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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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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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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1: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六十章

  懷集退到後方,第一時間去尋陵王,奈何山中太亂,尋了許久也不見陵王身影,直到找到一名陵王身邊的將卒,才得知陵王竟往南面去了。

  「往南去了?」懷集一愣。

  南邊除了垂恩宮,只有一片陡崖,陵王去南邊是要做什麼?

  懷集來不及多想,立刻帶著兵卒去追。

  陵王並沒有走遠,他身旁有武衛保護,行在山野間,倒是不受兵亂侵擾。

  懷集追上去:「殿下,您怎麼往這裡來了?」他展眼一看,他們大軍雖潰敗,好在人多,尚能撐上半刻,「末將護送您往北走,平南山兵亂剛起,金陵之外的地界來不及反應,守備尚且鬆懈,我們只要帶兵馬突圍,到了塞北草原就平安了!」

  然而陵王聽了這話,不置可否。

  他看懷集一眼,只問:「宣武張岳幾人都降了吧。」

  說降其實不儘然,但大軍潰敗,人人自危,這些作亂的將軍們自顧不暇,哪裡還有功夫敬忠護主?

  陵王見懷集沉默,又道:「你也走吧。」說著,繼續往南走去。

  懷集本欲再勸,奈何後方有翊衛司的禁軍追來,他疲於殺敵,一時間竟無暇再與陵王多說什麼。

  兵中不斷有噩耗傳來,饒是張岳早已下了後撤之令,他的兵馬亦被雲浠的忠勇軍盡數剿滅,不時,又有邏卒來報:「殿下,宣武將軍他……他已被忠勇侯府的宣威將軍斬首了。」

  陵王聽了這話,沒說什麼。

  雲浠尚在山中殺敵,雲洛會來,便也在意料之中了。

  山中再次響起號角長鳴,齊整沉肅的兵馬聲傳徹整個平南山,原來是殿前司終於得了昭元帝之令,離開垂恩宮,出來收拾殘局了。

  尚在抗爭的陵王之軍見是殿前司,萬念俱灰,紛紛丟盔棄甲,朝四野奔逃。

  亂兵之中,陵王忽聽得有人高呼:「殿下,殿下——」

  他移目看去,只見一個穿著官袍的人正撥開人群朝他奔來。

  竟是中書侍郎單文軒。

  單文軒一身髒汙,官帽大概兵亂中遺失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見了陵王,欣喜得幾欲落下淚來:「殿下,老臣終於找到您了。」

  陵王愣道:「你怎麼在這兒?」

  他嫌他煩,早在起兵伊始就打發他下山跟著曹源望風去了。

  眼下曹源已死,他怎麼還活著?

  單文軒膽顫心驚道:「臣上山前,找相師為臣卜過一卦,那相師說臣今日西南方有災劫,一定得避開,所以兵亂一起,臣就來山裡找殿下您了,果然,果然……」

  果然一刻前,與他同在西南的曹源便被宣威一刀斬了。

  見陵王要往南去,單文軒連忙去攔:「殿下,您去南邊做什麼?」他急得雙眼通紅,「臣讓那相師為殿下也占了一卦,那相師說殿下今日南方有煞,乃大凶之兆,是半步也不能往那邊去的!」

  「殿下,殿下!」單文軒見陵王不聽,邊追邊攔,「殿下,不能往南!您往北走!那相師說了,殿下您今日雖逢劫煞,倘往北而行,生休開,三個吉門說不定就能撞上一個!那相師還說——」

  單文軒說著,壓低聲音,目露驚恐之色,「殿下,南邊有厲鬼!這世間最凶厲的厲鬼!您要是往南走,每走一步,便離那厲鬼帶來的血煞更近一步,山野的屍山血海裡,便要多添一具屍身!」

  彷彿就為應驗他這句話似的,很快便有邏卒來報:「殿下,懷集將軍不敵南安小郡王,適才已被……被小郡王斬於亂軍之中了。」

  陵王聽了這話,愣了愣:「懷集……也死了?」

  「完了。」單文軒一下跌坐在地,早已盈滿眼眶的淚滾落下來。

  所有投誠陵王的將軍中,只有懷集是最忠心的,他既死了,便沒人有能力帶兵護送陵王去塞北了。

  然而下一刻,單文軒揩了一把渾濁的淚眼,跌絆著爬起身,對陵王道:「殿下,懷集死了,老臣、老臣護送你往北逃吧。」

  陵王聽了這話,不由頓住步子。

  柴屏被程昶逼死了,裴銘與羅複尤大概也自身難保,他手下這些謀臣裡,他最嫌棄的便是單文軒,因為他蠢,因為他是個只知問命卜卦膽小如鼠的草包,若非他執掌中書侍郎之權,他是不會用他的。

  可是沒想到,淪落到今日這個境地,最後願陪在他身邊的,竟是這個草包。

  陵王道:「不必了,你自己往北走吧,如果碰上忠勇軍,便說你受人蒙蔽。」

  程旭是生在民間的皇子,見識過苦難,不會輕易要人性命。

  「不行不行,」單文軒一聽這話就急了,「就算五殿下願意放過我,陛下要殺我怎麼辦?」

  他的眼淚又淌落下來,「我蠢得很,自己一個人一定活不成,只能跟著殿下,殿下是皇子,我好好保護殿下,讓朝廷看到我的忠心,說不定就能保命。」

  他早已慌得沒了章法,此話一出,陵王便笑了。

  陵王道:「我是起兵謀反的人,是通敵叛國的逆賊,在這些罪狀面前,皇子這個身份什麼都不算,你跟著我,也只會是逆賊。」

  說罷這話,他不再多勸,任單文軒跟著自己,往南面山間的陡崖走去——自己已行到末路,哪還顧得上他人死活?

  山中晨光熹微,卯時已至,臨近陡崖的一段路草木繁盛,枝葉在細碎的晨光中舒展。

  本該空無一人的斷崖上立著數名武衛,為首一人身著玄青大袖袍裳,腰封上的一枚玉水色雖好,卻不如他一雙眸冷淨,他獨立在晨風中,整個人本來清寂異常,然而頰邊一段被烈火燒出的灰青斑紋,卻為他的眉眼覆上三分妖戾。

  大概便是單文軒說的厲鬼吧。

  陵王問:「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送堂兄一程。」程昶語氣疏淡。

  「你其實,」陵王頓了頓,到底還是把困擾已久的疑惑問出口,「不是明嬰吧。」

  昭元帝子息單薄,琮親王府的大公子過世後,便只餘一個三公子,是以程昶與宮中幾個皇子雖只是堂兄弟,自小便走得很近。

  尤其陵王鄆王與程昶年紀相仿,兄弟三人時常聚聚,那時程昶尚喊陵王鄆王「三哥四哥」,哪怕是在落水後,程昶覺察出自己是被堂兄之一所害,與他們走遠了些,也不至於性情大變。

  陵王一直將程昶性情的轉變歸咎於失憶,如今看來,竟是錯了。

  從前的明嬰,糊塗、莽撞,即便有所長進,也不至於淩厲果決至斯。

  眼前的這個人,身上那份獨特的清醒氣質幾乎是異於這世間所有人的。

  竟不知他從何而來,明明萬事漠然的脾氣,遇到不公,卻能在生死邊界苦痛掙扎,反抗如飛蛾撲火般壯烈。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若早知他不是明嬰,他不該與這麼一個人樹敵的。

  可惜,沒有可惜。

  程昶沒有答陵王的話,只問:「所以一直以來,你要殺程明嬰滅口,是因為他無意中得知了你曾經與塞北達滿二皇子合作,並試圖通過達滿的手,殺害五皇子程旭?」

  然而陵王聽了這話,竟是笑了笑:「你果然不是明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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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2: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其實陵王追殺程明嬰的原因說來也簡單。

  當年方遠山被斬後,陵王得知流落民間的五皇子程旭逃去了塞北,便與達滿部落的二皇子合作,以一張佈防圖為交換,請他找出藏於草原上的程旭,並趁兵禍殺了他。

  不成想達滿雖成功劫走了程旭,塞北一役後,程旭意外生還,隨後在草原上銷聲匿跡。

  兩年多前的初春,大概是年關後的一日,陵王鄆王與程昶三兄弟一起吃酒,酒過三巡,有人來向陵王稟事,陵王猜到或許是有了程旭的消息,便請辭離席。

  當時的程昶還是過去那個真正的小王爺,他吃醉了酒,在園子裡亂逛,無意便逛到了陵王的下處。

  說來也巧,陵王的下處通常都是有武衛守著的,那日因在自家的園子裡,武衛覺得不會出什麼事,看著天晚,就打了個瞌睡,竟沒防住小王爺。

  於是程昶便倚在窗外,聽到了陵王通敵追殺程旭這一驚天秘密。

  程明嬰雖糊塗,但他生在天家長在天家,通敵叛國殘害皇嗣,這是何等罪過,他心裡還是有數的,所以當陵王覺察出他在屋外,問他可曾聽到什麼,他便裝醉糊弄了過去。

  可惜從前的小王爺並不是一個有勇有謀遇事從容的人,自那以後,他待陵王的態度就變了。

  陵王得知程昶發現了自己秘密,就對他起了殺心,所幸那一陣程昶因一擲千金修築望山居,被琮親王禁足在王府,躲過一劫。

  他躲得過初一,卻躲不過十五。

  二月初,昭元帝即將南巡歸來,琮親王離開金陵去接聖駕,陵王便趁著昭元帝與琮親王都不在金陵這個絕佳的時機,於花朝節當日,對程昶動了手。

  「其實一開始我一直沒想通你既然要殺程明嬰滅口,為什麼要在他的袖口裡塞兩塊金磚,就算要做成溺死之態,塞些石塊等尋常之物不是更好?但後來我想明白了,」程昶道,「因為你想把程明嬰的死嫁禍給鄆王。」

  金磚本就為權貴之人所有,而鄆王風流張狂,塞金磚害人這等事,鄆王做得出。

  何況當年塞北一役,忠勇侯之所以戰死,鄆王也有功勞。陵王於是打算借由琮親王追查小王爺的死因,把鄆王私挪塞北兵糧的秘密捅給他,繼而移花接木,讓琮親王以為明嬰是得知了鄆王的秘密才被滅口的。

  陵王道:「明嬰是皇脈嫡系,又得太皇太后偏寵,若不論承大統的可能性,他在宮裡的地位甚至勝於我,既然要殺這麼一個人,我自然要物盡其用才是。」

  程昶道:「其實他就算知道了你的秘密,未必會把這個秘密告訴他人,否則他不至於守口如瓶至最後一日,直到死,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死因。」

  「誠如你當初要殺田望安,其實田望安未必有爭儲的心思,他與田泗遠赴塞北,大概就是想避開爭端,你卻硬生生將他捲進來。」

  「你這些年做的這些,都是無用功罷了。」

  「如何就是無用功了?」陵王道,「我若不殺程旭,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雲舒廣把他從塞北接回金陵,成為程暘之後的繼任太子,成為皇帝,然後我便一輩子在這宮裡苟且偷生?」

  「我若不殺明嬰,難道要日夜枕戈待旦千提萬防,唯恐哪一日他無心的一句話便讓我這些年汲汲營營的一切化為泡影?」

  「何況若不是程旭,我的母妃也不會死,我亦不會淪落為成一個無人問津如同棄兒的皇子。」

  「我當年上進求學,風簷寸晷,好不容易辦成第一樁大案,換來的是什麼?是父皇對我半年不見半年置之不理。幾個皇子裡,分明是我最敬兄長,最愛護幼弟,可那個老東西偏偏要去寵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五弟,憑什麼?」

  「田望安無辜嗎?他的出生就是個錯誤。但他的錯誤卻要我幫他承擔,我憑什麼不殺他?」

  陵王說到這裡,笑了笑:「便如你,你後來代替他生死數回,大概也覺得不公吧。但你只有認了,因你既然被捲進來,這就是你的命。」

  程昶卻道:「你真的恨程旭嗎?你做的這一切,真的就只是為要他的命,隨後繼承大統,成為那個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帝王?」

  「你這話什麼意思?」

  程昶看著陵王:「當年方芙蘭受辱,你在哪裡?」

  陵王聽了這話,愣了愣,竟是沒答。

  程昶又道:「從前的事過去太久了,我打聽了很久,才得知當年方府出事,方遠山被拿進宮以後,你去刑部大牢裡見過他,想要救他出來。」

  捉拿方遠山的命令是昭元帝親自下的,一夜之間,人人對方府避之不及,可是陵王在這種時候寧肯冒著犯上的風險也要試著救方遠山的性命,他便不該是個趨利避害的人,那麼方芙蘭出事時,他為何不在?

  陵王道:「你問這些做什麼?」

  晨風拂來,他折轉身去,望向縹緲的崖端,須臾又道:「我就在宮裡。我只是……幫不了她罷了。」

  從前那些事的確過去得太久了,知情人不是死了就是散了,於是宮中舊人對此諱莫如深,久而久之,連提都沒人再提了。

  陵王記得,當年方府事出突然,便是在一日前,他還計劃著日後去臨安、去湘西,帶著芙蘭一起徜遊山水,遠離這座深宮。

  那時他辦好柴家的案子,本是大功一樁,沒想到昭元帝反而對他更加嫌惡。

  陵王原本頹唐,方芙蘭卻道:「殿下不必煩擾,殿下若不喜歡金陵,日後芙蘭便陪殿下離開這深宮,無論殿下去哪裡,芙蘭都跟殿下一起。」

  陵王一聽這話就笑了,鬱結的心緒一掃而光,頷首道:「好,那我便去跟父皇請個旨,尋個山靈水秀之地做個閑官就好,也不當什麼王爺,如此自由自在,山河萬里,錦繡風光,我定要帶你看遍。」

  方遠山出事那夜,一點預兆也沒有。

  陵王在宮裡聽說這事時,方遠山已被押入刑部大牢了。

  陵王拼命打聽,只知昭元帝是從故皇后宮裡出來後忽然下的聖旨——彼時故皇后已然病危,大約人之將死,臨終對昭元帝說了些什麼吧。

  方遠山一心想將方芙蘭高嫁,而陵王是這宮中最不受寵的皇子,方遠山一向瞧不上他。

  可是,陵王想,如果方遠山當真出了事,芙蘭一定會傷心的吧,他不願讓芙蘭傷心,他在這深宮裡伶仃地過了這麼多年,這個溫婉似江南水的女子是他心上唯一。

  所以他冒著犯上的風險,去刑部大牢裡見了方遠山一面。

  好在方遠山是被殿前司的人帶進大牢的,隨後殿前司去覆命,三司的人並不知發生了什麼,眼下三皇子要求見禮部侍郎,他們不敢攔阻,便放陵王入了大牢。

  方遠山的兩個兒子一直不成器,這麼些子女中,他最疼愛的只方芙蘭一人。

  是以如今東窗事發,他到了生死攸關的境地,最擔心的便是方芙蘭的安危。

  方遠山見陵王竟願在這種時候來看他,明白他對芙蘭是真心實意的。

  其實一直以來,他不願將方芙蘭許給陵王,並不是因為他看不起這個不受寵的皇子,而是因為他與陵王的生母盧美人的恩怨。

  否則,憑著陵王遠勝常人的天資,有他這位重臣幫扶,日後未必不可成就大業。

  可是,到了眼下這個地步,他沒得選了,他犯下的是株連九族的大罪,非常人不能保住芙蘭。

  方遠山也知道,自己既有求於陵王,必不能欺瞞於他。

  否則就算芙蘭一時為他所救,紙包不住火,有朝一日陵王得知了真相,將對方遠山的恨遷移到方芙蘭身上,芙蘭更是萬劫不復。

  而陵王在這深宮之中亦永遠翻不了身了。

  是以方遠山趁著陵王來見自己的之際,把當年的真相逐一相告。

  他說當年是他將五皇子與宛嬪還活著的事透露給了故皇后,後來盧美人受故皇后唆使,找人去追殺宛嬪母子,這才釀成了明隱寺血案。

  血案過後,昭元帝震怒不已,下令處死盧美人,並從此將她從彤冊玉牒上除名。

  方遠山道:「陛下之所以有些厭棄殿下,乃是因為明隱寺的血案在陛下心中永遠是一個結。倘有朝一日,這個結解開了,憑殿下英才,未必不可摘星攬月。五殿下當年自明隱寺脫逃後,臣這些年一直派探子跟著他,臣這便將探子的身份告訴殿下,以後殿下找到他,找到五殿下,要怎麼做,盡聽殿下便吧。殿下只需知道,陛下這些年之所以還念著五殿下,那是因為陛下知道他還活著,還抱著一絲父子團聚的希望。但人死燈滅,希望也就隨風散了。即便陛下一時走不出來,但他終有一天會老的,等他老了,念想淡了,漸漸滅了,就會將執念放下,考慮該由誰來承大統了。太子殿下一身病軀,四殿下蠢笨無知,六殿下年紀尚幼,唯有三殿下您,才是將來江山之主的不二人選。」

  「臣知道,臣將這一切告訴殿下,殿下必會恨臣,但臣有個不情之請,殿下錦繡乾坤在後,能否暫將這恨捨下,幫臣保住芙蘭,芙蘭一個弱女子,眼下方府即倒,她受不起這風霜之苦的。」

  然而陵王聽了方遠山的話,徹底怔住了。

  難怪他這些年虔心竭力無果,他沒有身為皇子的驕矜,辦事亦踏實不苟,往往殫精竭慮卻適得其反,還以為是自己哪裡出了錯,原來竟是命運弄人。

  陵王道:「我為什麼要幫你?如果不是你,我的母妃也不會身隕不會被父皇除名,我亦不會淪落到這等地步。」

  「你為了自己能平步青雲可以不擇手段,但我母妃何辜?我又何辜?」

  方遠山泣聲道:「你要恨我,要我償命,我都認了。可你問我何辜,我卻問你芙蘭何辜?一切錯都在我,她都是不知情的。她待你一片深情,知你在這深宮裡過得鬱結,為了要陪你離開金陵,為了要嫁給你,已三日不曾理會過我這個父親了。我今日與她已死別,連最後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與她好好說。」

  「再者說——」方遠山頓了頓,忽然將心一橫,「你雖長在這深宮,雖貴為皇子,但你的父皇厭棄你,皇貴妃唯恐你連累她,對你棄之不管,甚至連宮人都看不起你,朝堂上的文臣武將,又有哪個將你放在眼裡?整個綏宮,甚至整個金陵整個天下,除了芙蘭,有誰會真心待你?你什麼都沒有,你只有她,只有她!你難道就要因為恨我,便要棄她於不顧嗎?你對得起她待你的深情待你的真心嗎?!」

  殿前司很快覆命回來了,一起帶來的還有一道斬立決的聖旨。

  直到殿前司的禁衛將方遠山拖出囚牢,這個叱吒朝堂小半生的禮部侍郎終於著急了,他看著茫然而震動的陵王,嘶聲對他道:「你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拿我的血來償,拿我的命來償!求求你,救救芙蘭,救救芙——」

  最後一個「蘭」字未出,劊子手的砍刀已然劈下,陵王追出囚牢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方遠山的頭顱骨碌碌滾落在地,鮮血噴薄而出,在地面澆開三尺,而脖子上,只餘一個空蕩蕩的血洞在淌著血。

  天地一下風起,劇烈地,呼嘯著,送來濃重的血腥氣。

  陵王在這風起的中夜跌跌撞撞地走回宮所,胸腑中恨與震動像是要把他整個人撕裂開,以至他還未尋得一寸屋簷,已然伏在階下乾嘔起來。

  變故來得實在太快。

  方遠山被處斬的第二日,方家夫人自縊而亡,隨後故皇后也薨逝了。

  綏宮一夕之間亂作一團。

  人們總是太平年間總是安逸度日,非要等到風雨來臨,才知自己原來沒有臥雨餐風的本事。

  陵王未雨綢繆得太晚,雖然天生的聰明才智讓他足以在風雨裡獨善其身,但他無權無勢,便沒有渡人的能力。何況皇后薨逝,他身為皇子必須日夜守孝,是以即便聽聞方府敗落,府中人四散潰逃,他亦力不從心。

  直到柴屏找到他,說念及他的恩情,願意助他一臂之力,他才艱難地,為時已晚地,在一片不毛之地裡收拾山河。

  他們手上可用之人太零星,宮外的消息也來得太慢,所以當柴屏告訴他方芙蘭出事的時候,已是方芙蘭受辱的隔一日了。

  陵王得知這一消息,徹徹底底地怔住了。

  胸中滔天的恨與徹骨的愛糾纏在一起,彷彿要生出烈火,將他這一身凡軀狂然而焚。

  茫然間,他只能迎著晨風,一步一步地往宮外走。然而越走,心中的念頭就越清晰。

  他忽然發現方遠山說對了。

  他這個人,什麼都沒有,只有方芙蘭。

  這個在叱吒朝堂的禮部侍郎才高出眾,實在太會拿捏人的心思。

  他的父皇厭棄他,皇貴妃嫌惡他,宮人看不起他,文臣武將不將他放在眼裡,這個深宮,這個世間這個天下,只有芙蘭真心待他。

  他只有她。

  就連這些日子,他借著弔唁皇后,與傲慢的宗室們來往,一點一點拉幫結派,卑躬屈膝地擴張勢力,為的是什麼?

  皇位他不敢肖想,他不過是盼著手上稍微掌一點權,供她安渡這風雨罷了。

  陵王忽然悔極了,他是眼睜睜看著方遠山被處斬的,他是知道方府會出事的,他早就說好了要帶她走,與她一起離開金陵,他為什麼失約了?如果他能放下往事的因果,早一日帶她離開,她就不會遭受這些了。

  可是眼下不是後悔的時候,陵王冷靜下來後想,父皇下令將方府一府流放,芙蘭已是戴罪之身,自己雖身為皇子,手上勢力尚單薄,無力為芙蘭脫罪,但是,如果去找父皇求情,一定會弄巧成拙。

  除了父皇,還能找誰呢?

  陵王想到了皇貴妃。

  皇貴妃精明而自利,唯恐陵王拖累自己,總是把他往外推。可這些年逢年過節,他們還常見的不是嗎?每逢吉日,他還去與她請安的不是嗎?

  母子之情稀薄似無,但她也是這宮裡對他最好的人了。

  而眼下皇后薨逝,皇貴妃執掌後宮,只有她能救芙蘭。

  陵王到了皇貴妃宮裡,求她將方芙蘭許給自己,日後他願帶著她離開金陵,去哪裡都好,哪怕要為方遠山犯下的一切孽債贖罪,他也甘願。

  皇貴妃卻斥他:「輕重不分,眼下方府是什麼光景,你還敢與方府中人沾上干係?」

  「原還念你天資聰穎,對你憐惜三分,沒想到為了一個女子,你連皇子的身份都敢舍,連你父皇的聖命都敢頂撞,看來是註定不成器,本宮不該指望你!」

  「你自己不爭氣,莫要拖累了本宮!」

  這時,有人在殿外稟報,說方家小姐進宮來了,正在殿外等候召見。

  陵王一聽這話,愣了一瞬,下一刻便站起身,要去殿外尋方芙蘭,然而皇貴妃卻急道:「來人,給本宮攔住他!」見陵王掙扎,又吩咐,「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去——」她環目一看,目光落在殿閣右側,一座寬大的朱雀屏風,「拖去那座屏風後!」

  是以方芙蘭進殿後,陵王其實就在殿閣右側的屏風之後。

  他被人縛住了手腳堵住了嘴,饒是拼命掙扎也不能發一言,只能隔著朦朧的巨屏看著她,看她跪於殿中,求皇貴妃為父昭雪。

  皇貴妃卻斥她:「罪臣之女,也配來本宮宮裡?」

  方芙蘭點點頭,她安靜地跪著,蒼白的雙手交握在裙擺之上,像是攢了很久的勇氣,才啞著聲問:「皇貴妃娘娘,三殿下他……在宮裡嗎?我這些日子,都沒有找到他。我想……見見他。」

  她說這句話時,聲音本是沙啞的,然而在提到「三殿下」三個字時,忽然湧上一股悲涼的淚意,就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攀得一根浮木,卻不知這根浮木會將她載向何方。

  但陵王忽然明白了,原來她也只有他了。

  在這個世間,她只剩他了。

  皇貴妃道:「暄兒不在,你且去吧,今後他也不會再見你。」

  屏風上展翅九天的朱雀怒睜雙目,羽翅像是浴著火,要將他與她阻於人間兩端。

  方芙蘭退出殿閣的時候,陵王幾欲將捂於齒關的布巾咬碎,直至唇畔滲出血來。

  他想喚她一聲,告訴她他其實就在這殿裡,他沒有走遠,亦不會拋下她,一輩子都不會。

  可是一直到宮外的內侍慌慌張張的進來稟報,說:「娘娘,不好了,方家小姐投湖了!」縛住他的侍衛才肯放開他。

  陵王跌跌撞撞地往殿外奔去,那一瞬間他覺得天地都黯了。

  他存活的這世間,惘然蒼茫成海,除了恨,便只餘下這一點點愛了。

  他不想失去她,亦不能失去她。

  然而尚未至湖邊,陵王便看到一個一身朱衣眉眼明媚的小姑娘將方芙蘭從水中托出,爾後在她鼻息間細細一探,粲然笑了,利索地說了句:「她沒事。」

  陵王聽得雲浠這一句,擁堵在心口鬱不能出的氣一下子鬆緩,隨之蔓延進百骸,像是有千萬利刃瞬間從他脖間移開,脫離生死絕境,一下子跌坐在地。

  陵王緩了緩心神,見雲浠像是要帶方芙蘭離開,重新站起身,想要上前去,問雲浠要回昏迷不醒的方芙蘭。

  這時,也不知是宮中哪個內侍親睹了他這一番卑微似塵埃般的絕望,心中徒生悲涼,步至他身邊,勸道:「殿下,那是忠勇侯府的小姐。」

  是,那是忠勇侯府的小姐,她叫雲浠,他知道。

  內侍又道:「雲家這位小姐看樣子是個善心的,如果她肯帶方家小姐回府,說不定方家小姐就能保命。」

  陵王聽了這話,愣愣地看向內侍:「去了侯府,芙蘭就能保命?」

  「是。侯府。」內侍道,又強調,「忠勇侯府。」

  是啊,他不過是個勢單力薄為人厭棄的皇子,哪裡比得上一座執掌兵權魏巍顯赫的侯府呢?

  跟雲浠去了忠勇侯府,芙蘭才可以保命。

  倘跟了他,芙蘭卻未必會有明日。

  陵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從湖畔走回宮所,每走一步,天便黯下來一分,直到暗成與那日冰涼的湖水一個色澤,陵王心中突生恨意。

  他想憑什麼,憑什麼他要遭受這一切?

  他與人為善從不曾做錯什麼,可他的父皇厭棄他,兄弟們瞧不起他,宮中人趨炎附勢,沒一個把他放在眼裡。他淪落到這個境地,已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計較了,他只想護住他心上唯一的那個人,可他護不住,還要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她。

  恨意如藤蔓,一瞬之間肆意生長,慢慢覆上他的心間,覆上他的渺小天地,以至從此以後,他的天似乎再也沒有亮起來過。

  陵王把自己關在宮所裡,什麼人都不願再見,直到的皇后的三七過去,宮中小停靈畢,皇后的棺槨遷往梓宮,直到柴屏在殿閣外說,忠勇侯府的宣威將軍拿軍功求陛下赦了方家小姐的罪,不日要迎娶方家小姐侯府的少夫人。

  她成了侯府的少夫人,便不再是從前的她了吧。

  但這又怎麼樣呢?

  這些日子,他獨自關在宮所,任憑恨意在心中一點一點醞釀,任憑凡心一點一點入魔,亦早已不是過去的自己了。

  陵王從宮所裡出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見了當初有意投誠自己的裴銘與羅複尤。

  因他二人是從塞北回來的。

  方遠山臨死前說,程旭最後避去了塞北,於是他讓裴銘與羅複尤通敵達滿部落的二皇子,以一張佈防圖為代價,請他殺了程旭。

  要說有多恨程旭,其實也不儘然,陵王只是覺得他該死。

  他覺得,他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程旭憑什麼不死?

  何況太子病重,而今他既盼著雲舒廣能從塞北帶回程旭,倘他得知程旭死了,豈不要病危不癒?

  何況鄆王私挪了塞北的兵糧,倘程旭因忠勇軍戰敗而亡,鄆王豈不罪加一等?

  通通到這地獄來吧。

  其實陵王讓人將佈防圖送去塞北前,曾想過後果,他知道這張佈防圖或許會害了忠勇侯府,害了塞北的萬千將卒。

  他還記得那個將方芙蘭從湖水裡救出來的朱衣姑娘,她救了芙蘭的命的那日,也贈了他一口續命的氣,可是他沒有遲疑,一顆心已墮魔,他對人命沒有憐惜,對是非亦不再執著了。

  所以這些年,他一個一個地殺,攔在他路上的,擋在他前方的,甚至他看不順眼的,心中一點愧疚都沒有,一點畏懼都沒有,最後,便殺到了程明嬰身上。

  只是偶爾入夢,時時覺得自己在下墜,像是墮於無底深淵,耳畔盡是刺骨的風,割在肌理,像刮骨鋼刀。

  陵王是在雲洛「過世」的一年多後,在一間藥鋪於方芙蘭重逢的。

  她穿著一身服喪的素服,與他見禮。

  時過境遷,他們彼此都沒有再訴往事因果,亦沒有再提當年情動。

  期盼已久的重逢掀開的只有深埋心底的沉屙。

  大約當他們錯過了相互救贖的一刻,彼此又都沒能獨自撐過來時,這世間的所有美好與善意於他們而言皆是不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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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六十二章

  深崖下霧氣繚繞。

  陵王站在崖邊,對程昶道:「其實你沒必要追究什麼往事因果,你今日能到這裡來等我,說明你早已料到兵變的後果,不同的只是成王敗寇罷了。」

  「你說我無故殺你,可當年若換你在我的境地,你未必不會做出同樣的事。我到底是為自己爭過了。」

  程昶道:「既然爭過就該有得到,起碼不再失去,但你看看你如今還剩下什麼。」

  「你什麼都沒有了。」

  陵王冷笑道:「換作你,你便能做得好些嗎?當初逼死柴屏的不是你?利用雲浠,逼迫程旭進宮不是你?設局迫使我與那個老皇帝兵戎相向的不是你?縱然我早有弒帝之心,你何嘗大悲大善一力止干戈了?」

  「我今日敗在此,我認了。可是你,那個老皇帝會放過你嗎?便是你今日安渡此劫,從今往後,你又該怎麼辦呢?」

  陵王道:「天下大勢所趨,你若安渡此劫,雲洛為護雲浠,必將聯合忠勇侯府、裴府與皇城司保你,你本來就握有三司,手上再掌了這些兵,便是坐擁半壁江山了。倘那個老皇帝除不掉你,走到天下易主的一日,一個孱弱的東宮,一個大權在握的王,朝野必將動盪。哪怕你心懷慈悲不願流血,手下亦會有人幫你剷除異己,因為他們也要保命,因為程旭若承大統,有朝一日帝王猜忌,他們這些螻蟻再來綢繆便為時已晚了。」

  「到時朝堂血流成河,成百上千條人命因你而亡,甚至你亦身處動盪中心,你要怎麼做?」

  「你已一腳踏入這深淵,你的手上業已沾了血,從今往後,若想保命,只有恨不休,殺不休!永遠沒有結束!你最終,會變成與我一樣的人。」

  「你與我,終究是一類人。」

  程昶道:「若我是當年的你,的確不會坐以待斃,但冤有頭,債有主,你既要公道,為何不去找你的父皇,問他為何偏寵田澤卻將你棄之不顧?為何不去九泉之下尋你的母妃,問她為何一時利慾薰心加害宛嬪與田澤?因為你不敢,你不敢頂撞你的父皇,亦不甘心屈從你母妃犯下的罪孽。滿腔怨憤無處宣洩,你這才選了殺田澤,亡塞北。」

  「阿汀救了你心上人的命,你卻害她父兄。」

  「忠勇侯府滿門忠烈,你卻讓雲舒廣枉死。」

  「程明嬰是你的血親兄弟,你不顧惜他的性命。」

  「塞北千萬將士保家衛國,卻因你的一念埋骨黃沙。」

  「我從不覺得自己善,也不認為以德報怨是什麼好事。這世上握起屠刀皆有握起屠刀的理由,人之所以為人,便該有愛有恨有情有欲,何來放下成佛?所以他人害我性命,我就是爭到死,也要讓為自己討回公道,也要換一個血債血償的結果,但我絕不將己身之苦加諸無辜之人。」

  「因為凡這樣做的人,皆是無能,皆是懦弱,皆是沒有魄力為自己爭,沒有勇氣正身明法,所以才屈從於自己的悲苦永遠也走不出來,才因恨怨牽連他人,如此因惡行惡,永劫不復。」

  陵王聽了程昶的話,良久,道:「你自是這樣說罷了,若今日你能安渡此劫,皇權更迭在即,流血在所難免,難道你還能走出第三條路來?」

  「你怎知我不會?」

  山崖的風停了,陵王隔著晨曦看向程昶,嗤笑道:「那我真是拭目以待。」

  不遠處傳來兵馬聲,山中叛軍伏誅,殿前司與忠勇軍收拾殘局,已有人就要找到這裡來了。

  程昶於是道:「你的父皇快到了。」

  陵王的臉上的笑意收了,變得安靜異常。

  程昶又道:「太平盛世,天下兵權皆在帝王之手,其實你早就知道起兵的後果,但你還是要搏這一把,因為你早已經瘋了,受夠了。」

  所以也只好用一句成王敗寇安慰自己,豈知不是想讓這一切早一日結束。

  陵王淡淡道:「今日雖是三方相爭,彼此角色卻早已明瞭。你為鷸,我為蚌,你我都不是漁翁,便都沒有好下場。我走到絕境,我認了,你的處境就比我好嗎?那個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九五之尊是不會放過你的,你我都一樣,皆在地獄。」

  程昶道:「我在地獄是因為你父皇要殺我,但我問心無愧,如果有一線生機,我便要活下去的,敢問殿下,眼下陛下派出這麼多殿前司的兵馬,在這山中拼命找什麼呢?」

  這話出,陵王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在找你。」

  「與田望安重逢後,你的父皇終於徹底對往事釋懷,驀然回首,才發現這些年他虧欠你良多,這幾個兒子裡,他最對不起的就是你。」

  「所以就算你起兵反他,就算你想要弒帝,他也想在屠刀下保住你的命,所以才派殿前司在山中搜尋,預備著將謀反的罪名推給隨便一位將軍,然後帶你回宮去。」

  「用他臨終前的後悔,彌補你半生蹉跎的孽債。」

  「讓你好生感受這遲來的父愛。又或者,在那個粉飾太平的宮裡,應該是父慈子愛。」

  「你可願?」

  然而陵王聽了這話,茫然地立了許久,忽然大笑起來,笑得不可自抑。

  遠處殿前司的兵卒發現他們,第一時間張弓相對,可是瞭望的校尉似乎發現其中一人乃陵王,抬手命人收了弓,遠遠喊了聲:「三殿下。」

  一旁單文軒見了這場景,只以為三公子說得是,陛下竟真地願意放過陵王,一時間狂喜道:「殿下,太好了,殿下,我們有救了……」

  可是他說著說著,竟漸漸從陵王的笑聲中辨出一絲蒼涼與悲寞,直至笑得喉嚨乾啞,笑到最後竟淌出淚來。

  單文軒錯愕又張惶,問:「殿下,您、您這是怎麼了?」

  陵王卻沒答他。

  他的目光落在一尺之外的斷崖,問程昶:「你上回落崖,是怎麼活下來的?」

  程昶道:「我從來沒有活下來過。」

  這句話分明語焉不詳,可陵王聽後,竟是釋然:「這就好,我還以為這世上真有什麼長生之法,能讓人百死不亡呢。我真是……」他笑了笑,平平淡淡地道,「一點都不想活在這世上了。」

  多少良辰美景已錯過,這些年說到底,不過墮於貪嗔癡中。愛亡於前塵,便是後來與方芙蘭重逢,其中多少真心多少利用,他亦說不清了。所以談何彌補,如何彌補?不如就讓這潦草的一生在這場兵荒馬亂中收尾。

  遙遙有兵將在喚:「三殿下、三殿下!」就要往他們這裡來。

  晨風揚起陵王的袍裳,一雙多情目溫柔得要浸出水來。

  其實他這個人呢,無論當年生如微塵,還是後來權柄煊赫,一直是平靜的,溫和的,從來不盛氣淩人,所以哪怕眼下淪落絕境,身上衣冠也整潔如新。

  一顆心腐壞潰爛,他到底還留存了些許潔淨。

  雙足距斷崖不過尺餘。

  餘生已無話,也許所有的妄念都葬在了方芙蘭投湖那日,再也沒有亮起來的天光裡。

  陵王立在蒼茫的風中:「這些年,我通敵害死忠勇侯,害死塞北萬千將士,我不悔;我派人殺程旭,殺你,殺所有擋在我面前的人,我不悔;便是今日要葬於此,亡於此,我亦不悔,因為這些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殿前司兵馬已逼近,隱隱可見昭元帝的御輦。

  陵王看著程昶,笑了笑:「告訴他,我此生唯一後悔的事,便是做了他的兒子。」

  說完這話,他閉上眼,朝身後空無處仰倒而下。

  像是卸了這一生負累,陵王在斷崖盤旋的風聲中急速下墜,誠如這些年在夢裡下墜時一般。

  呼嘯徘徊的風不盛不烈,像一隻溫柔手,擁裹上來將他包圍。

  凡心入魔,墮於無間,原來這深淵斷崖才是歸途。

  寂滅的一瞬來臨前,陵王睜開眼,遠天晨曦灼烈似火,雲端清光如煉。

  他的天終於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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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六十三章

  山間只餘徘徊呼嘯的風。

  單文軒被這一幕震駭得無以復加,望著空蕩蕩的斷崖,喚了一聲:「殿下?」伸出雙手去撈。

  徒然撈了一懷晨風。

  單文軒困惑不已,適才三公子不是說陛下已願意放過殿下了嗎,為什麼殿下還要墮崖?

  單文軒實在太蠢了,直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陵王已死,宣武、懷集相繼戰亡,張岳被俘,那他呢?他該怎麼辦呢?

  他沒有皇子可以效忠,也沒有武將可以依附了,他就要成為一片凋零的葉,生死隨風。

  單文軒於是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淌著眼淚,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殿下」。

  程昶聽著這一聲聲哀嚎,慢慢走向崖邊,垂眸往下看。

  斷崖下深霧繚繞,除了婆娑的樹影,什麼都看不到了。

  真快啊,彈指一揮間,人就死了。

  程昶想起大概兩年前,他也曾跌落這樣的深崖,而今異地處之,才發現人命這樣易碎。

  他墮崖的那日,尚有黃昏之光在時空的罅隙裡護他一命,今時今日朝陽初升,霞光映著崖下深霧,竟泛出刺目的,血一般的紅彤色。

  大約是今日墮崖之人不值得被原諒吧。

  佛陀亦不再慈悲。

  於是天地之道泣血寫符,彙聚山川清氣,殺盡世間魍魎。

  柴屏死了,方芙蘭了卻生念,陵王業已血債血償,程昶安靜地注視著崖下的霧氣,正欲後退,不知怎麼,心上像是被鼓槌重重一擂,百骸瞬間被抽去力氣,他跌跪在地,喉間一股腥甜湧上來,當即嗆出一口鮮血。

  宿台將程昶扶住:「殿下,您沒事吧?」

  程昶搖了搖頭,想要答他,可這回的感覺跟過往數回都不大一樣,最疼的不是心,而是肺腑,彷彿溺水之人墮入深湖,四肢被水草縛住,連口氣都喘不上來。

  不遠處,殿前司的兵馬已經到了,宣稚遠遠瞧見陵王墮崖,吩咐禁衛去崖下尋人,隨後上前來問:「世子殿下可是受了傷?末將這就去為殿下請隨行太醫。」

  身上的痛楚緩和了些,程昶聽了宣稚的話,朝他身後一看,原來昭元帝帶著宗室們與勤王大軍已陸續到了,雲浠、雲洛、田澤等人也在其中。

  程昶搖了搖頭:「不必。」艱難地站起身,由宿台摻著,步上前,跟御輦上的昭元帝拜過。

  持續一日一夜的兵亂終於過去,叛軍聚十萬之眾,舉旗氣勢洶洶,最後卻以潰逃潦草收尾。

  但一個王朝屹立百年,總是歷經滄桑的,這樣的風波每隔十數年便上演一齣,經年之後,大概連宮變都算不上,頂多配稱一場笑談罷了。

  是以宗親大臣們在一夜亂象後只覺得疲憊,左右皇權沒有變更,便不多計較是誰野心勃勃禍亂朝綱了。

  昭元帝一直守在崖邊,這個饒是一副病軀依舊挺拔的皇帝在看到兒子落崖後,彷彿一瞬蒼老,雙鬢剎那染霜,背脊也佝僂起來。

  所幸崖下很快有人找到陵王的屍身,蓋上白布抬了上來。

  宣稚步上前,掀開白布看了一眼,怔了怔,隨後重新掩上,與昭元帝回道:「陛下,三殿下他……已經薨隕了。」

  昭元帝聽了這話只是沉默,須臾,他繞開宣稚,竟是想親自看陵王一眼。

  宣稚不由攔道:「陛下,三殿下當真已經薨了,陛下便是看了,亦不過徒增愁悲,愁悲傷身,陛下當保重龍體才是。」

  何況那麼高的斷崖摔下去,渾身骨骼寸裂,除了依稀可辨模樣的眉眼,躺在木板上的不過一攤血肉罷了。

  鮮血滲落出來,順著木板一滴一滴往下淌。

  昭元帝仍是一聲不吭地走上前,抬手掀開了白布。看到陵王的一瞬,他竟不可抑制地顫了顫。

  這個他虧欠最多的第三子,臨到終時才想要彌補的第三子,寧可粉身碎骨也沒有等他。

  昭元帝定定地立著,良久,才緩緩將白布蓋上。

  田澤上前將他扶住,關切地喚了聲:「父皇。」

  所幸昭元帝天生一副鐵石心腸,在此人間大慟面前,竟也處變不驚,他稍緩心神,反倒拍了拍田澤的手,安慰著道:「朕沒事。」

  眼下作亂的王墮崖,懷集、宣武等叛將也已伏誅,張岳被俘後,殿前司又從崖邊押回了驚惶無措的單文軒,想要將這些亂臣帶回金陵再審。

  這一夜紛亂過去,本該立刻起駕回宮,但宗室裡有幾個深諳聖心的走狗卻知道這場兵亂的目的並沒有達到——輔國將軍授聖命起兵,為的是除去三公子,鋪平五殿下登基的路,眼下陵王都死了,三公子還好好活著呢。

  眼見著昭元帝登上御輦,一名宗室當即拜道:「陛下,臣心中有一疑慮頗深,不知陛下可否准奏?」

  昭元帝淡淡道:「說吧。」

  「據臣所知,昨日兵亂剛起,王世子殿下在亂軍之中為忠勇侯府明威將軍所救,照這麼看,三公子應該是在忠勇軍中的,可是,為何陵王殿下墮崖之時,世子殿下竟先所有人一步出現在崖邊呢?」

  「陛下,臣也以為此事頗為蹊蹺。」這話一出,宗室中立刻有人附和道,「世子殿下手中並沒有掌兵,亂軍血流成河,人人避之不及,唯恐一個不慎身首異處,可世子殿下非但能在亂兵中往來自如,還能先所有人一步料到陵王殿下的去向,實在古怪至極。」

  這些宗室們話裡有話,程昶不是聽不出來。

  是想污蔑他與陵王勾結,一同釀成了今日惑亂,從而幫助昭元帝除去他吧。

  其實他出現在斷崖的原因很簡單,他知道陵王對昭元帝痛恨入骨,一旦兵敗,必然自戕,於是在陵王大軍潰亂之時,讓忠勇軍的一支衛隊護送他來到山下,帶著親信先一步在斷崖邊等陵王的。

  不過這幾個宗室擺明了是昭元帝的走狗,跟他們廢什麼話?

  程昶道:「本王提前到崖邊,不過是想送三殿下一程罷了。」

  「送陵王殿下一程?」一名宗室嗤笑道,「世子殿下莫不是當我們這些老臣都瞎了?世子殿下這小半年來與陵王殿下事事針鋒相對,何嘗這麼兄友弟恭了?」

  「本王什麼時候說過本王跟他是兄弟了?」程昶道,「我跟他,是仇人。」

  「兩年多前本王第一回落水,就是為他所害;事後本王在裴府遇刺,在白雲寺墜崖,也是他借他人之手為之;去年年初,皇城司起火,本王險些葬身火海,正是他授意柴屏鎖上了柴房的門。他害本王這麼多次,今天他終於要死了,本王過來看看怎麼了?多行不義必自斃,左右陛下不懲,自有天道做主,本王看他死得慘,心裡痛快,鬱氣盡紓,有什麼問題嗎?」

  此言一出,滿堂譁然,誰都沒料到三公子竟會這麼坦蕩蕩地將自己與陵王的恩怨說出口。

  可陵王加害三公子一事是有陛下袒護的,尋常人再怎麼委屈,再怎麼覺得不公,多多少少也會因為忌憚陛下強行忍了,豈知三公子竟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裡,普天之下公道最大,話裡話外連昭元帝也一併罵了進去。

  幾名宗室被程昶這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言辭激得亂了陣腳,一時間面面相覷,所幸其中尚有一人穩得住,語鋒一轉,說道:「殿下莫要顧左右而言他,臣問的是,亂軍之中,殿下一個不掌兵的王世子是如何做到往來自如的?難不成忠勇軍竟為殿下所用了嗎?」

  「說得正是,據臣所知,明威將軍近日一直在禁足當中,而忠勇軍這些時日都為宣威將軍所令,可是今日第一個帶忠勇軍前來勤王的卻是明威將軍。敢問明威將軍為何會闖禁令,又是如何提前得知陵王會謀反?亦或者,明威將軍前來勤王是假,效忠於他人才是真,這個人原本與陵王殿下一同密謀作亂,後來見殿前司出現在平南山,知道大勢已去,見風使舵,這才命明威與裴闌聯兵已勤王之名剿殺逆賊的?」

  「陛下!」又一名宗室朝昭元帝拜道,「臣等的揣測雖然有些危言聳聽,但此謀亂一案,關乎江山社稷,還望陛下一定要查清那幕後主謀啊!」

  「是啊陛下,況乎明威將軍帶兵來到明隱寺後,的確第一時間趕去與世子殿下匯合,而非來垂恩宮護陛下與五殿下安危!」

  雲洛與田澤等人聽這幾名宗室這樣污蔑雲浠,正欲為雲浠陳情,誰想雲浠先一步越眾而出,與昭元帝道:「稟陛下,末將今日之所以會帶兵前來,是因為提前從裴將軍口中得知陵王起兵計劃。」

  「當年陵王與塞北達滿二皇子通敵,以至末將父親戰亡,兄長斷臂,末將與他不共戴天,知他起兵,帶兵誅殺他,既為國,也為私。」

  雲浠說著,看向御輦下幾名宗室,說道:「本將軍帶兵在垂恩宮外浴血奮戰的時候,你們瑟瑟縮縮躲在宮裡連面都不敢露!那些叛軍是誰打退的?那些亂臣是誰誅滅的?眼下大亂將平,你們憑著一張嘴就想把白的說成黑的?哪裡來這麼便宜的事?說本將軍與王世子是亂黨,依我看你們才是真正作亂犯上,其心可誅!」

  她將負於身後的紅纓槍一摘,「正好,本將軍這柄槍今日還沒吸飽血,你們當中若有誰還敢胡言亂語,便拿命祭了它吧。」

  紅纓槍刃光如水,槍柄上尚有血漬未乾。

  幾名宗室被這凜冽的殺伐之氣逼得連退數步,好在吳峁從旁提醒:「明威將軍,萬不可在陛下面前動刀兵。」

  其實這幾個宗室為何會咬著程昶不放,雲浠心中都明白。

  他們不過是討得聖上歡心,想幫昭元帝除去這個位高權重的王。

  可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難道三公子數度生死,便只因陷於權爭生在天家?

  難道生在天家,就不配得到公道嗎?

  雲浠覺得厭惡極了。

  真是懶得伺候了。

  她一字一句地道:「末將的父親忠勇侯曾說,生為武者,當守護國,守護家,守護民,但他從未說過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應當守護誰的權柄。所以今日我帶兵來明隱寺,第一為護國,第二為護民。我的確闖了禁令,的確拿了哥哥的令牌,擅自去西山營調走忠勇軍,帶兵來明隱寺救下三公子,但是——」

  雲浠將紅纓槍往地上一扔,「我浴血而戰,擊退叛軍,不過是想從兵荒馬亂中護下我心上人的性命,如果陛下覺得這也是錯的,這也算反,那便治末將的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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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六十四章

  雲浠這一番言辭聲震四野,立在斷崖外的一干宗室朝臣中,除了少數明白內因的,其餘俱是一頭霧水。

  這是什麼意思?是三公子與明威將軍要一起反了麼?

  可是,若真是造反,哪有這麼明著來的?

  田澤聽完雲浠的話,辨出她心中義憤,但昭元帝到底九五之尊,這麼頂撞他,痛快是痛快了,事後只怕會被問犯上忤逆之罪。

  他排眾而出,欲為雲浠求情,然而還未張口,昭元帝抬手止住他的話頭,轉而問宣稚:「叛軍那邊怎麼樣了?」

  宣稚道:「回陛下的話,大多統領與兵卒均已認罪,叛將中,張岳欲為己身罪過分辯,仍在吵鬧;另外因為昨晚明隱寺起火,不少僧人與叛兵趁機逃匿,末將已派人將他們追回,預備逐一查問,將可疑之人帶回金陵。」

  昭元帝頷首,「旭兒,你去明隱寺看看。」

  「可是父皇——」

  「明隱寺中的這些人,趁你認祖之時作亂犯上,其心可誅。你是皇子,是儲君,在不久的將來更要承天下大統,你肩上有千鈞重擔,你該平四海,立升平,若連這點事都不願自己去辦,將來還怎麼享萬民供奉?去吧。」

  田澤本想留下來護雲浠周全,奈何昭元帝竟拿江山與萬民福澤壓他,可是皇令已下,他若執意為雲浠平反,因此頂撞聖上,反倒有逼宮之嫌。

  昭元帝懷疑他不要緊,就怕這個戒心頗重的皇帝因結黨之由遷怒忠勇侯府。

  田澤無奈之下,只得退後一步,帶著田泗與昭元帝一拜,匆匆離去了。

  雲洛原本因為雲浠在自己的酒中下藥,借機盜走將軍令著惱不已,眼下看她為了琮親王府這個三公子,竟把自己推上了風間浪頭,只得暫時將惱怒放下,替她求情道:「稟陛下,末將回到金陵前,忠勇軍本就為舍妹所領,今年末將雖重返軍中,倒未曾與舍妹計較將軍令該由誰保管,因此她雖因勤王心切闖了禁令,卻也不算擅自調用朝廷兵馬,何況——」

  雲洛說著,稍稍頓了頓,其實他今日來平南山前,已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眼下阿汀既已把當年父親戰亡的真相捅給了昭元帝,他也不必等待一個籌措完全的時機了,便趁著今日,把昔日塞北一役的真相辯說分明吧,「陛下,何況阿汀所言屬實,當年塞北一役之所以慘烈至極,都是因為三殿下與達滿部落的二皇子通敵,以至塞北佈防圖外泄,家父忠勇侯追出關外,塞北三萬將士血戰而死。」

  這話出,滿堂譁然。

  原來當年塞北數萬將士埋骨沙場,竟不單單因為鄆王私挪兵糧嗎?

  原來早在招遠叛變之前,陵王就已經通敵了?

  那麼招遠叛變又與陵王通敵有沒有關係?

  雲洛道:「當年家父出征塞北後,陵王聽聞五殿下也在塞北,便以一張佈防圖為交換,請達滿部落二皇子找出藏於草原上的五殿下,爾後殺之。彼時陵王勢弱,為陵王與達滿部落穿線搭橋的正是裴銘、羅複尤兩位大臣,以及曾於草原上領兵,識得達滿二皇子的招遠,他們三人沆瀣一氣,這才釀就通敵叛國,臨陣叛軍之大案!」

  其實及至程昶在朝堂上揭發鄆王私挪兵糧,為雲舒廣昭雪以後,朝中對這位忠勇侯仍是存有異聲的。

  有人說:「既知道兵糧被調用,為何還要執意帶兵追出關外?速戰速決也是建立在有把握打勝仗的基礎上,忠勇侯這不是冒進是什麼?」

  還有人說:「塞北的蠻子都是遊牧部落,每逢越冬了,搶些物資便會罷手,忠勇侯既沒把握跟他們打,何必硬碰硬?還說什麼那年塞北蠻敵聚兵猛攻,我看就是他貪圖功勞。」

  而今時今日,倘雲洛所言屬實,昭元帝的兩個兒子一個私挪兵糧,一個通敵叛國,那麼當年塞北一役便是徹徹底底的天家過失了。

  一名臣工出列,朝雲洛拱手道:「通敵乃國之大罪,宣威將軍此言牽扯重大,不知可有佐證?」

  「是啊。」另一名宗室附和,「將軍說得義正言辭,卻是空口無憑,既想讓人信,該要拿出證據才是。」

  「自然有證據。」這時,故太子生前武衛,昔綏宮一等帶刀侍衛寧桓說道。

  他今日是與雲洛衛玠一起趕來平南山的,這些年他和雲洛亟亟追查當年真相,等這一日已等了多年了。

  他越眾一步,從懷裡取出兩張佈防圖:「末將左手這張佈防圖,乃當年達滿二皇子所得的塞北佈防圖,上頭有二皇子的批註;而右手這張,是這些年存於兵部庫房,前陣子失竊的那張。只要將兩張佈防圖做對比,不難看出臨摹的痕跡。」

  「另外,末將與宣威將軍還在塞北達滿部落找到了證人,他可以證實當年正是陵王命人將佈防圖交到了達滿二皇子手中。」

  昭元帝看著寧桓手中的兩張佈防圖,淡淡喚了聲:「宣稚。」

  宣稚稱是,親自上前接過佈防圖細驗,隨後稟道:「回陛下,其中一張佈防圖確實是年初兵部庫房失竊的那張,另一張與前一張如出一轍,筆墨消減,看樣子,應當是數年之前的臨摹之作。」

  適才那名朝臣道:「可是,這兩張佈防圖至多能證明當年確實有人通敵塞北,未必能指認通敵之人究竟是誰。難道僅憑一個似是而非的證人,便要為陵王定下這通敵之罪嗎?據寧侍衛所言,那證人是塞北達滿部落的人,蠻敵之言,豈可親信之。」

  「末將既敢為家父伸冤,自然有更切實可靠的證人。」雲洛道,他朝昭元帝拜道,「稟陛下,當朝五殿下……不,該當已是太子殿下,當年塞北一役,他亦在塞北草原上,當可為家父與萬千塞北將士作證。」

  「笑話!倘五殿下真可以為忠勇侯作證,為何他在金陵這麼多年不發一語?為何他回宮後隻字不提忠勇侯的冤情?」

  「倘五殿下當真可以作證,為何適才殿下在山上時,將軍不曾請他為侯爺陳情,非要到五殿下去明隱寺了,才說五殿下當年亦在塞北?」

  幾名宗室同時辯道。

  雲洛聽這些宗室強詞奪理,心中憤慨不已。

  塞北一役後,陵王得柴屏、羅複尤、裴銘等人扶持,迅速建立勢力,可謂一日千里。

  田澤這些年為什麼不發一語?因他若發一語,才是真正莽撞。

  陵王權重至斯,他若擅自為忠勇侯陳情,只怕還未傳到昭元帝耳朵裡,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便是雲洛這個雲舒廣之子,這些年不也小心收集證據,非要等到有十足的把握時,絕不貿然行事嗎?

  畢竟他們要抗衡的,是這個王朝權勢滔天的皇子。

  及至田澤回宮後,尚未有機會私下與雲洛見上一面,協力做好參倒陵王的準備,奪位刀鋒已現。

  想想也是,陵王怎麼可能坐以待斃?他必然是要在田澤參自己前起兵一搏的。

  雲洛聽了宗室們的話,本想為自己與田澤分辯,可話到了嘴邊,忽然咽了回去。

  他驀地意識到陵王已經死了,還是因謀反而死的。

  這個三殿下已然罪孽深重,便是再加上一條通敵的罪過又怎麼樣呢?這幾個宗室們還在拼命為他辯解什麼呢?

  雲洛這才明白,原來這幾名宗室並不是願為陵王辯解,他們的目的一直以來只有一個——程昶。

  誠如今日輔國將軍受聖命起兵,不就是為給三公子扣上一個犯上作亂的罪名麼?

  只是後來陵王作亂,裴闌叛變,雲浠帶兵相救程昶於水火,才至後來的一切都出了差錯,才至陵王墮崖,程昶反倒好端端地活著。

  程昶已然掌有三司,若再得忠勇軍與裴闌之軍相扶,便足以與田澤爭天下了。

  位高震主,所以昭元帝才一定要除去他。

  但程昶到底是天家血脈,要除去他,必須有一個合適的由頭,輔國將軍作亂的罪名已扣不到他身上,便只好拿忠勇軍說事了。

  只有把陵王與程昶歸為一黨,說今日的兵亂是三公子與陵王合盟為之,昭元帝才有足夠的理由治程昶的罪。

  反正裴闌原本就是效力陵王的,反正雲浠原本就闖了禁令,反正陵王墮崖之時,三公子剛好與他一處,這些宗室們有的是線索編排。

  只不過,忠勇軍既已「效忠」了琮親王府的王世子,這時候便決不能為忠勇侯陳情,決不能給忠勇侯冠一個精忠報國之名,否則怎麼讓人相信曾跟著忠勇侯的這支大軍今日跟著三公子造了反呢?怎麼成就忠勇軍的「叛軍」之名呢?

  雲洛思及此,一時間竟覺得這無上權力的爭奪實在是骯髒不已。

  宗室看他不語,再接再厲道:「且再說,便是寧侍衛拿出的這張佈防圖,也是年初您與宣威將軍一同從兵部庫房竊來的吧?盜竊之物,如何為證?」

  「正是了,臣分明在置疑明威將軍為何會闖禁令,會擅自調兵,宣威將軍與寧侍衛卻非要在這扯什麼忠勇侯的冤情,只怕是顧左右而言他。」

  「陛下!」幾名宗室同時道,「還請陛下即刻下令,將今日一應作亂之人,包括王世子,明威將軍,裴闌大將軍等一併押回綏宮詳審。」

  昭元帝聽了這話,本是不置可否,正是這時,一名殿前司禁衛來報:「陛下,張岳將軍招了。」

  「張岳說了什麼?」一名朝臣急問。

  「將軍他說,今日作亂,乃是陵王與八位將軍合謀而之,其中……裴闌將軍也在其中。」

  「張岳可提了世子殿下與明威將軍?」

  「這個……倒是沒提。」禁衛道,「但張岳將軍說,世子殿下陷在明隱寺時,明威將軍與裴闌曾帶了五萬兵馬來救,裴闌將軍就是在那時叛變陵王的。」

  眾人一聽這話,俱是面面相覷。

  明威與裴闌不是為勤王而來的嗎?如何以五萬人救一人?

  「這就是了!」宗室中為首的一任道,「陛下,明威將軍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勤王而來,為何竟第一時間帶兵去救王世子?便信她所言,她與王世子有婚約,情投意合,然她身為武將,職責在身,哪怕願去搭救王世子,帶上五千乃或一萬人足以,如何竟帶去了所有五萬兵馬?只有一個解釋,明威與裴闌的這五萬人,效忠的根本不是陛下,他們自始至終效忠的只有一人,便是與陵王殿下合謀的王世子殿下!」

  昭元帝聽罷這話,目色一涼,冷聲道:「吏部,樞密院,殿前司。」

  「臣在。」

  「暫革雲氏女,裴闌將軍一職,將他二人帶回宮審。」

  「是。」

  「至於昶兒——」昭元帝的目光移向程昶,沉默下來。

  而今太平盛世,天下大權皆在帝王之手,雲浠知道,若想救程昶的命,必須在此時此刻,在這天地清風之間,當著列位宗親與朝臣辯說分明,否則一旦回到金陵,程昶是否作亂,因何作亂,便全憑昭元帝任意冠之了。

  雲浠見昭元帝欲派殿前司拿下程昶,足尖往地上的紅纓槍一勾,本打算拼一場得了,這時,一名內侍來報:「陛下,琮親王殿下與裴府的老太君來了。」

  程昶聽是琮親王來了,微微一愣。

  縱然他與琮親王明面上是父子,但他生性淡漠,除了對雲浠敞開心扉,待其他人皆是疏離,久而久之,琮親王不是沒有覺察。

  以至他這次回來,琮親王除了將手上所剩不多的權柄交給他,別的什麼都沒多說。

  而今次明隱寺兵亂,程昶這個異世父親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借此時機報復陵王,早早便與昭元帝請了辭——大約也是擔心自己在緊要關頭被有心人脅迫作質,束了程昶手腳吧。

  眾人聽聞親王殿下與一品誥命夫人到了,讓開一條道來。

  只見老太君身著將軍鎧甲,手執紅纓長槍,滿頭白髮高高束起,當先一步走在前,到了御輦前,跪拜而下:「臣婦,見過陛下。」

  老太君娘家門楣極高,是太祖皇帝那一輩的公侯,她本人更是琮親王的乳母,與太皇太后走得極近。

  昭元帝見她來了,不由道:「老太君不必多禮。」

  然而老太君竟執意跪在地上,說道:「臣婦今日之所以來此,為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裴府,為的是忠勇侯府。臣婦知道,阿汀既闖禁令與闌兒合謀勤王,必當會受陛下猜忌。臣婦此來,是為她作證的。」

  「臣婦早已覺察犬子,即今工部尚書裴銘對陛下有不誠之心。他聯合羅複尤、曹源等人,預備行犯上作亂之事,是以臣婦假作病重,將阿汀請來裴府,請她為闌兒指一條明路,這才有了二人聯兵勤王一事。昨日陵王舉兵於明隱寺,臣婦已將不肖子裴銘之行檢舉告發於太皇太后,目下裴銘已被關押,此乃——」

  老太君說著,放下紅纓槍,從懷中取出一卷布帛,「此乃臣婦逼迫裴銘在獄中寫下的血書,其中事無巨細地交代了陵王作亂的前因後果,陛下只要觀之,便可明辨忠奸。」

  「然則臣婦將這血書呈於御前,並不是為裴銘求情,他結黨營私,作亂犯上,非誅殺不可平民憤;亦不是為裴府求情,裴銘罪孽深重,足以株連九族。臣婦將這血書呈上,只求陛下為忠勇侯府真正昭雪。」

  「昔忠勇侯雲舒廣戍邊護國,盡忠職守,卻為奸人所害,以至侯爺與塞北數萬將士埋骨黃沙,臣婦每每想起,便五內俱焚。而今忠勇侯之女帶兵勤王,何嘗不是護君上、臣民於危難?」

  「這正是忠勇雲氏一門的鐵膽忠魂,切不可一冤再冤,否則叫天下將士如何瞑目?饒是陵王已亡,臣婦仍懇請陛下懲惡除惡,辨奸殺奸,為忠勇侯,為雲氏一門真正平反昭雪。」

  老太君說罷這話,將血書交給吳峁,雙手伏地,磕頭拜下。

  鬢邊銀絲在山風中飄蕩,眼角唇邊皺紋遍佈,可她的神情卻堅韌如常。

  誰說女兒不如男,裴府一府窩囊,只出了這麼一位巾幗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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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3: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六十五章

  眾人聽得老太君大義滅親的呈辭,唏噓不已,尚未來得及發一言,琮親王道:「陛下,臣弟這些年一直無所求,唯一心願不過家人平安,明嬰平安。明嬰過去縱然荒唐胡鬧的時候,但他如今會攪進這場兵亂,全然因為這些年屢遭陵王迫害所致。」

  「明嬰是臣弟的兒子,他究竟有無野心,有多大野心,臣弟心中清楚。陛下若一定要疑了他,冤了他,便將臣弟與當年一干舊臣一併處置了吧。」

  「舊臣」二字一出,昭元帝不由頓了頓。

  他與琮親王是一同從前朝風雨裡走過來的,彼時先帝駕崩得突然,若非琮親王帶著一幫舊臣幫他穩住了東宮之位,只怕如今高坐龍椅上的人並不是他。

  便說今日深諳聖心的那幾個宗室走狗,不正是當年舊臣嗎?

  他們眼下幫著昭元帝剪除禍患,可這禍患也是舊臣之子,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得此果報嗎?

  琮親王這話看似雲淡風輕,說出口卻有千鈞之力。

  幾名宗室的臉色俱是一變,心中都湧上兔死狐悲的之感。

  昭元帝終於有所鬆動,說道:「平修這話實在多慮了,昶兒是朕的親侄子,朕怎麼會忍心看他深陷囹圄?」

  「宣稚。」昭元帝道。

  「末將在。」

  「待回宮後,第一時間問昶兒的話,倘他無罪,立刻放他回府,絕不可冤枉了他。」

  「是。」

  昭元帝隨後道:「起行吧。」

  殿前司的禁衛抬起御輦,號角在山風中長鳴。饒是昨晚山中殘屍遍佈,第二日朝陽升起,血色迅速褪盡,群山依舊蒼翠如昔,大約世間興衰更迭,不外如是。

  昭元帝注視著遠山,一時默然。

  如果可以,他何嘗不願放過昶兒呢?

  可是不行啊,若昶兒還是從前的昶兒倒也罷了,如今的這個程昶,為人淩厲且清醒,他手上已然掌了權,直至今日又掌了兵,身為帝王,誰敢放他安生活著?

  那個無上尊位只有一人坐得,哪怕程昶沒有爭權之心,他下頭的人便不會因他而爭嗎?一旦爭,就會流血。

  那時程旭與程昶當中但凡有一個人自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朝野便再也安穩不了了。

  皇輦行到山腰一片空地忽然頓住,一名殿前司禁衛亟亟來報:「陛下,太子殿下在前方阻道。」

  昭元帝微微皺眉。

  旭兒?

  他不是將旭兒支去明隱寺了嗎?

  昭元帝掀開車簾一看,田澤不知何時帶著田泗回來了,兩人一併跪在前方的山道上,身後還跟著數名僧人與兵卒,果真是阻攔聖駕之勢。

  昭元帝沉聲道:「你不去明隱寺審問叛兵,到這裡來做什麼?忘了朕是怎麼交代你的了嗎?」

  「回父皇的話,兒臣已去過明隱寺了。」田澤道,一頓又說,「兒臣的確還沒有審問叛兵,只因……兒臣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低垂著雙眸,「父皇不是說,兒臣當學著平四海,立升平嗎?兒臣以為,若要如此,第一便該做到公正清明。」

  「昨日明威將軍擅闖禁令,私自調兵的確不妥,但她之所以這麼做,皆因為秉持著一顆忠孝誠義之心。兒臣知道明威此番作為惹父皇生疑,欲為她分辯,奈何空口無憑,是故便去明隱寺尋來這許多證人。」

  田澤說著,兀自站起身,指著當中一名身穿袈裟的人道:「這位乃明隱寺中住持明覺大師,他可以證明昨晚王世子陷於兵亂,明威將軍起初並沒有帶著五萬人前去相救。事實上,她擔心陛下與宗親們的安危,將大半忠勇軍都交給了裴闌將軍,獨自帶著兩千人去寺中尋找王世子。」

  又指著一名身著鎧甲的叛兵,「此人乃張岳手下潰逃統領,他可以證明昨晚張岳與殿前司交戰之時,裴將軍曾帶兵前來相助過。但裴將軍見殿前司兵力充足,保護垂恩宮綽綽有餘,這才帶兵回頭的,與明威將軍一同對敵宣武與懷集的。」

  「試問若不是二位將軍一同在明隱寺擊退宣武與懷集,我們這些宗室如何安度一夜?」

  「試問若不是二位將軍在垂恩宮外大敗陵王大軍,今次兵亂,何以能夠如此快平息?」

  「父皇。」田澤拱手朝昭元帝一拜,「事情的真相,父皇一問這些證人便知。兒臣以為,明威將軍非但無過,反而當居首功!」

  田澤其實知道昭元帝早已放下對忠勇侯府的芥蒂,他之所以要革雲浠的職,只不過因為她帶兵幫程昶罷了。

  這是無法消解的帝王疑心,所以任憑老太君、琮親王如何分說,都無法動搖昭元帝分毫。

  真正能勝過這聖心的,只有公道與鐵證。

  彼時斷崖上只有田澤一個人能夠離開,他便借機去了明隱寺,找來這些證人。

  這些人中,有寺中的僧人,有叛軍士卒,有翊衛司、殿前司的禁衛,甚至還有輔國將軍旗下的逃兵,彼此之間隸屬不同,絕無竄供的可能。

  田澤順勢跪下:「兒臣懇請父皇為忠勇侯府平冤。無論是——」

  他頓了頓,爾後一字一句道,「無論是今日冤,還是昨日冤。」

  昭元帝目色沉沉地看著田澤,他沒想到他一力壓下這麼多異聲後,最後阻在自己面前的竟是最偏寵的兒子。

  良久,他淡淡道:「旭兒,父皇累了。」

  「這些事回宮再說吧。」

  然而田澤執意不起,仍是道:「兒臣懇請父皇為忠勇侯府平冤,今時今日,就在這裡。」

  天下大權都在帝王手裡,若這些事不在今日分說明白,等回宮後,是功是過便全看君主心意了,這個道理田澤明白。

  「倘是父皇當真累了,兒臣可以代勞。」

  「程旭!」昭元帝終於忍不住呵斥道。

  他蕩平禍患,為的不正是他嗎?

  他可知他今日保雲浠,就等同於保程昶,日後程昶一旦有反心,他作為儲君如此孱弱,拿什麼與他鬥?

  昭元帝肅然提醒:「旭兒,你是東宮太子,你會承大統,登君主之位,父皇的江山,將來會交到你手中,你如何能因這些瑣事優柔寡斷?」

  「自兒臣回宮後,父皇一直說兒臣當做太子,當承大統,父皇可知道兒臣如何有命做這個太子,如何有命承您的江山大統?」

  「父皇可知道,當年兒臣在塞北,是怎麼活下來的?」

  「兒臣之所以能活著,之所以還有命在父皇跟前盡孝,全因為忠勇侯。是忠勇侯與塞北的萬千將士救了兒臣的命!」

  這話出,在場所有人皆面面相覷。

  關於這位五殿下的身世,宮中人實在瞭解甚少,只知他乃一名低位嬪妃所出,幼時養在皇后膝下,後來因體弱,便被送去了明隱寺,十餘年前明隱寺血案,五殿下亦在血案中失蹤,爾後似乎輾轉去了塞北,直到五年前才重返金陵。

  卻不曾想,他到塞北以後,似乎竟親自經歷了塞北一戰。

  思緒到了這裡,眾人才輾轉了悟,是了,此前宣威將軍不是說,陵王以塞北佈防圖為交換,通敵塞北達滿二皇子,不正是希望他找出藏於草原上的五殿下,爾後除去他嗎?那年塞北一役如此慘烈,忠勇侯與三萬將士無一生還,五殿下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當年兒臣與阿四流落塞北,若不是被忠勇侯尋到,草原荒涼,只怕難以為繼。侯爺把我二人交給僻居吉山阜外的啞巴叔照顧,他說他是受太子皇兄之命,不日便要帶我二人回京,怎知起了戰事……」

  那年戰況格外蹊蹺,蠻子來勢洶洶,竟似乎有與塞北軍決一生死之意。

  雲舒廣本以為是蠻敵終於備足了糧草,想要打一場持久戰,於是便去信樞密院,請求急調兵糧。姚杭山與鄆王是如何挪用的兵糧的暫且按下不表,忠勇軍萬萬沒想到蠻敵敢舉大兵進犯的真正原因,是他們得到了一張大綏塞北邊疆的佈防圖。

  可是雲舒廣所領大軍何等驍勇?饒是有這張佈防圖,戰事依舊膠著。

  於是在焦頭爛額之際,達滿部落的二皇子薩木爾想到了與陵王的約定,他憑藉著佈防圖所示地形,越過邊疆,避過哨卒,在戰事正酣之際,派人在啞巴的居所外埋伏數日,爾後趁啞巴外出,將田澤田泗一併擄走。

  薩木爾隨後留下一張字條,稱是大綏的五殿下已為他所劫,讓雲舒廣帶上萬萬石糧草,千萬兩黃金,到山月關換人。

  啞巴發現五殿下與阿四失蹤後,驚惶失措將字條交給了雲舒廣。

  雲舒廣看過字條,深思了一夜,隔一日,便帶上三萬忠勇軍出了關。

  其實雲舒廣在離開前,曾勸過啞巴不要自責,他說:「薩木爾的人有我們的佈防圖,單憑你一人防他是防不住的,五殿下被劫不是你的錯。」

  他還說:「我此去帶兵殺敵,必然九死一生,可達滿部落的蠻賊已然知曉塞北的防衛分佈,日後無論我們怎麼改換佈防,他們根據地勢仍可趁虛而入,實在後患無窮。所以我只能憑忠勇大軍之力,將達滿部落全數滅殺在關外,如此可守大綏邊疆太平。」

  於是那年在山月關外,當達滿蠻敵發現雲舒廣用來交換五皇子的萬石兵糧其實是黍殼,萬兩黃金其實是石頭時,徹底動了怒,兩軍交戰,戰至三日不死不休。

  而田澤與田泗便是被忠勇軍從這亂兵之中救出來的。

  田澤還記得他被雲舒廣從薩木爾手中搶出時,悲慟幾乎失語,只能拼命地搖頭——他是流落民間的皇子,沒有生於萬萬人之上的自覺,他覺得自己不值得這麼多將士為他犧牲的。

  可雲舒廣卻說:「我帶兵來救你,不單單因為你是五殿下,還因為你是大綏子民,身為兵者的責任,不正是守護國,守護民嗎?」

  他還說:「何況我這一戰,也不儘然是為護你,」他舉起長矛,指向十萬敵陣,「他們得了大綏塞北的佈防,後患無窮,我帶兵出征,為的是守太平呢。」

  田澤記得雲舒廣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時:「不要回頭,快走!」

  於是他與田泗相互摻護著,連滾帶爬地朝草原奔逃,生怕慢一步就辜負了這麼多忠烈英魂。

  只是田澤最後還是沒聽雲舒廣的話,回了頭。

  夕陽如血,沙場殘屍白骨,堆得如山一樣高,田澤看到那個溫和的,領兵如神的忠勇侯在兵卒都倒下後,仍執矛屹立在陣前,一生守著一個信念,兵戈催折亦不能倒。

  這個生於江南,為守邊疆半生背井離鄉的將軍,總有一種別具一格的氣質,眉眼間蘊藏著的英颯、堅韌,與溫情,田澤後來只在雲浠和雲洛身上見到過。

  田澤與田泗九死一生地回到草原後,日日去哨所等忠勇軍的消息。

  可是每一日,人們從山月關抬回來的只有屍身,一個活著的人都沒有。

  三萬忠勇軍,沒有一個做了逃兵。

  而塞北草原上,亦再也沒有了悉知大綏邊疆佈防的達滿部落。

  到了後來,屍身實在太多,來不及掩埋,為防瘟疫,草原上的人只好在山月關的關坳裡放了一把火,一直未能尋到的雲舒廣的屍身,便也在這場大火裡化成灰。

  山月關的大火燒了幾日,田澤與田泗便在草原上跪了幾日,兩人流著淚,哭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可是,人總不能在傷悲中沉淪,總要學著自己走出來的。

  田澤憶起自己被擄去達滿部落時,薩木爾曾玩笑地與他說過一句話:「我也沒想殺你,要怪只能怪你那個為了皇位,連通敵這種事都幹的出來的皇兄了。」

  田澤想,忠勇軍沒有人做逃兵,他也不能做逃兵。

  他對田泗說:「我們不躲在塞北了,侯爺是為奸人所害,我們去金陵,去為侯爺伸冤。」

  於是在雲舒廣三七的那一日,田泗和田澤收拾好行囊,在草原上焚起香,對著天地風起之處叩首三拜,拜祭過雲舒廣,拜祭過三萬英魂,然後啟程往金陵而去。

  其實直到那時,田澤田泗都是沒有名字的,田澤喊田泗「阿四」,田泗稱田澤「殿下」。

  可當他們跪於草原上,田澤忽然問田泗:「阿四,你想過我們到了金陵後,要叫什麼名嗎?」

  田泗搖搖頭:「沒、沒想過。」

  田澤道:「侯爺曾和我說,他有一雙兒女,一個叫雲洛,一個叫雲浠,和我們差不多年紀。」

  「雲洛雲浠,都是水字輩的。我們也起水字輩的名吧。」

  「這一生,都敬侯爺為尊長,都不忘忠勇侯府的恩情。」

  雲在天,田在地。

  雲洛雲浠,田泗田澤。

  深恩厚德,畢生不忘。

  田澤原打算到了金陵後,尋到雲洛雲浠,然後查出宮中通敵的皇子,一起為忠勇侯伸冤。可惜那年從塞北到金陵的路並不平順,他們先是遇上山匪作亂,爾後撞上淮北大旱,一路行一路險。

  到了淮北,他們尚未落下腳來,便聽聞了招遠叛變雲洛戰亡的消息。

  兩個少年在暗夜靜無人處,撿了一段路邊枯骨做香,認真祭過雲洛。

  他們不信招遠叛變是巧合,也知道雲洛戰死必然是為奸人所害,然而這一路險阻走過來,他們見識了所謂人心險惡,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害雲舒廣與雲洛的皇子權勢太大,他們絕不可貿然行事,否則說不定尚未走到金陵,他們就先一步被滅口了。

  就算他們能僥倖入得綏宮,見到昭元帝,說自己就是流落在外多年的五皇子,昭元帝就能信他嗎?

  就算他能在昭元帝面前為忠勇侯陳述冤情,昭元帝就會一力處置那個通敵的皇子麼,那畢竟是他的兒子,他就不會包庇麼?

  他們手上沒有證據,便什麼都做不了。

  田澤田泗想明白這一點後,便開始小心籌謀起來。他們刻意接近到淮北賑災的程燁,說自己乃難民,憑藉著程燁,在金陵落了戶。

  田澤田泗到金陵之時,正是雲浠從塞北為雲洛收屍回來的兩個月後,他們輾轉打聽,才因忠勇侯府因雲舒廣與雲洛身上似是而非的罪名已經敗落,雲浠為了生計,去了京兆府當捕快。

  田澤田泗身份敏感,一不小心,唯恐給雲浠帶去禍事,可恩人之女孤苦伶仃,饒是力量微薄,他們也不能坐視不理。

  田泗對田澤道:「殿、殿下,以後考科舉,入刑部,為侯爺——尋找證據。阿泗,便去小姐身邊,照、照顧小姐,保護,小姐。」

  田澤道:「好,等有朝一日,忠勇侯府平冤昭雪,我們再一起回到塞北,守著葬在山月關的侯爺,陪在啞巴叔身邊。」

  那年金陵的夏日酷暑難耐,田泗跟著雲浠當了半月衙差後,白叔與白嬸一同犯了疾症,雲浠正是焦頭爛額,忽聞府外有人叩門。

  原來是田泗來找她了。

  田泗身邊還有一個身著舊衣,清清落落的公子,眉眼間遠山遠水的,一看就氣度不凡。

  雲浠知道,田泗有個考科舉的弟弟。

  田澤朝雲浠拱手一拜:「在下姓田,名澤,字——」

  他稍一頓,想起雲舒廣曾說:「太子殿下希望殿下平安,所以讓臣來尋殿下,臣便也希望殿下平安。」

  「字,望安。」

  ……

  雲浠立在平南山一眾禁衛間,怔然聽田澤說著,慢慢憶起五年前,田泗初來京兆府,執意要做衙差。

  衙門裡一群武衛看他生得白膚秀口,成日欺負他,雲浠看他可憐,有一回便勸他道:「你會識字,在衙門裡做個抄書先生多好,工錢多,還不用受氣。」

  田泗抬袖黏在臉上的污漬,笑著與她道:「家中、家中有個弟弟,考科舉,當衙差,工錢更、更多,衙門管飯。」

  雲浠疑惑,這樣算下來,衙差工錢真的多些麼?

  算了,她又不知道別人是怎麼過日子的,便不想了。

  田泗問:「雲捕快,我、我以後能跟著你嗎?」

  「我功夫不行,但我、我可以學,等學好了,以後、我都跟在你身邊,保護你。」

  白叔白嬸的疾症相繼復發,侯府亂得不可開交,府門外,一個清清落落的書生來借筆墨。臨走時,見白苓捏著一張藥方愁眉不展,便道:「左右藥方子是現成的,便由在下幫忙抓藥吧。」

  田澤將一整個月份的藥材交到雲浠手上時,沒有收雲浠的銀子,他道:「不必了,若非雲捕快肯收留,家兄只怕無法在京兆府謀職,忠勇侯府待我們有恩,這些藥材便算在下答謝侯府的。」

  「雲捕快不必客氣,在下沒花銀子,只不過答應幫藥鋪掌櫃抄一月藥方子罷了。」

  「阿汀你、你不必客氣,我、我——就是幫忙跑跑腿。」

  「雲校尉不必多禮,左右在下已不是第一回 照顧白叔,上回自少將軍房裡借來的書,在下還未歸還呢。」

  「阿汀,我、我不想當衙差了,你去西山營,做、做了校尉,我、我想,跟著你。」

  「左右望安在金陵溫書,沒什麼可勞家兄照顧的,科舉之試十年寒窗,中或不中,並不在這一時,反是雲將軍這回出征嶺南,想必諸多險阻,沙場危機四伏,讓家兄跟在將軍身邊,好歹多一個可信之人。」

  ……

  雲浠這才明白,難怪當年在最艱難之時,卻得了田氏兩兄弟一路扶持。

  難怪這些年田泗事事以她為先,嶺南一戰艱難,幾回遇險都得他以命相護。

  難怪雲洛盜走佈防圖的案子一捅到昭元帝跟前,田澤寧肯自己受罰,受下二十大板,也要為雲洛頂罪。

  原來都是父親當年在塞北種下的因,最後換來的善果。

  雲舒廣是受故太子之命去塞北尋田澤的,故太子最後與雲舒廣說:「侯爺,本宮與你說句實話,本宮這身子,已是不能好了。」

  「老四愚蠢,老三雖聰穎,但他這些年受父皇冷落,只怕心有怨懟,且他行事偏激,立心不穩,容易走岔了路,老六……又太小。」

  「其實這個老五,本宮曾在明隱寺見過一回,那時他跟照顧他的老太監學了點皮毛醫術,正帶著身旁的小太監,給從樹上跌下的小鳥治傷,不過當時他還小,大概不記得這事了。本宮覺得他仁德,也希望他仁德,盼著他仁德,你去塞北,找到他,為這江山,尋一位真正的仁善的,包容的君王。」

  後來雲舒廣到了塞北,在戰事焦灼前,便對田澤說了這麼一段話:「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守護國,守護民,卻不守護誰的權柄。但太子殿下仁德,我記在心裡,有回忠勇軍缺糧,若非他殫精竭慮籌措,只怕草原要遭大劫。他生而仁,生而善,他看重的人,必然也是德行昭昭的,我雖不守護誰的權柄,倘若能為天下尋一名英主,也算是為我守著的國,守著的民做了一樁好事了。」

  田澤述完當年事,跪在山道上,朝昭元帝再次拜下:「父皇可知陵王今日為何起兵?」

  「因他知道,父皇有意傳位給兒臣,而兒臣登基後,必然會因當年塞北之恨誅殺他,所以他走投無路,不得不舉旗謀反。」

  「父皇不是常問兒臣,這些年既在金陵,為何不肯回宮,不肯與父皇父子相認嗎?」

  「因為兒臣知道,一旦回到皇子身份,行事反而會束手束腳,來不及找到陵王通敵的證據,可能就會因暴露身份而被他滅口。」

  「因為兒臣知道,哪怕做回皇子,父皇願包庇陵王,還是會包庇,所以即便在回到宮中以後,父皇仍不給兒臣機會為當年忠勇侯之冤陳情。」

  「因為兒臣,不想做太子,不想做皇帝。」

  「但是現在,兒臣改主意了。」

  「侯爺曾說願為天下尋一位英主,如果兒臣能夠成為這樣的英主,兒臣願以一生為之努力。」

  「因兒臣的命,是侯爺與塞北三萬將士的英魂換來的。」

  「父皇讓兒臣平四海,立升平。兒臣卻要問,如何平四海,如何立升平?」

  他跪直身:「當年塞北一役的證人兒臣找來了,就在這裡,就是兒臣與阿泗。」

  「今日平南山勤王的證人兒臣也找來了,便是這平南山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個耳清目明,心懷公道之人。」

  「父皇讓兒臣做儲君,承大統。」

  「然為君不仁,何以為君?」

  「兒臣懇請父皇,還忠勇雲氏一門公道,將陵王之罪告昭天下,以慰將士忠魂。」

  天際白雲浮沉,山間清風繚繞,黃土之下,埋葬著的是千百年來數不盡的英烈之魂。

  雲在天,田在地,蒼茫的風徘徊其間。

  在田澤俯下身的一刻之後,琮親王、老太君,程昶、程燁、裴闌、衛玠,以及許許多多的宗室與朝臣,那些聽明白因果,心中還有公道,亦認為公道高於天地,高於無上權尊的人通通朝昭元帝拜下:「請陛下還忠勇雲氏一門公道,將陵王之罪告昭天下,以慰將士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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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六十六章

  昭元帝看著這跪了一地的人,除了宣稚的殿前司以及那幾名他養在宗室裡的走狗,其餘的無一不向他拜下了。

  他們這是要做什麼?逼宮嗎?

  昭元帝一時間怒不可遏。

  他環目四顧,他尚有殿前司大軍二十萬,饒是將忠勇軍與勤王大軍合在一起,也難以與他抗衡,他不信這些人敢反。

  昭元帝沉聲道:「宣稚。」

  「末將在。」

  「把他——」昭元帝抬起手,朝跪地請命的為首一人指去,正欲吩咐殿前司將他拿下,可話還沒說出口,便梗在了喉頭。

  那為首之人生得一副清朗的書生模樣,不正是他的旭兒嗎?

  昭元帝忽然想起他今日吩咐輔國將軍起兵的目的,不正是為了他這個第五子嗎?

  他想為他蕩平殺機,剪除禍患,他想為他鋪平登極之路。

  然而此時此刻,他的第五子卻領著這一眾宗室與將軍反他?

  昭元帝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大概是為父之心不被體諒,為帝之命又垂垂老矣。

  其實他不是不知道,程昶殺柴屏、誅陵王,步步為營地做下這麼多事,未必就有奪位之心,他只是恨那些害他的人罷了。

  可是,眼下放過忠勇軍便等同於放過他,改日他娶了忠勇雲氏女為妻,豈不等同於分去大綏半壁江山?

  便是程昶無心爭位,程旭願作仁君,他們下頭的那些人呢?難道不會自危嗎?朝臣們心懷鬼胎,各方勢力攪在一起,紛亂不已,最終會牽一髮而動全身。

  縱有赤子之心又如何?等到那時,他們便會與他一樣,旭兒的一腔仁,明嬰的一腔善,最終會在漫漫長日中,在逐漸滋生的猜忌中被磨平。

  皇權之爭自古如此,難道他們還能走出第三條路來?

  只是,昭元帝看著這一地請命的人,頹然地想,這一切都不為他所左右了。

  他擺擺手,猶如忽知天命的老叟,認命地倚在輦座上:「罷了,都隨你吧。」

  這世上沒有永盛不衰的王朝,也沒有永昌不亡的皇帝,興衰到了更迭之時,天下大勢所趨。

  田澤俯首謝過昭元帝,隨後站起身,溫聲道:「眾卿平身吧。」

  他一直是一副讀書人的模樣,即便後來為人臣,為皇子,舉手投足也充盈著筆墨書香,然而在這一刻,山間清風忽然湧動,天地乾坤流轉,萬象更新。

  田澤眉宇間清清淡淡的書生氣忽然化作非常溫厚的君王氣澤,平和且寬仁,似乎稍一觸及便讓人如沐春風。

  「今平南山兵亂,乃陵王覺察昔塞北通敵行徑敗露,率軍逼宮所致,現已查明,懷集、宣武、張岳等七名將軍為其同黨,令,斬立決;朝臣中,工部裴銘、樞密院羅複尤二人牽涉昔塞北通敵一案,當誅九族,念在誥命夫人大義滅親,裴闌救駕有功,改判梟首示眾。翊衛司。」

  程燁越眾一步:「末將在。」

  田澤的目光掠過瑟瑟縮縮跪在眾人之中的羅複尤:「將他拿下,回到金陵後立刻行刑,一刻都不得耽擱。」

  「是。」

  「三司。」

  程昶拱手拜道:「臣在。」

  「其餘涉案人等帶回刑部與大理寺詳審,一應罪過記錄在案,到時務必拿與本宮過目。」

  田澤說著,想了想道,「此前本宮在刑部任推官,也查獲不少陵王通敵的線索,堂兄回宮後可跟刑部的劉尚書取證,屆時本宮也會親自寫一份口供給堂兄,訴明當年塞北一案詳情。」

  「是,多謝殿下。」

  田澤環目看去,因昨日是祭祖禮,來明隱寺的大都是宗室,朝臣並不多,尤其兵部,竟然沒一個人在,所幸禮部與吏部的堂官倒是來了。

  「禮部,吏部。」

  「臣在。」

  「論罪當罰,論功也該行賞,今平南山兵亂,忠勇明威將軍數度退敵,當居首功,即日起,擢明威將軍為三品雲麾將軍。裴將軍雖與雲麾將軍協同退敵,然其父裴銘罪大惡極,免其牽連之罪,罰沒半年俸祿,著令閉門思過一月。」

  「是。殿下仁德。」

  田澤記得,去年程昶在廷議上為忠勇侯平冤後,昭元帝已經准允了雲洛襲爵,不過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雲洛已經死了,所以襲爵一事不過口頭上說說,禮部也只是為雲洛改了碑文罷了,後來雲洛回到金陵,因為牽涉佈防圖的案子,這事反倒沒人再提了。

  田澤道:「昔忠勇侯亡故,其子宣威將軍該當立刻襲爵,禮部,此事你回宮後與樞密院和兵部立刻去辦。」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

  昔忠勇侯府顯赫無比,但因為子息單薄,百餘年來,每一輩也就只出一個領兵的侯爺,到了雲洛雲浠這一輩,本來以為侯府要敗落了,然而經此一劫,雲洛襲了爵不說,侯府另還出了一名三品將軍,照這麼看,忠勇侯府的門楣竟是更勝往日。

  「各部衙司回宮後,當全力協同三司追查陵王通敵案、陵王逼宮案,著令一月後,將陵王之罪告昭天下。因陵王是天家中人,昔忠勇侯與三萬將士戰亡塞北,乃天家罪過,父皇聖躬違和,便罰本宮為天家受過,著令用度減半,本宮與內侍田泗戒齋三年,算是為侯爺守喪。」

  田澤獨立在風中,這一番話淡淡道來,不卑微,不驕淩,言語間的誠摯不減往昔,一如當年他與田泗在草原上對著雲舒廣與三萬塞北英魂叩首三拜,千里迢迢回到金陵,讓人心悅誠服。

  一眾人等再度朝田澤拜下:「殿下仁厚,臣等感佩在心。」

  「回宮吧。」田澤沒再說什麼,恭敬地退去昭元帝的皇輦之後,等候殿前司的禁衛為他的父皇的驅行。

  可是眾人的目光已不再落在御輦上,聚兵二十萬的九五之尊身上了,他們追隨的是他身後那個剛剛入主東宮的儲君。

  原來這世間權柄竟並不為兵力所驅控,掌兵百萬又如何,青史翻頁,皆始於民心。

  山中大多是宗室,來明隱寺的時候都是乘車駕而至,後來兵亂起,匆匆避來垂恩宮,馬車卻沒跟來,眼下既要回宮,倒要徒步走到山下。

  自陵王墮崖後,程昶一直覺得身子不適,之前雖緩和了些,眼下走了一程,不適之感捲土重來,足下的步子越來越沉,視野也漸漸模糊起來。

  心上的疼痛是次要的,要命的是肺腑的窒息之感,整個人像沉在水中,七竅都被混沌沌的湖水堵住,怎麼都無法呼吸。

  程昶走著走著,終於無法自持,他躬下身去,伸手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周身被一種難以言喻的疼痛包裹,頰邊那道烈火燒出的灰青斑紋淌下血來,順著他的下頜,一滴打落在地。

  周圍有人在急切地喊「殿下」,可是他無力回答,蜿蜒流淌的血紅得觸目驚心,似乎要奪去他全部生氣,身旁有人扶住了他,那雙手溫柔有力,他想別過臉看看是不是她,

  可就在這時,心上忽地重重一跳。

  天地陡然倒轉,眼前瞬間暗下來。

  ……

  似乎是置身於一片昏黑的,荒涼的水域,水面隱隱有光傾灑而下,耳畔縈繞著一些模糊的,似是而非的聲音。

  周身的疼痛終於緩解了些,程昶勉力睜眼去看。

  隔著影影綽綽的水光,他看見了一間病房,以及那個渾身插著維繫生命體徵的導管,躺在病床上的……他。

  「明明都過了危險期了,生命體徵平穩,為什麼還不醒?」

  「是,剛才看他睜眼,還以為要醒了。」

  「總不能是摔下樓,撞壞腦子了吧?」

  「瞎說什麼,醫生不是說給他做過腦部CT嗎,沒問題的。」

  程昶從這些聲音中辨出說話人的身份:段明成、何莧,老和尚,還有老和尚的師父,賀月南。

  「病人腦部沒受傷,從腦電波圖上看,此前意識有過一段活躍期,一直沉睡,可能是主觀意識不想醒,也可能是別的原因,再等等,如果明天還不醒,我們再做一次專家會診。」

  「行,麻煩您了,張醫生。」

  段明成說著,和何莧一起張醫生出了病房。

  賀月南跟了出去,左右一看,問路過的護士:「溪溪呢?」

  護士把他帶到樓梯拐角,朝拐角裡蹲著抹淚的小姑娘努努嘴,壓低聲音說:「這兒呢。」

  程昶認出這個小姑娘。

  她是陸溪。

  在希望小學的時候,他就是為了從歹人手中救下她,才摔下樓梯,導致起搏器位移的。

  原來他竟然沒死。

  當時這個小姑娘還拿著一本沒有注解的宋詞集來問他問題,問的是那首詞來著?

  是了,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上元節,花燈夜。

  賀月南步去小姑娘身邊,俯下身,做了個鬼臉:「溪溪怎麼啦?」

  陸溪抹了一把淚,沒吭聲。

  賀月南又道:「溪溪是不是擔心程老師?」

  陸溪看著他,點點頭。

  賀月南頓了頓道:「溪溪要是相信賀老師呢,就把你的心裡話告訴賀老師,賀老師有辦法能幫你轉達給程老師。」

  陸溪想了半晌,含著淚說:「賀老師,是不是我害了程老師?」

  「賀老師,我想讓程老師醒來。」

  「他如果能醒來,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習。」

  「程老師,你醒來好不好?」

  「求求你醒來好不好?」

  「求求你快醒來啊。」

  「程昶,快醒來啊——」

  ……

  程昶驀地坐起身,額間細細密密的盡是汗,饒是可怖的窒息之感已褪去,他仍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直到心緒有所平復,他才慢慢朝四周看去。

  雕花梁,梨木榻,是王府的扶風齋,他仍在大綏。

  孫海平與張大虎就候在屋中,琮親王妃守在塌邊,看他醒了,抬起布帕拭了拭淚,啞聲道:「昶兒,你終於醒了。」

  程昶的目光落到窗外,日光清清淡淡,無法分辨時辰:「我這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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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3: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六十七章

  琮親王妃哽咽著道:「你回來已有三日了,一直睡著,怎麼喚都喚不醒。」為他掖了掖被角,「好在大夫說你身上並無大礙,興許只是累著了。就是臉上這傷,本來已經好了,不知怎麼今日一早又開始淌血,大夫剛為你敷過藥,你不要亂碰。」

  程昶知道琮親王妃指的是他臉頰邊那段被烈火燒出的灰青斑紋。

  他朝琮親王妃身後看一眼,為他看診的大夫正侍立在臥榻一側,點頭道:「好。」

  醒來後,程昶一直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像是人魂浮在半空,慢慢才落到實軀。

  他覺得有點冷,似乎是吹來的風帶了點寒氣,他重新朝四周看去,這才發現屋中擱了冰盆——正是炎炎盛夏,單是在屋中靜坐一會兒就要出一身汗。

  程昶沒怎麼在意,問:「阿汀呢?」

  琮親王妃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阿汀是雲浠的小字,溫聲道:「回到金陵這幾日,她日日來王府問你的近況,也是不巧,今早忠勇侯府的宣威將軍襲爵,她進宮去了。」

  說著,她淡淡笑了笑,「昶兒,母親與你父親已反復考慮過了,你要是當真喜歡忠勇侯府的大小姐,我們就為你提親去。」

  程昶稍稍一愣:「母親?」

  琮親王妃道:「這些年你父親小心翼翼,該放的權幾乎都放了,到底還是引來猜忌,也累及你再三受苦,經此平南山一劫,父親與母親想明白了,為君者不仁,我們這些臣子怎麼做都沒用,還不如順了你的心意。何況母親聽說,在明隱寺的時候,這個雲氏女為了救你,差點把自己的命賠進去,這份心意實在難得,母親打算過幾日親自去侯府為你下聘,求娶雲氏女做你的王世子妃。」

  程昶聽了這話,眸底浮上柔和的笑意:「好,多謝母親。」

  琮親王妃愣了愣,這還是這大半年來,程昶第一回對她這樣真切地笑。

  琮親王妃心道,罷了,看來昶兒對那個雲氏女也是真心實意的了。

  既然這麼喜歡人家,那就好好待人家,前陣子她聽說昶兒滿世界地尋來一顆嬰兒拳頭大的金剛石,想私下添給雲氏女做聘禮。這叫什麼話?金剛石那珠子,硬得跟什麼似的,除了夜裡亮些,稍稍奪目一些,又不值幾個銀子,送去忠勇侯府,仔細虧待了人家姑娘。

  看來昶兒到底還是少年心性,也罷,準備聘禮這種事,還是全由她這個做母親的來操持好了。

  琮親王妃想到這裡,遂與程昶道:「你好生歇著,母親還有事,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言罷,叮囑了屋中下人幾句,匆匆離開了。

  程昶見琮親王妃走遠,也讓孫海平張大虎等人退出屋去,只留下臥榻一側侍立著的大夫。

  這個大夫姓吳,早年常來王府看診,程昶剛穿來大綏那會兒,有回忠勇侯府的白叔犯腿疾,程昶為了幫雲浠,私下讓吳大夫去侯府看義診,慢慢便將此人收為己用了。

  及至這次回來後,程昶身上但凡有什麼不適,只讓吳大夫一人看診,看過後,無論脈象怎麼樣,對外通稱無大礙。

  程昶之所以這麼做,起初只是擔心陵王一黨的人拿他身患疾症做筏子,將他一軍罷了,到了後來,慢慢竟覺察出不對勁。

  見吳大夫將門窗掩好,程昶問:「我怎麼樣?」

  「回殿下的話,殿下的脈象與上次一樣,時而康健,時而孱弱,十分怪異。」吳大夫道。

  「一年多前,就是皇城司起火前,我也曾犯過昏暈之症,當時我的脈象可曾有此異象?」

  「沒有。小的記得很清楚,彼時殿下在王府暈過去,小的一共為殿下診過三回脈,單從脈象上來看,殿下絲毫無身患頑疾之狀,不像這回,脈象孱弱時,近乎似垂死之人。」

  程昶沉默下來。

  他原本以為自己之所以會不適,是受二十一世紀的牽連,可如今看來竟不儘然。依之前的經驗,現代的身軀是現代的,古代的身軀是古代的,他現代的身體再怎麼生病,不可能影響到古代。

  難道是如賀月南所說,他數度在時空中輪轉,已到極限,所以出現嘔血疼痛的症狀?

  也不對,上回皇城司起火前後,他也很不適了一陣,彼時他的脈象並沒有異樣。

  何況回到大綏這半年來,他每每出現不適,感受都與從前不大一樣。從前幾回瀕臨絕境,無論是墮崖還是遇火,灼痛主要在心,大約是時空扭轉之間,對現代的身軀有了共通感,然而這次的疼痛卻在肺腑,一種近似於窒息的無助之感,讓人心生畏然。

  吳大夫見程昶不吭聲,說道:「還有就是殿下臉上這傷……」

  「我的傷怎麼了?」

  吳大夫猶豫了一下,從屋角取來一面銅鏡遞給程昶:「殿下這傷,表面上看是被烈火燒出來的,其實不然,左頰到耳根這一段,其實是灰青色的斑,反復滲血的原因是斑上開了一道口子,像是磕出來的,小的今早在淌出來的血口子裡,找到了一塊非常小的綿軟之物,以為是皮屑,仔細分辨竟不是,反倒像是青苔之類的東西。殿下確定這傷是在明隱寺的大火裡燒出來的嗎?」

  程昶想了想:「確定。」

  「這便有點解釋不通了。」吳大夫道,「加之殿下日前幾回犯病都稱肺腑有窒息之感,依小人看,倒像是……倒像是溺水之人的症狀。敢問殿下近來可曾溺過水,以至心生憂怖?」

  程昶剛想答不曾,然而話未出口,心中忽然浮起來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我……溺過水。但不是近日,是兩年多前。」

  「兩年多前,花朝夜。」

  吳大夫道:「既是兩年多前的事,那麼應當與殿下目下的症狀無關。」

  然而程昶聽了這話,心中並沒有鬆快多少。

  他忽然想起這次回來後,他第一次犯病是柴屏死後的第二日,雲浠離開望山居後,他曾暈過去了半個時辰;此後第二次犯病,是他逼迫田澤回宮與昭元帝父子相認的三日後;第三次,是他將過去的一切真相告訴方芙蘭,斬絕她的生念;再後來,就是平南山兵亂,陵王墮崖。

  程昶說不清這一切的緣由是什麼。

  其中到底是有因果可循,還是……只是他想多了?

  程昶對吳大夫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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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吳大夫走後,程昶獨自在榻上坐了一會兒。

  他倒沒有因為吳大夫的話鬱結太久,沒有定論的事,他習慣不去多想。

  在明隱寺的時候,他也曾因為瀕臨絕境,對現代的身軀有所感應。當時逢魔的異象已生,如果不是因為雲浠及時趕到,他恐怕已經回現代了。

  說不定眼下的不適是因為時空扭轉導致的後遺症呢。

  程昶一念及此,覺得多思無益,索性閉目小憩了片刻。

  這頓小憩倒是歇得好,混沌之感一掃而空,連身上也不似方才寒涼了。

  程昶穿好衣衫,出了屋,喚來張大虎與孫海平,想問一問這幾日金陵的近況,剛說了幾句,外間有人來通稟:「殿下,雲麾將軍過來探望您了。」

  話音落,程昶還沒怎麼樣,張大虎不等主子吩咐,立刻迎了出去,對著院外匆匆而至的雲浠殷切地道:「雲將軍您來了?」

  「您這是剛從宮裡過來?」

  「累不?」

  「上房有剛煮好的烏梅湯,小的給您盛一盞?」

  雲浠聽說程昶醒了,滿腹心思都在程昶身上,沒怎麼在意張大虎的話。入得院中,見到屋簷下那個蕭蕭清舉的人,疾步上前:「三公子何時醒的?身上可還覺得不適?」

  程昶看了一眼張大虎,把他剛才風馳電掣迎出去亦步亦趨跟回來的模樣盡收眼底,倒是沒說什麼,溫聲對雲浠道:「早上就醒了。聽說你哥哥今日襲爵,怎麼到王府來了?」

  雲浠道:「我擔心三公子,襲爵禮一過,沒跟著哥哥去西山營。」

  雲浠正說著,身旁有人喚了一聲「雲將軍」,原來是張大虎自行去上房盛了烏梅湯,為雲浠端了過來。

  雲浠來王府來得急,眼下確實渴了,接過烏梅湯逕自吃去一半,與張大虎道:「多謝。」

  張大虎倒是沒忘了程昶,把手裡的另一盞烏梅湯遞給他:「小王爺。」

  程昶看張大虎一眼。

  其實自從受了程昶一頓訓誡過後,張大虎這些日子已收斂許多,今日再度逾矩,大概是聽說雲浠晉升三品雲麾將軍,以少敵多力挫陵王叛軍所致。

  程昶見張大虎滿心崇敬簡直要按捺不住,沒接他遞來的烏梅湯,反是拿過雲浠手裡的,極其自然地把她吃剩下的半盞飲盡,然後將空杯遞給張大虎:「下去吧。」

  張大虎呆了呆,滿腹委屈地「哦」了聲,走人了。

  正值午過,王府裡很安靜,天際一團浮雲遮去日暉,四下裡涼風習習,程昶牽過雲浠的手:「我帶你走走。」

  程昶王府裡的住所與望山居一樣,都喚作扶風齋,草木扶疏,亭臺樓閣,風光非常好。

  雲浠一路看過去,不由道:「這裡真氣派!」

  程昶道:「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園子,你先熟悉熟悉,哪裡不喜歡,我找匠人改。」

  他頓了頓,「或者你如果不喜歡和長輩同住,我們倆搬出去也行。望山居的演武場我已經找人搭建好了,改日我帶你過去看看。」

  雲浠聽了這話忙道:「不必了不必了,只要跟三公子一起,住在哪裡都很好,而且如果要改建扶風齋,定然又要耽擱些時日,等到日子定下來,只怕都快入秋了。」

  程昶似沒聽明白:「等到日子定下來?」

  他看向雲浠,一本正經:「什麼日子?要定什麼?」

  雲浠愣了愣,正待與他解釋,忽然反應過來他是明知故問,「你說定什麼。」

  程昶道:「你也不用這麼著急,我算過日子,三書六聘一套禮數下來,最快也要到七月去了。」

  雲浠發現自己又被他用話套進去了,想起哥哥說姑娘家應當矜持,忙道:「我急什麼?我不著急。」

  「真不著急?」

  「真不著急。」

  程昶點頭:「行。」

  他頓住步子,看著她,隨後俯臉在她唇上溫柔擦過,在她耳側輕聲道:「其實我挺著急的。」

  雲浠的心跳驀地漏了一拍,唇上似乎被這世上最柔軟的清風吻過,清新溫熱的鼻息噴灑在耳側,癢癢的,麻麻的。

  她抬目看向程昶,這麼一個人,怎麼說呢,眉眼間的溫柔如雨後青山空濛,卻是淩厲的,乾淨分明的,他這一身舉世無雙的獨特氣質,連頰邊長出斑紋亦只能為他增色罷了。

  程昶重新牽起雲浠的手,拉著她往回走:「宮裡怎麼樣了?」

  雲浠道:「陛下從平南山回宮後便一病不起,所以這幾日的廷議都由望安……太子殿下主持。殿下回宮後,立刻讓三司、還有翊衛司、皇城司、殿前司一起追查陵王的案子,進展很快,很多陵王黨羽已經落網,不過殿下很公正,有些被迫跟著陵王,並沒有參與通敵案與謀逆案的,殿下只作罰俸與思過處罰。」

  程昶問:「陵王的棺槨呢?」

  「也停在陵王府。」雲浠道,「因為陛下病重,太子殿下擔心陛下思慮傷身,所以暫時沒有處置陵王的屍身。」

  雲浠說著,歎了一聲,「陵王府已近日亂得不成樣子,舊臣與門客有的逃了,有的被知情人私下拿住,送去三司立功,太子殿下得知這事後,昨日已派翊衛司裡外守住陵王府。」

  程昶聽了這話,若有所思。

  陵王既死,陵王一黨的人必然自危,有此亂象也在情理之中。

  反是昭元帝,程昶瞭解這個人,這隻老狐狸是那種哪怕明日命喪黃泉,今日也要把大權握在手裡的脾氣,難道經平南山一劫,他竟心灰意冷至斯?

  但程昶沒多打聽什麼,問雲浠:「雲洛襲爵以後,打算回塞北嗎?」

  雲浠聽了這話,尚未回答,只見宿台匆匆從外院進來:「殿下,將軍,屬下適才接到消息——」他頓了頓,看了雲浠一眼,「方氏自盡了。」

  雲浠愣道:「方氏?方……芙蘭?」

  「是,正是昔日方府的小姐,方芙蘭。」宿台道,「將軍把方氏逐出忠勇侯府後,方氏一直住在陵王府的一間別院之中,平南山兵亂前,她曾投過一次湖,但是被陵王救了。今次她是服毒自盡,因為方氏曾經是忠勇侯府的人,陵王府上上下下都不敢亂動的她的屍身,只好差人去西山營問宣威將軍的意思,屬下得知這個消息,想著雲麾將軍眼下在王府,便過來與雲麾將軍稟報一聲。」

  宿台說罷這話,稍頓了頓,又道,「方氏的兩個庶弟眼下被關押在刑部的囚牢,,早上有人去牢裡問過他二人可願為方氏收屍,但他們得知陵王犯了大案,一心想撇清與方氏的關係,還說……如果能為他二人減輕罪名,便是把方氏的屍身扔去亂葬崗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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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3: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六十九章

  雲浠聽了這話,不由皺了眉。

  方芙蘭生前待這兩個庶弟極好,而今大難臨頭,這兩人竟是半點骨血親情都不念。

  又想起陵王府的人去西山營找雲洛。雲氏一門愛憎分明,雲洛較之雲浠更甚之,從塞北回來後,雲洛得知方芙蘭背叛侯府,面上不提,心中怕是早已對她厭之憎之,眼下方芙蘭服毒自戕,雲洛大概是不會管她的事的。

  雲浠想到這裡,對程昶道:「三公子,我想去陵王府看看。」

  程昶點頭:「好,我和你一起去。」

  琮親王府離陵王府並不遠,驅車一刻就到。陵王妃得知王世子與雲麾將軍要來,早已恭候在門口。

  如今的陵王府比從前的忠勇侯府還不如,府中僕從幾乎散盡,裡外都有翊衛司把守,裡面的人戰戰兢兢度日,生怕一個不慎招來橫禍。

  陵王妃迎到程昶與雲浠後,將他二人往別院引,一邊泣聲道:「方氏住進王府後,殿下命貼身武衛把守住別院,大概是個偏護她的意思,妾身平日裡便也不敢去叨擾她。也就昨日夜裡,她聽聞殿下薨了,一個人過來靈堂,說想見殿下一面,當時她還好好的,沒想到,沒想到……」

  這個陵王妃體弱多病,向來是個沒主心骨的人,當年陵王願娶她,也是看在她的父親是中書門下舍人,手中有些權柄,心中對她並無情誼。好在陵王妃只求安生度日,並不在意陵王的心在何處,這麼些年下來,將日子過得無波無瀾。

  陵王妃道:「其實殿下喜歡方氏,妾身一直知道,殿下剛娶妾身那年,皇貴妃娘娘擔心妾身太軟弱,無法在王府立足,便將陵王與方氏的事大致與妾身說了。妾身昨夜看方氏面色蒼白,想起她也病弱,唯恐她憂思傷身,便把當年皇貴妃娘娘的話轉達給了方氏。」

  「妾身對方氏說,那時她的父親,就是方家的老爺出事,殿下沒有棄她不顧,甚至為她去求過陛下,求過皇貴妃娘娘,她進宮見皇貴妃娘娘的時候,殿下其實就被人捆在屏風後,只是不能出聲罷了……」

  「妾身把這些告訴方氏,原是盼著她能好受一些,想讓她知道,這麼多年過去,陵王殿下的心裡始終只有她一個,沒想到她……竟就尋了短見……」

  陵王妃說著,見別院已到,拿手帕拭乾了溢出眼眶的淚,指著院中一名身著素服雙眼通紅的婦人道:「這位是方氏的小娘,姓秦,這些日子便是她陪方氏住在別院。今早方氏服毒自盡,也是她發現的。因方氏曾經是忠勇侯府的人,妾身不敢擅自將她下葬,與秦小娘一起為她清理過屍身,便請翊衛司的人去西山營知會宣威將軍了。」

  又對秦小娘說:「還不過來拜見王世子殿下與雲麾將軍。」

  秦小娘點點頭,與程昶和雲浠見過禮。

  她雖知道方芙蘭曾有負於忠勇侯府,見雲浠願來,仍不由鬆了口氣。她們不是陵王府的人,如今在這住著,算怎麼回事呢?方芙蘭生時飄零,眼下死了,這具屍身也要看人臉色才能處置,雲浠與方芙蘭曾經好歹是姑嫂,她來了,便算有人為芙蘭做主了。

  秦小娘對雲浠道:「其實陵王去明隱寺的前一日,曾來看過芙蘭。但芙蘭沒有見他,或許是因為還在為當年陵王棄她不顧的事負氣吧。一直到昨日,芙蘭都還好好的,聽聞陵王墮崖,只說要去見他最後一面,見過後,便和妾身一起離開金陵。」

  「可是芙蘭見完陵王回來後,忽然對妾身說她不想走了,還將一箱飾物交給妾身。就是這箱。」秦小娘將雲浠與程昶引進一間書室,把櫃閣上的梨木箱取下。

  梨木箱很沉,裡頭的飾物別致金貴,有的甚至萬裡挑一,大概是承載著這幾年陵王每每相贈,方芙蘭拒之不收的那些餘念。

  「妾身以為芙蘭只是乏了,又或是犯了疾症,原還打算今早去請薛大夫過來為她看看,沒想到她就……」

  秦小娘說著,聲音哽咽起來,自責道:「都怨我,其實昨夜芙蘭見過陵王回來後,一直在書室中默經文,我那時便該覺察出她不對勁的,我那時便該一直陪著她的……」

  程昶聽了這話,步去書案前,只見丈長的白宣上,來來回回只寫著一句話——若於一劫中,常懷不善心。

  若於一劫中,常懷不善心。作色而罵佛,獲無量重罪。

  這是方芙蘭與陵王初遇時,落在地上的經文。

  可能這世上有些事當真是天註定,她這一生的諍言,早在初遇陵王的一日,便現於雨水滂沱的漣漪裡。

  可是等到她醒悟時,已是萬劫不復。

  大約人都是這樣,在順境時守住本心很容易,一旦陷入劫難中,善惡困於一念,便難防凡心入魔了。

  「對了,還有這個。」秦小娘說著,揩了揩眼淚,從袖囊裡取出一盒胭脂遞給雲浠,「芙蘭自盡的時候,身旁什麼都沒有,只有手裡握著這盒胭脂。」

  雲浠接過胭脂盒,仔細看了一眼,隨後愣住了。

  這是她買給方芙蘭的。

  那時侯府的光景尚不好,雲浠也還在衙門當捕快,害程昶的艄公被人毒|後,雲浠為了找「貴人」內應,懷疑到方芙蘭身上,爾後內疚自責不已,便花光自己身上所有的銀子,為方芙蘭買了這盒胭脂,入夜後,擱在她的軒窗臺上。

  方芙蘭後來收了胭脂,什麼也沒說,雲浠還以為她不喜歡這胭脂的顏色呢,而今想想,那時候侯府的日子那樣艱難,阿嫂如果僅是不喜歡這胭脂,便該斥雲浠浪費銀子了。

  方芙蘭聰慧如斯,也許在她看到胭脂,就已明白了它的喻意。

  一生荒唐宛如一場笑話,來路去路皆是枉然,唯有在忠勇侯府的幾年得了幾分真心。

  可惜,她在能回頭時沒有回頭。

  秦小娘給雲浠看過方芙蘭的遺物後,便引著她去看屍身了。程昶沒有跟去,他之所以陪雲浠來陵王府,是因為想著這裡還有陵王舊黨,擔心她的安危,眼下看府中裡裡外外都有翊衛司把守,便放下心來。

  這裡到底是女子內院,程昶在此待久了不妥,於是帶著宿台往前院走,打算去正堂等雲浠。路過一截回廊,忽聽回廊外的一間靜室中有人私語。

  程昶原本沒有在意,往前走了幾步,竟聽到自己的名字。

  「醒來後第一樁事就是來陵王府,只怕要開始清殺異黨了。」

  「不是說他還要娶雲氏女為妻?手上握著那許多大權還不夠,這就要染指兵權了?」

  「眼下你我這些陵王舊黨保得一命,不是因為太子殿下仁德,而是因為他孱弱,所以他需要吸納黨羽。可你看看他的對手是誰?那可是個了不得的煞星。從前御史台的柴大人知道嗎?聽說就是他逼死的,這回陵王殿下墮崖,也與他脫不開干係。」

  「我聽過一個傳言,平南山兵亂的時候,明隱寺起過一場大火,當時三公子陷於烈火焚而不死,恐怕是浴火而生的真正帝星,是不是真的?」

  「管他真的假的,總之奪權一旦開始,誰還是他的對手,只怕他第一個就要拿我們這些陵王舊黨開刀,趕緊逃吧……」

  ……

  靜室中的幾人十分慌亂,是以竟沒覺察出屋外有人路過。

  程昶聽了一陣,沒說什麼,逕自離開了。

  直到離開回廊,穿過一扇月牙門,到了一處四下無人的花苑,才問:「浴火而生的帝星,這個流言是怎麼傳出來的?」

  無風不起浪,天下已有真正的英主,這樣的流言若非有心人刻意散播,等閒是傳不出來的。

  宿台道:「殿下回到王府的第二日,金陵便有這流言了,屬下沒有及時向殿下稟報,乃是想著殿下大病初癒。屬下這幾日倒是追查過流言的源頭,卻查不詳盡,太子殿下那邊,亦似乎並不在乎這流言。殿下,您說會不會是……」

  程昶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不用說了,我心裡有數。」

  他兀自沉吟一會兒:「走吧。」

  然而往前一邁步,足下似有千鈞重,身子前傾,雙足卻紋絲不動。

  宿台連忙上來將程昶扶住:「殿下您怎麼了?」

  程昶沒吭聲,心中再度湧上匪夷所思之感,他垂下眸,注視著自己的雙足,玄青雲頭履,一切如常。

  程昶試著抬了一步,行動也如常。

  難道剛才只是錯覺?是思慮過重所致?

  程昶搖了搖頭:「沒什麼。」隨即往正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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