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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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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雲上淺酌] 快穿失敗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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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4:21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3 賀熠番外3

  過去三年間,賀熠四處晃蕩,簡禾又沒有離開過虯澤一步,兩人都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乾脆邊走邊選落腳點。

  跨出州界後,沿著珠串般的城鎮軌跡,邊行邊停,最終,兩人不約而同地相中了天豈山。此地有松濤颯颯的無垠林海,飄花的山風,幽深清涼的山澗流水,稀稀落落地散佈了幾條人類的村莊。煙火氣息與自然野氣交融共洽,是個絕佳的世外桃源。

  他們在西邊的幾株高大的樹木下,搭建起了一所簡單而不粗鄙的小木屋。每逢夕陽下山時,橙紅色的光都會由左到右穿透枝葉林野,投射在屋簷上,美不勝收。

  小日子就這樣磕磕碰碰地過了起來。他們一個人心裡沒有「家」的概念,曾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累了睏了,就隨隨便便地在路邊的破廟裡睡一覺。一個雖然性情獨立,但也一直住在現成的房子裡,沒試過從零開始。

  有生以來第一次,一點一點地建造出自己的家,對於兩人來說都極為新奇。諸如窗戶要朝哪邊、院子裡種點什麼好、沿路買來的泥燒擺設要放在什麼位置……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他們都要挨在一起商量半天。不過,就連無謂的爭執,也覺得很有滋有味。

  這日,賀熠蹲在地上打開了最後的一件行囊,掏出了一隻工藝極其粗糙的陶瓷貓,托在手裡,端詳了半天,忽然一愣,勃然大怒道:「豈有此理,我們被騙了!」

  簡禾正在掃地,聞言,詫異道:「什麼?」

  上前一看,原來那陶瓷貓背後彎彎的尾巴斷了一截,是個殘次品,只不過被人用色料填滿了空缺的部分。乍看看不出來,得上手摸才行。

  簡禾有些鬱悶,回想一下,這是他們路經天豈山下的一個小鎮子時,從一個瘦小的老頭的小攤上買的。當時天色很暗,沒料到他們會看走了眼。

  賀熠氣急敗壞,磨牙道:「好啊,玩偷龍轉鳳。不知死活的臭老頭,居然敢騙我!」

  他一下子就從地上跳了起來,簡禾眼疾手快,丟開了掃帚,拉住了他的手:「你去哪裡?」

  賀熠理所當然地道:「還用說!我要找這個臭老頭算賬,掀了他的攤子,把他的小板車、他的貨物都砸得稀巴爛!」

  簡禾哭笑不得:「跟他換一個就是了,何必砸攤子?」

  賀熠惡狠狠道:「晚了,誰稀罕他的破東西!我偏要砸攤,看他以後還敢不敢騙我!」

  說完,他掙動了起來,卻沒掙開。

  簡禾不鬆手,微微笑道:「你要是真砸了他的攤子,他以後肯定不敢騙你了,見到你就繞路走,怕你怕得要死。」

  從虯澤來天豈山的這路上,她與賀熠朝夕相對,早就看出了在他乖巧可愛的皮相下,是一縷異於常人的魂魄,惡毒又天真,凶狠殘忍又惹人哀憐……她從來都沒有見過兩種截然相反的特徵能在一個人的身上結合得那麼天衣無縫,切換得如此自如。

  這麼危險的、沒有定數的性情,簡禾很清楚,如果放任自流,讓他繼續滑落深淵,那麼,在若干年後,世間就會多一個名聲狼藉的小魔頭。她有心教化他,束縛他,自然不會讓他下山去鬧事。她要讓賀熠學會信任陌生人,過上平凡幸福且有煙火氣的一生。

  賀熠力氣沒她大,實在掙脫不開,戾氣十足地道:「『怕我怕得要死』才正合我意,我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怕我,最好都不敢和我對視!」

  簡禾挑眉:「是嗎?全天下的人都害怕你,猜疑你、痛罵你、躲著你,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有開心的事情、好吃的東西又找不到人分享,覺也睡不安穩,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幾十年,不會很孤獨嗎?」

  賀熠倔強道:「我樂得清靜!」

  「嗯,清靜是好事,不過我們都要在這裡住下來了,還要吃飯呢。」簡禾順手揉了揉他的頭,忍俊不禁道:「你就這麼野蠻地下山鬧事,有理都變沒理了,到時候,一傳十十傳百,別的商戶都不肯賣東西給我們了。我們過年就沒有新衣服穿、沒油沒鹽沒米……」

  賀熠憤懣地瞪了她一眼,沒做聲。

  「就這樣說定啦,吃完飯後,我們一起下山去找那個老闆。」簡禾把那個陶瓷貓從他手裡抽了出來,沒想到轉手時一下沒抓穩,陶瓷貓砸到了地上。碎倒是沒有碎,可兩隻貓耳朵間,卻出現了一道大裂口。

  簡禾:「……」

  這下可是她自己砸壞的了,沒法換新了。轉念一想,這道裂口恰好可以讓下一枚銅板穿過,可以當做存錢罐。雖然沒有塞子,不過,等裝滿的時候再砸碎、扔掉也不遲。最終,這奇醜無比的陶瓷貓就落戶到賀熠的房間去了。

  生活中不乏這樣的插曲,要長期同居一屋簷下,往後定然還免不了更多的爭執。簡禾為人處世和賀熠一對比,幾乎可以說是南轅北轍,大不相同。

  很多與人產生的摩擦,依賀熠的作風,必須計較、必須報複,把對方砸得一鼻子血才滿足。簡禾卻一笑了之,從不放在心上。數不清多少次與她較勁,又每一次都迷迷糊糊地落到了下風。

  到了半夜,賀熠才會埋在被窩裡,恨恨地罵罵咧咧,給她起了無數個惡劣的諢號,什麼「蠢蛋」、「傻瓜」、「被人佔便宜還笑呵呵的傻子」,怎麼難聽怎麼信手拈來,甚至還偷偷嘲笑她——養了一匹惡狼還不自知。

  這麼一個不識好歹的、與他的行事風格完全相悖的傻子,他應該早就不耐煩地踢開她了。每一次,信誓旦旦地決定了要遠遠逃開,回到從前那種顛沛流離又自由自在、沒人管他的生活中,但每一次天亮後,他就會反悔。

  這個屋子的地,他掃過。木櫃上的裝飾品,是他親手擺的……這個屋子是他的,他憑什麼走!

  ——就是這麼讓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每一次都詭異地說服了賀熠,讓他沒有一次真的走成。

  他的彆扭和不忿,戾氣和凶狠,簡禾一直都看在眼裡,又恍若不知,像是從沒有察覺到暗湧流動和他偶爾的敵意。

  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用溫柔而緘默的力量輕輕地撫平了他的尖刺。日複一日,潤物細無聲地、一點一滴地改變著他,讓世間少了一個受人憎惡的惡鬼,多出了一個平凡的少年。

  雖說賀熠總是「小禾姐姐」不離嘴,但是兩人並不是姐弟的相處模式,而是一邊相依,一邊較勁,在同一屋簷下維持著微妙的平衡,竟然也透露出了幾分溫馨感。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炎炎的夏日落下了帷幕。一夜秋風起,空氣中的燥熱消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颯爽的秋意。

  賀熠從不喜歡和天豈山的村民打交道。山裡的樂子更多,等熟悉了環境後,他就閒不住了,每隔幾天就溜出去玩一次。某天,他拎了一隻兔子回來,正兒八經地燒了一次飯,將簡禾推到了座位上,讓她享用。

  米飯煮得半生不熟,紅燒兔肉則口感絕佳。原本,簡禾壓根兒就沒把他「燒飯」的承諾當真,看到色香味俱全的一隻兔腿端到眼前時,她不能更驚訝了。

  賀熠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眼中精光微露,手肘支在桌面上,上半身壓前,笑得又甜又得意:「怎麼樣,小禾姐姐,我沒騙你吧?」

  簡禾讚道:「沒騙,真的很好吃。」

  說罷,又有點好笑——賀熠他這麼小就開始在市井混跡,說不定,他就是那種「什麼技能都會一點,還意外地很會照顧人」的類型。

  兩人大快朵頤,一碟兔肉很快被瓜分得乾乾淨淨。簡禾用手帕擦了擦泛著油光的嘴唇,好奇道:「對了,這兔子是哪來的?」

  「它嘛,是我早上在山澗溜躂時抓到的。河裡面還有很多大白魚呢。」

  天豈山的鳥禽小獸都愛避著人,往往只在偏僻且陡峭的地方出沒。簡禾訝然:「我聽說它們都藏在很深的地方,挺難找的。」

  賀熠滿不在乎地道:「可能吧。反正難不倒我。」

  簡禾笑了笑:「那就好。」

  好的不靈壞的靈,今天才說完,第二天就出事了。估計是脆皮兔肉吃得太歡,翌日,簡禾的喉嚨就隱隱乾痛,立刻警惕了起來——她有個定律,輕易不生病,一旦病了,就好得比尋常人慢,還是未雨綢繆、趕緊去抓兩劑藥吃吧。

  賀熠一大早就不見人了,簡禾沒有多加注意。直到天快黑了,從山下藥鋪回來時,屋裡還是黑漆漆的,一個人也沒有。簡禾納悶地放下了藥包,出門去找,兜兜轉轉,才在山澗的一個泥坑裡,見到了滿身泥的賀熠。

  這個泥坑足有一個成年人的身高那麼深,而且邊緣都是滑膩濕潤的泥土,若是沒人在上面拉,根本就爬不上來,每踩一腳就往下滑一步。好在,坑底挺柔軟,摔傷倒是沒摔傷,就是扭到了一條腿。

  賀熠倍感丟臉,又如臨大敵,已經做好了被她數落時反擊的準備。但簡禾並沒有說類似於「早讓你聽我的話」那樣的馬後炮,只是把劍伸了下去,讓他抓著劍柄爬上來。

  來到地面,兩人都出了一身汗。

  簡禾擦了把汗,隨口道:「唉,要是你學過仙功,就不用在底下困那麼久了。」

  賀熠眼底微微一閃:「是嗎。」

  光線昏暗,他的扭傷也細看不得,而且天快完全暗下去了,到時候山路更不好走。事不宜遲,簡禾咬牙,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竟真的化不可能為可能,將賀熠背離了地面——當然,他完好的一條腿還拖在了地上借力。

  最費勁的就是「起動」的那一瞬,之後反而覺得沒那麼吃力了。

  山路寂靜。賀熠趴在她背上,懶洋洋道:「小禾姐姐,你不行就說,我擔心你回去後閃到腰。」

  簡禾啐道:「你才閃到腰呢!我辛辛苦苦……背你……你都不會說句好聽的話,誇誇我……呼。」

  賀熠嘟囔:「這叫背嗎,明明就是拖吧。」

  「就你話多!」

  賀熠拖長了已經有點沙沙的嗓音,有氣無力地道:「好吧,我就誇你幾句吧。小禾姐姐威武強壯,小禾姐姐力大無窮,小禾姐姐氣勢雄壯……」

  「……」簡禾被他氣得發笑,快托不住了:「停!你故意的吧?行了,你別說話了……不然,人家聽見還以為你……號喪……呢!」

  賀熠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還笑,你不疼嗎?」簡禾哼道:「不過,說真的,你就慶幸你還小吧,如果再長高點,我絕對不管你,就讓你自己爬回去。」

  賀熠嗤笑一聲:「小禾姐姐,你錯啦,不是『如果』,是『一定』,我很快就會長得比你高了,走著瞧。」

  簡禾琢磨了一下,竟然覺得有點遺憾——她這幾個月揉賀熠的頭髮已經習慣成自然了,等他長大了,她把手伸到最高,還搆得著賀熠的頭頂嗎?

  應該搆不著了吧……唉,有點可惜啊。

  這麼一折騰,第二天簡禾果真倒下了,連藥都是賀熠去熬的。每次送藥上來,他都會在碗底壓一顆糖。

  他怕苦,就理所當然也認為簡禾跟他一樣,沒有糖就喝不下藥。或許他還沒有發現,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學著笨拙地對一個人好。雖說不太熟練,但他還是大方地給予了他認為最好的東西。

  病好以後,賀熠主動纏著簡禾,讓她教他仙功。

  尋常的世家孩子都是五六歲就開始築基了,十一二歲才開始學,說實話,偏晚了。不過,這種事也很看重天賦和資質,啟蒙的早晚並非決定項。有些人修了半輩子的道才摸到一些門道,靈力還沒有一個才入仙門兩三年的年輕人純淨。

  簡禾的娘親倒是有點本事,卻沒有手把手地教她所有,簡禾也不敢擔保她能教給賀熠多少東西,他又能領悟多少。不過,修仙也會同時鍛鍊心性,收斂他放縱的野氣,這對賀熠無疑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出乎她的意料,賀熠的消化速度十分驚人,而且,大概是拜過去那幾年的流浪日子所賜,他雖然師承簡禾,卻不拘泥於此,而是在這基礎上,通讀書篇,自行糅雜了各門的招式,劍式極為刁鑽惡劣,既無固定的章法,也無必行的招數,不講究風度,隻求以最少的功夫、攻擊敵手最脆弱的地方,透漏著說不盡的毒辣與流氓氣。

  雖說這樣的劍法不會被尚君子之風的仙門百家所推崇,但無可否認,它在實戰中是制敵的最佳路子。

  簡禾曾經嚐試過糾正他,然而,作戰的風格並非自己決定的,而往往與個人性情有關,長年累月,慢慢長成。既已形成,難以改變。後來她也就放棄了,只要不是做壞事,那麼,練怎樣的劍法,又有何區別呢?

  彈指四年過去,賀熠十五歲,已經出落為了青澀而俊俏的少年郎,眉心的紅痕越發明豔。在山野中走過,總會惹得大姑娘小姑娘臉頰飛紅,頻頻偷看。

  每一年,賀熠的生辰都是在山下過的。世間有很多種慶祝誕辰的方式,賀熠則要吃一碗新鮮滾燙的長壽麵才心滿意足,每年如此,雷打不動。今年的生辰有些特別,吃完麵後,簡禾送了一把劍給他。

  有了屬於自己的劍,意味著他以後可以跟著簡禾一起去收魍魎了。

  天豈山方圓數十里,皆是荒僻山林,亦是魍魎作怪較多的地方。當然,吃人肉扒人皮、窮凶惡極的魍魎十分少見,更常見的是那種在太陽下山後,在山間遊蕩的魍魎。它們潛伏在黑暗裡,伺機吸取夜歸者的陽氣,攝其心魂。若是時運太低,還會被它們跟到家裡。一旦如此,輕則小病一場,家宅不寧,小孩啼哭不停,重則痴呆失魂,長睡不醒。

  村民什麼都不懂,自然十分害怕。但其實在懂得仙功的人看來,這些不過是魍魎中的小嘍囉,收複是輕而易舉的事。這樣的境況,簡直是為有一技之長的簡禾量身定做的。過去的幾年,隔三差五地替村民們收複魍魎,簡禾幾乎被人當成了活神仙。

  村民想要重酬她,她都是謝絕,取而代之,只要生活的必需品,比如衣服、山裡打回來的獸肉等等,故而過去幾年,從未為生計發過愁。有時候,除祟的地方離他們家有點遠,簡禾會出門三四天,留下賀熠在家看門。

  每次被扔下,雖然山還是那個山,屋還是那個屋,但賀熠都覺得無聊頂透,提不起勁兒來。以後終於再也不會被落下了。

  賀熠舔舔唇,拔劍出鞘,寒光四溢,是把難得一見的好劍。簡禾道:「對了,這把劍還沒有刻字,你有沒有想要的劍名?」

  賀熠用指節輕輕敲了敲劍身,忽然道:「……棄仙。」

  簡禾揚眉:「什麼?」

  賀熠扭頭,衝她甜絲絲地勾唇一笑:「我想好啦,它就叫棄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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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4:34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4 賀熠番外4

  劍名既定,隔日,它的劍身就被刻下了兩個淩厲瘦長的古字——棄仙。

  當然,這把新劍再怎麼好,也是遠遠及不上那一百多年前,在仙門中掀起過腥風血雨的棄仙的。

  雖說劍已經不是原來的劍了,可「棄仙」這個囂張不祥、大逆不道的劍名,卻奇異地從上輩子相隨到了這一生,冥冥中找回了自己真正的主人。

  在此之前,簡禾一直讓賀熠用未開刃的鈍劍練習。在初期控制不好身體時,鈍劍的好處很明顯,那就是不會傷人傷己。但奠好了基礎後,它的優點漸漸蓋不住缺點了——粗鈍蠻橫的劍身,已經無法更進一層地提高細微控制力了。偏偏實戰又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事兒。真家夥雖說鋒利又危險,但這才是賀熠真正需要的。

  自從不必再用鈍劍來練習後,賀熠對於修煉的熱情前所未有地高漲,每天午飯後總是纏著簡禾陪自己練習。

  幾年前,簡禾治一個區區三腳貓功夫的賀熠,自然是綽綽有餘的。不過,這種仗著年紀與修為的優勢而進行的單方面壓制,在賀熠長大後就消失了。

  少年人成長的速度太驚人,彷彿一夜之間就掙脫了桎梏,骨骼晝夜不停逐寸拔節。寒暑交疊,賀熠早已兌現了當初的戲言了,比簡禾高出一個頭了。他天賦上乘,修行提高的速度堪稱怪物。更可怕的是,他才十五歲,明日會變成什麼樣,實在難以估量。簡禾現在要出盡全力才能制住他,頗為吃力。稍有不慎或是狀態不佳,就會敗下陣來。

  今天也是這樣。山澗中,枯黃的落葉亂飛,一粒沙子不慎飄進了簡禾的眼珠子裡。她痛得一皺眉,露出了破綻。瞬間,寒光一閃,棄仙的劍尖已經穩穩地抵住了她的要害。若是再往前三寸,就會刺破皮膚。

  賀熠手腕一轉,將棄仙歸鞘,戲謔道:「小禾姐姐呀小禾姐姐,你又輸給我啦,這是今天第幾回了?」

  話說完,沒等到回答。

  簡禾握劍的手背青筋微突,垂著頭,一隻手徒勞地揉著眼睛,眼中的異物刺激得她淚水不斷溢出,卻沒能把這顆惱人的沙子沖掉。

  賀熠原先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發現她在擦眼淚,愕然了半秒,急急忙忙地走了過去:「你怎麼了?」

  「沒什麼,沙子進了眼睛……」

  賀熠鬆了口氣,拉長聲音道:「真拿你沒辦法,行了,別揉了,越揉越疼,我幫你吹吹吧。」

  他捧著簡禾的頭,迫使她微微抬起下巴來,誘哄道:「我看看。」

  彼此挨得太近了,簡禾條件反射地站直了。賀熠竟不是在玩鬧,蹙眉看了她紅通通的眼角一會兒,微微低頭,認認真真地朝她的眼上吹了口氣。他這麼一折騰,那顆作怪的沙子終於消失了。

  「好啦。」賀熠眯眼端詳了她一會兒,眼中忽然詭光一閃,道:「小禾姐姐,還好你告訴我是沙子進眼睛了,不然我還以為你是覺得輸了太丟臉才哭的呢。」

  簡禾拍開了他的手:「我才沒這麼小氣,倒是你,最近是卯足了勁兒想給過去的自己找場子對吧?」

  賀熠訝異道:「為什麼這麼覺得?」

  簡禾輕嘆一聲:「你上次已經試出我不是你的對手了……還非得贏我幾次才甘心。」

  賀熠將棄仙搭在了肩上,似笑非笑道:「那,小禾姐姐後悔教我了嗎?」

  「後悔啊。」簡禾幽幽道:「這才幾年,你就騎到我頭上來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教會徒弟,餓死師父……」

  賀熠驀地爆笑出聲,捧腹不止。

  他一笑,簡禾也隨之破功,板不住臉了。

  天色漸暗,走過山澗的路十分陡峭,來時還好,回時就比較難走了。兩人往山下走了沒多遠,賀熠又自告奮勇、胡攪蠻纏要背著簡禾走。簡禾正巧犯懶,心道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一點也沒和他客氣,從善如流地爬了上去。

  經過某處被樹木枝丫遮蓋的地方時,簡禾來了精神,搖了搖賀熠的肩膀,道:「你看那個泥坑,是不是小時候的你滑下去的那個?」

  「這山裡的泥坑,不都長一個樣嗎?」

  「說得也是……哎,不對。」簡禾斜睨他,哼道:「你記性不是特別好的嗎?到底是誰怕丟人,不敢認自己摔過跤的地方啊。」

  賀熠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不過,也說不準是我認錯了。都這麼多年了,那個坑要是還在,也應該早就被雨水衝得不成形了。」賀熠越走越遠,帶著簡禾將那處遠遠地拋在了身後。簡禾放棄糾結,趴回了賀熠身上,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你那時連這麼矮的一個坑都爬不上來,現在這座山裡,應該沒什麼東西難得倒你了。」

  賀熠懶洋洋道:「小禾姐姐,你太小看我了。就算出了天豈山,也沒東西難得倒我。」

  「出山……」簡禾若有所思:「說起這個,你如今的修為漲得快,一直和同一個人切磋,只會拖累你。你得去見識更多不同的對手,才能精進。」

  算算時間,他們已經在天豈山住了四年了。這對於生性漂泊散漫的賀熠來說,在同一個地方待了這麼久還不生厭,著實難得。

  「可這山裡只有我和你呀。難不成我要找那些村民練手嗎?」

  附近的村民都是些老實的莊稼漢、獵戶,看著魁梧壯實,實際根本抵擋不了有靈力的人的一擊。賀熠要是真的找他們練劍,明面嘛,叫切磋比武,實際就是貓戲耍老鼠那樣的碾壓了。

  簡禾哭笑不得:「別欺負無辜的人。」

  賀熠遺憾道:「好罷。」

  經過幾年潛移默化的相處,在簡禾的眼皮底子下,賀熠的惡劣行徑已經收斂了很多了。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少年的心性最不穩定,而且,現在的賀熠已經不是孱弱的孩童了,他有了決定別人生死的能力,管束和提醒就顯得尤為重要。

  想了想,簡禾正色道:「賀熠,聽好了,你修煉仙功,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受欺辱,絕不可肆意妄為戕害他人,這才是我教你的初衷。以後離開了天豈山,你永遠要記得把握分寸,不可放縱自己去傷害無辜的人,知道嗎?」

  「哦……」賀熠慢悠悠道:「那要是對方並不無辜,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呢?」

  簡禾愣了愣。

  賀熠自言自語道:「要是對方十惡不赦,那就不叫『戕害』,而叫做『替天行道』了吧?怎麼才能判斷一個人是好還是壞?」

  「還是要看分寸。」簡禾斟酌了一下,輕輕道:「比如說,李四是張三的殺父仇人,張三為父報仇,乃人之常情,不能算作惡人。可是,禍不及家人,張三若是殺了李四還不停手,還要牽連到無辜的李家人,那他就是做了很壞的事,不值得原諒。」

  興許是想到了四年前虯澤的公孫家那場火災,賀熠的表情微變,猶如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冷笑道:「這可未必。要是張三失去的是他唯一的親人呢?他反殺李四全家,只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有什麼錯?」

  不等簡禾回答,賀熠已經幸災樂禍了起來:「要我說,那個李四犯賤在先,就算被抽筋扒皮茹毛飲血了也是活該。即使沒有張三,遲早也會有別的人上門來找他晦氣。李家人這輩子投胎在這個渣滓身旁,除了自認倒霉,也沒別的……」

  他越說,語氣越是刻薄,且咄咄逼人,宛如已經將自己代入了張三的立場中,在設身處地地控訴李四一樣。

  簡禾隱約覺得不對,皺了皺眉,打斷了他:「賀熠。」

  賀熠驟然驚醒,敏感地感知到了她的不悅,立即機靈地換了一副表情,甜膩地道:「好罷,我不亂假設了。反正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對方別來招惹我噁心我,我自然不會做些什麼呀。況且,小禾姐姐,下了山我們也會一直在一起的,你會管著我的,對嗎?」

  與一條毒蛇為伴,就算他的獠牙對準的是外面,還將七寸遞到了自己手裡,可撫心自問,世界上又怎麼會有從沒害怕過的養蛇人?蛇再怎麼聽話,養蛇人看見它偶爾一現的凶殘冷酷時,總會有那麼一瞬間感到毛骨悚然。

  此時的簡禾還不知道賀熠早年幹下的「好事」,遂笑了笑,問道:「那你會聽話嗎?」

  賀熠半是嬉笑半是認真地道:「我一直只聽你的話呀。」

  賀熠一路背著簡禾,走了快大半個時辰的崎嶇山路,半點也不見喘,踏著晚霞回到了他們的家。沒料到家門口卻多出了幾個不速之客,均是家僕打扮。

  一看到簡禾,這幾個大老爺們就呼天搶地,聲淚俱下,一口一個「大仙」,求她去救他們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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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4:4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5 賀熠番外5

  這些家僕均來自於天豈山數里外的淨月城。淨月城中有一個鏢師家族,姓謝。謝家三代都以替人運鏢,或是護送新娘子遠嫁、重要人物遠行為營生。由於行業特殊,不僅招攬來的鏢師都會武功,謝家人也個個都身手不凡,每次運鏢送人,都十拿九穩,從未失過手,在淨月一帶信譽遠颺。

  然而,這「無瑕疵」的傲人紀錄,卻在最近被頻頻打破。第一次的異常是在兩個月前,他們接了一樁生意,運送十多箱名貴的瓷器到外地,按照預計,來回至少要一個月。

  依照習慣,在離城以後,領隊每隔三天往謝家送信匯報行蹤,以便遇到棘手的事時,能及時得到本家的援助。

  這支隊伍的第一二封信都如約而至,一切如常。然而,從第九天開始,飛鴿傳書就停了。第十二天、十五天……都杳無音信。

  謝家已預感到了不妙,送信到了運鏢的目的地,接貨的人稱沒見到有人來。二十多個鏢師就像蒸發的水珠,在中途連人帶貨失了蹤。

  謝家根據失蹤的時間來推算他們走了多遠,在一片渺無人煙的山林中大規模尋人。

  他們曾經懷疑過是附近的山賊劫鏢殺人。然而,在幾年前,他們曾與這邊的山賊交過手。這些人看著凶悍蠻橫,其實沒幾個是正兒八經拜過師、習過武的,與真正的練家子一過招,馬上就會露怯。

  一群烏合之眾一口氣將二十多個身經百戰、武藝高強的鏢師幹掉,還毀屍滅跡得乾乾淨淨——就像是狐狸打敗了豺狼,怎麼看都太荒謬了。

  當然,眼見為實。為了打消疑慮,謝家派了兩個機敏的鏢師,憑著記憶,潛到了山賊的駐地附近探查。讓他們吃驚的是,這窩在一兩年前還能聽到作威作福傳聞的賊人,寨子人去樓空,破敗得不成樣子,牆角結滿蛛網,大廳的草牌匾砸在了地上,家具東倒西歪。在任意一處隨手一抹,都能抹到一層厚厚的灰塵。

  謝家的兩個鏢師面面相覷——說這些賊人集體搬走了吧,也不像,因為屋子裡還有很多銀兩沒有帶走。倒更像是發生了什麼意外,山賊無聲無息地死光了,寨子突然失去了主人,沒人打理,才會變成今天這個鬼樣子。

  在山中搜尋了三天,人和貨都沒找到,只除了一隻靴子。

  靴子裡,有半隻被啃斷了的人腿。

  謝家人由此推斷,這支鏢隊是遇上了猛獸,已經全部落入獸口了。不過,奇怪的是,猛獸吃人,總不至於把瓷器也運走。再者,那隻斷腿的斷口參差不齊,皮肉黏連,他們辨認了半天,都想不出是什麼野獸襲擊了他們。

  此事傳回了淨月城,城民議論紛紛,不過運鏢本身就有風險,也沒覺得怪異。一個月後,這件事快要被大眾淡忘的時候,謝家的鏢隊又出了事,引起了淨月城民一片嘩然。這一次他們護送的是一支送親的隊伍,要經過一個月前的那片山林。

  新娘的父親也聽說了一個月前的失蹤案,不僅重金雇了鏢師送親,還將自己府上養著的五個最得力的武夫也安排到了隊伍中,本想著這次總該萬無一失了,沒想到還是出了事。

  浩浩蕩蕩的三十多人,連人帶馬車、嫁妝消失在了茫茫的山中。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在一棵樹底的深坑裡找到了新娘子。

  新娘子衣裳完好,頭歪歪地倚在了樹皮上,皮肉發皺,面無血色,滿頭青絲,儼然就是個老態龍鍾的老嫗。若非有掌心痣做證據,恐怕沒人敢相信,這個老太婆就是那個盛裝出嫁的少女。

  將她抬了出來後,眾人發現她的頭後有兩個小小的洞,血液已經乾涸,精髓血肉被吸了個徹底。

  這樣的死狀,只會是魍魎所為。

  找普通人去對付魍魎,無疑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這事兒得對癥下藥,找仙門之人來解決。

  偏偏淨月城的「修士」,大多是頂著仙門名頭的江湖術士,幫人傻錢多的商人看風水、替人做法消災、糊弄糊弄人還行,讓他們真刀實槍地去殺魍魎,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

  解鈴還須繫鈴人,一籌莫展的謝家聽聞天豈山這邊有位女修,打聽了一下,她曾真的收復過魍魎,頓時如蒙大赦,連夜遣人來請她去了。

  簡禾眼前一亮。

  她本來就動了離開天豈山的心。無奈,在山上住了幾年,他們生活雖說沒有哪裡短缺,但之前幫村民除祟收取的報酬都是物品,手頭上的錢實在不多,換言之,窮。正愁眉苦臉著,謝家就顛顛地上門送錢來了。

  雖說那魍魎聽上去挺凶險的,從一開始只會亂嚼亂啃,到學會了吸食腦髓,可見食人後它的力量增強了多少。但是,簡禾實在捨不得拒絕這麼大的一個金主,遂痛快地答應了,當晚就收拾了包袱,與賀熠一起奔赴淨月城。這樣,在解決了那玩意兒後,兩人就不用走回頭路了,可直接以淨月為起點闖蕩九州。

  到達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謝家的家主親自在門口迎接他們。這位家主姓謝名函,不過而立之年,雙目炯炯,虎背熊腰,一看就是會武之人。

  簡禾從馬車上跳下來時,謝函愣了一愣,他原本以為請來的會是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不苟言笑的女修,沒想到是這麼年輕的姑娘,看起來連二十都不到。

  事態緊急,長話短說,雙方一番敲定後,決定仿照第二次出事那支鏢隊的時辰進山,同時偽裝成一支護送貴小姐遠遊的隊伍。本該滿金銀細軟的箱子中,換放成武器與符咒,只由簡禾與賀熠兩人、再選兩個鏢師一起行動。其餘人都留在一里外,等著信號行事。

  眾多鏢師面面相覷,有人疑惑道︰「為何要特意偽裝成這樣的隊伍?」

  「這也不懂?」賀熠支著下巴,百無聊賴道︰「魍魎殺人嘛,不外乎兩個目的,要麼是食肉果腹,要麼是為了剝下人皮、借別人的皮囊藏身在鬧市中。這荒郊野嶺的,又沒有別人,它犯得著多此一舉麼?那殺人肯定就是為了吃肉了。」

  賀熠一口一個「食肉」、「人皮」,在場這些三十好幾的鏢師聽了,都一陣不適,心中嘀咕︰這少年的年紀那麼小,可說起這些東西,還一副眉飛色舞的模樣,到底什麼來頭?

  謝函坐直了身子,道︰「請少俠明示。」

  案几上放了各種糖果點心招待他們,只是此刻沒人有心思去吃,除了賀熠。

  賀熠優哉游哉地拋了顆渾圓飽滿的花生肉進嘴裡,咬得嘎蹦作響︰「你們撿到的那隻靴子裡不是有半截腿麼?這東西明擺了就喜歡嚼碎著吃人。可那新娘卻只被吸食了腦髓,屍身是完整的,你說這東西為什麼放著最嬌嫩的一個獵物不吃,光吃那些難啃的肉?」

  謝函猶疑道︰「這……它的嗜好特殊,會區別對待女人?」

  「沒錯啦。」賀熠淺淺一笑,往椅子背上一靠︰「反正嘛,它喜歡什麼,我們就給它什麼。給出十足誠意,還怕它不上鉤麼?」

  謝函皺眉︰「可我們的人馬留在林外,是否不太妥當?即使你們放出信號,我們趕來也需要一定時間,太危險了,還是……」

  賀熠嗤了一聲︰「你們多來幾個人,無非就是多死幾個人,何必呢?」

  簡禾︰「……」

  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可你話也不能說得這麼直白啊!這是往人家心口戳的節奏啊!

  果不其然,在場的鏢師都略微騷動了一下,有人面露憤然之意,顯然是對賀熠的口出狂言頗為不服氣。

  簡禾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擰了賀熠的虎口一把,賀熠被她掐得短促地「嘶」了一聲。

  簡禾乾笑了幾下,誠懇道︰「各位,我們絕無看輕你們實力的意思。不過,除祟的隊伍宜精簡,不能帶太多人的。」

  謝函順著她的話打了幾句圓場,最終確定了按原計畫進行,今晚就在謝家休息。賀熠先去看他們休息的房間,簡禾慢行一步,在走廊上被謝函叫住了︰「對了,簡姑娘,我剛才忘了說,最近這幾天的雨水較多,聽聞去程有滑坡現象,那魍魎出沒的地帶,地況十分複雜,極易迷路或落入坑中,你們單獨走一里的路並不妥。在除祟上你未必需要幫手,但是,有一個人,我建議你帶上。」

  簡禾道︰「誰?」

  謝函喊來了一個與賀熠差不多的年紀的少年。其相貌只能稱得上是清秀,身材也很瘦弱,略有些弱不禁風。謝函道︰「他叫孫沛,對山勢、路況、預測雨晴都很有研究,曾修過兩年道,並不足以除祟,但能自保,可以為你們領路。」

  簡禾瞠目結舌。

  這瘦不拉幾的小子居然修過道?這樣的先天條件,後天再如何努力,也無法增益太多。估計是修了兩年沒成果,才會沮喪地改行了。

  說起來,她隱約覺得這個人有點面熟,不過,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孫沛呆呆地盯著簡禾,呼吸略微加促,與其說是怕生和緊張,倒不如說是……隱約有些激動。

  他抿抿唇,努力地笑了笑,靦腆道︰「簡姑娘好。」

  明日就要出發,簡禾正好要請教他一些該地的問題,遂與他一同往客房走去。孫沛說話和聲細語的,但是有問必答,從廊頭走到廊末,他總算沒那麼拘謹了。

  簡禾忍了幾次,終於忍不住道︰「那個,孫公子。」

  「叫我孫沛就好。」

  「好吧,孫沛。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見過面?」

  孫沛頓住了,簡禾回味了一下,覺得剛才那句話特別像登徒子調戲小姑娘的開場白,連忙擺手道︰「我的意思是,我總覺得你有點面善,說不定見過面……」

  「見過的。」孫沛雙眼都有了神采︰「原來……你還記得我。我還以為你認不出我了。」

  這下輪到簡禾愣住了。

  這哪齣跟哪齣?

  「簡姑娘,我和你在七年前,在鄔家的蓮池邊,見過一面。」孫沛不好意思地道︰「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想找茅廁,在鄔家後院亂走,被幾條看門的大狗追了好遠……是你幫我把狗趕走了。」

  他這麼一說,簡禾慢慢回憶,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了當時的情形。她聽見狗在狂吠,就順著聲音找過去,從犬嘴裡揪出了一個瘦巴巴的小孩……她還記得,旁人都說那小孩是公孫家的一個不受寵的小少爺,平時傻傻呆呆的,教書不聽,反倒對星象等東西十分痴迷。

  簡禾詫異道︰「你是公孫家的人?」

  孫沛點了點頭︰「孫沛是我的化名。」

  「火災半個月後我就離開了虯澤,也不知道後續如何。你們家現在如何了?」

  孫沛黯然道︰「當時,時間很晚了。我和老管家想取水救火,卻發現水井的蓋子不知何時被封死了,大門也打不開。火勢瀰漫太快,我們最後……只抱出了幾個孩子。有些人當時是拉了出來的,可後來大夫也沒救回來。等事情平息後,我就帶著堂弟堂妹們離開了虯澤。」他擠出了一個笑容,道︰「還好遇上了謝家的老家主,他收留了我,讓我留在這裡打雜。我就慢慢做到了現在這個位置。」

  那場災禍,雖然沒有讓公孫家的人全部從世上消失,但也堪稱是滅頂之災。一個在當地也算有名有姓的家族一夜淪亡,金銀財寶付之一炬,下人群作鳥散。只剩下幾個小輩倉皇逃離。

  雖然極力輕描淡寫,但還是能感覺到他這些年來的不易。簡禾皺眉道︰「你剛才說水井被封住了?門也被鎖上了?也就是說當年的火災是人為的?有查出凶手是誰嗎?」

  「一定是人為的。我有些猜測,但是說出來也沒人信。再說,這麼多年了,也找不到凶手了……」兩人轉入了院子裡,客房兩扇門打開著,飯桌上已經擺上了菜餚,用罩子罩著保溫。

  賀熠正托著腮,等得頗為不耐的模樣。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來,抱怨道︰「小禾姐姐,你來得好晚,我都餓了。」

  「談了些事。你下次餓了就先吃吧,不用等我。」

  賀熠嘻道︰「那可不行,不等著你一起,我吃什麼都沒滋味。」

  簡禾笑了笑。孫沛還在後頭,她原想招呼他進來吃點東西,卻訝然地發現,他的臉色極為慘白,一雙眼楮死死地盯著賀熠。

  賀熠瞥了孫沛一眼,眼底精光一閃,咧嘴道︰「小禾姐姐,這是誰啊?」

  簡禾三言兩語介紹了一下孫沛是誰,賀熠淺淺一笑︰「哦,你叫孫沛啊。」

  孫沛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冷汗一滴滴地流下︰「簡姑娘,我先走了。」說罷,就逃也似的離開了院子。

  簡禾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賀熠無趣地嗤道︰「這人真沒禮貌!我跟他打招呼,還不理我。」

  「應該只是怕生吧。」簡禾坐下,執起了筷子,心中猶豫了半秒,還是沒將孫沛就是公孫家遺孤的事說出來。

  他改名換姓,應該就是想告別過去,重新來過,還是不要擅自揭穿他了。再說,賀熠又不認識公孫家的人,何必呢?

  翌日的傍晚,眾人抵達了要除祟的山脈。按照原定的計畫,會有兩輛馬車一起進山,兩者牽繫在一起。簡禾與孫沛、另一位鏢師偽裝的馬車伕坐在第一輛車裡,賀熠斷後。

  昨日的孫沛雖然靦腆內斂,好歹還算正常。今日的他簡直是魂不守舍,眼眶烏青烏青的,水囊都倒了幾次。簡禾瞧他這狀態有些不對,便道︰「孫沛?」

  連續喊了兩聲,他才渾渾噩噩地轉過了頭來︰「怎麼了?」

  簡禾放輕了聲音︰「你身體不舒服麼?怎麼今天這麼沒精神?」

  「我……沒有。」孫沛猶豫再三,終於鼓起勇氣,道︰「簡姑娘,那個賀熠和你是什麼關係?你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

  「四年前吧。」

  「四年前……時間對上了。」孫沛喃喃自語,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一字一頓道︰「他額頭上那道紅痕,是天生的,還是……」

  簡禾揚眉︰「哦,這個我聽他說是天生的胎記,很小的時候就有了。怎麼了?」

  孫沛牙關打顫,捏著拳頭,忽然抬起頭來,道︰「簡姑娘,我有些話想告訴你。或許你覺得很荒謬,但是,我句句屬實。賀熠他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個樣子……他是一隻披著人皮的惡鬼……」

  賀熠的本性是多麼惡劣的,簡禾自然有所瞭解,不過讓她更吃驚的是,這兩人似乎是有過交集的。簡禾蹙眉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孫沛張了張嘴,就在這時,馬車的簾子卻被人掀了起來,賀熠猝不及防地鑽了進來,孫沛嚇得立刻閉了嘴,臉色鐵青。

  賀熠別有深意地看了孫沛一眼,不慌不忙地道︰「小禾姐姐,快進山谷了,你的符咒唸得比我好,昨天說過了讓我坐前面的,我們換個位置吧。」

  簡禾直覺孫沛會和她說一些很重要的話,只可惜關鍵時刻被打斷了,不由望了孫沛一眼。

  賀熠把她那兩三眼看在了眼裡,不動聲色,指節慢條斯理地敲了敲馬車壁,催促道︰「小禾姐姐?」

  正事要緊,簡禾只好應道︰「好吧。」就離開了車廂。

  小小的一輛馬車裡,只剩下了畏畏縮縮的孫沛和支著腿坐的賀熠。像是受不了這樣的氣氛,在這片凝滯的空間裡多待一秒鐘都會窒息,孫沛忍不住扶住了馬車的門,想要逃出去。臉頰卻微微一冷,髮絲被切斷了十多根。

  棄仙明晃晃的劍尖就懸在了他的脖子旁。

  猶如被毒蛇盯上的老鼠,孫沛渾身僵直。

  劍尖慢慢靠近,在他的臉頰上輕佻地拍了拍,似毒蛇的信子,叫人惡寒不已。

  賀熠甜膩膩地道︰「你很不老實嘛。剛才趁我不在,想和小禾姐姐說我的什麼壞話?姓公孫的……小雜種。」

  孫沛剎那的恐懼到達了頂峰,他顫聲道︰「真的是你……!」

  賀熠本來也不確定他是不是公孫家的人,只是一句試探,沒想到孫沛心神大亂,就這麼上鉤了。賀熠微微一笑道︰「哦……知道我在說什麼,看來真的是你。」

  孫沛終於明白自己中計了。

  「怎麼這幅表情,他鄉遇故知,難道不值得高興麼?」賀熠饒有趣味道︰「我還以為姓公孫的已經死光了呢,沒想到還有條漏網之魚。都怪我小時候做事不夠乾淨俐落,如果是現在的我,保證不會留下一點手尾,讓你們早點一家團聚。」

  孫沛脖子的青筋條條爆起︰「你到底和我們家有什麼仇怨?!」

  賀熠驚訝道︰「誰規定一定要有仇才能找人麻煩的?你們姓公孫的每一個人,都又蠢又惹人生厭,我看你們不順眼罷了。」

  「你嘛,不僅蠢,還多嘴。」賀熠聲音放輕,無端多了絲凶狠和詭異︰「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不自量力多嘴多舌的人了,要不然,送你上路前,先讓你試著當個啞巴?」

  就在這時,馬車忽然顛簸了一下,車外的鏢師聽不見車內的紛爭,粗聲道︰「我們快到那地方了……好大的霧!」

  這個人不能當著簡禾的面殺,只能在一會兒找機會除掉,賀熠恐嚇了一通,慢條斯理地抽回了棄仙。

  死裡逃生的孫沛剛鬆了口氣,劍尖又突然往前,戲耍他一樣,抵住了他的心臟。

  賀熠威脅道︰「要是不想你養的幾個小雜種死得很慘,一會兒就別多嘴,記住了嗎?」

  孫沛怒目而視,奈何軟肋被威脅,還是不敢說話。

  效果達到,賀熠一腳踹開了車門,果然看見乳白色的不正常的濃霧迎面飄來,轉瞬,就什麼都看不清了。馬匹躁動不安,兩輛馬車間相繫的長繩索也看不完整,通向了白霧中未知的地方。

  濃霧之中,隱約飄來了輕輕的嬉鬧聲,頗為詭異。

  賀熠眯眼,揪住了車伕的衣領,哼道︰「進馬車。」隨後,就一把將他扔進了車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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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5:0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6 賀熠番外6

  白霧迷眼蒙心,詭譎陰森的嬉鬧聲忽遠忽近,極度干擾人對它的距離的判斷。賀熠反手握著棄仙,刀刃朝上,凝神細聽。

  風中裹挾而來的嬉鬧聲中,似乎帶著某種怪異而短促的旋律。稍一捕捉,就又消散了個徹底。

  與之相對,兩輛隱藏在濃霧中的馬車安靜得落針可聞,人人都將呼吸音放得輕得不能再輕。若是此刻閉上眼睛,恐怕連身邊還有沒有活人都感覺不出來。

  馬車中的鏢師的年紀足有賀熠兩倍大,十多年運鏢走南闖北,唯獨沒有和這些怪力亂神的事物近距離接觸過,本身就不太信這些東西。每當聽聞魍魎害人的怪談,都只當是百姓在誇大其詞,所以,在謝家挑選馬車伕時,他一點猶豫也沒有,就自告奮勇地來了。

  怎會想到此時此刻會萬分懊悔——這鬼地方他根本就不該來,這鬼東西也不是他能招架得住的!

  他在這頭臉色鐵青頻頻擦汗,時不時地瞟一眼賀熠。

  在此之前,他一直沒將這個少年當成一個可以求助的對象,但這一刻,賀熠與平常無異的表現,無疑給了他無限的希望。

  濃郁的霧氣快要將賀熠的身影吞噬,惶恐霧中會突然伸出一隻鬼手將賀熠拖走,鏢師捂著耳朵,忍著霧中尖銳和雜亂的陰聲叫喚,抖著聲音道︰「它在鬼叫什麼?」

  「不是鬼叫,它們是在唱歌。」賀熠蹙眉,不屑道︰「裝神弄鬼。」

  鏢師冷汗滾滾。

  唱歌?何來的歌聲?他分明只聽到了雜亂無章的聲音啊!

  為了求證,他求助似的轉向了身旁的孫沛,孫沛白著臉,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勉強聽出了這些雜音裡起碼有八九個聲音,但是,並沒有聽出來有節律感,只覺得很刺耳。

  鏢師又一次轉向了賀熠,道︰「那,唱的……什麼歌?」

  「別吵!我在聽。」賀熠用食指比了比唇,再聽了片刻,喃喃念道︰「『月光光,心慌慌,枯骨臭肉穿新裝』……什麼玩意兒?一直在重複這一句。」

  沒人回答他。

  濃霧中似有詭影掠過,光線越來越昏暗,整片林野都籠罩在了一片鴉青色的昏寂中,猶如被隔絕到了另一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空間中。

  後方的馬車中,簡禾獨自跪坐在了木箱之間,以硃砂繪下了法陣。隨後就坐在了法陣中央,守株待兔。

  留在馬車裡未必安全,但總比魯莽地跑到霧氣中要好。魍魎最擅長「布障」的把戲,法力夠強的,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乾坤挪移,將他們送進障局裡。可能一眨眼,就會發現周圍變成石洞了。

  法力差一點的,便會用迂迴的法子誘使獵物出去,比如現在。

  若是沉不住氣,在此時下了馬車,那就是自投羅網了。哪怕只是往前走半米,再回過頭來時,身後的馬車也會消失不見。隨後,在乳白色的霧中落單的人就會像瞎子般,睜眼一抹黑地四處亂走,再在最驚恐無助的時刻,被等候已久的魍魎拆吃入腹。

  不過嘛,普通人遇到這種事,嚇都嚇傻了,沒幾個能忍著不自亂陣腳的。這就是同樣的把戲魍魎屢試不爽的原因了。

  簡禾抱著劍,琢磨道︰「奇了怪了,正常來說,法力越強的魍魎,食慾也越大。反推也成立。但是這回的魍魎卻無法一下子就把獵物轉移走,遠沒有預料中厲害。怎麼就有這麼大的胃口,一次吃掉幾十個人呢?」

  就在這時,一陣怪異的聲響順風飄入她耳中,如泣如訴,含冤帶怨,是一道十分人的歌聲。

  簡禾一愣,頓時來了精神,正在辨別它唱的是什麼東西,就感覺到馬車的木門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

  門沒有落鎖,被這麼一推,就開了一條小縫。一隻半腐爛的手試探性地從門外探了進來,觸到硃砂的那一瞬。黯淡的法陣倏地爆出了璀璨的光芒。屍手猶如被烈火灼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焦黑蜷縮。

  它尖叫了一聲,猛地彈開了。

  簡禾長劍出鞘,可那東西跑了就沒回來了,不禁有些懊惱——難不成就這樣嚇走它了?

  突然,簡禾的餘光察覺到了馬車頂上有個東西倒掉了下來,似有所覺地抬起頭來,只見馬車車門的縫隙最高處,一個東西倒掛在了車頂,血紅色的眼睛怨毒地看著她。

  簡禾瞳孔微縮,微一動身,那東西畏懼仙劍的劍氣,竄逃到了霧中。馬車門同時被猛地一推,應聲而開,簡禾渾身緊繃,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劍。

  「鏘」一聲,劍在半空被擋住了。賀熠躍了上來,將她的劍擋開了︰「小禾姐姐,是我。」

  簡禾鬆了口氣,忙收起了劍︰「你怎麼過來了?他們兩個呢?」

  賀熠道︰「我聽見你這邊有聲尖叫聲,就過來了。你沒事吧?」

  至於另外那兩個人,和他有什麼關係,他才不管。

  「放心,這裡的法器符咒那麼多,要出事也輪不到我。」簡禾將賀熠拉到自己身邊,問道︰「說正事,你剛才有沒有聽見霧裡有東西在唱歌?」

  「聽見啦。」賀熠拖長聲音複述道︰「『月光光,心慌慌,枯骨臭肉穿新裝』……狗屁不通,唱的什麼玩意兒。」

  「我聽到的比你多一點,是『月光光,心慌慌,枯骨臭肉穿新裝,同葬淒涼……』後面的幾個字聽不清了。」

  賀熠哼道︰「不用想,這東西的原身肯定是個被活埋的苦主。活生生憋死或餓死,難怪怨氣那麼足,直接化作妖邪作亂。」

  簡禾點點頭︰「我也覺得是這樣。剛才那東西想爬進來,不過被法陣擋在了外面。我匆匆瞥到了它的模樣,那是個穿著壽衣的女人,手指頭的指甲全部是斷裂的。」

  如果是生前被活埋的人,在斷氣前,一定會瘋狂地抓撓棺材板,直到十個手指鮮血淋灕,力竭而亡。

  這種含恨而死的人,若是沒有及時得到度化,或者說,在活埋時就那麼隨隨便便把土一填,沒有同時施以鎮壓之術,那麼,遲早會釀成大禍。

  化作魍魎出來作亂後,她們會維持著化生那一刻的模樣,並且,最先報復的一定是對她們行兇的人。

  追本溯源,只要查查這幾個月間,這方圓數里內哪兒發生過滅門慘案,活埋的地方多半就在附近。

  若這些魍魎只是為自己報仇,沒有害過無辜的人,那麼尚可度化。但是古往今來,沒有魍魎可以保留人性。

  幾十個與此事無關的鏢師、武夫、新娘,只不過是借道通行,都慘遭毒手,可見已經沒有度化的餘地了,必須將所有的屍骨當場燒掉,永生鎮壓它們,才能阻止下一個受害者的出現。

  馬車門突然被「砰砰」地拍響了,孫沛在外緊張地喊道︰「簡姑娘,你在裡面嗎?」

  方才,賀熠離開後,前一輛馬車裡只剩下了他和鏢師兩人。窗戶那兒探進了一張腐爛的臉,兩人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鏢師奪門而去,瞬間就消失在了霧裡,此時多半已經凶多吉少。

  孫沛喊不住他,也知道自己的功夫有幾斤幾兩,不敢貿然追上去,唯有順著馬車相繫的繩索,跑到簡禾這裡來了。

  簡禾好心地往裡讓了個位置,讓孫沛坐在她身邊,等他的氣順了點後,才道︰「孫沛,你比較熟悉這一帶,最近半年,這附近有沒有發生過什麼慘案?比如村子裡死了很多人啊之類的。」

  「這方圓幾里都是深山老林,從沒聽過什麼村子。山賊倒是有……對了,山賊!」孫沛快速道︰「在第一批人失蹤時,我們懷疑過是山賊劫鏢,曾經悄悄去探查過他們的山寨,發現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倒是沒有見到屍體,不過金銀細軟都沒有帶走,不像是搬走的,十分古怪。」

  在孫沛的指示下,他們一路披荊斬棘,奔赴了山上,果然找到了那個賊窩。

  這些山賊在失蹤前,日子估計還挺滋潤的,一個賊窩修得豪奢至極,盤繞在柱子的小龍均是真金所造。

  不過,與孫沛說的一樣,這地方亂得好像被強盜光顧過一樣,牆垣半毀,搖搖欲墜。除了灰塵、碎木、瓦礫以外,還真的是裡裡外外都見不到一具屍體、一滴血。

  簡禾暗忖︰「沒看到屍體,不代表人沒事,更可能是被吃得骨頭也不剩了。」

  孫沛道︰「簡姑娘,我們往哪裡走?」

  「小禾姐姐,我看正常人都不會在屋裡活埋人,我們往後山去看看吧。」

  簡禾背對著賀熠,聞言回過頭去,正欲點頭贊成,卻發現賀熠和孫沛這兩個前一秒還在的大活人都消失了,屋中的景像有些許扭曲。

  接近了那些東西的大本營,它們的控制力也隨之增強了。簡禾警惕地慢慢往前走,再一眨眼,發現景色又變了,她已經置身在了陌生的地方。破敗的建築在遠處的低地中。

  或許是對方的業務能力不熟練,障局這一變換,她竟然被送到了山寨的後山中來!這可真是天助她也。簡禾不假思索地拎起劍,飛快地往林中掠去。

  時不待人機不可失,只有搗毀了埋屍地,才能徹底破除障局。不知道下一次轉移是什麼時候,她必須抓緊時間。

  山寨佔地極廣,後山大片樹林都被圈在其中。

  此地古樹參天,遮天蔽日,十分陰森。於乾涸的水塘邊,有大片微微隆起的墳塋,泥土沒有翻動過的痕跡。

  挖墳這種事,簡禾是第一次幹,但是時間不等人,只能硬著頭皮來。

  好在沒找錯地方。這片泥土下,果然埋了許多棺木,一共有九個,棺木的體積比正常的都大很多。

  簡禾一咬牙,撬開了棺木的一角。剛露出一條縫隙,就有一陣極其難聞的腐臭味撲鼻而來。定楮一看,棺木中的情景讓簡禾震驚得等瞠目結舌,饒是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脊背還是迅速地竄上了一陣寒意。

  與歌謠所唱的「合葬」相符,棺木中有兩副屍骨,積著約幾寸深的臭水,屍身還沒腐爛完全,依稀可見是一男一女。

  男屍是獨臂,而且一看就知道不是天生殘缺,而是被人斬下來的,頭顱也有多處受傷,估計是在搶劫時身亡的山賊。而身旁的女屍,則應該是他的家眷,身著壽衣,十指成爪,死不瞑目,翻開的棺材板下佈滿了白花花的、凌亂癲狂的劃痕。

  一連挖開了所有的棺木,都是相似的情景。某一個棺木中的女子雙腿間還躺了個蜷縮成一團的死胎。

  簡禾臉色鐵青,腦海裡浮現出了這樣的情景——在某次對外的衝突中,這批山賊戰死了九個人。剩下的人為了各種利益紛爭,將他們的家眷也一同埋到了土裡,連孕婦也不放過。至於那死胎到底是生前產下的,還是在屍體發脹後才被氣體從體內「沖」出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自己做出了如此殘忍之事,那麼,被報復也只能說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這些屍體,尋常的火是燒不掉的。要用硃砂畫符,點燃符咒,引火上身。

  簡禾將衣裳裡所有的符咒都找了出來,燃亮的金符落入了棺中,發出了耀眼而純淨的火光,濃烈的紫煙衝天而起,劈劈啪啪的烤炙聲中,恍惚間還可聽見不甘而憤怒的長嘯。

  漸漸地,紫煙越來越淡,天邊悶雷隱隱,一滴冰涼的雨水落到了葉片上。轉瞬,一場暴雨來襲。籠罩在這座山寨的死氣,隨著這場雨徹底逸散了。

  另一邊廂。

  在簡禾這條漏網之魚往林中奔去的同時,賀熠與孫沛就沒那麼走運了,雙雙落入了同一片幻境中,置身於了一片似假還真的懸崖邊。

  孫沛慢悠悠地醒了過來,就聽見頭頂傳來了一個噩夢般的聲音︰「喲,醒了。」

  孫沛睜眼,發覺自己已被棄仙所脅。他嘴唇狼狽地蠕動了下,道︰「賀熠,你做什麼?你不是說過,只要我不告訴簡姑娘以前的事,你就不會對我動手的嗎?!」

  「我有說過嗎?哦對,好像是有。」賀熠遺憾道︰「可我現在又想反悔了。我發現啊,讓你活在世界上,萬一你心血來潮去告密怎麼辦。我不放心。還不如殺了乾淨,死人最能保密了,從來都不用怕他們說些什麼不該說的。」

  孫沛怒道︰「你……出爾反爾,卑鄙小人!」

  四年前,他們家失火那天的深夜,他睡不著覺,趴在房間窗戶上,剛好看見了牆上有個人影。

  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瘦小的半大少年,昏暗的月下,眉心紅痕灼目至極。只是匆匆一瞥,對方就跳下了牆,跑出去了。過了沒多久,公孫家就失火了。

  大部分人都在睡夢中,來不及逃跑。孫沛由於半夜是醒著的,所以才能成為為數不多的逃出生天的人之一。

  事後在院子的起火處,他們找到了被澆過火油的痕跡,說明火災是人為的。想起當晚的怪事,不知為何,孫沛馬上就聯想到了那個爬牆的小乞丐。一種難以明說的直覺,告訴他罪魁禍首就是那個小孩。

  直到四年後重逢,賀熠對此根本沒有否認過。可見這不是他的臆測,真的就是賀熠下的手。

  那時候的賀熠只有十一歲。這麼小的年紀,他就做得出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敢做的事——殺人放火、滅人滿門。並且還不曾後悔,為此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如此一個缺乏正常人的同情心的危險人物,就算笑得再甜,也改變不了他酷戾而凶殘的本性。

  今天的他潛伏在了簡禾身邊,將自己的斑斑劣跡藏著掖著,誰知是不是又有什麼陰謀,誰知道簡禾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公孫家的人。

  他吞不下這口氣,但更害怕自己的幾個親人受牽連。由於膽怯,他連一句「遠離賀熠」的忠告也不敢和簡禾說,也不敢揭穿賀熠的嘴臉。

  沒想到賀熠早就打定主意,要再障局中趁亂殺掉他了。他這樣的普通人,在障局中沒有自保之力,死了也是很正常的事。真是好一招借刀殺人!

  早知如此……早知道說不說都是要死的,他就應該不顧一切地把真相告訴簡禾!

  孫沛氣得發抖︰「我是和你一起失蹤的,簡姑娘知道我有話要對她說,你以為殺了我,簡姑娘不會懷疑到你身上嗎?!」

  賀熠驚訝道︰「對呀!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多謝你提醒我要毀屍滅跡。」

  人到死前,孫沛反倒無所顧忌了,怒道︰「多行不義必自斃,賀熠,你很害怕自己做過的壞事被簡姑娘發現吧?很擔心她發現你是個披著人皮的惡鬼吧?你今天殺了我,遲早還會有人揭穿你的真面目,你瞞不了一輩子!」

  「我等著。」賀熠微微一笑,棄仙劍刃翻轉,孫沛恐懼地一閃,被刀刃刺傷了手臂!賀熠還欲再補一刀,棄仙卻被另一道劍芒貫開了︰「你幹什麼?!」

  賀熠萬萬想不到障局會那麼快消失,簡禾會那麼快找到這裡來。簡禾擋開了棄仙後,將孫沛拉了起來︰「到底怎麼了?」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隱忍的必要了。孫沛捂著血流如注的手臂,咬牙切齒道︰「簡姑娘,我跟你說過,我們家的水井在火災當晚被封住了,火是人為放的。那個放火的人就是他。賀熠!!!」

  從孫沛的一些欲言又止的表現,和先頭那兩句沒頭沒腦的話,簡禾已經隱約料到了他過去和賀熠產生過一些過節。唯獨沒想到,賀熠與公孫家的那場劫難有這種關係。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重複道︰「你說什麼?」

  「他和我們家無冤無仇,卻對我們下此毒手。我很多次都想提醒你,可是他威脅我,說要是我告訴你了,就不放過我僅剩的幾個親人,我不敢跟你說!」孫沛忍痛,道︰「但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卑鄙,我已經遵守了承諾,他還是不放過我!簡姑娘,你不要被他的樣子騙了。當年我也只是個小孩子,我僥倖跑出來了,但是有更多和我一樣大的人被火燒成了焦炭,他們又何罪之有?!簡姑娘,這個人太可怕了,他不管做什麼,都肯定沒安好心!你一定要跑得遠遠的!」

  賀熠這個人,不管做了什麼事,只要是聽從本心,都不會後悔。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當年的自己沒做錯,但不知為何,他卻想像不到簡禾知道這些事後的表情,或者說,光是想想,就覺得莫名心慌。

  她撿他回來的時候,對他並不知根知底,以為他偶爾的懷性子都是年少時的頑劣。如果早知道他做過什麼,她估計會直接將他扔在草垛裡等死。

  不過,他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賀熠冷喝道︰「誰說我是無緣無故的!我他媽吃飽了撐嗎?!是姓公孫的老匹夫先對不起我娘,騙得她和家裡斷絕關係,厭倦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我娘還以為他有什麼苦衷,辛辛苦苦將我拉扯大,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的行蹤,帶著我來認親,可你們是怎麼對她的?那老匹夫是怎麼罵我娘的?!他說我是小雜種,說我娘是老婆娘,我娘和他爭執,那老匹夫的兒子一腳就踹了上來,活生生將我娘踹得吐血身亡!你們不該為此負責嗎?!」

  他說話一激動,便顛三倒四,戾氣直冠眉心。

  簡禾厲聲道︰「賀熠,把劍放下。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話,我教你劍法不是為了讓你隨意對付無辜的人。」

  賀熠僵硬地喘著氣,身子釘在了原地。

  一地狼藉,簡禾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背過了身去,低聲道︰「我帶孫沛下山去,你先走吧。」

  賀熠瞳孔微縮,惡狠狠地咧嘴,違心的話一句句衝口而出︰「走就走,我早就煩了讓你管著了,我不會回來了!」

  彷彿在察覺到一段關係不穩時,只要先講出放棄的話,做先離開的人,才能保住岌岌可危的自尊心,才能逃避「被拋棄」的難受情緒。

  等賀熠的身影消失後,簡禾疲憊地坐在了地上。

  「簡姑娘,他會不會……」

  簡禾搖頭︰「他不會來找你麻煩的了。」

  孫沛小心翼翼道︰「不是,我是擔心他……會不會來報復你。」

  「更加不會。」簡禾頓了頓,猶豫了一下,道︰「孫沛,我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

  帶著孫沛下了山的路上,他們與謝函的人馬在半路遇到了——簡禾早在點燃符咒的同時就放了信號煙花。

  當看見了孫沛受了傷,而且很明顯是劍傷時,眾人都十分吃驚。孫沛受簡禾所托,鎮定自若地稱這是在對付魍魎時被誤傷的,並沒有惹來懷疑。

  賀熠那天離開後,就徹底銷聲匿跡了。簡禾在謝府住了兩天,謝過了謝函的挽留,帶著包袱和酬金,牽著馬獨自踏上了官道。

  說來也諷刺,明明她和賀熠將淨月城當成了遊歷九州出發的第一站,結果到頭來卻成了兩人分道揚鑣的結束點。

  賀熠會一走了之,其實也在她預料中。

  在他心目中,或許早就將她劃成了同一陣線的人。只是,在孫沛的問題上,她並沒有站在他那邊,與賀熠心底的期望落差太大了,才會逼得他惱羞成怒,一去不回。

  簡禾長嘆一聲。

  那晚情緒激動,她擔心雙方的矛盾激化,才會讓賀熠先離開,不然謝函等人來到,事情就難解釋了。

  事後的這段時間,她也思考過賀熠所說的話。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過賀熠的童年,不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她相信他沒有誇大其詞。她固然心疼賀熠,想疼愛他,但不代表事事都要贊同他,否則,只會害了他。

  如果能重來一次,她那個晚上,還是會阻止賀熠。

  新到的這一座城池比淨月城要繁華數倍,酒肆花街客棧應有盡有。從進城開始,人流密集了起來,簡禾下馬步行。摩肩接踵中,她隱約感覺到了有人在尾隨自己。不經意地回頭,卻又沒看到可疑人物。

  非常乾淨的跟蹤法,而且,並無殺意。

  一連幾天,這種感覺都揮之不去。簡禾特意選了一個晚上,在一家酒肆叫了多個好菜,還叫了一壺頂好的女兒紅,喝到人家打烊時間,才打著酒嗝,晃晃悠悠地踱步出了酒肆。

  一出門,她就又感覺到了那種被尾隨的滋味。或許對方以為她醉了,沒什麼判斷力,所以連隱藏都沒那麼用心了。簡禾佯作不知,散步到了一條江邊,忽然捂著嘴巴,撲稜在了欄杆上大吐特吐。

  暈乎乎地支起身來,卻沒站穩,簡禾一下子就往河裡栽去了。

  這一下沒有半分留力,萬一沒人拽她,那她就真的要進河裡游上一圈了。好在,在徹底失衡前,終於有人沉不住氣,衝上了抱住了她的腰,將她整個人輕輕一提,拉了回來。

  賀熠臭著一張臉,冷哼了一聲,諷刺道︰「醉鬼。」

  就在這時,醉得「不省人事」的簡禾忽然睜開了眼楮,雙目清明,分明就沒有醉意!

  賀熠愕然,瞬間明白自己中計了,立刻拔腿就跑。簡禾怎會讓他走,死命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你走什麼!站住,我都看到你了,走不走有區別嗎?走了明天還不是要繼續跟著我!」

  賀熠一僵,嘴硬道︰「我是來領我的賞金的,那姓謝的給了你不少吧。」

  「當真?領了賞金,就不回來了嗎?」

  賀熠道︰「當然!」

  簡禾強行將他轉了過來,道︰「我最討厭人用後腦勺和我講話了,轉過來。」

  「你不止討厭這一處吧。」

  「沒有。」簡禾笑笑道︰「雖然那天你傷了孫沛,不過到最後,你都聽了我的話。我沒有討厭你,我們好好談談吧。」

  賀熠惱怒道︰「說到底你還是幫著他!」

  「他是孫沛王沛林沛……對我來說都沒區別,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啊。」簡禾無奈一笑︰「我阻止你,並非為了幫誰,只是因為我希望你過得好,不再受舊事牽絆。一輩子都用來報仇、恨很多人、也被很多人痛恨,這樣的生活太無望了。」

  賀熠的胸膛微微起伏著。

  「你犯過很大的錯,傷害了很多無辜的人,不值得原諒。但那畢竟都是遇到我之前的事了。」簡禾坐在了橋墩上,比原本高得多,像小時候一樣,揉了揉他的頭髮,輕輕道︰「在見到我以後,你在努力約束自己,改掉自己的壞習慣,迄今為止,你都做得很好。你不想讓我知道以前的事,是因為你內心已經明白了那是不對的,這樣很好。」

  賀熠道︰「你說錯了,我沒後悔過。」

  「我知道你不後悔,但是,你已經明白了自己本可有更好的解決方式了。所以,我決不能讓你再錯一次。孫沛已經改名換姓,和從前的公孫家沒有關係了。今天讓你殺了他,未來你或許會頓悟、會後悔,又或許你會一發不可收拾,重新走回老路。無論哪一樣,痛苦的人都是你。」

  賀熠這一生,在十一歲前,走的都是上輩子的老路。沒人教過他寬恕和同情,僅憑獸性生存,他不可避免地做了壞事。若是繼續放縱,他還是會成為那個很壞、很多人害怕、也很不快樂的混世小魔王。

  賀熠一聲不吭,睫毛微微顫動。

  簡禾知道他聽進去了,微微一笑,話鋒一轉︰「說起來,當年我在鄔家借住時,其實也和公孫家的一些小輩有過來往,如果我們不認識,你會不會有一天也來找我報仇?」

  賀熠不假思索道︰「怎麼可能,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你又不是姓公孫的。」

  「嗯,說得沒錯啊。」簡禾道︰「自己姓什麼,我們每個人都沒得選擇。除了投生到同一屋簷下,他們大多數人都與你的生父沒有交集。怎麼能把一個人的罪歸咎到一群人身上呢?你想想看,萬一我投生在了公孫家,你連我的面都沒見過,更不知道我那麼喜歡你,就把我當成仇人殺了,不會很遺憾嗎?賀熠,你懂我的意思,對嗎?」

  「……」賀熠道︰「不懂。」

  簡禾笑了起來。

  賀熠捏緊拳頭,只在心裡想過、從未表露出來的擔憂,控制不住地脫口而出︰「你聽了那些話,不會覺得我壞到了胚子裡嗎?當初選一個乖點的人帶著,就不會那麼麻煩了——我不信你沒有這麼想過!」

  「小時候的你是很可惡,很不乖,很調皮,但是,我不會因為你以前的壞,去否定你的改變。」

  簡禾伸手,攬住了賀熠的頭,拍了拍,道︰「不管重來多少次,在虯澤的驛站那裡,我都會帶走你,會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反正,在決定管你的那天起,我就有準備了。」

  賀熠默不吭聲,垂落在身側的手慢慢抬高,死死地勒住了她。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簡禾閉上眼睛,微笑道︰「不為什麼,或許是我們上輩子有緣分沒完,到這輩子再續前緣。」

  「你還會趕我走嗎?」

  原來他這麼在意這個問題嗎?簡禾誠懇道︰「我沒有趕你走,只是讓你先離開,冷靜一下。」

  「那和趕我走有什麼區別?你得做個保證……」

  簡禾好笑道︰「好吧,你想怎麼樣?」

  「你發個毒誓……不,綁著我們的手……不對,把你的錢和武器給我保管……不,不對……」千百種將兩個人聯繫在一起,一輩子都不分開的法子在心間掠過,卻都不太合適,賀熠眼珠轉了轉,最後道︰「我暫時想不到,以後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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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5:2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7 賀熠番外7(完)

  在這次的風波平息、兩人和好以後,賀熠比從前還要黏人百倍。在天豈山時,他每隔幾天都會溜出去野,現在就不同了,幾乎每天都黏糊糊地纏著簡禾,還將所有的家務活都包攬了,恨不得劍都替她擦、床都替她鋪。

  在下一個客棧裡,簡禾在清晨開窗通風,請小二取來筆墨紙硯,提了提氣,整理了一下思路,給孫沛寫了一封道歉的信。賀熠剛睡醒,披散著頭髮,睡眼惺忪地走出來,道︰「小禾姐姐,你在幹什麼?」

  簡禾頭也不抬︰「寫信給孫沛。」

  聽見這個名字,賀熠瞬間醒盹了。畢竟不久前才因為這個人而爭執過,賀熠不安地察行觀色了好一陣子,確定了簡禾不是想翻舊賬,緊繃的心弦放鬆了些許。他踱步過去,在簡禾身後站定了,眼珠子咕嚕嚕地轉︰「寫什麼信啊?」

  「道歉的信,我離開前並沒有好好向他告別。」簡禾剛好寫完了最後一個字,笑了笑,道︰「我寫完了,輪到你。」

  賀熠的眉毛高高吊起,口氣不自覺地透出了一陣不樂意︰「我也要寫?!」

  「當然了。那天你險些要了孫沛的命,他受我所托,最後還是隱瞞了被你所傷的事實。」簡禾輕嘆一聲,將長筆桿平放進賀熠的手中,道︰「我們明天就要上路了,未必找得到郵驛。我留了半張紙的位置給你,寫好了、晾乾了就封好信口吧。我出去一趟。」

  賀熠黑著臉,氣悶不已,但又不敢撂下筆,聞言立刻道︰「你去哪裡?」

  「去客棧後面的河邊洗衣服。」

  賀熠忙道︰「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他三下五除二,草草寫了幾句話,就把筆一撂。那字跡慘不忍睹,連狗爬體還不如。

  一開始總不能太過強硬,簡禾睜隻眼閉隻眼,轉開頭故意不看,同時心道︰「我是不是太寵他了?」

  來到河邊,太陽正盛,且只有一個坐的地方。簡禾抱著木盆,回頭道︰「太曬了,你還是回客棧吧。」

  賀熠撒嬌道︰「我可以幫你洗呀。」

  簡禾一口回絕︰「不用了。」

  倒不是說賀熠洗得不好。而是,如今年歲漸長,衣服堆裡還有她的貼身內衣,她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讓一個少年替她搓洗……

  賀熠拉著袖子,在她頭上遮出了一片陰涼,笑吟吟道︰「反正回客棧也只有我一個人,多無聊呀。太陽這麼毒,我站在這裡替你遮陽,陪你說話,豈不是更好?」

  簡禾笑道︰「好吧,隨你。」

  賀熠得逞了,洋洋得意地咧了咧嘴。

  有句話說,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他最近總是搶著替簡禾幹活、她走到哪就黏到哪,無非是想讓自己在她的生活中佔據更重要的位置,重要到她離了他就諸事不便的地步。

  有朝一日,要是又一次吵了架,她想趕他走,也得先衡量一下值不值得。

  ——當然,這個七繞八拐、讓人哭笑不得的小算盤,未雨綢繆的賀熠絕無可能讓簡禾知曉。他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達到目的。

  翌日,兩人牽著馬匹,踏上了新的長路。驚蟄春分,穀雨芒種,白露秋分,立冬小雪,眨眼間,世間輪轉一年,輕舟一渡便是萬重山巒。九州的好山好水已經被他們玩倦了,兩人決定停一停,便在九州南邊的小城——臨平定居了下來。

  與只有幾條小村落、鳥不生蛋的天豈山截然不同,臨平此地人稠物穰,商貿發達,百姓和樂,街上瀰漫著讓人十足安心的市井氣息。兩人一路修行、一路收復魍魎,不但沒花完謝家的酬金,還攢得比從前更多。買下了一戶主人剛搬走的、帶小院落的房子以後,還有很多餘錢,可以暫時休息一段時間了。

  鄰居就住在一院之隔的地方,簡禾與賀熠初來乍到時,就已經引起了旁邊大娘們的留意——一個生得白皙秀麗,一個生得俊俏挺拔,如此登對,又都腰懸長劍、仙氣泠然,不引人注目才怪。

  住了一段日子,機緣巧合下,簡禾替鄰居的大娘收走了一隻附到她夫君身上的低級精怪,這位大娘感恩戴德,帶著謝禮上門時,有意無意地打聽了一下簡禾與賀熠的關係,得知二人並非少年夫妻後,這位大娘大驚道︰「什麼?你們不是夫婦嗎?」

  「……」簡禾頓了頓,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遲疑,慢慢道︰「不是。」

  「可你們天天住在一處,也不是一個姓……」

  這大娘的話忽然點醒了簡禾。

  賀熠今年十六歲,快滿十七了。已經在她身邊待了快六年。但是,兩人算是什麼關係呢?至今仍沒有一個定數。她自然希望一直和賀熠待在一起,那是她從五年前起,就沒有改變過的想法。賀熠也說過很多次類似的話。

  但是,細想來,兩人的認知其實未必同步。賀熠天生的情感不全,在一開始,連喜憎愛惡這些情感也辨不明白。

  他懵懵懂懂且少年意氣的「一輩子」,和她所說的「一輩子」,未必是同一個含義。

  她管教的是賀熠的性子,可沒有打算連他的心意也一同管束。若他根本不是那個意思,會不會無形中被她所拘束也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簡禾找了一個保險的說法,解釋道︰「我是他……師父。」

  「這樣。」大娘還是難掩驚詫︰「我們還以為你們……哎,這麼說來,你們兩個都還沒成親嗎?也沒有定婚約咯?」

  簡禾笑了笑,權當默認了,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加糾纏。

  哪知道,第二天,這個說法就在鄰里傳開了。讓簡禾更為始料未及的是,在半個月後,開始有媒婆找上門來了。

  簡禾哭笑不得,一一婉拒。很快,這事就被賀熠發現了。他勃然大怒,守在家裡,將上門的人全都粗暴地轟了出去。

  用力甩上門後,賀熠回屋坐下,罵罵咧咧︰「真他媽陰魂不散,一天到晚都沒個消停。」

  「不要太凶了,他們也是好心。」

  賀熠惡聲道︰「我不用他們多管閒事。讓他們滾。」

  簡禾無奈道︰「他們已經『滾』得夠遠了。你啊,這麼凶,以後都沒人上門來了。」

  賀熠理所當然地道︰「沒人就沒人,我只要和小禾姐姐待在一起就夠了,誰都不想看。」

  簡禾支著腮,思索了一陣,斟酌道︰「其實,多認識一些人也挺好的。」

  賀熠漫不經心道︰「有什麼好?無聊,麻煩。」

  簡禾望著窗外,道︰「不見一見,又怎麼知道有沒有興趣呢?說不定會很闔眼緣。」

  她往日可從來都沒提過這些話題,賀熠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怪異,微微蹙眉,正要說話,簡禾已經回過神來,笑了笑,堵住了他的話︰「不用在意,我不是逼迫你去見誰,只是想告訴你,不要太過排斥他人。臨平今晚不是有花燈節麼?我們吃完飯去逛逛吧。」

  夜裡,華燈初上,滿目皆是琳瑯輝煌的花燈。

  臨平這地方平時就挺熱鬧的了,尤其眼下的一年一次、一舉辦就是十日的花燈節。路上的行人有平時的數倍之多,且多是一雙一雙的年輕夫妻。小販在兜售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有異族少年的篝火表演,氣氛很是熱烈。

  只可惜,二人各懷心思。賀熠是在揣摩簡禾為何突然說那些話。簡禾則是有些心不在焉。最後逛了一圈,只抱回了幾本志怪的小說。

  回到家裡,簡禾去了沐浴。賀熠嚼著蜜餞,替她整理新買回來的書。紙頁翻動間,他意外發現了其中一本書裡夾了半張紙,顏色很灰暗,和嶄新的書頁完全不同,一看就知道是不小心從別的書裡撕下來、落到裡面去的。

  賀熠將它拎了出來,隨手展開,猝不及防地看見了紙上栩栩如生的、赤條條的人影在糾纏,猛地一僵。

  恰好這時,簡禾沖完了澡,換好了衣裳出來,一眼就看到賀熠蹲在地上,在替她拆書本的繩索,遂道︰「都收拾好了麼?」

  賀熠將那張紙抽了出來,捏在了手心裡,含糊地應了一聲︰「嗯。」

  花燈會每日都有不同的活動,可很不巧,第二日便有一個姓陳的米商上了門,稱自己家中的妻兒被魘住了,每逢到了夜裡就發狂咬人。聽起來很詭異,但簡禾一聽就知道了這是被小魍魎纏身了,只消去鎮壓一下就行了。

  第二日,他的獨子就醒過來了,而那位夫人的情況則比較棘手,拖到了花燈會快結束才徹底根除。當晚,已經離開了陳府好一段路了,簡禾摸了摸頭上,才發現自己將一根簪子落在了陳家的府邸中,遂與賀熠說了一聲,獨自回去取。

  水光粼粼,賀熠百無聊賴地倚在了橋欄上,高扎的長髮隨風飛揚。

  這麼一個唇紅齒白的俊俏少年站在路邊,經過的姑娘都雙頰緋紅,暗送秋波,賀熠卻沒什麼反應。

  等了好一會兒,她還沒回來。賀熠把糖咯吱咯吱地咬碎了,往原路返回,打算去接她。誰知道剛轉過彎,遠遠就看到了讓他目眥欲裂的一幕。

  簡禾扶著牆,一條腿不自然地蜷縮著,滿臉尷尬。那位陳公子則一臉涎笑,攔在她面前,在慇勤地喋喋不休。

  早前,這位陳公子就聽聞過簡禾的名字,但沒想到真人會這麼年輕、長得這麼美。幾日相處下來,又承了她救命之恩,陳公子對她十分有好感。剛才送她出門時,簡禾沒看見一個藏於陰影中的樓梯缺口,不小心踩空了,一下子跪到了地上,腳踝瞬間充血腫脹。

  陳公子憐惜道︰「簡姑娘,這兒離城北的路遠著呢,還是我扶你上馬車,帶回去吧。」

  簡禾嘴角亂抽,再三婉拒道︰「真的不用了!有人在前面接我了,陳公子,你讓一讓就行了。」

  陳公子執意不聽,作勢要扶。不過,手還沒踫到簡禾,眼前陰風一閃,他的心口就挨了重重的一掌,大叫一聲,瞬間飛了幾米遠,五臟六腑都像被這股蠻橫的氣打得移了位。未幾,就「哇」地一聲,嘔出了一口清涎。

  賀熠眉目間儘是駭人的戾氣,還欲再動手。簡禾清楚他下手有多重,連忙忍痛扯住了他︰「賀熠,別,走了走了。」

  待那陳公子緩過勁兒來時,早已見不到兩人了。

  回去的路上,已是半夜。攤子陸陸續續收起來了,路人稀少,只餘下了一些還沒燃點完的花燈稀稀拉拉地掛在空中。

  簡禾趴在了賀熠背上,解釋了一下前因後果,道︰「下次不要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人了。那陳公子是煩了點,但並不是心思不正之輩。」

  賀熠道︰「我有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人麼?是他不對在先。」

  簡禾驚詫於他倒打一耙的本事︰「啊?」

  「他笑得那麼噁心、一副色眯眯的模樣,顯然就是圖謀不軌。」賀熠忿忿說完,又邀功道︰「不過,放心吧,我留著力呢,絕對能讓他痛一段時間,但又看不出來有傷。驗出了也不怕他。」

  簡禾︰「……」

  她努力板著臉,但還是沒忍住,無奈一笑道︰「你現在長進了,都當著我的面做壞事了。」

  夜路很長,兩人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這樣不是比背著你做壞事好得多了嗎?」賀熠道︰「說起來,小禾姐姐,你知道我為什麼特別害怕被你發現我小時候做過壞事嗎?」

  簡禾道︰「你說的是虯澤的那件事?因為你怕我生氣嗎?」

  「是,也不全是。我嘛,從小就見過很多人,所以還挺會看人的。只有你,我看不到你的底線在哪裡。」賀熠拖長聲音道︰「我大概知道做些什麼會惹你生氣,但是,猜不到惹你生氣的後果。你總是一副遊刃有餘、有所保留的樣子,我總覺得,你離了我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也能過得很好。」

  感覺死穴被踩中了,簡禾難堪了片晌,反駁道︰「我沒有保留啊。」

  賀熠懶洋洋道︰「你看吧,就是這樣。你老是把我當成小孩,什麼事情都憋在心裡。但是我已經長大了,我也可以照顧你,可以被你依賴,一輩子那麼長,難道你要一個人撐著過一輩子嗎?你心裡想什麼,不管是什麼,我都想聽,想與你一起分擔,而不想讓你把什麼東西都往自己肚子裡吞,藏著掖著不說。」

  簡禾沉默了許久,心裡軟得一塌糊塗,終於輕輕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點害怕。」

  賀熠一愣︰「怕什麼?」

  簡禾努力地講述道︰「從一開始,我就感覺到,你並不是那麼喜歡被我管束。別的事情就罷了,至少在感情的事情上,我不想管束你。你總是把『喜歡』掛在嘴邊,但是至今為止,你都只與我待過在一起,你的喜歡,未必就是世人以為的喜歡……」

  賀熠呆了呆,忽然「嗤」一聲笑了出來︰「小禾姐姐,我還以為你怎麼了呢,你怎麼知道我分不清啊?」

  簡禾不解地歪著頭。

  賀熠往上提了提她滑落的身子,換了個話題,道︰「你還記得花燈節的第一天你買的書嗎?我替你整理的時候,在裡面發現了半張春宮圖。」

  簡禾猛地抬頭。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斷斷續續的夢,一開始夢見的,是我們平時做的事情,一起吃飯、逛街、在山澗玩耍……很快,夢裡的時間就到了『晚上』。我看到了一個房間,書上的那對男女動了起來。不知不覺……就變成了我和你。」

  簡禾心裡的愕然抵達了頂峰。

  賀熠望著遠處,以一種極為平淡的語氣陳述道︰「你問我分不分得清我的喜歡和世人的喜歡有什麼不同。我也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我對你由始至終,都是這種喜歡。一開始,只是想和你一起,像現在一樣過下去,最好一輩子都不要變。」

  「但是,越長越大,我發現,我想要的不僅是這些。我還想親你,想抱著你睡覺,想每晚都……」

  簡禾聽不下去了,面紅耳赤地摀住了他口無遮攔的嘴,難以置信道︰「你說這、這些話不會害臊的嗎?!」

  她害羞的模樣真的十分罕見,居然還磕巴了一下。賀熠覺得又新奇又心癢,嬉笑了一聲,故意變本加厲地道︰「噯,這有什麼好害臊的呀,反正是說給你聽嘛。你要是不相信,我就繼續說,還有好多細節沒告訴你呢。」

  「不要!我信了。」簡禾無地自容一般,伏在了他的背上,低聲道︰「別耍流氓。」

  賀熠哈哈大笑起來,又甜絲絲道︰「不過嘛,原來你讓我去多認識幾個姑娘,是在為我考慮,擔心我過了幾十年才後悔。我還以為我哪裡惹到你了,你才想把我趕到別人那裡去呢。我現在真的好開心,開心死了。」

  「……」簡禾小聲道︰「其實也是為我自己考慮。」

  賀熠轉頭,訝然道︰「什麼意思?」

  「就是……」簡禾悶悶道︰「如果你過了幾十年才發現自己喜歡的另有其人,你還可以抽離出去,我就……總而言之,凡事還是謹慎點,確認清楚了比較好的。」

  賀熠琢磨了片晌,終於明白過來她這句話所隱含的意思,心裡一熱,斬釘截鐵道︰「不會的!不管以後見到了多少人,我也只喜歡你,誰都不能跟你比。」

  若命數簿可隨意翻閱,便可知道——一輩子在泥潭裡打滾,長成一個聲名狼藉的大魔頭,等到老了、提不動劍的時候,再被某個仇家截殺,落魄地死在某條街上,連個收屍的人也沒有——這才是賀熠今生的宿命。

  異常放肆惡劣的本性、缺乏同情心的冷酷和殘忍……種種的孽,都是他從前世帶到今生的、洗不脫的禍根,也是他兩世走向悲劇、不得圓滿的根源。

  這樣一個人鬼皆懼的魂魄,天生就不是一個溫軟良善、適合廝守的良人,而是一柄塗滿蜜霜的殺刃。若有人鬼迷心竅,不管不顧地飛蛾撲火,下場一定是鮮血淋灕的。

  芸芸眾生,世間百態,只有一個命中注定的人能當他的刀鞘。

  她會嚴絲合縫、溫柔包容地收復他的戾氣,教他識善惡、化怨憎、斂嗔怪、結善緣,讓差點兒病入膏肓的他心病痊癒,成為一個有點壞、但也不那麼壞的少年。

  多麼匪夷所思,在不懂得「喜歡」為何物之前,他就已經喜歡上了她。

  不是幼稚的獨佔欲,也不是不識情滋味的錯覺。就是單純的喜歡,想和她度過一生的喜歡。

  他從來都沒把簡禾和別人對比過,因為由始至終,只有唯一的一束光照進過他的生命中。她是什麼模樣的,喜歡就是什麼模樣的,他才不會笨到連這麼重要的事情也錯認。

  簡禾默默地抱緊了他,小聲道︰「我……也是。」

  賀熠深吸一口氣︰「小禾姐姐,你還記得嗎?一年前,我讓你做一個保證,以後不許再趕我走。」

  「記得啊。」簡禾蹭了蹭他的脖子︰「我以後不會了。」

  賀熠振振有詞道︰「不行,萬一以後我又惹你生氣了,或者你看上別人了,反悔要趕我走了怎麼辦?」

  「……」簡禾道︰「這都是什麼假設?到底是誰更喜歡胡思亂想……行吧行吧,那你想到什麼好辦法了嗎?」

  賀熠一頓,頭腦發熱,一句未經醞釀的話,水到渠成地衝口而出︰「我娶你。」

  簡禾吸了吸鼻子,輕輕道︰「好啊。」

  方才的話,二人都並未經過深思熟慮。賀熠更加沒料到簡禾會當場答應,呆然道︰「你說什麼?」

  「……」簡禾湊到了他的耳旁,大聲道︰「我說!好!」

  賀熠歡呼了一聲,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地嚷了起來︰「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

  簡禾忍笑,嚴肅道︰「假的。」

  賀熠得意道︰「胡說,我剛才聽見了,你說了兩次『好』!」

  前方便是一片長長的橋欄杆,在簡禾迷惑不解的眼神下,賀熠將她輕輕地放到了石欄杆上,讓她面對著自己坐。簡禾兩隻鞋子都踫不到地,欄杆又很窄,好在賀熠一直緊緊地摟住她的腰,以防她滑下去。

  賀熠的雙眼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霜更為熠熠生輝。他微微彎腰,用額頭頂著簡禾的額頭,小聲道︰「我想親你一下。」

  遠處還有零星幾個未收攤的小販,簡禾有些不好意思,打了他一下︰「你就不能等到回家再……嗎?」

  賀熠甜膩道︰「不能,我高興死了,忍不到回去了,現在就想親你。」

  熟悉的撒嬌的語氣,但已經有了比往常更多的篤定,及已臻成熟的自如。似乎再和他對視多一段時間,就會溺斃在他的深邃的眼中。

  簡禾如同受到了蠱惑,鼓起勇氣,輕輕地捧住了他的臉,抬起頭,生澀地含住了少年的薄唇。短暫一瞬,即被反客為主,揉進了懷裡。賀熠彎下腰,深深地吻住了她。

  ……

  本性使然,無論是哪一世,賀熠都很少有達不成的事情,也極少為做過的事感到後悔。

  上一輩子,他絕無僅有的遺憾,和懵懵懂懂的喜歡,都給了簡禾。

  在仴城時,他曾問過簡禾:「如果你早點兒出現,我的人生會不會有所改變?」


  在潼關的牢房中,他又說過︰「如果你早點兒出現,我就不會做那麼多『壞事』。如果我沒做那麼多『壞事』,你就會很喜歡我。」

  都是無解的憾事。

  讓人感到欣慰的是,前世所圓滿不了的心願,終於在今生了卻。甚至,他不僅僅得到了自己拚命想要的「喜歡」,還得到了比期盼更多的、滿溢的愛。如同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孩,倔強地走了很長的路,吃了很多的苦,總算被人抱住了,緊接著,還被塞了滿嘴的糖。

  時光荏苒,轉眼,就是匆匆數年。

  朝曦爛漫,鶯飛春澗,漫山遍野皆是無垠的春光。

  天豈山上,幾株茂密挺拔的樹後,有所別緻而又漂亮的房子。圍著院落的籬笆爬滿了被打理得很好的碧綠藤蔓。角落裡,還趴了一條懶洋洋的大黑狗。

  ——在成親以後,簡禾與賀熠仍在踐行遊歷九州的約定。嘗遍了各個地方的長壽麵和糖人,喝過了後勁十足的美酒,賞玩過大半個九州,見到風景好的地方,便定居一段日子,休憩好了又再次啟程,別提有多瀟灑自在了。

  兜兜轉轉,七年以後,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天豈山。

  不光是因為倦鳥想要歸巢,還因為一個呱呱墜地的小生命,讓他們真正有了安定下來的念頭。

  一別經年,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可見天豈山綠意更濃。記憶中那些村民的面目已經變得十分模糊了,但是依舊和善淳樸。搖著蒲扇的老人進了墳塋,朝氣蓬勃的孩童在鬥蟋蟀。織娘挽著髮髻,與他們擦肩而過,抬眸那一下好奇的神色,依稀還是當年望見賀熠時雙頰飛紅的村野姑娘。

  當年簡禾與賀熠住過的房子,雖經過日曬雨淋,但還十分完好地保存著。修葺一新後,便又是一處最熟悉溫馨的家。

  吱呀一聲,一個矮墩墩的、玉雪可愛的布衣小男孩推開了柴門,噠噠噠地跑了出來。

  院落裡曬太陽的大黑狗抬起眼皮,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又繼續睡覺了。

  「別跑那麼快。」說那遲那時快,一隻修長的手就揪住了小男孩的衣領子,將他一提,輕輕鬆鬆地抱上了臂彎。

  一晃多年,青澀稚氣的俊俏少年經歷了歲月的洗禮,釀出了醉人的芬芳,唯有眉間一縷紅痕明艷依舊。

  賀熠道︰「知道我們今天要去哪裡嗎?」

  小童晃了晃小腿兒,輕快地道︰「知道!今天山下面有花燈看,爹娘要帶我下山玩。」

  賀熠捏了捏他蓮藕似的小腿兒︰「嗯,山下人多,一會兒要聽話,別走丟了,聽到了嗎?」

  小童眨眨眼楮,無辜道︰「我一直都很聽話呀。爹爹你才要乖,不要惹娘生氣。」

  賀熠眯了眯眼楮,作勢要鬆手嚇唬他,小童哇哇大叫︰「你又欺負我!」

  身後,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你們在幹什麼呢?」

  簡禾掩上了柴門,多年養成的習慣,讓她自然而然地牽上了賀熠空著的另一隻手,相視一笑︰「走吧,下山啦。」

  飛花的山路上,依稀還能聽見孩子奶聲奶氣的聲音︰「爹爹,我想騎馬馬。」

  賀熠拍了他的小屁股一下,道︰「就你事兒多。」

  雖是這麼說,但話說完了,他還是讓孩子坐到了自己的肩上,看更遠處的風景。

  「娘,你們什麼時候去捉怪物呀?我也想去看看。」

  簡禾考慮了一下,道︰「嗯……你太小了,要等你長大點兒,會保護自己時才行。」

  「好吧。爹爹,那你什麼時候才教我學劍,什麼時候帶我到山上去抓兔子?」

  「上山玩可以,學劍免談。」賀熠嘖了一聲︰「你多大的人啊,學什麼劍,你有劍長麼?」

  小童不服氣道︰「用木劍也能學呀,學了就不怕被人欺負了。」

  賀熠眉頭一皺︰「什麼?有人欺負你嗎?」

  「多慮了,只有你兒子欺負人家孩子的份兒,哪有人會欺負他。打不過別人了就賣乖,別人就心軟了。」簡禾捏了捏賀熠的手,嗔怪道︰「這小惡霸的模樣,也不知是像誰。」

  賀熠撲哧一聲笑了︰「好吧,性子像我。」

  簡禾斜睨他︰「你承認得倒挺爽快嘛。」

  賀熠湊到她耳邊,惡劣地低笑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抵賴不了。」

  「大白天的,別亂說話。」簡禾哼了一聲,又道︰「只有性子像你嗎?」

  賀熠悠悠道︰「相貌融合了爹娘的優點。」

  孩子又期待道︰「娘,我今天晚上能跟你一起睡嗎?」

  賀熠一口回絕道︰「不能。」

  「我問的是娘,又不是你。爹爹羞死人了,那麼大個人了還要人陪著睡。」

  賀熠︰「……」

  簡禾晃了晃賀熠的手,好心地替他解了圍︰「一會兒下山,我們去逛逛小販攤兒吧,好嗎?」

  小孩兒的注意力就是容易被帶跑︰「好耶,我想買一個陶瓷貓放在窗檯上。」

  這天真的童語一下子就喚起了兩人的一段久遠的回憶。簡禾與賀熠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了懷念的笑意。

  「爹娘,你們笑什麼?」

  賀熠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來了一樁舊事。」

  簡禾點頭道︰「嗯,說來話長。當年嘛,我和你爹在山下的一個老頭的小攤上,買了一隻沒有尾巴的陶瓷貓……」

  ——賀熠番外‧完——

  ---------------------------------------

  ——腦洞小採訪——

  1、您現在的伴侶是您的初戀嗎?

  答:嗯哼,初吻、初夜都是她。

  2、如果只能親伴侶一個地方,您會選擇哪裡?

  答:嘴唇。(○` 3′○)

  3、伴侶對您有什麼不滿嗎?

  答:沒有。非要說的話,大概是在【嗶——的時候喜歡說葷話?

  4、什麼時候您會很沒轍?

  答:和老婆有關的事都很沒轍。

  5、您喜歡小孩子嗎?

  答:不喜歡,又麻煩又愛哭……自己家的除外。

  6、您有信心當個好爸爸嗎?

  答:不知道怎樣算好爸爸,不過我會努力讓他過得開心自在,不會重蹈我的覆轍。

  7、您最喜歡的姿勢是?

  答:秘——密。(說了老婆會害羞

  8、您目前感到幸福嗎?希望一輩子都過這樣的生活嗎?

  答:很幸福,希望。……你是在問廢話嗎?

  9、最不想對上的病友是哪位?

  答:玄衣,最煩他。→_→

  10、最後,對支持你的讀者說句話吧?

  答:謝謝各位人美心善又有眼光的姐姐喜歡我,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有緣再見啦。:P

  ——

  P.S.那張嗶——圖是被小販意外夾進去的,不是簡禾藏噠。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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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5:44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1 玄衣番外1

  【玄衣番外】

  四季輪轉,朝去暮來。眨眼間,塵寰已度二百年。

  昔日那位長簫御獸、渾身玄鱗的魔族少主,早已成了邈如曠世的傳說。愛恨別離、痴妄悔悟,歷經了漫長的顛蕩,亦被釀作了一壺無人問津的苦酒,於文人墨客的筆桿下,再也驚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了。

  這兩個月,仙門百家談論得最多的人物,莫過於衡州封氏的那位離奇失蹤了十二年、最近才重新現身的家主夫人。

  這件事兒說起來也挺讓人扼腕嘆息的。這位封夫人在出嫁前便是弁州有名的美人,才貌兼備,家世優越。與那時尚未接任家主之位的封氏大公子情投意合,門當戶對,結為了夫婦。

  然而,幸福的日子並未持續多久。成親一個月後,封夫人外出踏青,遭到了一群猖獗的賊人所劫掠。財物被洗劫一空,侍衛皆成了刀下亡魂,封夫人也不知所蹤了。

  震怒的封大公子聞訊而至,憑藉殘留的馬蹄痕跡,判斷出賊人往西朔山的方向逃去了。

  眾所周知,西朔山一帶,林海茫茫,地廣人稀,常有兇猛魔獸出沒,是片複雜而危機四伏的廣袤山野。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時正值雨水季節。磅礡的雨水將馬匹的足跡沖得一乾二淨。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封大公子紅著眼,命人日夜不停地搜山尋人,聲勢很浩大。奈何,連最基本的方向線索也失去了,再怎麼樣找都是徒勞。

  一個貌若天仙的女人,落到了賊窩裡,活著的幾率很大。只不過,這樣活著,未必就比死掉更舒服。

  便是這樣,音訊一斷十二年。

  第一年,第二年,尋人從未停歇過。第三年,第四年……仍沒有半點進展,讓人倍感絕望。雖然沒人敢明著說出來,但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封夫人就算沒死,也多半是回不來了。

  第五年,封大公子接任了家主之位,不得不為家族考慮,新娶了一位夫人,翌年就抱上了孩子。

  封小夫人體貼溫柔,新出生的孩子又精靈可愛,尋人那邊也一直沒有消息,封家主慢慢就死了心。西朔山那一帶的尋人,也漸漸停了下來。

  有句話說,造化弄人。老天爺不讓你找到一個人時,你上天下地也不能如願。時機一旦到了,你苦苦追尋的東西,就會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便是在這第十二年,封家主因要事途徑西朔山,在路邊的一個茶攤上,見到了他失蹤了十二年的夫人。

  雖說衣裳比較破舊,但是看得出來,她這些年裡過得不錯。離了高門大戶的嬌慣,可她臉上、雙手卻見不到多少風霜痕跡。封家主激動萬分,緊緊地拽住了她的手,抖著聲音喊她的小名。

  然而,封夫人的反應卻出乎了所有人預料。她像躲避洪水猛獸一樣,甩開了夫君的手,戒備地滾到了一邊去,神情極為陌生。那模樣,就跟見了鬼差不多。

  ——她已經瘋了,也忘記了他是誰了。

  封家主被潑了一盆冷水,勉強冷靜了下來。一個黑影驚呼一聲「娘」,抱著一袋乾糧從人群裡衝了出來,先他一步扶起了地上的女人。

  彼此一打照面,他才看見這是個半大的少女,生得一副精緻清艷的眉目,與封夫人少女時的模樣,幾近一模一樣。

  這個孩子今年十二歲了,算算時間,就是在封夫人失蹤的那年懷上的。

  瘋了也沒關係,人回來了就好,封家主好不容易才打消了她們的疑慮,將母女二人帶了回去。

  當時有相當多的村人看見了認親的全程,翌日,這消息就不脛而走,在仙門百家引起了軒然大波,一片嘩然。

  這個小聲說︰「聽說那封夫人這些年一直被山賊的頭子關在了山上。」

  那個繪聲繪色道︰「我還聽聞啊,那頭子對她很好,只除了不讓她走,其它時候都對她百依百順,什麼活都不用她幹。難怪這麼個嬌滴滴的女人在深山裡住了那麼久,也沒熬成殘花敗柳。聽伺候她洗澡的侍女說,她手上連半點繭子也沒有。」

  「嘿,我想起來了,西朔山兩個月前不是才起了場大火嗎?估計就是山賊窩出了事,她才脫得了身,苦盡甘來了啊。」

  「哪有什麼苦盡甘來,都十多年了,我就不信封家主心裡沒有疙瘩。再說,人都瘋了,見到誰都又踢又咬的,嘖嘖,造孽啊。」

  更有人不懷好意地道︰「要我說啊,那個孩子也未必是封家主的種。一年十二個月,誰知道是哪個月懷上的?」

  ……

  流言四起。不管封家主心裡怎麼想,他都一口咬定了那個孩子是在他們夫妻新婚的一個月裡懷上的,為她取名為「封嫵」,又將母女兩人妥善且低調地安置在了一個秘密的地方,讓他們免受侵擾,並請來了大夫為封夫人看病。

  做完這一切後,他雷厲風行地杖斃了幾個亂嚼舌根的僕從,殺雞儆猴、止住謠言的源頭後,外面的風言風語總算消停了大半。

  他安置妻女的地方,便是封氏所有的、建在西朔山下的一個莊園。綿延的高牆上空佈滿了禁制,防衛十分森嚴,魔族難以穿透,既靜謐又遠離人煙,確實是個養病寧心的好地方。

  午時,陽光正烈。

  莊園中有個水光瀲灩的大蓮池,一艘小木舟輕輕地在水波上蕩漾。一個嬌小的人影好不愜意地在船上午睡,兩條腿懶洋洋地交疊在一塊,一隻褲管朝上挽起,露出了半截嫩生生的瑩白小腿,右手搭在了船沿外,指尖差一點兒就踫到水了。紅黑金白的錦鯉在水中穿梭,偶爾會踫到她一縷落入水中的、隨波飄蕩的柔軟烏髮。

  兩個侍女抱著木盆從曲橋上走過,見到這躺沒躺相的一幕,互相使了個眼色。

  自有人因為亂嚼舌根被杖斃後,再也沒人敢對外亂傳謠言了。不過在山莊中,仍免不了會議論一兩句。

  「小姐怎麼又在船上睡覺了?」

  「唉,到底是個野丫頭,慣了在山裡爬樹掏鳥蛋,養了個粗野刁蠻的性子唄。這莊裡又沒人陪她說話,又不能出去,她能怎麼辦?只能自己找樂子了。」

  「封大夫人現在怎麼樣了?還是整日閉門不出嗎?」

  「她不願意出來才好呢!聽伺候她的人說,她現在連自己的女兒也不認了,見到人就發狂大叫,還會摔東西打人。要真的跑出來了,哪裡磕著踫著了,倒霉的就是我們這些下人了。」

  「這麼說來,小姐也挺可憐的。」

  ……

  二人遠去。蓮池下,錦鯉撞上了蓮蓬,蕩出了圈圈漣漪,木舟微微搖晃了一下。

  太陽曬得簡禾渾身暖洋洋的,她慢慢地將蓋在臉上遮陰的藤帽拉了下來。斑駁的金光拖曳而過,現出了一張稚氣未脫的清艷容顏。

  她一坐起來,落在木舟上的幾隻胖圓的鳥雀就飛走了。

  簡禾將泡到了水中的髮梢擰乾,打了個呵欠。

  在她還沒從「簡禾」改名成「封嫵」時,她娘親的精神就時好時壞,故而,簡禾早已習慣了在山坳裡自己找樂子。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後,她們搬到了這裡。在沒有家主允許的前提下,下人害怕擔責,絕無可能放她出去野。若無必要,更是話都不會和她多說半句。

  來這裡快兩個月了,簡禾幾乎將這裡每塊石頭都翻了個遍,快悶出了鳥蛋來,只好去折騰府裡的動物。

  餵了一下午的魚,天黑以後,她才慢吞吞地回房間休息。

  這裡不比信城,隔牆就能聽見熱鬧的人聲。平時就夠安靜了,深夜時分,就更是萬籟俱寂。

  沒想到,這天的夜裡,簡禾半夢半醒間,卻聽見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鬧聲。她睏頓地坐了起來,將木窗推開了一條小縫,竟看到了莊園大門的方向有火把的光亮,還有很多人在說話的聲音,瞬間就清醒了,套好了鞋子,竄了出門。

  輕手輕腳又快速地走下了樓梯,便見到兩個黑影在花叢後走過。

  「真的是封家的門生嗎?」

  「是啊,都穿著校服呢。他們似乎是在西朔山獵魔,沒想到會抓到那種東西……真是太嚇人了。」

  簡禾聽到這裡,眉毛一揚。

  「他們怎麼會來這裡呢?家主有令,誰都不許來叨擾。誰給他們開門的?」

  「下個月不是家主母親的壽辰了嗎?他們來獵魔,估計也是為了抓些好東西去祝壽。沒想到獵物到手了,自己也受了傷,得找個落腳點住一個晚上。我們這處便是封家最近的落腳點了,他們又不知道這裡住的是誰,會找到這裡也正常。」

  忽然,其中一個眼尖的侍女瞥見了地上多了一道影子,回頭一瞧,驚呼道︰「小姐?您怎麼下樓了?!」

  簡禾捏著草枝,抿抿唇道︰「發生什麼事了?」

  侍女道︰「也沒發生什麼大事,小姐,太晚了,您還是快回房間休息吧。」

  簡禾懶得聽她說那麼多,從她身邊竄了過去,往大門的方向飛奔而去。

  遠遠地,便可看見空曠的石地上,站了二十餘個弟子,均穿著封家的校服。火把光芒照亮了整片天。兩扇大門敞開著,下人正在陸陸續續地將一些東西搬進來。

  「快快快,動作都輕點兒。」

  「全都放在這裡就行了。搬齊了沒有?外面還有嗎?」

  簡禾才十二歲,長得太矮了,跳了幾次,都看不見是什麼。她鼓了鼓腮幫子,毫不客氣地擠了進去︰「讓開讓開讓開……」

  封氏的門生冷不定被人推搡開來,愕然回頭,就看到了一顆小腦袋從自己的腋下鑽了過去︰「……」

  簡禾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擠到了最前面。她原本以為被抬進來的是傷員,故而,在看清這裡面是什麼東西時,頭皮霎時竄過了一陣麻意。

  這裡……滿地都是魔獸巨大的屍身!並且,這些屍身一點也不完整,有的甚至只有頭,皮毛上沾滿了乾涸的腦漿和血沫。

  第一次與這些凶狠的東西面對面,簡禾有點嚇住了,不過她還是立刻就發現,這些魔獸的傷口都是猙獰的撕裂傷,絕非是被箭矢和仙劍所殺的,倒像是自相殘殺,再被人白撿便宜拖回來的。

  還在愣神時,她就聽見了一個年長的門生道︰「就這麼些了吧?」

  「師兄,還有一個。」

  說罷,一個吊梢眼的弟子上前一步,將一個黑影推到了空地中間。

  這是一個渾身血污、黑髮掩面,被捆住了全身的黑衣少年!被這麼粗魯地推到了地上,他悶哼一聲,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

  他一出現,四下驚呼。那年長的門生咬牙罵道︰「你瘋了嗎?!我讓你們挑些完整的魔獸屍身帶走,你們怎麼把魔族人也帶回來了?!」

  「師兄,這小子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傷了我們好幾個人,我們嚥不下這口氣。哼,分明就是個連獸體都化不出來的毛頭小子,逞兇鬥狠個屁,不是照樣被我們抓到了?!」那吊梢眼的少年蹲下來,揪住了地上的人的長髮︰「我看你這回還怎麼囂張。師兄,不都說魔族人有顆什麼元丹嗎?我們將他押回本家,將元丹獻給家主,不就立下大功了?」

  被揪住了頭髮,那幾欲昏死的魔族少年悶哼了一聲,被迫揚起了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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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6:01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2 玄衣番外2

  一打照面,眾人才看清這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乾涸的血污使得黑髮一縷一縷地黏在了他的頰邊,血光一直拖曳到了眉梢。

  玄衣悶咳出了一口血沫,慢慢地睜開了雙目。

  與之僅隔了數米之遙,簡禾的心臟頓時漏跳了半拍。

  她聽過很多傳言,都說魔族人精通變幻之術,皮囊妖艷,極具迷惑性。眼前的這個魔族少年,卻生得了一副沉熾俊美、輪廓分明的相貌,並無半分女氣。暗沉的光影中,雙瞳深紅近黑,浸滿了難馴的野氣。

  越是桀驁就越是美麗,越勾得人心猿意馬。

  像頭漂亮的大動物。

  簡禾的眼光壓根兒就沒法從他身上移開。

  儘管被人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束縛、壓跪在地,也可看出這少年的身姿,比那些與他年歲相仿的人類少年更加修長高大,大概是因為人魔兩族的種族天塹吧,

  「剖掉元丹」的提議一出,眾人臉色各異,既有蠢蠢欲動的,也有謹慎猶豫的。一時之間無人回答,只剩下了火把燃燒時的劈啪聲。

  得不到回應,那名門生沉不住氣,又一次道︰「師兄,你意下如何?魔族人的元丹可以肉白骨活死人,可是世間難得的寶物。既然落到了我們手裡,我們絕對不能白白浪費這個機會啊。」

  有人搭腔道︰「有道理,我們可以現在就將元丹挖出來。山長路遠的,帶一顆元丹,總比帶著一個活人上路好。」

  玄衣輕輕喘了兩聲,雙目放空地盯著地上虛影,扯了扯嘴角。或許是虛弱的緣故,他說話的聲線,十分瘖啞低微。只聽他緩慢地、一字一頓地道︰「夠膽就來……我保證,先死的一定是你。」

  這話的意思太明顯了——就算死,我也會拉上你們墊背。誰先來,誰就死。

  原本被鼓動得躍躍欲試的弟子的臉色都微微一變,止住了拔劍的手。

  仙門世家的傳承和發展,都是以血緣關係為紐扣的。封家門生眾多,親緣關係遠近有別,他們就屬於比較疏遠的一支。這半年來,在家族組織的幾次獵魔中,他們都表現平平,顆粒無收。所以,才會在壽宴前夕趕來西朔山,以尋找一些罕見的獵物,屆時挽回顏面。

  沒想到還真的那麼巧,讓他們在某個山澗中找到了遍地的魔獸殘肢斷臂——或許是前不久有魔族在這裡窩裡鬥,惡戰過一場吧,才會讓他們不勞而獲,白撿了便宜。

  當然,和魔族人的元丹相比,這些魔獸只能說是一疊小菜。如果可以帶著元丹回去,那就不光是「挽回面子」那麼簡單了,簡直可以出盡風頭、讓所有人對他們刮目相看。

  不過,功勞誰都想立,面子誰都想掙,卻沒人願意當一隻搭上自己的小命、成全他人的出頭鳥。

  沒人做聲,最終,為首的門生收劍,下令道︰「先把他關起來。除了水,什麼也別給,過幾天再看。」

  不甘心放棄這顆元丹,便想出了這樣折中的辦法。餓到他沒力氣為止,就可以剖丹了。

  玄衣被人拖走時,場面正混亂著,簡禾追了幾步,最終停了下來。

  不知為何,她預感到——這個陌生的少年熬不了多久了,若沒人管他,他明晚之前,必死無疑。

  一個前所未有的、胡鬧又荒唐的念頭漸漸在腦海中成型,簡禾深呼吸一口,趁著還沒人注意到她,轉身跑了。

  封家這座別莊,雖說挪作了她娘的養病之地,但在此之前,這裡是為了讓家主在西朔山獵魔有個落腳點才建造的。高牆上空佈滿了禁咒,魍魎與魔族均難以翻越。在莊園深處,更是修建了一座專門囚禁活捉回來的魔獸的獸牢,裡面有馴獸所用的石場與刑具。

  這些門生一定不會傻到把危險人物隨便關進一個房間中。那片刀槍難入的獸牢,就是最合適的、為魔族量身定做的關押地。

  她這兩個月實在無聊,早就將這座莊園的每一座建築物都摸得透透的了。

  那座獸牢就修在了別莊的後山,已經多年沒有用過了,又髒又陰森,平日連下人也會避著走。她因為好奇又膽子大,偷偷去過幾次。由於現在裡面沒有關押魔獸,最外面的門是開著的,一推就能進了。那會兒,她看見牆上掛了幾串落了灰的鑰匙,上端都熔鑄成了金色獸頭的形狀,精緻又古樸,覺得很喜歡,就順了一串回房間。間隔快兩月,也不記得扔到哪個旮旯去了。

  簡禾跑回了自己的房間,翻箱倒櫃。

  就賭一把吧。如果她能翻出鑰匙,她就……

  移開了一個小匣子,簡禾在櫃子的角落裡,摸出了一串精緻的金銅色的鑰匙,心臟怦怦直跳。

  兩個月前,「順走鑰匙」的無心之舉,推了她一把,成全了她今晚的大膽決定。

  半夜三更,前院燈火通明。管家連夜從信城請來大夫,為受傷的門生醫治,並將他們都安置在西南角,以免驚擾到簡禾的娘親,害她發病。與她要去的地方恰好是兩個方向。

  簡禾藏好了鑰匙,繞了一條沒人的路。在經過廚房時,還偷偷從鍋裡撈出了一塊肉,用紙包好,一路順利地潛到了後山。

  遠遠地,望見一貫無燈無光的獸牢的牢門裡有燭光傳來。簡禾微驚,貓下了腰,藏在了樹後,等了好半天,都被蚊子叮了幾個包了,才看到有人出來。

  兩個封家的門生一邊交談,一邊謹慎地將牢門鎖上。等他們走遠了,簡禾才撥開了雜草,順著牆根跑到了牢門前,飛快地將門鎖打開。

  這門只能從外面鎖上,簡禾將門輕輕掩上,三步當作兩步地朝地底飛奔而去。

  這條路她已經走過兩次了,熟門熟路地跑到了最底下。這兒的溫度已經很低了,陰風淒淒的。環形的獸牢中,合共兩層。中間是一塊圓形的石砌空地,石地的邊緣繪了一圈咒文。

  這玩意兒,啟動的時候,人踩上去是無知無覺的,若是魔獸進了空地,就會被它化生出的結界所囿,撞得頭破血流也出不來。這就是仙門世家的馴獸場。

  牆上燭台是個獸頭,獸牙上掛著的另一串鑰匙,果然已經被拿走了。

  簡禾舉著燭火微弱的燭台,小心摸索著,爬上了二樓。

  一個個獸牢都是空蕩蕩的,鐵柵欄落滿了灰,結著白花花的蜘蛛網。

  透過它們的縫隙,依稀可見銹跡斑斑的鐵鏈,偶爾有風吹來,就會發出輕微的響聲。

  簡禾嚥了口唾沫,哆嗦了一下。

  在山裡面野慣了,她比很多同齡的孩子都大膽,否則也不會憑藉一腔不知打哪來的勇氣,就在大半夜孤身跑來這裡。

  不過,再怎麼說,她也只有十二歲,走了那麼久,前後都黑漆漆的,簡禾有些害怕,腦海裡浮現出走到一半燭光冷不丁照到一張鬼臉的情景。

  不行,別自己嚇唬自己!

  簡禾白著臉,使勁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揮散腦海中恐怖的畫面,小心地護住了燭台,咬住牙關,抖著兩條腿,繼續往前走。

  走了好久,盡頭的牢室終於發出了絲絲的亮光。簡禾如蒙大赦,喜極而泣,三兩步跑上前去。

  這是一座格外狹小的獸牢,牆上並無燭台照明。發光的,乃是懸掛在鐵柵欄上的一張張黃符。

  想也知道,這麼縴細的鐵枝,絕對困不住龐大凶狠的魔獸,更擋不住魔族人。真正在起作用的,是這一張張硃砂禁咒。被困的魔族只要輕輕一踫,就會痛得滿地翻滾,次數多了,就會心生怯意,不敢再衝撞牢門了。

  昏暗的光亮中,一個虛脫的少年倚在了牆角的黑暗處,偏著頭,對她的到來毫無反應。地上凌亂的雜草沾染了新鮮的斑斑血跡。

  簡禾認真地辨認了許久,看見他的心口在微弱緩慢地起伏著,她重重地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方才一路走來,以前聽過的怪談,什麼吃心魔、剝皮怪……都湧了出來。如今看到一個活人,不管是人類還是魔族,她都覺得親切至極了。

  簡禾蹲在柵欄邊,抓住了鐵枝,小聲搭話道︰「喂,你還好嗎?」

  魔族人耳力上乘。早在簡禾兩股顫顫地走來時,玄衣就聽見腳步聲了。但是,他以為又是封家的弟子,遂漠然地偏著頭,沒有理會。萬萬沒料到在耳旁響起的,會是一個嬌嫩又稚氣的少女聲音。

  短暫的一愣後,他下意識地繃緊全身,喝道︰「誰?!」

  凶神惡煞的,簡禾不由瑟縮了一下,鼓起勇氣,把臉湊到了欄杆前︰「是我。」

  玄衣背抵牆,警覺道︰「什麼人?你是他們叫來殺我的?」

  「不是不是,我和抓你的人不是一起的。」簡禾辯解了一句,有點不知道怎麼取信於他。想了想,她從懷裡掏出了那塊用紙包著的生肉,在半空晃了晃︰「你餓不餓?這是我剛剛從廚房拿的。」

  玄衣早已聞到了鮮肉的腥味。從昨晚到今天,快一天時間了,他什麼都沒吃進去,胃已經有點疼了,但仍舊靠在了牆上,半點沒動︰「你什麼意思,你想從我這裡要什麼?」

  落到了這些人手裡,他已經吃了不少苦頭。在這個環境中,陌生人所釋出的溫柔和善意,都只會被理所當然地解讀成「別有所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所以,就算餓得眼冒金星,也不會亂接遞來的食物。

  「我是來放你走的。」

  玄衣冷笑︰「你放我走?」

  簡禾重重地點頭。

  玄衣沉默了好一會兒,慢慢地將身體從陰影中挪了出來。

  「誘哄」了半天,他終於鬆動了,簡禾有點高興。沒想到就在這時,玄衣忽然變了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捏住了她的手腕,飛快地在脈上一探,空空如也。

  玄衣眉毛微揚。

  沒撒謊。

  和那些人不同,她的確是個半點靈力也沒有的普通人。就算他受了傷,想對付一個無靈力傍身的人,也是綽綽有餘的。

  思及此,他略微放下了些許敵意。

  或許……她剛才說的話,也是有幾句實話的。

  這麼近的距離,簡禾也看見了他的眼珠有點怪異,似乎蒙上了一層白翳,不假思索地反手抓住了他,不讓他縮回黑暗中,脫口道︰「你的眼睛怎麼了?」

  「沒怎麼樣。」玄衣撇開頭,輕嘲道︰「瞎了而已。」

  既然沒有流血,那麼,這十有八九是被仙器所灼傷的暫時失明。簡禾搖了搖他的手,道︰「別擔心,出去以後,很快就能看見了,不要難過。」

  人魔兩族勢如水火,這個怪人,居然關心他出去後看不看得見東西?

  玄衣將手抽了出來,垂首道︰「你什麼靈力也沒有,如何放我走?」

  「我是這個別莊的主人的女兒,我有鑰匙,那些抓住你的人是我們家的門生。不過先說好!冤有頭債有主,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

  玄衣睫毛微顫,低聲道︰「……你為什麼要幫我?」

  「壞人才應該被處死,你不是壞人,我不想看著你死。」簡禾轉了轉眼珠,與他提條件了︰「先說好,我救了你出去後,你不可以凶我,不可以打我,也不可以遷怒我和我娘……還要答應我一件事。」

  玄衣沙聲道︰「你想要什麼?」

  「我還沒想好。人家都說『救命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我不會讓你做很過分的事情的。」簡禾一頓,嬌憨道︰「最多只有一點點過分。怎麼樣,你答應嗎?」

  在上一輩子,一開始是她在縱容玄衣。到後來卻倒轉了過來。她做再多出格的事,暴露了多少次的身份,玄衣都能為了她步步退讓,一次又一次,將底線壓低。魂魄轉生,記憶洗清,唯有這種鐫刻在骨子裡的愛和縱容,存留在雙方的記憶中,被延續到了這一世。

  以至於初次見面,簡禾就不自覺地用上了親暱的語氣。

  彷彿感知到,這個人是可以讓她「得寸進尺」的。

  事到如今,玄衣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權衡利弊,與其留在這裡,守住一條死路,還不如博一線生機。不管前方等候的是什麼,都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玄衣輕喘一聲,沉聲道︰「我答應你。」

  破咒救人的法子很簡單,便是將貼在了柵欄上的明黃硃砂符撕下來。

  幾聲「刺啦」聲後,符咒被破,在半空中燃燒成了幾塊黑色的碎屑,隨風飄散、明亮的光芒驟然熄滅!整片牢室陷入了一片滲人的昏暗中,腳邊的一盞小燭台的餘光晃了又晃,堪堪沒滅。

  玄衣抬手,握住了細細的鐵枝,借力爬起身來。柵欄上灼熱的靈力已經瀉掉了。他面無表情地握緊了五指,鐵枝已經彎折。

  魔族人的靈力、御獸之力,都要到一定年齡以後,才會甦醒並爆發式增長,但也不容小覷。若非有仙器壓制,這樣的破籠子,根本就關不住他。

  簡禾將牢門拉開,攙住了他,一手拿住了燭台,道︰「快,跟我走。」

  魔族人的元丹能讓皮肉傷迅速癒合。只要不受斷頭穿心之類的致命傷,就能一直極速恢復滿血狀態。明面討伐魔族,背地裡則對魔族人的元丹趨之若鶩的仙門修士也不在少數。

  當然,看似無敵的元丹,也有奈何不了的情況——仙門法器是針對魔族人所創的東西。若是被仙器所傷,則需要漫長的時間才能恢復。

  有人陪著她走,簡禾覺得十分安心,剛才那些可怕的想像都不見了。憑著記憶原路返回。走上了長長的陰森的石梯,玄衣的喘氣聲越發深重。黏膩且溫熱的濕氣,從他的胸膛滲到了她後背的衣裳上。

  簡禾捏了把汗,擔心他會不支倒下,一路上不斷和他說話︰「你叫什麼名字呀?我總不能一直『喂喂喂』地叫你吧。」

  「玄衣。」玄衣一頓,反問道︰「你呢?」

  ……

  有驚無險,出了地面。西朔山的高峰處,已經微微泛起了幽幽的光,一輪弦月掛中天。

  封家既然敢在常有魔獸出沒的西朔山下修建府邸,圍牆上的禁咒肯定不會缺少。尋常的魔獸一旦踫到結界,就會被彈出去。遑論是一個已到強弩之末、又看不見東西的魔族少年。

  不能逃,那就只能躲了。

  在七拐八繞的走廊裡穿行,忽然之間,玄衣捕捉到了一絲極為輕微的腳步聲,立即抬手,掩住簡禾的鼻唇,迅速無聲地將她拖到了斜角的陰影中。

  知曉有情況,簡禾梗著脖子,微微地偏轉過眼珠。果然,就在一株樹後的小路上,兩名封家的門生早起巡邏,正往獸牢的方向走去!好險,若剛才沒剎住,就會被他們看見了。

  簡禾嚥了口唾沫。魔族人的聽覺也太可怕了。一個隨時要倒又看不見的人,反應也比她更敏銳。

  這個位置太窄了,兩個門生越走越近,簡禾正心虛著,下意識就往玄衣的身上縮去,好像想將他整個人拱到牆壁裡。

  玄衣僵了僵。他從未和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的女孩子這樣貼近過。雖然此刻無心風月,但也很不習慣。不知是誰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樹枝,發出了清脆的「喀拉」一聲。

  簡禾一悚,條件反射地抬手,捏住了玄衣的高挺的鼻子。

  玄衣︰「……」

  二人較勁似的,互相摀住對方的唇鼻,大氣都不敢出。

  遠處的兩名門生腳步一停,一個奇怪道︰「你剛才有聽見什麼聲音嗎?」

  另一個門生側耳聽了一會兒,不在意地道︰「風聲吧,別疑神疑鬼的。」

  等兩人走遠了,劫後餘生的二人才鬆了口氣。受了這次教訓,簡禾更加謹慎了,一路避著人,終於將玄衣拖回了自己的房間裡,讓他坐在了椅子上。

  一將門鎖上,簡禾精疲力竭,倒在了地毯上︰「嚇死我了。終於到了。」

  玄衣摸索著桌子,懷疑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我的房間。」簡禾咕嚕嚕地灌了杯水,一擦嘴巴,道︰「做人不能那麼死板嘛,我原本是真的想放你走的,但你現在看不見東西,事情就不同了。那些人如果真的這麼眼饞你的元丹,很快就會發現你不見的。這段時間,你能跑多遠?你能藏多久?要是我早上剛放了你走,中午你就被抓到了,豈不是白忙活了?」

  縱然不願,玄衣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事實。他冷哼一聲道︰「我知道。」

  話音剛落,就有個涼絲絲的東西沾了沾他的臉頰。

  ——有人在用柔軟的布巾,細緻地、溫柔地擦掉他臉上的血污,猶如在照顧隨時會逃跑的流浪野貓。

  玄衣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想要閃躲。

  「別亂動。要是不把血和泥漬擦乾淨,我是不會讓你躺到我床上的。」簡禾不客氣地固定住了他的頭︰「你們平時是怎麼療傷的?需要什麼藥物嗎?」

  「不用,休息就好。」

  簡禾從衣櫃裡翻出了兩件最為寬大的衣裳,扔給了他。將二人染了血的衣裳團成了一團,她喃喃道︰「這該藏哪裡好?」

  「藏?」玄衣琢磨了一下,衝她抬了抬下巴︰「給我。」

  簡禾不解,依言遞給了他。玄衣輕吸一口氣,自唇間吐出了一簇小小的火焰,瞬間燃著了兩件微濕的衣裳。

  簡禾忍不住道︰「好厲害。」

  這個技能,烤雞翅一定特別方便,不怕烤焦。魔族人不吃熟食,真是暴殄天物啊。

  這火焰彷彿會聽指令,只燒衣服,不會波及別的東西。等兩件衣裳都被「毀屍滅跡」後,玄衣手心在烈焰上拂過,金焰徐徐熄滅,沒留下一點蹤跡。

  既然暫時上了同一條船,玄衣沒有再推拒簡禾給的食物了,狼吞虎嚥地撕咬掉了紙包裡的肉。

  至今,玄衣仍不相信世上有人會冒險瞞著同姓的家裡人,保護一個陌生的魔族人。彷彿看出了他戒心未消,簡禾抽了本書,蹬掉了鞋子,也往床上爬。

  玄衣警覺道︰「你幹什麼?」

  床很寬大,簡禾靠牆盤腿坐,和玄衣尚有一段距離。她翻開書,老神在在道︰「我坐在床裡面看書,順便替你看風,這樣你就可以安心睡了吧?你要我念故事給你聽嗎?」

  玄衣轉身,興趣缺缺道︰「不聽。」

  同時,心中不屑——念什麼故事,她以為在哄小孩子嗎?

  雖說還想保持清醒,可身體卻做不了主。實在硬撐了太長時間,聽著耳邊翻動書頁的聲音,玄衣不由自主地、迷迷糊糊地半昏了過去。

  未幾,天空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泥水飛濺,不光是空地,連走廊的地面也蒙上了一層濕潤的水汽。

  上天搭了一把手,將兩人一路走來時有可能留下的痕跡沖刷得乾乾淨淨。天大亮,終於有門生發現了玄衣失蹤。這一消息,頓時驚醒了所有還在睡夢中的人。

  他們已經收走了所有的鑰匙,也認為禁咒是萬無一失的,想破了頭也想不通玄衣為何可以在一夜間跑掉。

  第一個被懷疑的,自然就是能接觸到鑰匙的人。但是有人證明這人昨晚一直在房間裡睡覺。這下,被懷疑的對象就蔓延到了每一個門生的身上——或許是有人眼饞那顆元丹,偷偷下手剖丹,再偽造成玄衣逃跑了的假象也或說不定。

  然而,逐個探過靈脈,又確實探不出誰的靈力有變,故而可以排除這個可能。眼下就只剩下了最壞的推測——獸牢中的人是真的逃跑了!這與放虎歸山無異,所有人都面無血色,亂成了一團。

  殊不知,他們以為已經遠走高飛了的人,此時還在這座山莊裡。

  玄衣這一覺,睡到了暮色漫天時。微微偏過頭,無光的視野由灰暗慢慢地轉向清晰,竟然已經復明了。

  簡禾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蜷縮成一圈,趴在了他的枕邊,睡相毫無防備。

  玄衣凝視著她。終於看見了她的樣子了……如果沒猜錯,她至少比他還小兩三歲,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獨自跑到那種地方把他放走?

  玄衣正擰眉思索,身體的知覺慢慢恢復。忽然間,他察覺到了有點不對勁,猛地爬了起來。

  低頭一看,眼前是兩隻黑漆漆的小爪子。

  玄衣︰「……」

  他這一動,簡禾也被驚醒了。

  床上哪裡還有玄衣的人影,只剩下了一堆還有熱意的衣服。寬大的衣領中,蹲坐著一隻呆若木雞的小怪獸。

  簡禾︰「……」她的睡意一下子跑了個精光。

  這隻黑漆漆的小怪獸,體型和尋常的小馬駒差不多,但是腿就短得多了。通身覆滿了漂亮的玄鱗,一直武裝到了全身每一寸,龍頭犄角,圓滾滾的赤紅色眼珠,像兩顆瑪瑙。兩排小尖牙銀亮銳利,四足落地,長尾的末端綴著一個隆起的小球,像是流星的尾擺。

  簡禾的眼睛越睜越大。

  真難以相信,以凶惡和殘忍出名的魔族人,未成年時的獸形會是這樣的!

  人形時分明已經是個俊美少年了,獸形時怎麼會這麼可愛,簡直就是小寶寶……

  玄衣木僵著,圓滾滾的獸眸裡,流露出了幾分屈辱和尷尬。

  魔族人的獸形,會經歷兩種形態變化,成年的獸形凶悍高大,通常是在戰鬥中威嚇敵人的。

  而成年前的獸形嘛,由於不夠威武,不僅與成年後的獸形相差巨大,與人形也根本對不上。魔族人多半會藏著掖著。若是不小心被看見了,則會感到極為羞憤,和被人看光了差不多。

  「你……」簡禾伸出手,戳了戳他的小犄角,好奇道︰「你是不是看得見我了?」

  玄衣惱怒地用尾巴打開了她的手。

  「真的看得見了?」簡禾笑了起來︰「太好了,我就說嘛,你很快就能恢復的。」

  玄衣悶悶不樂地轉過了身。

  那廂,過了幾天,仍沒有找到玄衣的蹤跡,這些自作主張、捅了簍子的門生再也不敢再瞞著這件事了,硬著頭皮,修書一封,飛鴿傳書到了弁州,同時擴大了搜山的範圍——這一舉,並非是為了元丹,而是擔心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封家主得知消息後,二話不說,動身趕往西朔山。

  這前前後後的,就拖了快一個月的時間。

  外面一直有封家的修士來來往往,森嚴空前守備。別說放走玄衣,就連簡禾也出不去,只能退避在府中,伺機行動。

  一方是人類少女,一方是來歷不明的魔族少年,本該是沒有任何共同語言的,連吃的東西也大相逕庭。在初時,一個晚上,玄衣會睜眼好幾次。但是每一次,簡禾都還是那個姿勢,睡得十分香甜。

  同居在一屋簷下,連續一個月,十二時辰,時時相見,對面而食,同室而寢,日復一日。簡禾沒有探究過他為何會被抓住,他也絕口不提自己的來歷。久而久之,他高高豎起的防備,慢慢地軟化了下來,最終敗在了她流露出的信賴和天真中。

  尤其是,每逢她衝他樂滋滋地笑時,玄衣就會些茫然,油然生出一種陌生且惆悵的懷念之情。

  人常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要是真心改過,一切就能重頭再來。但是,這句話並不是時時都靈驗的。有些時候,錯過一次,就是一輩子的事。再怎麼悔恨癲狂,挖空心思地想招魂復生、妄圖重來,都只是徒勞。

  上輩子的玄衣,花了很多年的時間,仍然在固執地自欺欺人,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

  轉過了一世,失去了記憶的他再一次與命定之人重逢。一切才剛開始,沒有了父仇相隔,他終於得到了曾經的自己渴求了一輩子的「重來」機會。

  轉眼,一個月匆匆而逝。

  簡禾的生父抵達了西朔山,問清了來龍去脈後,先是行了罰。

  安全起見,他不準備讓妻女繼續留在西朔山了,整頓幾日後,將帶著她們一同返回弁州。

  簡禾一直在等待的、將玄衣放走的好機會,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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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6:17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3 玄衣番外3

  從西朔山到渭水之東的弁州,大半的路途都是險峻的山道。即使輕裝簡行、快馬加鞭,少說也要半個月時間。

  擔心連日趕路,舟車勞頓會折磨封夫人那驚不起風吹草動的神經,封家主揮退了所有侍女,親自伺候、看顧妻子。

  簡禾見狀,也照葫蘆畫瓢,將自己車裡的侍女打發走了,獨享了車隊末尾的那輛雙門馬車。反正嘛,在那些人眼裡,她就是個山賊養大的刁蠻丫頭,再怎麼胡攪蠻纏也不過分。

  馬車微微晃動,長路漸遠。別莊的樓閣被枝葉層層遮擋,於山霧中縮成了一個小點兒,看不清晰了。簡禾小心翼翼地插上了門閂,將角落裡的幾個掩人耳目的軟枕撥開,掀起了最底下一個藤筐的蓋子,讓在裡面躲了一個早上的玄衣爬出來透透氣。

  天色在早上就相當陰沉了,中午過後,更是天公不作美,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數月以來吸飽了水分的山泥越發鬆軟,山路泥濘不已。

  左邊是峭壁,右邊是深淵,唯恐馬車打滑,行進的速度放得更慢。

  水珠滴滴答答地濺濕了竹簾晃動的穗子,簡禾好奇地掀起了一角。玄衣站在了翻倒的藤筐上,兩隻黑漆漆的爪子搭在了窗沿,與她頭挨著頭,朝外看。

  好些彎道,馬車輪子幾乎是貼著山石過的。黃泥混著雨水,衝出一條條渾濁的小泥道,看得人十分壓抑。銀熾的電光劈裂了半壁天空,悶雷轟響,彷彿大地都在為之震動。

  簡禾將簾子一放︰「外面好像比中午時下得更大了。如果他們一直不停車,你不就走不了了嗎?」

  她和玄衣商定的「逃跑大計」,就是在中途停車、下去活動活動時,以小解為藉口,趁機將他放走。

  「不用假設,多半行不通。現在雨那麼大,就算停車,他們也不會讓你在這麼危險的地方一個人走遠。」玄衣抖了抖身上沾到的水珠︰「但也不要緊,西朔山的地界,在一天之內是走不出去的。你們也不像會露宿荒野的人,今晚一定安排了下榻的客棧。」

  「明白了!」簡禾一點就通︰「那我就等今晚,在客棧掩護你離開。」

  矮幾上,精緻的瓷碟中盛著各種零嘴,是在上路時備著解饞的。此時,糖紙已經堆成了小山包。

  玄衣咯吱咯吱地咬著糖,小尾巴有節奏地在蓆子上掃動,看起來心情頗好。

  魔族與人類在味覺上的喜好差天共地,已經互斥到了「你愛吃的我都討厭」的程度。但是,玄衣卻對人類的糖果情有獨鍾,嗜甜如命,多膩的糖都吃得津津有味。這大概是他唯一認可的人類食物了。

  簡禾趴在了馬車裡的矮幾上,有點惆悵地垂著眼睛。

  說了那麼久,這回終於不是玩笑了。過了今晚,就再也見不到玄衣了吧。這個小氣鬼,到現在都絕口不提自己的家在哪裡。天大地大,九州遼闊,以後就算想找他敘舊,也不知去哪找,真的討厭死了。

  簡禾將小腦袋轉了個向,下巴支在了手臂上,巴巴道︰「玄衣,我以後可以寫信給你嗎?」

  玄衣猶在剝糖紙,漫不經心道︰「我住的地方收不到你的信。」

  「那要是我不寫信,你還會記得我嗎?」

  玄衣一頓,覺得有點好笑,齜了齜小尖牙,故意道︰「應該不會了。」

  「喂!」簡禾控訴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以後都見不到了,都不會說幾句好聽的話。好歹一起睡過那麼長時間,說翻臉就翻臉!」

  玄衣︰「……」

  他深吸口氣,道︰「我什麼時候和你睡……」

  「我不管,睡一個房間也算一起睡。」簡禾嬌蠻道︰「不許岔開話題,我要聽好聽的話。」

  玄衣道︰「什麼樣的話才算『好聽』?」

  「好說好說。」簡禾從箱子裡翻出了自己最近在看的書,熟練地翻到了折住了的一頁,清了清喉嚨,聲情並茂地念道︰「比如——『死鬼,我會想你的,你不許忘了我』、『如果要和你分開,我寧可失去一切』……」

  「打住。又是你們人類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書嗎?」玄衣輕嗤一聲,不屑道︰「想都別想,魔族人才不會說這種肉麻的話。」

  簡禾氣得在毯子上滾了兩滾。

  就在這時,車門從外面被叩響了,打打鬧鬧的兩人立即噤了聲。隔著門板,模糊地傳來了駕車侍衛的聲音︰「小姐,前面就要過橋了。山谷風大,可能會有些晃動,請坐好。」

  過橋?

  簡禾納悶,趴到了窗上,往外一看。

  暮色四合,雨勢未曾減弱。馬車已經走到了懸崖絕壁前,一座凌駕在幽谷高空的長橋,多年任憑風吹雨打,一直連接著百米之遙的對面山崖。隔著薄霧,隱約能看見對面星星點點的磷火光芒,估計有個熱鬧的小鎮子。

  緊趕慢趕,幸好還是在天黑前來到預計的第一個落腳點了。

  這座橋是以長鐵索與堅厚的木板一同搭建的,約有兩輛馬車那麼寬。橋下山谷常年都是霧茫茫的,瘴氣濃郁,即便趴在木板上,透過縫隙往下窺探,也看不見有多深。到了夜間,這道深深的溝壑,就更像一團化不開的暗影。

  風吹雨打中,橋身晃動,繃緊的鐵索發出了讓人牙酸的「吱呀」聲。矮幾朝著一側滑去,簡禾眼疾手快,連忙扶住了它。

  遽然,一簇電光劈中了前方的一株枯樹,細碎的火光在短短幾秒內蔓延成了衝天之勢。離樹最近的馬匹被爆裂聲驚動,高鳴一聲,前提高抬,失控地超前衝去。後方的馬匹亂成了一團,受到激烈的踩踏,橋身晃動之劇烈讓人心驚膽顫。

  兵荒馬亂中,車身猛地一晃,簡禾猝不及防就被甩到了窗邊去,玄衣也差點抓不住穩固身體的東西。車伕青白著臉,死命勒住韁繩。馬匹橫衝直撞,車身側歪,被鋒利的鐵索攔腰一勒——

  愕然且驚恐的神情還凝固在了臉上,下一刻,小小的簡禾已從晃動的窗稜間被甩飛了出去。她倒吸了一口涼氣,伸出手去,卻抓不住任何東西。

  「喂!」玄衣瞳孔驟然緊縮,爆喝道︰「簡禾!」

  與馬匹、馬車一同極速墜落、驚恐的尖叫都被呼嘯的風聲吹散。簡禾眼中盈滿了恐懼,穿過山谷的霧氣,越來越看得清崖下的風景——那竟是一片嶙峋的河灘,沒有水澤緩衝,鋒利漆黑的石子裸露在外,筆直地指向了上空。

  所幸的是,在快要被石塊五馬分屍前,橫空伸出了一隻手臂,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腰,硬生生地止住了下降的衝勢,簡直要把她的五臟六腑也勒得移了位、早飯也要吐出來了。緊接著,便是砸向岩壁的一聲巨響,簡禾直接昏死了過去。

  甦醒的時候,一簇刺眼的白光從窗稜外灑入。簡禾眯著眼縫,第一個反應便是——我死了?

  隨即,密密麻麻的、針刺一樣的疼痛就潮水般湧來,迅速驅散了她的迷茫。簡禾呻吟了一聲,扭動了一下,立即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不要亂動,我在這裡。」

  簡禾的視線慢慢聚焦,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一張傲氣的臉。她迷茫地道︰「……玄衣?」

  玄衣披頭散髮,臉頰有些髒污,草草地穿了兩件鬆垮的衣服,跪坐在了地上,讓她的頭枕在了自己的膝上。瞧見她終於醒了,玄衣如釋重負,撩了撩她凌亂的髮絲,道︰「是我。」

  簡禾還是有些搞不清狀況,迷迷瞪瞪道︰「我們已經死了嗎?為什麼死了還這麼疼?」

  「……」玄衣愣了愣,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了,深吸口氣,他感慨道︰「差一點死了。」

  墜崖前的最後一段記憶總算回籠,簡禾依稀記得,有人勒住了她的腰,拜這所賜,她才沒砸成肉餅。那個人,應該就是恢復了人形的玄衣。

  雖然是抱住了她,但玄衣畢竟還年少,也沒有翅膀,要是不抓住些什麼,照樣會摔死。好在,他們被大風吹得靠近了崖壁,驚險地被亂生的藤蔓捲住,撞到了懸崖上,有了緩衝,才大難不死。

  簡禾一個姿勢躺了一天,渾身都難受。她抱著傷腿,眼淚汪汪地大叫起來︰「……這裡是哪裡?我的腿好疼啊,我要死了!」

  玄衣扶住了她的肩膀,急道︰「不要亂動,你的骨頭斷了,我用木條固定住了,動了更疼。」

  聞言,簡禾支起了手肘,往下一看。兩根髮帶將她的小腿與一根筆直光滑的木條綁在了一起。

  這裡是山谷下的一處獵戶小屋。他們被藤蔓拖著,落在了泥堆中,與馬車的殘骸尚有一段距離。玄衣畢竟是魔族人,比簡禾更快醒了過來,在等待自己的皮肉傷癒合以後,他蹲在地上,隱約摸出了簡禾的骨頭有點問題,當下就替她處理過了。

  他知道沒有靈力傍身的人類是一種多麼脆弱的生物。若是在傷筋斷骨的前提下又受了寒,那就極有可能會熬不住。故而,他咬咬牙,抱著昏死的簡禾,沿著河岸朝下走,終於找到了一座獵人的小木屋。雖說裡面什麼家具也沒有,但至少也是個舒適的庇護所了。

  或許是衝擊太重,簡禾昨晚一直沒動過,氣息細弱得像是瀕死的貓兒。玄衣差點以為她會醒不過來了。

  聽到他說亂動會更疼,簡禾立刻就躺回去了。到底還是個孩子,她癟了癟嘴,含著淚道︰「我會死嗎?我以後會不會殘廢,會不會當瘸子啊?」

  長年只與魔族人為伴,生平就沒幾個人在玄衣眼前掉過淚。故而,在這種時候,玄衣簡直不知道拿她怎麼辦才好,更不知道要怎麼哄。

  他不太熟練地抬手,用袖子擦掉了她的眼淚,動作很輕,語帶嫌棄,有些生硬地道︰「哭什麼……你能好起來的,我保證。」

  臉被他搓得紅通通的,簡禾迷迷糊糊地就不哭了。玄衣見狀,小心翼翼地將簡禾扶起來,儘量不踫到她的腿,讓她靠在了牆上,自己回過身去,從支起的火堆上取過了一條熟魚。

  魚肉裡調味料也沒有,淡得讓人反胃。簡禾以為自己會吃不下去,但在舌頭嘗到肉味的那一刻,她忽然感覺到了餓,鋪天蓋地的饑餓。

  看她捧著魚狼吞虎嚥,總算恢復了一些平時精力旺盛的模樣,玄衣不由自主就流露出了些許欣慰的笑容,嘆道︰「慢慢吃。」

  餵飽了五臟廟,簡禾才有精力檢查自己身上。斷腿自然是最嚴重的地方,除此以外,還有不少擦傷,尤其是腿——在撞到山壁時,褲子被掀起來了。

  幸虧玄衣將她的上半身都攬在了懷裡,有了一層身體緩衝,否則一定毀容了。

  褲子被血痂黏在了皮膚上,沒有止血藥粉,玄衣不敢輕易揭開它。可要是一直不服藥,又不清洗,一定會出問題。

  簡禾的腦筋靈活起來了,回憶道︰「我的馬車上有個小匣子,就是你躲著的那個,裡面放了個小藥盒。瓷瓶一定砸碎了,如果沒被河水沖走,裡面的藥應該還在。」

  「我知道了。」玄衣向來不是廢話的人,站起身來,道︰「我現在去找找看,天黑之前回來。」

  簡禾在屋子裡縮著,天慢慢黑了,被澆得濕淋淋的玄衣總算回來了,還提著兩條活蹦亂跳的白魚,以及一個裂開了的木匣子。裡面林林總總地放了很多東西,既有連藥瓶子都沒了的丹藥,也有一些乾糧,甚至是沒碎的糖,收穫還不少。

  玄衣將濕了的外套晾了起來,擰乾頭髮,在簡禾旁蹲下,蹙眉道︰「我不懂你們人類的藥該怎麼分,你看看有沒有能用的?」

  「我看看,祛瘀……止嘔……有了!」簡禾喜道︰「是止血粉!」

  天助她也,止血粉的瓷瓶都裂得像龜甲一樣了,居然還沒碎。原本她最不抱希望能找到的,就是最容易被雨水融化的粉末狀的藥了。

  有了藥,一切都好辦了。簡禾的褲子被黏緊了,一扯她就含著淚喊疼。

  人這種生物,痛不在己身就無法感同身受,不管直面多慘烈的場景,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如果不幸落到自己頭上了,又不小心看見了自己的慘狀,三分的痛就會馬上變成十分。

  玄衣就是太明白這點了,擔心嚇壞她,故意用身體擋住了她的視線,輕而又輕地輕輕撕開了她的褲子,用水沾濕了黏連的部分,最後才把碎片全部揭了下來。做完這一切,他的身上都出了一層薄汗。

  好在,敞開一看,不過是血出得嚇人,實際只是一道短短的劃傷。可惜了,現在的條件那麼差,以後一定會留下疤痕了。

  玄衣的心有些堵,灑下了止血粉,還在絲絲外滲的血珠迅速被凝住了。沒有可以包紮的東西,唯一還算乾淨的,就是他的衣服。

  簡禾用手摀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安道︰「好了嗎?」

  打好了結,玄衣吁了口氣,道︰「行了。」

  簡禾從指縫裡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已經見不到血了,又暫時止住了痛,這才放心地躺回了地上。

  玄衣扔掉了帶血的褲子碎片,剛坐回來。簡禾就又不舒服了,哼哼唧唧地說自己脖子酸,非要枕在他膝蓋上。

  玄衣無言道︰「你怎麼這麼多要求,好好躺著行不行。」

  話雖如此,他還是挪近了些,輕輕地托住了簡禾的頭,讓她枕上來了。

  簡禾有點開心,眼巴巴地望著他。

  還在獸形時,玄衣總愛口是心非,從來都不會說好聽的話。

  或許是因為她現在看起來比較慘,玄衣有點同情她,態度變了很多。的確是一句肉麻話也不說,但是,不管她提什麼要求,他嘴上嫌棄,行動上卻是有求必應的。

  玄衣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道︰「你盯著我幹什麼?」

  簡禾道︰「我的傷口大不大?」

  說「小」是在騙她,說「大」又不願。玄衣用食指和大拇指在半空中比了一段長度︰「就這麼長左右吧。」

  他原本以為簡禾聽了會很不高興——畢竟,哪個女孩子會喜歡身上多道疤。沒想到簡禾卻慶幸道︰「還好還好,不是最大的。」

  玄衣揚眉,反問道︰「『還好』?」

  「我以前爬樹時,爬到一半掉了下來,比這更長的疤痕我都有呢。」簡禾怕他不信,拉起了衣袖,將小臂內側一道不顯眼的長痕展示給他看︰「幸好我那時候年紀小,才三四歲,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厲害吧。」

  「這算什麼『厲害』。」玄衣撇開頭,望著劈啪燃燒的火堆一會兒,又道︰「你才三四歲,為什麼你家裡人會讓你做這麼危險的事?」

  「沒人管我啊。」簡禾捊下袖子:「我小時候,是在西朔山上長大的。我娘在懷著我的時候遇到了山賊,在山上生了我後,她就……不太好了,也不認得我。所以我經常一個人在山裡野。直到三個月前,我才被接到封家的。」

  玄衣怔然。

  「聽說我爹是個特別厲害的大家主,他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我的。」簡禾自言自語,又好奇道︰「你呢?玄衣,你不是說自己住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嘛,為什麼會來西朔山?」

  空氣安靜了許久,簡禾預感他不會回答時,玄衣才緩緩道︰「因為我爹。」

  「你爹?」

  魔族人蹤跡成謎。傳說中,在數百年前,曾有法力高深的魔族人,可以當空撕裂一道狹縫,塑造出一個依附於山河、與世隔絕的幻境,讓自己與部下不必躲躲藏藏地生活在荒郊野嶺中。

  從那以後,效仿者眾。

  玄衣所出生的地方,喚作覓隱。當然,它並沒有前人所造的那麼玄乎。既無法隨意飄動,也不能在任何地方都隨手撕開、隨便跳躍。更類似於一個被結界保護著的山谷。普通人去打這個地方,看見的只會是沒有人煙的山麓。

  玄衣的父親玄燁,尚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在西朔山遭到了仙門圍困,傳信回了覓隱求救。但還是晚了一步。

  大概由於玄衣還是個少年,當時沒人告訴他求救的消息。直到噩耗傳回,玄衣才知情。

  簡禾一下子就睜大了眼楮︰「那麼,你會來這裡,是因為……」

  玄衣的指骨發白,一字一頓道︰「因為我不相信。」

  至親之人突然身亡,他又怎麼可能安然坐在覓隱中等候。不顧一切地飛奔到西朔山,才是人的本能。

  故而,在去施救的人還沒回來時,他沒與任何人商量,就隻身趕至了西朔山。

  簡禾小心翼翼道︰「那你,你找到你爹了嗎?」

  玄衣木木地道︰「找不到了。」

  簡禾一愣,明白過來,心臟緊了緊。

  玄衣將臉轉向了陰影中,低微道︰「他不在了。」

  趕到西朔山時,他嗅到了極濃的血腥味……夾雜了些許他熟悉的氣味。

  帶著不祥的預感,他追到了山谷中,望見了滿地魔獸的屍骸,他父親的氣息就中斷在了這裡,不見屍身。極有可能是玄燁的元丹被挖走,身體煙消雲散了。而這些魔獸的屍骸,應是他父親在自保時召來的。

  除此以外,封家的門生也在那個山谷中。心神大亂的玄衣就這樣被抓住了。

  「對了,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簡禾一拍腦袋︰「我那天親眼看到,那些魔獸的身上都是被同類咬出來的傷口,你的父親要是真的被仙門圍困了,他召出來的魔獸,應該是被刀劍劈砍的呀。」

  玄衣一凜,沉聲道︰「你說什麼?」

  那時候,他只顧著尋找父親的蹤跡,根本沒有細看過魔獸的死狀。

  「真的,我絕對沒記錯。還有,那些門生在受罰時,我去偷聽過,他們都老實跟我爹交代了,說是聽見了那個山坳裡有怪聲,才會追過去的。去到的時候,那些魔獸就已經死了,他們白撿了一堆獵物……」簡禾並不笨,疑慮道︰「你說,怎麼會這麼湊巧?會不會是圍困你父親的壞人在得手以後,將仙門修士引了過去,把這件事嫁禍給他們?反正魔獸的屍體會被收走,它們到底是被同類咬死的,還是被修士殺的,也留不下證據了……玄衣?」

  「是嗎……」玄衣周身的氣息十分可怕,慢慢地靠回了牆上︰「多謝你告訴我。」

  直覺地,簡禾不敢細問,吶吶道︰「不客氣。」

  入了夜,山谷萬籟俱寂。簡禾的斷腿仍在綿長而麻木地疼著。她強迫自己休息一會兒,可一閉上眼睛,就忍不住胡思亂想,害怕玄衣會把她扔掉,害怕睡醒了以後只剩下自己一個。

  熾熱的火光前,玄衣蜷著一條腿,另一條腿伸直了讓簡禾枕著。他將烤乾了的外衣披在了簡禾身上,一手護著她的肩膀,歪著頭在牆上休息。

  簡禾猶猶豫豫,不想擾人清夢,卻又很想和他說說話,以忽略腿上難受的感覺,於是試探著喚道︰「玄衣,玄衣。」

  她已經決定好了——如果玄衣沒聽見,或者聽見了不回答,那她就去數螞蟻、數羔羊,絕對不吵他了。

  聽到父親身亡的秘密,玄衣怎麼可能睡得著,剛才不過是在閉目養神。一聽見聲音,立即就睜開了眼睛,低頭看她︰「怎麼了?哪裡疼?」

  「腿疼,而且好亮啊。你陪我說說話,我就睡得著了。」簡禾也沒意識到自己半是在耍賴,半是在撒嬌,小聲道︰「玄衣,你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走,會不會覺得我在拖累你?」

  玄衣摀住了她的眼睛,擋住了光,若有所思︰「我還不至於急到連幾天也等不了。」

  簡禾的睫毛輕輕在他掌心搔了幾下︰「那我明天睡醒了還能見到你嗎?」

  她睡不著,就是在擔心他一聲不吭走掉嗎?玄衣輕輕一提嘴角,賣了個關子︰「這個嘛,等你明天睡醒就知道了。」

  「謝謝你,玄衣。」簡禾拉住了他的手指,安心地嘀咕道︰「遇到你……真好。」

  翌日天亮以後,簡禾精神好了很多,可天氣卻比昨天更糟糕了。

  雨幕衝陷了河堤,河水漫出了河床,模糊了地界。雖說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十有八九是車毀人亡。可是,她爹不可能連搜也不搜就直接放棄。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天氣阻礙了他們的腳步。

  同理,在這個時候將殘了一條腿的簡禾帶走,搞不好會加重傷勢。哪怕要自救,也也要等雨停了才行。

  聽著滴滴答答的水聲,簡禾與玄衣一同翻找那個木匣子,想看看裡面還有多少乾糧,或者還有沒有派得上用場的東西。

  簡禾愁道︰「藥已經不剩多少了。」

  至少,止血粉就沒有了。

  玄衣頭也不回︰「我會去採。」

  他說出來的,一定不是空口白話。明明才十四五歲,已經很可靠了。簡禾笑了笑,又神秘兮兮道︰「不過,糖還有一顆。」

  大多數的糖,要麼碎成了幾塊,要麼就融掉了。只有這顆糖紙還在,還恰好裂成了均等的兩小塊。簡禾分了一半給玄衣,嘻嘻道︰「好甜,這樣我們就算是共苦又同甘過了吧。」

  含著糖,玄衣皺眉,嫌棄道︰「太淡了。」

  「有得吃就不錯了,你還挑,總比沒味道的乾糧好吃。」簡禾一邊嗆他,手繼續摸啊摸,無意間,觸到了一根被壓在了墊布下的長條形的東西。

  訝異地掀開了墊布,簡禾驚呼一聲——這竟是幾簇捆在一起的信號煙花!

  沒有仙寵的仙門修士出門在外時,大多會攜帶信號煙花,以便在危急時匯報方位、尋求救援。沒想到這個小匣子底下也藏了一簇!

  射上天後,只要封家的人在附近搜山,一定能知道她還活著!

  這東西並不畏水,在小雨時也能用。可若想更多人看到,至少要等天暗下去後才行。

  「我們在傍晚時可以試試看,要是沒有回應,雨停以後,我們必須離開這裡,不能再拖了。」玄衣意有所指地望了綁著她腿的木條一眼。

  簡禾道︰「萬一雨停的時候是在半夜呢?你背著我走嗎?」

  「對。」玄衣輕描淡寫道︰「我看得清。」

  魔族人的祖先,本來就是晝伏夜出的作息,在夜間的視力遠勝於獸類與普通修士。

  「真好,你們魔族人會好多東西……」簡禾羨慕了一句,又忐忑道︰「不過,你背著我走,我會不會很疼?」

  「疼也要走,你是不是想當瘸子?」玄衣一頓,看見簡禾驚恐地猛搖頭,覺得有點好笑,故意道︰「如果真的疼得厲害了,我就打暈你,扛著走。」

  簡禾氣得哇哇大叫︰「為什麼要扛著!」

  玄衣抬手,冷不丁地彈了簡禾的額頭一下。簡禾捂著頭,一下子就說不出抗議的話了。

  「趁現在雨小,我去找找有沒有能帶上路的草藥,傍晚前回來。」

  簡禾點點頭。

  兩人一起等到了夜間,逮到了雨停的間隙,玄衣吐出了一口烈焰。煙花貫天,「轟」一聲炸開了璀璨的斑斕。

  簡禾緊張地等了好一會兒,只聽又一聲巨響,遙遠的山林中,升起了一簇相似的煙花。

  有回應了!封家的人果然就在附近!

  簡禾一喜,激動地抓住了玄衣的手︰「我們有救啦!」

  話音剛落,又是一道絢爛的煙火升了空。這回比剛才的距離更近了些。照這速度,用不了多久,封家的修士就能趕到了。

  當然,這也意味著,玄衣可以安心地扔下簡禾,離開這裡了。

  這麼多天,簡禾日想夜想,就盼著獲救,想快點兒躺回舒適的床上。但到了要離別的這一刻,她才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

  玄衣蹲在了簡禾面前,揉了揉她的頭,道︰「我走了。」

  「好吧……不行,等一下,你還不能走。」簡禾耍賴地扯住了他︰「你答應過我的,要是我救你出來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的,你還沒有履行!」

  「我沒忘記。」玄衣凝視著她︰「那你現在想好了嗎?」

  「想好了!」簡禾理直氣壯道︰「我要你記著我,以後都不許忘記我!」

  玄衣怔住了。

  簡禾萬分不捨,強調道︰「聽見了嗎?死鬼,你不能忘了我。」

  十二歲的簡禾,還很孩子氣。至今仍在對玄衣在馬車上說的話耿耿於懷,不得到保證就不安心。

  玄衣失笑。除了啼笑皆非,還有一些說不清的惘然和惆悵。他彎下腰,輕輕地抱住了她,一字一頓道︰「我不會忘記你的。」

  其實她根本不用特意提這個要求。

  只相處了一個多月,在漫長的生命中,這段奇緣顯得太過短暫。今後,人魔殊途,約莫也沒機會再見面。但是……想要忘記她,真的太難了。

  簡禾也不提寫信的事了,換了一個方向得寸進尺︰「要是在大街上見到了我,不能裝不認識我,要跟我打招呼。」

  「好。」

  簡禾這才高興了起來,吸了吸鼻涕,推了他一下,道︰「好啦,你快走吧。」

  玄衣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走到了門邊時,坐在地上的簡禾又喊住了他︰「喂,玄衣!」

  他回過頭來。簡禾衝他用力地揮了揮手︰「能認識你這個朋友,我很開心,再見啦。」

  玄衣微一點頭,就轉身沒入了黑暗之中。

  人都以為未來很長,總有相見的機會。但其實很多時候,你以為的暫別,差點就是永別。

  此後的四年,兩人再沒有見過面。

  簡禾隨著父親回到了弁州,與封小夫人、以及她素未謀面的弟弟妹妹住在了一起。只是,因流言之故,也因為彼此不是一起長大的,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顯然將她當成了搶奪父親的假想敵,關係很疏遠。

  每逢這種時候,簡禾就會格外想念玄衣,想他現在在做什麼,回到覓隱了沒有,又會想,如果他可以跟自己一起回來弁州就好了,那她不會那麼孤單。甚至有些後悔——早知道說再見的時候,就再提一個要求,讓玄衣寫信給她了。

  反正,他那麼聰明,總有辦法寫信給她的,不是嗎?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花骨朵兒抽條發芽,簡禾亦逐漸褪去稚氣,出落成了艷名遠颺的封家大小姐,結識到了外面的朋友。

  與玄衣相識的濃墨重彩的一個月,悄然地沉浸到了她的記憶深處,不再被她時時掛在嘴邊。

  偶爾午夜夢迴,簡禾都會懷疑,自己十二歲時的那段記憶——陰森的獸牢,俊美的魔族少年,矮墩墩的小怪獸,同食同寢一起打鬧的一個月,在山崖下的生死與共,一起分享的半顆糖,以及最後道別時,他答應的「不會忘記你」——都是她因為太過寂寞而想像出來的一段綺麗的故事。

  唯有捲起褲腿時,膝蓋上留下的疤痕可以提醒她,這不是她的臆想,而是真實發生過的。玄衣也是真實存在過的。

  好景不長,來到弁州的第三年冬末,飽受瘋病折磨的封夫人與世長辭。對於她而言,這更像是一種獲得永久安寧的解脫。

  下一年,弁州氣候反常,大旱之後又是大澇,爆發出了一場罕見的瘟疫。一片縞素中,封家易了主。少數百姓仍堅守在家鄉,更多的人拖家帶口,去外地避災。

  至親不在,就再也沒有留下的必要了,簡禾整理好了心情,隨著百姓的洪流離開了弁州。在外遊歷了半年,於某處依山傍水的偏遠之地,為了拉起兩個落水的孩子,簡禾腳下打滑,落入了湍急的江水中,一瞬間就被吞噬了。

  再醒來時,她已經身處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了。

  腦殼一抽抽地酸脹,簡禾的胸膛緩慢地起伏著,迷濛間,聽見了兩個聲音在嘀嘀咕咕,議論著她。

  「……這人你是在哪撿到的?」

  「順著江水飄過來的,我看還有氣,就給撈上來了。」

  「撈就撈,你把她帶回來覓隱這裡幹什麼?往河灘一丟不就得了。」

  「還不是看這娘們長得好看嘛,過段時間,不是要『那個』了嘛,留著她絕對有用……」

  ……覓隱?

  簡禾氣若游絲,昏昏沉沉,忽地一個激靈,嘔出了一口清水。堵住的那口氣一下子就通暢了,她悶咳幾聲,睜開眼楮。

  這是一個狹窄且昏暗的房間,那兩個人見她一醒,立刻將頭縮開了。這是一對中年的男女,相貌平庸,眼瓖黃瞳——居然是兩個魔族人。

  簡禾一下子就清醒了,警覺地爬了起來。

  她落到了魔族人手裡?

  剛才,似乎還聽見了「覓隱」這個地名……飛快地琢磨了一下,簡禾被一記悶雷敲暈了——覓隱覓隱,可不就是玄衣說過的他的家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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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6:40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4 玄衣番外4

  這是什麼天賜的緣分,隨隨便便落個水,竟然也能將她沖到這裡來!

  簡禾一晃神。

  不,現在不是高興的時候。

  玄衣如今還在不在覓隱都難說,魔族人又不是個個都像他那麼好的。比如眼前這兩個人——從剛才聽到的隻言片語判斷,傻子也瞧得出他們居心不良了。

  簡禾飛快地朝下一瞥,嘴角一抽——她落水時的衣裳已被換下來了,現在穿著的是一襲質感頗為特別的衣裳,外套是半透明的紗衣,領口還開得特別下,妖裡妖氣的。幸好身體沒感覺出什麼奇怪的不適。

  衣服都被換了,那麼很自然地,她遊歷半年以來,藏在身上聊以自保的薄匕首、蒙汗藥等物,也都被收走了。

  簡禾雖然沒有半點修為,但勝在機靈又聰穎,在外遊歷了這麼長時間,三教九流的功夫學了不少,還真沒有吃過一點虧的。雖說她不認為靠自己一貫的手段就能對付魔族人了,可是連一根簪子、一個耳墜也不給她留下,這也防得太狠了吧?!

  簡禾摀住了胸口涼颼颼的肌膚,強自鎮定道︰「我原來的衣服呢?」

  「已經扔掉了。」那魔族的男人用打量貨物的眼光掃了簡禾兩遍,滿意道︰「反正以後也穿不上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哎喲。」魔族女人掩嘴一笑,道︰「都要去伺候蘇因大人了,以後都是這種衣服了,提早習慣吧,我們……」

  噹——

  從天而降一個碩大的喪鐘,砸碎了簡禾的天靈蓋。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聲音瞬間拔高八度︰「伺候誰?!」

  當著石化了的簡禾的面,兩個魔族人一唱一和了起來。

  「還能有誰,你這個外鄉人不認識蘇因大人也情有可原。他可是我們覓隱身份最高貴的主上。」

  「不錯,若非大人他最近換了口味,看膩了本族女人……哼,你這異族人長得還算不錯,應該能討到蘇因大人的歡心。」

  「我呸!」簡禾忍住一腳踹飛這兩個人販子的衝動,心急之下,脫口道︰「我在覓隱可是有認識的人的,你們敢對我不客氣,讓他知道了,當心吃不了兜著走。」

  話是這樣說了,可實際上,簡禾的心裡不太有底。

  畢竟,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將覓隱想像成一座坐落在人跡罕至的世外桃源的小村莊。人數不多,每家每戶都認識彼此的那種。

  但是,剛才這兩個人販子提到頭兒時,用的稱謂是「主上」,而不是「村長」、「鎮長」之類的詞。換言之,覓隱的規模,一定比她以為的要大無數倍。階級層層遞進,既有民宅長街也有宮闕燐燈。

  人這麼多,要是這兩個人販子不認識玄衣,她搬他的名字出來逞威風,也是沒用的啊!

  聽到簡禾這麼說了,那魔族女人嘻嘻一笑︰「誰啊,該不會是你相好吧。」

  話都拋出去了,事到如今也不可以收回。簡禾把心一橫,理直氣壯道︰「沒錯!就是我相好,他叫玄衣,厲害得很,你們識相點就快放了我。」

  此話一出,兩個魔族人一怔,忽然捧著肚子,癲狂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啦!」

  「哎喲我的天,剛才我還差點信了……你到街上去問問,在這裡誰不認識玄衣公子啊。」

  「我也認識他啊,只不過他不認識我而已嘛,哈哈哈哈哈哈……」

  簡禾一呆。

  這兩個傢伙的反應怎麼這麼大……難道說,玄衣在這裡還挺有名的?地位似乎也不低。

  殊不知,在兩個魔族人看來,她剛才說的那番話的效果,就好比是窮酸小書生聲稱自己與世家貴女有婚約——不是後者看不看得上前者的問題,而是兩個人根本就八竿子都打不上。

  故而,對方壓根兒沒把簡禾的話當真,威脅了她一兩句,就將門鎖上了。

  他們前腳一走,簡禾後腳就去掰門,無果。在房間裡東敲敲西找找,連被子都抖了幾次,也沒找到任何可以破門開鎖的東西。簡禾氣不打一處來,憤怒地踹了一腳門扉。

  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枉她聽見「覓隱」這名字時,還激動了一把——誤打誤撞來到了玄衣的故鄉,說不定可以再見到這個兒時認識的朋友。

  可現在,連玄衣的影子都沒摸著,她就要被送去上刑了。

  狹小的房中倒是有留下透氣的窗戶,簡禾挪至窗邊,掀開了簾子,果不其然,是封了細細的木條的。

  透過縫隙朝外一看,這裡起碼有三層樓高,牆壁筆直又沒有落腳地,可謂是插翅難飛。從這裡眺望出去,山谷之中,遍地是高低錯落的樓宇,深紅的瓦頂,熱鬧的長街,輝煌的燈火,壯觀且望不見邊際……儼然是一座繁盛的大城,與她所想的小荒村,完全是一個天一個地。

  這還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風景,都被高樓擋住了。

  以前聽玄衣說過,要是沒有魔族人的引領,普通人類連覓隱的結界在哪裡都摸不到,只會在原地鬼打牆。換言之,她就算從這裡跑了,也是出不去人界的。

  但是,出不去又怎樣,起碼不用被押去當個莫名其妙的女奴啊!

  要是能和玄衣見一面,就能讓他送自己走了。

  在這裡住了快五天,簡禾頭頂都快撓禿了,也沒找到機會逃跑。估計是認為簡禾很值錢吧,那兩個魔族人倒沒有苛刻她,讓看守她的人端上來的,也是熟食。

  負責看守她、給她送飯的人,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發現無法突圍而出後,簡禾改變了策略,畢竟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幾個回合後,還真讓她套出了一點話來。

  覓隱這座幻境的大權,如今獨攬在了一個叫做蘇因的魔族男人手裡,據說其私生活十分風流,美艷姬妾一大堆。他的膝下有個不成器的獨子,叫做蘇渭,算起來與玄衣的年紀差不多大,好色程度比他父親更甚,荒淫無度,酒色游宴,無一不精。

  ——當然,侍女肯定沒膽子這麼說這對父子。這都是簡禾聽完她的話後,自己總結出來的。

  把她關在這裡的那兩個魔族人是一對夫婦,正是蘇渭的兩個得力家奴。

  再過幾日,行宮就裡要舉辦宴席了。聽聞蘇因的行宮中,最近有個異族女人極其得寵。為了討好父親,蘇渭投其所好,命令家僕四處搜刮美人,還稱最好能找到異族人。這才會有剛開始的那一齣。

  玄衣的父親玄燁,生前是蘇因的義弟。在玄燁身亡後,蘇因對義弟留下的孩子關懷備至,給玄衣待遇幾乎與親兒子平起平坐。

  不過,玄衣平時並不住在行宮裡,不知道這次宴席會不會出現。

  不能把希望全寄託在別人身上,要是不想束手就擒,必須想辦法自救。該怎麼辦才好呢……

  簡禾苦惱地咬著筷子,視線一點點地挪過了眼前的飯菜,忽然之間,靈光乍現,一拍桌子︰「有了!」

  當晚,在她的要求下,飯菜中多了一道鮮菇。菜一端上來,就被餓虎撲食的簡禾一股腦掃進了肚子裡。

  從小時候開始,她只要吃了鮮菇,不管是煎炒烹煮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做法,隔一天後,身上的皮膚都會起大片紅斑,足足持續兩天時間,不痛不癢,也沒發現什麼壞處,只就是一點——十分難看。

  如果那個蘇因真的閱遍美人,見到她這幅尊容,別說有興趣了,噁心也能噁心死他。

  翌日傍晚是宴席開始的時間。

  蘇渭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過,那對家奴夫婦奉他的命令,在午後將簡禾送到行宮中,到時自然會有人安排。

  和一開始大吵大鬧的表現不同,簡禾今天像轉了性一樣,安靜得很。反倒讓夫婦兩人多看了她幾眼︰「今天你怎麼這麼安靜?」

  「我又不蠢。」簡禾輕輕地抓著自己的手背,板著臉道︰「既然都逃不掉了,與其被你們打暈了帶進去,還不如省點力氣別反抗來得舒服。」

  男人似乎還挺滿意她的轉變的︰「你早這麼想不就好了。」

  覓隱中的魔族人,迄今還保留著先祖的作息規律。太陽下山以後,才是他們起床活動的時間。

  落日最後一縷餘暉消失。大街上人流如梭,輝光璀璨,巨大的鳥獸在天上飛躍而過,其浮華半點都不遜色於人間。

  蘇因所居住的行宮,就位於覓隱的正中心,從外面看,就像是一座守衛森嚴的巨型堡壘,派頭十足。凡是出入的人,都要接受三次盤查。家奴在第一道門就被攔住了。

  大概經常有人被「上供」,那領路的魔族人看到簡禾,半點都沒有不自然的神情,熟練地將她帶到了一個房間裡。

  一推門進去,簡禾就傻眼了——這房間裡竟然坐滿了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少說也有近一百個。一眼看去,幾乎都是黃瞳。與她們一比,她簡直就是個異類,光是站在這裡就很惹人注目了。

  簡禾一邊暗罵那對好色的父子,一邊左顧右盼,找了個不顯眼的角落。才坐下來,她就聽見了幕布後傳來了一陣低微的啜泣聲,訝異地轉過頭去,就看到了一個魔族少女。

  原來也不是誰都自願來的,也有人跟她一樣是被強迫的……出於同病相憐的心理,簡禾坐到了她身邊,遞了一塊手帕給她,同情道︰「擦擦吧。」

  姑娘一驚,抬起頭來︰「謝謝……你就是那個異族人嗎?」

  簡禾揚眉︰「你知道今晚會有異族人?」

  「嗯,聽說了……」這姑娘又擦了擦淚水︰「我很羨慕你。」

  「有什麼好羨慕的,我們不都一樣嗎?」

  「不一樣的。」那姑娘瑟縮了一下︰「你是要送給主上的人,我是被別人……獻給蘇渭公子的。」

  蘇渭?就是那個害她坐在這裡的紈褲子弟?

  簡禾納悶道︰「他怎麼了?脾氣很壞嗎?」

  「據聞……蘇渭公子性情極為殘暴。從他房中出來的人,沒一個不是遍體鱗傷的。幾乎沒有女人能在他身邊活超過半個月。我不想死,我害怕被他折磨……」

  簡禾後背滲出了一點兒涼意。聽這描述,這不就是個小變態嗎?她是不是應該慶幸自己沒有直接栽倒在這個小變態手裡……

  沒能聊多久,談話就被打斷了。有侍女來催促她們換衣服了,隨後就將她們領到了一個極為開闊的大廳。

  簡禾磨磨蹭蹭地跟在了最後,撩起衣袖,搓了搓皮膚。一天一夜過去了,總算看到小臂內側浮現出了一小塊紅斑了……這次怎麼就起得這麼慢?

  大殿十分明亮,最高的位置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起碼五十歲的年紀了,相貌粗獷,氣勢驚人。美人環伺,倒酒的倒酒,捶腿的捶腿,看來他就是傳說中的蘇因。

  在眾多美人的前方,有個人類女子格外突出,幾乎佔了他半張椅子,嬌滴滴地依偎著他,這應該就是傳聞中的那個異族寵姬了。

  在這種場合,還讓她坐在身邊,看來這個寵姬是真的非常得勢。

  人魔兩族的仇恨不共戴天。但是,自古以來,的確也有人類為魔族賣命、魔族投誠於人類,或是雙方結合的例子。

  因視線阻隔,簡禾下一個看到的,就是蘇因左下方的第一個位置。那是一個介乎於青年與少年間的人,賊眉鼠目,目光渾濁,細眉吊眼,身後同樣坐著各色美人,目測就是小變態蘇渭了。

  見到那群少女來了,蘇渭晃晃悠悠地放下了酒杯,來了精神,獻媚道︰「父親,我這次在外行獵,遇到了一個十分仰慕您的異族美人,兒子特地將她帶了回來獻給您。」

  簡禾恨不得衝上去對他拳打腳踢,仰慕你個頭!

  「哦?」蘇因來了興趣,道︰「人在哪裡?」

  蘇渭咳了一聲,示意侍從將人帶上來。

  恨不得縮到地縫裡的簡禾就這樣被揪住了,帶到了前方的空地中,接受在場所有人的注視,不出意外地聽見了一片輕微的倒吸氣聲。

  蘇渭也是第一次見到簡禾真人,酒杯一停,雙眼發光。前些日子,他都宿在了別的女人家裡,兩個家奴辦事向來穩妥,他們稱這次的女人相貌不錯,蘇渭就沒有過問了。可蘇渭萬萬沒想到,這女人會這麼美,不禁有些懊惱,早知道就留著自己用了。

  蘇因也被激起了點兒興趣,探前了身子︰「的確是個美人。」

  簡禾嘴唇動了動,被這人直勾勾地盯著,竟有種被豺狼鎖定、半步都動不了的感覺。

  這個男人……很可怕。

  見蘇因看得入迷,他身旁的寵姬似乎頗為不滿,剜了簡禾一眼,輕輕地搖了搖蘇因的手臂,嬌聲道︰「主上,您說,是她美還是我美嘛。」

  蘇因原本都想招手讓簡禾坐過來身邊了,聽見寵姬的問題,一時有些為難。

  蘇渭心癢癢的。若他父親不要,說不定他就能順水推舟地將這女人要回來了。

  就在這時,那寵姬瞥了簡禾一眼,忽然驚呼道︰「啊!她的脖子是怎麼了?!」

  眾人轉過頭去,這才看見簡禾的脖子上,已經浮出了大片鮮紅色的斑,十分可怖。蘇渭一下子就倒盡了胃口,那點旖旎的小心思也沒了。

  有人道︰「主上,她不會有什麼病吧?」

  「放心好了,有病也染不到我們魔族的身上。」

  「可人家會被她傳染呀。」那寵姬撒嬌道︰「主上,我不想生病,你把她處死了好不好?」

  簡禾猛地握緊拳頭。

  不要害怕……這本來就是她預想中的最壞結果。比起被人折磨,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了好。

  蘇因有些猶豫︰「這……」

  就在這時,在殿下的側後方,傳來了一個冷冽的聲音︰「蘇因叔叔,既然這樣,就把這個人給我吧。」

  簡禾驟然僵住,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去。

  蘇渭斜角相對的案几後方,坐著一個身材頎長、年約十八九歲的青年。銀絲勾著黑衣,眉宇軒昂,赤瞳沉熾,捉摸不定地望著她。

  殿上的所有人都左擁右抱著幾個美人,唯獨他的身後乾乾淨淨,什麼鶯鶯燕燕都沒有,倒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起來。

  玄衣。

  簡禾提心吊膽地吊著的那口氣,突然就洩掉了。

  剛才進來時,視線被擋住了。被推到前面時,又過於緊張,竟然一直沒發現……她最想找的人,就坐在那裡。

  本來已經對簡禾沒興趣了的蘇渭,看到玄衣奪人,又突然生出了點兒不甘心,忍不住想與他較勁︰「父親,我也想要這……」

  蘇因沒聽他抗議,呵呵一笑︰「好,玄衣,她是你的了。」

  蘇渭極為不服氣︰「父親,這個女人是我找來……」

  蘇因面帶笑容︰「我知道,不過,渭兒,你的美人已經很多了。玄衣從沒試過向我要什麼人,我這個叔叔怎麼能不答應他?」

  蘇渭臉色十分難看,但看父親的臉色,也知趣地沒有繼續糾纏下去了。

  玄衣不卑不亢道︰「謝謝叔叔。」

  短短幾句話間,命運就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簡禾像踩著棉花一樣來到了玄衣身邊,坐了下來。

  他一定是認出她了吧?不然怎麼會幫她?

  宴席仍在繼續,玄衣目不斜視道︰「給我倒酒。」

  簡禾滿腹狐疑,又不敢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問他問題,只好老老實實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宴席散了以後,玄衣喝了不少酒,卻不見一點醉意。他一眼都沒看簡禾,撇開頭,沉聲道︰「跟我來。」

  從頭到尾,玄衣就只和她說了十句話,九句都是「倒酒」。

  這麼冷淡……莫非他已經忘了她這個人了,剛才只不過是心血來潮幫她?說好的不會忘記她呢?該不會只有她一個人記著吧?

  簡禾既忐忑,又有點兒不忿和委屈。

  從大殿離去以後,人煙漸少。簡禾一直與他保持著半米的距離。後方還有幾個侍從跟著。

  四年時間,玄衣真的長大了,身量拔高了許多,肩膀的寬度、胸膛的厚度……都不再是當初那個有些許瘦弱的少年了,看久了居然有點陌生。

  玄衣雖說早已不在這座行宮住了,但他小時候住過的房間,卻一直保留著。在黑漆漆的、灌滿風的走廊裡走了好一陣子,到了沒人的地方,玄衣才側頭,淡淡道︰「你們都回去吧,不用跟著我了。」

  幾個侍從恭敬道︰「是。」

  簡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對,梗著脖子,滿臉紅斑,有幾分滑稽地皺著臉看他。

  待幾個侍從都消失不見後,走廊空空如也了,玄衣才轉向簡禾。凝視了她一會兒,他輕輕地一嘆氣,道︰「你怎麼會在這裡?我……」

  「……」簡禾呼吸一停,睜大了眼睛。

  玄衣話都還沒說完,她就已經兩個箭步衝上來,像個小炸彈一樣,重重地撲到他懷裡,撞得他都倒退了一小步。

  在這個鬼地方被關了這麼久,終於見到了可以幫她的熟人了,簡禾不斷拱他的胸膛,嗚嗚咽咽地道︰「死鬼!我還以為你忘記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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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6:5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5 玄衣番外5

  這句逗趣而熟悉的「死鬼」,彷彿一下子就將時光打錯,回到了初相識的那個疏雨瀝瀝、桂花飄香的夏日。本該有的隔閡與陌生,就這樣奇異地橫衝直撞的她消彌了。

  玄衣背抵著廊柱。秋日的衣裳很薄,她那顆小腦袋就咕咕噥噥地在他心口拱來拱去,蹭得那片肌膚都滾燙起來了。

  他人生少有的幾次不知所措,都是她帶來的。玄衣垂著頭,喉嚨微微發緊,既有些不自在,又心軟得不行,手懸停在半空一會兒,終於拿她沒轍一樣,落在了她的背上,回抱住了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你還在看那些稀奇古怪又肉麻的書嗎?」

  他連這句話都記得,沒錯了,這真的是她的玄衣!這次可算能逃出生天了。

  簡禾高興得想蹦兩下,拽住了玄衣的衣襟,道︰「稀奇古怪我也愛看!玄衣,你剛才是不是故意作不認識我?你都不知道,我……」

  玄衣用眼神止住了她的話頭,回頭望了長廊一眼,將她推進了房間裡︰「我們進去再說。」

  這座龐大的行宮凌駕於雲霧之間。玄衣的房間就位於景緻最佳的南面。推開兩扇沉重的雕花門,就是一個華美而寬敞的房間,露台已經可將半個覓隱的繁華夜景都收入眼底了。

  半扇屏風後,落地的花瓶裡插著純金蓮蕊。往上看,天花溢滿了幽幽的黑霧,像是一層烏雲,看不見頂部在哪裡,鬼火幢幢的紙燈在緩慢地飄動著。穿過拱門,柔軟的玄銀紗帳隨風拂動,若隱若現地露出了一張祭壇般的大床的一角。香爐吐露著絲絲讓人沉淪的馥郁香氣……

  奢華而陰鬱,真的挺有魔族的風格。

  雖說玄衣已經從這裡搬走好幾年了,不過這個房間的一桌一椅都還是按照他從前的習慣擺放,那麼他偶爾回來時,還是可以有一個熟悉的落腳點。

  這次也有侍女提前打掃通風,燃點燻香,所以這麼久沒人住了,房間裡一點兒塵封的味道也沒有。

  簡禾好奇道︰「這裡就是你以前住過的地方嗎?」

  這裡的家具看樣子都有點年份了,尺寸都是大人的,玄衣小時候應該和人類差不多,只是個三寸釘。他要照鏡子的時候,會不會搬張小矮凳去踩高?床也挺高的,玄衣小時候應該要手腳並用地翻上去吧。感覺好可愛啊。

  每一個角落,每一處痕跡,都能想像出幼小的玄衣是如何長大的。

  簡禾指著鏡櫃角落一道很明顯的裂痕,道︰「這裡為什麼裂了?」

  玄衣輕咳一聲,不太情願地道︰「小時候……量角的時候摔下來了。」

  簡禾︰「……」

  腦海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了一個穿著小黑衣的小肉團踩著木板凳,對著鏡子嚴肅地量自己的犄角長了多長,結果沒踩穩,往前栽倒的情景,簡禾一下子笑噴了。

  玄衣無奈地搖了搖頭,轉目,忽地一凝神,察覺到了衣櫃旁的香爐中,飄出了一陣不同尋常的甜膩氣味。他眸色一沉,在簡禾的注視下大步走了過去,揭開了鏤空的金蓋子,定睛一看,臉色頓時變得十分古怪。

  簡禾笑得正歡,也隨之走了幾步︰「怎麼了嗎?」

  玄衣擰眉,輕喝道︰「別過來。」

  簡禾一下子就頓住了。與此同時,玄衣飛快地一個細頸花瓶倒轉了過來,將其中的清水一股腦地倒進了爐子裡。

  燃燒得正酣的香片頓時發出了滋滋的聲音,一一熄滅了,溢出了幾縷輕煙。

  「為什麼要弄熄它?不是挺好聞的嗎?」

  「好聞嗎?」玄衣將獸爐的蓋子合上,回過頭來,眼中閃爍著她看不懂的光澤︰「它燒出火光後,會變作一種很猛烈的催情香。魔族人用多了也會損害身體,更何況是人類。」

  催、催情香?!

  簡禾捏著鼻子,湊了過去,看到獸爐底部躺滿了薄荷色的四瓣花,吃驚道︰「原來真的有這種東西……你怎麼知道的?」

  玄衣的神色透露出了幾分嫌惡,似乎喚起了他一些不喜的記憶︰「以前見過。」

  還好還好,起碼不是「自己用過」……不對,他用沒用過,她都管不著吧。

  簡禾一晃頭,臉皮抽搐。

  唉,這裡真不愧是大小色鬼的地盤,連這種東西都準備得這麼周到……就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玄衣從小就在這裡長大,見過這些東西一點也不奇怪。

  倒不如說,他這麼「出淤泥而不染」,才是最難得的怪事。

  將香爐的事拋於腦後。越過了屏風,鎏金漆木的桌子上擺了十多碟菜式,也有醒酒的湯,恐怕是預備給玄衣下宴後用的。以生食居多,但還是有可以下嘴的東西的,比如說熱乎乎的蓮子糖水。

  簡禾從下午到晚上都沒吃過東西,聞到香氣,肚子就不爭氣地叫了一聲,這一聲自然躲不過玄衣的耳朵,他的嘴唇輕輕地揚了揚,假裝沒聽見。

  在今晚的宴席上,玄衣也根本沒吃多少東西,直到這時,兩個人面對面地吃了頓夜宵,才覺得有滋有味了起來。

  借此機會,簡禾將自己這幾年經歷過的事,以及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都一五一十地跟玄衣說了。

  簡禾憤然道︰「你都不知道,我剛醒來就聽到這裡是覓隱,可高興了。誰知道會見到兩個人販子……不,魔販子。」

  玄衣被嗆到了。

  「不過,我後來想想,被送去伺候老頭子還不算最壞的情況,要是落到了那個蘇渭的手上,才叫慘絕人寰、暗無天日、生不如死,多虧你把我撈出來了。」

  玄衣只道蘇渭這人習性荒淫,爛泥扶不上牆,卻不知道他還養成了虐待的癖好。聽簡禾一說,他的心中也湧出了濃濃的厭惡和後怕。

  若他這次沒有回來,若簡禾一開始就被蘇渭發現了。那麼,這時的她,或許已經……

  「總之——」簡禾鼓著腮幫子在吃東西,含含糊糊地道︰「我最後就破罐子破摔,想了一個辦法,讓自己全身出滿紅斑。我想,這樣一來,到時候應該沒人有興趣下嘴了吧。」

  話才說完,她就感覺到臉頰被一隻微涼的手……小心翼翼地踫了踫。

  玄衣彷彿怕弄疼了她,手指微蜷,蹙眉道︰「疼不疼?」

  他關心的是她疼不疼,而不是這些醜兮兮的紅斑可不可以消退。簡禾開心道︰「沒事沒事,不痛不癢的,只是看著嚇人而已。」

  「那就好。」玄衣凝視著她,嘆道︰「當時,害怕嗎?」

  「我要是說不怕,那肯定是騙你的。最害怕的是沒人知道我死在了這裡,消失了也沒人發現。不過,看到你的時候,我突然就不害怕了,好神奇。」簡禾趴了下來,道︰「我說得舌頭好累啊,休息一會兒。輪到你啦!說,這幾年有沒有想過我?」

  玄衣嘴唇一動,「有」字幾乎衝出唇邊了,又覺得有點兒彆扭,板著臉道︰「才沒……」

  「啊?」簡禾的臉立刻就垮了下去,失望道︰「居然沒有?」

  不知為何,玄衣尤其見不得她露出這種失落的表情,口不對心的話硬生生地拐了個彎,哼道︰「沒……事的時候會想想吧。」

  簡禾嘿嘿一笑,終於吃空了碗裡的糖水。

  夜已過半,天快亮了。這一個晚上,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簡禾在說自己的事,漱口以後,她已經開始犯睏了。

  在這個狼虎環伺的環境裡,她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變成魔獸嘴裡的鮮肉,又可能會踫見蘇渭那樣的小變態,給她一百個膽子,簡禾也不敢離開安全的地方——玄衣的身邊。

  故而,她已經決定了——就算玄衣說可以給她一個單獨的房間休息,她也不會去的,寧可在這裡打地鋪,也要黏著他。

  「玄衣,我今天晚上睡在哪裡?」

  玄衣比她所想的有良心多了,指了指床。

  「真的讓我睡床?那你呢?」簡禾心花怒放,蹬掉了鞋子,撲到了柔軟的床上,嘻嘻道︰「真不好意思讓你打地鋪,謝啦!」

  「不用不好意思。」玄衣一拉,髮帶順著如瀑的青絲滑落在地,蜿蜒在他修長的脖頸邊。他立在床邊,垂首道︰「我們一起睡。」

  簡禾︰「……」

  嗯?!

  玄衣一揚手,飄舞的燭燈依次熄滅,房中照明,只剩下了行宮之下透上來的萬家燈火,勾勒出了少年勁瘦優美卻不柔弱的腰線。

  簡禾坐在床上,心莫名漏跳了一拍,有點兒口乾舌燥,忍不住朝地下跳去︰「我睡地上就好了,不用這麼客……氣!」

  腳丫剛沾到冰涼涼的地板,她就被玄衣無情地提住了衣裳,往床上一放,擺成了規規矩矩睡覺的姿勢。

  簡禾頭皮發麻︰「喂!」

  玄衣坐到了床上,用被子將簡禾捲成了一隻蠶蛹,自己在床的外側躺了下來,長臂一伸,從她的背後,將她連人帶被地抱住了。

  在這之前,簡禾還以為玄衣的「一起睡」只是頭挨著頭,沒想到他會大膽至此,緊緊地抱著她睡覺。簡禾有些慌張,左鑽右鑽,想從被子裡爬出來,還險些撞到了玄衣的下巴。

  玄衣額角一抽,不悅道︰「睡好了,別動來動去。」

  彼此身高懸殊,為了貼近簡禾,他不自覺地微微弓起了上半身。簡禾幾乎是完全嵌在他胸膛裡的,是很有安全感,但是玄衣說話時,溫熱的氣息一直淺淺地拂動她耳後的頭髮,癢得很,這可要命了。

  簡禾欲哭無淚,據理力爭道︰「玄衣,你不覺得我們的進展太快了嗎?不是該循序漸進的嗎?」

  玄衣︰「……」

  意識到簡禾誤解了,不過,她這種少見的慌亂,還挺可愛的……玄衣有點好笑,故意不解釋,揚眉道︰「快嗎?又不是第一次一起睡了。」

  簡禾︰「……」

  這話怎麼這麼耳熟?

  對了,當年在離開西朔山的馬車裡,她好像是說一句類似的強詞奪理的話,強摁玄衣的頭,逼迫他認可「睡一個房間等於一起睡過」……不是吧,玄衣居然記到了現在?!

  這算不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你這是睚眥必報!」簡禾掙不動了,討價還價道︰「再說,你也不用纏這麼緊吧,我當年哪有抱過你睡覺……」

  玄衣一嘆,終於不戲弄她了,道︰「不抱這麼緊,就沾不上我的氣味。在覓隱,沒有我的氣息,你會有危險的。」

  此「氣味」,並非香臭範疇的氣味,而是魔族人才能感知到的、某種類似於圈地盤行為的標記,等同於是宣告「這個人有主了」。按照親密的程度,所沾上的氣息的濃淡也有所不同。

  二人越是深入交纏,氣息就能留存越長的時間。

  緊緊相擁,已經是最輕的一個程度了。就是因為沾得少,才需要用更長的時間去彌補。

  不知想到了什麼,簡禾的臉慢慢地紅了。

  「明白了嗎?不要亂動了。」玄衣將被子掖上了一點,道︰「睡吧。」

  閉上眼睛了好半晌,聽著身後的心跳聲,簡禾找不到睡意,又撩他說話了︰「玄衣,我們說說話吧。」

  玄衣道︰「你想說什麼?不是說舌頭累了嗎?」

  「我耳朵不累啊。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我還想繼續聽。」

  玄衣靜了片刻。

  與她相比,他似乎沒多少值得說的東西。

  當年,從封家離開後,消失了近三個月的他順利地回到了覓隱。

  覓隱這片幻境在最開始就是玄燁與蘇因這對義兄弟一起構築出來的,後來才招兵買馬慢慢壯大。突然間失去了一根頂樑柱,覓隱動盪了好一段時間。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又失蹤了,那就是亂上加亂。

  小簡禾將他藏得太好了,不光是在封家修士的眼皮底下保護了奄奄一息的他,就連魔族這邊也追尋不到他的蹤跡。

  這麼長時間毫無音訊,在某些人眼中,他已經死在外面了。所以,當他重新出現在行宮中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回來以後,他表面仍與舊時無異,暗地裡卻開始著手去調查父親身亡的秘密。

  憑藉他最開始聽到的說法,玄燁是先遭到了仙門圍困,再發信求助的,只可惜趕去救他的人晚了一步。

  但是,在山谷下的獵戶小屋裡,簡禾明確告訴了他——山谷中留下的魔獸屍體是被同類啃咬而亡的。換言之,殺害玄燁並剖丹的人,應該是個魔族人。

  一絲一縷,抽絲剝繭,疑團一個個地浮出了水面——玄燁無緣無故的,為什麼要去千里之外的西朔山?是誰讓他去的?或者說,是什麼東西吸引他去的?他是一個人去的呢,還是有伴兒的?他在那裡遇到了什麼?

  這件事裡,最值得懷疑的,就是經手這封密信的人,以及去救玄燁的人了。

  簡禾也想到了同一層去了,分析道︰「你爹根本就不是被仙門圍困的,他不可能在信裡這樣寫。收信的人為什麼要捏造他的話?還有,去救人的時候,難道就沒人察覺到那些魔獸是被同類咬死的嗎?太可疑了。」

  「嗯。我也懷疑到了這上面去。接信的人,以及領人去救我爹的人,都是……蘇因。」玄衣低聲道︰「我試過繞開他,去查當日一同前去的人到底看見了什麼,只是沒有結果。」

  「他們不肯說嗎?還是說你被人發現偷偷查這事兒了?」

  「都不是。」玄衣摟住簡禾的手微微一緊,沉聲道︰「我沒有開口問,而是用一點小方法,讓他們以為自己昏睡了,直接探他們的神識。」

  簡禾︰「!!!」

  對耶,這做法乍聽莽撞,其實沒有比它更聰明的了。既不會打草驚蛇、留下把柄,又避免了那些人撒謊的可能性——直接看記憶,看他們還怎麼編。

  簡禾道︰「既然這樣,為什麼說『沒有結果』呢?」

  「我能看見所有的神識,卻找不到那個晚上一星半點的畫面。他們的記憶被封住了。」

  神識是既已發生的記憶,無法篡改。有兩種情況它會洩露出來,一個是神識的主人元氣大傷、極度虛弱的時候。一個是神識的主人遇到了一個比他強勢很多的魔族人,就會被強行侵入,看見記憶畫面。

  簡禾喃喃︰「我從沒聽過神識是可以被封住的,這是怎麼做到的?」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果沒猜錯,應該是某種禁術。」玄衣的眼珠幽幽發亮︰「而且,是來自於一個比我年長很多、強勢很多的人所施加的禁術。」

  這一切的疑點,都冥冥中與同一個人牽上了關係——蘇因。

  不管怎麼看,蘇因都與這件事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也很可能就是試圖掩蓋當晚發生的事的人。

  只是,玄衣卻找不出他的動機。

  覓隱的主人原本就是蘇因,他沒有篡位爭權的必要。再說,玄燁與蘇因二人乃是多年的義兄弟,感情甚篤,並非作偽。大概是愛屋及烏,蘇因也十分疼愛玄衣。在這樣的關係下,為了一顆元丹痛下殺手,在西朔山布下那麼大的局,鬧得你死我活——實在不像是蘇因做得出來的事情。

  難道說,這背後還有別的原因?

  「你都已經懷疑了,不如就證實一下好了。」簡禾出主意道︰「有沒有辦法可以驗證一下?比如說,摸摸他是不是有兩顆元丹之類的……」

  玄衣道︰「連相關之人的神識都封住了。若真的是他,他就更不會讓我探到他的元丹。」

  「也是,不到必要時,你千萬不要衝動。萬一他真的是壞人,你……」簡禾是真心實意地替玄衣憂愁著,也是真的慢慢聽睏了。

  「我有分寸。」

  簡禾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含含糊糊地道︰「玄衣,你放心,你父親的事,一定可以水落石出的,我會盡我所能幫你的。我撐不住了,我睡了……我真的睡了,晚安了。」

  玄衣靜了一靜,發現簡禾的腦袋已經歪了。

  這傢伙,居然說睡就真的睡了,都不帶一點緩衝的。天光微明,魔族人的「黑夜」到了。玄衣彎唇,低聲道︰「傻子,等你睡醒,才是晚安。」

  簡禾預感自己會做一個被章魚纏到窒息的噩夢,實際上,她睡得特別沉。

  ——連日來都睡在小柴屋裡,擔心半夜被兩個磨刀霍霍的人販子拖去賣掉,壓根兒就沒睡好。玄衣的床又大又舒服,被子又香又軟,躺上去時,她整個身子就像在往下墜。這一覺睡醒時,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了。

  她在這頭睡得四仰八叉,玄衣早就起來了。

  簡禾︰「……」

  人真是一種適應力強的動物。才來了一段時間,她的作息已經在慢慢改變了。

  飯後,蘇因有些關於覓隱的事要與部下商議,玄衣縱然心生了懷疑,但明面上並沒有撕破臉皮,也過去了。在離開前,他將一隻麻雀大小的小鳥獸留給了簡禾。由於身上已經留了一個隱形的「戳」,玄衣只囑咐簡禾不要離開這裡太遠,以及不要踏足行宮中的某些地方。

  簡禾在玄衣的房間裡轉來轉去,想找點書看,又覺得不該亂翻人家的東西——雖說有時會撒潑不講理,但有些事,她還是知道不能做的。

  既然沒什麼樂子,她就只能玩那隻玄衣留給她的圓滾滾的鳥獸了。她伸手搔了搔它肚子上柔嫩的羽毛,道︰「個頭這麼小,你能幫什麼忙啊。」

  話音剛落,它的小嘴巴就噴出了一簇烈焰,烤焦了簡禾手裡的一塊糕點。

  「……」簡禾肅然起敬,鼓掌道︰「厲害!神鳥!」

  魔族人的口吐烈焰的天賦,不好好利用在廚藝方面,實在是浪費。都說物似主人型,但很顯然,這小鳥獸在噴火烤東西時,對火候的掌握遠沒有它主人好啊……

  小毛團神氣地斜睨著簡禾。突然,它渾身的羽毛都豎起來了,朝門外警覺地鳴叫了一聲,振振雙翼,往外飛去。

  「喂,你去哪裡?」簡禾把手上黏著的碎末拍乾淨了,一推開門,才看到門外站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豆丁,大概六七歲的模樣,衣裳倒挺乾淨漂亮,頭髮卻是亂糟糟的,很不協調。

  這行宮裡,怎麼會有小孩子亂跑?

  簡禾蹲下來,好奇道︰「你是誰?找玄衣嗎?」

  小屁孩叉著腰,上下打量了她好一會兒,吸了吸鼻子,像是在聞氣味。慢慢地,他擰住了兩道秀氣的眉,挑剔道︰「你就是傳言中玄衣哥哥找的女人嗎?」

  簡禾一呆。

  一天前發生的事,這麼快就變成傳言了嗎?

  而且,這孩子怎麼喊玄衣做「哥哥」?這可不是一個能亂叫的稱呼。玄衣沒有兄弟姐妹,蘇因也只有一個兒子……那這個孩子是誰?

  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問題時,這小屁孩就盯著她,拋出了一句刻薄的評價︰「真醜。」

  簡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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