站起身來告辭:「啊,我剛想起衙署還有事情要議,其他事情明日閣議時,我再過來跟君上稟報……」

  「我突然也想到有事等著我,不就耽擱雲和找君上商議女院的事情!」朱玨忠麻溜的起身告退。

  顧騫、韓道銘連藉口都不說,便起身跟著馮繚、朱玨忠離開。

  奚荏也要起身,韓謙探過腳,踩住她的裙裾。

  「啊!」奚荏嚇了一跳,怕用力扯破裙衫,坐回到長案一側,說道,「你也不怕扯破我的裙衫,叫雲和看了誤會?」

  話音未落,便聽到雲和在殿外與朱玨忠、顧騫等人說話的聲音,片晌後,雲和清豔明麗的臉蛋探頭往裡看來,也不見有誰進來通稟一聲,真是一點規矩都不講了。

  「雲和見過君上、奚夫人……」雲和穿著女吏的緋紅襦服,她娉婷走進大殿裡來,斂身行禮道。

  當初隨王轍、霍厲、韓豹等人到東湖時雲和年僅十五歲,九年時間過去,當年還不甚引人注意的清麗少年,轉眼間已經散發出令人難以逼視的絕美容顏來。

  如鴉秀色挽成髻,襯得臉如白璧,似乎也明白顧騫等大臣倉促離開凌雲閣是為什麼,雲和的臉微染紅暈,捧著一份文書,壓在高聳的胸脯,走到側面的長案後坐下來,柔聲說道:

  「雲和已經將女院的校舍方案擬好,還請君上審閱……」

  韓謙雖然盡力厚待朱氏子弟,也沒有什麼猜忌防備之心,但無論是避謙也好,還是下面人有意安排,除了朱貞早年就有婚配外,朱裕另外兩子朱滔、朱壽,這兩年都相繼從平民裡挑選品行端莊、相貌娟麗的女子成婚。

  雲和這些年主要都在歷陽學院及洛陽學院學習、任教,尋常平民子弟自然是看不上眼,婚事便耽擱下來了。

  而韓謙與趙庭兒、王珺感情甚篤,偶爾身邊還有奚荏能偷個嘴,壓根沒有廣納妃嬪的想法,有時候想著給奚荏冊封個國夫人,奚荏她自己還不樂意,他也就順著奚荏的心意。而子女有文信、文聰、文媛,他平時還能抽出時間,關心他們的學業,受夢境世界的後世思想影響極深,他也壓根就沒有廣種龍子龍孫的念頭。

  然而韓道銘、朱玨忠卻整日念叨外廷有三公六卿,宮禁之內也自然要有三妃六嬪才合禮數。

  韓謙也沒有理會他們。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雲和所辦的洛陽女子學院,督學司等府司就突然間不再管了,馮繚、顧騫、朱玨忠他們也都統統不過問,以致洛陽女院要有什麼不能自決的事務,雲和都要直接跑到韓謙這邊來請示。

  見奚荏坐在一旁翻看文牘也不動彈,韓謙只能自己站起來,走過來從雲和那裡接過女院校舍的方案書。

  「啊!」看到韓謙走過來,雲和才嚇了一跳的站起來,急沖沖的將文書遞過去,遞急了一些,兩人手指觸到一起。

  柔膩似玉的觸感,再看雲和流波似的含羞眼眸,也不禁叫韓謙心魂一蕩。

  洛陽女院其實是王珺、趙庭兒二女在幕後傾力支持創辦,但為避韓道銘這些保守派站出來說三道四,目前是雲和出面在做這些事。

  洛陽女院最初借朱貞在洛陽的舊宅辦學,但洛王府的佔地也有限,容納不了多少師生,趁著洛陽學院遷到洛河北岸之際,雲和也想將女院一併遷到洛陽學院隔壁;只是這就不單單是因陋就簡的挑一處宅子辦學了。

  韓謙徑直在雲和對面坐下來,一邊翻看女院新校舍方案書,一邊詢問諸多細節問題;奚荏到底是找了一個藉口跑開了,省得看著堵心。

  為方便解釋,雲和直接移坐到韓謙的身側。

  不知何時,韓謙下意識側了一下頭,看到雲和的美臉,相距他鼻端僅三四寸遠,一股淡雅的脂香氣沁入鼻端。

  他身子往後移了一下,擦著一處柔軟,雲和似乎誤會他故意佔她便宜,嗔怪的瞥了他一眼,身子往外移了移,又繼續說校舍的事情……

  …………

  …………

  徐明珍七年前還是選擇與朱讓等人沆瀣一氣,他便以渦水東北側的宋州作為根基重振壽州軍。

  雖然宋州以西的渦潁等河流,常年受禹河之水侵害,洪水氾濫、民不聊生,但宋州城這幾年到底是恢復了一些繁榮的氣象。

  節度使府戶曹參軍知事周申的宅子,位於龍柳巷的巷子。

  宅子不大,但臨著入城的宋瀆溪,樹林成蔭,十分的幽靜。

  周申乃是原大楚鴻臚寺少卿周壽民之子,但當年金陵動-亂,太多的達官貴戚被裹挾渡江北上,當時小小的壽州軍節度使府也安置不了太多的人,周申最初也是好不容易才在壽州軍擔任一個極不起眼的小吏餬口飯吃。

  而在壽州軍北投東梁軍之後,周申做了幾件頗為漂亮的事。

  周申先在泗水東岸任屯田官,兩年時間便輸給軍資逾三十萬石糧穀,到地方任縣令,招撫流民、興修水利、屯墾田地均有建樹。

  而在梁軍攻陷滎陽之後,周申也是首先預見梁軍從滎陽城東側,先修復禹河大堤決口,會引導一部分禹水洪水湧入渦水。

  也是因為周申的提前預見,使得禹河大水侵入渦水時,渦水兩岸的軍民少受許多損失。

  周申逾得徐明珍、徐嗣昭父子的信任,此時出任執掌宋州財賦歲入及轉輸之事的戶曹參軍知事,可以說得上是宋州及壽州軍的重臣。

  要不是當年追隨徐明珍的宿將老吏頗多,周申以他這幾年表現出來的風頭,說不定已經出任長史或中門使、左丞這樣的要職了。

  「梁主使趙無忌率許州一萬步騎前往滁州,與林海崢換防,可見梁國對楚軍還是有所忌憚的,但其地四面臨敵,苦於抽調不出更多的兵力,去填補南線的空缺。要是楚軍敢當機立斷,應該還是能有大作為的……」

  稱病提前從汴梁返回宋州的趙明廷,此時坐在周府廳堂之上,略帶病容的與周申討議江淮形勢。

  不要看周申這幾年在壽州軍的地位大幅提升,但地位及聲望還是不及趙明廷這樣的宿臣老將。他看到趙明廷病歸宋州沒有幾天,就親自跑到他府上聯絡感情,他都有些誠惶誠恐,應和道:「楚軍能不能當機立斷,誰又理得清楚?不過,近日市井間卻有人傳梁主與楚長信太后當年的關係不清不楚,消息是從金陵傳過來的,還牽涉到男女私情,卻不知趙將軍當年主持職方司時,可有看出什麼端倪來?」

  以前周申跟世子徐嗣昭走得近,趙明廷跟他接觸不多,也沒有太多的瞭解,但心想覆巢之下沒有完卵,心想周申真要是聰明人,就應該知道他們的後路在哪裡。

  然而一晚上周申都沒有接他的話茬,趙明廷不知道周申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但他拿捏不住周申的態度,趙明廷也不敢將話說得太透,只能苦笑著說道:「長信太后初入楚境,甚少人知道她女扮男裝,待她正式入楚成婚,金陵已亂,也無暇去關注她與韓謙的私情——不過,既然金陵都傳得有鼻子有眼,應該不假。」

  「聽說楚太后當年乃蜀主第一美人,梁主真要跟她有一腿,還真是豔福不淺啊。」周申說道。

  趙明廷見周申自始至終都不入巷,也無心跟他糾纏,便借夜色已深告辭,臨走,還朝周申身邊那個佝僂的身影拱手行了一禮才離開。

  佝僂的身影行走不便,還是堅持陪同周申送趙明廷到府門口。

  「算起來楚太后今年才三十三歲,寡居六七年,真可以說是久曠之身……」看著趙明廷乘車離開,周申還覺得剛才那個話題十分有嚼頭,又忍不住歪眉斜眼的跟身邊的人叨叨起來。

  「梁主與楚太后當年有沒有私情,我不知曉,但這時候諸多消息傳得紛紛揚揚,就連宋州都有傳聞,那則是背後有人有心為之。」佝僂的身影笑著說道。

  「怎麼有心了?」周申疑惑的問道。

  「趙明廷剛才不是有說楚帝雖然年少,卻頗有其父延佑帝當年的英姿,大哥你說十四五歲的少年,聽到身邊皆是自己母親與人有染的傳聞,心裡還是什麼感受?」佝僂的身影問道。

  「趙明廷剛才說『楚軍倘若敢當機立斷,應有大作為』,原來玄機在這裡啊,我都沒有聽出來。」周申愣怔片晌,恍然說道。

  「大哥便當什麼都沒有聽出來,也不要到世子耳邊吹什麼風。大廈將傾,大哥做什麼都是錯,而大哥乃宋州能吏,不管誰將來在宋州得勢,都會有用得著大哥的地方。因此大哥現在什麼都不做,才有可能保家宅平安無事……」佝僂的身影說道。

  「我算什麼能吏,我聽你的。」周申說道。

  這些年他是幾件事做得很漂亮,別人都以為他有能吏之才,但他自己心裡清楚,要沒有摔斷背脊、留下殘疾後不能出仕的弟弟在背後幫著出謀劃策,他也就泯然眾人而已。

  當世任官即便沒有相貌上的嚴格要求,但很顯然殘疾是很難得舉薦的,周昆在壽州軍裡求不得一官半職,這些年都留在他大哥周申身邊,也是在周申的扶持下,娶了一個平民女子為妻。

  在別人眼裡,他就是寄居在他大哥周申羽翼之下的一個可憐蟲。

  周昆蹣跚的走回到東面他住的院子,看到相貌娟秀的妻子正在燈下教年僅六歲的幼子識字,問道:「周叔呢?」

  周妻抬頭看了丈夫一眼,說道:「也不知道周和去哪裡喝得醉醺醺回來,這會兒怕是在後院的柴房裡睡下了!」

  在周妻的眼裡,所謂的「周叔」只是丈夫當年在逃難途中收留的老僕而已,心裡很不清楚老僕最近動不動就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也不知道丈夫私底下給他多少買酒錢。

  周昆往後院的柴房走過去,推開柴房門,看到周和躲在柴房的草墊子上,看豆大的燈火被灌進來的寒風吹得明滅不休,忙將柴門掩上,說道:「趙明廷剛才找我大兄,話裡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極可能待楚軍對淮西先動手,然後他與徐晉發動兵變,奪下壽州軍的兵權……」

  「我剛見到張士民,說各處傳回的消息很及時,君上調趙督帥率精銳兵力去滁州,並非一般意義上的防範楚軍,而是做好楊致堂、楊元演突然發難的準備——君上同時要求各地密諜不要有冒險的行動,首先是掩藏好各自的身份,有餘力可以適當用些不張揚的小手段動搖各方面的信心。」周和剛才還一副醉醺醺的樣子,灰白鬍鬚亂蓬蓬一團,樣貌比流浪漢好不了多少,但在周昆掩門的一刻,頓時精神抖擻起來。

  任誰都想不到秘司在宋州的情報核心,就是他與周昆二人。

  周昆身有殘疾,平時除了跟周申交好的官員交往外,外出多有不便,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關注,與洛陽來人以及宋州下線密謀的聯絡則是由周和負責。

  「張知事可有說洛陽什麼時候會收復宋州?」周昆頗為迫切的問道。

  在宋州潛伏多年,要瞞著身邊的親人,周昆內心也多煎熬,盼望著大梁兵馬踏入宋州,他也好從此能以大梁將吏的身份面對家人及世人。

  「要能成功重創楊致堂、楊元演他們的這次妄動,那距離大梁兵馬收復河淮,真就是不遠了。」周和看著茅草覆蓋的屋頂,說道。

  「可不可以在適當的時間,提醒徐嗣昭反制徐晉、趙明廷的兵變?」周昆問道。

  徐嗣昭能力、聲望都不及徐晉,更不要說徐晉身邊還有趙明廷相助,然而徐明珍雖然臥病在床,卻虎威猶在。

  至少在徐明珍死之前,徐晉、趙明廷沒有被逼迫到走投無路的境地,還不敢直接發動兵變,明面上還是對暫領宋州事務的徐嗣昭俯首聽命。

  時機恰當,他們還是有機會攪亂宋州的局勢,但洛陽同不同意他們的計畫以及河南行省及河南行營軍如何抓住他們搞出來的時機重創壽州軍,收復宋州等地,這裡面就太多的細節需要冷靜下來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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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二章 非議

  對晉南地區的戰事,保持原有的節奏進行著,第一、第二中央行營軍負責圍困晉城守軍,太岳行營軍負責掃蕩澤州北部以及潞州南部的城寨,封鎖潞州敵軍南援晉城的通道。

  除了軍事行動外,同時還在澤州建立起除晉城之外的統治秩序,做到兵鋒掃到哪裡,根基就扎到哪裡,絕不給蒙軍絲毫反撲的機會。

  當然,晉南戰區第一階段的目標是奪取澤州州治晉城,卻也不是那麼容易能實現的。

  除了入冬之後,冰雪嚴寒天氣對雙方將卒皆是嚴峻考驗外,一方面是蒙軍正從不斷從燕雲、河朔以及更遙遠的遼東(渤海)等抽調兵馬,填入潞州,窺機從潞州南援晉城;另一方面,除了近四萬守軍外,晉城之中近二十萬婦孺,有半數皆是南遷的蒙兀族人。

  特別是後者,成為此時攻陷晉城,結束晉南第一階段戰事最大的障礙。

  蒙兀南院近年來往南線遷徙逾五十萬族人,晉南澤潞兩州因突出的戰略地理位置,成為蒙軍在中原腹地經營的重心,總計安置了近四成族眾。

  籌備晉南戰事之初,韓謙與李知誥等人都以為烏素大石出於保存其族元氣的考慮,會提前將這些蒙兀族人撤走。

  這將能極大削弱進攻晉城等城池的難度。

  然而烏素大石並沒有照韓謙他們所預想的那般行事。

  烏素大石非但沒有將晉南的二十萬蒙兀族眾提前疏散撤走,反而都集中到晉城、潞州城兩座雄鎮之中,擺出孤注一擲、魚死網破的架勢來。

  韓謙猜測烏素大石之所以做這樣的決定,必然看到楚廷少壯派日益崛起的勢力,同時也是給楊致堂、楊元演這些人冒險行事,提供更有力的心理支撐。

  不管韓謙以往對敵軍將卒表現得有多仁慈、有多手下留情,對於被圍困於晉城之中的蒙兀族人而言,晉城失陷,他們最好的境遇也是妻離子散,男丁都逃難編入苦役營、婦孺都將難逃被拆散安置、可能今生都要接受地方鄉司監視的命運。

  軹關陘大捷之後,對在平陽府、絳州府等地俘獲的兩萬多蒙兀族人,韓謙就是這麼安排的。

  他不願搞大屠殺,但考慮蒙兀族人嚴重且尖銳的對立,也只能這麼安排。

  他再心慈手軟,也不可能縱其北歸。

  然而這一切,都決定了晉城之中被圍困的守軍以及民眾,這時的抵抗意志要比大梁兵馬以往所攻陷的任何一座敵軍城池都要強烈、堅決得多,甚至全城老弱婦孺都將奮不顧身的參與到城池防禦中去。

  這種情形下,想強攻、速攻晉城,傷亡是難以估算的,最穩妥的辦法就用重重疊疊的壕溝營寨,將晉城死死圍困住,等到城中糧草斷絕的那一天,城池也就不攻而陷了。

  不過,烏素大石之前做了充分的準備,提前將大量的糧草收刮進晉城。

  還有一個較為穩妥的辦法,就是在晉城南面的山嶺之中擇地修造堰壩,蓄水沖擊晉城。

  晉城作為澤州的州治,城池堅固,同時地勢比周邊要高。

  這決定了除了要在上游造壩蓄積足夠的水量外,還要在晉城外圍修造環堤,以確保大水沖下來後,能將晉城整個的浸泡在裡面。

  這將是一項曠日持久的大工程。

  而一旦實施水攻,也注定城中的平民將傷亡慘烈,但不管怎麼說,總比拿忠於大梁、為大梁立下赫赫戰功的將卒性命去填,要好得多。

  當然,要成功實施水攻,除了要將晉城軍民死死圍於城中外,還要確保其潞州守軍無法南援。

  同時還要保證南線的形勢,不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要不然的話,大梁兵馬也只能含恨南撤。

  當然,烏素大石也是在賭,他賭晉城城陷之前,楚軍會出兵進攻淮西,那樣的話,韓謙就將不得不從北線抽調大量的精銳戰力南下,保住淮西這一根基之地。

  …………

  …………

  「……市井之間,私議太后與梁主韓謙之事,陛下令嚴令禁之,要不然大楚體統何在?」

  長信宮的議事大殿裡,聽著戶部尚書黃惠祥「憤慨」的諫言,清陽美臉氣得鐵青。

  雷成曾提醒過她,市井之間有人議論她與韓謙的舊誼,她起初也沒有特別在意,以為宮禁與市井隔著兩層高牆,只要宮裡沒有人亂嚼舌根,便無關緊要。

  要不是張平今日親自抓住,她還想不到有些人真是能見縫插針、無孔不入。

  張平原本想著將那名在幼帝面前亂嚼舌根的宮侍拖出去杖斃掉,就能將這事掩飾過去,至少不會在宮裡搞得沸沸揚

  揚,不至於在幼帝心裡留下太深的陰影;他卻不料將那名宮侍拖到崇禧宮東側的班院行刑時,明成太后恰到好處的「撞」了過去,勒令內侍府將這名宮侍明正典刑。

  以大楚律,私議宮闈處以「大不敬」之罪,這名宮侍也是難逃一死,但問題在於明成太后「無意」將事情捅開,便有黃惠祥此時疾聲奏請幼帝下旨嚴禁市井街巷非議宮闈私隱。

  明成太后、黃惠祥等人的用心良苦,張平以及沉默坐在御案之前的沈漾、楊恩他們心裡自然清楚。

  而從幼帝氣得手腳都發抖擻的樣子,也能知道他們用此計的效果是何等之好。

  然而他們又能說什麼?

  難道他們這時候說散播消息者乃是有人居心叵測,年僅十四歲的幼帝就聽能進去,就能平息胸臆間的怒火?

  幼帝就像一頭被撩撥到狂怒的幼狼,剛才怒氣沖沖的衝進長信宮,將韓謙賀壽進獻的計時鐘砸了稀巴爛,長信太后都沒能制止。

  「非議宮諱者,皆以『大不敬』之罪收押懲處!」坐在御案之後,身量還顯得單薄的少年,咬著嘴唇一字一頓的說道,按住扶手的手青筋暴露,恨不得將金陵城那些亂嚼舌頭的賤民都抓起為五馬分屍。

  「微臣遵旨!」京兆尹周啟年站起來,承旨說道。

  幼帝還未親政,京兆尹周啟年直接站出來承旨,是不合律制的。

  沈漾、楊恩、張平眉頭深鎖,意識到眼前這一幕非同小可,但他們卻無法站出來阻止。難不成叫京兆尹周啟年退回去,由長信太后親口下一道一模一樣的口諭,再叫周啟年站出來承旨?

  清陽臉色氣得鐵青,杜崇韜、周炳武、張潮三人適時的保持沉默;而暫時還沒有接替周炳武出任知樞密院事、卻已有資格參與小朝會廷議的顧芝龍更是若有所思……

  …………

  …………

  清陽氣得一佛升天、二佛滅世,好不容易挨到諸臣告退,彬兒也怒氣沖沖的趕回崇文殿而去,著宮女、侍宦退下去,偌大的長信宮議政大殿空蕩蕩的就剩數十根搖曳的燭火。

  看到雷成還站在那裡,清陽怒氣沖沖的問道:「真是氣死哀家了,黃娥那賤婢,到底想幹什麼?」

  「不是明成太后想幹什麼,實是信王、壽王以及潭國公黃化接下來想對淮西出兵了。」雷成走到近處,壓低聲音說道。

  「怎麼可能?」清陽難以置信的盯著雷成,這一刻甚至懷疑雷成拿話誆她,厲色說道,「沒有哀家與沈相、楊侯爺的授意,周炳武有膽子會聽他們的擺佈?」

  在清陽看來,即便黃化與楊元演、楊致堂徹底勾結到一起,他們也有明成太后這個幌子,但還需要從周炳武那裡拿到禁軍兵符,才有可能調動大楚禁軍兵馬。

  周炳武或許存有私心,但身為大楚宿將,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沒有政事堂議論的國詔,私授兵符等同謀逆?

  到時候他就不怕滿門老小被侍衛親軍將卒押上法場,砍一個人頭滾滾落地?

  而侍衛親軍目前看似以杜崇韜、張瀚、郭亮等人為首,但當年沈漾、楊恩等人主導侍衛親軍大都督府的改編時,一是大規模增設監軍文吏,制衡杜崇韜、張瀚、郭亮等將帥,一是將統兵權拆散、下沉到都虞候一級,確保拱衛京畿的侍衛親軍的穩定與忠誠。

  侍衛親軍不造反、不嘩變,中樞就還掌握在他們手裡,楊元演、楊致堂、黃化他們能幹什麼?

  「周炳武、杜崇韜、張潮等人,此時是不會聽他們的擺佈,但倘若信王、壽王擅自出兵攻入淮西,將生米煮成熟飯之後,再爭取陛下的支持,周炳武、杜崇韜、張潮以及顧芝龍他們又將做何選擇?」雷成問道,「若不是所謀甚深,他們這幾年好不容易往陛下身邊塞進一個眼線,何苦此時這麼輕易就拿出來犧牲掉了?他們此時煞費苦心的激起陛下對君上的恨,煞費苦心的破壞陛下對太后的信心,總歸是有大圖謀的!」

  「韓謙已然料到這點,那這麼說在滁州已經給他們挖好陷阱了?」青陽盯著雷成問道。

  「君上這次好不容易才將蒙兀人二十多萬軍民圍困於晉城,好不容易將蒙兀人十數萬軍民拖在潞州,也不好容易說服蜀主堅定與大梁和睦友好的念頭不動搖,此際要是調北線精銳南下,君上在北線諸多部署都將前功盡棄。晉南或許可以延後奪取,但令蒙兀人獲得喘息之機,天下形勢變得複雜詭異才是大害,」雷成說道,「即便料到信王、壽王有可能行險,但君上暫時還是不想直接從北線撤兵。目前滁州也僅有兩萬兵馬,後續要不要增兵,或者說大梁的戰略方向要不要徹底轉北為南,君上還要

  根據初戰的結果進行調整。太后也需要早作準備?」

  「哀家要做什麼準備?」清陽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錦榻上,突然洞悉楊致堂、楊元演等人的陰謀,倉促間哪裡能想得出萬全對策?

  難道將楊致堂召入宮裡喝斥,責令他放棄與楊元演合謀出兵偷襲淮西的冒險計畫?

  「倘若信王、壽王從揚州、壽州擅自出兵進入滁州,初期還算順利,以陛下的年少氣盛,梁楚全面開戰將勢不可免。太后、沈相到時候也許不需要額外準備什麼,順應帝心民意就是。不過,倘若信王、壽王出兵滁州受挫於趙無忌之手,那他們事後又想逃過太后與沈漾的問責,難保不會鋌而走險。太后要防備是這個!」雷成說道。

  「韓謙既然已經猜到楊致堂、楊元演他們的心意,僅用趙無忌兩萬兵馬守滁州,也是有意示之以弱吧?」清陽說道,「要是哀家猜測不錯的話,即便趙無忌在滁州僅有兩萬兵馬可用,也能殺得信王鎩羽而歸吧?」

  雷成說道:「君上到底是怎麼想的,老奴也不敢妄自揣測,但君上要老奴轉告太后的,也就是這些了。接下來,馮翊他們會撤回東湖,蔡宸也將告病在宅子裡休養。老奴一把老骨頭也沒有什麼大用了,就在長信宮裡,太后什麼時候相召都成……」

  稍有眼力勁的,即便不清楚壽王府、信王府更深層次的圖謀,也都能知道幼帝與太后母子即便沒有反目成仇,也相差無幾了;而楊致堂一旦回到中樞,必然攛掇陛下親政。

  韓謙也不能肯定趙無忌在滁州初戰就能重創楊元演、楊致堂他們的野心,防患於未然,還是照最壞的打算進行安排,著蔡宸此時選擇告病,與長信宮進行切割。這也是要蔡宸向楊致堂、楊元演他們表露見風使舵、明哲保身的姿態,這樣才能確保楚廷的形勢不管如何變化,他都不會被排斥出核心。

  清陽失魂落魄的坐在御案後,怔然想了半晌,才恍然發現局勢發展到這一步,她已沒有能力去改變什麼了,但她轉念淒然的想,即便強如開創大楚基業的高祖皇帝,晚年也逃不脫暴死身亡、子散妻亡的慘淡結局,她一個弱女子,又能掙扎什麼?

  …………

  …………

  「黃惠祥、黃化今日借宮闈謠傳之事發揮,我看就是有意挑起陛下對太后不滿、對梁主仇恨,所謀甚大啊!」

  薛若谷辭去揚州刺史一職之後,作為幕賓留在沈漾身邊任事,已經沒有資格出沒宮禁、參加朝議,他是在尚書省的衙舍裡聽到沈漾、楊恩提及今日宮裡所發生的諸多事,當然能料到策劃整件事的幕後之人所謀甚大。

  「馮翊前些天到我府上造訪,曾提及倘若信王、壽王貿然對淮西用兵,梁軍必會給予凌厲還擊,一切後果要大楚承擔,」楊恩輕嘆一口氣說道,「看來洛陽那邊早已經注意到金陵這邊的風向變了,而我竟然還期待壽王能多些耐心……」

  「既然洛陽已經預料到信王、壽王會有異動,那他們在滁州僅部署兩萬兵馬,極可能是一個陷阱?」薛若谷驚道,「沈相當勸壽王不得輕舉妄動啊!」

  「什麼陷阱不陷阱啊,」楊恩輕嘆著搖頭道,「韓謙就是算準楊致堂與楊元演前期最多僅有四萬兵馬可用於行險,所以就在滁州擺下兩萬精銳,與楊致堂、楊元演他們堂堂正正的打第一戰。即便這算是陷阱,楊致堂、楊元演還能不踩過去?」

  「縛雞還需用全力,何況梁軍皆是百戰精銳,楚州軍說是精兵,兵力尚且倍之,卻是已經好些年沒打過硬仗了啊?」薛若谷期待的看向沈漾,說道,「既然與梁軍的開戰已經不可避免,我們當放棄派系之爭。」

  沈漾搖了搖頭,說道:「就像楊侯所說,就算是陷阱,也得是壽王、信王他們先去趟。唯有壽王、信王先趟過,杜崇韜、周炳武、張潮、張蟓以及鄭家他們才有可能跟上。此時已經不是我們幾個人放棄成見,就能改變什麼的,唯今之計也只能靜觀其變了。楊致堂他們唯一能爭取的,或許僅有急於在中樞立足的顧芝龍了吧……」

  薛若谷想想也是,鄭氏不用說了,張潮、張瀚乃至周炳武都主張維持現狀的,而即便中樞多番爭議,最後達成共識,決議與梁軍全面開戰的決議,中間不知道要經過多番曲折。

  而到那時候,梁軍在南線也早就準備齊當了吧?

  也許壽王、信王撇開中樞,擅自用兵,是解決爭議、直接進入全面戰事的最佳良策。

  只是梁軍在滁州有兩萬精銳,前期以楚州、揚州的四萬駐軍發動攻勢,能取得值得期待的戰果嗎?楊致堂能說服顧芝龍參與他們的密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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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三章 戰起

  楊致堂當然知道獅子搏兔當需全力的道理,何況梁軍也絕非什麼弱小的兔子。

  然而沒有國詔,諸州州兵是不會接受調動的,更不要說對屯營軍府進行全面的動員了。

  而長江兩岸的常備兵馬之中,侍衛親軍的責職是拱衛京畿,特別在梁軍的南線兵鋒直指金陵城的情況下,輕易不可能離開金陵渡江作戰。

  除此之外,隸屬于禁軍體系,除了右龍雀軍隨鄭暉駐守嶺南外,此時有左右武驤軍、左右龍武軍、左右武衛軍、左右神武軍總計十二萬兵馬部署於在長江沿岸。

  楊致堂他們繞開樞密院,能直接調動的兵馬,有編為左右神武軍、受信王元演直轄的三萬楚州兵馬,有趙臻統領駐守荊北隨陽的右武驤軍,以及一直以來都是壽王府嫡系的右龍武軍。

  長駐浙南永嘉的左龍武軍隨著閩東戰事結束,已陸續調到江東駐防。

  雖然顧芝龍調入京中,不再擔任左龍武軍都指揮使,但左龍武軍目前都指揮使空置,諸都虞候都是顧芝龍的嫡系。

  左武驤軍明面上看黃慮是都指揮使,張蟓之子張封乃是副都指揮使,但沒有樞密院的函令,黃慮要想繞開張封等將,將左武驤軍拉上對梁作戰的戰場,無疑是痴人做夢。

  右武衛軍還是受張蟓節制,目前駐守襄陽,防禦梁金及鄧均等地的梁軍;而新編駐於岳州、郎州、防禦敘州之梁軍的左武衛軍,乃是周武炳之子周南任都指揮使。

  張蟓、張封、周炳武、周南父子說是見風使舵也罷,說是性格軟弱也罷,他們向來不參與朝爭,總是在形勢明朗之後,才能對掌握朝廷大義的勝出者表示效忠。

  沒有誰指望他們會冒險參與什麼密謀,因此周炳武才眾望所歸,在楊致堂之後執掌樞密院軍機之事,而張蟓才能這麼多年都屹立不倒。

  而此時張蟓遠在襄陽坐鎮,與北岸的梁軍相處也頗為和睦;而周炳武年事已高,多次求去,一心想將樞密院的位子交出來,更不可能在這時候去折騰什麼事情。

  楊致堂希望初期就能傾盡全力攻入防禦空虛的淮西,至少能打開一個漂亮的局面來,除了暗中遣使聯絡司馬氏之外,工作的重心還是主要放在初歸中樞還立足未穩的顧芝龍身上。

  「朝廷之上還是有頗多聲音,希望周樞府之後,用張蟓執掌朝廷軍機,想著顧侯出任兵部,壽王爺與信王爺卻以為張蟓年邁不說,還與李家有撇不清的牽涉,更著意顧侯執掌朝廷軍機要務!」張憲再一次登門顧府,直接將條件跟顧芝龍挑明講,希望他下定決心,參與這一次的用兵密謀。

  知樞密院事與兵部尚書,看似都是從二品的職事,但從前朝晚期以來,軍機之事悉由樞密院決之,即便沈漾、楊恩近年來主導對樞密院的制衡,將屯營軍府的管轄權歸入兵部,但也不能改變兵部從屬於樞密院的事實。

  顧芝龍面色沉凝,他意識到壽王府、信王府行事在即,卻也不可能當場給張憲什麼答覆。

  「壽王爺三天後會在王府擺宴,宴請私密之交,希望顧侯到時候能列席。」張憲致了一禮,告辭離開。

  張憲雖然僅是壽王府的賓客,顧芝龍還是起身相送,之後再領著嫡系親信回明堂商議事情。

  「顧侯,張憲的話不錯,梁軍主力陷在晉南,此時乃是我大楚收回淮西的最佳良機,也是顧侯為大楚建立更大功業的良機,而這機會稍縱即逝,拖延不得。」洗射鵬與其兄洗射聲決定投附顧芝龍門下,他們渴望在這一次的淮西戰事中,再一次向大楚朝臣證明自己。

  洗射鵬、洗射聲兄弟二人旗幟分明的,甚至可以說有些迫不及待的表明立場,富耿文則注意到鬚髮皆白的洗英面有遲疑之色。

  洗英有十子,曾霸辰州,此時膝前就剩洗射鵬、洗射聲兄弟二人。

  除開染病身故的二子外,洗英其他六子都是戰死在沙場之上,而戰死沙場的六子,其中有四人是與上萬辰州番勇一起,直接死於武陵軍當年的兵鋒之下。

  要說洗英對君上的仇怨,當然是極深的,但也恰恰是如此,富耿文暗感洗英對君上的忌憚、畏懼也是極深的,要不然數年前也不會乾脆利落的放棄辰州,舉族內遷了。

  「富大人,你以為呢?」顧芝龍注意到富耿文沉吟半晌,似在思慮什麼事情,張口問道。

  「顧侯是否執意想入樞府?」富耿文問道。

  「能入樞府自然是好的。」顧芝龍在嫡系親信面前,也不需要掩飾什麼。要是在嫡系親信面前,態度還曖昧不明,還怎麼指望他們出謀獻策?

  「顧侯欲入樞府,當應按兵不動,樞府才是顧侯手囊中之物;否則的話,顧侯怕與樞府無緣。」富耿文淡定的說道。

  「怎麼不出力才能得樞府之位,出力反倒得不到了?」顧芝龍的幼子顧雄暢年逾三旬,這些年一直居於金陵,沒有什麼作用,性情也頗為急躁,聽富耿文如此,他第一個迫不及待的出聲質問。

  要說顧府之中也分主戰派的話,顧雄暢可以說是主戰派的中堅力量。

  「怎麼有此一說?」顧芝龍也是頗為奇怪的問道。

  「射鵬將軍也說了,梁軍主力陷在北線無法脫身,其在滁州僅有兩萬守軍,壽王爺與信王爺聯手,外加司馬氏蠢蠢欲動,出兵樊良湖西岸,初期還是能斬獲一定戰功的,但能否真正奪回淮西,將梁軍驅逐到淮河北岸去,接下來的戰事才至關重要,」

  富耿文自然不會提壽王府、信王府出兵有受挫的可能,這話不僅容易暴露他的意圖,引起顧芝龍的懷疑,反倒有可能促使顧芝龍冒險一搏,當下就針對顧芝龍最渴望的樞府權柄,分析道,

  「而顧侯也說了今日長信宮所發生的事情,可以預料,壽王爺、信王爺一旦用兵,並在滁州境內奪得立足之地,甚至有可能收復棠邑城,解決京畿北面最直接的威脅,在陛下以及黃家的全力支持下,大楚必然會選擇對梁國全面開戰。到這時候,長信太后、沈相、楊侯爺他們也只能順應聖心民意。耿文這就要問顧侯了,倘若長信太后、沈相、楊侯爺到時候都選擇順應聖心民意,支持對梁國全面開戰了,壽王侯到時候重回中樞是一定的,但壽王侯就真能將沈相、楊侯爺從中樞驅趕出去嗎?到時候長信太后的話,在朝中真就變得毫無份量了嗎?」

  「……」顧芝龍拍了拍腦袋,明白富耿文所說的意思了。

  「怎麼說,長信太后、沈漾、楊恩到時候被迫支持對梁國全面開戰,與我父親能不能入主樞府,有什麼關係?」顧雄暢還是不明白,追問道。

  「……」

  富耿文也不能數落顧雄暢太蠢,只能繼續解釋道,

  「照張憲的說辭,顧侯參與他們的出兵密謀,一定要長信太后與陛下反目成仇,沈漾、楊恩等人被驅逐出中樞,顧侯才有可能入主樞府。但是,長信太后與陛下畢竟母子,即便在壽王府、信王府出兵之後,陛下親理政務,也不可能真正與長信太后反目成仇。陛下年少氣盛不假,也急欲親理政務,急於推動對梁國用兵,但陛下怎麼都不可能完全忽視對福王、對明成太后的警惕。顧侯此時就參與密謀出兵,一定會被長信太后、被陛下認為與黃家有什麼牽連,到時候長信太后、陛下寧可將張蟓請入金陵出掌樞府,也決然不可能用顧侯的。顧侯此時按兵不動,長信太后、陛下到時候要阻止與黃氏有牽涉的人執掌樞府,張蟓又多多少少遠水難救近火,顧侯不就理所當然成為頂替周炳武入主樞府的唯一人選了?再不濟,太后與陛下就算用更值得信任的杜崇韜執掌樞府,顧侯頂替杜崇韜出領侍衛親軍司大都督,大概也不能算是一個差的選擇吧?」

  「……」洗英思慮半片,也不得不承認富耿文說得極有道理,這時候也站出來表態道,「富大人的話,很有道理,據我對沈相、楊侯爺等人的瞭解,到了不得不對梁國用兵的時候,他們是會支持對梁國出兵的。而陛下與沈相、楊侯爺意見逆背時,或會為壽王爺誘導,但陛下與沈相、楊侯爺意見一致,應該沒有能離間得了他們。」

  顧芝龍點點頭,說道:「壽王府三天後的私宴,我就要抱恙難以參加了,到時候洗侯、耿文,你們就代我列席一下……」

  …………

  …………

  十月晉地已經大雪紛飛,江淮雖然還沒有溪河冰凍的時候,但也是遍野白霜、寒風勁灌,吹得一江之水清碧通徹。

  淮南省九月下旬就向各行社船幫發佈戰爭警告,陸續將楚國各邊貿互市點的人手撤回來。

  馮翊、韓建吉多次抗議揚楚駐軍調動頻繁多,斥候多次違背梁楚和議,進入雙方約定的緩衝區進行偵察,違背梁楚和議驅役民夫進入緩衝地域修造路橋,軍事意圖明顯。

  楚樞密院雖然多次訓斥揚楚駐軍,要求信王楊元演及諸將約束將卒,不得沖違梁楚和議,揚州、楚州駐軍置之不理不說,幾乎每天都有朝臣以及州縣官吏上書奏請收復淮西、奏請少帝親政、署理國務。

  國子監的太學生們也整日鼓噪喧鬧起來,痛斥當年推動和議的鄭榆、鄭暢、沈漾、楊恩、周炳武等人乃是吃裡扒外的梁奸楚賊。

  雖然少帝下旨、京兆府巡捕也是暗探四出,嚴禁市井街巷非議宮闈之事,但香豔之事越是嚴禁,越是叫好事者興致高漲,只是私傳諸多亂七八糟的消息變得更加隱秘,卻也更加不堪。

  市井街巷間,還有人將長信太后女扮男裝與梁主私游楚境以及梁主將長信太后劫往敘州之事畫成冊子,甚至還傳先帝當年撞見梁主與長信太后偷情才最終與梁主反目成仇,而先帝當年的死也是不清不楚……

  身為京兆尹的周啟年,也是隔三岔五抓一兩人,治以「大不敬」,並以復旨的名義,繞開尚書省,直接將審案卷宗呈接到御案之前。

  少帝的性情越發暴躁,看身邊的侍宦、宮女稍不順眼,就便拖下去一頓大杖伺候,半個月內就有五名侍宦、宮女被杖斃,以致張平站到少帝面前都禁不住膽顫心驚。

  權柄如割人刀鋒,被有心人遞到年少氣盛、性情暴躁的少帝手裡,一旦展示威力出來之後,必然從他身邊人傷起。

  沈漾、楊恩這時候也深感到當年主張兩宮並尊的害處了,明成太后處處作梗,以致他們無法將這把「利刃」暫時從少帝手裡取下來。

  素來為長信太后視為嫡系、得任鴻臚寺卿專司與梁使接洽之事的蔡宸,因為一件小事被少帝訓斥了一頓,便索性告病在宅中休養;長信太后也沒有出面挽回。

  這也被朝野視作關鍵性的信號,以為長信太后很快就會陷入眾叛親離的境地,亦有意交權,不再過問國政。

  而在明成太后的主持下,少帝開始直接繞過沈漾、楊恩等人,接見少壯派官員,甚至十月初還召壽王楊致堂進宮覲見。

  看形勢越來越不受控制,十月初旬馮翊、韓建吉最初率領梁國館的人員撤出金陵,渡江返回棠邑,觀望形勢的發展。

  渡過江後,韓建吉直接趕往洛陽述職,並當面向諸府司及韓謙稟告江淮形勢;馮翊與文瑞臨在棠邑見過高紹、楊欽等人後,在棠邑停留了一天,又趕往石樑縣,去見在石樑縣督戰的趙無忌。

  石樑縣位於洪澤浦南、樊良湖西,與楚州南部的東陽縣隔樊川河而望。

  洪澤浦及樊良湖水域寬闊,楚軍水師不佔優勢,楊元演率領楚州軍最便捷的出兵通道,就是從東陽縣境內跨過樊川河,進入石樑縣。

  石樑縣以西,與滁州府治永陽相交,乃是五尖山脈北段山區。

  目前大梁最大規模的煤鐵生產基地,就位於五尖山北山之中,差不多佔到當前大梁境內近四成的煤鐵產量。

  楊元演率楚州軍越樊川河東進,趙無忌要確保西側的煤鐵生產基地無憂,不要萬不得已之時,就不可能將兵馬收縮到城池、軍寨之中固守,而放縱楚軍大肆往西穿插滲透。

  梁楚兩軍第一戰,將發生於石樑城與樊川河之間三四十里縱深區域,這是雙方在戰前就都能預料到的事情。

  雖說大梁在淮南東線合計有兩萬餘眾兵馬,但淮南行省的東部區域,除了滁州府五縣外,還有南面隸屬東湖府的棠邑、武壽、亭山三縣,需要防守的地域廣闊。特別是與金陵城隔江對岸的棠邑城,不僅要防禦侍衛親軍的水師有可能會突然發動進攻,還要防備揚州楚軍將沿長江北岸西進,必然需要部署一定的兵力以備不患。

  加上永陽、浦陽、武壽、亭山等地都要留少量的駐兵,最終趙無忌將能用的精兵集中起來,也僅有曹霸、李磧、盧澤三部一萬兩千餘步騎集中在石樑縣境內,迎擊隨時會越過樊川河進犯的楚州軍。

  雖說曹霸、李磧、盧澤所部乃是大梁最為精銳的戰力,但考慮到楊元演在楚州境內可以徵調大量的軍戶余丁守衛城寨,而他親自率楚州軍傾巢出動,意味著將有三萬裝備精良、操練有素的精銳往石樑縣境內殺來,兵力將是守軍的兩倍半還多。

  馮翊、文瑞臨還是擔心石樑縣的勝負難料。

  當然,除了就兵馬規模處於絕對劣勢之外,守軍也並非沒有其他的優勢。

  馮翊、文瑞臨對具體的軍事防禦指揮也無權干涉太多,也就沒有耐心參與具體的作戰方案制定中去,在蕭瑟寒風中登上石樑縣城樓之上。

  石樑縣除了西面、西北五尖山邊緣及餘脈區域山嶺起伏外,境內大多數地域都是平原,站在城樓之上往東望去,更是一馬平川。

  雖說石樑縣以東乃是一馬平川,幾乎沒有地形上的起伏,但不意味著楚軍能夠像狂風驟雨一般,毫無阻攔的往西面撲殺過來。

  站在城樓之上,天氣晴碧,似被寒風吹得發白,不借助銅望鏡也能將三四十里方圓的地勢盡收眼底。

  交錯的溪河間,到處都茂密的樹林、風吹過荒草起伏不起的草浪,不多見的幾條土埂道往極目遠處延伸,連接著梁楚邊境線的幾座防禦軍堡。

  石樑縣東部地區,夾於洪澤浦與樊良湖之間,千百年來都是水網密集之中。

  殘酷而年深日久的戰事,摧殘著這座建縣有上千年歷史的古城以及附屬的土地。韓謙從淮東手裡接管石樑縣時,編籍民戶甚至都不滿一萬。這種狀況,導致石樑縣大片土地數十年前就荒廢下來,大量的喬木、灌木撒歡似的生長起來。

  溝渠長年失修,特別是近年來禹河奪淮入海,洪澤浦沿岸洪水氾濫,使得石樑縣以東,早已經變成密林與沼澤、溪河交錯的區域。

  雖然這些年淮西人口比最低時翻了三倍還多,但淮西東湖、淮陽以及永陽三個核心工礦區主要利用低山丘陵區的豐富水力資源分佈,使得淮西新遷入的農耕人口,也主要在這些工礦區的外圍安置,而不是直接安置到平原區域。

  這種特殊的工礦農耕格局,使得淮西傳統的農耕區,即便在人口大幅增漲之後,也未必得到充分的發展。

  以石樑縣而言,人口從最低不足一萬,目前已經快速增漲到五萬丁口,但五分之四的人口主要集中棲息靠近五尖山北段山區的縣西。

  縣東區域,乃至棠邑縣東部與揚州交界的區域,作為梁楚的緩衝區,甚至有意的一直荒廢下來。

  石樑與東陽看似僅隔著一條樊川河,但楊元演率楚州軍殺來,在沼澤、溪河及密林間行軍的通道也僅有極為有限的幾條。

  在這有限的幾條通道上,大梁也修築有堅固的軍堡。

  諸部兵馬也主要將集中在這幾處通道上迎擊進犯的楚州軍。

  當然,楚州軍從九月上旬就有大批斥候滲透過來,九月下旬更是徵調大量的民夫先在樊川河東岸砍伐林木,拓寬出兵的通道。

  十月初八,馮翊、文瑞臨隨趙無忌趕往前鋒線,看到一排排或高或矮的柵牆,在密林、沼澤間層層疊疊的樹立著,營寨就修造在土路旁密林開闢出來的空曠場地上。

  雖然雙方此時都還沒有正式宣戰,但雙方的斥候游哨就開幹了。

  簡陋的大營轅門上懸著數十顆砍下的頭顱,早的都已經被風吹乾,還依稀還能辯認臨死時的猙獰神色——這是曹霸一貫的風格。

  「楊元演這些年好不容易攢下八千騎兵,這些騎兵應該不會直接從樊川河方向殺過來,太多的密林、沼澤,騎兵發揮不出戰鬥力,但楊元演不會不將他手下最精銳的戰力,投入對他這輩子來說可能是最後一搏的戰事中來,」

  曹霸看到趙無忌,嚷嚷道,

  「看眼前的情形,他極可能派步卒主力越過樊川河,與我們膠著作戰,將我們纏住,然而他這八千騎兵從揚州境內借道,直接殺到我們後面去!你僅留盧澤兩千騎兵在後面作預備隊,怕是不夠——照我的意思,換預備役旅的兵馬調到前面來,我與李磧兩部後移,在石樑縣南部等著楊元演這孫子入彀!」

  「楊元演未嘗沒有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趙無忌抓住猩紅的大氅,說道。

  葉非影騎著一匹白馬,穿著紅色的袍甲,彷彿一簇火焰在蕭瑟的樹林間躍動。

  曹霸撇撇嘴,看不慣,但也不能說什麼,只能裝作看不見。

  趙無忌眺望著營寨外密林。

  雖然入秋後,很多喬木樹葉凋落,但還是有很多常綠灌木糾纏生長在林間。

  很難想像這片林地,數十年前是肥沃的田野,還能隱約看到不少殘破的村寨屋舍分佈其間。

  入冬後,洪澤浦水位降下來,但江淮雨水充沛,即便秋冬時節,那些被洪水沖刷過的土地,還吸飽著水份,成為隨時能將人馬陷進去的沼澤。

  兩軍在邊境緩衝區,更多是將樹木砍伐下來。

  這樣既能從密林中開闢出足夠的空間,還能將樹木堆填到稀爛的沼澤地裡供人馬通行。

  作戰絕大多數時候都不是簡簡單單、雙方將兵卒拉到空曠場地相互衝殺就行的;戰爭的結果也不可能在幾個衝鋒陷陣之後就能出來。

  在這裡坐鎮的曹霸,有參謀部分的輔助,雖然各方面都處理得很好,但他本性上還是更喜歡簡單明了的戰陣衝殺。

  曹霸希望將楚州軍的騎兵主力引誘到石樑與棠邑之間的縱深處進行伏擊,這樣的想法自然很好——即便楊元演不入彀,形勢也不會變得更壞。

  只是趙無忌要站在更高的層面去考慮問題,他與高紹、楊欽討論過,他們還是需要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予楚州軍重創。

  形勢拖延下來,對大梁其實是相當不利的。

  馮翊、文瑞臨從南岸歸來,表明金陵城內的主戰氣氛越發狂熱,不及時潑冷水,時間拖延越久,不僅司馬氏會派精銳參戰,杜崇韜、周炳武、顧芝龍等人隨時都有可能投向主派戰。

  到那時候,他們要面對的就不僅僅再是楚州軍、揚州軍。

  「我們為什麼要在石樑腹地誘楚州軍入彀?」趙無忌抿起嘴,神色變得更加堅毅,手握住腰間的佩刃,說道,「楚軍已經越過樊川河,他們已經挑起戰事,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發起反攻,直接殺過樊川河,迫使楊元演的那八千騎兵不得不留在楚州南部攔截我們往東橫掃的凌厲兵鋒……」

  「這個辦法好!」只要不窩在簡陋的柵牆後,究竟是選擇從怎麼打,曹霸卻是不管。

  眼前的地形,不利騎兵作戰又有什麼關係,騎兵就不能下馬廝殺了?

  他手下的兒郎,沒有那麼矯情!

  再說楊元演在樊川河以東備戰不是一天兩天了,樊川河以西的石樑縣東部地區,沒有幾條像樣的道路,但只要殺過樊川河,殺入東陽縣境內,道路狀況要好很多,騎兵就有了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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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8:01:4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七十四章 樊川河

  十月七日,楚州軍就有兩千多前哨兵馬先越過樊川河,設立警戒帶,驅使精壯民夫砍伐林木,修造柵牆,並拓寬從密林、沼澤間西進的通道。

  李磧、曹霸兩部兵馬在樊川河西的營寨裡平靜了兩天,到第三天,也就是十月九日的清晨,寒冷的白色霧氣在樹林、沼澤的上方翻滾著,左右宛如仙境,一隊隊梁軍將卒從營寨裡魚貫而出,像一群群沉默而凶殘、等著痛噬敵血的野獸,從簡陋的泥埂路,穿過密林,往樊川河殺去。

  在今日之前,誰都以為兵力上處於絕對劣勢的梁軍會利用樊川河東岸的密林、沼澤進行防守,沒想到梁軍會主動殺出。

  楚州軍在樊川河西岸河灘地上建立的前哨營寨,很快就注意到梁軍的動靜,號角聲呼呼的吹響起來。

  一隊隊將卒穿上鎧甲,手執明亮的刀矛弓盾,或登上柵牆,或出營寨,在柵牆前結陣,在拒馬與鹿角等障礙物之後,再用盾矛構築一道看似堅不可摧的防線。

  前哨營寨就建在河灘地裡,背後緊挨著平靜而寒冷的河水。

  河流與樹林之間的河灘地很狹窄,大片的蘆葦都提前縱火燒盡。

  入冬後,樊川河也收縮得相當淺窄,兩邊留下彎彎曲曲的河灘地,最窄處僅二三十步、最寬處也不到三四百步縱深。

  楚州軍的前哨營寨就建在相對開闊的河灘地上,但差不多前端就緊密著河灘以西的密林。

  沒有想到梁軍會第一時間反撲上來,前哨營寨的單層柵牆相當單薄。

  不過,作為最先挺進樊川河西岸的前哨兵馬,自然是楚州軍精銳中的精銳,他們面對數隊梁軍反撲過來,也沒有什麼驚慌。

  前哨兵馬有步卒有騎兵,步卒在柵牆內外結陣,數隊騎兵則飛快的馳出簡陋的營寨,到兩翼集結。

  可惜樊川河西岸的河灘地還是太狹窄了,有些地方看似空曠,卻到處都是鬆軟、泥濘、無法立足的沼澤。

  之前兩天時間驅使上千民夫往西砍伐樹木,但這麼短的時間內又能在河灘地之前開闢出多少空間來?

  這使得楚州軍前哨兵馬的結陣,一方面非常的擁擠,百餘人乃至三四百人擠在一小塊高地上;另一方面河灘之內能結陣的高地又相對的分散,彼此之間僅有單薄的通道相接,而且還位於河灘地與密林相接的邊緣區域,容易被切斷。

  當然,楚州軍的前鋒將領心裡也沒有太多的擔憂,在他們看來,西岸狹窄且複雜錯亂的地形,對梁軍打反攻的限制更多。

  幾條狹窄的林間便道,他們已經在狹窄的路口用柵牆封鎖住,梁軍是能從地形複雜的密林間分散殺出來,還能有什麼攻擊力?

  楚州軍前鋒將領甚至認定梁軍這次只是雷聲大、雨點小的佯攻,他們將防禦的重心,主要放在幾條林間便道的出口上,認為只要將這幾處口子堵死,梁軍的反攻很快就會偃旗息鼓。

  曹霸、李磧各驅使所部精銳出擊,事實上卻是要各先出發的兩營精銳,以小隊為作戰單位,分散穿過密林後,在敵軍前哨營寨前尋找合適的空曠地帶再進行集結。

  大梁兵馬,最強的地方就是分拆成二三十人規模的小隊,猶有獨立作戰、行動的能力,對叢林作戰的適應性,要比楚州軍將卒想像中強得多。

  密林間的沼澤、淺溪,雖然也是障礙,但總比崎嶇山地間的密林容易通過。

  要不然的話,從前鋒營寨到樊川河西岸的河灘地,七八里的密林、沼澤帶,將成為難以踰越的天嶄。

  午間,數十小隊梁軍才繞開幾處路口的重點封堵 ,從密林間鑽出來,以弓弩接敵。

  楚州軍前哨將領倉促間調整部署、調兵遣將,想著將分散滲透進來的梁軍分割消滅掉。

  對小隊梁軍而言,能聚集則聚集,不能聚集就在密林與河灘地的邊緣區域,與楚州軍游擊作戰,儘可能多的將楚州軍的前哨兵馬牽制住,以便後續援軍源源不斷的往河灘地這邊殺過來,不會輕易拿小股人馬,去跟數倍乃至十數倍於己的敵軍血戰。

  楚州軍的前哨兵馬或許可以說是精銳,兵甲裝備、將卒操訓、作戰經驗以及士氣、意志可能都不弱,相比較於梁軍,可能每個方面都僅僅是稍稍差上一點,但每個方面都稍差上一點,各個方面加到一起,差距就不是一點兩點了。

  更為關鍵的,還是進入樊川河西岸的楚州軍前哨兵馬,遠沒有預料到梁軍的反撲會如此之早、如此之堅決,準備也極不充分。

  首先是受河灘地複雜地形的影響,等臨近密林、相對容易通行的邊緣地區被梁軍大規模滲透進來、切斷之後,在河灘地縱深處乾燥高地集結的楚州軍,這時候發現他們在河灘地的縱深處沒有及時修通連接各個結陣高地的通道,甚至被積水的低窪區及河灣地形分割開,難以快速調動集結。

  另一方面,楚州軍前哨兵馬,此時還沒有及時將床子弩等戰械從東岸運來。

  他們原以為等兵鋒推進到梁軍的防禦軍堡防寨之前,才會用得上這些戰械。

  隨著從密林深入殺出的梁軍越來越多,匯聚成上百人甚至二三百人一股,陣形變得嚴密,兵鋒變得犀利,則嘗試離開密林邊緣區域,往敵軍結陣的河灘地縱深殺去。

  楚州軍很快就承受不住分散作戰的慘重傷亡,放棄外圍高地,涉水往狹窄的營寨退去。

  楚州軍收縮回營寨,還想著休整一番後再殺出來,但隨著從密林間殺出來的梁軍越來越多,他們很快就發現自己被壓制在營寨裡,已經沒有能力殺出去了。

  在幾條林間便道打通後,數十架簧臂車弩從泥濘的便道里拖到河灘地與密林間的邊緣區域。

  一支支像短矛般的鐵簇弩箭,輕而易舉的就將單薄的柵牆射穿。

  前哨營寨分為左中右三座柵營,南北沿樊川河有七百多步長,但東西向的縱深僅有兩百步,蠍子弩拖到柵牆前,火油罐就能攻到營寨的任何一個角落。

  這時候進入西岸的楚州軍前哨兵馬,便再也抵擋不住,倉促從兩座簡單的浮橋撤往東岸。

  楚州軍在樊川河東岸的營寨要更開闊——畢竟從九月上旬開始,楚州軍就無視梁軍的反覆抗議,提前進入東岸緩衝區進行戰事準備,經過一個月修造的營寨也要堅固許多,雙層柵牆中間填以泥土,上面再鋪一層原木,方便將卒站到柵牆上防禦作戰——兵馬也更多,足有五千人馬。

  東岸的楚州軍越多,但西岸的營寨太狹窄、簡陋,將卒被壓制在營寨之中殺不出去,即便有兩座浮橋連接兩岸,東岸再多的兵力,也沒有辦法去增援西岸。

  不想西岸狹窄的前哨營寨,淪為絞殺楚州軍將卒的屠殺場,只能先將人馬都撤回來。

  楚州軍的前鋒將領,這時候猶沒有覺得前期的失利,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們還想著利用東岸據河而建的營寨,重振頹勢。

  黃昏時,曹霸親自趕到河灘營地,除了一地的屍骸外,營寨的大火剛剛撲熄,四周還散發燒灼的氣味。

  兩座浮橋還橫在淙淙緩流的樊川河之上,敵將也沒有主動摧毀這兩座浮橋,只是在兩座浮橋的另一側,堆上大量的盾車、拒馬,防止這邊借浮橋直接衝殺過去。

  敵將很顯然還是想著借這兩座浮橋,再次攻入東岸。

  「燒掉浮橋!」曹霸下令道。

  「將卒休整一夜,明天我們就能用這兩座浮橋渡河,怎麼能燒掉?」今日率隊攻下河灘敵軍前哨營寨的都將急眼了,跟曹霸嚷嚷道。

  西岸敵寨幾乎是臨水而建,想在敵寨之前,從西岸往東岸重修浮橋,難度將極大,誰沒事願意將現成的兩座浮橋縱火燒燬掉?

  「等到明天渡河用?燒掉浮橋,才能叫敵軍的戒備真正鬆懈下來,周寶、董江他們二隊人馬,夜裡就會從北面分散泅渡樊川河,然後穿過對岸的東北面那座林子,從後面截住東岸這部敵軍的退路。接下來三天時間內,我們要吃掉東岸的這部敵軍,叫楚國君臣先嘗一嘗撕毀和議的後果!」

  …………

  …………

  戰爭永遠是雙方綜合實力的全面抗衡、較量。

  將卒的操訓、士氣、作戰經驗固然極其重要,但也僅僅是一方便,精良、周全的裝備,以及充分有效的後勤補給以及快速的路橋修造能力,都是決定戰局走向而不容忽視的關鍵因素。

  膠合嚴密的防水戰靴,是寒冷時節穿過積水密林的重要保障。

  江淮地區雖然還沒有到大寒時節,但夜深起霜之時,平緩的溪河近岸也開始結上薄冰。這時候鞋襪裡灌滿冰冷的水,雙腿被刺骨的寒冷冰得麻痺,絕對不是好感受。

  樊川河接洪澤浦的北口,雖然被楚州軍封堵住,水軍大中型戰船無法殺進來支援,但水軍所用的浮筏、梭形輕型戰船,甚至能從尺許深的淺水域。

  這些淺水域,就是密林間不受楚州軍重視、甚至連漁船都無法順利通過的小溪殘渠;這些浮筏及梭形戰船,同時能快速環扣成數百步乃至數十里長的浮橋。

  楚州軍沒有什麼感受,因為楚州軍一直以來都不是梁軍防禦及打擊的重心,南線所部署的也非大梁最精銳的戰力。

  不過,從韓謙下令組建專門的舟橋部隊以來,為克服兵馬通過穎水兩岸洪泛區、往東梁軍縱深處進行擾襲的困難,梁軍在這些方面積累了大量的作戰經驗,也打造一批專用戰械。

  倘若有必要,甚至可以短時間內鋪設兩三條橫跨樊川河,並通過兩岸有密林、沼澤區的浮棧通道來。

  梁軍主動燒燬浮橋,西岸的楚州軍當然認定梁軍心虛了,以為梁軍畏懼他們兵力強盛,在兵力處於絕對劣勢的梁軍目前的主要作戰意圖,還是守住樊川河一線。

  彎曲的河道、茂密的樹林以及沼澤也成為絕佳的掩護,西岸的楚州軍完全沒有注意在他們北面僅二十多里外,有一支梁軍舉火夜行,渡過樊川河。

  次日清晨,兩千梁軍兵馬,渡過樊川河,並穿過密林,繞到西岸楚州軍的背後,其前鋒將領才意識到梁軍要將其殲滅於樊川河西岸的決心!

  楚州軍在東陽縣城猶駐有近萬步卒,第一時間發現東陽城與樊川河的通道被切斷後,便迅速調派大股兵馬,想要與樊川河西岸的前鋒兵馬前後夾攻,將穿插進來的這股梁軍殲滅掉。

  不過,一直待到午後,曹霸、李磧二人身先士卒,將楚州軍在樊川河東岸近七千前鋒兵馬殺潰之後,周寶、董江兩員都將,率領的兩千多梁軍猶如磐石般,死死卡住從東陽城通往樊川河畔的通道。

  從東陽城殺出近八千兵馬,攻打了大半天,卻始終被封擋在東面,沒能前進半寸,更不要說與其樊川河東岸的前鋒兵馬會合了。

  雖然楚州軍要提前一個月進入全面的戰爭動員,但沒有楚廷中樞的直接支持,他們手裡能動用的物資還是太緊缺了。

  從東陽城到樊川河畔,楚州軍僅僅修造了一條二十餘里的大道,大道之外到處都是廢棄的村莊,茂密的樹林,以及被洪水沖毀的田野,使得樊川河以東的東陽城縣地區,楚州軍在兵力明明佔據絕對的優勢,卻無法展開。

  楚州軍偶爾有小股兵馬想要從大道兩側繞過去,然而分散開,更不是梁軍精銳的對手,被殺得潰不成軍。

  在武陟大壩被挖開,禹河大水重歸故道,洪澤浦及周邊地區今年夏秋季的汛情要比往年緩和多了,但連續七八年的大水,早已經將東陽縣境內摧毀得一踏糊塗。

  選擇從東陽縣出兵,跨過樊川河侵入石樑縣,就是楊元演所犯下的最為致命的錯誤;當然,更為深層次的原因,是楊元演沒有料到梁軍兵力如此捉襟見肘,竟然會第一時間反撲過來。

  楚州軍完全沒有對梁軍第一時間跨過樊川河反攻做出應有的預案。

  曹霸、李磧率部殺過樊川河後,楊元演親率八千騎兵,一直都停留在樊良湖東岸的高郵縣南部。

  與趙無忌、曹霸他們所預測的一樣,他甚至就在等著樊川河兩岸的戰事進入膠著狀態之後,直接率部騎兵從樊良湖南側繞過,與揚州駐軍一起,快速進襲到棠邑及石樑縣南部地區。

  他沒有想到部署在樊川河及東陽城的兵馬,會如此不堪一擊,待他看到形勢不對,率騎兵回撤到東陽縣,其在樊川河東岸的前鋒兵馬已經覆滅,曹霸、李磧二人正重整兵馬,欲往東陽縣推進。

  楊元演也是當機立斷,與東陽縣殘軍會合後,就與梁軍主力撞到一起,雙方在湖澤、溝渠以及密林縱橫的平川地帶殺作一團。

  戰場幾乎覆蓋東陽縣城以西近二十里縱深,戰鬥從黃昏開始暴發,持續到月朗星稀的深夜都沒有停息。

  楊元演原本想著梁軍已經廝殺了一天,必然兵疲馬困,有心趁亂勝之。

  黃昏時,趙無忌就親自進入樊川河西岸督戰。

  整個戰場看似混亂,但上萬步騎實際上緊緊以楚州軍從東陽城往西開闢到樊川河西岸的這一條出兵通道為核心,進行作戰。

  兩百餘具簧臂式床子弩裝載在輕便戰車之上,亦主要沿這一通道分佈,結成七處車陣。

  敵軍強,兩翼的步騎就收縮回來,利用強弩迎頭射殺追咬上來的敵軍,有力的消滅、重創敵軍;敵軍弱,但步騎趁亂掩殺,但核心方向是往銜接楚揚兩州的重鎮、敵軍不敢輕棄的東陽城推進……

  …………

  …………

  十一日午後,趙無忌便傳令收兵,撤回樊川河西岸。

  兵力還是嚴重不足,沒有辦法圍攻東陽城,徹底殲滅楚州軍殘部。

  「太他娘可惜了。今兒凌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草垛子,能眯盹一會兒,有那麼一刻突然想到,要是我們殺到楚州城下,數千健兒大叫『殺破楚州城、活捉楊元演』是何等痛快之事啊!

  我頓時就樂呵醒了,可今天追亡逐北都沒有兩個時辰,就這樣直接撤兵了?你們說趙副使他這命令是不是有點胡搞,難不成這時候還怕南岸楚軍有膽子渡江,夾抄我們的後路?」

  指揮將卒撤退,自有下面的都將以及作戰參謀負責,曹霸騎著一頭棗紅大馬,滿嘴跟隨軍觀戰的馮翊、文瑞臨,抱怨趙無忌此時下令後撤太操蛋。

  「君上傳詔,優先要保證的是避免梁楚過早的進入全面決戰,高大人、楊大人也是反覆強調這點,」文瑞臨說道,「目前已經達到重創進犯敵軍的意圖,趙副使果斷下令後撤,是鎖定已有的戰果,待到北線收復晉南之後,第一、第二中央行營軍能脫開身,曹將軍還怕沒有打仗嗎?」

  「老曹我是那麼容易被你們忽悠的?」曹霸咧嘴一笑,說道,「楚國那些個軟蛋,在前天之前或許心裡還有幾分躍躍欲試,現在嘛,只怕是咱要求長信太后給君上暖床,他們都得灰溜溜的交出來吧……嘿,這個主意不錯,直接要求長信太后給君上暖床,有些太不要臉了,但金陵倘若派人過來要求重啟和議,你們就要求長信太后親自過來談——君上以後肯定會唸著你們的好!」

  馮翊、文瑞臨都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在商議什麼?」

  趙無忌在數名扈騎的簇擁下,與葉非影並騎過來,他還擔心曹霸對此時撤兵鬧情緒,想過來安撫他幾句,卻看到馮翊、文瑞臨與曹霸眉飛色揚的說笑,好奇的問道。

  曹霸擠眉弄眼,馮翊、文瑞臨心知趙無忌乃是君上的小舅子,這樣的餿主意自然不能跟他合計……

  …………

  …………

  阮延顫巍巍的叫人攙扶著登上東陽城西城樓,彷彿從頭到腳被澆了一盆透心涼的冰水,看著眼前的一幕,手腳直打哆嗦。

  此時樊川河以東到東陽城之間二十多里縱深的荒野,到處都是伏屍,到處都是殘弓斷戟、到處都是逃散的戰馬,以及被摧毀或被遣棄的戰車、戰械。

  梁軍也沒有收拾清理戰場,只是將己方戰死的將卒屍體運走,其他都遺棄在戰場之上,甚至連戰死楚州軍的兵甲也不屑取走一般,也完全沒有在樊川河以東修造營寨、立足不走的意思,彷彿完全像馮翊之前代表梁國所聲張的那般,這一仗只是純粹為了反擊楚州軍的進犯。

  張憲在數名扈騎的簇擁下,趕到東陽城時,看到滿城灰頭土臉的殘兵,腿腳都直髮軟,手撐著冰冷的城牆,好一會兒才勉強登上城樓,但站到城樓之上,看到城外的狼籍,更是渾身力氣被抽盡一般。

  近三萬楚州軍精銳,三天不到就被一萬出頭的梁軍殺成這樣?

  楊致堂此時還不便拋頭露面,世子楊帆身兼潤州刺史,也不便直接到北岸來與楊元演聯絡,張憲遂以壽王府賓客的身份,負責居中調停揚州駐軍與楚州軍協調作戰的問題。

  梁軍殺過樊川河時,他與揚州兵馬使耿敬廉在一起,籌備出兵事宜,沒想到被他們寄以厚望的楚州軍在樊川河東岸,竟如此輕而易舉的被殺得一敗塗地。

  「信王殿下呢?」張憲控制住不叫手腳發顫,但問阮延的話音卻還在發顫。

  阮延年紀真是老了,嘴唇顫抖著話也說不清楚,還是旁邊人解釋,張憲才知道楊元演凌晨時曾想親率銀戟衛突殺梁軍帥旗所在,但沒有等衝殺到近處,就被梁軍數十具遠攻強弩狙射,身穿兩層重甲卻中十數箭落馬,被扈騎搶回東陽城,救治到此時傷情才算穩定下來。

  倘若不是楊元演那麼早被射落下馬,也許不會敗得這麼慘。

  楊元演力大無窮,早年就穿多層重甲衝鋒陷陣,死在他戰戟之下的敵卒不知凡幾,張憲也早就聽說過他的武勇,卻沒想到他這次竟然就如此輕易被梁軍射落下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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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8:01:5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七十五章 戰敗

  楚州軍在樊川河東岸被殺得大潰的消息,很快傳到金陵城裡,彷彿一塊巨石砸入湖泊,掀起驚天的波瀾。

  金陵城一處不起眼的茶肆之中,一大群市井之民驚慌失措的議論著最新的消息。

  「楚州軍敗了!」一個身穿青色襖袍的中年人,坐在窗前,帶著惆悵跟震驚的神色說道。

  就在數天之前,這座茶肆所坐的茶客,滿心熱議的都還是期待朝廷盡快出兵,與楚州軍一起收復淮西、重振大楚軍威,甚至還有不少人嚷嚷著要去從軍、報效朝廷,卻沒有想到才短短數日,就有一大盆如此冰寒的冷水當面潑來。

  「怎麼可能,梁軍在東線滿打滿算就兩萬兵馬,其中還有大量兵馬堆積在北岸的棠邑城裡,能用多少兵馬與楚州軍相戰?信王也是大楚開國以來有數的悍勇大將,哪裡會這麼輕易就敗了?」有人還是難以置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質疑的聲音也顯得尖銳。

  金陵城內的市井之民住在皇城根上,到底不是鄉野村夫,耳濡目染,即便是敗夫走卒,對當今天下的形勢多多少少都還能吹上幾句。

  「我還能騙你不成?楊阿四就在高郵北面的村莊裡販賣鴨崽,親眼看到楚州軍被殺得跟狗一樣到處逃竄——楊阿四還被亂兵搶走好幾緡錢,肩上被砍了一刀,僥倖逃了一命回金陵來。」市井之間流傳的都還是小道消息,但有些小道消息由不得人不信。

  「信王就這麼不經打,梁軍真就這麼厲害?」這段時間金陵城裡,可是有不少人到處都宣揚信王楊元演的武勇及能征善戰,此時的消息未免反差太大了一些。

  「當年梁主糾集一群手無寸鐵的奴婢,就能跟信王打了一個旗鼓相當,想想梁軍這些年在北面跟東梁軍、蒙兀人打了多少場仗,豈是差不多十年都沒有怎麼經歷過戰事的楚州軍能比?聽說信王他本人都被射下馬,虧得身邊有幾個忠義勇卒,保護他逃回東陽城,要不然他的性命都要丟在戰場上不說,淮東都要被梁國奪走。」茶肆裡的茶客清閒者居多,也有人消息來源比較接近上層,這時候也忍不住參與進來議論。

  「那梁軍也不能這麼厲害啊?」還是有人不敢相信楚州軍會敗得這麼慘。

  「聽說梁主自幼就得神人傳授異術,功夫蓋世不說,還能造種種器械,這些年就沒有吃過一回敗仗。」

  「那梁軍現在打到哪裡了,已經將楚州城奪下來了嗎?」

  「不知道怎的,梁軍打到東陽城下就突然撤走了,都沒有攻打東陽城。」

  「這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啊,希望老天保護,梁軍不會集中兵力來攻打金陵就好了……」

  …………

  …………

  長信宮的正殿之中,氣氛壓抑得彷彿有沉重的鉛塊壓在眾人心頭之上。

  東陽縣令李朝慶乃是朝廷委任的命官,沈漾得知楚州軍戰敗的消息後,第一時間將李朝慶喊到金陵,諸參政大臣才得以更詳細的知道樊川河一役的詳細過程。

  樊川河一役,楚州軍在東陽縣以西,實實在在投入逾兩萬六千多戰兵,卻是前後分四次被梁軍各個擊破,最終有近一半將卒在攀川河兩岸的戰場上被擊斃或被俘虜,僅剩不到一萬四千殘兵、傷兵,逃入東陽城。

  梁軍傷亡不詳,但預計不超過四千人。

  也許可以說是戰前準備太不充分,也許可以說過於輕敵,完全沒有料到梁軍會第一時間跨過樊川河打反攻,也許可以說信王太過草率,第一時間就被射下馬,以致錯過最後反敗為勝的機會,然而有一點是大殿之內誰都不能否認的。

  那就是梁軍的戰鬥力,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強得多。

  又或者說他們所自以為的楚州軍精銳,這些年戰鬥力下滑得比他們所想像的還要厲害得多。

  梁軍戰鬥力的強,也是體現在多方面。

  近一半梁軍將卒皆穿新式板甲,刀砍不穿、箭射不透,卻要比傳統的全覆式扎甲輕便許多;除了當年在突襲鰲島時的大型床子弩外,梁軍裝備大量的單兵戰弩,射程極遠、鑽透力極強,信王楊元演想率部精銳突襲梁軍的中軍要害,就是被這種戰弩狙射落馬,隨他衝鋒陷陣的兩千餘銀戟衛精銳,在這一仗中折損過半。

  當然,梁軍小股兵馬作戰能力極強,這使得越是複雜的地形,梁軍的優勢越為顯著。

  楊元演戰前甚至都沒有預料到趙無忌會第一時間率梁軍主力殺過樊川河,各方面的應對都顯得倉促而無序;梁軍在看似混亂的戰場之上,兵馬進退的節奏要縝密、有序得多,顯然梁軍在指揮體系上要遠遠強過楚州軍。

  想想也是悲哀,像曹霸、李磧這些人曾幾何時都是大楚的勇將,此時卻都成為梁軍的先登之卒。

  聽李朝慶絮絮叨叨的說及樊川河一役的諸多詳細情形,諸大臣臉色都很難看,沈漾也是佝僂著枯瘦的身子,坐在繡墩上,緊抿著乾裂、沒有血色的嘴唇,一言不發。

  金陵逆亂期間,楚州軍可以說是兵勢最盛之時,但就在那種情況下,還被赤山軍封堵在郎溪以北,以致最後失去在金陵亂局之中的主動權,被迫撤往北岸,行割據之實。

  之後在淮東的處境一直都很艱難,境內天災人禍不斷,還曾被梁軍掀了一起底朝天,相繼丟失淮河北岸的土地。

  楚州軍早就江河日下,不再是之前的那個楚州軍了,將卒心氣也日益蓑敗。

  只是在嘗到惡果之前,沒有誰願意承認這樣的事實罷了。

  當然了,要是楚州軍遭遇的是一支普通的兵馬,比如說徐泗軍、壽州軍,積累幾場小勝,將卒心氣恢復過來,未嘗不能重新崛起為一支強軍。

  然而,楚州軍這些年來正而八經的第一場攻堅戰——趙臻所部編為右武驤軍曾進攻襄北,打的也是順風仗——選擇的對象卻是鋒芒正銳的梁軍,而且還是韓謙特意從北線調來的百戰精銳,也許在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楚州軍的慘淡下場。

  而九月之前,韓謙意識到江淮即將生變,卻敢簡簡單單在淮西東線僅部署兩萬兵力,顯然已有足夠的自信預料到這樣的結局。

  想到這裡,沈漾也滿心的無力、無奈,坐在大殿之中,也不知道該張嘴說什麼。

  至於梁軍為何突然從東陽城下撤走,這對殿中所坐之人而言,沒有什麼費解的。

  說白了梁軍在淮西的駐軍真的就只有這麼一點,還不足以在淮東大肆攻城奪寨,在達成重創楚州軍、震懾江淮的目的之後,梁軍還不如乾脆利落的撤走。

  不過,梁軍撤走,並不意味著整件事就已經結束了。

  和議畢竟是這邊撕毀的,畢竟是他們這邊出兵進犯在先。

  韓謙現在注意力還在北線,但等梁軍奪下晉南之後,騰出來手能將五六萬精銳調到淮西呢?

  昨日上午,沈漾派薛若谷渡江去棠邑,希望能當面見到高紹、楊欽接觸一下,但舟船剛過來江心,就遭受到梁軍水師戰船數十張強弩的攢射,數名船工水手被射殺落江身亡。

  要不是身邊人庇護及時,薛若谷都未必撿得性命逃回來。

  這一切說白了,梁軍就算是撤回樊川河以西了,但掀起的戰爭並沒有結束,梁軍也拒絕一切形式的談判……

  明成太后嚷嚷著心絞痛,有兩天沒有參加廷議了,清陽坐在御案一側,努力端直背脊,看著一個個愁眉苦臉的大臣們,胸臆間窩著一團火,卻也不知道要怎麼發洩出來。

  在座一個個,不要說顧芝龍、張潮、杜崇韜、周炳武等人了,乃至沈漾在楚州軍進犯淮西之時,心裡就沒有一絲期待,就沒有縱容楊致堂、楊元演他們行險的心思?

  現在搞成這樣的局面,一個個卻又啞口無言?

  見東陽縣令李朝慶述說過樊川河一役的詳情後,一干大臣都乾在那裡一言不發,清陽意興闌珊的揮了揮手,示意諸臣都可以告退了:

  「既然都無話可說,那就都退下去了。」

  「微臣遇鈍,不能替太后、陛下分憂……」張潮、杜崇韜、周炳武、顧芝龍等人對望了一眼,上前請罪道。

  「走吧,走吧,都走吧!哀家與陛下是孤兒寡母,之前被別人騎到頭上欺負,也不見人說句公道話,現在也沒指望你們能效什麼力了!」清陽說道。

  僵持了片晌,又連連告罪,張潮等人才先退出去,沈漾、楊恩二人還繼續坐在那裡。

  那個身形削瘦的少年,臉色有些蒼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終究是沒有張開口,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坐在御案之後。

  「諸王公大臣,這時候竟然連抓幾個替死鬼謝罪的誠意都沒有,沈相你與楊侯爺留下來,還有什麼話要奏稟?」清陽神色不善的問道。

  「照理來說,信王殿下擅自發兵進犯淮西,應該將他縛來金陵治罪,給梁國一個交待,但問題是梁軍現在完全不再給我們接觸的機會。目前我們做再多,都很難緩解當前的局勢,那再遣使去將信王殿下縛來,只會叫大楚的局勢變得更為混亂,而叫梁軍隔岸觀火……」沈漾硬著頭皮站起來,聲音沙啞的說道。

  沈漾昨日遣薛若谷去北岸,就是做好梁國獅子大開口的準備,甚至想著只要梁國那邊提出條件,不管梁國提的條件多苛刻,他都會儘可能說服杜崇韜、顧芝龍、周炳武以及張蟓、鄭氏應下來。

  只要有可能,哪怕是出兵「鎮亂」,他也會想辦法將信王楊元演捉來金陵治罪,以便梁楚重新回到和談的節奏上來。

  問題是梁國杜絕談判,他們這時候派兵馬去楚州「鎮亂」,只會自亂陣腳,將大楚攪得更虛弱不堪。

  「那這些天一直躲在幕後煽風點火的楊致堂呢,你們還叫他繼續逍遙快活下去?」清陽怒力平息胸臆間的怒氣,壓著聲音厲色問道。

  「壽王主戰然而其部將卻未出兵,」沈漾說道,「就當下而言,太后與陛下應當以最壞的情形考量未來,而非追究誰的罪責!」

  「你們一個個就知道搞制衡、和稀泥,當初不是你們的縱容,明成宮那賤婢、躲在後面的黃家能跟楊致堂、楊元演勾結起來搞出這麼多事情來?」

  清陽壓抑不住心裡的怒氣,霍然站起來,怒氣沖沖的沈漾質問道,

  「難不成將楊致堂、楊元演、黃家拿下治罪、整肅朝綱,大楚就一定會四分五裂了,就一定會徹底的不堪一擊了?」

  「倘若有兩到三年的緩衝時間,微臣會支持太后整肅朝綱,」楊恩站起來,憔悴的說道,「然而照當前的局勢,梁主韓謙極可能在收復晉南之後,就將揮師南下。也就是說,很可能最快到明年年中,大楚將要面臨梁軍全面渡江南侵的危局,恐怕是已經沒有整肅朝綱的緩衝時間了。」

  「那照你們說,要怎麼辦才是好?都過去這些天了,你們私底下也應該商議出一個辦法了吧?總不會想著叫哀家渡江去跟梁軍請罪吧?」清陽厲色盯住沈漾、楊恩,問道。

  「微臣昨夜去壽王府,見過壽王爺,壽王爺答應退去洪州養老,世子楊帆也將上書辭去潤州刺史及右龍武軍都指揮使等職,太后可以隨便打發他到哪個州縣任職,」楊恩說道,「楚州軍此仗損失慘重,應縮編為一軍,信王擅自用兵,亦當治罪,貶為郡王,令其在楚州城反省己過……」

  很顯然信王楊元演不可能跑到金陵來縛荊請罪,即便楚州軍所剩只是殘兵敗將,但朝廷想要將楊元演捉來,也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面臨生存危機的大楚,此時不彼此妥協,難道有打內戰的資本?

  就算沒有梁軍虎視眈眈的窺於一側,難道逼得信王楊元演、壽王楊致堂與黃家聯手起來反噬,他們就一定能控制住局面,不會讓宮變再次發生?

  就當下而言,楊致堂、楊帆父子願意接受貶謫,已經是不錯的結果了。

  「就這樣完了?」清陽問道。

  「明成太后聖體欠安,理當靜養,不應再以國事勞煩她,而近日在陛下身邊逢迎諂媚的宵小,也理當流放,」楊恩說道,「當然,這些都還是與壽王府、杜侯、周大人、張相、顧侯他們初步商議出來的,到底可不可行,還要盡快遣使去楚州、岳陽……」

  聽到董娥那賤婢答應不再跳出來干預朝政,清陽才算是勉強緩下臉色,說道:

  「你們既然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那就去辦吧,陛下身邊的那些宵小,也不要流放邊陲了,一人打一百杖,趕出朝堂,不要再礙哀家的眼,不要再來誘導陛下學壞就行了。」

  楊恩遲疑的看了沈漾一眼,那些人跳得最歡的少壯派官員,要是每人挨上一百杖,不死也得殘。

  少年嚅嚅欲語,但迎著清陽寒冷的眼神,又頹然坐下。

  「謹遵太后懿旨。」沈漾甕聲說道。

  他心裡很清楚,大楚不亂,能穩住局勢,未來或許還有一絲和談的可能;當然,照最壞的打算,這時候應該著手考慮遷都之事了。

  當然,遷都涉及到的面更廣,還不能急於在如此混亂的局面下直接提出來……

  …………

  …………

  沈漾、楊恩告退離去,張平也與一干侍宦簇擁著少帝回崇文殿休憩,清陽坐在御案之後,寬大的鳳袍華麗的鋪於羊毛毯上,看著大殿裡搖曳的燭火。

  雷成愈發老態龍鍾,佝僂著身子走進大殿,說道:「天色不早了,太后也該歇息了……」

  「哀家三天前就召蔡宸重回鴻臚寺任事,但他今日還臥床不能起,是不是哀家派人渡江去棠邑傳個話,也會被亂箭射殺?」清陽看向雷成問道。

  「後續之事要如何處置,君上還沒有詔書過來,我們都不敢擅作主張,」雷成說道,「或許暫時還要維持一段時間的現狀。」

  「這麼說,等韓謙從北面騰出來手,梁楚一戰終是難以避免嘍?」清陽問道。

  「自前朝以降,天下四分五裂將近三十載,不知道多少生民流離失所、死於戰亂,這次還差點叫胡虜再入中原,重演五胡亂事。太后當真希望這樣的亂局無休止的延續下去嗎?」雷成問道,「不管旁人怎麼非議君上,但君上能得世祖皇帝以家國相托,太后又有什麼好擔憂的?」

  「哀家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有資格去考慮如此深遠之事?」清陽疲倦的揮了揮手,示意雷成退下去。

  雷成行了一禮,佝僂著身子,告退離開大殿。

  雖然大殿夾牆留有通熱風的孔道,即便是寒冬時節,大殿內也溫暖如春,但坐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清陽莫名的覺得體內生寒,將寬大的鳳袍攏得更緊,以便暖和些,只是內心的孤冷卻怎麼都無法排遣掉……

  …………

  …………

  顧芝龍回到府邸,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烏雲密佈、陰風怒號,叫人懷疑金陵城今年的第一場雪隨時就會降落下來。

  這麼大風,怕引發火災,院子也不敢懸掛燈籠,到處都是黑黢黢一片,顧芝龍下車來,也是幾名侍役小心翼翼的提著燈籠照路,穿過垂花廳,從夾道往後宅走去,越發覺得幽冷清寂。

  楚州軍潰敗,給金陵裡喧囂熱鬧的少壯派潑了一盆冷水,顧府這幾天也陡然冷清下來,連洗家父子都不來登門拜見。

  無數人都惶惶難安,這時候誰看不清楚形勢會如何發展,也不清楚何時梁國大軍會渡江殺來。

  將朝服脫下來,換上輕便暖和的裘衫,顧芝龍坐到書齋裡,怔然想了一會兒事情,聽著叩門聲,才陡然驚醒過來,見其子顧雄暢推門探頭看過來。

  「父親,富大人過來了。」

  看到楚州軍被殺得大潰,顧芝龍當然不會有絲毫的幸災樂禍,但他畢竟沒有直接涉身其中,他心裡還是慶幸不已。

  聽到富耿文連夜登門拜訪,他趕忙站起來想要去前堂,但轉念又吩咐顧雄暢,說道:「請富大人到這邊書齋來說話……」

  顧府在金陵雖然不算極其奢闊,但前堂內宅還是分得極清楚,此外還有專門在府中署理公務的廳院——這是身為宰臣一級人物所能專享的侍遇。

  顧芝龍想著在內宅的書齋裡與富耿文談話,顯得更為親近一些。

  不管怎麼說,到底是富耿文在關鍵之時勸阻他參與楊致堂他們的密謀。

  要不然的話,就算是永嘉軍從頭到尾都沒有出動的機會,但只要進行備戰及異常調動,都不可能瞞過有心人的眼睛。

  此時看沈漾、楊恩他們的意思,為避免內亂,暫時無意多嚴厲的去追擊擅自用兵、破壞和議的責任,但這事的後患絕對是無休止的。

  富耿文隨顧雄暢走進書齋,也是一副關切朝堂動向的問道:「顧侯今日與諸大人進宮覲見太后,可有商議出什麼對策來?」

  富耿文作為郎中一級的官員,當然沒有資格參加樞密會議。

  「薛若谷昨日渡江去北岸,被一通亂箭射回,此時梁軍都完全沒有接觸的意思,朝廷能商議出什麼對策來?」顧芝龍不再將富耿文當外人,說話也沒有那麼小心翼翼,請他坐下來,說道,「今日進宮,我們幾人都沒有怎麼說話,就告退離開長信宮,沈相與楊侯留下來秘奏。我想太后是經受過風浪的,應該會接納沈相、楊侯的進諫——現在就要看到楚州與岳陽那邊能不能暫時接受這樣的條件了。」

  「壽王都認下了,黃大人與信王這時候應該能看得清形勢了,」富耿文說道,「只不過,就算黃家、信王都能妥協,但等到梁軍打下晉南,數萬精銳隨梁主揮師南下,那樣的形勢恐怕也不容易應付啊……」

  「是啊……」顧芝龍輕嘆一口氣,說道。

  「梁軍卻也未必能輕鬆拿下晉南,」顧雄暢說道,「蒙兀人將那麼多的老弱婦孺留在晉城、潞州,就是要跟梁軍血戰的——倘若梁軍在北線受挫,父親與諸大人也就不會再這麼灰頭土臉了。」

  顧芝龍看了幼子一眼,輕嘆一口氣,告訴他道:「蒙兀人之所以將那麼老弱婦孺留在晉城、潞州,主要還是寄希望我們能奪回淮西,從南線重創梁軍,從而迫使梁軍從晉南撤兵——誰能楚州軍竟如此不堪一擊?蒙兀人能不能在晉南守到明年入秋,都還難說呢!」

  富耿文心裡一笑,又裝作焦慮的問道:「大人頂替周炳武執掌樞密院一事,有沒有定度下來。」

  「樞密院現在就是一個火坑,看樣子,太后應該還會繼續留周炳武支撐一陣子,當然換杜崇韜或張蟓去坐這個位子也無不可,我不去爭這個火坑。」顧芝龍搖了搖頭,一改以往的盛氣急切,這時候恨不得在宅子裡休養一陣子時間才好。

  梁軍現在擺明不戰不休的勢態,誰要在這時候頂替周炳武出任知樞密院事,就要承擔組織沿江對梁防禦作戰的責任來。

  這時候怎麼看,這都是一個火坑。

  顧芝龍這時候還能自己往火坑裡跳?

  富耿文主要也是試探顧芝龍等人心思變化,在大梁北線兵馬能脫身之前,南面暫時不會有其他輕舉妄動,他當下又說了一些寬慰的話,便告辭離開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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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六章 圍師必闕

  十一月初旬,太岳山東面的晉南盆地裡,天氣越發嚴寒,荒野山嶺也已經覆蓋皚皚白雪,溪河都冰封起來。

  此時對晉城的圍困,已經進入第三個月。

  李秀率部前期在澤州北部掃蕩敵軍,甚至一路殺入潞州境內,但也此時也將兵馬收縮到澤州北部的高平、陵川兩縣,從左右夾峙住澤州與潞州之間的通道,但也並沒有修建大量的營壘軍寨,直接將澤州與潞州之間的通道完全堵死。

  樊川河大捷的消息傳來後,孔熙榮率領第一、第二中央行營軍,對晉城也不再團團圍住,特地將晉城北面的通道打開,重點加固晉城左右兩翼的環寨。

  然而如此嚴寒時節,兩萬多精壯在晉城西南黑虎嶺修築堰堤、引水渠等事,都沒有停頓下來;這一系列土石工程,就是要確保來年春後,左右數十里方圓的降雨都匯聚到黑虎嶺北坡的堰湖之後,然後再直接引灌到晉城城下。

  烏素大石在戰前沒有將南遷的蒙兀族人撤走,反其道而之,直接將十數萬蒙兀軍民聚集到晉城之中,擺出魚死網破的姿態。

  烏素大石顯然並非以為憑藉這十數萬蒙兀軍民,真有資格與大梁精銳在澤州境內決一死戰。

  烏素大石這麼做,除了拖延晉城陷落的時間外,主要還是寄希望楊元演、楊致堂以及楚國其他不忿淮西併入大梁的少壯派、主戰派們,能夠成功的從南線重創梁軍,從而化解晉南之圍。

  樊川河一役,正式宣告烏素大石的如意算盤破產。

  孔熙榮在晉城北面打開一條狹窄的通道,讓這些消息順利的傳入晉城,使之在晉城軍民之中擴散開來,就想看看晉城軍民在得知指望楚軍幫他們解圍的希望化為泡影之後,心裡還能剩下多少抵抗意志。

  除了削弱蒙兀軍民的抵抗意志外,孔熙榮還是想著促使十數萬蒙兀軍民從他故意打開的缺口往北突圍,計畫將其引誘到澤州北部的荒野間,將這十數萬蒙兀軍民徹底殲滅掉,而不用將戰事拖延到明天夏季。

  當然,這些蒙兀軍民即便不往北突圍,戰事拖到明年春後,照既定的計畫,蓄水淹沒晉城,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策了。

  嚴寒的冬夜,十數道黑影從北面接近晉城,之前就以羌笛特殊的音色引起城頭守軍的注意。

  用吊籃將潛伏過來的十數人拉上城頭,北城都將宗倍藉著火光,看著蕭衣卿枯瘦、被凍得發白的臉,嚇了一跳,趕忙過來行禮:「蕭先生你怎麼親自過來了?」

  蕭衣卿年逾六旬,身子骨到底是不比軍中健銳,一路跋山涉水,從梁軍的封鎖線穿過來,是吃盡了苦頭,這時候已經精疲力盡,這刺骨的寒冷也叫人難以忍受。

  他在侍衛的攙扶下,一屁股背著垛牆而坐,靴子叫雪水浸透,這時候身上裹著一層厚厚的毛氈,還禁不住的發抖,聲音打顫的問道:

  「思慶跟哲合呢?」

  「末將這就派人去告知哲合將軍、蕭將軍。」宗倍說道。

  蕭衣卿就在城樓歇了一會兒力,蕭思慶、哲合等晉城守軍都趕了過來,他這時候喝了一碗熱湯,整個人算是稍稍恢復過來。

  「你們也都知道梁楚兩軍在樊川河打過一仗了吧?」蕭衣卿問道。

  「梁軍射箭書進城來,末將以為其意在蠱惑人心,未予理會,也嚴禁將卒私傳其事。」哲合作為蒙兀近十年崛起的年輕將領,也是蒙兀十三翼部的貴戚子弟,幼年曾隨蕭衣卿學習兵法以及漢家經典,目前也是南院核心將領之一。

  軹關陘一役,哲合其部傷亡最為慘重,之後被委派到晉城來,擔任澤州刺史。

  蕭思慶則是在陽城失守之後,被派過來率部加強晉城防禦的。

  他們最初的作戰意圖就是要將晉城守到明年夏季,也斷定楚軍在吞併閩地之後,國內情緒狂熱,應該會趕在明年春夏之前出兵,而只要楚軍進攻淮西,梁軍就必然會不戰而退。

  誰能想像梁軍投射箭書進來,說楚軍輕舉妄動,受到重創?

  哲合、蕭思慶不是完全不相信箭書所述的內容,但在這種情形下,他們除了嚴禁將卒私傳其事,還能做什麼?

  「箭書拿過來給我看看……」蕭衣卿說道。

  每天都要上百封箭書射入城中,言語簡練,甚至還附有圖像,叫絕大多數目不識丁的兵卒看了也能大體猜到什麼意思。

  哲合隨身就有幾封不同式樣的箭書,取出來給蕭衣卿一閱。

  蕭衣卿看過箭書,並沒有什麼虛誇,也許梁軍壓根就不用虛誇什麼。

  以一萬兩千兵馬,主動跨過樊川河,以絕對的優勢、毫無波瀾起伏的擊潰近楚軍自以為精銳的近三萬兵馬,就已經足夠震憾人心了。

  「楚信王楊元演十月上旬確實試圖進攻淮西,但在樊川河一役遭受到重挫,楊元演於斯役也受箭創,被部下拚命搶回才沒有殞命戰場。目前楚軍有噤若寒蟬,其在長江沿線雖然還部署十數萬兵馬,但短時間內不要想他們能有再攻淮西的膽氣。而司馬氏此時絕口不再提投附楚國之事,已經從楚州將幾名秘使撤走,我懷疑司馬氏甚至都有可能已秘密遣使去了洛陽……」蕭衣卿說道。

  目前梁軍故意打開晉城北面的通道,守軍也完全可能派出斥候去驗證箭書上的內容,而蕭衣卿既然親自過來,更不可能去掩飾當前可以說是糟糕透頂的局勢。

  蕭思慶、哲合愣怔在那裡,他們能料到形勢不樂觀,卻也沒有想到能糟糕到這一地步!

  眼前的局勢也就是說,楚軍已經完全無法從南線牽制多少梁軍,甚至連原先計畫著有可能投向楚軍的司馬氏,都有可能轉頭投向梁軍?

  這豈非意味著東梁軍從東線也難以再對梁軍形成什麼實質性的威脅了?

  司馬氏投楚以及徐晉、趙明廷心思不定,蕭衣卿這邊都有注意到,但蕭衣卿皆保持沉默,主要原因還是梁師雄及魏博精銳於滎陽被殲滅之後,朱讓與梁任之輩難成氣候。

  與其繼續叫司馬氏與朱讓、梁任捆綁一起,難以從東線對梁軍造成多大的威脅,蕭衣卿更期待司馬氏投附楚國後,能與楊元演、楊致堂等人合作,瓜分淮西,從南線重創梁軍,從而有效減輕他們在北方所承受的壓力。

  誰能想像曾是楚國最為精銳的楚州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現在梁軍故意在晉城北面打開一條狹窄的通道,其意圖並不難猜測,目的就是要引誘他們在晉城十數萬軍民往北突圍。

  然而梁軍在晉城東西以及北面有近十萬精銳兵馬,十數萬軍民在沒有足夠援兵接應的情況,想從冰天雪地裡穿過三百多里的曠野,進入潞州城,或逃往潞州更北面的地域,無疑是天方夜談。

  也就是說,梁軍更深一層意圖,就是要引誘他們在潞州、太原的兵馬進入澤州北部接應晉城北撤軍事,然而好方便他們在澤州北部再次發動大規模會戰。

  明知道梁軍圍三闕一的意圖是那樣的赤裸裸,烏素大石卻不能什麼都不做,棄晉城十數萬蒙兀軍民於不顧。

  目前梁軍已經徹底掌握南北戰場的節奏,就算他們棄晉城十數萬蒙兀軍民於不顧,梁軍也完全有足夠的耐心跟能力,拖到明年春暮,甚至拖到入夏之後,蓄足山嶺間的溪河之水,利用堰壩、大渠引導過來沖淹晉城。

  到時候晉城十數萬蒙兀軍民,都難逃全軍覆滅的慘烈結局。

  蒙兀南北兩院十三翼部,總計丁口才一百萬左右,明知道有近八分之一的軍民陷在梁軍的虎口之下,烏素大石倘若見死不救,不要說北院那邊會鬧翻天,南院這邊也不知道會有多少將吏滿腹意見。

  然而要救就不能拖延,此時北地冰天雪地、溪河冰封,還是更有利於蒙兀精銳騎兵在太岳山與太行山之間的丘陵曠原作戰。

  只是他們也絕不能掉以輕心。

  梁軍敢擺下這樣的陷阱,便代表他們有相當的自信;就像在楚信王楊元演有意進犯淮西之前,韓謙就敢在淮西僅部署那點兵力,完全沒有將其北線精銳南調的意思……

  …………

  …………

  「司馬德乃是司馬延之子——司馬延當年在汴京病逝,司馬潭在徐州執掌軍政,司馬德未能爭得過自己的叔叔,近十年來都醉心詩詞歌賦,以避嫌疑。這次司馬潭用司馬德為使,到洛陽來覲見君上,應該也是考慮到司馬延、司馬德這一脈與汴梁並無交惡的劣跡……」

  坐在軟柔的地毯上,馮翊說起他與文瑞臨從棠邑返回途中,與司馬氏秘使司馬德在陳州見面,並一路同行返回洛陽的情形。

  當年朱裕發動兵變篡位登基,當時的司馬氏家主司馬延很快就上表擁戴;在朱裕親率大軍南征之際,司馬延與司馬德父子都伺候御前,甚是慇勤,也頗得朱裕的信任。

  之後司馬延還隨朱裕前往汴京任職,徐州刺史、徐泗都防禦使等職由韓元齊兼領——河朔驚變之後,韓元齊與陳昆率部弛援汴梁,徐泗的軍政大權才重新落回到司馬氏的手裡。

  而隨著司馬延在汴京病逝,馬司氏在司馬潭的率領下,與汴京迅速切割的關係,事實上保持獨立,之後又與壽州軍一起投靠背後有蒙兀人支撐的朱讓、梁師雄。

  像顧騫、朱玨忠、陳由檢、周道元以及韓元齊、陳昆等人,對司馬延、司馬德一脈的司馬氏子弟,感觀還是相當不錯的。

  司馬潭在樊川河一役之後,重新啟用司馬德秘密出使洛陽,以此化解洛陽的「敵意」,也可以說是「知人善用」。

  顧騫、朱玨忠、陳由檢、周道元等人的意見,目前壽州軍、蜀楚兩國的問題都還沒有一個定論,大梁目前也難以直接收復徐泗地區,在目前情況下希望司馬潭表出應的誠意,應該叫情感上有可能更親近於洛陽的司馬德一系子弟在徐泗掌握軍政權柄作為必要的過渡;同時,也應該司馬氏也應該通過鐘離、臨濠等地,從淮西購入相應量的棉布、鐵器等商貨,才能視之有願意和平解決徐泗問題的初步誠意。

  「行,你們覺得左內史府的主張如何?」韓謙看向此時坐在閣中的馮翊、文瑞臨、韓建吉三人問道。

  右內史府也正式設立鴻臚司,馮翊任知事;而文瑞臨調回洛陽後,將與韓建吉一起出任鴻臚司同知事。

  對諸藩及地方勢力的外交策略,在左內史府做出決策之後,鴻臚司作為右內史府的組成衙司之一,主要負責具體的執行。

  由於參謀府對外情報刺探及滲透之事,與鴻臚司對外交往諸事,相當多的領域存在高度重疊,而韓謙除了重視外交工作外,同時還不希望作為情報部門的秘司,權力過度膨脹,在制度上要求秘司對外情報刺探及滲透,接受鴻臚司及參謀府的雙重領導。

  因此相比較傳統的鴻臚寺,鴻臚司的權力要大得多。

  文瑞臨這次也算是正式進入大梁權力核心了。

  「可以先留司馬德在洛陽多住上一段時間進行觀察。」文瑞臨建議道。

  「可以,你們覺得什麼時候合適,我再接見司馬德不遲,」韓謙點點頭,同意左內史府與鴻臚司目前對司馬氏的安排,說道,「倘若能以和平的手段,叫司馬氏交出兵權,收復徐泗,也應該盡一切可能去爭取。

  「樊川河大捷的消息傳到成都府,蜀主王邕就遣使趕到洛陽,希望能選派學子入讀洛陽學院。同時蜀使還攜帶蜀左僕射景瓊文所寫的一封私函給我,詢問你有沒有稱帝的意願,看他信裡的意思,只要你稱帝,蜀國就馬上斷絕跟楚廷的宗藩,對咱們稱臣納貢,」馮翊又說道,「蜀國還真是知情識趣!」

  「稱臣納貢?」韓謙笑了笑,多少帶有不屑的說道。

  之前為促成梁楚和議,大梁稱國不稱朝,同時對楚稱臣,諸衙司也都自降品秩,更改名號,甚至朱裕在逝世前都主動降封,抱括雲和公主也降封為雲和郡主。

  梁楚關係已經徹底破裂,大梁也就再沒有必要對楚稱臣,馮繚、顧騫他們現在都希望這諸多事能及時糾正過來。

  比如軍情參謀府改回樞密院,左內史府改回中書省、議政院改回門下省,右內史府改回尚書省,以及諸司都應該改回為「六部衙司」。

  當然,這裡面最根本的一點,就涉及韓謙「稱帝」一事。

  「這些事都先拖著吧,現在哪有心思關心這些?」韓謙搖了搖頭,要鴻臚寺不要理會景瓊文的慫恿,也不要摻和到這些事中去。

  稱帝也好,諸部院司更換匾額,甚至蜀國稱臣納貢,都只是顏面上好看的事情,都不是此時所急需,韓謙才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折騰這些事。

  而不管馮繚、顧驀他們如何堅持,韓謙都不會叫廟堂重新回到三省六部制的舊有格局上來。

  韓謙不同意此時直接稱帝,還有一層考量因素,就是梁楚關係事實性破裂之後,梁楚之間的商貿往來,至少明面上是徹底斷絕了。

  韓謙即便在戰前形勢趨急之際,就下詔要求京兆府以及雍州、河東、河南三省,追加今年在基礎設施及民生等建設方面的投入,以擴大內需的方式,消化可能產生的剩餘產能及商貨剩積,但梁楚關係破裂,一下子失去商貿年貿易值高達兩千萬緡的輸出市場,對淮西、敘州府等地的工礦生產影響,還是極大。

  韓謙不直接稱帝,此時也無意要求蜀國對大梁稱臣納貢,除了不在乎虛名外,主要還是想著能通過蜀國的中間商,將一些商貨繼續往荊襄岳潭鄂江等州輸送。

  同時也是要通過這種方式,去甄別、去拉攏親近大梁的勢力。

  這些都是鴻臚司所要參與進去的事務。

  而楚國之內親近大梁勢力的多寡,則決定著未來對楚國所能採取的根本戰略,是不是要傾盡全國發動全面的征服戰爭,還是儘可能以小規模戰爭加和平演變的方式,使梁楚合併為一國。

  此時潛伏於金陵的暗樁秘間,主要也是試探各方面的態度,儘可能潛移默化的去削弱楚國內部對大梁的抵抗意志。

  韓謙與馮翊、文瑞臨、韓建吉說及鴻臚司未來一段時間的工作重心及要點,這時候王轍與秦問拿著一封文書,走進凌雲閣,稟報導:

  「據晉城內線傳出來的消息,四天前潛入晉城的數人確實有蕭衣卿在其中!不僅孔熙榮、韓東虎、李秀三人提出請求,李大人、田大人也都主張伏火弩可用於此戰;此外,參謀府還建議鴻臚寺派人陪同司馬德及蜀使,前往晉城觀戰……」

  「這次要能將蒙軍主力從太原誘出來,伏火弩此時不用,更待何時?」馮翊也興奮的說道。

  漢末上流人士就已經有服五石散等金石藥的風氣,而煉丹師常用伏火法去除金石藥之中的猛毒,迄今已經七八百年的歷史。

  所謂的伏火法,無論是用硝石去伏金石藥中的硫磺,還是用硫磺去伏金石約中的硝石,本質上都是硝石、硫磺以及金石藥中的炭作劇烈燃燒反應而已。

  前朝末年,為清流士族奉為上賓的煉丹師就製出可以說是火藥雛形的伏火丹、鉛丹,甚至還發明硝石製冰之術,只是在硝石、硫磺等鑑別、提純、粉末化等工藝上存在很大的缺陷,使得伏火丹暫時還沒有引起軍事上的注意。

  韓謙據有淮西時,就使歷陽學院著手研究火藥(伏火丹)。

  就當時而言,前朝所傳下來的伏火丹製法還太簡陋粗淺,淮西境內存不存在大規模的硝石礦當時也不得而知——即便到現在,淮西境內也沒有發現現成的硝石礦,硝石的製備、提純以及真硝與芒硝等礦物的鑑別等等當時都是大問題。

  等到韓謙禪繼大梁國主之位,火藥製備工藝才相對成熟起來,然而淮西境內並暫時並沒能勘測到大規模的硝石礦,同時鋼鐵的冶煉鑄造還談不上成熟,因此火藥技術一直都嚴格封存下來,沒有投入實用。

  以簧臂弩、雕鐵刀床、鋼骨鐵甲戰船為代表,大梁的鋼鐵冶煉技術發展進入一個新的層次。

  這兩年利用大梁境內現有的礦物,製備硝石的工藝技術也相對成熟起來,承擔後續研究任務的洛陽學院,一直到去年年底成功試制可以投入實戰的火炮以及開花彈等數種相應的數種實戰炮彈,內部暫時定名為伏火弩。

  楚梁形勢危急時,韓謙除了調趙無忌、曹霸、李磧、盧澤他們換防到滁州,還暗中調了最早批量鑄制的第一批三十樽伏火弩送入淮南省,其中十二樽伏火弩裝備到最新型的兩艘鐵甲鋼骨戰船之上,另十八樽則秘密部署於棠邑、石樑兩城。

  很可惜楊元演都沒能成功率楚州軍殺入棠邑、石樑兩縣境內,而趙無忌舉兵從密林、沼澤交錯的樊川河地區殺入楚州境內,一樽重逾五千斤、長逾三米的伏火弩,因此失去第一次進入實戰、檢驗威力的機會。

  由於去年底才試製出可以投入實戰的伏火弩,前期又主要暗中部署到南線,北線第一、第二中央行營軍僅僅才各裝備了一營伏火弩,總計僅二十四樽伏火弩。

  即便是能發彈二十公斤重實心彈的火炮,在形成規模之前,短時間內對堅固城牆的破壞也相對有限,所以在不到萬不得已之時,韓謙要求孔熙榮、韓東虎儘可能不用伏火弩投入實戰。

  目前御衛營又裝備了四營伏火弩,預料到蒙軍騎兵主力這次極有可能會從太原府殺出來,趕到澤州北部接應其晉城守軍北撤,不論是孔熙榮、韓東虎、李秀等前線將帥,李知誥、田城他們都覺得應該將御衛軍四營伏火弩緊急調往晉南戰場,參與對蒙軍的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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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七章 北上

  御衛軍伏火弩營,每營裝備的六樽重型前裝滑膛火炮,十二樽輕型前裝滑膛火炮。

  重型前裝滑膛火炮,長一丈、重逾五千斤、裝實心彈射程可遠達三千步;而輕型前裝滑膛火炮,長六尺、重逾兩千斤,裝實心彈射程亦能達到令當世將卒瞠目結舌的一千六百步。

  除實心彈外,洛陽學院還開發葡萄彈、鏈彈兩種特種炮彈,用於三到五百步的近距離扇形面殺敵,只是這兩種炮彈對炮手的操作要求較高;開花彈則還處於試驗階段,技術暫時還沒有成熟到用於實戰。

  洛陽學院成功試制可以投入實戰的火炮之後,以洛陽軍械所的產能,近一年鑄三五百門輕重型火炮,都不是什麼問題,但操訓熟練的炮手,成為前期伏火弩營武裝擴編的最大障礙。

  火炮作為劃時代的軍備戰械,投入戰場之後如何與傳統的步卒騎兵進行實戰配合,對洛陽軍事學院而言,也是全新的課題。

  一年前軍事學院就秘密開設相關的專業課程,從軍中及洛陽軍事學院的學員裡挑選人手進行專門的培訓操練,目前總計也就組建了八營伏火弩;而且都是先在御衛軍序列之下組建伏火弩營,然後根據需要調撥給諸軍使用。

  除開已經調拔出去的四營伏火弩之外,御衛軍目前也僅僅新組建成四支伏火弩營。

  為近距離觀察火炮的實戰使用情況,李知誥與田城商議後,決定將四支伏火弩營合併組建一支全新的火炮旅,使陳昆兼領旅都指揮,帶著十數名軍事學院學監、教諭組成的參謀作戰組,率領這支火炮旅趕往晉南參戰。

  包括輔作人員、炮手、刀盾護衛在內,御衛軍一支伏弩營滿編為三百人;火炮旅滿編乃一千二百人,與一支正常的騎兵都相當,混雜在運輸糧秣的後勤部隊之中趕赴晉南前線,是一點都顯山露水。

  火炮用重載馬車進行牽引,炮身用厚厚的油氈布裹住,叫人看上去還以為是重型旋風炮的配件。

  不過,鋼轂膠皮車輪在驛道上留下深深的轍痕,每輛牽引炮車用兩到六匹健馬拖曳,也能叫潛伏到驛道沿線的敵軍斥候看出些異常來。

  不過,就算潛伏到近處的敵軍看些出異常,甚至直接看到鑄鐵炮管的真容,誰又能想像到這黑乎乎的鑄鐵管,投入戰場之上,會發揮出怎樣的作用?

  馮翊、韓建吉留在洛陽處置新成立的鴻臚司的事務,由文瑞臨陪同司馬德及蜀使曹哲等一行人,與火炮旅及運送新一輪補給的後勤部隊,一同趕到澤州觀戰。

  曹哲乃曹干之子,從渝州時期就其父曹干追隨蜀主王邕身側,是蜀新編著禁軍六大都指揮使之一。這次以曹哲為首、出使洛陽的使團,主要也是從蜀禁軍及樞密院抽調的將吏組成,除了恭賀梁軍斬獲樊川河大捷,進一步促成梁蜀盟約外,也能全面瞭解梁軍當前的戰鬥力到底強到什麼地步,到底強在哪裡。

  司馬德作為九年前就在汴梁病逝的司馬延之時,這些年為迴避叔父司馬潭的猜忌,卸去他在徐州所有的軍政事務,也斷絕與徐州將吏的交往,專門研究詩詞書畫等術。

  司馬德從心理對大梁還是有一些歸屬感的。

  樊川河一役過後,看到楚州軍是那樣的不堪一擊,徐州自然是驚慌一片,倉皇將遣往楚州與信王楊元演媾和的秘使召回,又將他推到洛陽來,司馬德卻也是怡然自得。

  當然,徐泗軍的秘使團,除了司馬德之外,兩名副使則是他叔父司馬潭的親信。

  雖說樊川河一役,直接掐滅徐泗眾人投楚國的心思,而以往鐵蹄踐踏中原、莫不可敵的蒙軍被打得殘喘延息,朱讓、梁任在梁師雄及魏博精兵在滎陽被滅之後再難成氣侯,徐明珍臥床不起,其子徐嗣昭則未必能鎮壓住壽州軍諸將,這些都決定了徐泗眾人起了轉投大梁懷抱的心思。

  然而,到底以怎樣的方式重投大梁的懷抱,徐泗眾人心裡還是有很多想法的。

  只可惜他們到洛陽數日,不要說覲見大梁國主韓謙了,連顧騫、馮繚、李知誥、田城、韓道銘等幾個大梁一等一的重臣,他們都沒有機會見到,最後還是文瑞臨出面邀請他們前往晉南觀戰。

  他們也與後勤兵馬、火炮旅同行。

  他們對陳昆的名頭自然不陌生,對這次北上的後勤運輸兵馬里、這支由陳昆直接統領的特殊兵馬也充滿好奇。

  不過,即便在宿營時,他們能看到大梁的兵卒精心的擦試、保養沾了雨雪的鑄鐵炮管,也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新式的戰械。

  當然了,他們也不輕視就是了,心裡都想著,這三四年來梁軍將簧臂戰械投入戰場,就已經叫各家吃盡苦頭了,這種新式戰械但凡能強出數分,這次會戰也多半會叫蒙軍主力鎩羽而歸。

  …………

  …………

  從澠池陵上渡過禹河,經軹關陘北上到絳縣,然後再到太岳山南麓的沁水縣,這沿路的驛道都經過精心的整修拓寬,火炮旅與這次運送補給的後勤兵馬行進速度很快。

  十一月底,就進入晉南,此時的晉南已經是滴水成冰的嚴寒季節。

  進入澤州境內,後勤運輸兵馬過沁水縣後,並沒有在陽城縣境內停下來,也沒有往晉城與孔熙榮率領的北征軍主力會合,而是直接北上往高平縣挺進。

  澤州境內的驛道狀況還算好,積雪也有當地的鄉司組織人手清掃過,而道路兩側這兩天的積雪沒有經過清理,差不多有近兩尺厚。

  這在近三十年以來、北地明顯進入寒紀的當世,也算是少見的大雪。

  後勤兵馬趕到位於高平縣北、與潞州壺關縣交界的金泉山南麓,就分散往南麓的各駐營而去,司馬德、曹哲隨陳昆、文瑞臨

  等人則直接趕往主營牙帳。

  沿途能看到數千軍民,正冒著風雪,艱苦的修造營寨以及盤旋登山的道路。

  太岳山與太行山之間的晉南盆地,逾十萬平方裡的方圓內,雖然以地勢相對開闊的低山丘陵為主,但在澤州與潞州的交界處,還是有著以丹朱嶺、金泉山兩座山脈為主、主峰高達三四百丈、兵馬難以踰越的地理障礙,將澤、潞兩州分隔開來。

  從金泉山往東到陵川縣境內的都城嶺,中間約有十三四里開闊的豁口,澤潞兩地的主要通道,這也是蒙軍從潞州南下增援又或者是晉城蒙兀軍民從澤州境內北撤的必經之路。

  形勢很明顯,要阻止晉城十數萬蒙兀軍民北逃,以及封堵蒙軍主力南下增援,金泉山以東是最佳的攔截點。

  進入十月之後,收縮到高平縣境內的太岳行營軍主力,就主要以金泉山東麓的山嶺為依託,修築營壘軍堡。

  蒙軍同樣也很清楚,他們想接援晉城十數萬蒙兀軍民北撤,必需要將駐紮金泉山西麓的梁軍擊潰,才能打通南北的通道。

  十一月中下旬,太原境內的蒙軍就不斷往潞州城以及南面的壺關城集結,其前鋒線也推進到金泉山東北麓,形勢也決定了雙方下一場大規模的會戰,注定會圍繞金泉山東麓各個要隘地形爆發。

  冰天雪冰之中,數以千計從當地徵募的民夫,不畏嚴寒,正修造、拓寬南面狹窄的山道,方便兵馬及車輛通行。

  司馬德、曹哲能從口音及服飾都能看出這些民夫都是征於當地,但觀其神色容貌,卻又沒有被強迫的不甘與牴觸,絕大多數民夫臉上還洋溢特定意味的期盼跟幹勁。

  文瑞臨一路相陪,也不吝嗇介紹大梁兵馬在挺進晉南前後、除軍事作戰之外所做的諸多工作。

  眼前的這一切,其實與早在三四年前就做滲透工作有著密切的關係。

  而在軹關陘大捷過後,田衛業雖然沒有得到重用,但歸附後還是得到極高的侍遇安排,在相當程度上大幅削減了晉南被俘將卒的敵意。

  在這個基層上,參謀府對出身晉南各縣的俘兵進行歸化,特別是重點培養那些出身貧寒、苦受地方勢力壓迫,同時又是被抓壯丁強徵入潞州軍中的俘兵。

  太岳行營軍及第一、第二中央行營軍七月下旬全面殺入晉南地區,這些歸附的俘兵,對大梁迅速的澤州建立統治秩序,發揮出了巨大的作用。

  目前除晉城之外,澤州其他地區,包括陽城、高平、陵川等縣在內,不僅都設立縣級衙署,甚至還在陵川縣城籌建澤州府衙署,陳元臣兼領澤州府知府,統治地方,諸縣鄉司還大規模發動中下層貧民展開減租、減糧,鎮壓鄉亭惡霸豪紳的運動。

  使得太岳行營軍、第一、第二行營軍進入晉南作戰,不僅能從當地徵得數以萬計的民夫壯勇,用於修造營壕軍堡路橋,還能通過棉布、食鹽、鐵器以及大梁發行的銅元銀幣,直接從地方徵購大宗的糧食。

  這極大減輕後勤的壓力。

  再加上重載馬車大規模投入使用,使得梁軍近十萬主力精銳進入晉南征戰,後勤人馬卻僅需要兩萬人,往返洛陽與晉南之間,就已經能滿足前線的物資補給需求。

  司馬德、曹哲等人進入金泉山東南麓一座山谷,李秀的主將牙帳就設於山谷之中,山谷裡僅有兩千多駐軍,卻是金泉山防線的核心中樞,在牙帳裡司馬德、曹哲看到李秀、蘇烈、陳元臣、溫淵、李延等太岳行營軍的將領。

  太岳行營軍諸將,李秀、蘇烈年紀要算大的,但也是剛年過四旬,陳元臣、溫淵才三十三四歲,李延等年紀則要更小一些。

  看到這一幕,再想到趙無忌率部殺過樊川河時,楚州軍竟然就沒幾個年輕力強的悍將衝鋒陷陣,最後還是年逾五旬的信王楊元演親自率領銀戟衛想在萬軍之中奪敵將趙無忌的人頭,司馬德心裡也禁不住感慨萬千。

  僅僅是從中高級將領的年紀來看,楚廷在天祐帝的輝煌時代過去後,此時已經日暮西山了。

  進入李秀的牙帳,司馬德這時候也知道即便受大雪天氣的阻攔,蒙軍增援主力這時候基本上都已經進入壺關城,包括從太原增援的兵馬以及其早期集結於潞州城的駐軍,蒙軍這次接應被圍困晉城的蒙兀軍民北撤,可以說是傾盡全力。

  蒙軍增援主力,騎兵超過五萬人,以燕雲、遼東(渤海)漢軍為主的步卒,超過六萬,再加上其被困晉城的兵馬,蒙軍進入晉南盆地的總兵力超過十五萬。

  此時蒙軍增援兵馬的前鋒,萬餘騎兵甚至抵近金泉山北麓一線,隨時都有可能出兵進攻他們在金泉山北麓的幾座防寨。

  而梁軍除了北征軍主力在孔熙榮的率領下,有六萬人馬從東西兩翼包圍晉城外,此外就是李秀等將率領三萬太岳行營軍,主要駐守於金泉山一線。

  蒙軍要接應晉城軍民北撤,勢必要打開金泉山以東的通道,對李秀他們來說,有兩個選擇,第一是第一中央行營軍北上增援,與太岳行營軍一起封堵住金泉山正面,直接狙擊重創蒙軍增援主力;第二則太岳行營軍往金泉山南麓收縮,先讓出金泉山以東的通道,等到蒙軍增援主力進入澤州境內,太岳行營軍再進攻後軍,重新奪回金泉山以東的通道,將蒙軍增援主力及晉城守軍全數封堵在澤城境內,進行全殲。

  要是火炮旅不能及時調入金泉山,北征軍毫無疑問會採取第一個戰略,將蒙軍增援主力封堵在金泉山以北,確保全數吃掉晉城守軍,但孔熙榮、李秀、韓東虎他們希望將火炮旅設入晉南投入實戰,自然是看到全殲蒙軍主力的可能。

  現在當然是毫不猶豫的將外圍的兵馬都撤回來,往金泉山南麓收縮,將金泉山以東的通道讓出來,等著蒙軍增援主力入彀。

  曹霸、司馬德受邀觀戰,

  進入大營之後,他們及少量隨行人員的進出將受到嚴格的控制,但大量的作戰方案也無需對他們進行保密,甚至文瑞臨還陪同他們參觀太岳行營軍在金泉山附近的駐營情況。

  得知梁軍的作戰計畫,曹霸、司馬德內心的震驚程度,完全可以說是大驚失色來形容。

  即便冰天雪地之中,斥候偵察軍情會相對困難,但這麼大規模的兵馬調動,雙方的作戰意圖是不可能隱藏的。

  梁軍有意請君入甕,蒙軍當然也可以將計就計,主力先從金泉山以東南下,在金泉山附近留下少量的後備兵馬,但等到太岳行營軍從金泉山南麓往東殺出,蒙軍主力完全可以殺一個回馬槍,與後備兵馬前後夾攻,先將太岳行營軍吃掉。

  除開晉城北部派出兩三萬狙擊大梁第一、第二中央行營軍北上的兵馬外,蒙軍在金泉山及高平縣境內能調用八到九萬精銳兵馬,在兵力上將是太岳行營軍的三倍,而且不存在被太岳行營軍各個擊破的可能。

  太岳行營軍有什麼自信,在金泉山以南、以東極適宜蒙軍騎兵主力作戰的低山丘陵之間,以一敵三?

  當然,他們無權對梁軍的作戰計畫指手劃腳,即便有強烈的擔憂,也只能對文瑞臨表示一二,文瑞臨則表示可以提前將他們送往更安全的沁水或陽城。

  司馬德、曹哲心裡再膽怯,為了顏面也要留下來觀戰。

  曹哲對個人的安危沒有什麼擔憂的,他作為蜀使,即便落到蒙軍手裡,也不會有生命危險。

  司馬德就要忐忑多了。

  徐泗暗中遣他出使洛陽,目前還是一件見不得光的事情。

  他要是落到蒙軍手裡,司馬氏不會承認他的存在;蒙軍暫時不想與司馬氏撕破臉的話,多半也只能當他不存在。

  而死人是最適合被視為不存在的。

  當然,樊川河一役之前,誰又能想到楚州軍是那麼的不堪一擊,司馬德也不能就這樣認為梁軍在金泉山以一敵三就一定會栽跟前。

  他們先在大營住下,黃昏及次日清晨,都隱約聽到附近的山谷裡傳來隆隆的雷霆炸響,甚至夜間都有,這叫他們夜裡都沒有睡踏實——大寒天,雷霆時遠時近,貼著地表滾動,也確實夠叫人驚訝的,這是正常的雷霆嗎?

  他們卻不知道這是火炮旅將火炮拖到各處駐營試炮。

  火炮作為劃時代的新式戰械,梁軍絕大多數將卒都不知道其存在。

  如果戰前沒有一定程度的接觸與適應,在接戰時直接將火炮投入戰場,發射時巨大的響動,先驚憂到己方列陣之中的兵卒、戰馬,那真是要哭笑不得了。

  至於這有可能叫潛伏進金泉山裡的敵軍斥候察覺到什麼,而叫蒙軍提前有所警惕,那也是必需要做的抉擇。

  當然了,諸多內線傳回來的情報,都能確認蒙軍之前完全沒有意識到梁軍之中火炮的存在,即便烏素大石聽到斥候關於火炮試射的描述,相信他也很難做出正確的判斷,甚至還有可能以為梁軍有意故佈疑陣,以遲疑、動搖他們南下的決心。

  …………

  …………

  「雷鳴炸響而有紫焰火光?」

  紅焦嶺乃是壺關縣內極不起眼的太行山西麓一處餘脈,南望金泉山、都城嶺,是從潞州壺山縣南入澤州的必經之路,皚皚白雪之下,山坡脊嶺的岩石顏色彷彿燒焦的紅土,遂名紅焦嶺,此時也是蒙兀前鋒兵馬的駐營所在。

  烏素大石從太原組織五萬兵馬,親援晉南,此時的他與前鋒兵馬在一起,人就在紅焦嶺的深處,觀望梁軍敵情,蕭衣卿也從晉南潛行過來,與烏素大石會合。

  烏素大石極其重視對敵情的偵察,潛入金泉山深處的斥候不僅帶著梁軍往金泉山南麓收縮的消息,同時也帶回來梁軍大營之中某種特殊戰械試用的情報。

  「前朝初年有道家煉丹,合硫磺、硝石、雄黃與蜜煉之,火光迸現、紫煙升騰衝出舍外,炸響如雷,屋中人臉及手皆毀,後世稱為鉛丹——梁軍所用之物,與鉛丹頗為相肖,」蕭衣卿博閱古今,聽斥候所述,很快想到他青年時所閱雜書記載的情形,「只是威能不及梁軍所用新式戰械,許是梁軍在鉛丹基礎之上,又有所突破?」

  梁國以洛陽、歷陽學院,集數千學子推演新學數術,不時有奇思妙想之法問世,促使梁軍常有異乎常人所想的奇妙戰法用於實戰,蒙軍在這上面吃過大虧。

  軹關陘一役,種種跡象都表明梁軍早在決戰之前就預料到當夜會有大霧,這也應該是新學的一項成就。

  雖然蕭衣卿近年來也勸烏素大石在太原招攬學子,研習新學,但無論是規模還是進步上,差距梁國還是太遠。

  金泉山附近的梁軍,此時往金泉山南麓收縮,蕭衣卿不畏梁軍有什麼陰謀詭計,就怕梁軍在戰械又有什麼新的重大突破,令他們在戰場上遭受,會措手不及。

  「梁軍明知道我軍斥候必然會滲透進金泉山,以窺其蹤,其在諸營頻頻演練新式戰械,某將以為他們是故佈疑陣,嚇阻我們南下!」堂前一名叫那赫顏真的將領,渾不在意的站起來說道。

  見烏素大石朝自己看過來,蕭衣卿心裡苦澀,梁軍倘若沒有多大的把握,完全可以集結兵馬,將他們攔截在金泉山以北,何需玩什麼空城計?

  然而楚蜀皆為梁軍所震懾,他們倘若此時畏難而退,晉城十數萬軍民必亡;而相比較而言,此時還是他們與梁軍打會戰的最後有利時機。

  一旦錯過,特別是晉城萬軍民皆沒於梁軍之手,蒙兀軍民的士氣、心氣都注定日益衰敗,離徹底被逐出中原的日子,也就不久了。

  想到這裡,蕭衣卿也不再說什麼喪志氣的話,當即與烏素大石及諸將一起,商議出兵南下的作戰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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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23:43: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七十八章 炮戰

  楊屋峪乃是金泉山東南麓一座極不起眼的小村莊,戰事之前有二三十戶楊姓人家在這裡棲息繁衍,遂名楊屋峪。

  楊屋峪除了北倚金泉山東南麓支脈、長逾七里有餘的象鼻嶺外,南面的長垣山更是綿延二十餘里,這決定了楊屋峪所在的山谷,乃是從金泉山南麓的諸多谷地,往金泉山以東地區穿插的捷徑所在。

  太岳行營軍推進到金泉山一線,就在這裡建立軍營。

  蒙軍主力需要進入澤州北部,才能接應其晉城十數軍民北撤。

  看到太岳行營軍主動往長垣山以西的金泉山南麓收縮,擺出請君入甕的陣勢來,烏素大石、蕭衣卿卻沒有將計就計、先吃掉太岳行營軍的幻想。

  他們主要還是想著在晉城軍民北撤之際,能始終將梁軍太岳行營軍封鎖在長垣山以西地區,這樣他們才能將主要精力,用於應付梁軍第一、第二中央行營軍如影隨形、如蛆附骨的追擊。

  這決定了楊屋峪以及長垣山南側的兩座小寨子,乃是蒙軍主力南進之前必需先攻取下來,然後據之對收縮到金泉山南麓及高平城的太岳行營軍構築防線的戰略要點。

  軹關陘慘敗,蒙軍很多將領心裡是窩著氣的。

  因氣候原因致使戰場形勢斗轉直下,史不絕書,蒙軍很多將領心裡還是認為軹關役慘敗,是他們的運氣差了一點。

  他們希望這一戰能重塑蒙兀人的無上軍威。

  那赫氏三十年前才正式併入蒙兀,這些年無數那赫子弟追隨烏素氏南征北戰,早就自視為蒙兀的一支。

  這些年來,大漠極其嚴寒,每年寒季都有無數的牛馬凍死,成千上萬的族人難以生存,現在好不容易遷入水草豐美、氣候溫潤的晉地,誰會想著再被趕退出去?

  那赫顏真承接下攻取楊屋峪並進行構造防線守禦的任務,進入臘月第一天,他就與族兄顏江、顏雲等人統領燕雲漢軍八千餘人、本族四千餘騎兵,進抵到楊屋峪之前,面對梁軍提前修築好的防禦工事,燕雲漢軍以雙層鑄鐵盾橫置在戰車之上,簇擁著往前進逼,發起一波波如狂浪湧動的衝鋒。

  簧臂式床子弩雖然穿透力極強,甚至能在三百步外將鑄鐵重盾擊得四分五裂,但射速緩慢,且只能置於前陣。

  顏真以為他們在前陣多置重盾、並且以多列、多層盾陣往前推進,還是能有效壓制梁軍重弩的重射。

  此時天地嚴寒,山嶺皆積冰雪,也使得梁軍以蠍子弩發射的火油罐,作用受到限制。

  雖說往梁軍防禦工事逼迫過程中,不可避免會承受一定的傷亡,但只要將卒能不畏傷亡,熬到兩軍接戰、甚至混戰到一起,梁軍所謂的精良戰械,作用就會受到最大程度的限制住。

  顏真對此有充分的準備,除了軍中所裝備的重盾、盾車外,還下令將左右村寨的房舍木門都拆下來加強前陣的防護。

  鏖戰半日,最終是守楊屋峪的梁軍承受不住蒙軍完全不計傷亡的進攻,不願意在楊屋裕打消耗仗,被迫撤出楊屋裕,退到西面四五里外的一座矮嶺前,重建組織新的防線。

  得知顏真成功奪下楊屋峪,蕭衣卿便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後續能不能在楊屋峪建立堅固的防線,直接關係到南下兵馬的側翼安危。

  「不要有將這部梁軍引誘到長垣山以東再兩線夾攻殲滅的幻想,那赫氏的健兒哪怕是都長眠在長垣山的山腳下,都不得從這裡後退半步……」蕭衣卿是顏真、顏江、顏雲等那赫氏子弟的兵法老師,他無法排除心間的不祥預感,語氣凝重的告誡那赫氏的將領們。

  蕭衣卿告誡他們不要畏懼嚴寒以及凍得結實的泥土,要求他們派多斥候搜索兩邊的山嶺,確保沒有易為梁軍穿插過去的豁口地形不在他們的掌握之中;要求他們在山谷的西面,不要畏懼辛苦,要多挖幾道深壕,而挖出來的土則可以堆高起來,砍伐薪材將冰雪燒融,一層層澆灌上去,在這冰天雪地的嚴寒天氣裡凍成一層層交錯的冰牆。

  蕭衣卿要顏真他們,這一道道深壕、冰牆不必連貫起來,中間要有意多留出一些以供兵馬進出的空隙。

  這樣的話,梁軍從西面發起攻勢,他們不僅能利用這些深壕、冰牆就能最大限制的遲延梁軍的進攻,令梁軍的戰械難以發揮作用,守軍還能隨時從空隙間不斷髮起反攻,而不是一味的被動防禦。

  蒙軍將金泉山東南的長垣山周圍,差不多都掌控到手中建立起防禦之後,一直到臘月六日,其七萬主力才如黑色洪潮,從金泉山與都城嶺之間的空隙往南洶湧而去。

  從金泉山東到晉城僅有一百一十里。

  這麼近的距離,換作在平時,快馬揚鞭一天能跑兩三個來回,精銳步卒一天也能跨越過去,但寒冬時節,荒野皆被厚厚的冰雪覆蓋,看似寬敞的驛道,十數萬老弱婦孺一起湧上來,注定會變得狹窄擁擠無比,行動也注定會變得極其緩慢。

  除了晉城原有的四萬守軍,作為殿後兵馬,負責拖住梁軍韓東虎所部(第一中央行營軍),以及在澤潞驛道以東部署一萬騎兵,防備有梁軍會穿插到東面的陵川縣境,進攻他們的側翼外,烏素大石與蕭衣卿親率六萬步騎都進入高平縣境內,同時盯著西南的梁軍孔熙榮部(第一中央行營軍)以及西北面的太岳行營軍部分兵馬。

  以此形成一條從晉城通往壺關的安全通道,方便滯留晉城的十萬蒙兀婦孺北撤。

  九日下了一天大雪,天氣越發嚴寒,使得晉城軍民北撤變得更加緩慢,但這在蒙軍看來,同樣惡劣的風雪嚴寒,使得形勢對他們還要有利一些。

  一方面是他們對嚴寒天氣的適應性要強,另一方面他們在騎兵規模上佔據絕對優勢,大雪天氣以及沒及大腿的積雪,將嚴重阻礙以步卒為主的梁軍主力從南往北追擊。

  蕭衣卿雖然在烏素大石的身邊,位於高平縣城東南角的一座寨子裡,但他的視線還是始終盯在高平縣北部、金泉山南麓的太岳行營軍,也是著斥候每隔半天都要通報一遍太岳行營軍的動靜。

  厚厚的積雪將極大拖延包括第一、第二中央行營軍的梁軍主力北上,顏真等倘若

  能順利將太岳行營軍三萬精銳封擋在長垣山以西,那他們就能成功將晉城十數萬軍民接應到潞州境內,在潞州整頓陣腳。

  九日入夜之前,太岳行營軍蘇烈、陳元臣、溫淵諸部精兵,便冒著大雪天氣,從後方駐營進入差不多與長垣山平行、相距僅六七里的防線,集結成兩個攻擊集群,對準楊屋峪以及長垣山南側的野人峰。

  針對這一情況,烏素大石還從南線調了五千騎兵,從南面靠近野人峰,以便必要時能從側翼干擾進攻野人峰的梁軍。

  …………

  …………

  楊屋峪西面的無名矮山之上,李秀、陳昆、蘇烈等將在鎧甲外都還穿著一層禦寒的裘袍,寒風像刀子一般吹刮過來,將卒臉膛都被凍得通紅。

  「虜騎還真是小心謹慎啊!竟然都沒有故意留出破綻,將我們引誘到長垣山以東予以圍殲!」蘇烈蹙著眉頭,說道。

  這邊距離楊屋峪僅六里許,晴空萬里,荒野間的積雪漫射刺眼的雪芒,不需要借助銅望鏡,他們就能將楊屋峪附近的敵軍防禦看得一清二楚。

  溫淵率部集結於南面十七八里外的防線上,看似將進攻的矛頭對準野人峰一線的敵軍,但實質上是承擔起掩護側翼的作用。

  這一仗的真正主攻方向是楊屋峪。

  他們除了要以最快的時間,撕開敵軍在楊屋峪的防線外,還需要在敵軍反應過來之前,快速通過楊屋峪,進入長垣山以東的開闊地區進行集結,形成有效防禦,才能真正的實現「關門」這一動作。

  蘇烈等將都近距離觀看過火炮的試射,知道其威力巨大,但火炮迄今為止,還沒有大規模投入實戰,能不能借助火炮快速攻下楊屋峪,他們現在還不是特別有底。

  他們之前更期待敵軍的野心大一些,期待敵軍能故意將他們引到長垣山以東然後試圖圍殲他們,這樣他們能省掉強攻楊屋峪、打通進入長垣山東側通道這一關鍵的環節。

  沒想到蒙兀人這次變得如此謹慎,竟然從頭到尾真的就只想將晉城軍民接走,在楊屋峪及以東地區,足足留了兩萬多精銳步騎。

  他們要在敵軍主力回撤之前,擊潰這兩萬精銳步騎,不要說蘇烈、李延等將了,即便是伊川河上遊山地組織過三十多門火炮進行齊射演練的陳昆等人,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當然了,他們也做好諸多預案,倘若敵軍主力比預計更早回撤,太岳行營軍就是攻佔楊屋峪為目標。

  即便最終會叫一部分敵軍逃走,那也沒有辦法,首先要先確保實現總的戰略意圖,而不能苛刻追求過於極致的戰果。

  …………

  …………

  雙方陣地之間的積雪,早已經踩實。

  天氣太過寒冷,積雪被人畜踩踏後也不會融化,而是凍得更結實,在坷坷坎坎間形成滑不溜湫的冰溜道,甚至需要用刀斧鑿出冰棱子或鋪上雜草防滑。

  一隊隊梁軍簇擁著盾車、弩車,往楊屋峪西面蜂擁而來,最前線的將卒停在敵軍防線五百餘步開外站定,用一輛輛戰車形成簡單而實用的防護,往後一隊隊將卒依次鋪開,彷彿層層疊疊的魚鱗一般。

  戰陣都在左右兩翼的邊緣區域集結,中間讓出火炮射擊的通道來。

  開花彈還在試驗階段,重型前裝滑膛炮,發射實心彈,儘可能以小傾斜角度、儘可能貼近直線射擊,才能避免實心彈的衝擊力在第一次著地時就被土壤吸收掉。也只有小傾斜角度射擊,實心彈才能在敵陣之內實現多次跳擊,使威力發揮到極致。

  這就需要前線兵馬在實心彈的射擊路線上,讓開相當的空隙。

  這一切在蒙軍看來,以為梁軍在楊屋峪防線之前,在左右兩翼結成一個大型的錐形陣,中間讓開那麼大的空隙,必然是方便旋風炮這樣的重型戰械從中推到陣前來攻寨。

  蒙軍當然不會叫梁軍如願,他們在構造防線時,在一道道塹壕與冰護牆之間留下空隙,就是方便出兵反擊梁軍的旋風炮陣地。

  站在數道壕牆之後的楊屋峪寨牆之上,那赫顏真也注意到三里開外的火炮陣地,但黑黢黢的鑄鐵管,叫他以為這些是梁軍新造,類似如簧彈巨弩或旋風炮之類的戰械,以為需要推進到距離塹牆五百步範圍之內才能發揮作用。

  而五百步的範圍,恰好是騎兵極速衝鋒的有效距離。

  即便知道冒著梁軍的重弩攢射,騎兵短距離衝鋒傷亡不會小,但要是能突擊到梁軍的旋風炮等戰械陣地,儘可能的將梁軍戰械摧毀,即便一次衝鋒就要死亡上百精銳,也是必需要付出的犧牲。

  當然,為減少出擊騎兵的傷亡,那赫顏真會先安排一部分步卒簇擁盾車殺出,儘可能將側前翼的梁軍逼住,彷彿梁軍打反衝鋒。

  此時那赫顏真,還不清楚迎接他的,將是何等慘淡的命運。

  前裝滑膛火炮發射時,那赫顏真先看到梁軍陣列之中那一根根鑄鐵管噴射出一團團火光,大概五個呼吸之後,他才聽到雷霆船的震耳轟鳴聲,而地震山搖的震動近乎同時從腳底下傳來。

  他定過神,睜眼看到最外面的兩道融雪混合泥土的冰土牆已經轟然倒塌,冰結的碎土塊彷彿碎磚石一般迸濺往寨牆這邊迸濺過來。

  雖說大部分碎凍土地被後面的冰土牆擋住,然而第一、第二道冰土牆之後就有數百準備反攻的兵卒,這時候已被掃倒一片,場面慘不忍睹。

  怎麼回事?

  梁軍部署在一千四五百步的戰械到時候什麼神器,竟然恐怖如斯!

  那赫顏真直覺手腳發寒、身子發軟。

  這些冰土牆是都不高,將卒騎上戰馬,大半個身子都會露出來,但每一道冰土牆都有近一丈厚,在滴水成冰的嚴寒之下,一層層澆上燒融的雪水,冰得結結實實。

  為了修冰土牆、塹壕,他將左右能強徵的老弱婦孺都徵用起來,也不知道用鐵鞭活活抽殺多少人,才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他自以為相當完善的防禦體系。

  那赫顏真之前還做過試驗。

  用旋風炮在三百步遠處拋射上百斤重的石彈,是能將冰土牆轟裂,但想要將一堵

  冰土牆轟塌,怎麼也要一兩百下才行。

  當然,旋風炮的精準性還有些差強人意,即便是梁軍操訓熟練的投石機炮手,在四百步轟砸一丈高的城牆,能三中其一,就已經是相當了不得的。

  而看那黑色、似鐵質的彈丸,除了少許越頭而過,差不多有十之八九都精準無比的轟擊在第一、第二道冰土牆上,摧枯拉朽般將兩道冰土牆摧毀,飛射迸濺的硬土塊還成為令冰土牆待命將卒的奪命利刃。

  然而從他們頭頂越過的鐵彈,落在寨中,彷彿冰風彈一般摧毀數座土屋,有一名兵卒被鐵彈直接擊中,連同鎧甲,身子被鐵彈撕成粉碎。

  戰場上一時間氣氛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梁軍大多數將卒也有些受驚嚇,之前是將一部分火炮拖到各處駐營試射,叫將卒有所適應,但一兩樽輕型前裝滑膛試射,與二十四樽重型前裝滑膛炮齊射,完全是兩個概念,好不好?

  幸虧幾隊騎兵都有預見的部署在較遠處,要不是戰馬驚嘯起來,還不是那麼容易控制的。

  而楊屋峪防線之內的蒙兀守軍兵卒,所有人的腦海裡都在想一個問題,這就是梁軍新造出來的戰械?蒙兀人是得罪了上蒼天神嗎,叫梁軍拿出這樣的神威戰械來征罰他們?

  甚至有個別兵卒這一刻跪地朝天祈禱。

  那赫顏真身為主將,好歹要比手下絕大多數將卒要冷靜得多,即刻著人救治傷亡,統計傷亡數量,還讓人將一枚鐵彈撿到眼前來。

  他發現梁軍新式戰械發射的鐵彈,比旋風炮發射的石彈要小得多、重得多,一枚頂多二十斤重,僅僅相當於旋風炮一枚中等大小的散石彈的重量。

  然而說到威力,這麼一枚鐵彈,卻是一枚上百斤重、用傳統旋風炮發射的大石彈的十數倍。

  再算上那恐怖的精準度,豈非梁軍一樽新式戰械,就能抵得上傳統的二三十架旋風炮?

  當然,更令那赫顏真絕望的是那恐怖的射程。

  要是梁軍的戰械陣地在四五百步外,他或許還可以考慮不計傷亡,殺穿精銳梁軍的攔截,強行突擊過去,摧毀梁軍戰械,但現在梁軍新式戰械在一千四五百步之外,兩翼有數千梁軍隨時能往中間空障地帶裡填,組成數道甚至十數道有如銅牆鐵臂般的攔截陣列,他們要怎麼才能突擊到梁軍的戰械陣地處?

  那赫顏真後悔戰前沒有將兵馬拉出楊屋峪之前,擺出與梁軍決一死戰的架勢,那樣的話,他就能用騎兵從三個方向迂迴突擊梁軍陣列,而不是現在被兩側的山體限制住,只有中間剩下三百餘步寬的狹窄突擊通道。

  「轟!」又是雷霆般一陣炸響,外圍就已經殘破的冰土牆接二連三震塌,碎硬土四處迸濺。

  幸虧前側都是老卒,有第一次被轟擊的經驗教訓,外圍冰土牆後的兵卒都撤了回來,也知道拿重盾抵擋飛濺的碎土,這一次傷亡沒有第一波那麼慘烈。

  不過有兩枚鐵彈飛過頭頂,落到寨中,著地後又再度彈跳起來,四五次後砸中東寨牆才嵌入夯土牆,這兩枚鐵彈一路過去,差不多有十數人馬要嘛被當場砸死,屍骨慘不忍睹,要嘛就是手臂被打得粉碎、重創待斃。

  「距離第一波轟射,過去多少息?」那赫顏真問身邊的參軍,他要搞清楚梁軍新式戰械的發射頻率及時間間隔,這將直接決定出寨突擊的戰術安排及節奏。

  「一百四十息!」參軍回道。

  間隙時間比發射蠍子弩、簧臂式床子弩長不出多少,這真是一個令人心寒的消息,也就意味著梁軍不到陣前攔截,步騎協同衝鋒,殺到梁軍戰械陣地之中,極可能要承受到兩次轟射。

  除了二十四樽大鐵管外,那赫顏真注意到梁軍的戰械陣列兩翼,還有差不多雙倍規模的小一號鑄鐵管。

  這極可能梁軍射程較近的小型新式戰械。

  那赫顏真暗暗估算,步騎協同衝鋒,挨上一波齊射,運氣不好,可能一下子要死傷小兩百人,更關鍵是衝鋒陣列會被撕得四分五裂,很難衝破梁軍的攔截陣列,唯一可行的作戰方案,就是派兵出去,纏住梁軍前陣兩翼的兵馬廝殺!

  …………

  …………

  確如那赫顏真所料,輕型前裝滑膛炮的射程,也要小於重型前裝滑膛炮,但也絕對超過火炮陣地與楊屋峪西寨牆之間的距離。

  之所以目前沒有發射數量多出一倍的輕型前裝滑膛炮,主要是輕型滑膛炮的裝藥量少,發射實心彈,對冰土牆及夯土牆的破壞有限;除了兩枚發射檢准彈外,四十八樽輕型滑膛炮一直處於待命狀態。

  待看到楊屋峪內的蒙軍大規模集結步騎,有從防線後殺出來衝擊他們前鋒線兩翼防線的跡象,四十八樽輕型滑膛炮這時候才算是逮到展現的機會。

  輕型滑膛炮在一千五百步外,對冰土牆及夯土寨牆的破壞力有限,但對血肉之軀的蒙軍兵卒及戰馬,殺傷力卻還是恐怖。

  洛陽學院從韓謙二十年前發展新學,一脈延續下來,早就形成嚴密的新學發展體系,洛陽學院研製的滑膛炮,投入實戰,技術就已經相當成熟。

  鑄鐵膛管及實心彈有著極高的精度,保證相當程度的氣密性,後座力緩衝及復位裝置,都有效保證彈道的穩定。

  輔以瞄準器,加上專門花半年時間培養、實戰操練的炮手,一次齊射的四十八枚十二斤實心彈,不僅十之八九精準的落入敵軍殺出楊屋峪的密集陣列之中,還大比例觸發跳彈,像收割機似的掃下一大片敵軍人馬。

  雖然直接死傷,可能僅僅只有從楊屋峪殺出人馬的十之一二,但看著高大結實的戰馬,被僅比拳頭略大的鐵彈直接洞穿,甚至連續三四匹戰馬被一枚鐵彈連續洞穿,即便蒙兀人再以凶悍不遜著稱,這時候卻又剩下多少兵卒還有繼續作戰的鬥志與膽氣?

  不僅敵軍的突擊陣列直接被打散,有一部分兵卒駭然而逃,甚至還有相當多的敵軍兵卒惶然而茫然的站在戰場之上,更有甚至跪伏在地、朝上蒼祈禱告罪,然而迎接他們的是前鋒線兩翼梁軍陣裂射殺出的密如蝗群的弩|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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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5 00:01: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七十九章 奪寨

  那赫顏真試圖努力挽回敗局的反攻,在兩千步騎殺出楊屋峪,距離梁軍前鋒兩翼防線還有三百多步遠時,就被輕型滑膛炮一波齊射瓦解,留下三百多具人與戰馬的屍體,其中還有不少注定死多生少的傷卒、傷馬。

  那赫顏真再也不敢縱兵出去反攻,但憑藉楊屋峪西面的防禦體系,在大小七八十樽重炮的轟射下,又能堅持多久不垮?

  重型滑膛炮進過校準後,炮彈能精準到射中主寨牆,只要不出現跳彈,一枚實心彈殺傷不了多少人馬。

  然而,炮彈射中主寨牆乃至寨牆之後磚石所砌的屋舍後,激起無數磚石迸濺,威力不比旋風炮拋擲出來的散石彈稍弱,數量還多、還密集,近處甚至能將重盾都掀翻打碎,這就令蒙軍承受不住,不得不走下寨牆躲避。

  這時候前鋒線上的梁軍,就趁著射擊的間隙,往前一步步清理出逼近寨牆的通道出來。

  「顏江死了!我們守不住楊屋峪,撤吧!」那赫顏雲穿著一襲銀色鎧甲,手持戰戟及盾牌,防備飛濺的磚石,登上寨牆,拉住發蒙的那赫顏真,吼叫道。

  「顏江怎麼死了,他人剛才不是去牙帳裡了嗎?」那赫顏真驚醒過來,聲音顫抖而尖銳的問道。

  「一枚鐵彈穿牆而入,顏江攔腰被打成兩截,慘不忍睹!」那赫顏雲悲聲叫道,「梁軍有神器相助,上蒼已經拋棄烏素氏、那赫氏,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那赫顏真渾渾噩噩,被那赫顏雲拉下寨牆,左右扈衛也顧不上他們現在逃走勢必會引發寨中全軍崩潰,此時不逃走,又能如何?

  寨中六千守軍,半個時辰不到,就有一千六百多兵卒或慘死或重傷,而梁軍還毫髮未傷——而此時梁軍前鋒兵馬,除了已經將通道鋪到寨牆近處外,甚至還將數樽發射實心鐵彈的大鐵管拖到西北側的一座矮坡上,顯然是想借那裡的高度優勢,居高臨下,以便更精準的用鐵彈射殺寨中的將卒。

  三四百步見方的寨子,卻有六千多將卒及差不多數量的戰馬,人馬密集到難以想像,每一枚射入寨中的鐵彈,都有可能帶來傷亡。

  戰前為防備投石弩、旋火炮,用於加固營舍的柵牆、木棚,這時候卻輕易就被實心鐵彈洞穿,沒有出現應有的效果。

  守軍差不多都已經崩潰了,都快彈壓不住,他們不走,等到梁軍從西面寨牆突殺進來,他們難逃全軍覆滅的慘烈結局;此時逃走,或許還能為那赫氏保存最後一點元氣……

  …………

  …………

  看到主將那赫顏真竟然第一個往東逃去,寨中守軍最後一丁點的抵抗意志,這一刻也驟然徹底垮塌掉,數千人馬頓時就亂作一團,四散呼嚎著各自逃命。

  楊屋峪只有東西兩座寨門,東寨門全打開都不到兩丈寬——畢竟是山村野寨,寨牆都還是李延率部進駐後,利用一個多月時間徵用附近的數千民夫加強的。

  蒙軍四五千人馬再加上大量劫掠來的財物、女人,一時間都搶著從這麼窄的出口奪命而逃,可想會擁擠成什麼樣子!

  人呼馬鳴,北風吹嘯!

  營指揮楊彥拿嘴銜住橫刀,爬雲梯登上西寨牆,看到寨子東半部人仰馬翻,彷彿黑色的泥潮被大堤攔截住,無法洩去,胸臆間熱血湧動,恨不得第一個揮舞戰刀,往東面殺去。

  「楊蠻子,不要犯渾!」都將沈平山騎馬在寨牆下大叫提醒揚彥。

  數十將卒直接翻身貼著稍稍傾斜、崩裂不堪的石牆滑入寨中,手起刀落,沿路將敵軍遣棄在寨牆內的傷卒殺死,往寨門方向趕去。

  為往東逃跑爭取時間,敵將那赫顏真將拒馬、鹿角等礙障物連同大量的柴草堆到門洞裡,點火引燃,此時正燒起熊熊大火。

  先翻入寨中的數十將卒要先想辦法滅火,然後還要清理掉礙障物,才能將包鐵寨門打開,放己方將卒快速突入城中。

  倉促間分不出人手去捉捕、看管俘兵,又怕這些傷卒會暴起傷人,沒有比死人更安全的,直截了當的補刀殺死,剩下的傷卒驚懼往東逃跑,也不去追殺。

  「散開,寨門後不要站人!」

  四樽輕型滑膛炮這時候用騾馬拖到寨門前。

  看到揮舞的軍旗示意這邊閃避開,楊彥著人大叫,指揮先殺入寨中的將卒從寨門後離開,他們也往旁邊讓開二三十步。

  炮管火光迸濺,腳下傳開一陣地動山搖的震動。

  輕型滑膛炮的威力是要弱一些,但在五十步的距離四彈齊射,還是頓時間將厚木包鐵的寨門轟倒。

  在寨門外等候著的數輛包裹鐵皮戰車,在數十將卒的簇擁下,直接從轟開寨門口,不顧熊熊燃燒起來的火勢,往門洞裡猛推猛衝,直接將堆在寨門後點燃的礙障物、柴草撞開。

  火光四濺,反覆十數次,大堆熊熊燃燒的礙障物、柴草被撞散、撞飛,很快就熄滅,進楊屋峪的通道徹底打開。

  旅都指揮李延、都將沈平山身穿鎧甲,第一時間進入寨中指揮後續的奪寨戰事。

  作為陷陣隊,楊彥率領兩百多甲卒是第一批突殺寨中的兵馬,但李延並沒有讓楊彥直接率部沿鋪石主街往東追殺過去,而是要他們往主街兩翼散開。

  「還是先用伏火弩轟他娘的?」楊彥提起橫刀走出來,問旅將李延、都將沈平山道。

  西寨門洞開,從長街到東寨門三百二十步,擠滿逃命的蒙軍將卒,卻沒有一棟建築阻礙。

  這時候不將滑膛炮拖上來,從西往東轟射,難不成還要用人命去攔截亂軍?

  不計其數的人馬擁擠在長街之前,拼著命奪門而逃,卻被狹窄的寨門堵住,四樽輕型滑膛炮直射,一枚實心鐵彈在這麼近的距離,差不多要連著撕碎十數二十人馬才會失去動能。

  徹徹底底的混亂,人馬踩踏,鬼哭狼嚎,偶爾有少數殺紅眼的蒙軍拿著刀盾,想要趁滑膛炮發射間隙的空檔反衝過來,楊彥這時候則率部蜂擁而上,將這些敵卒攔截下來;還有甲卒越著前膛滑發射的空隙,通過寨門進入寨中。

  等滑膛炮裝彈完畢,看到寨牆上的軍旗示意,楊彥他們再邊戰邊退,往兩翼後撤,將中間的射擊通道讓開。

  「發射!」隊率揮動令旗,新一輪八樽輕型滑膛炮再一次通過寨門洞,沿長街往東小傾斜角、以近乎平直的彈道齊射而出。

  陳昆這時候親自趕到前陣督戰,騎在馬背上,冷眼看著寨中的修羅場,每一次齊射,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血肉橫飛。

  待敵軍意志完全被摧毀後,一隊隊步騎才魚貫殺入寨中。

  在楊屋峪的東面,還有蒙軍兩座大營,共駐有一萬兩千兵卒,另外在都城嶺西側還有一座敵營,駐有兩千兵卒。

  要成功實現「封門」作戰計畫,至少需要搶在敵軍主力回撤之前,將位於象鼻嶺東麓黑石坳以及位於都城嶺西側田字溝的兩座敵營打潰。

  有八萬蒙軍主力,分佈於長垣山以南七八十里的縱橫,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就會撤過來。

  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徹底控制住楊屋峪,然後清理出通道,供步騎簇擁炮營從楊屋峪出兵,折向東北方嚮往象鼻嶺東的黑石坳敵營殺去,對寨中潰兵、亂兵的處置,自然絕不可能帶有半點的仁慈。

  除了那些放下兵械、五體伏地、趴在地上徹底放棄反抗的敵卒,那些稍有反抗跡象,甚至猶豫著要不要放下兵刃投降的敵卒,都壓根不給考慮的時間,直接刀矛弓弩齊殺上去。

  死人永遠是最安全的。

  在李秀禁令傳入寨中之前,寨中大部分的潰兵都已經死在刀弓矛弩之下。

  司馬德與曹哲午時在文瑞臨的陪同下,進入楊屋峪,看著被拖到兩邊的人馬屍具血肉模糊,看著沿街牆壁還有大片飛濺上去的血跡、碎肉及殘碎甲片,臉色一片蒼白。

  這時候最後一批四樽重型前裝滑膛炮以及四輛彈藥車,在三十餘多軍馬的牽引下,穿過長街,追隨已經再次出發的兵馬,往東的曠野殺去。

  這是何等恐怖的大殺器!

  司馬德神色還好一些,司馬氏差不多都打定主意重投洛陽的懷抱,心裡只是還想著討價還價一番罷了,看到眼前一幕,無非是不再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了,那就老老實實的投附吧,難不成日子還不過了?

  曹哲臉色就有些難看了。

  梁蜀分屬兩國,即便梁軍在軹關陘大捷、收復關中以及斬獲樊川河大捷之後,已經表現出絕對強勢,但在曹哲這次出使洛陽之前,蜀都眾人心裡可都還是想著保持獨立,最多對梁國稱臣納貢。

  半個時辰就徹底打垮掉敵軍試圖抵抗的意志跟意圖,一個時辰就完全奪下有六千精銳將卒守禦的軍寨。

  半天時間裡,殺死殺傷敵卒超過三千五六百人,捉住千餘俘兵,僅有不到一千敵卒往東逃走,而梁軍的傷亡滿打滿算,可能都不會超過一百人。

  就算是六千頭豬,殺起來也不會這麼簡單啊!

  這完全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在這樣的大殺器之前,蜀國還有拒絕天下一統、保留藩國地位的資格嗎?

  …………

  …………

  「梁軍新式戰械初看只是尋常鑄鐵長管,發射時火光噴發,雷鳴炸響,拳頭或海碗口大小的鐵丸激射而出,磚石驟裂,血肉之軀不能擋也,鎧甲亦是四分五裂!」

  著那赫顏雲率殘兵退到黑石坳北部整頓,那赫顏真午時帶著數騎進入黑石坳大營,趕來見此間主將烏素宗述。

  他說及在楊屋峪遭受慘敗的情形,心間有不甘,神色猙獰,而眥睚欲裂,但想到諸炮齊射的情形,又是抑不住內心深處的膽顫,說話時,手腳又都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彷彿一場噩夢,他還沒能從中清醒過來。

  宗述皺著眉頭,神色凝重,雖然他麾下有幾名部將對那赫顏真此時的表現很是鄙夷不屑,覺得那赫顏真說得太誇張,但他知道那赫顏真不是怯戰之人。

  六千精銳據險以守,不到半天時間就被梁軍殺得近乎全軍覆滅!

  梁軍新用的到底是何等恐怖的大殺器?

  「要如何擋之?」宗述臉色如棗,沉聲問道。

  「血肉之軀難擋也,孤寨更不可守,」那赫顏真喃喃說道,「爾等當立即放棄此間,撤到金泉山以東地勢開拓的曠野雪原之上。這種戰械乃鑄鐵所造,頗為笨重,不走現有的驛道,用軍馬拖曳行於雪野,必然緩慢!」

  「顏真將軍,你可知不戰而逃,是殺無赦之死罪?」那赫顏真吃了敗仗不說,竟然跑過來勸他們棄營北逃,有人不滿的提醒他道。

  宗述瞪了那個亂說話的部將一眼,問那赫顏真道:「將兵馬佈於寨外,可與梁軍一戰否?」

  「騎兵倘若不能避開梁軍新戰械的轟射方向,切忌密集陣列衝鋒!」那赫顏真極力壓制內心的恐懼,回想起楊屋峪遭受炮轟的諸多情形,說道,「鐵丸除了威能洞穿十數人馬外,甚至還能在觸地後多次彈起,陣列太過密集,遭受轟射,常常是糜爛一片,將卒膽寒,不能再戰……」

  要迂迴進攻、要儘可能避免密集衝鋒……

  上萬梁軍正往黑石坳洶湧殺來,烏素宗述從那赫顏真還算有條理的話裡,快速總結出與梁軍接觸作戰的幾個要點來,著諸將立即傳達下去,並立即將四千騎兵拉出營寨,拉到黑石坳以東的開闊地帶佈陣。

  …………

  …………

  「蒙兀將領還真是不差,竟然還沒有被殺破膽!」

  李延勒住馬,與蘇烈並肩而立,眺望北面一隊隊蒙軍騎兵部隊,彷彿雪地的一頭頭蒼龍四散開,楊屋峪六千守軍在短短不到半天時間內被他們打得近乎全軍覆滅,沒想到黑石坳這邊的敵軍竟然還有出營相戰的勇氣。

  黑石坳的敵將非但還有出營相戰的勇氣,看其騎兵出營進入開闊地區分散列陣,可見他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對應付滑膛炮轟射,已經有初步的經驗總結。

  都說蒙兀人驍勇善戰,這一刻叫人印象更加深刻。

  「這些年蒙兀人都沒有停止南征北戰,軍中有經驗的將領武官極多,族人也都驍勇善戰,不過這一仗過後,差不多能從根本上摧毀其意志了!」蘇烈淡然說道。

  蘇烈可以說出身舊式宗閥世族,與韓東虎聯手暗中招攬赤山軍眾欲據浮玉山發動暴動,為韓謙所阻止,從此歸附敘州,迄今也已經有十三年了。

  這十三年來,他也從赤山會頭目,成長為大梁副都統制級的高級將領,南征北戰也培養出絕對的自信。

  要說遺憾,那就是他早年以雙戟自恃,近年已經沒有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機會了,而等到單兵伏火弩投入實戰,個人武勇大概在戰場上再沒有展現的機會了吧?

  他也承認蒙兀軍民極驍勇善戰,適應能力也極強,但這並不能挽回其注定潰敗的慘烈結局。

  陳昆坐在馬背上,極目遠眺,看近四千敵騎分作數隊從黑石坳敵營殺出,同時還儘可能佔據東面的曠野。

  黑石坳以西,有一條小徑能穿過象鼻嶺,溝通象鼻嶺的東西兩翼。

  照目前的形勢,同時考慮到敵騎在開闊雪地的機動性,陳昆心想他們應該放棄掉全殲黑石坳之敵的念頭,而要保證先奪取黑石坳敵營,然後據象鼻嶺往東延伸構建防禦,將象鼻嶺與都城嶺之間約十七八里的豁口完全封死。

  唯有如此,才能全殲澤州境內的近二十萬蒙兀軍民,真正實現於一役徹底將蒙兀人打垮掉的作戰意圖。

  李秀留在楊屋峪主持北線戰場的全局,往黑石坳敵營推進的前鋒兵馬,以蘇烈、陳昆、李延三人為首。

  敵騎以分散的衝鋒陣形,意圖迂迴包抄,減少火炮對密集陣形的傷亡,但大梁兵馬除了滑膛炮之外,步騎精銳兵馬協同作戰,並無懼敵騎在開闊的荒野間迂迴突擊。

  蘇烈、陳昆、李延等人適時調整作戰方案,決定將一隊隊密集的步騎陣列分散到側翼警戒,掩護火炮旅主力堅定不移的往黑石坳敵營推進,確保在天黑之前,將僅剩兩千步卒防禦的黑石坳敵營摧毀,奪取下來。

  黑石坳敵軍雖然有不錯的作戰意志,也提前將騎兵部隊從大營中拉出來,但其騎兵部隊僅有四千餘人。

  而在援兵趕來之前,蘇烈、陳昆、李延即便在楊屋峪東口的東南側留下兩千精銳,作為側衛兵馬,攔截有可能從長垣山東麓北上的敵援外,同時還率領總計有一萬兩千餘步騎加火炮部隊,像洶湧的河流一般,沿象鼻嶺往北挺進,並不怕敵騎敢糾纏上來進行混戰。

  敵騎頻頻從側翼發動進行,盡一切可能進行牽制,是極大拖緩了前鋒兵馬的推進速度,但出楊屋峪東口,沿象鼻嶺往北,僅僅十三里外就是黑石坳敵營。

  兩個營的輕重型前膛炮,總計三十六樽,在兩千甲卒的護衛下,趕在申時二刻進入預定陣地,對地勢居高的黑石坳敵營展開炮擊。

  蒙軍增援兵馬,即便打通南下接應晉城軍民北撤的通道,倉促間也只能利用沿途梁軍遺棄的營寨結營扎防,然後因陋就簡的加強防禦。

  這諸多營寨都極為狹窄,由於重型旋風炮的轉移不便——畢竟動輒三四丈高的重型旋風炮,是很難整體移動的,而即便是直接將部件運抵敵營之前進行組裝,也需要先完全控制住敵營外圍的形勢。

  因此就短期滯留來說,營寨狹窄一些,不算什麼致命的弱點。

  然而在滑膛炮面前,狹窄卻駐軍眾多的營寨就太要老命了。

  敵寨之中完全沒有能用來反制的戰械,敵軍戰前也完全沒有防備實心彈轟擊的部署——比如說多挖可以藏人的塹壕、坑洞,在營房頂部堆積一層厚土、內部以木作加固、以及寨牆外側也要儘可能覆蓋厚實的粘土去吸引炮彈衝擊、防止磚石迸濺傷人等等,這些都直接決定烏素宗述在黑石坳的負隅頑抗,根本支撐不住多少時間。

  三十六樽輕重型滑膛炮,部署在敵營前一千兩百步到一千五百步的開闊地帶上,左右步騎倚重盾戰弩及上百輛戰車結陣護衛。

  每隔四分之一刻時,便是一輪齊射;每四輪齊射暫緩一段時間。

  半個時辰之後,黑石坳南面壘石堆砌的寨牆,就被轟塌出巨大的缺口。寨牆之上的敵卒,絕大多數所產生的傷亡,皆是被實心彈轟碎的石塊迸濺所致。

  而守在營寨之中的敵卒,沒有防備、閃避實心彈轟射的經驗,視野又被寨牆擋住,傷亡更是慘烈。

  以蒙軍的驍勇凶悍,倘若兩千步甲在常規、他們所熟悉的廝殺,產生四五百人的傷亡,他們或許還能咬咬牙,士氣不崩潰掉。

  然而在他們所不熟悉的密集炮擊下,這麼短的時間,甚至大多數兵卒都沒有看到對方梁軍將卒的面孔,這被幹掉兩成多的兵力,這仗還要怎麼打?

  他們唯一幸運的,大概就是黑石坳寨一面臨山,北面、東面都有通道可以奪路而逃,不至於像楊屋峪最後差不多有三四千守軍直接被憋在寨中全軍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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