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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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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20-11-28 20:08 編輯

在你眉梢點花燈 作者:沉筱之

內容簡介】:

  雲浠出身名門,有個人人豔羨的未婚夫,本該一輩子順風順水。

  一朝侯府敗落,未婚夫退婚,她為了生計,領了份差事——盯緊金陵城惡貫滿盈為非作歹,除了一張驚為天人的臉一無是處的小王爺。

  好巧不巧,小王爺落水了。再撈起來,變成了個心有乾坤,朗如星月,機智又優雅的……沙雕。

  -------------

  備註:

  ①男主穿越。

  ②男主頭腦機智,氣質優雅,因為古代與現代不可跨越的文化鴻溝,導致初期行為沙雕。

  一句話簡介:男主機智優雅又沙雕

  立意:善惡一念,因果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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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6 18:15: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一章

  昭元八年,金陵的春來得格外早,胡兒巷口的杏花樹剛結了花苞,燕子便已在屋簷下築巢了。二月一場桃花雨過,淮水連夜漲了寸許,恰巧趕上花朝夜,粼粼的水面上,河燈浮了一串又一串,遠望去,像誰往秦淮河裡灑了一把碎金子。

  雲浠趴在窗沿上,沒精打采地盯著河裡明滅的燈,精緻的舫,一邊聽身後兩個衙差閒磕牙。

  「喏,瞧清了麼?簷頭上描金的那艘,三公子就在上頭。」

  「上個月三公子為芊芊姑娘一擲千金險些被打折腿,眼下傷沒養好,怎麼又出來折騰了?這回是瞧上了哪一個?」

  「誰知道呢?要不張大人怎麼讓咱們連夜在這兒盯著呢,終歸警醒著點兒吧,省得這位祖宗又惹出事。」

  三公子姓程名昶,字明嬰,當朝琮親王的小兒子。

  金陵城的貴胄子弟數以百計,滿腹詩書者有之,溫文爾雅者有之,可惜這位三公子,論才華,不學無術,論人品,一語以蔽之,混帳王八犢子。他爹琮親王已是作惡多端的奸王,提起這位小兒子,尤能氣唆唆地罵一句「逆子」。

  程明嬰此人,一貪財,二好色,總之不幹人事,平生最大願景就是眠花宿柳,若非琮親王強令他跪在天家祠堂發了個潔身自好的毒誓,恐怕早隨他前一位沾上花柳病的兄長一命嗚呼了。

  可要論長處,也不是沒有,也以一語蔽之,臉。

  一張好看得過分,英俊得過分,泠泠如月,朗朗如星的臉。

  是以金陵城中每逢有人提起三公子,到末了,都要感歎一句:「可惜了這張臉。」

  盈滅不定的笑語聲越過浮花浪影傳來,伴著一驚一乍的高呼,大約是那位公子哥蒙了眼去捉花姑娘。

  聲色靡靡,單是聽,就荒唐到極致。

  兩名衙差聽了一陣,齊齊歎了口氣,又說開了。

  「前一陣兒裴府的二少爺在塞北大敗敵寇,被冊封大將軍,連聖上都下旨意,說要親自主持他的大婚,這是多大的榮光?可消息傳回金陵,還沒來得及慶賀,風頭便被三公子夜會芊芊上房樑蓋了過去,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街巷裡對豔俗香事趨之若鶩,對堂堂正正的大義卻充耳不聞。」

  「這你就知道得太淺了,裴二再好,打娘胎裡就被指腹為婚,未過門的正妻擺在那兒,他再厲害也是旁人的夫婿,且他這樁親事還不能提,一提觸動金陵城多少女子的傷心事?何況他即將迎娶的正妻——」

  「噓——」

  話未說完,趴在窗沿上的雲浠忽然動了一下,兩名衙差頃刻住了嘴——他們方才以為她睡過去了,因此口無遮攔,眼下交換了個心領神會的眼神:裴二少的「正妻」在這兒呢,快別說了。

  於是後半截兒話到了嘴邊,再次化作一聲長歎,那意思是,可憐。

  雲浠聽見了也當作沒聽見,反正整個金陵城,任誰見了她,都要說一句,可憐。

  雲浠是忠勇侯的獨女。

  當年忠勇侯府光耀無比,上至雲浠的曾祖,下至雲浠的父兄,無不戰功赫赫,可謂忠烈滿門。然自從雲浠的父輩們相繼戰死,侯府便一日不如一日。三年前,雲浠的兄長雲洛隨招遠大將軍出征塞北,哪知大將軍臨陣倒戈,塔格草原一役大敗,若非裴府的二少爺裴闌帶了援軍來救,只怕臨近的城池都要盡失。更可惜的是,雲洛隨後也歿於此役,忠勇侯府最後一個可作戰的將軍也沒了。

  只餘一個獨女,雲浠。

  雲洛去世後,雲浠獨自一人趕赴塞北為兄長收屍。

  她牽著馬,站在黃沙漫天的營帳間,看著援軍的少帥,鼎鼎有名的裴二少爺向她走來,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雲浠?」然後自袖囊裡取出一張布帕,遞過去,「擦擦吧。」

  雲浠照著一旁的小溪水看了一眼,才發現自己這一路星夜兼程,連臉頰上沾上一塊髒汙都不曾察覺。

  他們指腹為婚,將來會是白首夫妻,沒想到長大後頭一回相見,他如珠似玉,她卻如此狼狽。

  「你兄長的屍身,我已命人洗淨入殮了,你不要揭棺看,徒增傷心。」裴闌說,又溫聲道:「明日清早,我派人護送你回京。」

  雲浠行了個將士禮:「多謝少將軍,但雲浠此來,並不打算立刻回京,雲浠少時隨父親兄長學過軍法,也上過沙場,忠勇侯府乃將門之家,如今父兄盡歿,家中只餘婦孺,雲浠願承襲家風,長留軍中,哪怕末等兵也好,還望少帥通融。」

  大綏民風開放,不是沒有女子為官為將的先例,但終歸劍走偏鋒,不隨大流。

  裴闌聽了這話,微微一愣,又笑了:「你讓我想想。」

  當夜,雲浠去還洗淨的布帕,站在帳子外,聽見裡頭有人私語。

  「將軍當真要將此人留於軍中?她畢竟是個女子。」

  「怎麼可能?我與她本有婚約在身,留她在軍中更是不妥。」

  「是,將軍與雲浠小姐本有婚約在身,她若留在軍中,叫外人怎麼看。末將看她承襲家風是假,賴在將軍身邊才是真。塞北這一仗少說還要打個兩三年,她若留下,待將軍回京後,再想與她解親怕就難了。忠勇侯府現如今敗落得不成樣子,將軍您要想個法子才是。」

  「你這是什麼話?」裴闌道,言辭雖有責備之意,但語氣裡,全然就是那個意思,屈指扣著桌面,他長歎一聲,「是要想個法子啊——」

  雲浠獨自在帳外站了一會兒,隔一日便請辭回京,再沒提留在軍中的事。

  她心中酸楚,但也明白這樣的事,以後只會更多。

  世人攀高結貴,趨炎附勢,今日是裴闌,到了明日,更有張闌李闌。

  忠勇侯府立功封爵,享朝廷世代俸祿,但朝廷不願白養人,兼之塔格草原一役,招遠大將軍叛變,朝廷中對跟隨招遠的雲洛亦有異聲,長此以往,只怕每月去領俸銀時,都要看人臉色。

  父親說過的,人活著,脊樑骨一定要直。

  那年雲浠回京後,便去京兆府謀了個捕快的職,職位雖低,好歹也是一份生計。

  從前她是侯府小姐,與裴闌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如今不一樣了,尚書裴府的二少爺節節高升,裴府成了金陵數一數二的顯貴門第,忠勇侯府卻門庭敗落,唯一的女兒成日裡拋頭露面,自然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外人看來,她也再做不了入他眼的那支花。

  這樣也好,裴家二少爺文才武功,英俊倜儻,前途無量,金陵城不知多少女子想嫁,從前雲浠因此招人嫉恨,而今裴闌雖未退親,但在明眼人心裡,二人已是一個天一個地,不般配至極了。

  她一個姑娘家,失了家人倚靠,如今要嫁人,竟要憑著一紙舊約看裴府臉色。

  這樣的事落到外人眼裡,在心頭淌過一遭,道出口,便只是一句可憐。

  這句可憐,是隔著門第的高低,命途的淆舛,在看笑話之餘,終於省出點心思的排遣之物,談不上多麼同情。

  是帶著三分鄙夷,三分瞧不起,說出口,便自覺高人一等的「可憐」。

  後半夜,跟雲浠一起當差的兩個衙役睡了過去。

  雲浠抱著劍,換了個姿勢坐在窗沿上。

  三公子每回出來吃酒必要鬧出點荒唐事,她受京兆尹張大人所托,來附近盯著。

  花朝節晚歸的人也散去了,畫舫那頭,歡歌不止,時而傳來淩淩笑鬧聲,隔得老遠都能聞見酒味兒。

  一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醉極了的程昶才被僕從摻扶著離開畫舫,河面搖來一葉輕舟,艄公撥開水上串串花燈,抬手去接程昶,兩旁的花姑娘一邊掩唇笑,一邊輕呼:「當心,當心,省得磕傷了三公子。」

  雲浠看了一會兒,見艄公將程昶接穩當了,才轉回頭,叩叩身後的方桌,說:「都起來,該輪班了。」

  然而就是她這一回身的功夫,外頭一陣騷亂,忽然傳來疾呼。

  「救命啊,三公子落水啦——」

  -------------------------------------

  程昶(音同場)字明嬰,男主。

  琮親王的小兒子,上頭哥哥沒了,所以是根獨苗,人稱三公子,又稱小王爺,但小王爺這個稱呼除了家裡的下人一般不喊,不為什麼,他太不是個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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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6 18:15: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章

  外間喧囂四起,雜雜嚷嚷混成一片。

  雲浠撐著窗沿一看,只見河面下餃子似,須臾間就跳下去了十來人。

  小舟上的艄公已不見人影,跟著下水的都是畫舫上的小廝,全都吃過酒,醉醺醺地泡在水裡,能認出彼此就不錯了,遑論救人。

  雲浠帶著兩名衙差趕到河岸,對著水面高喝一句:「不相干的都上岸!」然後吩咐,「快!」

  兩名衙差會意,當即脫了外袍,一頭紮入水中。

  早上輪班的巡衛也來了,雲浠對其中一個人道:「趕緊去請大夫。」朝河面一望,仍不見艄公的身影,對餘下的道:「把畫舫上的所有人帶過來問話,派一個人去找方才搖舟的艄公。」

  不多時,大夫到了,天邊日破雲出,大夫盯著水面兒,問:「下去多久了?」

  雲浠道:「有一炷香了。」

  大夫搖搖頭:「你們還是請仵作吧。」

  尋常人溺水至多撐半柱香,一炷香過去,便是大羅金仙也回天乏術了。

  岸上的人聽到大夫讓請仵作,都有點詫異,但誰也沒露出惋惜的神色。

  想想也是,三公子惡名在外,活著作孽,死了才是萬事大吉。

  雲浠抿緊唇,沒有說話,到底是她當差的時候出了岔子,便是這天下人都盼著程昶死,她卻希望他能活著。

  「找著了,找著了!」

  岸上一名眼尖的小廝指著河面高呼一聲,只見一名衙差在水面上冒了頭,拖著一個人奮力朝岸邊遊過來。

  一時間伸竹竿的伸竹竿,搖櫓的搖櫓,還有兩人跳下水去接人。

  但沒用,程昶已經死了。

  大夫伸手在他脖間,鼻下,手腕都探了探,又按著小腹,壓出了小半肚子河水,程昶整個人如一條任人宰割的魚,雙腿一蹬,早已沒了生息。

  醉時的潮紅自臉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浸著三分冷意的蒼白。這樣蒼白的臉色襯著程昶的五官仍是極其好看的,修長的眉,高挺的鼻,頰邊一顆淺痣自含三分霜雪意,唇上清潤的光如春暉照在新生的葉,眼雖是合著的,尾梢卻拖曳出三分雋永三分冷清,若還能睜開,不知要藏下多少春花秋月。

  「真的是,」眾人都在心裡歎,「可惜了這張臉。」

  琮親王府的小王爺沒了,且還死得十分蹊蹺,不查是不行的。在場的衙差都不願觸這個黴頭,望向職銜最大的雲浠。

  雲浠想了想,琮親王離京去接南巡歸來的皇上了,一時知會不上,命人先回衙門通稟京兆尹。

  「雲捕快,那……三公子呢?」

  「抬上板車,一併送回衙門請仵作吧。」雲浠看了眼程昶道。

  她將方才救程昶上岸的衙差喚到一邊,問:「怎麼找到的?」

  「人在水底呢。」衙差壓低聲音:「兩邊袖囊裡都塞了沉甸甸的金磚頭,人又是不清醒的,八成落水的時候都沒掙扎兩下,直接沉下去了。」

  像程昶這樣的富貴閒人,身上連銀票都懶得揣,哪會藏什麼金子?

  他落水之前雲浠一直盯著,能近距離接觸他的只有小舟上的艄公,且他落水後,這艄公人就不見了,看來程昶袖子裡的金磚,八成就是艄公塞進去的。

  正巧雲浠派去尋艄公的衙差回來了,稟報道:「沒找著,三公子落水的時候,艄公八成從水下溜了,屬下跟周圍的打聽了打聽,這人常在河上搖櫓,水性極好,家裡有個小女兒,去年剛及笄被三公子調戲過,雖然……沒成事吧,但之後人就傻了,估計這艄公就是因為這個才對三公子下手。」

  先前救人的衙差問:「這艄公家中境況如何?可有家財田地?」

  「一窮二白唄。」另一名衙差不解,「河上搖櫓的,能有幾個銅板?」

  雲浠卻明白這衙差為何有此一問——既然一窮二白,何來作案的兩枚金磚?

  看來想殺三公子的,還不止艄公一人。

  雲浠本想派人去打聽打聽,看看程昶近日可有與誰結仇,轉念一想,依程明嬰平日的作風,與他結仇的不勝枚舉,想要他命的,估計也多如牛毛。

  真是,一個人缺德事幹多了,查個害他的嫌犯都無從查起。

  這下自己要怎麼交差?若交不了,會不會連捕快這份差事也沒了?

  雲浠又看了程昶一眼,心想,他要是能活著就好了。

  衙差們正將程昶的屍身抬上板車,一不小心磕絆了一下,險些將他翻個兒摔了,還好雲浠從旁扶了一把,才沒叫他臉著地。眾人齊心協力,將他擱在了板車上。

  然而誰也沒瞧見,就在方才晃蕩的一瞬間,那個早已沒氣了的程三公子的手指忽然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回到京兆府,雲浠先命人將程昶的屍身送去後堂的小間,獨自一人向張大人請罪。

  張懷魯是京兆尹,一見雲浠,難掩責備之色:「不是叫你盯著了?怎麼好端端的人沒了?這下陛下與王爺回來,該怎麼交代?」

  雲浠道:「下官切切實實盯了一夜,連三公子上小舟,都是瞧見艄公接穩當了才交班。」

  又把程昶落水的經過仔細說了,續道:「幾個陪著三公子上舫的小廝都是王府的人,舫上的姑娘也是常來常往的,除此之外,再沒別的了,但水下還沒細查過,昨晚花朝夜,秦淮河邊都是人,亂得很,不知會不會有人潛在水裡做手腳,下官以為……」

  「罷了罷了。」不等她說完,張懷魯就擺手,「此事本官會細查,你不必管了。」

  他再看她一眼,頓了頓道:「雲浠,本官原是看在你父親忠勇侯的情面上,才允你來我衙門當差,你到底是官家小姐,在外拋頭露面原本就不合適,如今又出了這事,依本官看,捕快這份差事,你就不要做了。至於三公子的死因,本官會親自查明的。」

  雲浠愣了愣。

  昨夜她只是受命去遠遠盯著畫舫,並沒有貼身保護之責,程昶縱是沒了,歸根究底是護衛不利,與她有什麼相干,何至於褫了她捕快之職?

  但她很快又明白過來,程昶死了,琮親王勢必震怒,各個衙門都要給王府給陛下一個交代,而今京兆府革了她的職務,面兒上看是什麼,可暗地裡,不正是要借著這樣的小懲大誡告訴所有人,程昶死了,她雲浠難辭其咎麼?

  雲浠看張懷魯一眼,心知事已至此,再為自己辯解已是徒勞。

  她抿了抿唇,道:「張大人,下官自任捕快一職,一直恪盡職守,無一日不認真對待,今日三公子的事,下官雖無懈怠,確有過失,還望大人能給屬下一個機會,屬下一定查明真相,不讓三公子死得不明不白。」

  張懷魯卻道:「不是本官不願留你在衙門,你也知道,如今塞北大捷,裴大將軍不日就要班師回朝。你……與他到底有婚約在身,裴府顯達尊貴,叫他知道未過門的髮妻在京兆府任一名小小捕快,成日拋頭露面,他心中作何感想?」

  「雲浠小姐,老夫的話雖難聽,卻字字箴言。你家男兒盡歿,連個當家作主的都沒有,老夫是可憐你孤苦,才將自家人的體己話說與你聽。眼下對你來說,最要緊的哪裡是這份差事?姑娘家一輩子的福澤都繫在姻緣二字上頭,裴府的二少爺是千金難求的良婿,嫁了他,才是一輩子錦繡如織。你榮華在前,千萬莫因小失大,倘為了這份捕快差事,叫人拿了短處,招人嫌棄,平白將大好姻緣攪黃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可是……」

  雲浠喉間有點發澀。

  裴闌是好,但那份好,是旁人眼中的樣貌堂堂與前程似錦,虛無得很,沒有情深,連緣分都淺之又淺,便是她願嫁,他未必肯娶呢。

  再說了,她也不願將這一輩子甘苦都繫在另一個人身上,她只想有一份差事,立身,立命,都靠自己。

  父親說過的,人活著,脊樑骨一定要直。

  「你一個姑娘在京兆府,這輩子充其量也就能做到捕頭,抬眼一瞧,品級比你高的官兒成千上萬呢。嫁入裴府就不一樣了,整個金陵城,除了皇室宗親,有幾個門第高得過裴家的?莫說你一過門就是正妻,哪怕因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沒了,你被人問了責,拿了短,成了側室,也是飛上枝頭,等閒不能叫人小瞧了——」

  「張大人這話是何意?」雲浠驀地抬頭,目光灼然。

  意思是連查明真相的機會都不給她,打定主意讓她擔一個失職的責,勸她無論如何嫁去裴府尋求庇護?

  然而不待張懷魯回答,外頭忽然一陣騷亂,一個小吏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公堂,一臉慘白活似見了鬼:「稟、稟、稟幾位大人,三公子、三公子他詐詐詐詐詐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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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6 18:15: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章

  雲浠與張懷魯俱是一愣。

  「詐屍了?」

  小吏捋平了氣,結結巴巴地把方才的情形說了。

  他們將程昶抬到後堂的小間,請了仵作來驗屍,仵作看過後,說眼耳口鼻均無異樣,確是溺死的,於是想取銀針入腹,看看有無中毒跡象。

  眼前這位到底是三公子的屍身,銀針入腹怎麼說都是一個眼兒,倘若銀針變黑,是開膛還是不開膛?琮親王愛子心切,萬一開了膛,就當是死無全屍了怎麼辦?

  幾人商議了一陣,決定請示張懷魯,不經意往長案上一瞧,只見程昶竟已張開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了。

  一屋子的人都嚇傻了。

  這還沒完,下一刻,程昶竟然開口說話了。

  「說話了?」張懷魯覺得不可思議,見過死人突然睜眼的,沒見過死人開口說話的,真的活見鬼了?

  「是,三公子他、他說了一句……」小吏憋紅了臉,學著方才程昶的語調,「他說,『什麼情況這是』?」

  三分納悶,三分不解,三分茫然,惟妙惟肖。

  張懷魯看了雲浠一眼:「去瞧瞧。」

  後院小間裡當差的人都瑟縮在院中一角,又驚又惶地盯著小間門口,程昶正扶著門框吐得死去活來。

  其實這不是程昶頭一回醒來了。

  他第一回有意識,是被人從水底拽起來,托浮著往岸邊遊的時候,當時他頭疼欲裂,很快又跌入昏黑之中。

  第二回有意識,是被人抬上板車時,磕絆了一下,之後他竭力睜開眼,看到周圍是古代的樓舍街巷,以為在做夢,闔目又過去了。

  這會兒已是他第三回有意識了,樑上橫木,軒窗半掩,古意昭然,身邊還有人說要請仵作。

  仵作,就是法醫?

  程昶這才睜開眼,想問問身邊的人這究竟什麼情況,哪知他一句話剛出口,那些人便嚇傻了似,驚惶著四散而逃了。

  他這身體才溺過水,一小肚子河水沒排乾淨,下了地一晃動,剛走到門口,就吐了個天昏地暗。

  吐得差不多了,程昶又朝四周看了看,曲巷回廊,拱門石徑,拍戲佈景也沒有布這麼遠還沒個攝像頭的。

  行吧,穿那個什麼來著。

  雖然匪夷所思,但他有點懂了。

  他昨晚加班到半夜,心臟驟停前還在給客戶做資產評估呢,千萬的項目,這下真的黃了。

  小院外傳來一陣騷動,程昶抬眼看了看,又有幾個人趕過來了,當中還有個抱著劍的好看姑娘。

  張懷魯並著院中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了一會兒,好半晌,一人小聲道:「有影子。」

  有影子,不是鬼。

  死而復生的事不是沒聽過,這會兒親眼見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程昶的屍身抬回來的時候,分明已經死透了。

  張懷魯率先反應過來,見程昶吐得差不多了,忙吩咐:「水,快給三公子備水!」

  一名小吏聽了,連忙斟了一盞茶遞上去,顫抖著喚了聲:「三公子。」

  程昶吐得直不起身,扶著門半伏在地,抬起一隻手來接茶。

  他剛活過來,整隻手還是蒼白的,帶著死人冰冷的溫度,沒留神碰了小吏一下,小吏是個膽小的,再拿不穩茶盞,指尖一顫,茶盞順勢脫手,在程昶額稍一砸,茶水澆了他一臉,杯盞碎裂在地。

  一院子的人又傻了。

  茶水順著程昶的臉,一柱一柱往下淌,所過之處帶起一絲微紅,大約還有點兒燙。

  程昶也有點懵。

  小吏嚇得跌跪在地,不住地磕頭:「三公子饒命,三公子饒命——」

  上回琮親王府擺宴,府裡的廚子在糕餅裡多擱了兩勺糖,程昶吃過後,二話不說,命人將這廚子拖出去亂棍打了一通。

  這回……

  眾人看著三公子額上的烏青,滿臉的茶水,這可比兩勺糖嚴重多了。

  眾人又看了眼那個凶多吉少的小吏,覺得可憐,一時間都陪著他一起跪了。

  張懷魯上前來,切切地問:「三公子,您沒傷著吧?大夫立馬就到,立馬就到。」

  他的語氣藏著膽寒賠著小心。

  程昶抬手抹了一把臉:「讓我緩緩。」

  「是、是。」張懷魯又答,看了那小吏一眼,叱責,「你怎麼辦事的?一盞茶都倒不好麼?要不是看在你盡心盡力伺候的份兒上,本官這會子就要命人將你亂棍攆出衙門!」又對程昶說,「三公子,這小吏年輕,做事馬虎,但方才他是心憂您的安危,關懷太甚才失了手,本官今日就革了他,還望三公子放他一馬。」

  程昶答:「不至於。」

  院子裡的人又愣了,覺得自己沒聽明白。不至於什麼?不至於革職?

  這時,早上請的大夫到了。

  衙差另開了一間屋,兩名小廝將程昶扶起來,摻到椅子上,令大夫給他聞脈。

  脈象沉穩有力,不像是剛死了一回。

  大夫看了程昶一眼,問:「三公子,能否換一隻手?」

  程昶換了一隻手。

  另一隻手的脈象依然活泛喜人。

  大夫站起身,朝程昶打揖:「恭喜三公子,賀喜三公子,公子死而復生,必有後福,必有後福!」

  他嘴上說恭喜,眉頭聳拉著反倒有點先天下之憂而憂。

  程昶更加茫然,不知該答一句什麼合適,同喜同喜?

  一旁的雲浠問:「齊大夫,您可否再瞧仔細些?三公子在水裡溺了小半個時辰,莫要落下什麼病根才是。」

  程昶聽了這話,倒是多看了雲浠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一屋子人,像是只有她真正希望他能活著。

  齊大夫又聞了一回脈,問:「三公子可還覺得哪裡不適?」

  程昶仔細感受了一下,唔,吐得有點頭暈,瞧人有點重影兒:「好像餓了?」

  屋中的人又呆了片刻。

  三公子平日所用都是玉碟珍饈,衙門吃食粗陋,哪裡入得了他的尊口。

  張懷魯道:「不如老夫差人陪三公子去醉香樓用些小點?」

  其實程昶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已飄到小几上的酥餅上頭了,不知怎麼,眼前這位當官的竟沒准他吃。

  成吧,他雖不知醉香樓是個什麼地方,但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是該出去轉轉。

  下頭的人捧來一身乾淨衣衫,張懷魯道:「三公子,您身上的衣裳是浸過水的,眼下雖乾了,到底沾了濕氣,恐會染疾,還是將衣裳換了再出去不遲。」又慌忙補充,「京兆府粗陋,但這身衣裳已是衙門內能找著最好的了,三公子若穿著不慣,回府後扔了即可,扔了即可。」

  言罷,也不等程昶回答,領著一行人退出屋去,只留了兩名小廝為程昶更衣。

  程昶平日都穿錦衣華袍,渾身上下五彩斑斕,招搖得很,今日換了一身素衫,整個人清落得如竹下仙人,一出門,當空一縷春暉正好灑下來,不知是不是日光太盛,一下子掠去他眉眼間的驕縱與跋扈,照出三分過往沒有的雅致,竟比從前更加風姿奪目。

  院中一群人眼都看直了。

  親娘咧,這張臉究竟怎麼長的?

  死了一回居然更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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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章

  張懷魯剛指了幾人陪程昶去醉香樓,一名小吏匆匆自前堂趕來:「張大人,工部的裴尚書與樞密院的羅大人過來了。」

  裴尚書是裴闌的父親。

  眼下塞北大捷,裴闌即將歸朝,聖上喜極,准允金陵百姓夾道相迎。禮部將迎候的章程擬下來,具體怎麼施行,還要落到京兆府這些衙門上頭。昨日張懷魯給裴府遞了帖,想徵詢尚書大人的意見,沒成想今日裴尚書竟屈尊親自過來了。

  張懷魯道:「快、快隨本官去前堂恭迎裴大人與羅大人。」

  提袍方走了兩步,又頓住步子,張懷魯似想起什麼,看了雲浠一眼。

  雲浠是裴闌未過門的正妻,如今裴闌回京,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二人的親事勢必要提上議程。

  按說今日裴尚書過來,是該帶著雲浠去見一見未來的公公喜上添喜的,可是,如今的忠勇侯府敗落得不成樣子,聽說連家財都所剩無幾,雲浠這位侯府小姐也從昔日的蚌中珠變成肉中刺,裴尚書想不想見到她還兩說,極可能見到了更難堪。

  倒是要想個法子將她支開才是。

  「雲捕快,」張懷魯道,「本官去前堂迎見尚書大人與羅大人,今日便由你陪三公子去醉香樓罷。」

  雲浠抱手應了聲「是」,沒多說什麼。

  張懷魯看她一臉坦然,反倒有些心虛,畫蛇添足道:「你不是想繼續留在衙門當捕快麼?而今三公子無事,你就不必自責了,好好將差事做下去,等王爺回京,你去王府把三公子落水的事端交代了,這事便算結了。」

  說著,對程昶道:「三公子,老夫有急務在身,醉香樓就由雲捕快陪您去了。」

  程昶已有點緩過來了,他雖鬧不明白三公子是個什麼身份,但也猜到與所謂的琮親王府有關,這裡的人都十分敬他。

  依張懷魯方才的話來看,眼前這個好看姑娘是在衙門當差的。

  女子能做官的朝代,是個什麼朝代?

  雲浠正思量著該怎麼與王府做交代,不經意望向程昶,見程昶也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目光十分安靜,像染上一片春暉。

  王府的小廝在後面催:「愣著做什麼?叫咱們小王爺等,嫌命長了?!」

  雲浠這才驚覺失禮,邁出小院門牽了馬:「三公子,馬車已備好了,請。」

  程昶「嗯」了一聲。

  出了小院門,剛要登車,一名小廝先一步跪趴在程昶身前,要給他做腳凳。

  程昶無言了片刻,收了腿,繞去另一邊,自己爬上了馬車。

  醉香樓在秦淮河畔,自京兆府出,一路乘車到金陵城最熱鬧的桐子巷。大綏世風十分開放,早年取締了宵禁,多的是漏夜擺攤的,加之今年一開春,塞北大捷,皇上即將南巡歸來,兩大喜訊叫整個金陵比以往更熱鬧三分,吆喝聲晝夜不歇,上至銅器瓷瓶,下至竹簍蛐蛐兒,賣什麼的都有。

  程昶從前看過幾本古玩鑒賞的書,正好路邊有個賣青花瓷的小攤,他挪到攤前,拿起一個撇口長頸的打算分辨分辨朝代。

  攤前小販正打瞌睡,不期然跟前立了位公子,拾起一個瓷瓶瞧完瓶口瞧底座,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不說,還屈指叩了叩,湊到耳前聽聲音。

  「我說這位爺,」小販的脾氣不大好,「您看了這麼久,到底買不買?不買別亂碰!」說著站起身,一把奪回程昶手裡的瓶。

  程昶剛要開口解釋,同行的小廝幾步上來,一把搡開小販:「你是沒長眼,耍威風耍到咱們小王爺跟前來了?!」

  小販一聽「小王爺」三個字,再仔細一瞧程昶的模樣,愣住了:「三、三公子?」噗通一聲往地上跪了:「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竟衝撞了三公子,三公子恕罪、三公子恕罪——」

  說著,拿起方才的青花瓷瓶,往程昶手裡一塞。

  程昶看著手裡猛然被奪回又猛然被塞回的瓷瓶,十分茫然。

  但他不說話,小販就更急,琮親王府的三公子胡作非為慣了,上回他來桐子巷,看上一尊玉器,要拿三個銅板換,掌櫃的不換,回頭就讓人把玉器鋪子砸了。

  小販想起這事兒,覺得還是及時止損妥當,牙關一咬,自攤前取了幾個貴重物件兒,一股腦兒全塞到了程昶手裡。

  程昶更茫然了。

  什麼情況,批量式銷售?一起買還能打個折麼?

  程昶看了看手裡的瓶瓶罐罐,又看了看小販,終於有了反應。

  他問:「多少錢?」

  小販有點懵,多少錢?哦,多少銀子。

  這是什麼折騰人的新招兒?

  小販忙磕頭:「不要錢不要錢!」

  程昶把懷裡的瓶瓶罐罐還回去,神情有點嚴肅:「不要錢那我不能要。」

  雲浠在前頭引路,她心中有事,一時沒顧上程昶,本已走出一截兒,聽到騷動,回過頭來只見程昶一臉惛懵立在青瓷攤前,跟前還有個小販,一邊喊著「三公子饒命」一邊磕頭。

  雲浠疾步趕過去,喚了聲:「三公子。」

  她沒有問發生何事,反正程昶惹的事從來沒有道理可言。

  「醉香樓就在前頭了,三公子若喜歡這些瓷瓶,不如吃過小點再來看。」

  程昶看著小販,猶豫了一會兒,答了句:「成吧。」由兩名小廝引著走了。

  雲浠盯著程昶的背影,有點意外,或許因為溺過水,他今日的反應好像有點慢,若是尋常,哪這麼容易將他支開。

  小販瞥見雲浠腰間的捕快令牌與佩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捕快大人,求求您,救救小的罷,小的一家老小十幾口人還指著小的一個人養呢,待會兒三公子用了膳,精神了,要找樂子,帶人來把小的攤子砸了,小的一大家子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雲浠想了想,問:「你攤上的這些瓶罐,可有別致便宜些的?」

  小販道:「有、有!」從地上爬起來,在攤子裡翻出一個精巧的折枝果小盆爐,遞給雲浠,「捕快大人,這個三公子會喜歡麼?」

  雲浠也不清楚:「我試試吧。」取出錢袋,又問,「多少銀子?」

  小販道:「捕快大人是為了幫小的,小的怎麼能收大人的銀子?」

  雲浠看他一眼,初春乍暖還寒,他腳上只一雙草鞋,衣裳很舊了,上頭還有幾個補丁,眼底烏青,明明沒歇息好,這麼早就出來擺攤,看來的確是有一大家子的人要養。

  推己及人,她自己的肩上何嘗不是擔了一個忠勇侯府。

  雲浠從錢袋子裡掏出一小錠銀子給小販:「出來謀生都不容易,我不占你便宜,這樣的小盆爐我從前買過,按那時的價錢給你,若再貴些,我便付不起了。」

  說著,拿過小盆爐,用布囊包好,追程昶去了。

  程昶已在醉香樓二樓的雅閣坐好了,掌櫃的一邊拿帕子揩汗,一邊令小二為程昶上小點,小點上齊了,他小心翼翼地道:「三公子,鄙樓吃食粗陋,鹹甜恐怕拿捏得不太合適,公子吃了不合胃口,千萬莫怪,千萬莫怪。」

  千萬莫因多一勺鹽少一勺糖就派人把他們樓館夷平了。

  程昶應了,齊了齊筷子頭夾了一個包子,是有點鹹,但味道還可以,三下五除二吃下一屜。

  他吐了一早上,腹內空空,一小屜包子自然吃不飽,剛想再吃一屜,一抬頭,小廝與掌櫃的都屏息凝神地將他望著。

  程昶有點納悶,問:「要不……坐下一塊兒吃?」

  眾人一齊搖頭。

  大家都不吃,他一個人吃,多不好意思,程昶只好擱下筷子,也不吃了。

  掌櫃的以為是小點不合程三公子的胃口,一時間汗如雨下,剛要賠罪,雲浠到了,見程昶似已用完膳,從布囊裡取出小盆爐,說道:「三公子,方才瓷器攤子的小販得罪了您,十分愧疚,托卑職將這個拿來孝敬公子,還望您莫與他計較。」

  小盆爐統共手掌大,拿出來跟打發叫花子似的,豈能入得了堂堂小王爺法眼?

  王府的兩名小廝正欲發作,不料程昶竟一手接過,仔細端看了起來。

  這樣的小盆爐,明清比較多,可這裡分明不是明清。

  程昶將小盆爐放下,陷入深思。

  他在二十一世紀的名字也叫程昶,與眼下這具身軀同名,患有先天心臟病,猝死後來了這裡,簡直一頭霧水,本想假稱失憶,想想還是作罷,不為什麼,他第一回在水裡醒來的時候,那個將他救起來的衙差從他袖口取出兩塊沉甸甸的金磚——他知道這個「程昶」是被人害死的。

  這裡的人叫他「三公子」,可貼身的幾名小廝卻叫他「小王爺」,可見身份極其尊貴,大約就是那個琮親王的兒子,這等地位的人,居然能被害死,他還是不露破綻,先觀望觀望為好。

  夏商周春秋戰國,秦漢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

  這是中國歷史上幾個大時代,其中不乏有小朝,或立個幾十百把年,戰亂不休,倏爾便滅了,斷沒有繁華致斯的。

  而且唐及唐以前的城,大都是坊間,民眾在城內通行沒有眼下這麼方便,出坊需要遞牌子,一直到宋才革了坊,取締了宵禁,城鎮佈局由坊間志改成街巷志,但到了明,尤其是明初,上級對民眾壓制極重,夜間出戶就要被治罪,民風這麼開放,女子還能做官的,勉強來說,只有兩宋與明末了。

  兩宋與明末,都城都不是金陵。

  因此這個朝代,大約不存在他的認知範圍內。

  程昶望洋興嘆,他的知識水平不賴,名校畢業,學歷高,平日看書看得也雜,什麼都能吃得下,專業是金融,碩士畢業後做了幾年風控,職業習慣,利用有限的資源去評估一下如今自己的風險。

  眼下別說數據建模了,連條有用的線索都找不著。

  好在語言一致,沒什麼溝通障礙。

  掌櫃的見程昶一直不言,背襟已被汗液浸濕了,哆嗦著往地上一跪,告饒道:「三公子,鄙樓的廚子手藝不精,玷污了公子的尊口,小人這就讓他捲舖蓋滾蛋,一定換一位叫三公子稱心如意的!」

  程昶又茫然,怎麼又扯上樓裡的廚子了?

  王府小廝大喇喇地將掌櫃的一搡,道:「小王爺賞臉來你這用小點,你倒好,拿這些粗鄙東西來打發咱們小王爺!」說著,就要挽袖子掀桌。

  雲浠連忙抬劍攔了,對程昶拱手道:「三公子,時候已有些晚了,咱們還得回衙門,這裡的事,還是改日再來料理罷。」

  程昶點頭,與雲浠一起步出樓外。

  整個桐子巷都知道三公子來了,外間巷口清淨了不少,便是有人往來,眼神亦躲躲閃閃。

  程昶觀察了一會兒,想到剛才因為一點芝麻綠豆的事就對自己告饒的小販與掌櫃,又想到更早的時候,因為一碗茶便長跪不起的衙門小吏,終於心有所悟。

  他看向雲浠,問:「我這個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雲浠一愣,這該怎麼答?

  她看他一眼,開了幾次口,每每話到了嘴邊又咽下,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別說了,我懂了。」程昶了悟,心情十分沉重,「槽多無口,一言難盡,你的表情很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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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6 18:1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五章

  回到衙門,雲浠老遠瞧見張懷魯迎著裴尚書與羅大人從府門出來。

  她心知裴尚書未必願見她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兒,獨自在巷子口立了一會兒。

  她停,程昶的馬車也停。

  兩個驅車的王府小廝以為來了什麼膽肥的敢擋他們小王爺的道,挽起袖子四處找茬去了,雲浠攔都攔不住。

  程昶獨自一人待在馬車裡,聽到外頭的動靜,頭疼地自閉了。

  雲浠舉目望去,只見羅大人身邊還立著一名女子,一身粉白軟煙羅裙,身姿娉婷,像春日裡一株嬌嫩的梨,雲浠看了好一陣,才認出那是她的遠房表妹,羅姝。

  裴尚書幾人說著話,一時不知提起了什麼,都開懷地笑起來。

  羅姝的頰上浮起一抹緋紅,不經意朝巷子口一望,似瞧見了雲浠,喊了她一聲。

  另幾人循聲看來,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收住了。

  倒像是被她打擾了一般。

  不一會兒,張懷魯就引著裴尚書與羅大人匆匆走了,羅姝卻沒走,提裙朝雲浠快步走來,握了她的手,親昵地喊了聲:「阿汀。」

  阿汀是雲浠的閨名。

  雲浠問:「你怎麼到京兆府來了?」

  「阿爹病了,晨時忘了吃藥,我為他送藥湯來。」羅姝淺淺一笑,又問,「阿汀,你可知道裴二哥哥再過幾日就要回金陵了?」

  雲浠「嗯」了一聲。

  羅姝柔聲道:「自從來了金陵,我們三人已好些年沒聚在一起了,等裴二哥哥回來,你去與他說一說,尋個日子我們三人再像從前那般聚一回可好?」

  雲浠聽了這話,卻是沉默。

  她兒時住在塞北,與裴闌、羅姝算是青梅竹馬。彼時雲浠的父親乃鎮守嘉涼關的忠勇侯,裴闌的父親是當地的知州,而羅姝的父親,則是忠勇侯麾下的一名統領。

  父輩們走得近,或是世交,或沾了親故,幾個孩子就一齊長大。

  雲浠與裴闌是指腹為婚,她知道自己日後會嫁給她為妻,從小就學著要喜歡他,雖並非男女之情,亦可堪稱兄妹之誼。

  少年時的裴闌是真的待雲浠好,軍營裡百十個半大的小子,有誰欺負小雲浠了,他必要為她討回公道;冬日大雪紛飛,小雲浠想吃冰糖果子,他連夜騎馬奔出兵營,為她去鄰近的鎮子上買回來;他細心,上進,一表人才還心靈手巧,寒冬裡的小手爐,夏日納涼的竹子扇,他每年都會為她做一個新的,乃至於後來羅姝見了,歆羨不已,還去問裴闌:「裴二哥哥,你能不能也給姝兒做一個?」

  雲浠天生重情重義,旁人對她好一分,她便要回報三分,對她好五分,她便恨不能回報十分。

  後來裴闌的父親高升入工部,舉家要遷往金陵,小雲浠獨自一人騎著馬,追著送了三十里。

  裴銘入工部,不過三年,便做到了尚書之職,又想起羅姝的父親羅複尤文采不匪,舉薦他來京入了樞密院當值。

  這已是忠勇侯府敗落之前的事了。

  其實忠勇侯府敗落,也只在兩年之間。塔格草原蠻敵入侵,雲浠之父雲舒廣率兵禦敵而死,消息傳回京裡,也不知是誰參了他一本貪功冒進,朝堂裡眾說紛紜,龍椅上的九五之尊難免就有點偏聽偏信。

  本來侯爵之位應該父死子襲,但昭元帝非但沒有准允身經百戰的雲洛襲爵,還讓他作為副將,跟著招遠將軍出征。

  結果就是招遠叛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裴闌帶兵來救。

  忠勇侯府食邑千戶,早幾十年光景不好,旱澇交替,雲浠祖父那一輩便把田邑食祿交還給了朝廷百姓,畢竟侯府人口不多,一家子靠著朝廷俸祿也食飽衣足。

  而眼下雲洛也沒了,那份本該給侯爵的俸祿,接到手裡,都是滾燙灼人的。

  雲浠獨自一人驅著板車,將裝著雲洛的棺材從塞北帶回京城那一日,整個金陵落起淅淅瀝瀝的雨。

  英雄戰死而歸,到末了,除了雲浠的嫂子,雲洛的遺孀方氏,沒有一個人來迎。

  走到一半,長街上忽聞打馬之聲,雲浠急勒韁繩,卻避無可避,迎面與一輛疾馳的馬車撞上。

  板車朝路旁翻倒,她雖沒怎麼受傷,但雲洛的棺材卻在這一撞下翻了蓋子,露出裡面的屍首。

  屍首焦黑,渾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無一處完好——招遠叛變後,蠻敵在塔格草原放了火,大多綏兵的屍身都被焚毀,裴闌也是憑著這截手臂上的胎記才認出了雲洛。

  對面馬車上下來一個人,一見此景,先掩袖遮了鼻,嫌惡道:「什麼味兒!」

  雲浠一看,竟是程昶。

  他大約喝了一夜的酒,整個人都醉醺醺的,定睛瞧了片刻雲洛的屍身,又哈哈大笑:「這是個什麼怪物,醜煞本小王了!」

  他一笑,跟著他的小廝也一併嘲弄大笑。

  周圍不是沒有百姓,甚至還有朝官,可誰敢得罪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呢?

  況乎京裡早有流言,說招遠叛變,誰知道跟著招遠的雲洛有沒有叛變,之前仗沒打好,就是因為忠勇侯貪功冒進,說不定父子倆都不是好東西!

  而這些流言傳到了朝堂上,連裴銘羅複尤這些忠勇侯的舊友都沒幫著分辯一句,大約是怕禍及己身。

  雲浠看著雲洛仰倒在雨水裡的屍身,聽著程昶的嘲笑,心中憤懣不已,握緊腰間的匕首,就要上前與他算帳,後來還是方氏一把將她攔下。

  方氏雙目噙著淚,緩緩搖了搖頭。

  雲浠明白她的意思,她們得罪不起琮親王府,更重要的是,倘得罪了,只怕連哥哥的屍身也保不住了。

  雲浠一寸一寸地將雲洛的屍身移回進棺材裡的時候就明白了,人事不經消磨,那些交情,所謂榮光,都會在日復一日的沉浮中被磨平殆盡,化為舊日風煙裡的一粒塵埃,一吹便散了。

  而最後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這一雙手。

  那年雲洛也叛變的說法在朝堂裡傳得沸沸揚揚,昭元帝本已決定要審,後來還是琮親王提議說:「左右招遠叛變,朝廷已給了將士們交代,雲洛本來就是沒襲爵就出征,審他勢必還要追查忠勇侯,塔格草原的仗還沒打完,這案子牽扯廣了,反倒動搖軍心,還是壓下去,等裴將軍得勝回京再說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程昶撞翻了雲洛的棺材,琮親王賣了忠勇侯府一個情面,便是他這一句話,雲洛才得以平安下葬。

  ……

  「阿汀?」羅姝見雲浠一直不答話,喚了她一聲。

  雲浠回過神,早已將她方才的問題忘到九霄雲外,道:「你說什麼?」

  「瞧你,」羅姝掩唇一笑,「總不是得知裴二哥哥要回京,歡喜得傻了吧?」又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問,「阿汀,我聽父親說,等裴二哥哥回京,你們的親事就近了,是也不是?」

  雲浠還沒答這話,忽見方才四處找茬的兩名小廝回來了,手裡還倒拎著兩隻麻雀,對著馬車邀功道:「小王爺,這官府的巷子裡沒什麼人,就幾隻吵人的雀兒,小的唯恐它們驚擾了您歇息,捉了兩隻頭目,您看是不是要就地正法?」

  程昶一臉生無可戀地掀了車簾子,說:「饒它們一命吧。」

  「是!」小廝立刻答道,將手中繩索一鬆,兩隻麻雀立刻飛走了。

  小廝們又道:「小王爺虛懷若谷,大人有大量!」

  程昶這一路上都在思考人生,他算是知道了,他眼下穿成的這個程昶,已不能用一般的紈絝子弟來形容了,以現代文明的眼光來看,基本不能算是個人。整個金陵城處處是他為非作歹的身影,敲詐勒索、尋釁滋事、聚眾鬥毆通通都是小意思,就不知道他從前還幹過什麼殺人放火強搶民女的勾當沒有。

  程昶覺得自己簡直遍地淌雷,身和心都遭受到了重創。

  倆小廝又湊上前,神神秘秘道:「小王爺,剛才去醉香樓前,小的們已著人回王府,把那傢伙什給你取來了,想著您早上落了水,為您除除穢氣。」

  程昶覺得自己在崩潰邊緣,問:「什麼,傢伙什?」

  小廝們扶著他下了馬車,答非所問:「已經在京兆府衙門裡擱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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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六章

  程昶步履沉重地邁入京兆府,抬眼一望,偌大的院子當中停了一抬步輦。

  步輦前後各站了兩人,一旁還有小廝舉著華蓋,背著鑼鼓。

  程昶問:「這……是……什麼?」

  身邊的小廝答:「三公子,您忘了,這是昭元二年的萬壽節,太皇太后賜給您的。」

  步輦只有皇室能用,程昶身為琮親王的小兒子,自然也算。

  早些年程昶毛都沒長齊的時候,還不似眼下這般混帳,一張如星似月的臉孔在太皇太后面前十分得喜。那年太皇太后生辰,問昶兒可有什麼想要的,程昶指著太奶奶身下的八抬步輦說喜歡,太皇太后回頭就賜了他一個。

  程昶得了步輦,十分得意,後來每逢佳節吉日,必要讓人抬著他在金陵城招搖一遭。

  程昶當然明白眼前是何物。

  就是那種……古裝劇裡,皇帝,或者各宮娘娘,在宮內行走的代步工具,兩根橫木當中紮一個凳子,兩頭由侍衛扛在肩上。

  程昶的聲音都在顫抖:「我……要……坐,這個,回王府?」

  「是,小王爺,您看還有什麼不妥的?」

  步輦跟轎子不一樣。

  最大的區別在於,它是敞篷的,沿途的人都能圍觀。

  程昶又問:「我從前……經常坐這個?」

  「也不是經常。」小廝道,「畢竟是太皇太后所賜之物,也就著逢吉日了坐一坐,整個金陵城獨這一抬,打城門口過,連老丞相、小郡王的馬車瞧見了您,都得給您讓道呢!」

  程昶盯著小廝,小廝的瞳孔裡倒映著他的身影。

  其實這個程昶跟他上輩子有七八分像,大約因為從小油水兒好,沒病沒災,所以長得格外俊俏。

  程昶一直覺得自己智商情商都還可以,這還是第一回 ,他不得不用一種關愛智障的眼神看著自己。

  他以為這是什麼?限量版敞篷超跑嗎?

  還招搖過市?嫌自己不夠丟人?

  程昶心裡的感受就一個字,悔。

  後悔自己心臟驟停後,怎麼沒死透,非要穿來這裡?

  後悔自己穿來的時候,求生欲為什麼要這麼強,怎麼沒再度淹死在水裡?

  他上輩子因為先天的心臟病,十分珍惜所擁有的時光,短短一生二十餘年,自問比常人活得努力認真,一朝穿越來了這裡,媽的沒一天就活夠了!

  程昶掙扎:「我能不能……不坐,這個東西?」

  小廝們彷彿沒聽懂,用一種既費解又謙卑的眼神望著他。

  程昶繼而反應過來,原來的程昶是被人害死的,他眼下過來,行為已與過去有異,不該再露破綻,若讓人看出端倪,發現有機可趁就不好了。

  惜命的本能告訴他,要忍。

  程昶剛抬腳邁入步輦,身後的雲浠忽然喚了聲:「三公子。」

  雲浠似想起什麼,走近兩步:「三公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程昶一點頭,院子裡的衙差與王府的小廝們自覺退得遠遠的去了。

  雲浠道:「今早三公子醉極了可能不曾察覺,您被人從秦淮河裡救上來的時候,袖囊裡被塞了兩塊金磚,應該是……被人謀害的。」

  她抱劍拱手一拜:「此事卑職一定會竭力追查,還望三公子多加小心。」

  程昶愣了愣,不明白雲浠為什麼要與他刻意多說一句這個。

  在心中思量一番,轉而了悟——他是琮親王的小兒子,身份貴不可言,今日落了水,幸好「命還在」,看衙門裡那個張大人的態度,巴不得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定會把金磚的事按下不表,權當意外處置。否則叫王府的人知道他堂堂小王爺其實是被人害了,朝廷追究其責任,豈不攤上了大麻煩。

  看來千百年來當官的,大都一樣德行。

  程昶沒應聲,倒是多看了雲浠一眼。

  他生得泠如星朗如月,一瞬靜下來,連覆在睫上的春暉都似葉上霜。

  這姑娘……人還不錯。

  他張了張口:「你……」

  還沒「你」出個所以然,身後的小廝又一聲喚:「小王爺!」

  小廝伸手比著天陽,諂媚提醒:「小王爺,未時三刻吉,好時辰到了,咱們這就回府吧?」

  程昶一瞬間萬念俱灰,認命地在輦上坐了,一聲鑼響驚得他一個激靈,下一刻,步輦高抬,華蓋高舉,兩名王府小廝衝到隊伍最前,左鳴鑼,右喝道地吆喝著走了。

  看著程昶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羅姝好奇地問一旁站班子的雲浠:「阿汀,你方才與三公子說什麼呢?」

  雲浠自知不能把金磚的事告訴旁人,道:「他今早落水,我提醒他要當心。」

  羅姝納罕:「你還有心提醒他這個?你忘了,三年前,你一個人帶著雲洛哥哥的屍身回京,是誰把雲洛哥哥的棺材撞翻的?」

  「這是兩碼事。」雲浠搖了搖頭,「到底是我當值的時候出了事,該我提醒他。」

  她這話其實只說了一半。

  程昶被害的事,張懷魯可以瞞著,她卻不能,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有朝一日這事捅到琮親王跟前,張懷魯可以推脫說手底下的人沒如實稟報,她如何推脫?還不如當下就擔了。

  再者說……今日程昶落水後,確實有一點不對勁,說不上是哪裡,好像有點不記事,整個人都比以往慢了一拍。

  也不知是不是淹壞了腦子,往後會不會落了病根。

  雲浠想到這裡就打住。

  她心道,算了,三公子堂堂小王爺,天潢貴胄的出身,他往後如何,與自己有什麼相干?

  羅姝這時又道:「阿汀,你還未與我說呢。」

  「說什麼?」雲浠問。

  「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呀。」羅姝走近兩步,十分親昵地問,「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雲浠沉默一陣,如實道:「我不知道,再說吧。」

  羅姝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須臾,伸手探進袖囊裡,取出一個十分精緻小巧的盒子,塞到雲浠手裡,柔聲道:「這是寶齋閣新出的胭脂,我好不容易才買到的。原想著阿汀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若是定了,拿你做賀禮。眼下沒定,卻叫我替你心急。」

  她淺淺一笑:「阿汀,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若有了進展,千萬不要瞞著我,咱們三個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你提前告訴我,我好再給你準備一份更好的。」

  「好。」雲浠一點頭,她看了看手裡的胭脂盒,遞回給羅姝,「我眼下在衙門當差,沒法用這個,你有心,好意我心領了。」

  羅姝愕然,片刻,頗無奈地笑了笑,收回了胭脂盒,似想起什麼,又問:「對了阿汀,過些日子裴二哥哥回京當日,你去迎他嗎?我們一起去吧。」

  她一頓,又湊得更近了些,彷彿是要透露什麼天大秘密,輕聲道,「聽說姚府的姚素素也會去呢。」

  姚素素的父親是樞密院樞密使,官拜正一品。

  雲浠聽了這話,卻無動於衷,只道:「看我那日當不當值吧。」

  說著,對著衙門內喊一聲:「田泗!」

  「哎。」衙門內頃刻有人應一聲。

  不一會兒,出來一個白膚秀口,模樣十分年輕的衙差,「雲、雲雲捕快。」

  田泗一年前入得京兆府,一直在雲浠手下當差,除了說話有些結巴,沒什麼大毛病。

  雲浠對羅姝道:「我今日還要巡街,就不多陪你了。」

  言罷,帶著田泗走了。

  至三月,離京去迎聖駕的琮親王聽說小兒子出了事,與今上一起快馬加鞭趕回金陵,一回來就將程昶禁了足,毒打一頓後,又禁食三日,連雲浠與張懷魯拿著卷宗去登案也沒見上一面。

  張懷魯原就想把程昶落水的事當意外處理,看琮親王將一桶邪火全撒在三公子身上,樂得事不關己,乾脆撂挑子不管了。

  雲浠滿腹狐疑,倘若琮親王知道程昶落水其實是被人謀害的,金陵城斷不可能這麼風平浪靜。當日她分明告訴了程昶真相,王府的人卻沒來找,這麼看來,程昶竟是將這真相壓在了心裡,一個字也沒對旁人提?

  三公子跋扈已久,不像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

  雲浠想不通,只好讓田泗從旁打聽。

  田泗正經事沒打聽到,倒是打聽來一樁趣聞——

  琮親王一慣教子無方,將三公子禁足了半月,回頭又寵上了,拿了千兩銀票任他揮霍。

  王府裡常跟著程昶混的小廝們有日子沒惹事,閑得發慌,不知怎麼聊起醉香樓,聽說那裡的包子居然玷污了他們家小王爺的尊口,登時抄傢伙說要拆樓,程昶聽了這事,居然攔著不讓拆,又說包子味道還可以,像是怕人不信,專門著人打包,一個一個吃給府裡的人看,足足吃了三屜。

  「打包?」雲浠一愣。

  「就、就是買了,然後打封進、進食盒裡,包好,帶回府吃。」田泗解釋。

  程昶從醉香樓打包包子的消息不脛而走,金陵上下誰不曉得三公子的嘴比他當皇帝的親叔還挑,他說好吃的東西,一定是珍饈佳餚。

  醉香樓一夜之間成了金陵最火的酒樓,樓外日日裡排長龍,任誰都想品一品這天上有地上無的包子。

  有回田泗不當值,排了兩個時辰的隊,也買了一屜來嘗,吃過後,沒覺出沒什麼美味之處,對雲浠說:「味道還可以,就是、就是有——有點鹹。」

  三月末落了幾場雨,暮春一到,反而遍地生涼。

  開到極致的桃李在夜雨中凋零敗落,柔瓣委地,在秦淮水邊鋪就一岸粉白,被隔日明媚的春風一卷,釀成一天花雨。

  而裴闌,便是在這樣的時節回了京。

  他回京那天,衙門裡特地允了雲浠休沐,但雲浠沒有去迎,翌日巡街,聽見整個金陵都在議論裴闌。

  年輕的將軍踏馬歸來,身著白袍銀鎧,清朗的眉眼裡斂藏著兵戈錚然,率著十萬雄獅走在棠梨匝道,落英繽紛的秦淮,淡淡一笑,一腔溫柔便破開鐵骨滲出來。

  他是破敵制勝的將帥,是蓋世英雄,他是濁世翩翩佳公子,是與雲浠指腹為婚的夫郎。

  可指腹為婚實則是空口無憑,哪怕以一紙立諾,人心難測,豈能受白紙黑字束縛。

  雲浠年少時跟著忠勇侯在軍中待過,軍中生死離散最是尋常,她因此將緣分二字看得很透。

  江南人即便身在沙場,也懷揣著旖旎心思,每每有人離去,父親總是唱兩句小調排遣。

  怎麼唱來著?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舊境難丟掉,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裴闌回京,人人都說他二人的姻緣近了。

  雲浠卻想,她和裴闌的緣,大抵也是樓起樓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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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詞出自 清‧孔尚任《桃花扇》,因為是架空,我就隨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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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七章

  忠勇侯府開在金陵城東的君子巷。

  府外兩座雄獅,還有一株百八十高夀的鳳尾鐵。

  四月初,十餘年沒動靜的鳳尾鐵居然開了花,侯府的人以為此乃吉兆,日日輪班在府外守著。

  雲浠巡街時路過自家門前,拿劍柄敲了敲倚著鳳尾鐵打瞌睡的趙五,問:「阿嫂回來了麼?」

  趙五陡然驚醒,先喊了一聲「大小姐」,然後憶起今日是方氏進宮的日子,答道:「少夫人午前便回了。」

  雲浠點了一下頭,對一同巡街的田泗說:「你去街口等我。」將劍一收,三步並作兩步邁入府中。

  前幾年雲洛還在世時,侯府有陣子難以為繼,把鄰近的兩處別院埋了,散了大半僕從,只餘了三進院子和十幾口人,都是從前跟著老忠勇侯從塞北過來的,情誼不一般,管家的叫白叔。

  雲浠穿過前堂,繞去正屋,隔著軒窗看了眼屋內窈窕的身影,喚了聲:「阿嫂!」

  方芙蘭正對著妝奩摘耳墜,看到雲浠推門而入,柔柔一笑:「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今日發俸了。」雲浠把荷包取出來,將銀錢一股腦兒倒在桌上,「前兩日白叔的腿疾不是犯了麼?我今晚要值宿,早點把俸錢送回來,想著請個好些的大夫為白叔瞧一瞧。」

  又點了點桌上的銀錢,「我已算過了,除去為白叔請大夫的,再除去這個月的家用與阿嫂您的藥錢,餘下還剩二兩,阿嫂您仔細留著,等下個月再發俸,拿去置辦些好的胭脂水粉,省得下個月臣婦進宮,那些貴女夫人笑話您。」

  方芙蘭曾是金陵第一美人,長得傾國傾城,早些年她父親獲罪,她本該隨父流放,但雲洛對她情深,拿軍功請聖上赦了她的牽連之罪,將她娶入了侯府。

  可惜紅顏薄命,方芙蘭跟著雲洛沒過上幾年好日子,侯府敗落,雲洛戰死,一副好顏色沒了悅己者,年紀輕輕就守了寡,還傷心成疾,落下病根。

  方芙蘭點了點桌上的俸銀,發現除了忠勇侯的那一份,還多出來三兩。

  她問:「你把自己的給了我,你怎麼辦?」

  雲浠從腰囊裡摘出一串銅錢拋了拋,笑道:「上個月阿嫂給我的還有餘,衙門裡每日也供飯菜,左右餓不著,每日十文錢,夠了。」

  方芙蘭牽過雲浠的手,柔聲道:「你跟我來。」

  自妝奩裡取出一隻成色極好的翠玉鐲子遞給她,「上個月我繡了副百花織錦圖,今日進宮獻給了皇貴妃娘娘,她很喜歡,賞了我這隻鐲子,你拿去當了,怎麼都值二三十兩銀子,你去置辦些衣裳首飾。」

  雲浠一愣:「我哪用得著?」

  方芙蘭看她一眼。

  雲浠身姿纖纖,卻不顯瘦弱,身著衙門明快的朱色勁衣,反而明豔照人。一頭茂密的烏髮在腦後束成馬尾,鬢髮不服管,編成小辮一併紮進馬尾裡,露出光潔的額頭。她與雲洛生得像,鼻樑很挺,眉峰俐落,雙眼明媚,眸子乾乾淨淨的,彷彿隨意一盞燈火映在裡頭都能照徹天地。

  「我成日在府裡,你凡事也不與我多提,若非今日進宮,聽姝妹妹提起,我都不知裴府的二少爺已回京了。你與他的親事是自幼定下的,他回來了,自當提上議程。」

  雲浠聽了這話,卻道:「田泗還在街口等著,我不能在家裡耽擱太久了。」

  語罷,也不拿那玉鐲子,轉身就走。

  「阿汀。」方芙蘭喚了一聲。

  她不知雲浠心裡是怎麼想的,自打三年前,雲浠一個人從塞北回來,便再沒主動提起過裴闌這個人,偶爾問及,她也只是說兩句就顧左右而言他。

  方芙蘭笑了笑:「你這幾日若得閒,去一趟樞密院,替阿嫂問問你大哥襲爵的事可好?」

  「行!」雲浠這回答得爽快。

  方芙蘭立在窗前,看著雲浠走遠,幽幽歎一口氣。

  侍立在屋外的丫鬟步上前來,問:「少夫人,您讓大小姐去樞密院,怎麼沒與她提裴府的二少爺今日去樞密院上任了?裴府與咱們侯府是有交情的,您要為少爺請襲爵,讓大小姐去找裴二少爺,豈不容易?」

  方芙蘭卻道:「我哪裡是為了夫君的爵位,其實我已看透了,這爵位,我不在乎。」

  今日進宮,若非羅姝與她多提一句,她哪裡會知道裴闌回京後,歇了沒兩日,便去了樞密院的審查司任職。

  審查司掌六品至三品的武職人事,雲洛身前授封宣威將軍,從四品上,為他請封爵,自然該先找到裴闌那裡去。

  「阿汀眼下已十九了,早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她與裴二少爺的事,總不能一直這麼懸著。那裴闌回京數日,裴府卻一直沒動靜,我們是女家,總不好登門去說,再說就是我想去,阿汀也一定會攔著。」

  「她一直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既如此,還不如讓她親自去與裴闌見一面,說不定這一見上,兩人把兒時的情誼拾回來,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方芙蘭說到這裡,目露擔憂之色:「裴府日漸顯達,老爺是工部尚書,大少爺去年出任了鴻臚寺少卿,而今這個裴闌,年紀輕輕已封了大將軍,再在樞密院任職兩年,再添兩樁軍功,只怕授封上將軍指日可待。金陵城多少女子想要嫁他?今日進宮,連姝妹妹都說,裴闌回金陵的當日,姚府的姚素素都去迎了。」

  「姚素素?就是奴婢今日陪少夫人進宮時,與姝兒小姐在一處的那位嫡出小姐?」丫鬟愕然,「可姝兒小姐不是說,姚家小姐生得貌美,琮親王府的小王爺十分喜歡,還說小王爺為了她,這一兩日要去樞密院找差事。奴婢還當她要嫁去王府做王妃呢,原來竟不是?」

  方芙蘭不置可否。

  「奴婢知道了。」丫鬟道,「難怪少夫人寧肯讓小姐把皇貴妃娘娘賞賜的鐲子當了,也要催她去買衣裳首飾。咱們小姐生得這樣好,若仔細打扮打扮,金陵城裡,只怕沒幾人能比得過。只怕那裴府的二少爺見了這樣的小姐,立刻就想迎她過門了。」

  雲浠當晚在京兆府裡值宿,沒抽出空閒,隔日一早起身,把衙門裡的事情跟田泗一交代,又跟張懷魯告了假,即刻便去了樞密院。

  巳時剛過,樞密院外停了一輛掛著「姚」字燈籠的馬車,雲浠老遠看了一眼,沒怎麼在意。

  她遞上自己的牌子,跟院外的武衛交代了來意,那武衛不知怎麼,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說道:「行吧,雲捕快請跟小的來。」

  將雲浠迎到審查司的一處小院,上前叩了叩門,通稟:「裴大人,京兆府的雲捕快求見。」

  雲浠聽到「裴大人」這三個字,愣了一下。

  她抬目望去,只見眼前的屋門緊閉著,過了好一陣,門才從裡面拉開。

  裴闌一身墨色袍服,眉眼溫潤,對一旁的武衛道:「你下去吧。」

  然後對雲浠一笑,溫聲道:「這幾日公務繁忙,原還說等忙過了就去侯府拜訪,不曾想竟是你先過來了。」

  春暉很淡,灑在眉梢肩頭,暖意融融的。

  雲浠立在院當中,聽了裴闌的話,卻有些困窘。

  平日裡與她接觸的都是衙門裡的衙差捕快,若非刻意打聽,誰能知道堂堂一個大將軍眼下在哪裡高就?就是知道了,礙於她與裴闌的關係,誰會主動與她說?

  她是當真沒料到今日會見到裴闌,可聽裴闌的意思,倒像是自己刻意來尋他一般。

  雲浠抱手施了個禮,坦然道:「大將軍安,卑職今日前來,並非為私事,是想問一問卑職的兄長,昔宣威將軍雲洛襲爵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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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八章

  裴闌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原來是這樣。」

  他側身一讓,道:「你來了也好,我也正想與侯府提一提這事。」

  值房不大,西面牆上掛著一把刀,桌案上放著一份攤開的卷軸,案頭的茶水似剛泡好,幽香沁人。

  裴闌道:「你兄長的事,可能有些麻煩。」

  雲浠已料到了,點了一下頭,等他說下去。

  「當年招遠投敵,是實打實的,雲洛一直跟在招遠身邊,究竟有沒有一起叛變,因為沒找著證據,一直在兩可之間。」

  「塔格草原那一役,本就沒幾個人活下來,我這三年廢了些功夫,從蠻敵那裡搶回來幾個早前被擄去的兵,他們都說,當時戰事一起,雲洛發現戰況不對,立刻就帶著自己的人馬往東南方向逃了。」

  「不會的。」雲浠道,「哥哥堅勇,一向不畏死,絕不是臨陣脫逃的人。」

  「是。我當時聽他們這麼說,也是不信。後來我命人繼續追查,終於從一個蠻子俘虜口中問出了點眉目。」裴闌道。

  「什麼眉目?」

  「那俘虜說,其實雲洛一早便覺察了招遠叛變的事,他收集好證據,寫了一封急函回京,可惜那份急函被蠻敵截獲,沒能交到今上手中。」

  裴闌看著雲浠:「只要能找到這封急函,就能證明雲洛沒有叛變,也沒有臨陣脫逃,可是……」

  他猶豫了一下,「我曾追問過那名俘虜急函現在何處?但他為了保命,無論我怎麼用刑,一直不肯詳說,後來……他在獄中染上惡疾,病亡了。」

  「病亡之前,他跟我說,其實他就是當年截獲雲洛急函的蠻兵,那封急函被他私下收著,交給了家人保管,讓我帶著百兩銀錢去換。」

  「大將軍可曾換來?」雲浠問。

  裴闌搖了搖頭:「當時我已快班師回朝了,沒日沒夜地趕去那俘虜家鄉所在,一問才知他的家人在兩年前遷走,而他這兩年在我營中,並不知此事。我眼下仍派人留在塞北上打聽他家人的去處,除了一個大致方向,暫時沒有好消息傳來。」

  雲浠聽了這話,拱手一拜,誠懇地道:「辛苦大將軍了。」

  「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有什麼好辛苦的?」裴闌道。

  他又擔憂道,「就是你兄長襲爵的事,恐怕要等找到證據了再說,眼下關於塔格草原一役的各方口供交上去,聖上還是更信他是臨陣脫逃。」

  雲浠沉吟片刻:「不知大將軍所擒的那名俘虜,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他的家中有幾口人,大致遷往了何處?」

  裴闌問:「你打聽這些做什麼?」

  「雲氏一門鎮守塞北多年,父親與哥哥有許多故友都住在那裡,我去信一封,也好請他們幫忙找一找人,如實在找不到——」雲浠抿了抿唇,「我親自去一趟也可。」

  裴闌定定地看著她,過了會兒,忽地問:「阿汀,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竟沒答她方才的話。

  雲浠一愣,不由抬目看了他一眼。

  淡薄的春光斜照入戶,浮在半空的煙塵清晰可見,繚繚像霧,裴闌的眉眼被籠在這層薄霧中,既像小時候的那個少年,又彷彿已不是了。

  他溫聲道:「三年前你來塞北為雲洛收屍,我軍務繁忙,原想等忙過那一陣親自送送你,沒成想隔一日你竟一個人走了。」又無奈地笑,「三年了,你也未曾來信一封。」

  若有心送一個人,追上十里百里,都會相送。

  三年了,她未曾給他去信,他不也從未問過侯府一句安嗎?

  雲浠不想與他提這些有的沒的,道:「敢問大將軍,那名俘虜——」

  話未說完,屋外一名武衛便來通稟:「稟將軍,樞密使大人過來了。」

  門是敞著的,雲浠回頭望去,只見來人除了姚杭山,連姚素素和她的侍婢也一併來了。

  她退去一邊,朝姚杭山行了個禮:「樞密使大人。」

  姚杭山看到她,明顯愣了一下,還未發話,裴闌便解釋道:「雲捕快今日前來,是為雲將軍襲爵之事。」

  姚杭山皺了下眉頭:「這事八成已蓋棺定論了,還有什麼好打聽的?」

  雲浠一怔。

  蓋棺定論?為何?裴闌方才不是說,還在為哥哥找證據麼?

  她心中狐疑,很想立刻就向裴闌問個究竟,但眼下樞密使大人在此,哪有她區區一個小捕快插嘴的份?只好暫將疑慮壓下去,在一旁候著。

  這時,姚素素輕呼一聲,目光落在案頭散著嫋嫋輕煙的茶壺,柔聲問:「這壺裡泡著的,可就是二哥哥日前與素素提的塞北『十里飄香』?」

  裴闌的祖母,是琮親王的乳母,也是當今皇貴妃的娘家人,姚素素的母親是皇貴妃的遠房表妹,兩人要論親疏關係,勉強算是出了五服的表親,叫聲哥哥妹妹無妨。

  姚杭山笑道:「素素愛茶,那日你來姚府拜訪,與她提過塞北的『十里飄香』後,她便念念不忘,今日我印章忘了帶,她給我送來,我想著早上從你值房過,聞著了香味兒,便帶她過來嘗一嘗,省得她回府後日日饞著。」

  裴闌聽了這話,沒應聲,唇邊噙起一枚淡笑,自身後的櫃閣裡取出兩隻茶盞,親自斟好茶,一杯遞給姚杭山,一杯遞給姚素素。

  姚杭山吃完,對姚素素道:「行了,為父還有正事景逸說,你先去院子裡等著。」

  言語間也掃了雲浠一眼。

  雲浠抱手應了聲:「是。」退出屋去了。

  待姚素素帶著婢女也退到院中,裴闌將門掩了,問姚杭山:「大人可是來與卑職提三公子的事的?」

  姚杭山點了一下頭,由裴闌引著在上首坐了,「他到底是琮親王府的獨苗,等日後封了世子,就是貨真價實的小王爺。眼下琮親王想為他找份差事,讓他過來樞密院,你仔細為他參看參看,職位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更不要危險的,如果有辦法,就把他往別的衙門推,總之琮親王府咱們得罪不起,你剛回京,一切還是小心行事,萬事太平為妥。」

  裴闌仔細琢磨姚杭山這段話。

  前頭大半截兒他是聽懂了,職位給高了,怕三公子惹禍,職位給低了,怕琮親王不滿,什麼叫……萬事太平為妥?

  整個金陵任誰不知,慣來只有小王爺闖禍,難不成還有禍找他的?

  姚杭山看出裴闌的困惑,悠悠道:「二月中,三公子落水了,你知道?」

  「回來後聽說了。」

  「他命大,逃過一劫。」姚杭山又道。

  裴闌乍一聽這話,沒覺出什麼,仔細一回味,愕然道:「大人的意思,三公子竟是被人害的?」

  姚杭山點了一下頭:「聽說袖囊裡塞了兩塊金磚。」

  裴闌沉默,他也算顯貴門第,程昶被害的事,連他父親工部尚書,兄長鴻臚寺少卿都不得而知,可見是一樁天大的秘辛,整個金陵沒幾個人知道。

  他不該追問。

  姚杭山看他這幅樣子,放心道:「行了,老夫也就是看重你,私心裡把你當自家人,所以多叮嚀一二,你心裡記著就是。其實也不算大事,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人是個極糊塗的,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害過一遭。」

  這句「自家人」是何意,裴闌聽得分明,應道:「是,晚輩記著了。」又問,「三公子何時來樞密院?」

  「說是今日,眼下應該在路上了,就不知會不會臨時變卦。」姚杭山道。

  話頭點到為止,轉而問起其他,「今日你初來審查司,可有什麼不慣的?」

  程昶的確已在來樞密院的路上了。

  他這一個多月過得神魂俱損。

  先是被千里迢迢趕回來的琮親王吊起來毒打一頓,隨後又被關進祠堂裡,禁了三日水食,餓到奄奄一息了,才被人扛出來,剛養了沒幾日,又聽說家裡的幾十個小廝覺得醉香樓的包子玷污了他的尊口,操起傢伙要去拆樓。

  他只好說那包子好吃。

  這一說不要緊,要命的是自這以後,家裡的小廝日日都去醉香樓給他打包三屜包子回來。

  他前生有心臟病,口味十分清淡,醉香樓的包子本來就是鹹口兒的,那樓裡的廚子更不知道發什麼瘋,聽說是小王爺要吃,可勁兒地給他添油加料,每日三屜吃下去,足足吃了半個月,吃沒了他半條命,險些要喪失味覺。

  更不提府裡的小廝們沒樓可拆,直嚷著手腳發黴,成日裡都想著翻牆出去惹事。

  一時說東街新開了家瓷器鋪子,咱們搶些回來給小王爺砸著玩可好;一說西街賣豆腐的小姑娘長得賽西施,咱們把她綁回來剝光了給小王爺扔床上可行;自然還有提議去隔壁弄堂點炮仗的,趁著深夜去前巷書院扮鬼嚇人的,把青樓裡嫖官迷暈了塞去另一個嫖官床上的,話題紛繁,總之離不開燒淫擄掠,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程昶被他們折騰得心力交瘁,連夜裡做夢都是他家小廝抬著他滿大街找花姑娘。

  程昶終於醒悟,人是社會的動物,有時候不得不屈從於大環境,譬如他穿過來,單是他自己想做個人還不行,他還得帶著這一王府小廝們通通做個人。

  這群小廝以現代的眼光看全是失足青年,思想的根本上出了問題,按照二十一世紀的做法,直接送去勞動改造完事。

  大綏朝沒有勞改所,程昶只好自己給他們改造。

  可惜他上輩子有心臟病,連軍訓都沒去過,只上過幾節體育課。

  也不知道體育課這一套行是不行。

  琮親王府的馬車在樞密院門口停下,程昶下了馬車,對今日跟來的幾個小廝道:「我一個人進去,你們在這裡等著。」

  其中一人道:「小王爺,咱們陪您一起進去不成麼?」

  「是啊,樞密院咱們還沒來過呢。」另一人應承,「咱們護您進去,有人敢找茬咱們就揍他!」

  程昶無言,片刻,道:「張大虎,出列。」

  小廝中,一個長得虎背熊腰的立刻排眾而出,這是程昶選出來的「體育委員」,優點是一根筋,只聽他的話,缺點是……太一根筋。

  張大虎道:「到!」

  程昶指了指身後的樞密院:「帶他們繞這裡跑兩圈。」

  「是!」張大虎,轉身對著一眾小廝,高聲道:「立正!」

  小廝們看著小王爺還在,不敢違令,立刻排成橫隊站好。

  張大虎又發指令:「稍息。」

  小廝們邁出右腳。

  「向右看齊!」

  小廝們朝右看去,調整隊形。

  「報數!」

  「一、二、三、四……」

  程昶看著張大虎帶著一眾小廝十二人小跑離去,鬆了一口氣,轉身邁入樞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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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九章

  程昶沒有深學過中國史,但他文化知識不錯,大致的歷史進程與政況還是瞭解的。

  譬如眼前這個樞密院,放到現代來看,等同於中央軍委。

  套個宋代的模板,樞密院掌軍事,領頭的是樞密使,管的是武將;中書省與門下省掌政務,領頭的是丞相,管的是文臣。

  一文一武職責分明,總理天下,倘若亂了套,舉個例子,南宋時期的大奸臣秦檜,他就是拜相後又兼任了樞密使,一人獨掌軍國大權,什麼事兒都他一人說了算,皇帝又不怎麼作為,這就很容易出亂子了。

  程昶知道他爹琮親王為什麼讓他來樞密院找差事。

  他的「前身」是個混世魔王,不惹事就不安生,根本坐不住,幹不了文職。在樞密院混個武官,找機會跟著哪位將軍外出一趟,只要不出大岔子,走點關係撈一樁軍功,琮親王就能為他請封世子了。

  但程昶不這麼想,他覺得自己閑著也是閑著,既然要當差,不如幹點實事。

  他上輩子的身體基本告別武藝,這輩子他雖然想磨煉體魄,但上陣打仗一類的還是免了。他是個惜命的,冷兵器時代,刀劍無眼。

  何況他身後還跟了一幫正待改造的小廝。

  程昶已想得很明白,依他「前身」的秉性,樞密院只會覺得他是個燙手的山芋,巴不得把他往外推,兼之琮親王府的地位,等會兒到了審查司,他只管將自己的求職需求一說,自會有人把他引薦到適合的衙門。

  這一胎投得好不好雖兩說,找工作是真容易。

  武衛一路將程昶引到審查司院前,程昶抬眼一望,院子裡竟有三個姑娘。

  左邊兒坐著的大約是個身份金貴的小姐,一身輕紗煙羅裙,環釵明璫齊全,旁邊還有個侍立的丫鬟,看面貌,美是很美了,可惜沒什麼神,叫人記不住,不如另一邊站著的雲浠明媚乾淨。

  程昶認出雲浠,有些開心,他對這姑娘印象實在不錯,剛想打招呼,不想那侍立的丫鬟陰陽怪氣地開了口:「說是為了正事,誰知是不是真的呢?裴二少爺上任的第一日,就找到人家跟前來,這麼上趕著,當別人瞧不出那些齷齪心思?」

  她這話雖沒指名道姓,說得卻是剝皮露骨。

  雲浠垂眸立著,只當沒聽見。

  她並不是真的想忍,只是心知眼下與一個小丫鬟鬧起來,對自己而言沒有任何好處。她心中還記掛著哥哥的事,想要找裴闌問個明白。

  姚素素一向清高,聽自家丫鬟話說得這樣難聽,原想攔著,但她心中也是有氣的。

  裴闌年輕有為,出身顯赫,英俊溫柔,她一直喜歡,這些年與裴闌相處,時而與他書信往來,隻言片語中,她覺得他心中是有她的。

  可整個金陵任誰都知道裴闌與雲浠是指腹為婚。

  姚素素與雲浠不熟,但與雲浠的遠房表妹羅姝相交甚密,從羅姝口中,她大致知道雲浠為人。原本以為依這位侯府大小姐的脾氣,侯府如今敗落得連尋常商戶都不如,她該無顏再嫁裴闌,自請與裴府解親才是,哪知裴闌這才上任第一日,她竟厚顏找來樞密院了。

  雲浠與裴闌之間懸而未定的婚約宛如姚素素心裡頭的一根刺,眼下由丫鬟這麼說出來,實實在在出了口惡氣。

  丫鬟見小姐默許,愈發得寸進尺,接著道:「小姐經常教導奴婢,做人最當知情識趣。眼下有的人已被請出值房了,竟還賴著不走,是沒長眼,瞧不出裴二少爺的意思嗎?」

  這話出,雲浠還沒怎麼樣,院門口的程昶先皺了眉。

  他喊了聲:「雲捕快。」抬步邁入院中。

  院中三人回頭瞧見程昶,俱是一驚,姚素素曾經被醉酒的小王爺調戲過,往丫鬟身後躲了躲,這才向程昶行禮:「三公子金安。」

  程昶好似沒聽見,任那姚素素半福著身,丫鬟跪在地上,逕自走到雲浠跟前,免了她一人的禮,親切又隨和地招呼:「雲捕快,過來辦差啊?」

  雲浠點頭:「是。」

  程昶又道:「哦,方便說是什麼事兒嗎?」

  雲浠抿了抿唇,只道:「回三公子的話,一些未了的家事罷了。」

  這時,裴闌與姚杭山聽武衛說琮親王府的小王爺到了,迎了出來,一併向程昶行了禮,將他請入了值房上坐,又奉上茶。

  裴闌道:「三公子可已有了想做的差事?若沒有,我這裡擬了幾份武職,您可以先過目,看看哪個稱心。」

  說著,遞上一份文書。

  程昶接了,沒看,順手擱在一旁,問:「我來時看到院中站著三個姑娘,像是過來辦差的,等了很久,將軍不請進來嗎?」

  裴闌一聽這話,與姚杭山對視一眼。

  姚杭山笑道:「三公子怕是沒仔細瞧,院中的姑娘是下官的女兒,今日是過來尋下官的,不是辦差。」

  「是沒仔細瞧。」程昶道,又問,「三個都是你女兒?」

  姚杭山面上的笑容滯住。

  他早也聽說小王爺落水後,腦子像是出了點毛病,彷彿不大記事,總之跟從前有些不一樣。

  眼下看他這反應,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

  姚杭山看裴闌一眼,裴闌步去門前,跟武衛低聲交代了兩句,不一會兒,武衛就引著雲浠三人重新進來了。

  姚杭山不清楚程昶的意思,但程昶卻明白他們是幾個意思。

  官僚主義作風嘛,典型的畏強淩弱,拖遝辦事,哪個時代都有。

  他上輩子在跨國公司上班,因為踏實能幹,幾年就升任了部門經理,公司把他送去國外總部培訓,學了三個月的高級管理,知道要馭下,要從上,中庸之中當有棱角,該藏鋒則藏鋒,該露芒則露芒。

  但眼下的情況又不一樣,封建時期,君權為尊,他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他怕誰。

  但他也不欲得罪人,問:「她們誰先來的?」

  不等裴闌回答,他又道,「凡事講究先來後到,將軍不如先幫她們把差事辦了,我這是小事,等一會兒不要緊。」

  說著端起茶,一口一口慢慢吃起來,竟真的是等著了。

  從前的小王爺招搖且猖狂,一刻都閑不下來,但二十一世紀的程昶其實是個性子安靜的人,雖然隨和,平時話並不多。

  他今日著一身繡著淡色雲紋的青衫,除了腰間佩玉價值不菲,渾身上下再無佩飾,愈發襯得一張臉驚為天人。

  他此刻坐在那裡,不苟言笑的樣子,竟有些冷如清霜,但歇在眼梢的春光又將整個人照得熠熠生輝。

  一屋子的人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小王爺,皆怔了片刻。

  過了會兒,裴闌先回過神來,問雲浠:「雲捕快可還有什麼差事要辦嗎?」

  雲浠也不耽擱,當即道:「敢問大將軍,我哥哥襲爵的事,可是出了什麼岔子?為何——」她看姚杭山一眼,「姚大人說,此事八成已蓋棺定論了?」

  裴闌歎一口氣:「我怕你著急,適才便沒與你詳說。」

  「三年前招遠叛變,朝廷原本要追究雲洛的責任。後來還是琮親王怕耽擱戰事,動搖軍心,提議將這案子壓後,等打了勝仗再說。眼下我回京了,這案子一直懸而未決,聖上自然要過問,可是你也知道……」

  裴闌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那封能證明雲洛清白的急函一直沒找到,我帶回京的幾個綏兵證人,說辭與口供通通對雲洛不利,聖上聽了以後,有些生氣,下令讓大理寺與刑部嚴審,我昨日去了趟大理寺,那邊說案子耽擱不得,至多一月,就要給聖上一個說法。依現有的證據來看……八成是要給雲洛定罪了。」

  既定了罪,襲爵便無望了。

  但襲不襲爵,雲浠其實不在乎,她此刻只想到了一樁更糟糕的事。

  「那我父親……」

  裴闌的聲音低下來:「老忠勇侯恐怕也會因此受牽連。」

  「為何?」雲浠道,「雲氏一門滿門忠烈,男兒盡歿,均為禦敵守家而亡,我哥哥自十三歲便上沙場,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戰功,眼下他為國戰死,分明有證據證明他的清白,而今卻因大理寺一句急著結案,就要令他,令整個忠勇侯府蒙受不白之冤?」

  她這話說得悲慨,話音落,整個值房都靜靜的。

  程昶不由擱下茶盞,抬眼望向雲浠。

  看這姑娘樣子,大約才十八九歲,在古代或許不小了,但放到現代,也就是個剛上大學,還沒步入社會的小姑娘。

  她出生忠勇侯府,算是顯貴門第,而今居然落魄成這樣。

  他看著雲浠,只見她雖然傷心,脊樑骨依然挺得筆直,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成拳,乾乾淨淨的眸子裡泛著水光,雙唇緊抿著,彷彿有萬千不甘。

  他本以為她會這麼僵在這裡,或是憤然請眼前的將軍幫自己平反——方才聽那小丫鬟說,他們之間像是有什麼淵源不是嗎?

  可下一刻,雲浠緊抿的雙唇就鬆弛下來,她彎身,很是歉意地行了個禮,啞著聲道:「三公子、姚大人、裴將軍見諒,方才是卑職失言了。」

  姚杭山沒說什麼,裴闌溫聲道:「無妨,此事既已板上釘釘,你也不必太往心裡去。你也說了,忠勇侯府滿門忠烈,想來聖上即便要處置,也會看在幾個老忠勇侯的面子上手下留情,至多輕罰一下罷了,你不要擔心。」

  裴闌又問:「還有什麼事嗎?」

  雲浠垂眸應道:「沒有了,多謝將軍。」

  程昶看著裴闌,心中不解。

  就這樣?這事不清不楚的,這樣就算解決了?

  他不信眼前一個大將軍,一個樞密使,會一點辦法都沒有。

  雲浠退後兩步,要行禮告退。

  「不是說有證據能證明她哥哥的清白嗎?」這時,程昶道,他雲淡風輕地看著裴闌與姚杭山,「這事就沒一點兒轉圜的餘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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