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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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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黎青燃 -【第一辭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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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1:57:4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章 贈送

  我回到成光君府時,丁生在門口接的我。他說此時姬玉公子正在雪明閣裡同成光君一起,叫我直接去雪明閣見他們。

  我有些詫異,姬玉並不常去雪明閣。丁生帶著我沿著府裡彎彎繞繞的石子路走到了雪明閣,帶我進了雪明閣的會客廳。那裡姬玉正坐在堂中和沈白梧說話,他眉眼彎彎地笑著說:「雪明閣的風水不錯,要不然我幫你在這裡布一個陣法,你便不需要護衛了。丁生你說呢?」

  丁生剛剛走進門還沒通報就被點名,還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有點尷尬地默了默然後說道:「奇門陣法常要祭獻……畢竟……不是正途。」

  沈白梧看了一眼姬玉,冷冷地說:「你就喜歡這些不上路子的東西。」

  見我跟著丁生走進來,姬玉便停下了剛剛的話題,問我今天的結果如何。我答道:「如您所料。趙王同意了與樊國使臣會面,會面須暗中進行,會面之後才會給出承諾。」

  姬玉微微一笑,大拇指與食指摩挲著,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輸。」

  哪裡是我不會輸,他已經安排周密到了這個地步,其實是他不會輸才對。

  姬玉轉眼看向沈白梧,道:「你弟弟將分得吳國三分之一的土地,揚名立威站穩腳跟。我沒見過比你更好的哥哥了。」

  「那是因為這樣符合你的利益。如今宋國獨大周天子倍感壓力,一直暗中扶持吳國壯大想打破局勢。若是余國被吳國吞併就會形成吳宋爭霸的局面。周天子把宋國牽制住,卻沒料到你把樊國拉下水又來策反趙國,背後裡捅他一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吳國亡了周天子將元氣大傷。」

  沈白梧語氣有些嘲諷,頓了頓他說道:「令尊近十年的經營付之一炬,姬玉,你可是夠狠的。」

  我偷眼望去,只見守在門口的丁生眼露憤怒之色,按緊了手裡的劍。

  「阿止既然成功了,我自然是要給獎勵的。」姬玉的聲音把我的目光拽回,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眼神慢慢深沉下來,情緒不可琢磨。他這樣看了我似乎很久,又好像不過須臾,便又笑起來。

  「阿止,從現在開始,你是成光君沈白梧的人了。他可是比我好得多的主人。」他這麼說著,眼裡卻沒有笑意。

  他在說什麼?

  我是沈白梧的人,是什麼意思?

  我怔忡了一瞬,我將目光從他臉上移到沈白梧身上,後者平靜地看著我,並不意外也不否認。

  我突然想起姬玉說成光君願意幫他的忙,是因為他們做了一個交易。

  原來如此,這個交易是我。

  原來是他把我送給沈白梧了。

  我沉默片刻,便微笑著對姬玉行禮:「多謝公子。」

  其實我該想到的,那天姬玉來探望我的時候態度就有些微妙,只是我沒有細想。這件事終了我也沒有那麼大的用處了,沈白梧是最好的歸處,他知道姬玉的秘密比我還多,姬玉不會擔心我洩密給他。姬玉沒有殺我,大約算得上是仁義了。

  只是真相大白的時候,心裡一時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我沒想到最後是這樣,被當做物品一樣地送給別人。

  我瞭解這個我喜歡的人,他對人的溫柔向來是半真半假,他擅長這種觸不可及似有還無的曖昧,抽身時乾淨俐落片葉不沾身。歸根結底,在他心裡愛情是排不上名次的。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冷靜清醒,不要對姬玉存太高的期望,不能因為他對我有幾分好就受寵若驚。

  便是這樣,我的期望也過高了。

  我平靜如常地將姬玉送到了雪明閣門口,子蔻已經將我的行李收拾好送來,一雙眼睛水汪汪地看著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陪姬玉離開了。我行禮目送他們遠去,想來我的表現還算得體。

  不知道他之後還要做什麼,之後樊國使節替他出面就好。

  但這已經與我無關了。

  丁生帶我去我的房間,他說是沈白梧問姬玉要我的,我過來便是沈白梧的一等女使,房間就在沈白梧隔壁,雖然不大環境卻是很好的。

  他原本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卻絞盡腦汁想要多說些話,彷彿是想安慰我。

  我抱著我的行李無奈地笑起來,說道:「顧零,你不必憐憫我。」

  丁生的腳步頓住了,他僵硬地慢慢回頭看我,眼眸裡映著燈籠的火光,驚疑不定。

  我見他這樣,便說:「原來你真的是顧零。」

  他真的藏不住事,一詐就詐出來了。

  丁生臉上的慌張變成驚訝,然後慢慢沉下來。他有些焦躁地看看沈白梧房間燃起的燭火再看看我:「你……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一直右手拿劍,但是在永昌公主宴席上你跳出來保護姬玉,下意識左手拿劍與徐子渙交手。我想你原本是左撇子卻裝作右撇子,而且相比於沈白梧我覺得你更擔心姬玉。方才他們聊起有關於天子的事情,你臉色不太好看。綜上所述,我猜測你是易容後的顧零。」

  顧零聞言臉色更黑,他把我拉到一邊低聲道:「你不要告訴沈白梧和姬玉。我來不是要帶姬玉回去的,天子也不知道,我是為了接近沈白梧……我只是想知道姬玉在燕國都發生了什麼。沈白梧那些年都和姬玉在一起,他肯定知道。」

  他倒是把什麼都倒出來了,我便問他:「既然如此,你要怎麼問沈白梧?他會告訴你嗎?」

  顧零沉默了一會兒,歎息道:「我……我也不知道。」

  月黑風高的,我們兩個同樣被姬玉丟棄的天涯淪落人坐在亭子裡,顧零像是憋久了。我戳破他之後他倒鬆弛下來,說道:「這段時間看你這麼厲害,姬玉又倚重你,幸好當時我沒把你殺了。」

  這個人真會聊天,和姬玉完全是兩個極端。

  「雖然我並不記仇,但您還是不要提醒我你拷問過我為好。之後我會繼續裝作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也繼續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頓了頓,我還是說道:「可是顧零,你何苦如此呢?姬玉變了就是變了,他殺了你哥哥,你們便再也回不去了,就算你知道了燕國發生什麼事情,又有什麼意義?」

  顧零搖搖頭,在昏黃的月光下他愣了一會兒,然後苦笑道:「阿止姑娘,你不懂。」

  他並不是一個善於把故事埋在心底的人,沉默了片刻之後他便開始講他的故事。

  他和哥哥顧漆原本是罪臣之子,合族都被誅殺了,彼時他們二人尚且年幼,天子不忍無辜之人受死,便赦免了他們二人。當時眾臣擔憂他們長大之後會報復,天子卻力排眾議把他們接入宮中撫養。也因而顧零和顧漆都對天子非常感激,發誓終生為天子效力,不辜負這份信任。

  顧零顧漆便在宮中作為伴讀,與姬玉和他兄長姬禮姐姐姬樂從小一起長大。

  「姬玉是老麼,便是他與天子終年不和,太子和公主殿下也都護著他,他愛做什麼就讓他做什麼。時間長了他便有些任性,什麼禍都敢闖,我總給他收拾爛攤子替他受罰。」

  他說姬玉總是嫌他笨,不僅是他,姬玉也嫌顧漆和兩位殿下笨。姬玉還常常說起天子的壞話,他們知道兩人關係不好從來都是不信,姬玉就總是很生氣,說他們太過愚笨說也說不通。

  「然後他就會長歎一聲,說沒辦法只有等他以後來保護我們。」 顧零說著說著就慢慢放鬆下來,眼裡慢慢露出溫柔的色彩。

  不過姬玉唯獨不嫌他的婚約對象,辛太傅之女辛然笨,倒是一直對她照拂有加。

  他和姬玉年齡最接近又從小一起長大,平時就很親近。雖說姬玉常常給他找麻煩,但是從不讓別人欺負他。誰敢指點一句顧零的出身都會被姬玉整得很慘。這麼多年下來,對他來說姬玉,姬禮,姬樂,天子便如同顧漆一樣,都是他的親人。

  而如今,只剩下天子和姬玉這兩個水火不容的人了。

  而說要保護他們的姬玉,卻毒死了他的哥哥顧漆。

  顧零說他瞭解姬玉的個性,姬玉愛憎極為分明,顧漆失手殺了姬禮的時候,他就想到姬玉一定不會放過顧漆的。其實那時候顧漆也非常難過,原本就想過要自盡,只是被天子攔下來了。

  姬禮對於顧漆就像是姬玉對於顧零,那是他最好的朋友,親人。

  只是他當時還存有一絲妄想,已經有那麼多人死去了,姬玉或許也會不忍心再失去顧漆。但結局是姬玉做得很決絕,離開得也很決絕,甚至沒有跟顧零交代一句話。

  這才是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追逐姬玉的根本原因。

  「姬玉他再怎麼變,也是我的朋友,親人。我失去了那麼多重要的人,他能放棄我,我卻沒法放棄他。」顧零輕聲說著。

  他明明是個高大英武的男人,有著天下無雙的劍術。可家族全死,朋友全無,孑然一身。此刻月光灑了他滿身,他低眸苦笑著,彷彿是這世上最伶仃的人。

  我低眸不語,然後笑道:「你說姬玉是個愛憎分明的人,你覺得姬玉如今憎惡你了麼?」

  「……是吧。」顧零歎息一聲。

  你沒見過姬玉對他真正憎惡的人是什麼樣的。

  若姬玉真的告訴你真相,你知道他在燕國是怎麼受盡折磨,知道他的姐姐姬樂是怎麼死去的,大約只會比現在更痛苦吧。

  你沒想過這就是姬玉不肯告訴你真相的原因麼?就如同你說的,你任性聰明的「弟弟」姬玉總是給你添麻煩,卻一直想著要保護你們。

  雖然他與你決裂了,但他還是想要保護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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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1:58:0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一章 白梧

  沈白梧討厭吵鬧,因此他的雪明閣平日裡最是安靜,僕人們來來往往都踮著腳小步快走,說話也都輕聲細語。彷彿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發出突兀的響聲。

  他的僕人眾多卻經常換人,在我來之前沈白梧並沒有一等女使,總是誰在身邊就喊誰。管家告訴我許多沈白梧的病要注意的要點,更囑咐我不要吵鬧多嘴是最重要的。

  沈白梧第一次以我主人的身份與我見面,他蓋著被子坐在床上,目光從手裡的書上移到我臉上,淡淡地說:「我從姬玉那裡把你要過來,你可有不滿?」

  我搖頭道:「沒有。」

  沈白梧便不再說什麼,叫我在房間裡候著若他有什麼需要便叫我。我就退到門邊,和沈白梧隔著一扇織金繡蘭花的紗質屏風,他虛虛的一個清瘦的影子在屏風後模糊不清。

  待管家和眾位僕人退下,時間停滯一般的安靜裡,我問道:「成光君,奴可以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成光君的影子動了動,我聽到他一貫冷淡的聲音。

  「九公主殿下想問什麼,直接問便是。」

  他果然聽到了我和姜散之的對話。

  「我聽說是您主動提出以得到我為條件幫助公子,我想知道您為何想要得到我。」

  「我很好奇能說出『要復國也不難』的女子,能得姬玉委以如此重任的女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並不遮遮掩掩,說得平靜又流暢。

  我默了默,說道:「我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如您所見,中人之姿笨手笨腳。」

  「如我所見,聰明絕頂隨遇而安。」沈白梧的聲音頓了頓,而後道:「我以為姬玉不會同意,提出這個要求是要他知難而退,並非想要冒犯公主殿下。既然他同意了我也不會食言,待姬玉離開陵安我會給殿下一些財物產業,殿下可自行離去。」

  他說完話便又低下頭去看他的書了,我看著屏風後那影影綽綽的白衣男子,感覺到一絲迷茫。

  我曾以為沈白梧是為了什麼利益才要我來的。要我為他做事,要我經手過的姬玉的賬冊財產,要我這隱藏的齊國公主的身份。可他卻什麼都不要,準備放我走。

  我以為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但是沈白梧一向光明磊落又高傲,不屑說謊。

  我驀然想起得知要去遊說趙王的那天,我問姬玉若我幫他做完了這件事他會不會放我自由,姬玉不置可否。

  他這是在,放我自由?

  我想我應該是開心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並沒有覺得開心。我聽見我的聲音,四平八穩還帶著笑意:「多謝成光君了。」

  屏風後的沈白梧好像抬起頭來看著我,我也不知這句話有什麼不對,他為何要這麼看我。

  「你是不是覺得姬玉不在意你?」

  沈白梧突然這麼說道,語氣淡淡的卻帶著幾分嘲笑,我無言以對。

  「我一開始便覺得姬玉不同尋常地在意你,所以認為他不會答應。可我沒想到,他比我想像的還要更在意你,以至於迫不及待地推開你。」沈白梧低聲咳了兩下,我便去倒熱茶,繞過屏風給他端去。

  沈白梧拿起茶杯喝了兩口,呼吸聲稍微平緩下來,他抬起一雙如冬日裡泉水般乾淨冷冽的眼睛道:「姬玉驕傲過頭,必須要別人付出千百倍愛意才肯垂憐一分,你越過了他的界限。」

  他說得簡單直白,寥寥幾句勾勒出的姬玉,卻是一針見血的精準。

  必須要別人付出千百倍愛意才肯垂憐一分,這便是姬玉了。沈白梧或許是這世上最瞭解姬玉的人。

  我面上保持著微笑,腦子裡卻閃過無數畫面。那些被我忽視的細節和不敢相信的猜測,姬玉說我喜歡什麼東西就會捨棄它,我受傷暈倒時他慌亂的神情。

  姬玉讓我猜的那個謎底。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這些隱隱約約的痕跡,似有似無的撩撥,如果這個人不是姬玉,我早就該確定了。

  沈白梧觀察著我的神色變化,似是無奈地歎息了一聲:「殿下從來不敢相信姬玉吧。不過,也是他活該。」

  他合上書放在旁邊,說是要去園子裡轉轉,我便去喊其他的僕人來,跟我一起為他更衣。手上不停地做著活,腦子裡卻混亂而紛雜,待我扶著沈白梧從房間裡走出,春末夏初的陽光不遠萬里溫暖地奔湧著包圍了我們。

  我抬頭看去,天空晴朗萬里無雲,風吹來的時候帶著梧桐樹的清香,我身邊的沈白梧微微眯起了眼睛。他那樣蒼白的臉被陽光染得一片明亮,好像很快就會融化在溫暖中一般。

  我便想起來那樣一雙鳳眼,若是這般好日光,顏色便會淺淡地如同琥珀如同糖稀一般,盈盈發亮。

  其實我一直想著,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大概總有一天他會要除掉我,在那之前的生命裡我都會藏著我隱秘的心思,陪在他身邊。

  是姬玉做的選擇,便是他有萬般在意還是丟棄了我。

  我不是顧零,我有什麼捨不得的?我沒有與他從小長大相伴十四年,我從來也沒有擁有過姬玉,哪裡談得上什麼失去。

  就這樣吧,這樣也挺好。

  陽光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痛,我閉了閉眼。然後轉頭對沈白梧說:「您不要叫我殿下了,阿止是舊主賜名,您若願意可以喊我九九。」

  沈白梧似乎有些意外,他點點頭應道:「九九。」

  我笑笑,說好。

  沈白梧這裡的日子如同潭水般安靜,永昌公主給沈白梧遞過好幾次帖子,說要登門探望姬玉向他賠罪,沈白梧很清楚永昌心裡的小算盤,一律回絕了。聽說永昌公主在家裡又哭又鬧,難過得不行。

  他很清楚像姬玉這樣的人,見一次便會記一輩子,以防永昌越陷越深,還是不要見得好。

  他不讓雪明閣的人與溫爾苑的人來往,我也就一直沒怎麼和子蔻她們見面。只是聽顧零聊起來,說徐子渙招供是受王后指示,趙王勃然大怒,正巧前線發生了軍變,范衍風死於吳軍的亂軍之中。

  趙王盛怒之下囚禁了王后,聲稱與吳國恩斷義絕,命令趙軍轉頭與樊國一起救余攻吳。

  看起來趙王與樊國暗使的會面很順利,這一齣戲演得很生動。

  我聽著這些故事便覺得莫名好笑又乏味,彷彿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只有我即將到來的自由是真的。

  沈白梧的身體真的很差,稍有氣候變化就會出問題,白日裡三分之一的時間也躺在床上。湯藥是不斷的,每日還有例行針灸。

  醫師有時候說推拿針灸會很痛,沈白梧每次都出一身汗但是從不喊痛。有一次我發現他因為忍痛把嘴唇咬破了,待醫師走後我說道:「醫師說過會很痛了,你便是喊出來也沒有人會說你。」

  他脫力地躺在床上,緩慢地轉過眼來看我,我坐在他床邊拿濕毛巾擦去他臉上的汗,輕輕笑道:「生病的好處不就是有了發脾氣喊疼的藉口麼,本來就難受了,連這麼一點好處都不享用,多麼可惜啊。」

  沈白梧眸光微動,陽光透過窗紙落在他眼眸裡,像是要化不化的雪。從我第一天見他起他就是這樣,疏離冷傲潔白,又脆弱。

  「你覺得活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麼,九九?」他突然這麼問我。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曾經為一個死在戰場上的士兵帶信,他雙腿全廢血肉模糊,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一點一點爬到我腳下,抱著我的腳求我帶信給他的家人。我還認識一位一生摯愛跳舞,卻被砍斷了雙腳掛在城門示眾的舞姬。即便如此他們死前還是掙扎想活,這世上總在發生更壞的事情,可能以後我也會遇到,所以現在已經算是幸福了。」

  我拉起他的手臂給他擦手,說道:「所以成光君,我貪生怕死。」

  他怔了怔然後笑起來,還是很淺的笑意,但是眼睛裡有了一點溫度。

  其實沈白梧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他的冷臉和嘲諷多半是對著姬玉,其他時刻他都疏離平淡。還有在病痛常年的折磨之下,默默滋生的厭世和憂鬱。

  我便會和他說起齊國秋日裡漫山遍野的楓葉,宋國落梅山上晚霞一般的梅花,吳國暮雲城裡紅妝十里經過的夫妻橋。我跟他說,待你身體好一點就可以去看。

  沈白梧總是說他的身體不會再好起來。

  又一次高燒退卻之後,在黃昏時分沈白梧站在雪明閣二樓的走廊上,陽光穿過塵埃彌漫的空氣把這個世界照得金黃,而我跟在他身側。

  「我已經是個毫無用處的人了,這般活著有何意義?」他喃喃說道。

  毫無用處嗎?

  沈白梧從小學的就是經世治國之道,出類拔萃傲視群英,便是我小時候也聽說過他的天才之名。從燕國歸來卻劫後餘生,卻要終日困頓於床榻之間與湯藥為伴,一日清醒的時間不過三分之一。

  高高在上的第一公子一夜墜落。

  現在世人只知姬玉,還有幾個記得曾經的白梧公子也是叱吒風雲的少年英才。

  「您看見梧桐樹上那隻毛蟲了麼?」我指著旁邊那根延伸到二樓走廊的樹枝問道,沈白梧的目光移過去,他微微皺眉,像是嫌棄那毛蟲過於醜陋。

  「只有活著您才是您自己,是沈白梧。若死了您可能就會變成這隻毛蟲,池塘裡的烏龜,泥土裡的螞蟻……」

  我越說沈白梧的眉頭皺得越厲害,然後我適時頓了頓,笑道:「成光君,活著的事情是您可以選擇和控制的,死了就真的沒法控制了。」

  沈白梧眉間的抑鬱之色轉化為無奈,他說:「你這是在恐嚇我?」

  「我是跟您講道理。」

  他深深地看著我,搖搖頭忍不住笑起來咳嗽著,因為昏黃的日光整個人顯得溫暖柔和,我走過去幫他拍著後背,想起之前我救過的趙國南懷君夫人,怎麼我總是遇見厭世的趙國人呢。

  這麼想著我也笑起來,低眸時卻不經意間看到姬玉和夏菀站在雪明閣外的石子路上,正與姬玉的目光對上。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會兒,露出那種我很熟悉的沒有笑意的笑容,然後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不知為何,我覺得他似乎有點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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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1:58:1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二章 假琴

  隨著趙王拋棄吳國開始和樊國合作之後,陵安的貴族們彷彿嗅到了風向,一開始對姬玉躲之不及的達官顯貴們紛紛釋出好意,誰家辦了宴會都要給姬玉送一份帖子邀請他前去,姬玉推了大部分,只有之前關係親近的那些會去赴宴。

  姬玉搖身一變就成為了陵安城裡炙手可熱的人物,而沈白梧只是冷眼旁觀著。

  顧零跟我說從前沈白梧來洛邑接受天子授禮時初遇姬玉,那時他就很不喜歡姬玉。沈白梧身負眾多期望,自小便端莊穩重博採眾長,而十四歲的姬玉桀驁輕狂不務正業,同沈白梧完全是兩個極端。他一直很難理解姬玉會和沈白梧成為「摯友」。

  ——大約只是正巧一起共患難,才勉強成為了朋友。我總覺得沈白梧對姬玉有心結,姬玉之前會不會坑過沈白梧吧?

  顧零這麼猜測道。

  我倒是覺得,十四歲的姬玉桀驁輕狂,而現在的姬玉看起來穩重優雅,他的身上有沈白梧以前的影子。之前我猜測沈白梧身體孱弱是姬玉造成的,不過和沈白梧相處下來,他對姬玉好像沒有什麼怨氣,那便應該不是姬玉的問題。

  不過我也沒有對顧零說,畢竟現在姬玉已經和我沒什麼關係了。

  源源不斷的帖子遞給姬玉也遞給了沈白梧,不管姬玉去不去沈白梧都是回絕的,直到南懷君把生辰宴會的帖子送到成光君府上。而姬玉是南懷君的老朋友了,自然也收到了邀請。

  南懷君是先王幼弟,年齡雖然不比沈白梧長幾歲,卻是沈白梧的叔叔。這樣的長輩生辰宴,沈白梧最近身體又還尚可,按禮數是應該前去的。

  我幫他換上宴會穿的禮服,衣服層層疊疊不比平時那般柔軟輕盈,沈白梧直皺眉頭。我還以為是我的手重了弄痛了他,便連聲抱歉。他從銅鏡裡看著我的身影,忽而說道:「說起來,你差點就是我嬸嬸了。」

  我腦子裡浮現出沈白梧行禮叫我嬸嬸的畫面,這實在是過於怪異,讓我忍不住笑起來。聽到我的笑聲沈白梧也跟著淺淺一笑。

  「南懷君個很不錯的人,若他知道你還活著應當會履行婚約,但你大約只能做側室。你還想嫁給他嗎?」沈白梧似乎是在認真地問我這個問題。

  「不想,我不想嫁人。」我回答地很乾脆,幫他把腰帶綁好。

  「女子怎可不嫁人?」

  「您不是也沒有娶妻?」

  我聽聞沈白梧本有婚約,他從燕國回來之後就自己去退了婚,從此之後再沒有提成親的事情。

  「那是我不想她給我守寡。」

  我抬眼看著沈白梧嚴肅的神情,笑道:「那我們倒是差不多。我這個人不會愛人,亦不懂得如何為妻,誰娶了我便也和活鰥夫沒什麼兩樣。」

  沈白梧聞言似乎不太開心,他由著我幫他整理褶皺,也不去看整的好不好,目光只是追著我,說道:「有誰這麼說過你?你不用管旁人嘴碎,婚姻之事又不一定非要愛情,你這樣通透聰明的人不知多少人珍惜。」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沈白梧,或許我看他看得太久了,沈白梧低低咳嗽了兩聲,蒼白的臉上難得顯出一絲血色。

  亦或是窘迫。

  「多謝您,聽到您這麼說我很開心。」我幫他理好衣服的最後一道皺褶,扶住他的手:「這段時間我一定好好照顧您。您亦是值得珍惜之人啊,成光君。」

  沈白梧眸光微動,沒有說話。

  南懷君的府邸占地面積不少,因此陣勢也很大。我扶著沈白梧下馬車的時候門口小廝大喊一聲「成光君到!」,聲音震天響,喊得沈白梧直皺眉頭,扶著我的手不自覺握緊。

  像他這樣喜歡安靜的人出席宴會實在是折磨。

  姬玉的馬車就在沈白梧之後,他們各自備了厚禮給南懷君。宴席上的位置安排,沈白梧旁邊便是姬玉,這次姬玉終於也能正式地坐在賓客的位置上同大家觥籌交錯了。

  南懷君是個講究排場的人,府邸很大宴席也辦得聲勢浩大,食物比之前永昌公主春宴的更加豐盛。沈白梧因為常年喝藥味覺漸漸變得不靈敏,因此不怎麼喜歡吃東西,平日裡每次飯菜都吃得很少。

  我用公筷幫他布菜,卻見他每道菜都只吃了一口便停下來,便小聲問他:「是不是嘗不出味道?」

  沈白梧點點頭。

  真是可惜了,這滿桌的美味佳餚,便是聞著都食指大動。

  我幫他夾了一個蟹粉獅子頭放在他碗裡,說道:「你不妨想像一下,這裡面有今早才從清泠河裡撈上來的蝦仁,還有東湖螃蟹的蟹粉,鮮鮮嫩嫩沒有一點腥氣。鮮美的味道就像在舌尖輕輕紮了一下,這肉汁醇厚便如第一爐杜蘭香濃郁又不膩……」

  沈白梧有些詫異但也沒阻止我,聽著我的描述,竟然一口一口把整個獅子頭都吃下去了。這實在是不得了的進步,我問他有沒有覺得這菜可口了些,他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我便效仿此法把桌上的美食挨個夾給他再描述一番,沈白梧聽著聽著就笑起來,笑著笑著就吃完了。

  眼看著食量已經是平日的兩倍有餘了,我便覺得十分欣慰。

  沈白梧吃著吃著,突然放下筷子轉過頭來對我說:「你有沒有想過……」

  「啊,實在抱歉。」

  旁邊的桌子響起聲音打斷了沈白梧的話,我轉過身去便看到一位年輕公子面帶歉意地對姬玉行禮,似乎是不小心撞翻了姬玉的酒杯。姬玉不知為何看向我,與我的目光對上,只短短一瞬就轉回公子那裡,笑道不礙事。

  這還是今日第一次我們對上目光。

  正在我準備收回目光的時候,他轉眼對沈白梧粲然一笑,道:「成光君,我這裡正好沒有酒了,可否借您桌上的倒一杯?」

  我聞言心道姬玉又不飲酒,總會把酒換成水的,何必多此一舉?

  沈白梧點點頭,對我說:「九九,你去吧。」

  聽到沈白梧喊我九九,姬玉的眼神微微一凝。我應下端著酒壺走到姬玉桌邊,他平日裡一向胃口很好,今天桌上的菜肴卻都沒怎麼動,我瞥了他的桌子一眼,便跪坐在他身邊給他倒酒。姬玉低聲笑著,說:「九九?看來這些日子你們變得十分親近了。」

  頓了頓,他淡淡說:「你照顧他如此用心,與我相比高下立現,真讓人傷心啊。」

  他每次都是這樣,眉毛微微塌下去彷彿真的傷心了似的,不知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或許是假意做多了,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我倒好酒,偏過頭笑道:「我為您做事的時候也是很用心的。」

  語氣很客氣而平淡。

  姬玉笑眼背後的陰霾便更重了一分。

  宴席過半,南懷君便邀舞姬樂師們上來演曲舞蹈,舞姬們粉衣翩翩身姿曼妙,編鐘笙簫琴聲配合默契,眾位賓客紛紛誇獎南懷君府上的樂師們技藝高超。

  趙王愛棋如命,南懷君則癡迷於音樂。之前聽夏菀說南懷君主動與姬玉交好就是因為喜歡姬玉的這一班樂婢,還曾經出重金希望能買走這八個姑娘。我轉過頭去看姬玉,卻見他眯起眼睛看著那些樂師,目光極冷,拇指和食指慢慢拈搓著。

  姬玉這種神色不太對。

  有一名舞姬從眾舞姬中走出開始獨舞,此時其他的鼓樂聲停息唯有琴聲悠揚,靈動清越,伴著那名舞姬翩翩起舞。我莫名覺得著樂聲說不出的熟悉,卻見身邊的沈白梧和顧零一同變了臉色,不約而同地看向姬玉,姬玉卻似乎渾然不覺。

  「那琴師是怎麼回事?」沈白梧立刻叫來南懷君家的僕人,低聲嚴肅道。

  那僕人不明就裡,說道:「這是新來的琴師,琴彈得好曲子也寫得好,南懷君非常喜歡他。」

  「他說這琴是他的?這曲子是他寫的?」

  「正是。」

  顧零聞言臉色便黑得不能看,罵了句髒話按著劍就要上前:「我去他媽的……」

  我立刻拉住他,低聲說:「你要幹什麼!這是南懷君的生辰宴席!你想被趕出去嗎?」

  「這、他媽……」顧零看了一眼姬玉的背影,咬牙切齒地把聲音低下來,眼睛卻赤紅一片:「這是姬玉的琴!這是姬玉寫的曲子!這是他寫給姬禮和姬樂的生辰祝曲!」

  沈白梧回頭看著顧零,顧零此刻也忘記了偽裝,瞪著眼睛激憤地看著沈白梧。我照著沈白梧的示意將顧零拉下來坐在他身邊,沈白梧冷若冰霜地低聲道:「你冷靜點,顧零。」

  沈白梧果然早知道丁生是顧零了。

  顧零愣住了,然而餘憤猶在,他把身份暴露的慌張先擱置一邊氣道:「成光君您認得姬玉的琴的,這明明就是『醉生』!他把姬玉的琴和曲子占為己有!」

  鼓樂聲又起,將那琴師的琴聲融入其中,沈白梧看了一眼隔壁桌的姬玉,姬玉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琴師,笑得越來越豔烈,好像看見這世上最有趣的東西,正是我曾經見過他在殺裴牧時曾有過的神情。

  「這種事情,姬玉不需要別人幫他出頭。」沈白梧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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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三章 醉酒

  待這一舞結束,樂師和舞姬退場之時,姬玉悠然起身對南懷君行禮,道:「南懷君殿下這位琴師所奏琴曲十分特別,不知琴曲的作者是誰?」

  姬玉在音樂上的造詣是有名的,南懷君見琴師得了姬玉稱讚十分開心,笑道:「青矢你先留下,你這可是得了姬玉公子的讚譽啊。」然後轉過頭對姬玉說:「這首曲子正是青矢所寫。」

  其他樂師和舞姬都退場了,唯有青矢一人站於庭中。他莫約三十歲的年紀,身材高大像是北方人,留著山羊鬍鬚。面容硬朗,神色高傲居然有種仙風道骨之感。他抱著一把瑤琴,琴為伏羲制式面桐底梓,琴尾竟有些燒焦的痕跡。

  庭中賓客都把目光放在琴師身上,對於這位能得姬玉稱讚的琴師十分好奇,顧零跪坐在沈白梧席位之後,有些緊張地握緊了拳頭。姬玉看了那琴一會兒問道:「先生是自己斫琴的嗎?琴尾燒焦可是您故意為之?」

  青矢悠悠轉眼過來,行禮道:「是我個人所斫之琴,這琴尾用以明志,寧焚不汙。」

  顧零在我身邊咬牙切齒地道——他這個龜孫,裝什麼相,那琴是我看著姬玉一點點做好的!我立刻拍拍顧零的肩膀讓他別衝動,安靜一些。

  姬玉聽到青矢的回答眼裡笑意更深,他拍手稱讚道:「先生果然是不同凡響,您聽口音像是先燕國之人,燕國之樂蒼勁堅實氣勢宏偉,吾願聞先生所作先燕之聲。」

  青矢面色微變,正想要說什麼卻聽堂上的南懷君大笑道:「公子好耳力,青矢確是先燕國樂師。青矢,姬玉公子與成光君都對燕國音樂十分熟稔,你可作鄉音給兩位品鑒。」

  賓客間便有竊竊私語,大家都很是期待。青矢看看姬玉再看看南懷君,面色嚴肅行禮道:「若為諸位品鑒,還請容我些時日修改舊曲再作新曲,將精品奉上。」

  「不急不急。」姬玉笑道:「我還要在陵安待上很久,不知半個月內您可否作出一首燕風新曲?」

  青矢猶豫了片刻應下,南懷君便要他先退下去,這段小插曲算是結束,下一組舞樂再次開始。顧零看著這一幕氣得不行,要不是我大力拉住他,他都要衝出去了。他怒道:「就這麼放他走了?憑什麼!憑什麼要他拿著姬玉的琴和曲子沽名釣譽!」

  沈白梧感覺到了身後顧零的動靜,他悠然回頭看了一眼顧零,淡淡道:「姬玉的曲風最是自由靈動甚至於怪異,而燕風樂曲講究章程,起音走勢。這青矢要作燕風的樂曲,斷不可能再拿姬玉的琴曲充數。」

  「可……那又怎樣?」顧零面露迷茫之色。

  沈白梧皺皺眉頭,似乎不願意再與他細講,只是說道:「……你且往後面看吧。」

  顧零疑惑地看著沈白梧的背影,再看看我,我便安撫他道姬玉不是會吃虧的人,請他放心。顧零將信將疑地忍耐下來,時不時地去瞥斜前方的姬玉。姬玉一直面帶微笑,看起來親切愉悅,胳膊擱在桌面上,拇指一直與食指摩挲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顧零的眸子慢慢暗下來,憤怒散去轉而變成了傷感。

  待南懷君生日宴會結束已經是明月初升,我們回到成光君府,沈白梧因為一天深受嘈雜與音樂聲所擾疲乏不堪地早早歇下了。顧零原本想要去問沈白梧怎麼發現他的身份的,被我攔下來拉到雪明閣外的亭子裡。

  我對他說他這樣一個來府中的新人,這麼快便被提拔為沈白梧貼身侍衛本就很奇怪。沈白梧是個多麼聰慧的人,我看到的東西沈白梧也能看見,姬玉肯定與沈白梧說過不少關於他的事情,沈白梧應該早就懷疑丁生是他假扮了。

  顧零聽我說完之後幽幽歎了一口氣,道:「他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我便攤牌,明日就去問他燕國的事情。」

  我也沒有阻止,只是說好。

  顧零神色鬱鬱,他不知從哪裡弄了好幾壺酒,就在亭子裡自斟自飲起來,不僅自己喝還非要我陪他一起喝,我拗不過便時不時陪他喝幾杯。

  他飲下一杯酒,抬起眼眸來看著我:「阿止……啊不是,九九姑娘,我看姬玉這樣子……我真是難受極了,他以前最看不起假情假意虛與委蛇,現在卻天天都這般。從前他有不平之事總是立刻憤怒不計後果地發作,可是現在卻那麼平靜……」

  「九九姑娘你不知道阿夭從前是多麼任性又瀟灑的人,不管不顧又意氣飛揚。殿下們、顧漆和我雖然經常說他,但都很喜歡他這樣的個性……現在看他滴水不漏高深莫測的樣子,我心裡難過。」

  顧零說著說著就眼睛濕潤,他這麼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把自己給說哭了。我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借著庭院裡的燈籠光亮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說我不知道,其實我是知道的。

  我也喜歡啊,那個阿夭。那個偷偷混入樂團來到齊國,教我唱歌給我彈曲子給我講故事的姬玉,翩翩少年眼睛裡都有光芒,笑起來的時候連日光也被比下去。

  誰會不喜歡那樣的少年呢?

  我見了他一面就陷落了一輩子。

  顧零一杯接一杯的喝,我也陪著偶爾喝幾杯,今天宴會上的琴曲似乎激起了顧零太多的回憶,他多年來鬱結於心裡的痛苦和懷念,他帶著醉意斷斷續續地跟我講起那首曲子,講起姬玉的姐姐姬樂。

  姬樂和姬禮恰好是同一天生日,也就一起辦生辰宴席。姬玉十歲的時候便為他們做了這首生日祝曲名曰「長樂」,每年都親自為他們彈奏。這是姬玉所有曲子中指法最簡單也最「正常」的,只因為姬樂和姬禮喜歡「正常」的曲子。

  姬玉從不為別人作曲,從不為別人改變風格,除了這首《長樂》。這首曲子也是姬樂和姬禮最喜歡的曲子。

  醉醺醺的顧零說到這裡停了一會兒,突然悲愴道:「這是姬樂殿下最喜歡的曲子啊……怎麼能被別人偷走呢。」

  我才從顧零口中得知,姬玉是為了姬樂才去燕國的。

  原本姬樂嫁給燕王,燕王答應周天子不用再派皇子為質。可姬樂出嫁臨走時哭泣不止,請姬玉再彈一次《長樂》給她聽,姬玉便決然帶上琴跟著姬樂一起去往燕國,自請為人質陪伴她。

  「那時姬樂殿下她根本不願出嫁,姬玉是怕她想不開……」顧零哽咽道。

  我想起最初見到顧零那次,姬玉拎著顧零的領子說——我姐姐喜歡你。

  我也不知陪著顧零喝了多少杯酒,覺得腦子懵懵的似乎是醉意湧上來了,揉著太陽穴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於是一直在傾聽的我第一次發問,我問他:「你喜歡姬樂殿下嗎?」

  顧零醉意朦朧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一般看了我很久,然後眼裡的怔忡慢慢變為沉痛。

  那是徹骨之痛。

  「我……我也喜歡……我也是喜歡姬樂殿下的啊。」他可能從來沒有對誰承認過這件事,他捂著腦袋哭得像個孩子,像是終於忍不下去潰不成軍:「但是我……我是罪臣之子,我配不上殿下……我會汙了殿下的名聲。」

  「姬玉要我帶殿下私奔,我第一次動手打了姬玉……」

  「可是我想,如果當年我真的帶著殿下走了……她是不是就不會死……姬玉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他抱著酒壺,伏在石桌上涕淚不止,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遲鈍地看著他,再看看自己手裡空空的酒杯,腦子慢慢地有些轉不動了,世界變成光怪陸離的一片。我只是覺得疑惑,這個人為什麼哭成這個樣子?

  他說都是他的錯,他看起來真難過。

  他……他是誰來著?

  我的目光越過顧零看向院門口,那裡站著一個人,一個紫衣束髮的男子。他似乎正在看著我們,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我於是從石凳上站起來,不再管撲在桌上哭泣的男人,搖搖晃晃地朝那個紫衣男子走過去。他一直站在那裡沒有動,直到我走得離他很近了,他從光怪陸離的世界裡清晰起來,一雙優美鳳眼上挑緊抿著唇眸色深沉。

  我應該認識這張臉的,這麼好看的一張臉,他是誰?

  阿夭?不對,是姬玉。

  姬玉是誰?

  他是誰來著?

  ……啊對了……他是……丟棄我的人。

  他不要我了。

  我突然覺得很委屈,委屈極了。我開始感覺到自己的眼睛酸澀繼而變得濕潤,最後蔓延到整個臉上遍佈濕意。那個男人原本好像在生氣,這下卻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似乎有些無措地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好像在對我說什麼,我卻不明白,只是站在原地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哭泣。

  剎那之間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我是誰,不記得我遭遇過什麼事情,更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委屈這麼難過好像已經忍耐了千百年,我只是覺得這個人我是可以在他面前哭的。我想要說給他聽,我有一肚子的話積攢了太久太久以至於發黴變質,那腐朽的氣息日復一日攪得我寢食難安,我卻捨不得忘記也捨不得拿出來。

  我好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說給他聽,但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好像錯過這一次就會錯過一輩子一樣,我急得哭出來。

  最後他好像抱住了我,他拍著我的後背說——好了,想哭就哭吧。

  只有這句話,我聽懂了。

  我終於抱住他放聲大哭,彷彿他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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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四章 反悔

  燭火昏黃,夜色深沉。

  我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三更時分,燭火搖曳下姬玉於我面前沉睡。我們都是和衣而臥,我身上披了一條厚毯子,他卻什麼都沒有蓋。他似乎有些冷地蜷縮起身體,手抓住我的手腕,就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樣。

  這是姬玉的房間,姬玉的床,姬玉的毯子。

  我怔怔地看著姬玉沉睡的面容半晌,待眼睛的乾澀刺痛喚回我的神志,我才慢慢想起來都發生了些什麼。

  我喝醉了,我大哭一場。

  姬玉抱住了我,可只要他放開我我就又開始哭。他或許是無可奈何,把我抱回了他的房間。

  我居然會哭成這樣,我還以為我真的已經接受,不再介意了。可原來心底裡一直這麼難過,我真是騙自己的一把好手。

  腦子昏昏沉沉的,連記憶的片段都斷斷續續像是夢又像是真實。好像我曾躺在床上卻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他便也躺下用另一隻手的袖子給我擦眼淚,上好的絳紫色絲質斜紋面料上都是深一塊淺一塊的水漬。

  上次遇刺的時候,我的血都已經毀了他一件衣服了。

  他問我——你哭什麼?

  他還問我——你是不是很恨我,很討厭我?

  我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彷彿我一眨眼一說話他就會消失一樣。他就笑起來,笑意裡有淺淺的寂寞。

  「不對,你才不會恨我。你總是誰也不恨,誰也不指望。」

  「你要是能恨一恨我也好。」

  他擦著擦著我的眼淚,突然笑出聲來:「你明早眼睛得腫成什麼樣?肯定要醜極了,怕是沈白梧都嫌棄你……對了,你讓他叫你九九?你可真是喜歡他。」

  他鳳目微微上挑,有些諷刺的意味。

  聽到九九這兩個字,我突然開口了,我低聲喊他:「阿夭。」

  姬玉就皺起了眉頭戳我的眉心:「住口,跟顧零學的什麼壞毛病。」

  我立刻聽話地閉上了嘴巴,姬玉滿意地笑起來,一個人自說自話地絮叨了幾句,末了他說:「你這樣子是要斷片了吧,斷片了好啊。睡吧,閉上眼睛吧,我跑不了的。」

  可惜我沒有如他所願般斷片,雖然我也不能確定這些畫面究竟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我幻想的。

  畫面裡的姬玉看起來單薄寂寞,又溫柔。

  我正努力回憶著醉酒時發生的事情,面前沉睡的姬玉卻慢慢皺起眉頭。他握著我手腕的手微微收緊,身體開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流露出不安痛苦的神色。口中低低地不知在說什麼,混亂急促像是受了傷的孩子。

  他又做噩夢了。

  那個冒牌琴師彈的《長樂》不僅勾起了顧零傷痛的回憶,也勾起了姬玉的痛苦。他其實很受不得刺激,稍微有一點刺激就又會陷入噩夢中。

  我動了動手腕,他每次做噩夢的時候都會緊緊握著我手腕。

  我們好奇怪啊。

  我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敢不顧一切地愛他,他只有在做夢的時候才會緊緊拉住我不肯放開。

  這世上怎麼會有我們這麼離奇的人。

  你愛我嗎?你喜歡我嗎?你在意我嗎?

  或者是想丟棄就丟棄,想利用就利用,要引誘我喜歡你千萬倍,才垂憐一分的那種在意?

  我在意你,我喜歡你,我愛你。

  但是我不信你。

  我絕不信你。

  可我愛你。

  我把手腕從他的手裡一點點抽出來,看著他皺起眉頭無措痛苦地掙扎著,在噩夢裡沉浮。於是我雙手握住他顫抖的手指,用我可以做到的最柔軟的聲音說道:「你會得救的,你一定會得救的。」

  當他的呼吸終於再次慢慢平穩下來,眉頭舒展開。我靠近他偷偷地親吻了他的唇,還是那種熟悉的柏木香氣,溫熱濕潤的觸感綿長得像是回憶。

  「但是救你的那個人,不會是我。」

  這輩子我不再試圖忘記你了,關於你的一切我會記到死去那天。這世上除了我的生命之外,我還能擁有這麼珍貴的東西,真是令人開心。

  我把我身上的毯子掀開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然後輕手輕腳地翻過他下地,穿好鞋子離開房間。

  月光皎潔大地寬闊,我提著燈走回雪明閣,心裡想著這是個很不錯的告別。

  顧零就這麼在亭子裡睡了一晚,他喝蒙了完全不知道姬玉來過,我便也沒有告訴他姬玉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

  其實依我看,姬玉比我發現他的身份還早,只是一直沒說罷了。

  我頂著紅腫刺痛的一雙眼睛,幸好顧零也是這樣,不顯得我太突兀。沈白梧早上醒來看到我們兩個沉默了半天,然後就當沒看見一般語氣如常地說話。顧零原本無精打采見了沈白梧卻強打起精神,他行了大禮,然後鄭重地請求沈白梧把在燕國發生的事情告訴自己。

  沈白梧坐在床上擁著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顧零一會兒,說道:「閣下不是知道麼,中毒解毒,燕王后小產去世,燕王室瘟疫滅族,燕國內亂。」

  「肯定不止這麼簡單!不然姬玉怎麼會性情大變,怎麼會不肯告訴我詳情!」顧零並不接受。

  沈白梧看著激憤的顧零搖搖頭,淡淡道:「最怕的便是你這樣的人,不夠聰明又不夠愚蠢。」

  不能聰明到領悟隱瞞的意圖,又不能愚蠢到將謊言信以為真。

  顧零聞言便有些生氣,但是礙於有求於沈白梧,癟了癟嘴都忍下去了,只是一再懇求沈白梧告訴他真相。求了沈白梧半天,待早上的藥喝完了,沈白梧才說:「好吧,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

  原本顧零聽到沈白梧鬆口眼睛都亮了,又聽他說不是現在,光芒又暗下去。他咬咬唇問道:「那是何時?」

  「姬玉離開之前。既然此事對你非常重要,你當多付出些耐心。」沈白梧拿手巾擦了擦手,讓我扶他起床,神色淡淡似乎不願再說了。顧零原本還要追問,但看沈白梧氣色不好臉色也不悅,終究是把後面的話吞了下去,說道:「成光君皎皎君子一言九鼎,我便等著。」

  顧零離開之後沈白梧摁了摁太陽穴,意義不明地歎息一聲。或許是昨天宴席太累了,他看起來很疲憊,但仍然堅持要去花園裡轉轉曬曬太陽,我便扶著他慢慢走到園中。

  沈白梧的花園並不很大卻設計得精巧清雅,白牆黑瓦曲折的長廊,池中蓮花剛剛開始結花苞,荷葉蓋了半邊池塘。他坐在荷塘邊看著底下的鯉魚,我便跟沈白梧說府裡多養些活物好,不然太安靜了。正說著餘光就瞄到一個紫衣身影,嘴裡的話便忘記說到哪裡了。

  沈白梧說道:「姬玉。」

  「白梧。」姬玉向這裡走來,我轉過頭來看他。今天跟著他的是夏菀,他依舊優雅整潔,神采奕奕,就如平時每一次見面那樣面帶三分笑意,剩餘七分不可捉摸。

  我醉酒時見過的那個姬玉又被他藏起來了。

  他見了我,露出驚訝神情,道:「阿止,你的眼睛怎麼了?」

  毫無破綻,確然是好演技。

  我便承著他的戲演下去,行禮答覆道:「昨夜思鄉流淚,公子見笑了。」

  姬玉彷彿當真了似的,轉向沈白梧道:「阿止思鄉心切,我聽聞你想把阿止放歸自由,可有此事?」

  沈白梧皺皺眉頭,他瞭解姬玉,這樣的話頭聽起來像是埋了陷阱的。更何況平日裡姬玉並不喜歡逛花園,在這裡出現彷彿是有意在等我們來。

  於是沈白梧謹慎地點頭道:「確有考慮。」

  姬玉看看沈白梧再看看我,初夏的明媚日光下他眯起鳳目,琥珀色的眼睛裡笑意盈盈,他慢慢道:「看來阿止忘記告訴你了啊,成光君,阿止如今中毒,需要終生每三個月服一次解藥,而那解藥藥方普天之下只有我有。」

  沈白梧聞言目光一凝,轉臉與我面面相覷。我也十分吃驚,我以為沈白梧是知道的,也以為姬玉已經給了他解藥。姬玉把我送給沈白梧,總不至於送一個死人給他,但看這個形勢,沈白梧卻是一無所知。

  那麼想來……這是姬玉一開始就給自己留好的後手。

  沈白梧眼神變了幾變,猝然站起來。我立刻扶住身形不穩的沈白梧,他眼神猶如利刃看著姬玉,道:「怪不得她會為你做事……姬玉,你自己也受過中毒之苦,你怎麼能用這種手段去控制別人?」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似乎是覺得滑稽:「我一貫如此,自然是比不上成光君高風亮節光明磊落。」

  沈白梧像是被他這句話刺傷,眼神動盪了片刻,勉強道:「把解藥藥方給我。」

  姬玉把沈白梧伸出的手掌按下去,眼神慢慢深不見底。

  「當初說好了把阿止送給你,可沒說把解藥給你。你想要解藥,可想好拿什麼來換嗎?」

  「……你要什麼?」

  「哈哈哈,我也不過於為難你們,如果阿止下棋贏了我我就把藥方給她,若是贏不了我……你就把她還給我,或者看著她三個月之後毒發身亡。」

  沈白梧揪起姬玉的領子,還沒開口就氣得咳嗽起來,斷斷續續地說:「你……你卑鄙……無恥!」

  「是啊,你們不是早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人麼?」姬玉的目光越過沈白梧落在我的臉上,笑意深處晦暗不明。

  「你為什麼要這樣?」我問道。

  帶著荷葉清香的風撩起他的衣角髮帶,在白牆黑瓦的雅致背景裡他一襲紫衣獨自鮮活著,毫無愧色地輕描淡寫道:「我反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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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趙國篇 第四十五章 學棋

  沈白梧和姬玉不歡而散。回雪明閣的一路上,沈白梧咬著牙一言不發,只是呼吸越來越急促,最後居然暈倒在了院門口。僕人們都趕來把沈白梧攙扶起來送到床上,大夫急匆匆地跑過來診了脈開了藥,一再囑咐說沈白梧之前重病跪在雪地裡受了涼,如今身體脆弱得很,千萬不可生氣憤怒亦不可消耗心神。

  我們都應下,待大夫和其他僕人退去後,顧零納悶地問我發生什麼了。我便一邊照顧沈白梧,一邊簡單地把事情經過講給他聽,顧零睜大了眼睛看著我,道:「所以你……是被姬玉下毒才幫他做事的?」

  「可以這麼說。」

  「這……你居然不是因為喜歡姬玉……」顧零沒把話說完,看著我的眼神像是看著什麼奇珍異獸一樣,看起來在他的固有認知裡,女人們都會喜歡姬玉。

  我淡淡一笑,問道:「他是不是從小就有很多女孩子喜歡?」

  「何止於此啊!我懷疑他是不是專為女人生的毒藥,沒有姑娘不為他神魂顛倒的,你說是因為他長得好看……」顧零說著說著似乎感覺到這些話不合時宜。他觀察著我的神情,清了清嗓子道:「九九姑娘,他這樣威脅你,實在是對不起。」

  「你道什麼歉,和你沒關係。」

  「可……你要怎麼辦呢?」

  「等沈白梧醒過來吧。」我拿著毛巾給沈白梧擦臉,他躺在鵝黃色的被子裡微微皺著眉,臉色蒼白如紙。

  姬玉通常會騙人,倒很少出爾反爾,當時他猜字遊戲輸給了我就乖乖喝藥了。這次他明知道我贏不了他還提出這樣的要求,大約是真的不想給我解藥。

  我可以利用姜散之。他一貫想要親近沈白梧,為了在沈白梧這裡討交情很可能會認下我的身份,一旦我的身份恢復,姬玉也不能耐我何,在道義的層面上他必須要給我解藥。不過這也意味著我的後半輩子要和姜散之和他的復國大業綁在一起了。

  我應該還有別的辦法,如果我真的下定決心要離開姬玉,不去好奇他為什麼反悔。

  我搖搖頭,只覺得頭疼。

  沈白梧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他有些虛弱地從床上坐起來,我便端著剛熬好的藥去餵他喝下。待他喝完藥之後面色稍稍好轉,便沉默地望著爐火出神,火光熠熠映在眼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片刻他長長歎息一聲,叫我坐到他身邊。

  「你想怎麼辦?」他的聲音很虛弱,神情卻是認真的。

  我把我目前的想法告訴沈白梧,沈白梧聽到「姜散之」這三個字便直皺眉頭,說道:「和姜散之糾纏過多,你之後會更麻煩。此人心術不正,我正勸白楓把他趕出趙國。」

  沈白梧說的不錯,我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才覺得苦惱。

  他揉了揉額角,嚴肅地說:「九九,我問你你要認真回答我。你想要自由還是想回去姬玉身邊?」

  沈白梧的問題出乎我的意料,即便他已經知道了姬玉下毒以控制我,卻還是問我想不想回去姬玉身邊。

  我怔忡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笑著說:「我想要自由。」

  是的,我想要自由。

  沈白梧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似乎在判斷我這句話的真實性。末了他淺淺一笑,像是下了決心一般,他指指房間裡的櫃子說道:「最下面一層有棋盤和棋盒,你拿過來。」

  我按沈白梧說的找到了棋盤棋盒。它們被整整齊齊地放著,但已經被灰塵覆蓋了薄薄的一層,像是很久沒有使用過了。

  我將它們擦乾淨拿過來,沈白梧接過棋盒在裡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抓了幾把,抬眼看向我。

  「跟我下一局棋,九九。」沈白梧一向高傲冷淡,此刻氣場尤其強烈。

  大概是因為姬玉的那個條件,所以沈白梧想親自試試我的棋力如何麼?可我自知棋藝還算不錯,但絕不是姬玉的對手,真想通過這個方法要到解藥實在是很難。

  我見沈白梧態度堅決便沒有說這些話,坐在他對面應邀對弈。

  剛剛下了一會兒我就察覺到不對,沈白梧厲害得可怕。

  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的威壓,被步步緊逼毫無還手之力,甚至連大聲喘氣都不能。我的棋子被一點點蠶食,每下一步都覺得離死局更近一分。

  燭火在沈白梧眼中搖曳著,他拿起棋子來便神情高傲專注,每一步落子乾脆俐落。他最初仍是嚴肅地抿著嘴,慢慢就氣定神閑下來,唇角帶笑眼裡燃起光芒。

  我與徐子渙下棋是步步為營,與姬玉下棋是勉力抵抗,與沈白梧下棋卻是——潰不成軍,不一會兒時間便落入他的包圍。

  我輸了,兵敗如山倒,輸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手心已經出汗。

  沈白梧棋藝如此之高,甚至在姬玉之上。

  他平日從不下棋也不曾與人談論過棋,當日徐子渙向姬玉請教,他也只是冷眼旁觀著,彷彿毫無興趣一般。如今這番表現著實出人意料,我看向他,沈白梧倒像是在出神似的,好久才反應過來,淡淡地說:「八年沒有下過棋了,我還以為我早忘了。」

  他低眸收拾棋局,一顆顆把棋盤上的棋子收回棋盒,說道:「你還記得我說過,若想要姬玉服軟便得先贏過他嗎?」

  「你下棋贏了他?」

  「姬玉的棋,是我教他的。」

  黑色的棋子停在沈白梧蒼白的掌心,他望著那棋子慢慢道:「我年少時善於對弈贏遍九州,在燕國我贏了姬玉之後他便向我學棋,就這麼成了朋友。他聰慧過人學得極快,若不是因為……或許他能贏我的。」

  「從燕國回來之後我便封棋不下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沈白梧說,姬玉是他的朋友。

  我並沒有仔細揣測過他們的關係,卻從沈白梧寥寥幾語描繪的過往裡感覺到他們曾經有過的親密,和如今的古怪。

  沈白梧與我下棋時我就能從他身上看到過去的影子。專注強勢,是十年前出類拔萃的趙國世子,沒有一絲沉重和厭世,生氣勃勃驕傲的少年。

  那兩人一個優雅沉穩善棋善政,一個桀驁不馴愛琴愛劍,卻都再也回不來了。他們不該活成現在這的樣子,他們本該明亮順遂眾人仰望本該幸福。

  裴牧,燕王和燕世子他們毀了當世最好的兩個少年。

  他們確實罪有應得。

  沈白梧苦笑一聲,說:「姬玉明知道只有我能贏他,他這般既逼我重新拾起棋局教你下棋,也逼你全力與他對弈,倒像是雙重試探。」

  我聞言不禁覺得好笑。

  他這是做什麼,明明是他要把我送出去的。

  憑什麼他想放棄就放棄,想反悔就反悔,還來試探沈白梧有多在乎我,我有多堅定要離開他呢?

  我從沈白梧的手心拿起那顆黑色的棋子,對他說:「成光君,您可否教我下棋?」

  沈白梧聞言看著我,他目光閃爍了一會兒,再次問道:「你真的想要自由?」

  「是的。」

  「我或許比不上當年那麼厲害了。」

  「還有我呢,您再加上我就夠了。而且您太謙虛了。」

  他瘦削的臉上慢慢地浮起一個笑容,然後點點頭答應了我。

  在和我下這一局棋之前,沈白梧在長久的沉默和出神中應該就已經有了決定。沈白梧已經八年不下棋了,卻願意為了我的解藥破例。

  我不禁問道:「成光君,你為何願意幫我呢?」

  沈白梧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意外,他說道:「當初把你要來,沒料到姬玉會答應。但是到底是把你捲進了這些事裡,我應當為你負責到底。更何況這些日子裡你悉心照顧我,我看在眼裡,銘感五內。」

  他邊說著邊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我,沈白梧氣色雖然不好,但是五官生得是極好的,因為蒼白如雪,反而有種乾淨到底不容侵犯的感覺。

  就如同他住所的名字——雪明。

  這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啊,我有什麼能為他做的麼?

  「成光君,你是不是想要我留下來,留在你身邊?」我問道。

  這段時間我們相處得很好,我能感覺到沈白梧對我若有若無的依賴。有幾次他開口問我——你有沒有想過……卻又不再往下說,我猜他是想要我留下。

  沈白梧愣了愣,手裡的棋子撒落在棋盤上。他似乎被這聲音驚嚇到,沉默片刻低眸道:「你不必在意這些。」

  「成光君不想我留下來麼?」

  沈白梧低低咳嗽了兩聲,面色有些窘迫。

  我看著他的反應便確認了心中所想,笑道:「成光君,若我能得到自由,我願繼續留在你身邊照顧你。不過如果有哪一天我想走,也希望您不要攔我。」

  「你真的願意?」一陣靜默之後,沈白梧低聲問道。

  「非常願意。」

  「那自然……很好。」

  沈白梧有些尷尬地低咳幾聲,說自己餓了,我便笑起來離開房間去廚房拿宵夜來。

  走在路上夜風陣陣,吹來初夏的青草氣息,我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我也曾疑惑過,為什麼沈白梧會想要我留下來。當年他自請廢去世子之位,自請退婚,就連僕人也不肯長久留用,孑然一身何等決絕。

  或許這麼多年了,沈白梧也會寂寞。

  他的一生短暫,還是想要能抓住些什麼。比如說某個不睦的朋友,比如說是這個涼薄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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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仇道

  沈白梧開始一邊重新鑽研棋譜一邊教我下棋,他的教學方式和姬玉簡直如出一轍,或者說是姬玉的教學方式與他一脈相承,我適應得很快。沈白梧倒是常常覺得驚訝,他說他知道為什麼姬玉喜歡教我下棋了,像我這樣有天賦的進步如此之快的學生,教起來也覺得愉悅。

  每當聽到他的讚揚我便笑笑。說來也奇怪,明明姬玉也經常對我說這樣的話,為什麼沈白梧一說我就信了,姬玉怎麼說我都不信呢?

  近來顧零耐著性子等沈白梧告知他真相,沒事就總跑出去打聽那個冒牌琴師的消息。青矢琴師因為得到姬玉的稱讚,一下子就在陵安出名了,人人都說他是滄海遺珠大器晚成。現在他正炙手可熱,各個貴族世家都邀請他去演奏曲目。

  顧零有一次還跑去一位國公家聽牆角,回來氣得在院裡練了一下午的劍。他說那青矢演奏的大都是姬玉寫的曲子,明明沒有寫曲子的天賦,還四處招搖撞騙自以為真的厲害。

  他在院裡練劍時我就和沈白梧在亭子裡下棋,聽到他義憤填膺地罵完青矢,又不情不願地肯定青矢的琴技確實厲害。

  姬玉的曲子向來指法華麗複雜,極少有琴師能完整彈下來不出錯。而青矢功底深厚琴技高超,居然能彈出姬玉當年的味道。

  「他們都誇青矢的琴技出神入化,有一雙巧手。我去他奶奶的,他們是沒看過真正的出神入化!我哥都說,姬玉那雙手才是真正的靈巧,他的泛音簡直絕了,那才是生來就是要彈琴的手。」

  脫口而出顧漆的名字之後,顧零眼神暗了暗,輕聲道:「顧漆最喜歡姬玉的曲子,所有的都喜歡。」

  我看顧零神傷,便岔開話題道:「這麼說來,這位琴師現在很是春風得意?」

  顧零的怒氣立刻重新回來,他手腕一揚,劍就自他手中飛插入牆壁,牆灰撒落,銀光閃爍。

  「是啊!還自比伯牙師曠,我恨不能把他揍清醒!」

  沈白梧皺著眉搖搖頭,我安撫顧零道:「你放心。按你說的這形勢他很快就要栽了,姬玉絕對比你更知道復仇之道。」

  不知不覺到了半個月的期限,琴師如約向姬玉和南懷君交出了他新寫的燕風曲子,當天南懷君又擺了宴會請許多人來共同品鑒。沈白梧沒有去我自然也沒有去,倒是顧零又不甘心地偷偷翻進南懷君府聽牆角。

  回來的時候顧零心情大好,他笑嘻嘻地跟我和沈白梧說那琴師如何如何信心滿滿得意洋洋地演奏完了曲子,人群如何安靜得甚至有些尷尬,姬玉如何和顏悅色委婉地指出他這首曲子與之前差距太大,請他再改改七天之後再聽。

  「青矢那個臉色啊,哈哈哈哈哈,灰敗得簡直不能看。叫他之前裝清高,全是借姬玉的曲子,還真以為自己厲害了?這下清醒了吧。」顧零簡直是揚眉吐氣。

  沈白梧看著這樣的顧零便笑起來,又轉過臉繼續與我對弈。這些日子他重拾棋局,彷彿回到了從前,眼裡漸漸有了光芒,笑容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再無死氣。

  七日之後的品鑒會顧零又去了,他回來說那琴師應該是不眠不休地改曲子,臉色青白黑眼圈重得嚇人,琴曲改了之後比上次流暢一些,但仍然顯得呆板,完全沒有他抄的姬玉的曲子那樣靈動絕妙。眾人便不耐了,甚至有人當場質問他為何幾首曲子功力差別如此之大。

  青矢慌得汗如雨下,還是姬玉替青矢解圍說不能妄下定論,再給他三日時間精心修改。

  這次顧零的表情有些複雜,他說他好像有點明白姬玉在做什麼了。

  之後青矢又經歷了幾次修改,顧零漸漸地都不忍心去聽。說青矢看起來像是耗盡心血油盡燈枯似的,那琴譜上滿是修改的痕跡,用心極了。每次彈完之後青矢都亮著眼睛顫巍巍地看著姬玉,看得出是真心期望得到肯定,當姬玉給出否定的答案時,那眼裡的期望便「噗」得熄滅了。

  滅了幾次之後,那眼神幾乎是要絕望了。

  沈白梧便淡淡地笑了,說道:「我告訴過你,姬玉不需要任何人為他出頭。」

  打一頓算什麼,只是痛而已;當眾戳穿他抄襲算什麼,只是讓他丟了顏面而已;要他的命算什麼,他本來就一無所有。

  姬玉要報復誰都是千百倍以報,要他高高升起再狠狠摔落。

  青矢本身是有才華的,琴技高超指法精湛,便是不認識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的自負。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沒有創作的天賦卻強行偽裝,還以為自己精湛的演奏可以彌補曲子本身的差距。

  姬玉就是要青矢明白,他永遠比不過他所偷曲子的主人,他就算嘔心瀝血一輩子也比不上。他創作的曲子籍籍無名無人欣賞,根本不是什麼滄海遺珠,只不過是原本就平庸,平庸至極。

  一個自負的人最難接受的就是以為命運終於有了起色的時候猝然發現,他不過是個普通人。

  終生都是。

  青矢開始面臨巨大的質疑,人們懷疑之前的曲子並非他自己所作,人們說他不過是偷了無名天才曲子的騙子。他怎麼也無法再做出新的符合大家期望的曲子,在嘲諷聲中終於不堪重負自殺,據說他自殺前寫了七天七夜的曲子,然後狂笑著全部燒掉。

  又是一個看起來與姬玉完全無關,卻被他一手操縱的悲劇。

  青矢自殺的消息傳來時,顧零無事可幹正在看我和沈白梧下棋,沈白梧跟我說可以去和姬玉下棋試試了。聽到消息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顧零有些猶豫地問沈白梧道:「他算是罪有應得麼?」

  他看起來是想要說服自己些什麼。

  半躺在床上的沈白梧放下手裡的棋譜,眼神平和而淡然:「他是,也不是。」

  讓一個人認錯有千萬種方法,但姬玉總會選擇最慘痛的那種方法。

  如果姬玉一開始就戳穿並點醒青矢,或許青矢不會在這條路上迷失,或許他會以更溫和的方式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和技不如人,也不會有這樣的下場。青矢確實有罪,但是姬玉也確實太狠了。

  顧零的眸光閃爍,似乎是覺得心有餘悸。他沉默了許久才再次開口,問道:「成光君,姬玉他……一直如此嗎?」

  沈白梧不知想到了什麼,他有些嘲諷地勾勾唇角說道:「你知道他是極其愛憎分明的人,愛恨以外其他人都是逢場作戲無關緊要。如今他愛的人死的死,反目的反目,對仇人便愈發殘忍了。」

  顧零歎息一聲。我看著燭火下出神的沈白梧,總覺得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把自己歸在「愛」這個類目下,倒像是更傾向於「仇人」。

  既然沈白梧說我可以試著與姬玉對弈,第二天我便去溫爾苑找姬玉了。正遇上夏菀抱著一個用布包著的長方形盒子走來,她看見我似乎很開心,親切地喊我:「阿止。」

  「菀姐。」

  我應下,問她這盒子裡是什麼。夏菀剛剛揚起的笑容又消失了,她皺起眉靠近我輕聲道:「是公子的琴,先前被偷走的那張琴。」

  青矢自殺了,他的琴也就留了下來,姬玉便順理成章地拿回來。我正這麼想著,夏菀卻把琴盒塞給我讓我抱住,說既然我也是去找姬玉的就幫她把琴拿給姬玉。

  「公子最近有些煩悶,見到你一定很開心,你多待一會兒吧。」夏菀似乎對我的到來倍感欣慰,頓了頓說道:「你走路腳步很慢,碧渃也慢。這幾天只要是聽見碧渃經過房門的聲音公子都會看門口,我覺得公子是在等你來。」

  我抱著琴疑惑地看著她,心想當時姬玉同沈白梧爭執的時候她也在場,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夏菀卻像是肯定自己的想法似的點點頭,重複一遍。

  「公子一定是在等你,雖然他嘴上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

  「阿止……其實那天我看見你喝醉了公子抱你回來,你知道他平時最討厭喝醉的人,但是那天他沒有一點兒不高興。第二天早上你不見了,公子其實有些生氣,所以後來才……阿止,你能不能回來公子身邊呢?」

  我沉默了片刻,只是笑笑沒有說什麼。我便抱著琴去往姬玉的房間。果然我剛走到門口就見他抬起頭來,一雙淺棕色的眼睛看著我,眨了兩下然後微微一笑。

  「你來了,阿止。」

  語氣彷彿他是真的一直在等我。

  我向他行禮然後把琴盒遞給他,他沒有打開琴盒只是隨便把它放在桌上,好像對那失而復得的琴完全不在意一般。

  顧零曾跟我說這是姬玉親手做的琴,姬玉很珍愛它。

  「公子不看看嗎?」我問道。

  姬玉撐著下頜輕輕一笑,說道:「看什麼,想來它也不希望看到我,畢竟當時我想把它和燕王宮一起燒了。沒想到青矢搶救出了這把琴和那些琴譜,大概是以為主人已死便占為己有。」

  原來這張琴的琴尾那些燒焦的痕跡是他親手燒的,他真下得去手。

  「我已經放棄了,它卻還是回來了。」姬玉笑著說道,眸色深深看不出來在想什麼。

  「那不是很好,大部分決定放棄的都永遠不會回來了。」我淡淡說完這句話,姬玉便抬眼看著我,笑意慢慢沉下來晦暗不明。

  我回歸主題道:「我是來找你下棋的,公子應該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

  姬玉似乎並不急著討論這個話題,他鳳目上挑,淡淡地說:「我聽說沈白梧親自教你下棋,你答應之後會留在他身邊一直照顧他?」

  「是的。」

  「這是交換條件?」

  「不,是我自願。」

  姬玉微微睜大了眼睛,然後又眯起來,似笑非笑地摩挲著手指:「你不願意回我身邊來,卻願意去照顧他?你就這麼喜歡他,或者是憐憫他?他對你來說是什麼,又一個姜期期麼?」

  我皺皺眉迎著他挑釁的目光,說道:「成光君和你不一樣,我和他之間的事情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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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交鋒

  姬玉聞言不知為何笑起來,笑得越來越大聲,然後目光一凝。

  他突然伸手拉住我的手腕,狠狠扯過來,我猝不及防順著他的力道一歪,後背著地。

  「哐當!」

  桌子上的東西紛紛掉落一地,連帶著香爐也滾落了,房間裡彌漫著香塵,柏木香氣濃郁得嗆人。琴盒落在我旁邊被撞開一條縫,從那條縫裡我看見琴身上朱砂刻就的「醉生」字樣。

  醉生。

  醉生,夢死,醉生夢死,他的琴與劍。

  多麼輕狂。

  紫色衣袖的胳膊撐在我和琴盒之間的地面上,我抬眼望去便隔著濃郁的香塵撞入姬玉笑意危險的眼睛裡,我瞬間想起在婚宴上初見他時的感覺,他像是迷霧中的燈火。

  他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腕,一隻手撐在我的頭側將我禁錮在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笑眯眯地說:「你再說啊,說與我無關,說我無權過問,說我險惡卑鄙?」

  「我……」

  我剛剛要開口他就俯下身來,吻了我。

  我愣愣地看著盡在咫尺的他的眼睛,花雕酒一般的琥珀色,光芒晃了兩圈便消失,他閉上了眼睛。

  溫熱的潮濕的,他的嘴唇。濃郁的辛烈的,他的氣息。纏綿地蔓延進我的四肢百骸,他纏著我的舌尖,這種纖細的癢我最耐受不得,只能抓緊了他的袖子。他把我的手扯下來,將自己的手指一寸寸嵌進去,十指相扣。

  直到他慢慢放開我抬起身來,我都茫然至極,沒有能夠做出任何反應。

  「你為什麼不躲?」

  他瑩瑩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我,彷彿要撥雲見日直抵心房。

  我才如夢初醒般掙脫與他相扣的手,強自鎮定道:「你又……為何要……親我?」

  問完這句話便覺得他這般百花叢中過的人,親吻應該是一時興起便可為之,方才只是想堵我的嘴罷了。

  我正這麼想著,卻見姬玉無奈地笑了,他俯下身來在我的耳邊輕聲說:「我不知道。所以這個答案由你來給吧。」

  「你要怎麼樣,才肯輸給我?」

  他的氣息在我耳邊吹拂,溫熱酥癢,我怔怔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我總是輸給你的。」

  「我指的不僅僅是棋局。」他低低地說。

  我指的也不僅僅是棋局。

  我總是輸給你的,我從沒贏過你。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所以為的這個淡然的無情的涼薄的,在這個世上誰都不指望的這個我,其實最害怕你了。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姬玉推開。我坐起身來,姬玉也直起身來放開我的手,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把落在地上的琴盒合好再放回姬玉的桌子上,然後望向姬玉。

  煙塵嫋嫋中他的頭髮只是用髮帶束了一半,剩餘的披落在肩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香灰,彷彿睫毛上也沾了一點,就像穿過了一場細雪走到我面前。即便如此也沒有顯得狼狽,還是很朦朧的好看。

  漩渦般引人淪陷的好看。

  我看著這個人半晌,總算是找回了我的理智,我輕笑著說道:「您似乎待我不同,但是您也曾經這麼喜歡這張琴,最後還不是要親手燒了它。姬玉公子,不是每個人都等著你垂憐愛意的。」

  人們覺得因為那是姬玉,受萬人仰慕的光鮮亮麗的姬玉,所以他對我的一點不同我就該受寵若驚,應該死心塌地地回到他身邊,就像夏菀一樣。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這份喜歡是我最珍貴的東西,我不希望它被利用被消磨。

  就像我的母親一樣,我也想要好好生活,我討厭受傷,所以我要離開這個漩渦。

  姬玉微微眯起眼睛看著我,彷彿是覺得好笑,又彷彿是覺得悲哀。他在煙霧中咳嗽了兩聲,淡淡說:「剛剛親吻你的時候,你的脈搏跳得太快了。九九,你分明是喜歡我的。」

  我只覺得喉頭一緊,手握成拳頭,面上卻不動聲色。

  姬玉漫不經心地笑起來:「你光顧著說我,自己還不是一樣?喜歡又如何,那對你來算什麼大事?你隨時可以乾脆俐落地放棄。」

  我低眸沉默了。煙霧在陽光下泛著金色光芒,慢慢地塵埃落定,彷彿世間萬物靜默,只有我們兩人的呼吸聲。

  「所以……」我緩緩地開口,說道:「我們是同一種人,我們太相似了。姬玉,我們冷漠又渾身帶刺,沒法彼此信任。我們之間實在是很脆弱的一種相互吸引,以至於微不足道無需執著。」

  「微不足道?無需執著?」他嗤笑一聲。

  「我該走了公子,今天就不請教了,改日再來。」

  這是我第一次躲避姬玉的目光,我起身向他行禮,便匆匆退出。走出門轉身向走廊的時候,姬玉突然出聲。

  「我們是不同的,姜酒卿,我們來日方長。」

  我望向屋子裡的姬玉,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偏執而高傲,隱隱約約的有一絲藏得很深的悲哀。

  我像是被刺傷一般收回目光,匆匆地一頭紮進走廊的陽光裡。溫爾苑青翠的竹子隨風搖曳,我走過它們投下的斑斕光影,彷彿有誰在追趕我般走著。陽光穿過幾乎透明的空氣,明媚得過於刺眼了。

  路上好像有不少人跟我打招呼,我也一律微笑應了,可是她們是誰我一個都沒記住。直到走到雪明閣前的時候,我突然停下腳步,靠著牆壁深深地呼吸。

  我還是見不得姬玉難過,無論是真假我都好像要喘不上氣來似的。

  幸好驕傲如他一向意氣風發,除了噩夢無意識的時候從不見他脆弱。

  最好他一輩子都春風得意,最好他的驕傲永不被折損。他盛氣淩人也好,心狠手辣也好,逢場作戲也好,可是他千萬不要傷心難過。

  這是我最喜歡的人,我希望他一生順遂永不墜落。

  然後希望他放過我。

  我抬眼看著日光,夏天空氣都是熱的,翻湧著泥土和樹葉的清冽香氣,我的心緒終於一點點沉靜下來。

  「你沒事吧?」耳邊傳來溫柔的熟悉的聲音,我轉眼看去,沈白梧不知何時站在了門邊。他看了我半晌,慢慢走過來替我撣掉身上的香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總不至於輸了還和姬玉打一架?」

  沈白梧都會開玩笑了,我看上去得有多狼狽。

  我便勉力地笑起來把他扶進房間,淡淡地說道:「今天姬玉公子那裡有點忙,我沒有下成棋,改天再去吧。」

  沈白梧看了我一會兒,也沒有追問我,只是說好,然後又扶著旁邊的牆開始咳嗽了。

  最近這段時間他咳嗽的症狀好像越來越嚴重,總是胸腔中發出震耳欲聾經久不息的咳嗽聲。他掏出手絹捂住嘴,待咳嗽平息之後便收起手絹。

  一抹紅色一閃而過,我心中大驚拉住他的手。

  「把你的手絹給我看。」

  他眼神似乎有些閃避,一邊收一邊說道:「不必看了。」

  「你有事瞞我,我早晚會知道的。」我稍微提高了聲音。沈白梧默了默,有些無奈地展開手掌,掌心手絹上的鮮血觸目驚心。

  大夫說他如今身體脆弱,若再出現咳血之症只怕是危在旦夕。我連忙把沈白梧扶進屋裡坐下,再去喊大夫過來。沈白梧抓住我的手,平靜說道:「大夫早就知道了,我沒讓他告訴你。」

  我的手慢慢捏緊成拳,我問他:「你這樣多久了?」

  「有幾天了。」

  「你當初……為什麼不下棋了?」

  沈白梧沉默了一會兒,鬆開我的手微微一笑,笑得很淺:「因為大夫說下棋需要太多思慮消耗心神,我的身體承受不住。」

  我只當他封棋便如他自請廢位退婚一樣,是他與過去自己的了斷,原來卻是這樣。之前大夫囑咐過千萬不能再讓沈白梧消耗心神的,我疏忽了,我本該想到的。

  「你……你何必如此?以後不要再看棋譜了,也別再教我了。」我說著就想把擺在桌上的棋盤和棋盒收回去,沈白梧卻阻止了我,他仰著頭一雙乾淨的眼睛望著我,笑意無奈:「這件事和你有關,但是關係也不大。九九,我喜歡下棋。」

  我收拾棋盤的手就停了下來。

  「我生病之後所有喜歡的事情都變得有害,只要我想繼續活著就不能再做,不能下棋,不能籌謀,不能騎馬……現在重新下棋我感覺很好,能遇見你也很好。所以我想通了一些事情。」沈白梧輕聲說著,他低聲咳了兩聲,繼續說:「就像你先前所言,我死後可能會化為毛蟲、烏龜,那是我不能選擇的,唯有活著我才是我自己是沈白梧。」

  「可是作為人活一世,我還有高官厚祿衣食無憂,就更應該做想做之事,以『沈白梧』活著以『沈白梧』死去。這樣等下輩子變成昆蟲畜牲的時候,才不會後悔。」

  門開著,陽光肆無忌憚地落在他的身上,塵埃也在陽光下熠熠閃光。這是夏日,萬物都喧鬧著拼命生長的夏日,空氣裡都有蓬勃的生命氣息。而我面前的沈白梧,他一身潔白從臉色到衣衫,到他看著我的眼神,就像是雪做的人。

  彷彿真的要在這樣明媚的陽光裡融化消失。

  我沒想到我本是勸生的話,卻讓他不畏死。

  「你已經做了決定,是麼?」我問道。

  沈白梧點點頭,他笑起來輕聲說:「這樣你也不必守著我,你我都能自由。九九,我覺得這樣便是最好的結局。」

  我嘴唇動了動,在這一瞬間我想到了很多勸阻的安慰的話,我一向看不得這樣的人,可是我說不出來。生命是他的病痛也是他的,他已經掙扎了許多年,沉寂了許多年。

  或許真是如姬玉所說,沈白梧對我來說就像另一個姜期期。我不確定他們想要的東西對不對,我只有盡力去幫他們完成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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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8:37: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真相

  沈白梧開始做所有一切他原本喜歡的,被大夫禁止的事情。

  沈白梧年少時便想策劃賦稅改革,曾經給當時的趙王遞上過草案被大加稱讚,後來他病重不可勞心勞力,便心灰意冷不再想這件事。如今他開始頻繁地派人拜訪趙王宮庫,大量閱讀這些年趙國各地的賦稅軍政奏章記錄,以及其他各國近年的動向信息。原本每天近六個時辰的昏睡時間縮短到三個時辰,他也像姬玉一般開始挑燈夜讀了。

  百忙之中他還不顧我再三勸阻,擠出時間同我下棋。

  沈白梧眼裡的光芒越來越旺盛,但是身體便如摧枯拉朽般差下去,咳血甚至於吐血,睡眠減少也是因為被胸痛折磨以至於無法入睡。

  我除了儘量讓他舒服一點之外別無他法,只能看著他一點一點一步一步,朝著死亡走去。

  對於沈白梧的情況姬玉是很清楚的,可是姬玉什麼都沒有做也沒有來看望沈白梧。姬玉手上有太多珍貴的情報信息,但是沈白梧也並沒有去找姬玉索要。

  他們仍然是我迄今為止見過最怪異的友人。

  我第二次去找姬玉下棋的時候便要顧零陪同,雖說顧零對棋只是一知半解,但是有顧零在場想來姬玉便不會有什麼突然的舉動。顧零以為自己沒有在姬玉面前暴露,知道要面對姬玉的時候還怪緊張的。

  姬玉看到顧零的時候挑了挑眉毛,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刻就轉向我,輕輕嗤笑了一聲。之後他便換上那副似笑非笑的招牌表情,和顏悅色地請顧零坐在一邊,擺好棋盤並且把先手讓給我。

  一切都從容流暢,彷彿前幾天發怒親吻我的那個姬玉是假的。

  在下棋之時,他淡淡地說了一句:「阿止,你覺得你會贏我麼?」

  「總要盡力一試。」

  姬玉落下一子頭也不抬地問道:「那丁生呢,你覺得誰會贏?」

  顧零正坐在我們之間皺眉看著棋盤,聽到自己的名字愣了愣看看他再看看我,如坐針氈地捏緊了手道:「這個……要不……公子你讓一讓九九姑娘吧?」

  此言一出我和姬玉都無語以對,姬玉挑眉看了我一眼,意義不明地一笑:「看來現在誰都可以叫你九九了,姜酒卿。」

  我還沒有回答,顧零便開口了。他似乎沒發現他說的話有什麼不對,反而有種講都講了不吐完不快的架勢,正襟危坐道:「公子,在棋藝上您是九州有名的絕頂高手,而九九姑娘學棋才半年,這對決的結果事關九九姑娘的性命,您何必為難她一個小姑娘?」

  顧零話音剛落,我覺得屋內的空氣都有片刻凝滯,唯有香爐裡的嫋嫋白煙慢慢燒著彌漫在我們之間。

  姬玉輕輕笑了一聲,他以手腕撐著下頜,食指和無名指之間夾著棋子漫不經心地晃悠,也不去看說話的人只是看著我。

  「可是她看重的只有性命,除了性命之外,沒什麼能讓她為難了。」

  「所以您為何非得要為難九九姑娘呢?她又沒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顧零似乎仍然自我感覺良好,我掃了顧零一眼,顧零不明就裡地撓撓頭。

  姬玉終於看向顧零,那樣高深莫測的眼神之下顧零馬上就收斂了,再次把注意力放在棋盤上不再說話。姬玉滿意地收回目光,對我說:「該你了。」

  沈白梧跟我仔細講過姬玉下棋的思路和習慣,我按照他所說步步為營,待我吃下姬玉大片棋子之後,姬玉也終於認真起來,不像平時那樣時不時讓我幾步。黑白色的棋子此消彼長,此長彼消盤踞在棋盤之上,緊緊咬著對方驚險萬分。

  最後我們和棋,長生劫。

  剛開始學棋的時候也有那麼一次,他指導我與他對弈結果下成了長生劫。

  長生劫,長生不息,無限的同形局面循環反復。

  真像我和他。

  姬玉沉默著看著棋局半晌,意義不明地一笑,慢慢說道:「你是真的很想贏啊,進步很大。只是一想到你從他那裡學方法來贏我,就覺得很糟糕。」

  他又來了。

  溫柔的不知真假的甜言蜜語,不知真假的傷心神色。

  我只是笑笑不說話。

  這次我沒能贏他,但是姬玉沒有限定我與他對弈的次數,所以我還有許多機會。我與顧零起身拜別,姬玉也沒有再說什麼,甚至彬彬有禮地把我們送到了門口,彬彬有禮地說期待我下次能贏他。

  我和顧零轉身離去,走在溫爾苑綠竹掩映的走廊上,顧零後知後覺地說:「我怎麼覺得你們倆之間的氣氛很奇怪?」

  我微笑著看顧零一眼。

  他曾說姬玉少年時嫌棄他太笨,我對姬玉的看法深以為然。

  我們剛剛回到雪明閣就聽說沈白梧暈倒了。我立刻跑去他的房間,管家大夫和僕人們都在房間裡。大夫已經診過脈正在開藥,止不住地歎氣。我不在的時候沈白梧便會暫時讓一個叫碧璽的侍女照顧她,此時她正站在沈白梧病床邊抹淚,見了我就奔來握住我的手哭道:「姐姐,他們說……殿下……」

  「殿下活不過一個月了。」她說完這句話就放聲哭泣起來,斷斷續續地說:「殿下不許我們告訴陛下和公主。」

  管家神色凝重,我安撫了碧璽走到管家身邊,管家歎息著說道:「陛下早晚要知道的。」

  「是我沒有照顧好殿下。」我低聲說道。

  管家搖搖頭,他五十歲上的年紀了還成天忙碌著,平時總是板著一張臉不苟言笑,沈白梧不怎麼管事,他便把府邸田莊都打理得好好的。我聽說他一直待在沈白梧身邊看著他長大,滿含父輩的愛憐之情。

  「或許這就是命吧,殿下他受了太多折磨。這麼多年裡,就數這段時間最開心。」他的眼裡有點濕意,吸了一口氣慢慢道:「最近這段時間我常想起來少年時的殿下……」

  後面的話他就沒能說下去,擦了擦眼睛去送大夫離開。

  碧璽和我照顧著沈白梧,他一夜沉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慢慢醒過來,原本就瘦,這段時間勞累得越發憔悴,以至於形銷骨立。

  沈白梧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半晌,我坐到他床邊問他怎麼樣了。他緩緩眨了眨眼睛,轉過頭來看著我,黑色的長髮襯著他蒼白的臉愈發蒼白,如同花園裡的白牆黑瓦。沈白梧用低啞的聲音說道:「改革案……」

  我把耳朵湊過去才勉強聽清他的下半句話——「……還剩一半。」

  「你能寫完的。」我用毛巾給他擦拭著手說道。

  他很淺很淺地笑了一下,對我說:「下午你把顧零叫來吧,趁我還有力氣。」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應下。沈白梧休息了一上午喝了點稀粥,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得有力了一些,下午我去把顧零喊過來。沈白梧屏退了所有人只剩我們三個人在房間內,並要所有人不得來打擾。

  沈白梧坐在床上,我給他墊上軟軟的枕頭讓他靠得舒服一點。他讓我們搬了凳子坐在他的床邊,說這個故事很長要我們必須從頭到尾聽完,而且出了這個門就誰也不能告訴。我與顧零便都發誓承諾了。

  顧零看著沈白梧虛弱的樣子面露不忍之色,寬慰道:「成光君,您現在身體這麼虛弱要不先歇兩天,等好點再說?」

  他並不知道沈白梧時日無多了。

  沈白梧搖搖頭,他突然笑起來說:「你現在擔心我,只怕一會兒你恨不能殺了我。」

  顧零一頭霧水地看著沈白梧,再看向我,我也不明就裡。

  沈白梧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故事的開始便從燕國中秋宴會上被投毒的糕點開始講起。

  他和姬玉中毒之後被裴牧封閉起來進行治療,治療的過程是漫長的痛苦。每天喝藥行針,時而嘔吐頭痛,時而麻痹無覺,時而痙攣窒息,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安好的,就像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

  「大概半年左右的時間,姬玉察覺到不對,他告訴我裴牧並不是在給我們解毒而是拿我們試毒,要給燕世子試出解藥。」沈白梧話音剛落顧零就驚訝地睜大眼睛,雙手握拳。

  我安撫地拍拍顧零的肩膀。

  這個故事到這裡和我知道的並無二致。

  「所以我們策劃逃跑,我們偷偷倒了裴牧給我們的藥,暗自觀察地形規劃路線。在那一年的春節,舉國歡慶之時出逃。一切都很順利,我們躲過了所有巡邏兵逃到了宮牆邊,姬玉先把我送到牆上,正在我準備伸手拉他上來的時候,追兵追到了。」

  沈白梧低低咳了兩聲,他停頓了片刻,閉上眼睛有點顫抖地說:「我沒有拉他上來,我丟下他自己逃走,而姬玉被抓了回去。」

  我和顧零都愣住了,顧零的眼裡騰的燃燒起火焰,猝然躍起扯住沈白梧的衣襟,搖著他說道:「你怎麼能……你怎麼能……」

  「你冷靜!顧零!成光君他是病人!」我拉著顧零的胳膊。

  沈白梧面無懼色地對著顧零義憤填膺的臉龐,嘲諷地一笑:「是啊,這麼多年了,我也一直在想,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

  「或許是被試毒實在生不如死,我看到追兵的一瞬間就想起來所有的痛苦,便只有逃跑的念頭。可無論找什麼藉口,做了便是做了,我背叛了姬玉,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那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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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8:37:1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了結

  顧零揚起手,顫抖著嘴唇忍了又忍,終於鬆手放了沈白梧的衣襟。沈白梧跌坐回床上大聲咳嗽起來,我給他拍著後背而他一邊咳嗽一邊笑。

  「我逃走之後偷偷回到趙國,一年半後再次返回燕國的時候姬玉和燕世子已經被治癒,而裴牧卻不知所蹤。他失蹤了便沒人能解我身上絕息的餘毒,再加上他在我身上試過的那些毒,我才一直孱弱至今。」他抬起眼來看著顧零,眼神說不出是悲哀還是決絕。

  「這應當是我的報應。」

  我其實懷疑過沈白梧和姬玉之間古怪的關係是不是因為沈白梧做了什麼引起的,因為他並不怨恨姬玉,而且他覺得自己是姬玉的「仇人」。

  可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清高的、正直的沈白梧被離經叛道的姬玉所救,卻在最後關頭對姬玉棄置不顧。之後他心灰意冷自我封閉,不僅僅是因為身體一落千丈,更是因為自我懷疑信念崩塌。

  怪不得他可以用自己的命護著姬玉,卻不想面對姬玉。

  這大約是沈白梧一輩子的污點和心結。

  顧零在房間裡走了幾圈才能按捺住怒氣,回到床邊痛心疾首地說:「那你至少要通知天子,讓天子去救姬玉啊!」

  「你覺得我沒有通知麼?」沈白梧忍著咳嗽聲抬眼看著顧零,淺淺一笑:「我一回到趙國就通知周天子了,可是一年半的時間裡天子完全沒有找燕國興師問罪,也不曾暗中援救姬玉,就任由姬玉在那個人間地獄裡自生自滅。不然你以為姬玉為什麼會這麼恨天子?」

  顧零被沈白梧這一席話說得愣住了,他搖著頭說:「這不可能……你不要污蔑天子!雖然他們以前關係不好……但天子從來都不跟姬玉計較的!天子這樣善良明理的……」

  「咳咳,善良明理?顧零啊,你真是蠢得不輕。你知道當年明明天子親自教養姬玉,姬玉為什麼突然和天子鬧翻嗎?因為他懷疑天子想要廢了姬禮改立他為太子,因為天子覺得姬玉和自己更像,更能成大事。」

  沈白梧說姬玉告訴他,那段時間姬禮負責籌辦的事情總是出現大大小小的問題,天子仍然和顏悅色地安撫,但是朝野上的不滿之聲甚囂塵上,質疑姬禮身為太子的能力。後來姬玉發現那些問題其實是天子暗中製造的,回想起天子總是教授自己帝王之術,便猜到了大概。

  姬玉與姬禮兄弟情深關係很好,便極其厭惡天子這種險惡用心。自此之後與天子決裂,放浪形骸離經叛道再也不理政事。

  「這些事情他應該多多少少跟你們提過吧,不過天子先人一步地在你們心中種下了姬玉疑神疑鬼叛逆囂張的形象,你們素日裡就非常信任和敬仰天子,根本不相信姬玉的話。」沈白梧嘲諷地笑笑。

  顧零已經聽呆了。

  「天子為什麼不救姬玉?因為那時候蔡國的世子無子而亡,年邁的蔡王膝下已無男丁,唯一的女兒正是天子的蔡夫人。蔡王暗中與天子約定,將來若他的外孫繼承天子之位,待他故去後便把蔡國獻給天子。天子於是想要廢了姬禮和王后改立蔡夫人及其子,故而把姬樂遠嫁燕國讓她死在燕王手裡,又不救在燕國被試毒的姬玉。啊,你還不知道姬樂是怎麼死的吧,她是被燕王毆打至小產而死。」

  顧零聞言如遭雷劈呆立當場,繼而後退著喃喃道這不可能,轉身就想推門而出找姬玉,我把他拉回來讓他繼續聽下去。沈白梧的眼神深沉地嚇人,直直地看著顧零,倒把他給鎮住了。

  沈白梧繼續說道:「姬樂殿下已經是燕王的第三個王后了,當時燕王宮內夫人時有病死十分蹊蹺,我到了燕國才發現是燕王酗酒酒後暴虐常打死人。這事瞞得過別人,能瞞得過天子的眼睛嗎?他明知如此,為了借助燕國的國勢還是把姬樂嫁過去,而且他也料到姬玉會為了保護姬樂跟去。可謂是一石二鳥。」

  顧零滿眼的混亂,低聲說:「這都是……都是你的猜測。」

  「當我回到燕國的時候,姬玉病癒並且得到燕世子信任,位居要職。這時候天子派使者來找姬玉,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但是三年間姬玉在燕國大家族間挑起紛爭,在王宮內下毒製造瘟疫的假像,屠戮了整個燕國王族,親手殺了燕王和燕世子,最後還放火燒了燕王宮。當然在世人的眼裡這些都是意外,和姬玉毫無關係。」

  「最後的燕國內亂裡,各國聯軍打進燕都紛爭不下,天子出面調停並且得到了燕國三分之一的土地,周國勢大好一度重振威信。我有道理相信,這是姬玉和天子的交易,他幫天子得到這些好處,而天子則要給出另一些東西。」

  沈白梧說到這裡靠在枕頭上,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在回憶什麼很久遠的場景。

  他說姬玉放火燒宮的那天,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姬玉。姬玉看起來像剛剛從火裡逃出來般站在熊熊燃燒的宮殿之外,周圍救火的人潮洶湧,姬玉卻只是出神地看著宮殿。看見他來了,已經很久沒有和他說過話的姬玉突然說——我該怎麼和我哥、我母親,顧漆和顧零交代?

  ——他們會不會跟我離開呢。

  姬玉就像是自言自語般說著,然後突然放鬆地笑起來,他說一切都結束了。

  那時候的姬玉還不知道,這一切僅僅是開始。

  「我猜他要的條件,是要天子放你們自由。那時候姬禮因為意圖謀反已經被囚禁,他要天子放了姬禮,他母后,你和顧漆。他想帶你們離開,那時候他似乎就有了現在財產的雛形,能夠負擔得起帶你們離開的代價。」沈白梧的聲音頓了頓,然後他苦笑著說:「之後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姬玉回到洛邑,等著他的是他兄長被顧漆殺死,他母后自盡身亡的消息。

  「或許你要說這些都是猜測。但結局便是,天子改立蔡夫人為王后,立其子姬央為太子。而姬玉逃離洛邑之後,便勸說蔡國參與對齊國的討伐,在他們四國滅亡齊國之後,又幫助宋國滅了蔡國。」

  高高捧起,狠狠摔下。

  剛剛戰勝齊國的蔡國國富力強得到大片土地,若以後被周天子收歸己有,天子便可一躍成為九州之主,重塑當年周王室號令群雄的局面。天子為此不擇手段足見執念深沉,可最終卻是宋國成為一方霸主。

  這次天子又想扶持吳國與宋國爭霸,再次被姬玉破壞。

  姬玉便要他看到希望,再狠狠踩滅。

  顧零呆呆地看著沈白梧,像是不能思考的空殼,從姬玉初到燕國至今十一年的故事如洪流一般衝垮了他。日光漸漸暗下去,屋內光線昏沉,他便僵立於一片混沌的昏暗,如同要被折疊進晨昏界限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睛紅了起來泛起淚光,罵道:「他媽的……他怎麼能瞞我十一年!」

  話音未落他便拔劍而起,轉身一腳踹開門,朝著溫爾苑的方向過去了。我望向沈白梧,沈白梧低聲說:「你去跟著他!」

  我便立刻把碧璽叫過來照顧沈白梧,然後提起裙子朝著溫爾苑的方向奔過去。路上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我都無暇道歉,隱約聽見——怎麼回事都往溫爾苑跑?

  當我趕到溫爾苑的門口時,正看見顧零和姬玉站在院中,顧零不知道什麼時候摘了面具拿著劍直直地指著姬玉。姑娘們似乎是聞訊都跑來了,墨瀟和南素飛身來到顧零的身邊抽出劍來抵著他,墨瀟喝道:「還不放下劍!」

  顧零卻完全不管墨瀟,上前一步指著姬玉道:「你拔劍!你把劍拔出,我們像個爺們兒似的,我們像從前似的打一架!」

  姬玉微微揚起下巴,背著手神色莫測地看著顧零。也不知他們僵持了多久,姬玉突然笑起來,他擺擺手:「墨瀟,南素,你們放開他過來。」

  墨瀟和南素有些顧慮地放下劍,警惕地盯著顧零一步步退到姬玉身邊。姬玉向墨瀟伸出手道:「墨瀟,借你的劍一用。」

  「你的劍呢!你的夢死呢!」顧零紅著眼睛喊道。

  「折了,我現在不佩劍。」姬玉拿著墨瀟的劍在手裡顛了顛,也舉起來指著顧零,偏過頭微微一笑:「來吧。」

  顧零咬咬牙一個箭步衝上去,姬玉靈巧地閃開。幾招之內全是顧零進攻姬玉避讓,顧零氣道:「你為什麼不出手!你……」

  他話音剛落姬玉終於閃避不及舉劍格擋,清脆的一生「叮」響,兩劍相撞彷彿帶著火星一般。但是下一秒姬玉的劍便脫手掉落在地,顧零來不及收劍,刀刃便狠狠砍在姬玉肩膀上,鮮血沿著肩膀滲出來。

  顧零愣了愣,說道:「你做什麼?你把劍拿起來,你不要讓我!」

  姬玉大聲笑起來,笑得肩膀都顫抖著,身上的玉佩跟著叮咚作響。他舉起那隻握劍的右手說:「拿多少次也是一樣的結果。」

  那隻骨節分明的細瘦的手正顫抖著,如秋日垂死的蟬翼。

  顧零像是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麼,顫著嘴唇問道:「你的手……你的手怎麼了?」

  「就像你看到的這樣,廢了,拿不了劍了。」

  姬玉站在一片幽靜樹影裡,語氣彷彿說個笑話一般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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