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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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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黎青燃 -【第一辭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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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8:37: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決絕

  顧零不知所措。

  「怎麼會這樣的……」

  「沈白梧沒告訴你?我中了毒,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之後就留下了病根。」

  「那你……那你還能彈琴嗎?」

  姬玉微微一笑,把自己顫抖的手背在了身後:「『正常』的曲子勉強可以,我自己的曲子就完全不行了。」

  他的笑容如同面具般完美。

  我想起那天在暮雲彈琴他說他不彈了,他從不佩劍而用匕首,那些並非他不願而是他不能。

  所以他才燒了他最心愛的琴和曲譜,折了他的劍重鑄了匕首。

  顧零說,姬玉的手專為彈琴而生,是全天下最靈巧的手。從天才變成殘廢,姬玉這麼驕傲的人該有多痛苦?他的痛苦遠在青矢之上吧。

  姬玉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顧零放下手裡的劍,輕鬆地笑道:「怎麼還是一激動就要打架,以為還像小時候那樣打一架就能重歸於好?你都多大了了?」

  顧零扔了劍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蹲在地上淚流滿面像個孩子:「你為什麼!姬玉你為什麼……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為什麼不告訴我,這是十一年啊,整整十一年!」

  姬玉的笑意漸漸淡下去,眸色深沉。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顧零面前,蹲下來看著顧零的眼睛,冷聲說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顧零,你特地跑到沈白梧這裡來,一門心思地想挖出我在燕國的過往,現在你知道了,你滿意了?你為什麼想要知道這些事情?你就是想要找到一些理由來為我開脫,以此原諒我殺你哥的事情對吧?」

  「你他媽……」顧零一把攥住姬玉的衣襟,眼睛通紅。

  姬玉就任顧零抓住自己的衣襟,神色淡漠道:「沒必要,顧零,真的沒必要,你沒必要原諒我。你想報復我就憑本事來,我遭遇的那些破事和你,和你哥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了這些事情之後,就會幡然悔悟對我父親恨之入骨,站在我這邊對他同仇敵愾嗎?你做不到,你發過誓終生忠誠以命報他的恩情不是嗎?即使到現在等你冷靜下來也不會覺得他錯,他是為了興複周王室,這麼光輝的願望就算手段極端了又怎麼樣?犧牲我,我哥哥,我姐姐,我母親又怎麼樣?這是大義滅親啊。」

  「過不了多久你又會想勸著我們相互理解重歸於好,我呸,顧零你別噁心我了。」

  「他不是什麼好人,我也不是什麼好人。我要是你我就翻臉走人,從此遠離姬家的所有人,就看我們狗咬狗吧。」

  姬玉流暢地吐出嘲諷之語,顧零抓住他衣襟的手就漸漸鬆開來,他迷茫又痛苦地看著姬玉,像是有滿肚子的話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我躲在門邊遠遠地看這這一幕,只覺得明明受難的是姬玉,可他比顧零遊刃有餘多了,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這世上似乎沒什麼能打敗姬玉。

  他什麼都失去了,所愛的一切都沒有了,可他還是活得高高在上讓眾人仰望豔羨。他從不會像沈白梧這般孱弱自棄,所有蝕骨銘心的痛苦都埋葬得毫無痕跡,上一秒殺死了自己下一秒就能轉過身去談笑風生。

  這個人就算歷盡千劫百難被燃燒化為灰燼,也會有不死的倔強和驕傲,從灰燼裡站起來豔烈地嘲笑世人。

  姬玉冷靜地整理了自己被扯皺的衣襟,平淡道:「該說的都說完了,你走吧。希望下次見到你的時候,是你下定決心來殺我。」

  言罷姬玉便轉身準備離去,顧零卻抓住了他的衣袖,顫聲道:「阿夭。」

  有什麼很快地從姬玉的眼裡劃過去了,他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轉身看向顧零的時候就換上似笑非笑的假面。

  庭院裡屋簷下的鈴鐺叮噹作響,如同不知人間疾苦的稚子笑聲。姬玉笑得很好看,後背挺得很直以至於緊繃,紫色的髮帶在黃昏模糊不清的光線裡乘風飛舞著。他那麼溫和又不可置疑地,說出最決絕的結語。

  「阿夭早就死了。顧零,他棄了你,你也棄了他吧。」

  然後他慢慢地把衣袖扯出來走回房間關上房門,其餘的姑娘們也跟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只剩顧零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庭院中。

  夜幕降臨,紅色燈籠發出溫暖柔和的光線,籠罩著這個已經僵住的人。我走過去對他說:「顧零,走吧。」

  顧零沒有反應,我便拉住他往外走,他也任由我拉著他完全不反抗。這一路他一直非常安靜,直到我們快到雪明閣的時候,顧零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不肯往前走了,他慢慢地蹲在地上抱著頭,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我蹲下來安撫他,顧零斷斷續續地哭道:「為什麼……為什麼……」

  「我……我應該跟他們一起去燕國的……姬樂和姬玉發生那些事情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該多絕望啊……」

  「我明明發過誓,我要畢生保護他們的……我怎麼能……十一年……我一無所知!我還埋怨他性情大變……我還埋怨他放棄劍術和琴……」

  「天子……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啊……就算是為了重振周王室……也不能……」

  他哭得像是個小孩子,我拍著他的後背,沉默地聽著他的聲音。

  十一年,從姬玉十四歲質燕國到如今二十五歲遊說天下,漫長的時光和漫長的真相。一邊是恩重如山的天子,一邊是從小相伴的朋友。

  姬玉和周天子對立這麼長的時間裡,顧零一直是站在天子那一邊勸姬玉回頭的,他雖然仍然對姬玉有深厚的感情,但他也怨懟姬玉殺害他哥哥。姬玉早就看得清楚,索性替顧零做了選擇。

  對於這位忠誠熱心卻遲鈍的故友,或許姬玉原本打算讓他能安然無恙地愚笨一輩子。

  可終究,沒有人能被欺騙一輩子。

  我終於把顧零送回房間,等廚房把晚飯送來的時候我去敲他的房門,才發現顧零已經不告而別了。他的房間收拾得很整齊,留書一封寫著——拜謝,吾歸。

  顧零到底還是回去洛邑,回到周天子身邊了。

  雖然如今的結局原本就是由他的愚忠、懦弱、對姬玉的不信任而來,算是咎由自取,但仍然是可憐。我很難想像他會以什麼樣的心情度過餘生。

  我收了紙條去告訴沈白梧,沈白梧似乎是早就料到了並不驚訝。他下午說了太多話,晚上的時候精神就很不好,神色懨懨地靠在床頭,抬起眼睛來看著我。

  「你不覺得我可恨麼,我為了自己逃命丟下了姬玉。」沈白梧的聲音有氣無力。

  他今天又說沒胃口不肯吃晚飯。我便讓他好好躺下去,給他蓋上被子掖好被角,碰碰他的額頭確定他現在沒有發燒。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便回答道:「我又不是姬玉,既沒有資格憎恨你也沒有資格原諒你。只是世人大多自私,換了我或許也會這樣。」

  沈白梧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苦笑著說道:「我本以為,我不同於世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惶惶不可終日,為這般忘恩負義的可恨舉動開脫。我想當時萬分危急就算我拉他翻牆也來不及,又想試毒那麼痛苦我害怕逃走或許也正常,甚至想過我是趙國世子活下來比姬玉更有價值。想來想去我幡然醒悟,齷齪便是齷齪,為此開脫只會越發卑劣。」

  他從被子裡伸出胳膊來壓在被子上,雙手交疊放於小腹,白色絲質的裡衣在燭火下瑩瑩反光。他輕聲說:「我見識過姬玉對燕世子有多狠,我這一輩子都在等他來報復我。或許只有他盡情報復過我之後,我才能在他面前抬起頭來。」

  「可是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沒有等到,快到死了也不能好好面對他。偶爾我會想這是不是就是他的報復?但這太輕了,不是他的作派。」

  我只是默默聽著不說話,走到桌邊去掐滅了燭臺的燈火。室內一下子就黑了下來,只剩一地清冷月光。我輕聲對沈白梧說:「好好睡一覺吧,不要想這些事情了。」

  沈白梧在朦朧的黑暗裡低低地笑著,他說:「為什麼只要有你在,就覺得世事安穩,苦樂悲歡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不是很好麼?」

  「若我能活得長久,我肯定會娶你。便是姬玉再怎麼生氣,我也不會把你讓給他。」沈白梧的聲音帶笑,像是開玩笑。

  但我知道,他從不愛開玩笑。

  我便走到他床頭,彎下腰去抱住他的肩膀,輕輕地拍兩下。

  「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想娶我。沈意,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你,你會長長久久地活在我的心裡。」

  沈意,他的名。沈意沈意,他這一生裡有多少意難平。

  沈白梧也抱住我的肩膀,他淒然地笑了一聲。我聽到極其細微的如同耳語的聲音,模糊不清難以分辨。

  他好像說——我很喜歡你。

  我便輕聲回應道——我知道。

  靜默片刻之後,耳邊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剛的清晰了一些,能聽出沈白梧溫柔和無奈的語氣。

  ——我也知道,你喜歡的……是姬玉。

  月上中天,沈白梧早已疲憊地睡去。整個成光君府萬籟俱寂,只有夏蟬此起彼伏地聒噪著。月光皎潔地灑在房間的地磚上,我睡不著索性披著衣服起來,借著月光去花園轉兩圈。

  剛剛踏進花園的時候我便察覺到火光,來自於一盞放在池塘邊沿的宮燈,燭火跳躍著映著一旁主人的臉。

  那是姬玉,他正坐在池塘邊沿出神,一條腿屈起踩在池子的石質邊沿上,另一條腿則放在下面。他手裡好像拿著什麼,時不時往池塘裡一灑,便聽見鯉魚湧動的水聲。

  見我來了,他便轉頭看向我。

  我們的距離不遠不近,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我說道:「顧零走了。」

  姬玉輕輕「嗯」了一聲,表情說不上來悲傷還是開心,有淺淺的一層寂寞。

  「你其實不必把話說的那麼絕。」

  「這樣最好。」

  「可從此之後,你真的失去他了。」

  姬玉沉默了片刻突然輕笑起來,他反問我說:「你不也失去了姜期期,在這世上再沒有一個在乎的人,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很早就知道這世間的所有都是短暫相會,擁有的時候不要太過迷戀,失去也就不至於傷筋動骨。我不像他這樣曾經有感情深厚的親人,我也不曾像他這樣有刻骨銘心的仇人。

  我們是同一種人,又是完全不同的人。

  姬玉披著一身皎潔月光,褪去了那層笑意完美的面具,看起來冷靜又孤獨。我終於問出了那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你為什麼要我回到你身邊?」

  姬玉輕輕一笑,又灑了一把東西進池塘,伴著水聲他慢慢說道:「你終於想起來問這個問題了。我思來想去,覺得我再也不會遇見像你這樣的人。姜酒卿,這世上只有一個你,你是獨一無二,所以我反悔了。」

  「九九,我們來日方長。」

  鯉魚們熱鬧地在黑暗的水底爭奪著,發出咕咚咕咚的聲,他看著我淺淡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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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0:5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趙國篇 第五十一章 雪化

  沈白梧的改革案終於寫好了,寫好的當天他帶著那冊卷軸進宮見了趙王。他們說了很久的話,我站在門外從日中等到夕陽西下,從最初的爭吵聲聽到最後趙王壓抑不住的嗚咽聲。

  最後沈白梧從殿內走出來,趙王親自攙著他,眼圈發紅。十幾個宮人簇擁之下,他不肯假手他人,就這麼一路把沈白梧從王殿扶到宮門口的馬車上,直到到了馬車前沈白梧說自己要走了,趙王拉著沈白梧的胳膊輕聲叫了一句:「哥哥。」

  聽到這個稱呼沈白梧似乎想起了什麼,他扶住趙王的胳膊,笑著說:「陛下,您長大了。」

  「哥哥,我……孤不會辜負你的心血的。」趙王說出這句話之後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又像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沈白梧安靜地看著他,趙王也望著沈白梧,眼睛漸漸越來越紅。他終於放開沈白梧,轉過身去,擺擺手道:「你走吧。」

  「臣告退。」沈白梧行禮然後上了馬車,我也跟著上了馬車,臨行前回頭一眼,便看見趙王在眾人簇擁中的孤絕背影。

  改革案寫好之後沈白梧便像是除去了一件心事,整個人輕鬆起來,鬆得似乎隨時能消失似的。離醫生說過的一個月之期只剩不到一半了。

  他開始總是叫姬玉來和他下棋,姬玉也不推阻,每請必來。

  姬玉和沈白梧的棋局簡直是精彩至極,一個棋風犀利一個棋風穩健,我看著便覺得他們二人教我下棋都十分屈才。他們總是互有輸贏的,而我與姬玉下棋還是沒有贏過。

  下了兩天棋後,沈白梧不禁感歎道:「這些年你棋力長進了太多。」

  姬玉一邊下子一邊說:「這麼多年來還是頭一次聽你誇我。」

  他對沈白梧的態度不冷不熱,比起之前借住的那些友人少了幾分虛偽的熱絡,但也並不冷淡。這種態度讓人捉摸不透,怪不得這麼多年來沈白梧也一直沒能明白姬玉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們這一局棋沒能下完,因為沈白梧中途開始咳嗽繼而吐血,一地鮮紅。僕人們慌亂地湧入收拾打掃地上的血跡,沈白梧撐著桌子,整個人顫抖得像是秋日枝頭上搖搖欲墜的黃葉。

  姬玉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看著他,並不意外也沒有什麼別的情緒。

  沈白梧把那些僕人趕走了,我給他遞過手絹擦拭染血的嘴唇,他一邊低聲咳著一邊對姬玉說:「你再不報仇,我就真的要死了。」

  姬玉偏過頭望著沈白梧片刻,然後問道:「你在說什麼?」

  沈白梧愣住了。

  「我當年……在燕國逃跑的時候沒有把你拉上來……自己逃了。你不是很清楚麼?」

  聞言姬玉卻笑起來,他把手裡的棋子丟進棋盒裡,說道:「沈白梧你病糊塗了?我當時讓你先走,回去以後通知我兄長來救我,你沒聽見?」

  姬玉此言一出,沈白梧驚詫地睜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緩慢搖頭:「我……我沒聽見……」

  「怪不得你找的是天子而不是我兄長……」姬玉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他眨著眼睛靜默了一會兒,像是覺得好笑:「所以……你以為自己丟下了我跑了?怪不得這麼多年你疏遠我卻又有求必應,沈白梧啊沈白梧,你是對我愧疚啊?我還以為你討厭我,畢竟我做的事肯定入不了你的眼。」

  姬玉無奈地搖頭,而沈白梧則呆呆地看著他,似乎已經不能反應。

  「你說的是真的?」

  「哈,我為什麼要騙你?」

  「你不要嬉笑!你……你真的讓我先走?」

  「若不是真的,你丟下我逃了還能活到現在?」

  沈白梧沉默了一會兒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嗽,甚至咳出了血來。姬玉第一次走到沈白梧身邊伸出手去拍沈白梧的後背,沈白梧咳著咳著眼睛裡就滲出了水澤。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我這一輩子都在等你報復我……結果……」頓了頓,沈白梧慢慢道:「可就算於你不是背棄,於我卻是。」

  「姬玉,對不起。」

  姬玉拍沈白梧後背的手就停了下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玩笑般說:「所有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好像都被我殺了。」

  沈白梧笑了,他低笑著抬起頭來望著姬玉。瘦削蒼白的臉龐因為咳嗽泛起一絲血色,他從沒有用這樣坦誠不閃避的眼神看著姬玉,像是要補上那些因為誤會而錯過的時光一樣。

  他歎息一聲,把手放在姬玉的胳膊上拍了拍,輕聲道:「姬玉,姬泊言,我是你的朋友麼?」

  「是。」

  姬玉回答得很快很堅定,沈白梧眸光閃爍了片刻,長長舒了一口氣:「那我便身為朋友說幾句話。姬玉,你有沒有想過復仇完之後要做什麼?」

  姬玉眸光微閃,並沒有應答。

  「姬玉,你不可能這樣過一輩子,放過自己吧。」

  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姬玉輕笑一聲說道:「你這麼說,倒像是很關心我。」

  沈白梧點點頭,他望著姬玉的眼睛淺淺地笑起來。

  「因為你也是我的朋友,這句話多年來我難以啟齒,但是死之前總要告訴你。這麼多年來謝謝你了,姬泊言。」

  沈白梧因為體弱長居府中不能到處走動,管家曾跟我說過,他每年心情最好的時候就是姬玉住到府上來的時候。姬玉從不因為沈白梧病重而憐憫他,每每找他聊天,說的都是天下的風土人情近來的各國形勢,總是十分有趣精彩。

  自從沈白梧立府別居之後,他的溫爾苑就沒有種過一簇花,也沒有接待過除了姬玉以外的客人。沈白梧決絕自我封閉的這些年裡,唯獨沒有拒絕過姬玉。

  世人覺得姬玉公子與成光君是摯友,他們不是,也是。

  姬玉凝視著沈白梧許久,繼而笑著搖搖頭。他什麼都沒有再說,不用謝,對不起,謝謝你,什麼都沒有。彷彿這已經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姬玉離開雪明閣之後沈白梧便躺回床上休息,如今他心裡所有的事情都有了交代,再沒有什麼重重地壓在他的靈魂之上。他看起來很平靜,柔軟,甚至於幸福。

  他讓我坐在他的床頭陪陪他,我便依言坐下了。

  沈白梧望著床邊掛得整齊的紗幔,眼裡瑩瑩閃光,輕聲笑道:「我突然覺得我這一生真像個笑話,可即便如此還是覺得活著真是好,真想再多活幾年,幾個月,幾天。」

  我安靜地聽著他的話。我最初遇到他的時候,他看起來死氣沉沉,如行屍走肉。如今第一次聽到他想活著,他卻要死了。

  厭世而活,愛世而死,誰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更悲哀。

  「九九,你要回到姬玉身邊嗎?」

  「或許吧。」

  沈白梧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冷靜又洞見人心,應該早知道姬玉的偽裝了。你為何會喜歡上姬玉呢?」

  我望向沈白梧,俯下身靠近他。他似乎有些疑惑,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我把食指放在唇間道:「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好。」他乾脆地答道。

  「我喜歡姬玉很多很多年了,那是在他去燕國之前,我年幼無知,而他也還不像現在這樣。」

  沈白梧的眼睛眨了眨,繼而微微彎起弧度。

  「那時候的姬玉確實……非常有魅力。這樣也好,你們相互喜歡,或許姬玉能因此得救。」

  「……我們不合適,我永遠也救不了他的。」

  日光虛虛地搖晃在我們之間,沈白梧聞言面露驚訝之色。我想了想繼而平靜地說道:「你瞭解姬玉,他的心裡藏了太多事情。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復仇,是那些他辜負了或者辜負了他的人。他的兄長姐姐,母親父親,顧零顧漆,裴牧,燕世子,辛然和你都比我重要得多。我確信若犧牲我能打敗他父親,他一定毫不猶豫地犧牲我。即便是我也會因為不被選擇而難過,我不想要這種喜歡。」

  沈白梧眸光閃了閃,他似乎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他無法反駁我。

  我或許看起來很堅強,甚至無堅不摧。但其實完全相反,我無力又軟弱,我喜歡上姬玉就像把刀子交給他,再奉上我最柔軟的皮肉,給他盡情傷害我的權力。

  有些人受了傷之後很快就會康復,可我終生都無法痊癒。我不想讓姬玉知道有這把刀的存在,大約是因為我更愛我自己。

  「我既不溫暖也不勇敢,甚至不知道如何愛人。像是治癒他的痛苦,拯救他於執念之中這樣的事情,我做不到。」

  就像我不能夠化解期期的仇恨,只能幫她復仇。我是刀刃不是藥草,你不能指望刀刃可以醫人。

  沈白梧眼神幽幽地看了我許久,最終無奈地笑起來,他像是沒什麼力氣了,說話的聲音也低低的。

  「或許吧,姬玉確實不是個好的愛人。那你要忘了他,我中意的姑娘會喜歡上更好的人。」

  他拉住我的手,用一種彷彿在祈禱的語氣說著。

  我便把手覆在他的手上,說道:「好。」

  沈白梧似乎覺得睏頓,他的眼睛眨啊眨啊,漸漸就合上再也不睜開了。他蒼白的臉,蒼白的手指在下午的日光中亮得發光,好像陽光下的雪花般。這明明是個夏日,萬物拼命生長的夏日,空氣裡都是毛糙的生命力,便是只活一季的蟬也歡快地嘶鳴著。

  一切都蓬勃著,唯有他冰冷了。

  白雪終於融化在夏天。

  趙文王嫡長子沈意,字白梧。少有英才聲名遠揚,政事通達,十二歲獲封世子往周受禮而識姬玉。十四歲質燕,與姬玉相交甚篤,同中毒而病。又五年燕亡,歸趙,體弱難支自請廢位,由此深居簡出,世間再無白梧之名。

  二十五歲,沈意作《賦稅改革案》畢而亡於夢中。

  趙王悲慟,舉國葬之素縞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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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1:0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趙國篇 第五十二章 坦白

  沈白梧無妻無子,永昌公主為他披麻戴孝發喪,哭得險些暈過去。

  趙王為沈白梧辦的葬禮非常盛大,整個陵安一片雪白,如同在五月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喪車過路的時候民眾紛紛跪拜在路兩邊,大家都知道死了一個大人物,可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我回到了姬玉身邊,姑娘們大都很開心我回來,尤其是夏菀和子蔻,唯一肯定不歡迎我的嫦樂卻不在了。

  是趙王問姬玉要走嫦樂,納她為如夫人了。

  舉辦葬禮的成光君府十分忙碌,有個晚上我睡不著覺半夜出來散步,府裡還有人在走動燈火通明,我突然很想再去看一看沈白梧的靈位,走到他的靈堂附近卻看見了姬玉。姬玉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衣,站在沈白梧的靈堂之外靠著牆出神。

  看見他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這幾天他的臉色都不太好,或許這不是他第一天站在這裡了。

  我提著燈籠走到他身邊,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神映著燈籠的火光盈盈發亮,卻很空闊。

  「你後悔了?」我問道。

  「哈……我後悔什麼?」

  「後悔給沈白梧一個圓滿,讓他解開心結安然去世。」我也轉過身靠在離他不遠的牆上,頓了頓說道:「其實你根本沒有說讓他先走,也沒有說讓他找你兄長,對吧?」

  沈白梧就是背叛了你。你恨沈白梧,不然你不會殺了唯一能救他的裴牧。

  你能帶他一起逃跑當年應該很信任他吧,他把你丟下獨自逃走還有你此後被裴牧折磨的漫長歲月裡,你失明失聰甚至想要求死的時候,你該多麼恨他。

  但是你又不能徹底恨他,他已經因為自己的錯誤受盡折磨內心煎熬。而且他曾經是這個世上唯一完整知道你在燕國過往的人,也是你曾經真心欽佩的朋友。

  沈白梧去世了,曾經陪你共度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的人就全部消失了。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仰起頭後腦抵在牆上勾勾嘴角:「你猜啊。」

  他很少提起那段過去,就算提起也都是笑著的。

  我搖搖頭,說道:「我還是不說了。」

  「不過我真意外,你居然會覺得我這麼好心。我還以為你眼裡沈白梧是高風亮節正人君子,而我便是殘忍無情虛偽卑劣等等等。」姬玉的語氣裡滿是嘲笑。

  「沈白梧是君子,也是有缺點的凡人。他自然也會自私懦弱,也會高傲孤僻,但又善良正直,溫柔勤奮。他這一生都處在巨大的矛盾中,如果他是個壞人,哪怕比他現在壞一點,都會過得好很多。這一點恰恰證明了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沈白梧稍微有肉的時候笑起來是有梨渦的,蒼白的臉上淺淺的一個,非常溫柔。

  這簡單的畫面卻讓我覺得傷感,生命如此脆弱。

  姬玉轉頭看了我一眼,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淡淡道:「你果然很喜歡他。」

  我轉過臉來看著他,他則看著月亮,清輝沿著他的眉骨鼻骨下頜線流瀉下來,如同清冷畫卷。是的,清冷,他明明是笑著的卻看起來很冷。

  我繼續說道:「你確實殘忍無情虛偽卑劣,但如果說在我眼裡的話,我眼裡的你溫柔善良熱烈又率真,曾是天下最好的少年。」

  姬玉怔了怔,繼而投來驚詫目光,他走了幾步站在我面前,皺著眉頭深深地看著我:「你在說誰?」

  他的陰影投在我身上,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剛剛還有在走動的僕人此刻卻都沒有再出現了,彷彿這世上只剩了我們兩個人。

  或許是因為生命脆弱性的巨大威壓,也或許是這時候的月光太冷,燭火太微弱,姬玉的眼神太深刻,我居然生出了一點孤勇。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可惜他很早就去世了。」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我,而我不眨眼地望著他的眼睛,伸出食指輕輕地點了點他的前襟:「那個人叫做阿夭,那個人其實是你。」

  在呼吸相聞的距離裡,我看到姬玉的眼睛睜大了,滿眼的不可置信兵荒馬亂,以至於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我反而覺得輕鬆,這輩子從來沒這麼輕鬆過。

  「十四年前你混在使團裡來到齊國,在王宮裡教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小姑娘唱《桃夭》,給她講故事。那個小姑娘就是我,你是我從小就喜歡的人,我心心念念你十四年。不過你早就忘記了吧。」

  姬玉露出迷惑的神色,好像想起了什麼端倪但又好像記得不清楚了,喃喃道:「你是……」

  果然,即便我說出來他也未必能回憶清楚,那只是三天而已。

  我向他走去,我每前進一步他便後退一步,像是完全下意識的動作。我便伸出手去扯住他的袖子要他不能再退。

  「其實沒關係,忘記就忘記了吧,反正你也不是阿夭。阿夭早就死在燕國了不是嗎?」

  姬玉怔了怔,他低眸看了一眼我扯住他袖子的手,再抬眼的時候目光裡就多了幾分怒氣:「你是說,你喜歡的僅僅是阿夭?」

  我點點頭:「可以這麼說。」

  「你開什麼玩笑?」

  「我從來不開玩笑。」

  姬玉看了我半晌突然笑起來,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突然反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近他,低眸看著我:「怪不得……地震時你喊我『阿夭』,喝醉了也喊我阿夭。怪不得我吻你的時候你完全不躲避。我還說你最初明明很討厭我,怎麼會突然這麼在乎我。」

  他眼睛沒有笑,紛繁複雜的情緒混亂地攪在一起,不知道是悲涼還是不甘。

  「阿夭已經死了,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姬玉一字一句地狠狠地說。

  他很少有這樣強硬駭人的氣場,我微微避開他的眼神然後再次看回去,說道:「我知道,我很清楚。所以我才告訴你我喜歡的人已經死了,我只喜歡他。」

  姬玉就這麼盯著我半晌,突然輕笑一聲丟開我的手,後退了兩步冷冷地看著我,說道:「你幹嘛要告訴我這些?」

  我想了想,輕輕笑道:「我突然很想念阿夭,你就當個笑話聽吧。」

  姬玉嗤笑一聲,他狠狠說道:「你還不如恨我。」

  說罷他轉身就走,背影決絕,留我在原地自己揉著剛剛被他握住的手。

  子蔻同我說嫦樂原本是趙國青魚坊有名的舞姬,趙王還是白楓公子的時候就喜歡去看嫦樂跳舞,可嫦樂卻對姬玉一見鍾情毅然決然地跟姬玉離開。趙王心傷了很久,他對姬玉的厭惡還有這一層原因。

  如今沈白梧一死趙王就對姬玉發難,處處為難,嫦樂不願連累姬玉便答應嫁給趙王。

  子蔻講完這事不禁唏噓,嫦樂明明這麼喜歡公子,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那時我整理著東西,心想是啊,嫦樂很喜歡姬玉所以才輕易受騙。

  趙王已經和樊國合作,怎麼會傷害作為使者的姬玉呢?多半是姬玉和趙王達成了什麼交易,拿嫦樂換了別的東西。然後他們再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令嫦樂心甘情願入局。

  看看,喜歡上姬玉多麼可怕,歡欣地把刀子交到他手裡,他便總有一天會狠狠地捅你一刀。

  我回想著和子蔻的對話,視野慢慢裡看不到姬玉了才輕輕鬆了一口氣。我歷來很擅長演戲說謊,這次卻是最緊張的一次。

  我不能讓他知道他手上有我的刀。

  月光清幽,我去沈白梧的靈位前祭拜,期望他在彼岸安好,無災無痛。期望他下一輩子長命百歲,與愛人白頭偕老。

  最後再與他告別。

  沈白梧的葬禮之後,姬玉要離開趙國了,下一站是衛國。

  吳國趙國樊國余國這場混戰,衛國除了借道給樊國出兵之外並不摻和,作壁上觀。衛國一向不喜歡戰爭,大多數的戰爭中都保持中立,並不像是姬玉這樣的說客該去的地方。

  姬玉該有的佈置已經差不多做完了,這次去衛國並不是為了遊說主君,而是去看望他的表妹辛然的。

  我們把東西裝車的時候子蔻一邊裝一邊跟我閒聊,說姬玉每兩年都會去看望辛然一次,在衛國停留一兩個月。

  「辛夫人可好了,即便是對我們都是和顏悅色的,回回都備禮物給我們。」子蔻滿眼期待,從裝貨物的車上跳下來拍拍手,回身看了一眼仍舊披著素縞的成光君府,眼裡就有些悵然。

  「以前幾乎每年公子都來成光君府的,之後大約再也不會來了吧。」

  我跟著回身看了一眼成光君府門口。

  三個月前我便是在這裡被沈白梧叫上馬車直奔宮城的,那時候他皺著眉冷著臉,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更早的時候,我第一次在走廊裡見到他,就覺得他如同要化不化的雪,從頭到腳的潔白。以白衣開始,以素縞結尾。

  初見不解其中意,再見已是泉下人。

  我拉著子蔻說道:「走吧。」

  眼底一片紫色的衣角出現,子蔻行禮道:「公子。」

  我轉臉看去,卻見姬玉目不斜視地從我們這裡經過,提起衣角上了他的馬車。

  子蔻察覺到這氣氛不對勁,靠過來小聲對我說:「你和公子生氣了?」

  我想了想,微笑著點點頭。

  「大概吧。」

  既然不是為了遊說而是為了探望表妹,沒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姬玉就不會見我了。這大約就是我想要的結果。

  雖然我已經隱約明白,他早晚會知道我仍然愛著現在的他這件事。

  那就留到以後再去辯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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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1:1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三章 辛然

  衛國物產豐富,因為多山地而易守難攻,多年以來戰亂較少人民生活安定。我從小生活在北方的國度,那裡是一望無垠的原野平坦的土地,後來輾轉的幾個國家,要麼是同樣的平原地區要麼是江南的丘陵地帶,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連綿起伏的雄偉山脈。於是我常常趴在馬車的車窗上一看就是很久,衛國真是山光水色風景秀麗。

  衛國的女子不似趙吳那般溫婉內斂,都十分率性潑辣。路過田野的時候便聽她們嬉笑怒駡,偶爾我們下車活動便肯定有大膽的姑娘摘了田間新鮮的蔬菜花朵送來,誇一誇姬玉和姑娘們的好容貌。但若是要有男人接近,定是要被自家妻子叉腰瞪回去的。

  我們在一起聊天時,子蔻聆裳都說最喜歡衛國了。

  一路上姬玉都沒有叫我去侍候,我便樂得清閒欣賞風景以及和子蔻聊天遊戲。她一路上跟我玩翻花繩,繩子都給磨起毛了,口中說著老人家說翻花繩天就會下雨,可是她玩了這麼久卻不見天氣有一點變壞的跡象,可見老人們的話都是騙人的。

  這趟旅途大約是所有旅途中最為愉快的一次。

  我們到達衛國清寧君府的時候正好是六月初八,我成為「阿止」整一年。清寧君府在衛國都城酈更的西南處,府門外的牆邊挨著牆種了一排芙蓉花,由於還沒到花季仍是綠油油的一片。

  待到深秋芙蓉花開應該會很美,主人這樣佈置有心了。

  我們跟著姬玉走進府門中,剛進前廳就有一團粉色的影子呼啦呼啦地跑過來,脆生生地喊著「表舅!」,姬玉十分熟練地蹲下張開手臂,那個粉團子就穩穩地撲進他懷裡,是個四五歲玉雪可愛的小女孩。

  姬玉把她抱起來,笑著說:「蓉蓉又沉了。」

  小姑娘睜著大眼睛看著姬玉,張開手臂道:「我要飛飛!表舅!」

  姬玉十分順從地把她舉起來在空中轉了好幾圈,小女孩清脆的笑聲伴著衣袂飛揚充滿了庭院。又有一個溫柔的女聲傳來,喊著小姑娘的名字說道:「你答應我什麼的?快下來不要累到表舅了。」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便看見走向庭中的婀娜身影。來人穿著月白色金邊上裳及楓葉紅繡銀色回紋的褶裙,鬢邊插著一支金步搖,膚如凝脂面如芙蓉,雙眸剪水笑意嫣然,雙頰有小小酒窩。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庭中,眉心一朵紅色芙蓉花鈿。

  美得令人屏息。

  九州三大美人我都親眼見過了,這該是多少男人的心願呢?

  期期的美是天真無邪惹人憐愛,因四國混戰而出名;蘇琤的美是高傲冷豔,因才情而出名;辛然的美則是溫雅成熟,因良善親和而出名。

  辛然剛剛嫁給清寧君的時候衛國遭了蝗災,大半國土顆粒無收,因此大量災民湧入王都酈更。辛然不顧阻攔親自去看望流離失所的災民,幫忙他們安排住所,還主動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籌買糧草賑濟災民,由此名聲大振。

  後來的數年裡辛然都常常離府去看望窮苦人家,捐獻銀兩,便是懷孕大著肚子的時候也不例外。百姓並不以夫姓冠之,而直接稱她為辛夫人,說她是仙女轉世救濟蒼生。名聲傳到別國,現如今一提起衛國人們都會想到辛夫人,辛夫人儼然成了衛國的象徵之一。

  辛然與她過世的夫君只有一個女兒,按律例要收回封地府宅分給清寧君的兄弟,但是因為辛然受到百姓愛戴,衛王便破例將清寧君的財產封地留給了辛然。辛然便以遺孀身份掌清寧君府。

  便是我面前這位佳人。

  辛然走了兩步靠近姬玉,我才發現她的眼睛顏色也是淺的,和姬玉一般的琥珀色,澄澈見底。她伸手把小女孩從姬玉懷裡抱回來,笑意盈盈地看著姬玉說道:「表哥,我還想著你再不來我這滿院子的花就要開了,叫你避之不及呢。前些日子蓉蓉還跑去跟我的芙蓉花商量叫她們晚些開花,不要把她的表舅趕走。」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眼裡真心實意地盛滿了笑意,嘴角彎彎眉眼也彎彎,他抬手刮刮小女孩的鼻子:「想表舅了?」

  「想!」小姑娘不假思索地回答,一點兒也不羞怯。

  辛然也笑起來,說著別在前廳站著了快進屋聊吧。姬玉便叫夏菀和聆裳陪著,讓我們剩下的跟著管家去放東西。

  我看了一眼他們的背影,便和姑娘們跟著管家一起去房間。一路穿過前廳和花園中池塘裡的九曲竹橋,塘中飄著好幾朵白色如雲朵般的睡蓮,這座宅院裡的植物多得驚人,修剪得高低錯落十分好看,即便是烈日高照花園裡也盡是陰涼。

  姬玉住在竹溪居,旁邊就是辛然和女兒蓉蓉的秋芙軒。到房間放東西的時候我有點心不在焉,子蔻卻很激動,她一邊收拾一邊跟我說:「辛夫人真的太美了,最美的就是那種氣韻。公子說過什麼來著,啊對,美人在骨不在皮!」

  我應和著子蔻的話,手裡的箱子開開關關,卻忘記自己想拿的是什麼了。

  原來姬玉也是會這樣笑的。

  他經常笑但是通常都是笑意不達眼底,虛虛的只有三分真心,客氣又優雅。即便在我面前他的笑容也總是充滿了試探、戲謔、征服欲或者偶爾的傷感。

  我從來沒有見他這樣笑過,這麼輕鬆真摯,看著她們眼裡的歡喜沒有一絲虛假,那是完全的信任和愛護。

  「公子和辛夫人關係真好啊。」我低聲笑道。

  「可不是嘛。」子蔻沒有察覺到什麼,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所以說以前嫦樂姐姐就總是吃味兒,但是也沒辦法。公子對待辛夫人明顯就與眾不同,姐姐們都說只有和辛夫人在一起公子才最開心了。唉,他們本來是有婚約的該成親的……真是可惜啊。」

  顧零也說姬玉和辛然青梅竹馬,感情一直非常好。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郎才女貌。她也是姬玉一路走來唯一留下的親友。

  對於這樣一個人莫說嫉妒,便只是羨慕都有些不自量力了。

  子蔻收拾好了東西坐在床上,開心地說辛夫人知道她們平時練琴辛苦,來了酈更是從不要她們演奏樂曲的,相當於她們有了一個一兩個月的假期。

  「樂器這東西呀,一天不練就會手生。阿止姐姐你還記得之前在別國的時候,我們幾個天天都要合奏排練的。終於可以休息啦!」子蔻伸了個大懶腰開心地直蹬腿,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興奮地拉住我的胳膊:「阿止姐姐你這是第一次見辛夫人吧,辛夫人一定會給你準備一份特別的禮物的,我那支白玉笛子就是夫人第一次見我給的禮物!」

  子蔻說辛夫人第一次見面總會給獨特的禮物,之後再見每個姑娘就給一樣的東西了。

  我見她這麼興奮也跟著笑起來,說道:「這麼好啊,那我期待著。」

  「辛夫人會給你什麼呢?該不會給你一盒琥珀棋子?」

  「不知道啊。」

  子蔻看了我一會兒,後知後覺地小聲問道:「阿止姐姐你是不是不太開心?是因為公子嗎?這一路上公子都沒有叫你,你們為什麼生氣啊?」

  見我笑笑不回答,子蔻似乎感覺到事態嚴重,從床上站起來,一臉嚴肅地開始順邏輯:「不對啊!公子生病那段時間你們還好好的……是因為公子把你送給成光君嗎?但那是成光君的要求啊,而且公子不是捨不得又要你回來了嘛……是因為成光君對你很好所以姐姐不想回來嗎?確實聽說成光君很喜歡姐姐,可他去世了呀……」

  子蔻嘟著嘴,她看著我似乎希望我給她一個答案。

  我想了想,笑著搖搖頭道:「都不是,其實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我想他很快就不會介意了。」

  子蔻看了我半晌,認真地問:「真的嗎?」

  「嗯嗯。」

  「啊,那就好。我不想看公子不開心你也不開心的樣子。」子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被她一臉天真的樣子惹得笑起來,伸出手去摸摸她光滑的頭髮,她真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姑娘。

  管家帶我們在府裡走了一圈,指明了各個地方之後便讓我們自由行動了,子蔻說廚房有準備點心要去拿,我便一個人回去竹溪居。走在花園裡的鵝卵石路上,卻見從前面的拐角處蹦出來一個粉色團子。

  拿著風車的小姑娘抬著頭好奇地看著我,正是辛然的女兒蓉蓉,也不知為何她的身邊沒有奶母也沒有辛然。我正疑惑著,小姑娘卻突然明媚地笑起來,一溜煙地跑到我的腳邊拽我的裙子,伸手道:「姐姐你抱我!」

  便是小小年紀她已經長得非常好看了,水靈靈的大眼睛隨了她的母親,是淺棕色的。

  我怔了怔,蹲下來對她說:「我……我不太會抱孩子……」

  她卻恍若未聞似的,見我蹲下來就一把抱住了我的脖子,嘴裡還喊著:「姐姐你抱我飛呀!」

  我當場僵住一動都不敢動,完全不知道怎麼對待小孩子。

  正僵持著就聽到不遠處傳來笑聲,抬眼看去卻是辛然。她以袖掩唇眉眼彎彎,向我低頭致意,然後對蓉蓉說:「你嚇到姐姐了!快回來。」

  蓉蓉仍然摟著我的脖子,一雙眼睛戀戀不捨地看著我,嘟囔道:「姐姐怎麼不抱我呀!」

  但她還是聽話地鬆開我,又一溜煙地跑回了辛然身邊,大大方方地笑著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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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1:3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四章 畫像

  「蓉蓉特別自來熟,尤其喜歡生人。她看你個子高就想讓你抱她轉圈,是不是嚇到你了?」辛然把蓉蓉從地上抱起來,笑意嫣然地看著我。

  她獨有一種溫柔堅定的氣質,說話的聲音低緩和煦,讓人如沐春風。

  我向她行禮,答道:「夫人言重了,奴婢只是沒有這種經驗,所以有些慌張。」

  她偏過頭看了我一會兒,笑道:「你就是阿止對吧?」

  「是的。」

  「我一直想著要準備禮物給你,不過之前沒見過你,所以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辛然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味深長地說:「不過我現在想到了,有一個禮物你應該會喜歡。我府上有位很好的畫師,你願不願意每日給我一個時辰,讓這位畫師給你畫一幅畫像?大概……七天能畫好吧,怎麼樣?」

  我有些意外,說道:「夫人這樣未免太隆重了。」

  辛然卻笑著搖搖頭,溫言道:「你不用同我客氣,只管說願不願意。」

  「……自然是願意的。」

  她似乎很開心,笑意盈盈地說:「那就這麼定了!」

  「就這麼定了!」蓉蓉跟著辛然重複了一遍,拍手鼓掌起來。

  無功不受祿,辛夫人這般厚待我,倒是讓人捉摸不透。

  清寧君府背靠南湖,在南湖邊修了個觀景夏蔭亭又在岸邊種了一大片荷花,辛夫人便約我第二日清晨來此。我第二天便起了個大早,思來想去那件粉色小襖是穿不上了,就挑了一件天青色繡蓮花的衣裙。姬玉第一次送我的那塊青色月牙形玉佩我拿在手裡看了半晌,還是繫在了腰間。

  既然是辛夫人要找人幫我畫像,我自然要好好打扮以示敬意。其實我從小就不太喜歡被畫像,期期房間裡存了半架子她的畫像,看她的畫像看多了,再看自己的就看不下去了。

  我想給我畫像的畫師大概也是盡力了,只是我的長相擺在這裡,他當然沒辦法把貓畫成老虎。

  我到亭子裡等了片刻,陽光漸漸強盛起來。樹林陰翳下一片蟲鳴鳥叫,水汽從湖面上拂來,荷花荷葉搖曳著,遠處山峰隱約在雲霧中,確實是夏日好風景。聽到腳步聲傳來我便轉過頭去準備行禮,卻見一個紫衣束髮的男子站在亭子階梯下的微風裡,我一時之間愣在原地。

  他抬頭看著我,琥珀色的丹鳳眼微微睜大了,淺紫色髮帶衣袂微微飄動,像是站在一幅無聲的畫裡。

  「阿止這麼早就來啦。」從他的身後走出巧笑倩兮的美人,打破了這幅無聲的畫卷。辛然提著裙子拉著站在原地的姬玉拾級而上走進亭子裡,對我說:「我給你請的這位畫師如何?」

  我怔了怔,說:「夫人說的是……」

  「我府上最好的畫師便是我的表哥你的主人,姬玉公子。」辛然招招手,便有僕人依次搬來畫具顏料,之後又有丫鬟捧著胭脂水粉來了。姬玉微微皺眉看向辛然,辛然卻面色如常地笑著拉他坐下,說道:「你可是答應我了要為我的友人畫一幅畫像,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可不能食言。」

  「阿止什麼時候成你的朋友了?」

  「昨天。」

  姬玉眯起眼睛看了辛然一會兒,搖著頭歎息一聲拿起筆,目光與我對上。那目光沒什麼情緒,只一瞬便滑開。

  「你坐下吧。」他說道。

  我低眸應下,坐在石凳上,只覺得身體有些僵硬。

  辛然招呼著丫鬟給我上了一遍妝,她認真道:「姬玉一旦開始作畫便是極認真負責的,只是他平時太忙啦,一天只能畫一個時辰。但你好好配合,我想這幅畫像一定令你滿意。」

  我抬眼看她,辛然笑著拍拍我的肩膀眨眨眼睛,然後說要去找蓉蓉過來跟她表舅學畫就先走了。

  子蔻說夏菀從小就侍候姬玉,和辛夫人關係很好。這番情形想來是夏菀看出來我和姬玉生氣了,便跟辛然說了什麼請她安排的。雖然是一片好心,但是這情形可真是尤其尷尬。

  辛然留下的僕人都遠遠地站在亭子腳下,這方亭子裡就只有風聲,鳥鳴,陽光,我和姬玉。

  自從那個夜晚之後我和他大約有半個月沒有面對面,也沒有說話了。此時他的面前支著畫架,時不時抬頭看我,目光一寸寸從我的臉頰上移下去再移上來,有如實質一般。便令我愈發不自在。

  我輕輕歎息一聲,目光落在他拿筆的手上。那潔白修長骨節分明的手裡穩穩握著筆,就像以前握著棋子,撩撥琴弦那樣,看不出一絲異常。

  「你的手還能畫畫麼?」我便問道。

  姬玉輕笑一聲,看向我戲謔地說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這是我的手又不是阿夭的手。」

  我被他這帶著火氣的話噎得一時無言,頓了頓便笑道:「給我畫像的是你又不是阿夭,我想知道我的畫師有沒有能力畫出良作,這也惹您生氣麼?」

  姬玉皺起眉頭,他看了我一會兒,像是真的生氣了,又帶上平時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說道:「你要是真的擔心畫作不如調整姿勢,如此僵硬跟石頭一般,便是再巧手的畫師也畫不出佳作。」

  我們各扳一城,暫時偃旗息鼓。

  亭子裡靜默了沒多久,就有個清脆的女聲響起,蓉蓉喊著表舅一路跑過來。姬玉十分有先見之明地放下了手中的筆,接住了蓉蓉的飛撲。她仰著頭看著姬玉說道:「娘親說她要修剪花枝,今天讓我跟著表舅,看表舅畫畫!」

  「那你在旁邊坐著,看倦了就去找奶母玩。」姬玉像是料定了她坐不住,說話的聲音溫軟帶著笑意。

  我看著這一幕,便覺得他將來或許會是個很好的父親。

  他對待親人真的非常溫柔又真心。

  蓉蓉一轉眼看到我,眼睛亮起來。她從姬玉膝頭跳下來跑到我旁邊,說道:「新來的大姐姐!」

  她笑起來天真可愛,便如年畫娃娃一般。我不禁也笑起來,彎下腰看著她:「蓉小姐,我叫阿止。」

  蓉蓉便大大方方地叫我阿止姐姐,然後又跑回姬玉身邊,依著他坐下來看他畫畫。這麼小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懂,她的神情倒是很認真,煞有介事地拿了一支筆在旁邊鋪了張白紙跟著畫。姬玉看了她一眼,便由她去了。

  蓉蓉畫了一會兒就興奮地丟了筆跑過來拿給我看,紙上赫然一個大頭娃娃讓人忍俊不禁,那麼稚嫩的筆觸怎麼看和我也不像,但我還是拍手稱讚道:「蓉小姐畫得很好,我在你這個年紀連握筆都握不穩呢。」

  蓉蓉聞言非常開心,把那畫折了幾折認真地遞給我,我接過畫便問蓉蓉道:「你表舅畫畫這麼好,怎麼不把畫給表舅看?」

  小姑娘看了一眼姬玉,哼哼唧唧地說:「表舅肯定要說我畫得醜!表舅每次都這麼說。」

  我有些驚訝地看向姬玉,姬玉瞥了我們一眼並不說話。

  他明明是哄騙的高手,卻似乎越是真心對待的人越不哄,譬如顧零,沈白梧,以及尚且年幼的蓉蓉。

  蓉蓉一會兒跑到姬玉那邊一會兒跑到我這裡,氣氛緩和了許多,我也漸漸放鬆下來。待一個時辰過去之後,姬玉放下筆轉動手腕。

  蓉蓉見他放下筆便跳上姬玉的膝頭要他抱她,姬玉卻笑起來看向我,我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只聽他說:「阿止姐姐也很會飛,蓉蓉去找阿止姐姐抱吧。」

  我正愣著小姑娘就躥到我身邊,抱著我的腿道:「阿止姐姐抱我飛呀!」

  ……這我還真的不會。

  我蹲下來她就摟住我的脖子,我拍著她的後背看向姬玉:「公子,我沒抱過孩子,我怕……」

  姬玉把手背到身後,但笑不語,看起來是絲毫不打算幫我。

  我突然意識到他極少把手背到身後,上一次見還是他的劍被顧零打掉的時候,再上一次就是暮雲他彈琴的時候。

  想來是他的手沒力氣了,不想讓蓉蓉察覺。

  我怔了怔便歎息一聲,認命地笨手笨腳地把蓉蓉抱起來。還好她的重量尚輕,又很乖地摟著我的脖子,但我挺直了身體就僵住了。姬玉看了我彆扭的樣子便道:「你右胳膊抱住她的腿,左胳膊護住她的後背。」

  我遵照他的指使調動我的胳膊,好不容易才穩穩地以舒適的姿勢抱住蓉蓉,姬玉看了我片刻忍不住笑出聲來,搖頭道:「你也太笨了吧。」

  蓉蓉身上有淡淡的奶香,她摟著我的脖子看著我,跟著她的表舅笑眯眯道:「阿止姐姐好笨!」

  我被她的樣子逗笑,作勢要撒手:「那我把小姐丟出去啦?」

  蓉蓉立刻抱緊了我的脖子,咯咯笑著說不要。我就抱著她轉了好幾圈,蓉蓉興奮地鬆開一隻胳膊喊起來,說道:「飛得好高呀!」

  衛國人個子普遍比較矮,我是北方人個子高,怪不得蓉蓉一直逮著我和姬玉這兩個個子最高的要抱。蓉蓉開心了一會兒又要姬玉抱,姬玉還是搖頭道:「那表舅要問你功課,你答上來表舅才抱。」

  蓉蓉嘟起嘴巴道:「不要嘛,表舅抱嘛!」

  姬玉笑著與她周旋,我從側面看到他背於身後的手,他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右手纖細的手指似乎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只是非常非常輕微的,難以察覺的顫抖。

  他的手似乎不能長時間從事精細的工作,譬如彈琴畫畫之類,但是他始終偽裝得很好。辛然既然請他為我畫像,想來她也不知道姬玉的手有問題。

  這個人剛剛發現自己的手廢了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不能彈他喜歡的曲子,拿不動劍,畫畫也得斷斷續續的。他有沒有在夜裡崩潰痛苦,支離破碎,可是白天又把所有碎片打掃乾淨收拾整齊,笑臉迎人。

  姬玉看向我,微微眯起眼睛笑道:「你在想什麼呢?」

  我抬眸看他,答道:「我在想……你給我畫的畫一定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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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1:4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五章 剪花

  蓉蓉與我們玩耍了半晌,辛夫人適時地到來接蓉蓉,姬玉便捲起畫紙說先去處理別的事情。辛然笑著揶揄姬玉實在是大忙人,她又問姬玉有沒有給我安排事情,可不可以讓我陪她修剪花枝。姬玉看了看我,答應了辛夫人。

  到他走的時候我都沒有能看到他畫了些什麼。

  辛然目送姬玉遠去,然後叫奶母來帶蓉蓉玩,就真的帶著我去她的花園。辛夫人種了滿園子的芙蓉花和薔薇花,此時正是季夏時節,薔薇花已謝而芙蓉花未開,滿園子的綠意盎然。

  我聽子蔻說辛然非常愛花,這園子裡的綠植都是她親自打理。今日辛然叫其他奴婢遠遠候著,只讓我陪著她進花圃裡,她拿著剪子,熟練地修剪那些病蟲枝和壞枝。辛然悠然說道:「這花啊就像孩子似的,得時時關照才能長得好,再過幾個月芙蓉花開,這段時間尤其要小心看護呢。」

  這裡不比水邊亭子涼快,她面頰上出了一層薄汗,神情卻是極專注的。我幫不上她的忙,便搖著扇子給她也給自己扇風,辛然看了我一眼,笑起來:「阿止姑娘,你這樣扇扇子很快手就酸得不行了。你肯定沒有學過怎麼照顧人吧?姬玉也沒有刻意教你,他並不希望你真的成為一個僕人。」

  我搖扇子的手頓了頓,換了另一隻手搖,確實剛剛那麼一會兒我的手就酸了。

  「夫人,您叫我過來想做什麼呢?」

  「哈呀,夏菀沒告訴你嗎,我對新來的姑娘總是很好奇的。你放心,我沒有惡意。」辛然眨了眨眼睛,已經為人母的她此刻居然顯露出幾分天真的美麗。

  待滿園子花開的時候,她站在花海裡一定是人間最美的風景吧。

  「我只是聽夏菀說姬玉和你生氣了,我一開始還不相信,今日見了卻是真的。姬玉在生你的氣呢。」辛然哢嚓一聲剪斷了一段枝葉,她看向我笑道:「我許多許多年沒見過表哥生氣了,他生你氣卻又拿你沒辦法,這可真是新奇有趣得很。你們為何生氣啊?」

  任誰也都說姬玉脾氣好很少生氣,大約是真正見過他發怒的人都死了。

  「只是一些小事,夫人不必介意。」我答道,繼而岔開話題:「您一直都這麼喜歡養花嗎?」

  辛然道:「是啊,從小就喜歡。我小時候還一直發愁,姬玉那麼討厭花,將來嫁給他我可怎麼辦啊。」

  我看著這位美麗溫婉的女子,想到她身上的那些故事。顧零曾跟我說辛然尚在繈褓之中就和姬玉定了婚約,從小到大她一直都非常仰慕並相信姬玉。在姬玉與他父親那場曠日持久的拉鋸中,唯有她一直站在姬玉這邊。

  姬玉去燕國為人質,她便等了姬玉整整五年,便是天子要收回賜婚她也不肯。待姬玉十九歲歸來洛邑,他卻是毀了婚約出走,而她終究是改與衛國清寧君訂婚。

  個中緣由不難猜測,辛然的父母親人全在周國,兄弟亦在朝中為官。姬玉若真的娶了她帶她離開洛邑,天子便可以拿辛然的家人要挾姬玉。姬玉想要復仇,是不能把這樣的軟肋留給天子的。

  縱然辛然多年陪伴支持,他還是捨棄了辛然。

  「現在想來幸好我沒嫁給姬玉,不然哪裡種得了這一院子的花。」辛然一邊剪著枝葉一邊笑起來,笑容裡沒有一絲陰霾,看來已經完全不介懷了。

  她指著院子裡東邊的一片木芙蓉說,那是她剛剛嫁過來的時候清寧君給她種的,清寧君早就聽說她喜歡養花便在院子裡開闢出花圃。她嫁過來的時候正是秋天,木芙蓉開滿了院子燦若朝霞,清寧君有些忐忑地站在花叢中期待地看著她,她第一次看到這種花就愛上了它們,和花叢裡年輕的他。

  「遇見燁南我才知道原來愛也可以不用拼命追逐,可以是安安靜靜地日久天長。其實他遠沒有表哥那樣驚才絕豔,但是他善良又謙和,而且非常愛我,我也很愛他。」辛然歎息一聲,她遠遠地看著那片花海,目光卻像是一路看到了遙遠的過去,染上幾分悵然。

  她嫁給清寧君四年,他便出意外去世了。

  辛然終於剪完了這一片的花枝,擦著汗返回廊中休息了。我一直安靜地跟著她,她趴在廊邊的美人靠上,笑意嫣然地看著我:「讓你聽了半天我的故事,你該厭煩了吧。」

  我搖搖頭:「不會。」

  「這些話我也跟嫦樂講過,她反復跟我確認我是不是已經對姬玉沒有心思了,我反復肯定之後她還是不開心。或許是她也明白即便我對姬玉沒有心思,姬玉也不會喜歡她吧。」辛然接過我手裡的扇子搖著。

  我看了她一會兒,問道:「您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呢?」

  辛然眨了眨眼睛:「我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不要有什麼關於我的誤會。至於你和我表哥之間的事,那是你們的問題,你們自己解決。」

  季夏悶熱的風伴著院裡青草綠樹天然的清香拂來,她穿著楓葉紅的衣裙搖著團扇,笑得明媚動人。這便是我心裡最該和姬玉在一起的那種姑娘,自信大方又滿懷熱忱。

  「我可以問夫人幾個問題嗎?」

  「嗯,你問。」

  「當年姬玉毀約,你不怨恨他嗎?」

  「怨過。」辛然大方地承認,繼而說:「但是他和天子決裂其中的難處我也明白。當年若不是有萬般難處他不會捨棄我,他絕不會害我。」

  「您就這麼相信他?」

  辛然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好笑,她點點頭不容置疑地說:「我信他。」

  我想說什麼,卻又覺得沒有什麼好說的,只能笑著附和說道:「是啊,他是不會害你的。」

  我最羨慕的無非就是這幾句話——我信他,他絕不會害我。換了別人我只當是又一個被姬玉哄騙的小姑娘,可這是辛然。我無法說她是心思單純又或者是自信過頭,因為她說的都是真的。

  姬玉不會害她,也不會利用她。

  辛然做的那些讓她名聲大嘈的事情背後應當有姬玉的指點,他雖然毀約了卻也讓她嫁給良人,幫她在衛國獲得前所未有的名聲與地位,以至於天子不敢拿辛然要挾他,以至於現在辛然過著舒服又安穩的日子。

  他若是一心要對一個人好,那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過得差。

  如今還有誰能有辛然在姬玉心裡的這般地位呢,嫦樂鬱鬱不平的便也是這一點了。

  而後的幾天每天早上我都會去夏蔭亭,姬玉也每日準時赴約為我畫像。有蓉蓉在身邊,我和他之間的氣氛不至於太過尷尬,但是也沒有多少好話。唯有一次蓉蓉不知從哪裡拿了條刷了青漆栩栩如生的玩具蛇,獻寶似的掏出來給我看。我看到的第一眼便嚇得掉頭撞進了姬玉的懷裡,那瞬間姬玉抬手似乎下意識想安撫我,但是又放下來。

  在這個空隙間我便後退避開他,只聽見他輕聲細語地讓蓉蓉以後不要再拿蛇來了,蓉蓉委屈地說這個玩具可好玩了。

  ——可是阿止姐姐怕蛇。

  姬玉的聲音帶著笑意,從他嘴裡說出「阿止姐姐」這幾個字,聲音低低的柔柔地撩撥心弦。

  我餘光裡看他,他這樣鳳目微彎再加上溫言軟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眼心跳便不知所以地失了節奏。

  要偽裝不喜歡確然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姬玉為我畫像的第四日是清寧君的冥誕,辛然要去酈更城外最大的濟源寺為清寧君禱告。當日姬玉便暫停畫像一事,陪辛然一道上山。

  辛然穿了一身素衣,不戴任何髮飾,如同一朵潔白的木芙蓉,蓉蓉也是如此。姬玉雖未著白衣也穿得相當素雅,我們八個姑娘和府內許多奴僕一道跟著他們,這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往山上去。

  佛寺清雅,上山的青石臺階邊參天大樹鬱鬱蔥蔥,前日下了雨,石階便有些濕滑。我和子蔻走在隊伍最末,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她還與我竊竊私語問我公子給我畫像的事情。我回答的時候稍一分心腳下便一滑,踉蹌向後栽去,眼見著子蔻驚慌地向我伸出手卻沒有能拉住,身後卻有人接住了我。

  是走在我們後面的一隊人裡的小廝,那人扶穩了我,我便向他道謝,聽見後面他頭戴帷帽白紗遮面的主人問道:「怎麼了?」

  「前面有位姑娘差點滑倒。」

  那主人便轉向我,溫和道:「姑娘可有事?」

  「幸得這位小兄弟相助,無事。多謝先生。」我向他行禮。

  主人便笑起來說不要緊,召回小廝接著往山上走。我轉臉的剎那一陣風吹過,掀開那主人帷帽下的白紗,那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兩鬢斑白面目慈祥。

  我怔了怔然後轉回頭,子蔻也看到了主人的長相,小聲對我說這麼大的歲數還爬山實在是難為了,不過看腳步還是很輕便的。我只是笑而不語。

  子蔻似乎沒有發現,這位老者長得和姬玉很像,尤其是鼻骨臉型,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舉手投足間氣質尤為雍容華貴。

  若是我沒有猜錯,這位便是姬玉的死敵。

  他的父親,周天子陛下。

  天子出現在這裡應該是來找姬玉的,不過他自投羅網來找姬玉,是想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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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2:0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六章 舊債

  到達大殿之時山裡下了點小雨,淅淅瀝瀝的,佛寺裡飄出嫋嫋香火,安靜更顯清幽。辛然焚香禱告,姬玉也依禮祭拜,夏菀帶著我們在殿外候著,我便告訴夏菀我似乎看見了天子。夏菀聞言神情嚴肅地進去和姬玉稟報,她附耳對姬玉說了什麼,姬玉便抬眸看了我一眼,繼而對夏菀點點頭。他的神情看起來並不算意外。

  大約是那些信鴿已經告訴了他一些消息。

  待祭祀禮儀結束已經到了午時,我們一同去用齋飯順便歇息片刻。

  吃齋飯時萊櫻說這座濟源寺香火繁盛,許願尤其靈驗,寺裡提供薑黃紙,可將願望寫在紙上焚於香爐之中,以達神聽。姑娘們紛紛說著一會兒要去許願,子蔻也很是興奮,但她想起來我不信神明的事情,便問我要不要去。

  我說:「要去吧。」

  「哎,阿止姐姐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信神明了啊?」

  「從今年元宵節開始。」我笑著說道。

  子蔻不明所以但還是很開心,我吃飯比較慢便叫她們先去,於是除了隨身侍候姬玉的夏菀墨瀟,其他姑娘們都去殿裡許願了。待我吃完齋飯來到大殿的時候,殿裡信男信女並不算多,我拿了紙筆,展開那薑黃色的紙突然想姬玉也寫了願望,他會寫什麼呢?

  大約是大仇得報?可當年那些對不起他的人死的死,唯一還活著的天子也被他逼得元氣大傷。姬玉這個仇要報到什麼時候呢?

  那時沈白梧也問姬玉有沒有想過報完仇要做什麼,而他沒有回答。姬玉幾乎殺死了以前的自己,決絕地在這條復仇之路上一路狂奔。或許姬玉並沒有想過以後或者是後果。

  他做這些事本來就是不計後果的。

  我輕聲歎息,在那紙上寫下我的願望,一如既往地是那八個字。

  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希望有朝一日你報完仇了,還是可以幸福地活得很長很久。我對於這件事情毫無辦法,只能祈求於神明。

  寺院的師父接過我折好的紙條放入香爐中焚燒,我便雙手合十跪於蒲團上,恭敬地朝佛像磕了三個頭。走出大殿之時我看到登山時扶我的小廝匆匆走過,我略一思忖便偷偷跟上去,繞過幾個轉彎走到一個極偏僻安靜的所在,他走出去而我留在牆後,便聽見一個蒼老卻威嚴的聲音。

  「你再鬧下去便無法收場了。姬玉,你若恨我現在就可以殺了我,你若恨姬央那便取而代之,我絕無二話,可你不能拿一個國家做犧牲品。周有數十萬子民,他們供養你到十四歲,到頭來你卻要他們流離失所嗎?」

  一陣沉默之後我聽到姬玉的笑聲,我大概能想像到他滿臉不屑與荒唐的神情,微微揚起下巴戲謔的眼神。

  「哇,真是好高尚的理由。看來您是知道宋國籌備攻打周,這下子坐不住了?是沒錯,您這樣的君主真是萬民之福,為了自己的子民國家妻子可以死,孩子可以死,自己也可以死。既然您完全不覺得自己錯,我又何必送你去陰曹地府噁心我母親兄長和姐姐?這世上因我而起的戰事不知有多少,因你而死的人也不知幾何,仔細算算我們身上的血債誰比誰好呢?」

  那蒼老的聲音沉默片刻,道:「姬玉,君王是萬民的歸依,犧牲必不可少。」

  「我以為犧牲應該是自願,憑什麼要把被設計而死描繪成冠冕堂皇的犧牲呢,天子陛下?」

  天子那邊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你要想好,你母親的親族和辛然的父母親人都還在周。」

  「當年拿我哥我母親威脅,現在又拿他們?你殺了他們好了,我沒什麼不能捨棄的。」頓了頓,姬玉又笑道:「您要活著看周滅亡啊,父親。要不您就和我鬥一鬥,雖然都鬥了六年了您也沒贏過,但總還是要試試的不是嗎?」

  我靠著牆壁,這個角度裡我什麼都看不到,幸而我什麼都看不到。姬玉這時候總是笑得燦爛,張狂至極豔烈至極,好像耗盡了生命熊熊燃燒的大火,就要這麼一直燒到他的路上所有的一切化為灰燼燒到油盡燈枯。

  他還不如哭呢。

  可是他從來也沒有哭過。

  他最痛的時候也笑著。

  我不想再聽下去便轉身離開,沿著來時的路返回。想來天子是找姬玉求和的,姬玉定然不會答應,這是一場沒有結局的糾纏。就我聽見天子的話來說,他似乎並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他是為了大家犧牲小家,畢竟周確實在他的手上強盛了好一陣。

  很多人很多事就是這樣,誰都有理由,到了死的時候誰也不覺得自己是錯的。於是所有那些傷害和痛苦就變成了無頭的爛帳,你知道它們永遠無法被承認也無法得到道歉了,你所能做的要麼就是遺忘,要麼就是將那些痛苦如數歸還。

  於是許多人覺得既然誰都不覺得自己錯誰也不會道歉,還不如相互仇恨。甚至對於姬玉來說即便是知錯即便是道歉,他也不會原諒。

  一條路走到黑,走到魚死網破,走到玉石俱焚,走到萬劫不復。

  走到鮮血淋漓,痛不可當。

  我歎息著沿著山中扭扭曲曲的青石臺階走回大殿,腦子裡紛亂地想著姬玉的事情,卻沒有注意到有腳步聲悄悄靠近。待陰影籠罩我如夢初醒般反應過來回頭的時候,便有一記重擊落在我的脖頸,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暈了過去。

  應該只是過了很短的時間我便清醒過來,我在一個狹小的房間內,像是寺廟中廢棄的房屋。日光從窗戶中落下來,看樣子還是午後不久。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雙腳被捆得結結實實。有一個戴著斗笠的人影站在黑暗裡,虛虛地看不清面目,我看了那個方向半晌,問道:「你是誰?」

  那個人於是慢慢從陰影裡走出來,伸手摘下頭上的斗笠,我看清了午後日光下她的面容。

  束髮短打,遠山眉杏仁眼,眼角微微有些皺紋顯得憔悴,極英氣的女人。她抿著唇,看著我的眼眸裡有一場欲來的暴風雨。

  我怔了半晌,才不能置信地開口:「莫……莫瀾?」

  她咬咬牙,低聲地一字一句地說:「我是誰?我倒是想問,葉夫人你究竟是誰?」

  我心裡沉了沉。

  這五個月來我偶然間聽到關於莫瀾的消息,是說樊國趙國合力攻打吳國後,楊即死在了沙場上,而她帶著孩子回去了娘家。她向來愛楊即如命,我能想像到她的哀慟和瘋狂。只是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裡。

  「你不是安葉米鋪葉老闆的妻子嗎?你為什麼會在衛國,為什麼會是姬玉的婢女?」她的聲音已經不能抑制地大起來,帶著激憤。

  我看著她比五個月前憔悴了許多的面龐,看著她眼裡搖搖欲墜的水澤,各種搪塞欺騙之詞在腦海中紛繁而過,或許我還可以騙騙她拖延時間。

  只是我還要騙她麼?

  「您不是已經猜到了麼。」我終於歎息一聲,輕笑道:「莫瀾,我一直都是姬玉的婢女,葉老闆的妻子不過是一個假身份。我用這個身份接近你,為了讓楊即對趙國起疑心,為了讓楊家和昌義伯家鬧翻,為了之後能瓦解吳趙聯盟。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麼?」

  莫瀾似乎沒有想到我這麼爽快地把所有事情吐露出來,她怔怔地看著我半晌,眼淚終究是忍不住流下來了。她顫聲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多麼相信你啊……我把你當親妹妹看待,你怎麼能……怎麼能這樣辜負我?」

  「您是好人,我是惡人。這件事無關乎您對我多好,只是我們各為其主,從一開始您就是我的敵人。」我平靜地說出事實。

  話音未落莫瀾就走上來給了我一巴掌,她下手極重我面上一片火辣辣,感覺到嘴裡的血腥味彌漫出來。我靜默了一瞬,便又轉回頭抬眼看她。

  莫瀾氣得發抖,她提著我的前襟幾乎把我提離地面,說道:「你怎麼能這麼厚顏無恥,怎麼能這麼無動於衷!就因為我這麼相信你,因為你們的那些陰謀詭計,你們就這麼害死了我的夫君。你們把楊即還給我,你們把他還給我啊!」

  她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面,瞪著眼睛抽出匕首指著我的心口,哆嗦著唇道:「我殺了你!」

  我低頭看了一眼抵在我心口的匕首,抬眼看著她。

  「楊即回不來了,你殺了我他也回不來了。楊夫人,我不知道你來衛國是要做什麼的,但是如果你在這裡殺了我,很快姬玉就會找到你,你想做的事情不但做不成,還會搭上性命。您還有孩子,他們至少得有母親吧。」

  莫瀾眸光微動,明顯猶豫了,她揚起匕首靜默了半天,還是紮在了椅背上。她恨恨地說:「你給我住嘴!」

  看來我沒猜錯,發現我並綁架我是她計劃之外的事情,她還沒有想好要怎麼做。

  莫瀾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不甘地看著我半晌,說道:「對我你就一點點,哪怕一點點的愧疚都沒有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後慢慢地說:「我很愧疚,但是我也知道這並沒有用處,無法償還您失去的也無法洗脫我的罪過,我不能以愧疚做理由求您原諒。」

  「對不起,如果您有想要我做的,我力所能及便一定幫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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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2:2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七章 子蔻

  日光慢慢暗下去,外面又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打破了這個廢棄房屋裡的安靜氣氛。我和莫瀾互相對視著,膠著而緊繃。

  她一步一步走進我,目光陰鬱地說:「這裡位置偏僻少有人經過。我殺了你,把你埋在這裡,他們至少要到晚上才能找到你的屍體。這個時間足夠了。」

  我印象裡莫瀾很少這樣認真地思考,她眸色深沉地拿匕首指著我的心口,冷聲道:「說什麼幫我?你騙了我一次,還想騙第二次!害人償命,你應得的!」

  她高高地舉起匕首,我下意識閉上眼睛,卻在這個危急的檔口聽見了子蔻的聲音。

  「阿止姐姐!阿止姐姐你在這邊嗎!」

  子蔻好像是發現我不見了,出來找我。我睜開眼睛便看見大驚失色的莫瀾,她立刻塞了一團破布在我嘴裡,然後收回匕首悄聲退到門後。子蔻的呼喚和腳步聲越來越近,聽聲音只有她一個人。

  子蔻一個人來這裡,莫瀾身手不凡,她根本打不過的。

  我想叫她跑卻因為嘴裡的破布發不出聲音,只有細微的不連續的嗚咽。

  子蔻的腳步聲終於來到了門外,她敲敲門道:「阿止姐姐,你在這裡嗎?」

  這扇門年久失修鎖栓已經腐壞,子蔻說著就伸手推門,而門後的莫瀾則拿起了匕首,寒光四射。

  子蔻碧綠色的身影隨著門開而顯現出來,莫瀾的匕首就要砍下去,千鈞一髮之際我終於奮力晃倒了椅子,轟隆一聲撞在地上。

  莫瀾分神手中的刀鋒就一偏,子蔻反應很快堪堪躲過去。她餘光看到被五花大綁的我馬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還沒說一句話莫瀾的刀子又追上來了,子蔻便尖叫著左躲右躲滿屋子地跑。莫瀾則舉刀鍥而不捨地追逐著。

  子蔻身材嬌小靈活,又跟著南素墨瀟學過一點武功,順手抄起一根木棍就和莫瀾對打起來。她雖然武功不如莫瀾但還能勉強抵抗,而莫瀾苦於匕首短小一時間近不了子蔻的身。

  別打了!快跑啊!

  我心中吶喊著,嘴裡卻只能發出破碎的聲音。子蔻還以為我是求救,大喊著:「阿止姐姐不要怕!」

  她說著就拆下頭上的簪子扔到我面前,我便努力挪動著試圖用手去去搆那簪子。莫瀾轉眼看到我試圖逃脫,立刻丟下子蔻,血紅了眼睛朝我撲過來,舉刀欲刺。

  「你休想逃跑!」莫瀾目呲欲裂地吼道,瘋狂的眼眸中映著我的臉龐。我的腦子霎那間一片空白。

  下一秒,莫瀾眼眸中的我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綠色的絲緞,繡著翩然紫蝴蝶的深衣的後背,還有柔順的烏黑長髮。

  鮮血的氣味重得嚇人,突破塵埃泥土和雨水的味道,席捲了整個房間。

  子蔻她跑過來替我擋了這一刀。

  莫瀾呆住了,而我面前嬌小的身體不知從哪裡爆發出強大的力量,子蔻突然推著莫瀾的肩膀一直把她推到牆上,拔出刺入自己身體裡的匕首狠狠捅進莫瀾的胸口。

  一時間鮮血噴湧,莫瀾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面前嬌小可愛的姑娘,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口的匕首。莫瀾抬起手指著我,滿眼的悲憤滿目的不甘,嘴唇哆嗦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只是一口血噴在子蔻衣襟上,然後無力地依著牆倒在地上。

  她死不瞑目。

  子蔻只多支撐了一秒也跟著倒下去。她拼盡力氣慢慢翻過身體,一雙眼睛盯著我向我伸出手,胸口上那個血窟窿不斷地往外噴湧著鮮血。

  她一點點地伸過手來拿走我嘴裡的破布,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這樣不可名狀的轟然響聲。

  「子蔻!」

  子蔻緩慢地眨了一下她無神的眼睛,低聲回應著:「阿止……姐姐。」

  我努力向她挪動,拖動椅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卻只能挪動毫釐。她的手指觸碰到我的臉頰,她突然笑起來,像是在做什麼美夢一樣。

  「阿止姐姐……我來救你了……」

  我怔怔地看著她,淚水一簌簌地滾落她的手指,我喃喃道:「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值得嗎?

  你的命這麼寶貴,我值得嗎?

  她好像很迷惑,慢慢地說:「因為我向神明……許願……以後……要像阿止姐姐這麼……聰明……阿止姐姐不能……死……」

  聰明?我荒唐地想笑,要是我足夠聰明怎麼會這樣連累你?

  每說一句話就有一口血從子蔻的嘴裡湧出來,她笑得天真又單薄:「我最喜歡……阿止姐姐……和公子了……」

  「你們……不要……生氣了……」

  「好,好,我們不生氣。」

  我忙不迭地答應她,彷彿這樣能挽救什麼似的。

  子蔻吃力地點點頭,她皺起眉頭,小聲說:「姐姐……我好冷……」

  「我害怕……」

  她像小貓一樣嗚咽著,終於也哭了,淚水衝破血水落在塵埃裡,她嗚咽著說:「姐姐我怕……」

  我無法掙脫束縛,只能凝視著她的眼睛,顫聲道:「別怕……別怕……」

  暗淡無光的房間裡,她最後虛虛地笑了一下,然後閉上了眼睛。

  等我終於拿到簪子劃開繩子,掙脫了束縛握住子蔻的手時,她的手已經冷了,脈搏全無,一貫粉撲撲帶笑的臉也灰敗著。

  她今年才十六歲。

  她總是笑得明媚天真,拉著我的手一聲一聲地叫我阿止姐姐。在這個大家互相防備猜忌的亂世裡,她卻對我所有的話都深信不疑,即便我有隱瞞也不生氣,這樣愛戴我。

  可是直到她為我而死的這一刻,她都不知道我其實不叫阿止,我叫姜酒卿,是先齊的九公主。

  我有這麼多事情沒有對她說,我真的把她當做朋友嗎?

  我跪坐在她身邊呆呆地握住她的手半晌,眼淚接連不斷地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我不喝醉的時候多少年沒哭過了,我滅國的時候,父母死去的時候我都沒哭過,此刻卻像是決了堤一樣淚流不止。

  我伸出手想去抱住她,手觸碰到她染血的衣襟的剎那,一片空白的大腦突然恢復了運轉,所有發生的事情極速地略過,所有的畫面和細節撲面而來。

  天子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莫瀾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是巧合?

  不,不可能。

  我是莫瀾行動中的意外,她本來想做什麼?她或許是脫離了大部隊一意孤行找我報仇,這座寺廟裡應該還有其他人埋伏著。

  目標是誰?姬玉?不對,天子明目張膽地出現,要想做什麼未免打草驚蛇了。

  那就是……

  辛然和蓉蓉。

  我只愣了一瞬便踉蹌著站起來,子蔻和莫瀾的屍體仍然倒在地上冰冷著,而我卻要強行抽離去思考這件事情是怎麼回事。

  有時候我真厭惡我這種理性。

  我沉默片刻,蹲下來摸摸子蔻的臉,輕聲說:「對不起,不能抱你了。」

  我要假裝無事發生般回去,不能染上你身上的血。

  我走出破屋,找到山間一處泉水把臉上的淚痕擦乾,手上沾到的血跡洗乾淨,衣服上只有衣角濺了一點血,我便用清水洗乾淨。

  這裡離大殿果然很遠,我盡全力走也花了一些功夫才走回大殿。只見聆裳和萊櫻在大殿外候著,見我到來聆裳眼睛一亮,嗔怪道:「你跑哪裡去了,我們剛剛都在找你呢。」

  我保持著微笑,說:「山路濕滑摔了一跤,痛了好久才起來的,還有些迷路了。」

  萊櫻笑出來,拍拍我的胳膊道:「你看你這滿身塵土,唉回來就好,子蔻去找你了還沒回來呢。」

  我有一瞬不能很好地保持微笑,只是點點頭。餘光裡卻看到大殿裡和四周僧人遊客來來往往,看起來都十分平常。可有幾個人像是不經意地看向我們,又收回目光。

  我便如平常一樣輕鬆地問:「公子去哪裡了?」

  聆裳道:「午飯後便帶著菀姐墨瀟走了,也不知去哪兒了,還沒回來。」

  我回來的路上去看了之前他們談話的地點,他們已經不在那裡,想來是周天子拖住了姬玉。

  姬玉一遇到天子憤怒便會蓋過理智。

  「那辛夫人呢?」我問道。

  「和蓉小姐在偏殿,辛夫人要為清寧君抄佛經,南素和府裡的侍衛也在那裡陪著她們。」聆裳十分自然地笑道。

  我點了點頭,裝作驚訝地對聆裳說:「你簪花歪了,我幫你重新簪一下。」

  一邊說就一邊走近她,拿出簪花時我靠近她的側耳,低聲說:「儘量表現得自然,我們被監視了。」

  聆裳的身體顫了顫,我一邊插簪花一邊低聲說道:「是吳國的人,目標應該是辛夫人和蓉蓉。他們人多勢眾,你和萊櫻快去找公子回來,路上可能有人阻攔,帶上防身的武器,誰也別信。我去找辛夫人。切記表現自然,現在應該還沒到他們動手的時候。」

  我把花插穩,退開兩步笑著看著聆裳,說道:「這便正過來了。」

  聆裳只僵硬了一瞬,便也言笑晏晏。她扶扶簪花向我道謝,然後轉身對萊櫻說:「既然阿止回來等著了,那我們便去隨便逛逛吧,這山裡風景可是很好呢。」

  萊櫻雖不明就裡,但得了聆裳遞過去的眼色,便應道好啊。就這麼被聆裳拉著,手挽著手輕盈地離開了,果不其然她們離開有幾道目光追隨而去,還有一個人起身離開。

  她們兩個武功僅次於墨瀟和南素,自保應該沒問題。

  我轉過眼來看著坐在臺階上發呆的碧渃,她也抬起頭來看我。十四歲的小姑娘平時裡寡言少語,就像不存在似的。除了她是個醫術天才之外,我對她一無所知。

  我摸摸她的頭,對她說道:「你在這裡等公子他們回來。」

  碧渃點點頭。

  我深呼吸一口氣,便整整衣服朝偏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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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2:3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八章 綁架

  姬玉善用毒藥又會奇門陣法,只要他能回來一切都好說。莫瀾準備殺我之前說「至少要到晚上他們才能發現你,這時間足夠了」,這說明他們準備在晚上之前動手,時間也不會太早。

  我轉頭看了一眼日頭,正是申時。

  這個時間,有點不妙。

  偏殿十分安靜,門外有幾個正在掃地的僧侶,見到我便向我行禮。我也微笑著回禮,走上前去敲偏殿的門,感覺到背後注意我的視線。他們應該看出來我不會武功才沒有阻攔我。

  開門的是南素,看見門外是我,她有些驚訝眸光閃了閃,我回以微笑。

  看樣子她應該發現不對了。

  從這裡看去殿內只有南素,辛然和蓉蓉和幾個誦經的僧人。南素側過身讓我進來,交錯時我低聲問她:「侍衛們呢?」

  南素低聲快速地回答:「說來話長,被支開了。」

  辛然還在聚精會神地抄寫佛經,一邊蓉蓉已經趴在蒲團上睡著了。她們看起來很安逸,對這種危險的氣氛毫無察覺。

  大約是南素怕提醒她們會使她們慌張打草驚蛇,又不敢離開她們出去求援,正暗自焦灼著。

  大殿的香火煙霧嫋嫋,四個僧人在佛像後目不斜視地敲木魚誦經。我瞥了他們一眼,又看向南素,南素輕輕搖頭。

  屋外六人,屋內四人,個個是高手。南素她再厲害雙拳也難敵四腿,更別說還有幾個不會武功的累贅。

  辛然正停筆揉著肩膀,回頭看到我進來,有些驚訝地笑道:「阿止,你怎麼來了?」

  我便面色如常地走近辛然,行禮道:「聆裳姐姐見我清閒,便讓我來看看夫人這裡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辛然的目光落在沉睡的蓉蓉身上,她今日穿了白衣,窩在蒲團上如同一個雪團子。辛然不禁笑起來,小聲說:「你看她又覺得無聊,睡得真香。她不懂這些,她太小了……或許以後都記不得她父親了。」

  我順著她的話點點頭,便說:「蓉小姐這樣睡不舒服,我抱著她吧。」

  辛然口中說著辛苦你了,便笑著又轉過頭拿起了筆繼續抄寫。

  她真的什麼都沒有發覺。

  我走過去輕手輕腳地把蓉蓉抱起來,她睡得很香,完全沒有醒來的跡象,軟軟地趴在我懷裡。我抱了蓉蓉一會兒佯裝手酸,便讓南素來替我一會兒,把蓉蓉交給她時我低聲說:「我給蓉蓉用了安神香,如果情況有變,你抱著她先逃。」

  南素輕功極好,她打這十個人打不過,逃卻是一定可以的。

  聽了我的話南素微微皺眉,目光在我和辛然之間流轉,我微笑著拍拍她的肩膀。

  ——辛夫人就交給我。

  南素猶豫著微微點頭。

  大殿的氣氛十分微妙,除了一無所知放心抄寫經文的辛然之外,所有人都不易察覺地緊繃著,兩邊都不敢輕舉妄動,一時之間維持著暫時的和平。

  若他們發難我們並沒有招架之力,我只盼著姬玉快點回來,而那邊的人似乎也漸漸失去耐心。突然有一位僧人放下手裡的木魚站起來,在香火煙霧中緩緩向跪坐在地上的辛然走去。我立刻幾步上前把辛然拉起來,拉著不明就裡的辛然後退幾步與南素肩並肩。

  辛然迷茫地看看南素和我,再看看殿裡紛紛站起來的僧人,開始察覺出不對了。她捏緊了拳頭面上卻笑道:「師傅,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其中一個僧人道一聲阿彌陀佛,平淡道:「怕是要委屈夫人和小姐一陣了。」

  他話音剛落大殿的門就被踹開,屋外的那六個假僧人拿著刀魚貫而入,和殿內的四個形成合圍之勢。辛然怔了怔就看向蓉蓉,面露驚慌之色,南素把蓉蓉抱得緊緊的低聲對辛然說:「我一定保護好小姐,夫人放心。」

  我和南素對視一眼,然後我轉過頭對辛然說:「夫人,你可信我?」

  辛然眼睛顫抖著驚慌不安,但篤定道:「我信。」

  南素看了看我再看了看辛然,點點頭然後抬起腳踹向某個向我們走來的假僧人。那僧人堪堪避過卻露出縫隙,南素趁機抱住蓉蓉穿過去,那邊的幾個人立刻上來圍住南素,舉著刀就砍過來。

  辛然大喊一聲「蓉蓉!」下意識地要衝上去,卻被我拉住了胳膊,只見南素的白色身影在刀光劍影中靈活地躲避,被雖然被砍傷幾刀卻也奮力衝出重圍,腳尖一點便飛遠了。

  她的輕功果然是好。

  殿內本來就有一半的人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和辛然,眼見著南素追不上了便立刻回來,把我和辛然團團圍住。

  辛然抓住我的袖子,整個人因為恐懼而顫抖。她應該從沒看過這種場面,我安撫道:「南素武功很高,蓉蓉會沒事的。」

  但是目前的狀況,我們是逃不了了。

  到底是沒能撐到姬玉回來。

  假僧人勾住我們的脖子,帶著刺激性氣味的布蒙上我和辛然的口鼻。霎時間世界一片模糊昏暗,我鈍鈍地倒在地上,然後被套進了黑色的袋子裡。

  第二天清晨我被從袋子裡放出來,刺眼的陽光讓我眯起眼睛,又看到辛然也被從袋子裡倒了出來,無力地跌坐在我旁邊。

  我們似乎是在一個山洞裡,地面潮濕長了苔蘚,洞口有若隱若現的光芒。此刻這裡不僅僅是出現在偏殿周圍的那十個人了,仔細數來有二十人。三個人站在我們周圍,其他人在洞口守著。

  此刻辛然髮髻亂了衣服也一團髒汙,整個人狼狽至極卻顯出羸弱的美麗來。看見辛然的美貌那幾個男人眼睛都直了,有些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甚至伸出手去摸辛然的手,嚇得辛然直往我身後躲。我立刻張開手臂護住她,那幾個男人面露不耐之色,踹我一腳道:「你是個什麼東西!」

  我胸口一陣疼痛,卻完全顧不上,腦子飛速運轉著喊道:「我以為信野公這般君子,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綁架婦孺。如今卻如此無禮侮辱辛夫人,是鐵了心要和衛國結仇嗎?」

  山洞中的人聞言面面相覷,一陣靜默之後有一人從洞口走來,走進了才看到他是偏殿中說話的那個假僧人,看樣子是他們中的頭兒。

  他高深莫測地看我一眼,然後目光嚴厲地在我們身邊那三個男人身上轉了一圈,說道:「誰敢對辛夫人不敬,我第一個不留他。」

  那幾個男人便噤若寒蟬。

  然後他蹲下來目光落在我身上,冷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莫瀾。方才在袋子裡聽他們交談時隱約聽見「小姐」,「失蹤」等話語,想來這個綁架計劃應該出自莫瀾大將軍出身,軍功卓著的父親信野公。

  吳國想要綁架辛然無非是用來威脅衛國不要借道給樊國,以掐斷樊國的後方補給。辛夫人在衛國聲望很高,若是民眾知道她在吳國手上,定然民意沸騰給衛君施壓。

  面對男人銳利的眼神,我卻只是笑笑:「我是姬玉公子的婢女,只是偶然聽他提起過一點。」

  男人便皺緊了眉,他拎起我衣襟道:「姬玉公子?他都說了些什麼?」

  「他說最近信野公動作不一般。」我平靜答道。

  男人將信將疑,一把把我丟在牆壁上,我重重地撞在牆上再掉下來,口中一陣血腥氣。辛然趕緊跑過來扶住我,我聽見那男人對其他人說道:「多派幾個人,看住她們。」

  我們只在這個山洞停留了片刻,吃了一點東西,很快又被蒙上眼睛捆住手腳趕到馬車上,一直轟隆隆前行,到夜幕低垂才又被放開。

  我們在一個山洞過夜,此時距離我們被綁架已經過去了一整天,他們帶著我們從頭到尾都在趕路。我和辛然面前生了一堆火,我們靠著牆壁慢慢吃他們給的餅,四個男人在不遠處漫不經心地看著我們。

  辛然已經慢慢鎮定下來,她伸手在那火堆邊烤火,看了看那些監視我們的人,低聲說道:「酈更周圍多山,濟源寺西邊為青洋山,東邊為豐南山,今天他們駕馬車趕路路途不算顛簸,青洋山山勢陡峭,能有這麼好山路的應當是豐南山。」

  作為姬玉的表妹,辛然果然也是細心機警之人,一旦鎮定下來思路便很清晰。

  我點點頭,濟源寺往豐南山走,他們這是稍微繞了個彎往吳國去麼?選擇這種路線大約是為了掩人耳目。

  辛然她微微歎息一聲,撩起額邊一縷碎髮,她向來是溫柔大方的,雖然落難但也很快回復如常,她看向我道:「阿止,多謝你把蓉蓉救出去……如果蓉蓉也在這裡,我真的不敢想像。」

  我笑著搖搖頭。

  「不必言謝,這是應該的。」

  「還有剛剛你保護了我還受了傷,真的感謝你。」

  「那並非單純地保護你。」我轉過眼來看她,說道:「你是人質他們不會殺你,但是我無關緊要又是累贅,很可能被殺死丟棄。我要說出來我是姬玉的婢女而且很可能知道一些什麼,顯得有價值才能保命。」

  辛然有些怔然地看著我,火光灼灼映在她淺色的眼睛裡,也映著我平靜的臉龐。她這般看了我一會兒,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笑容裡帶了一絲俏皮。

  「這下我知道為什麼表哥會喜歡你了。」她語出驚人,說道:「之前你和他們對峙的時候,還有剛剛說的那些話真是很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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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2:4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五十九章 逃跑

  我沒料到話題的方向會是這樣,有些驚訝。辛然嘴角的弧度便更大,她靠在山洞石壁上慢悠悠地說:「我敢說我表哥很喜歡你,而且他心裡肯定也是像我這樣覺得你很有魅力。不過啊,就他那個脾氣是不會說出口的。」

  我想到一會兒還要做的事情,眼看著聊這些話題辛然似乎輕鬆下來不再那麼緊張,想來有利於緩解她的焦慮。

  我沉默了一會兒,順著她的話題答道:「或許只是平日裡他太輕而易舉地就能得到姑娘們的愛情,在我這裡碰了壁才如此執著。看起來十分的喜歡,說不定只是三分喜歡七分勝負欲。」

  辛然聞言噗嗤笑起來,擺擺手道:「按我說的話不會,我表哥界限分明,對於無關緊要的人看一眼也懶得看。他若對你有這麼強的勝負欲,倒恰巧說明他十分在意你。」

  我早聽說女人們聊閒話乃是一種天性,此時明明我們仍在危機之中,辛然卻越聊越坦然。她聲稱這種朝不保夕的氛圍最適合推心置腹,語重心長地說:「既然你對我表哥有這樣的誤會,那我便要解釋解釋了。我知道你們很多人都覺得他待我不同,也覺得他喜歡我,我小時候也是這麼覺得的。但是遇到清寧瞭解到真正的愛情之後我才發現,姬玉根本就只把我當親人。」

  她說她這位表哥從小女人緣就非常好,從燕國回來之後儼然已能遊刃有餘地利用這種能力了。只是他太知道如何得到別人的喜愛,太知道如何做一個好的戀人,可那些只是手段罷了。

  他並不會愛人。

  「我總是想,他要是真愛上什麼人的話,大約會茫然失措十分笨拙。」辛然歎息一聲,十指交纏著慢慢說道:「表哥他……所有的親密關係總是沒有好結果,親人是這樣朋友也是這樣。後來他又和天子撕破臉,為了不留弱點再也不敞開心扉了……我也不能說這樣不對,只是未免太過孤獨。」

  我沉默地聽她說著,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麼。我想說我明白,我明白他其實孤獨憤怒又痛苦,他需要有人長久地站在他的身邊,但是我無法想像我和他站在一起的樣子。和他站在一起的,應該是像辛然這樣溫柔美麗的女人,甚至活潑開朗的永昌公主也很好。

  「他是天下最負盛名的公子,自然有天下最美好的女子來相配。我比您所認為的要怯懦,而且我不能解救他的孤獨,我的個性太……太冷了。」我最後這樣說道。

  「……你果然很喜歡我表哥吧?你總要告訴他和他談談啊,你看如今我們說不準明天就遭遇不測,那你一定後悔沒有把這些話告訴姬玉。」

  辛然渾身灰撲撲的,頭髮散亂狼狽至極,但是看著我的一雙杏眼卻是十分明亮,語氣也完全如同她是過來人是長者一般。我被她說得微微一愣,剎那間想起了子蔻。

  那個死在我面前的小姑娘,她喜歡吹笛子唱歌也非常好聽,從前她總是喜歡看各種各樣的美少年,憧憬美好的愛情。她說起來的時候我總覺得她孩子氣,日久天長她憧憬的一切都會有的。

  可是突然之間什麼都沒有了,沒人料到這一切,她還沒有來得及交待任何事情,所有美好的願望都湮滅在墳墓中。

  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已經發現了她的屍體,妥帖地安置了吧。以後再沒有人會那樣拉著我的胳膊,一聲一聲地叫我姐姐了。

  意外總是會比某個明天先行到來,如果我明日就死了,會不會後悔沒有告訴姬玉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他呢?

  或許會吧。

  人真是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多活著的時候難以啟齒,卻又想著趕在死前一定要說的話。

  我閉上眼睛調整了一會兒呼吸,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我不能讓子蔻白死。

  「辛夫人,你相不相信我?」我看著辛然,嚴肅道。辛然被我這突然的轉折嚇了一下,然後篤定地點點頭說道:「我信你。」

  「您身上有香球嗎?」

  「有的。」辛然從腰間解下一隻銀質的香球,衛國人喜歡香料,她果然隨身帶了香球。

  我微微靠近她和她肩並肩,輕聲說道:「我方才看到他們換班,應該一直是四個人看著我們,五人在洞口站崗,其餘人休息,因為我們不會武功,看管我們的人都不算警覺。」

  「我身上帶了迷香,一會兒放在香球裡焚燒彌漫出來,洞裡這些休息看管我們的人都可以迷倒。洞口站崗的五人離得太遠風又大很可能沒有效果,一會兒我會佯裝驚慌跑到洞口求救叫他們進來,從這裡到洞口大約二十步,如果他們走到您這裡的時候還沒有暈倒……」

  我把迷香點燃放進香球交給她,認真道:「請您拖住他們直至他們暈倒或者我過來。您能做到嗎?」

  辛然有些緊張地看看手裡的香球,神情肅穆地點點頭,收緊了拳頭。我拿出解藥餵給她,自己也服下。

  幸好姬玉在暮雲給我的這些藥我還留著。在濟源寺我不清楚他們究竟埋伏了多少人埋伏在哪裡,怕就算迷暈了逃出去還是落在他們手裡。如今這情形便清晰多了。

  一刻之後,看守我們的四個人眼皮開始打架,紛紛歪倒在地上,原本休息的人更是悄無聲息地昏迷過去。

  我看了辛然一眼,佯裝驚慌地提起裙子跑到洞口,口中喊道:「救命!救命啊!不得了了!夫人……夫人她……」

  洞口的守衛一看洞內的人倒得七七八八,辛然也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立刻大驚失色。他們兩個人留在在洞口其他三個人衝了進去查看情況,我假裝驚慌失措地抓住那兩人的手哭喊,他們無暇顧及我都關注著洞內的情況,連我狠狠抓破了他們的手腕也只是不耐煩地將我推開。

  不過一瞬他們便猝然間面色青紫,懵懂無措地跌倒在地七竅流血。

  姬玉給我的毒藥只剩下這麼一點點了,我塗在指甲縫裡將他們的手撓傷出血,果然見效很快,他用的毒一向是非常毒的。

  我快步走到洞內,進來的三個人已經有兩個倒下了,還有一個正背對著我搖搖晃晃地試圖制服辛然,辛然奮力掙扎著他便沒有注意到我。我從某個倒下的人腰間抽出匕首朝著他的後心捅下去,那人頓時嘔出血來繼而踉蹌著倒在地上。

  辛然驚詫地捂住嘴巴,眼神震動不已,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看樣子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殺人的場面。

  這場景我十六歲就見過許多,並且實踐過了。

  我拿著那匕首把每個昏迷的人的腿都捅傷讓他們追不上來。然後收起匕首拉著辛然快速逃離了洞穴,今夜月光明亮尚且能看清路,我先去溪邊把指甲裡的毒洗掉避免誤傷。辛然對豐南山還算熟悉,靠星宿很快辨別方向,我們就沿著相反的方向往回跑。想來衛國營救的人馬也已經在路上,如果能半路遇見他們是最好的。

  走了幾個時辰到天色大明的時候,我們突然聽到不遠處的林子裡傳來人聲。我和辛然原本以為是衛國派來救我們的人,待人聲近了才聽到他們說的是吳語。

  我心中一緊,辛然驚訝地看向我。

  山洞裡那些人受了傷不可能這麼快追來,那麼這些吳國人是從哪裡來的?大概是另外一隊人馬,很可能是來接應他們的,在山洞發現異常後便追來。

  我該想到的,從這裡到吳國路途遙遠,不可能只有他們二十個人從頭跟到尾。但是接應的這些人出現的時機實在是太不湊巧了。

  我拉著辛然轉頭就跑,但是因為離得太近我們已經被發現了,身後傳來熙熙攘攘的追擊聲。幸好我們走的不是大路而是在林子裡,他們沒法騎馬。

  我和辛然在林子裡奮力奔跑著,辛然突然滑倒朝一個斜坡下滾去,我立刻拉住她的手卻被她帶著一路朝下翻滾,只覺得天昏地暗,不知撞到了多少東西,滿腦袋都是青草和血的味道。最後終於掛在什麼上面停下來,我頭昏腦脹地看著面前的情形怔忡片刻,然後猝然驚醒。

  我掛在懸崖峭壁中斜著長出的一棵老松樹上,下面便是雲霧繚繞深不可測的萬丈深淵,上面則是陡峭的岩壁。而辛然也和我一起掛在這棵樹上,她在更靠近樹梢一側,懵懵地看著面前這懸崖深淵。

  剛剛我們竟然一路從懸崖上滾落下來,如果不是被這棵樹掛住,早就葬身萬丈深淵了。

  不過拜這一路翻滾所致,那些吳國人也沒能追得上我們。崖上一片安靜,但是我們卻在岩壁上進退不得。崖頂離我們有一段不矮的距離,這其間的崖壁上也沒有別的樹木,徒手攀登肯定是爬不上去的,而往下……

  我看了看身下的雲霧繚繞,立刻打消了念頭。辛然驚魂未定地抱住樹幹,說道:「我們怎麼辦?」

  「我們翻滾下來一定會留下痕跡。現在的情況衛國的人馬應該也能搜到這附近了,吳國人就離得更近。就看他們誰先發現痕跡找到我們了。不過不論是誰先找到我們……我們都得先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我苦笑著說道。

  辛然點點頭,她似乎有些恐高,抱著樹幹大氣也不敢出。我也心有餘悸地往裡面挪了挪,卻聽見輕微的「哢嚓」聲,因為過於輕微辛然並沒有注意到。

  我心下一驚轉眼望去,這棵老松樹的樹幹竟然承受不住我們二人的重量,出現了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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