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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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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良臣吉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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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4 00:03: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天上掉下的親事(1)

    馬車上,承恩侯府的管事娘子坐在身旁,晴蘭沒說話,對方便也沉默。

    晴蘭認得她,徐嬤嬤是祖母身邊最得用的管事,從年輕就跟在祖母身旁,前世出嫁,祖母本想讓徐嬤嬤跟著自己,後來徐嬤嬤生了一場急病,就此作罷。

    她根本不想回承恩侯府,即使答應過王嬤嬤……但眼下由不得她點頭搖頭,侯府派出這麼大陣仗,便是插翅也難飛。

    也好,她正想和夏媛希算算王嬤嬤這筆帳。

    即使心知肚明,王嬤嬤只是個下人,夏媛希不會因此事受到太大教訓,但是要她什麼都不做?對不起、辦不到!

    徐嬤嬤暗暗觀察夏晴蘭,眼中有幾分訝異。這小小丫頭居然這麼沉得住氣,半句話沒多問,一個眼神沒多給,無喜無樂也無半分驚慌失措?

    細辨她的一舉一動,徐嬤嬤是個人精,怎會看不出晴蘭曾受過良好教養。

    誰教導她的?王嬤嬤?不可能,王嬤嬤雖心善卻舉止粗鄙。王氏?听說她很早就不在了,所以是氣質天生?

    不管如何,老夫人看見這孩子,必定會深感到欣慰。

    徐嬤嬤只是個奴才,不懂得朝堂局勢,但听老太爺、老夫人說過幾嘴,倒比起旁的奴才明白。

    賀巽深得皇帝看重,皇子們都想心拉攏他,可他一心侍君,不願站隊。

    老太爺心偏,有意輔助二皇子,他希望藉由兩個孫女的聯姻,將賀巽和二皇子綁在一塊兒。

    決定李代桃僵時,老太爺還擔心養在外頭的孫女兒會虧了賀大人,如今看夏晴蘭這番模樣……哪就虧了?

    說句實在話,比起家里的大小姐,二小姐還略勝幾分呢,尤其是這副身段容貌,便是大小姐盛妝怕也不及,這下子老太爺、老夫人可以放心了。

    「二小姐,到了。」徐嬤嬤輕聲道。

    回神,晴蘭在徐嬤嬤的攙扶中下馬車。

    跨進那扇朱紅大門,走入熟悉的園子廳堂,每走一步,心跳就越快,她理不清心中感覺,分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卻教她不安。

    長得真好,雖說比起姿容,王柔兒更勝一籌,但這丫頭那通身氣度是王柔兒遠遠不及的,果然是留著夏家高貴的血液。

    承恩侯滿意極了,他順順灰白胡子,與老妻對視一眼後問︰「晴蘭可認得字?」

    「認得。」

    再次見到家人,心有不服。她該為前世的自己打抱不平,該怨恨起這一家子,但是……

    她深感哀傷卻無法生恨。

    因為本是同根生?因為血濃于水?她不確定,現在的她更多的是無措。

    「誰教的?」

    「同村的一位大哥哥,他已經考上舉子。」

    舉子?那學問必定不會太差,承恩侯更滿意了,「唸過什麼書?」

    「論語、大學、中庸……科舉的書全念過,只是理解得不深。」

    「女孩子家讀那些做什麼?有沒有念過女誡婦德?」承恩侯夫人問。

    讀過的,在前世,但她搖搖頭,道︰「沒讀過,沒有人教。」

    一句話堵住兩個老人家,可不是嗎?有人教會她認字已經夠好了,還挑書冊?何況哪家的舉子會讀婦德女誡?

    「這些年,你辛苦了。」承恩侯夫人慈愛道。

    「不苦,王嬤嬤待我如親孫女,處處照顧呵護,有一口吃的,總先緊著我。」

    「是個忠僕,得賞!她人呢?有沒有隨你回府?」

    「昨日過世了。」

    承恩侯夫人一愣,嘆道︰「竟是個無福的……」

    無福?晴蘭忍不住失笑,輕描淡寫的一句,便抹殺所有功勞?未免太輕省。

    「回來就好,過去的事放下吧,往後你就是夏家的二姑娘,安心住下吧。」

    「住下?為什麼?」晴蘭有些訝異,現在是唱哪出?

    這種事哪里需要懷疑?有多少人想成為侯府姑娘,她一個小丫頭,難道從不盼著認祖歸宗?

    「夏家的姑娘本該住在侯府,家里給你說了門親事,你專心備嫁便是。」承恩侯夫人一副感慨施恩模樣,看在晴蘭眼里有說不出的難受。

    是施恩還是擺布,經歷過一世,她豈能不知?

    「夏家的姑娘本該住在侯府?難道在今天之前,我不是夏家姑娘?」她淡淡道。

    承恩侯嘆,這孩子心底有怨呢,不能怪她,是他們做得不厚道,當初就不該為著名聲,放任她們母女在外頭自生自滅。

    然而承恩侯越看晴蘭,越是滿滿的欣賞,富貴在前能不卑躬屈膝,即使在長輩跟前也能據理力爭,不被拿捏的性子,是個有主見的,這樣的孩子日後必會大成。

    徐嬤嬤說——幾年前,世子夫人把田地屋宅收回來,二小姐不但沒有向命運低頭,還做起生意,買屋買田,把王嬤嬤當成親祖母奉養。

    由此可看出,她心軟,誰待她好,她便百般回饋。

    這孩子不輸府里養大的呀,可惜沒有早點眷顧她,就怕日後不肯為娘家出力。

    沉吟須臾,承恩侯問︰「你想要長輩低頭道歉?」

    「何須道歉?我娘確實出身青樓,確實高攀不上承恩侯府,是她決定錯誤,所托非人,侯府對我們母女的處置並無不當。」晴蘭淡聲說。

    這話教人怎麼接?承恩侯府輕咳兩聲,「過去的事無法改變,做人得向前看。」

    就是這番道理?所以夏媛希死便死了,夏家只能向前看,繼續為周勤盡忠效力,所以父兄升官封爵,並且得了個毫無血緣關系的皇子當外孫?

    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覺得絲絲苦澀在舌尖蔓延。

    「抓住過去不放,對你、對夏家都沒有幫助。」承恩侯夫人勸道。

    這是要她識時務?悲涼在心中泛濫,說到底還是她的錯,是她不懂得以大局為重。

    「你莫不是以為我們讓你回來,是打算把你賤賣?」

    當然不是,夏家女兒怎麼可能賤賣?必定是高賣了。晴蘭心中冷笑不已。

    承恩侯刻意忽略她臉上的嘲弄,道︰「你可知,我們打算把你許配給誰?」

    是周勤嗎?再度成為他的妻子,她要不要把蘭花醉給帶上?

    沒等她回答,承恩侯夫人接話,「我們替你挑選的對象是賀巽,眼下雖然他只是個四品官,但他有本事、有手段,又深得帝心,日後必定前程遠大。」

    賀巽?

    竟然是他?晴蘭心頭忍不住一陣狂喜,這代表什麼?代表過去的牽扯是注定?代表重生是老天為彌補自己所做的決定?

    她還以為必須備下足夠的耐心、一步一腳印,方能慢慢走到他身邊、走到他心里,沒想到他們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無言了,卻也欣喜了……

    心如擂鼓,怦怦怦的聲音敲動,糖兒、蜜兒、果兒……各種甜滋味在心頭匯聚,她必須用最大的力氣,才能克制住興奮,不教快樂外泄。

    看見晴蘭臉上不自覺浮起的笑意,承恩侯和妻子對望一眼,決定添柴加油,說服這個剛返家的小孫女。

    「賀府家風端正,家里只有一個祖母和十歲幼弟,你嫁過去之後立刻能當家理事,不受婆婆折磨,這門親事多少人求而不得,若非你是夏家女兒,哪能得此機會?」承恩侯夫人道。

    她的意思是要晴蘭感激知恩,若非承恩侯嫡女身分,哪得高攀?

    承恩侯夫人深懂得女人心思,女人一輩子盼的就是平安順遂,若能嫁個省心的婆家,日子就是掉進蜜缸里了。更何況賀巽年輕有為、俊逸非凡,是皇帝跟前當紅的少年俊杰,誰不想與之為親?

    見晴蘭卸下滿臉防備,承恩侯莞爾,「往後你的事自有長輩作主,不必想太多,在家里住下來,與父母親和哥哥姊姊好生相處,日後娘家自會是你的助力。」

    助力?她不需要。

    收拾起激動,笑容凝在晴蘭眉間,她沒忘記王嬤嬤的事。

    「我可以嫁給賀巽,但不從侯府出嫁。」

    承恩侯夫人听了直皺眉,都說這麼多了,她還擰上性子啦?

    承恩侯雙目圓瞠,沒見過這麼固執的,茶盞往桌面重重放下,怒問︰「為什麼不?難道夏家嫡女這身分還委屈你了?」

    「不委屈,但晴蘭無法與殺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這些年若非王嬤嬤全心照料,說不定我這條命早已不在,聖人言‘做人當知恩圖報’,就算無法為嬤嬤報仇,晴蘭也萬萬不能與凶手為伍。」

    「你在說什麼?難道這府里有殺害王嬤嫂的凶手?」

    「沒錯。」

    「是誰?」

    「夏媛希。」她目光、口氣都無比篤定。

    承恩候夫人一驚,急道︰「你可知自己指控的是什麼?」

    「我有誠堂的趙大夫為人證,有蘭花醉為物證,在徐嬤嬤去接我之前,我己命人將人證物證送往衙門,知府大人應該很快就會上侯府提領犯人。」

    她懂得官官相互之理,把人送進衙門,等同于無罪釋放,以侯府的勢力,必能順利將此事徹底抹平,她這麼做,只能讓夏家人鬧心,無法改變什麼。

    但她計劃著呢,如果今生的夏媛希沒本事為周勤賺錢謀劃,楊嬛會不會提早上場?夏媛希會不會更早成為棄子?得到鴆酒一杯?

    屆時,她再將毒殺下人、性格殘暴的惡名以謠言方式傳播出去,隱射的殺傷力遠比真相大……夏嬡希會得到什麼樣的下場?會不會比前世更淒慘?

    她不確定,但她願意促成這一切,竭盡全力地。

    聞言,承恩侯府匆匆起身,命人喚世子和大小姐到書房。

    兩天後趙大夫消失匿跡,夏媛希被罰禁足抄經。

    懲罰不重,晴蘭權當收點利息,因為本金……需要一點耐心。

    賀巽在門前下馬,秦管事趕忙上前請示。

    飛快看過呈上來的禮單,他想了想道︰「再加兩個莊子,皇上賜的玉如意也送過去。」

    「是。」秦管事拿著聘禮單子,小短腿跑得飛快。

    這些天為了爺的婚事,宅子上下都動起來了。

    大伙兒開心吶,賀府太久沒辦喜事,連平日不管事的老夫人也喜上眉梢,凡事都多問上幾句。

    白叔方輕嗤一聲,對黑敘說︰「老大這是想把家底全掏出去。」

    黑敘瞪他,「又不是你的錢,你還摳門咧。」

    起初老大做生意,想讓他們參與一把,可兩人根本沒這等本事,白叔小氣摳門,計較又舍不得下本,舍不得孩子哪套得來狼;至于黑敘……更慘,他對錢大方,花錢的速度大概是賺錢的三倍半。

    有鑒于此,賀巽改弦易撤,強逼他們念書考試。

    但賀巽一關闖過一關。他變成狀元時,兩人才將考過童生。

    幸好他們武功學得不錯,幾年下來,在賀巽的幫襯下,也混到一個宮廷侍衛頭餃,從此「跟著老大有飯吃」。的觀念根深蒂固,他們樂意當賀巽的影子。

    「不是我摳門,是老大給的聘禮太多,光那兩對大雁就夠教人側目,這會兒連皇帝賞的東西都要送出去,實在是……」白叔方搖頭嘆氣。

    他長的很白,眉清目秀的,像個小娘子似的,連計較起東西,也和娘兒們一般無異。

    「你傻啊,聘禮越多,夏家的嫁妝自然給得更多,到時隨著新娘一路進賀府,你說,老大是賠是賺?」

    黑敘很黑,五官立體、眉濃目深,笑得陽光燦爛時,就見一口牙是白的。

    「欸,有道理哦,你開竅啦?」

    「拜托,是你腦子長洞,這麼簡單的事也想不通,難怪你爹不要你。」黑敘捅他一下,白叔方已經快兩個月沒回去了,家里竟連找也不找一下。

    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爹根本不曉得白子當官啦,還以為他是成天到晚在外頭鬼混的紈褲,他那些兄弟姊妹甚至盼他死在外頭,別給家里丟面子。

    「去!我爹不要我,難道你爹就要你啦?」

    此話一出,黑敘低頭垂眉,可不是嗎?就算家里知道他當上官,還是沒人待見自己,誰讓他娘是寡婦再嫁,府里上下都傳著耳語,說他和將軍爹長得不像,說他肯定是娘親前任丈夫的種。

    「算啦,別提這糟心事,去幫老大清點聘禮吧。」

    「行!」肩膀一拍,難兄難弟一起往書房走去。

    萬客樓廂房,賀巽幾人剛到,四空大師已經等在里頭,酒壇子空了大半,幾道好菜倒是沒踫,他是個酒鬼和尚,名聲不顯,但一身真本事。

    賀巽坐下,四空大師從懷里掏出冊子往他跟前遞,道︰「季家得收拾收拾了。」

    他干掉手中美酒,後嘖嘖兩聲又搖兩下頭,這酒和牽姝閣的狀元紅沒法兒,差多啦!

    「季家?季尚書家嗎?」白叔方問。

    「季家好得很,樂善好施,頗有賢名,大師不會是因為季家施米沒施到您的小廟,心理不平衡,想藉老大的手找人家麻煩吧?」黑敘嘻嘻笑著。

    四空大師不理他,翻翻白眼直接把酒倒進碗里,又干了,他旁的不愛,就好這一口。

    白叔方眼晴看著,心疼了,分明是牛嚼牡丹!那可是一壺十兩的念奴嬌,就這麼給吞了?

    四空大師是賀巽考上狀元那年找上門的,他毛遂自薦,願意當賀巽的幕僚,幾次對話後,賀巽驚訝他對朝政的敏銳與熟悉,決心拜他為師。

    四空大師不樂意,道︰「我收徒弟很挑。」

    話雖這麼說,但該教的半點不藏私,他用心輔佐,認真教導賀巽揣摩帝心掌理朝政。

    有他為助力,賀巽辦差事半功倍,深得帝心,尤其是大師搜集的資料,常透出不為外人道的內幕,順利幫他拔掉某些人的暗椿。

    因此不管大師同意否,賀巽都堅持喊他師父,久而久之,雖沒有束脩,沒有行拜師禮,但一個堅持、一個默認,他們成了不像師徒的師徒。

    細細讀過大師遞過來的卷子,賀巽寒聲問︰「上頭寫的可是真的?」

    「還能有假,季蕤為討好皇帝,以處女之血熬煉丹藥,他至少殺害近三十名少女。」

    「可惡!」白叔方一听,怒拍桌面。季蕤竟是戴著善人面具行惡之事的壞蛋,他倒要看看,他能瞞得過天下人耳目,能不能躲過天網制裁。

    「這種人萬萬不能輕饒。」黑敘也道。

    「他會得到該得的。」輕輕一句,賀巽定下季蕤的生死。

    朝臣知曉皇帝沉迷道術,一個個都想煉丹上貢,豈知那些丹丸無助龍體康健,反倒會吃死人。

    然皇帝對獻藥之人的恩賜,確實在京城造就一股風潮。

    「季蕤善名在外,要是把他給‘處理’掉,你這酷吏的名頭肯定更加響亮。」四空大師夾一筷子魚柳,嚼了嚼又是嘖嘖兩聲,遠遠比不上百味樓,這飯館生意是怎麼做下去的?

    賀巽微哂,他哪會在乎名聲?倘若在乎,就不會成為皇帝手上的刀,只不過……刀所指的方向,十有八九是他自己決定的。

    「這名頭好著吶,我想要還得不到。」黑敘滿臉艷羨,他也想當酷吏呀。

    「師父,這消息打哪兒來的?」賀巽問。

    起初他並不完全相信四空大師的消息來源,非要命人調查清楚後方才動手,但無數經驗教會他,師父給的從來不是道听涂說。

    「你管消息打哪兒來的,總之是再確定不過的事。現在你一出手,沒人可以全身而退,我能不再三勘酌?」

    四空大師橫他一眼,這像伙年紀越大心機越深,他教導賀巽那麼多學問,他運用得最好的卻是坑人手段,眼看著他持之以恆地朝坑人坑人再坑人的這條路上穩步前進,想起那些被他坑得尸骨不存的人,他不得不抱以強烈同情。

    「既然確定,師父很快就會听到季家的消息。還有,鄒大夫那邊……」

    「你吩咐的事,他哪次沒有做好?紅的、黃的、綠的……各色藥丸,全在這兒。」四空大師從懷里拿出一只木厘,推到賀巽面前。

    鄒大夫是個神醫,弄出來的藥丸能夠養身健體,令人耳聰目明,每回有人進貢新丹藥,賀巽都得想盡胳法掉包,吃過鄒大夫的「補體丸」,皇帝龍體越發強健,有時回過頭想想,皇帝相信丹藥能使自己長命百歲,他需要負一部分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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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4 00:04: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天上掉下的親事(2)

    四空大師偏過頭,突地傾身向前,「說實話,你是不是皇帝在外的私生子?」

    噗!一口水沒撐住,白叔方噴了黑敘滿臉酒。

    怎麼可能嘛,別說長得不像,人家根正苗正,分明是已故忠勤伯的親兒子。

    白叔方笑得東倒西歪,滿身狼狽的黑敘也忍不住噴笑出來,唯有賀巽仍然一本正經坐著,端起茶水,淡淡看著四空大師,「不是。」

    「既然不是,人家想愛煉丹吃丹、愛自尋死路,你干麼想方設法,一門心思要他活?」

    賀巽微哂,因為周鑫年歲尚小,該學的事還很多,他需要充裕的時間來看來听、來學習,來讓自己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沒解釋,只是望向窗外,輕聲回答道︰「皇上必須活著。」因為時機未到。

    皇帝諸事不管,國政幾乎全交到賀巽手上,有人批評他是權臣,有人說他包藏禍心,卻也有越來越多識時務的加入賀巽陣營,他需要權柄來完成未完成的事。

    摸摸鼻子,四空大師沒追根究底,只道︰「成親後,找個時間到小廟坐坐?」

    他說小廟是真的小廟,四合院宅子,大門上匾額寫著「小廟」兩個字。

    小廟不招待香客,小廟藏書多到驚人,比起廟宇,小廟更像書院。

    去小廟坐坐?賀巽徵有訝色,拜師至今四年,他也才進去過五、六次,每回過去,目的不是看書學習而是結識能人。

    計算鑒稅虧空的廖師父,是在小廟認識的,擅長水利工程的田大師,在小廟里結緣的,善于佈兵的李長疆……

    他眉一挑,喜色流露,「鄒大夫終于願意見我?」

    打師父從鄒大夫那里取得各色藥丸後,皇帝原本被折騰得七零八落的龍體,一點一點慢慢修補起來。他對鄒大夫的醫術深感佩服,幾度想透過師父見鄒大夫一面,但對方不同意。

    「人家是神仙,哪肯沾染俗事?」若非他面子大、臉皮厚,硬逼著當人家的「至親好友」,那些藥丸……賀巽想都甭想。

    「不是鄒大夫,那是……」

    四空大師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怎麼會找上你,怎麼會腆著臉毛遂自薦嗎?」水到渠成,是該解答了。

    「因為師父欠下某人恩情。」這點他很清楚,師父說過是為了報他人之恩才找上自己。

    但賀巽對那人存有戒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在不知對方目的之前,盡管師父待自己一心一意,但多疑的他始終無法真正放心。

    只是每回問到這個,師父總三緘其口。現在,是時候了?

    「想見他嗎?」四空大師捻了撿胡須。

    「當然想。」

    「先成你的親吧,待婚禮過後來一趟。」

    賀巽才要應聲,然隔壁房里一聲拔高的「那人不行」打斷他的話,那聲音像待宰的雞被掐住脖子。

    足盧予橙的聲音!

    在晴蘭消失的同時,盧予橙也不在京城一,不管賀巽如何多方打听也找不到兩人,現在他出現了,那麼晴蘭是不是……

    想也不想,賀巽拋下筷子起身。

    酒不行、菜也不行啊,萬客樓里客人少,經營上確實有問題,得大力整頓才能改善情形。

    自從知道要嫁給賀巽之後,晴蘭請房玉和盧予橙出京,幫著把賀家開在各處的鋪子全給逛過一輪,結論是——經營者不上心,管理者沒能力。

    情況再這麼維持下去,幾年前經營得風生水起的鋪面,只能維持一個活不活、死不死的局面。

    「晴晴,你別再逗橙哥哥,你沒見他抓腮撓頭心急的不得了,你好歹說說夏家接你回去是要做啥?」房玉放下筷子,推推晴蘭。

    「我都十四歲了,你覺得呢?」這不是明擺著嗎?

    「給你照親事?」房與見盧予橙皺眉松眉、松眉皺眉,一句話卡在喉間似的,便開口替他問︰「你還沒及笄呢。」

    「這年頭十三、四歲出嫁的女子也不是沒有。」

    「換言之,夏家已有安排?是誰?四陵候府的陳三少?」

    「那人不行!」盧予橙道。

    「怎麼不行?」房玉被他拔尖一嗓子給嚇得大翻白眼。

    「陳三少是個急色鬼,身邊的通房姨娘都可以組一班唱大戲了,他給晴晴提鞋倒水都不配。」

    盧予橙仍然喜歡經商,一間小小的書肆,讓他經營成全周朝最大的書鋪子,眼下已有十幾家分店,他的鋪子捧紅了紫霞先生、南寧大師和權權姑娘,眼下他們親手制的文房四寶,由他獨家賣出。

    去年他還開起木材店、磚瓦店,手下有一大群工匠幫他到處蓋房,他還培養起許多庭院設計師,現在但凡兜里有幾個錢的,都想請他造房。

    如今盧予橙也算得上大商家,送往迎來的,多少知道名門貴戶里那些齷齪事。

    房玉道︰「陳三少不行,那徐尚書家的二少爺呢?夠潔身自好了吧。」

    「那人就是根木頭,打三棍都放不出個屁,跟這種人過一輩子太憋屈。」

    「李侍郎家的五少爺呢,風雅卻不風流。」

    「那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又蠢又笨,會作兩首酸詩便自覺高人一等,嫁給這種人沒前途。」

    「趙太傅家的長子呢,十八歲考上三甲進士,有幾分本事,會說話會做人,不是塊木頭,身邊沒有通房姨娘,可以了吧?」

    「他是庶子,還有個性情刻寡的嫡母,晴晴嫁過去肯定會被磋磨。」

    房玉說一個,盧予橙反對一個,每個反對都讓晴蘭心頭滲入幾分微甜,這才是親人啊,事事為她著想的親人。

    「那賀巽呢?有本事、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身邊沒有女人,又沒有父親母親,媳婦不會被蹉磨,行了吧?」

    房玉提到賀巽,晴蘭心底震了震,他竟讓玉姊姊點到名?

    小臉微紅,正想開口把話說明白,不料盧予橙卻比她還快一步說︰「不行。」

    「為什麼不行?」

    「因為他……太厲害,男人太厲害,女人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一輩子憋悶哪能過上好日子?」

    啥,這也算理由?房玉的白眼快翻到後腦勺,道︰「依你的說法,晴晴誰都不能嫁?家世好的嫌嫁亂,家世不好的擔心人家貪晴晴的錢財,有爹娘怕被欺,沒爹娘嫌教養不行,傻的不行、厲害的也不行,那你來說說,要怎樣的人才配得上我們家晴晴?」

    「自然是要真心稀罕晴晴的。」

    此時賀巽推開門,冷冽的目光落在晴蘭身上,他板起臉孔,等著她給解釋。

    解釋她為什麼憑空消失?解釋她為什麼讓自己那麼擔心焦慮?解釋她怎能不考慮他心情?也解釋解釋為什麼人在京城,卻不見他一面?

    這回,他非要逼出她的身世家底,不管朋友還做不做得成,他都要掌握她的所有訊息,他不允許她第三次莫名失蹤。

    他的眼楮再冒火,他的怒氣已經燒到頭頂心,晴蘭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是不想見他叫,實在是所有的事全擠在一塊了,她無暇去找他。

    王嬤嬤的死讓她心慌意亂,她想為嬤嬤討回公道,進侯府本打算求得正義,卻沒料到把自己的終生給定下。

    侯府可能怕她溜走,派了下人從早到晚跟著,她無法脫身,好不容易今天逮著空兒出門,也只能先見玉姊姊和橙哥哥,因為他們勝負重任,要幫自己查看賀家產業。

    尚未出嫁,她已經準備好接手賀家攤子。她打定主意,要比前世幫周勤那樣更用心幫他。

    誰曉得運氣這麼背,竟就讓他給當場捕獲了。

    房玉瞪了盧予橙一眼,背後說小語被當場活逮了吧,就說日不能論人,夜不能議鬼,瞧瞧,這會兒多尷尬呀。

    「晴晴你去哪兒了?老大找你十幾天,只差沒把京城給翻了。」白叔方跳上前問。

    看著晴晴越長大越英麗的容顏,他心像沾上糖似的,打定主意,等老大親事辦妥,就提起大包小更,領著媒人上百味樓求親去。

    「我回家了。」晴晴低聲道。

    賀巽冷眼,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提到「家」。

    她的家在哪里?有什麼人?他試探過幾回,她半句不答,這會兒想透底了?

    白子呵呵傻樂著,沒發現老大的眼楮正在冒火,還上前拍拍盧予橙的肩膀表示親熱,盧予橙可是未來的大舅子呢。

    「你沒錯,我家老大確實很厲害,不過放心啦,老大會對媳婦很好的,絕不會欺壓媳婦。」

    媳婦?听到這兩個字,晴蘭應該害羞的,但她不想害羞,抬眼,甜美燦爛的笑容在臉上爆開。

    賀巽一怔,心微顫。

    她的美得傾國傾城,美得有攻擊力,美得竊人心,讓人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揚,想附和她的笑似的……但他在最後一刻剎住,硬把嘴角拉回原處,因為,他在生氣!

    「走!」賀巽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往外帶。

    四空大師始終站在門口,定眼看著兩人,瞄瞄東、瞧瞧西,總覺得不對勁,是哪里兜不攏?未婚夫妻見面,不該是這種情形啊。

    揉揉發紅的鼻子,在兩人經過身旁時,他拋給晴蘭一眼神,晴蘭回給他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

    聳肩,不想啦,兒孫自有兒孫福。

    晴蘭被拉著一路往外,小小的腳步跟在他身後,揣揣不安,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她想自己應該向他交底的,告訴他關于她的身世,告訴他再過不久他們就能日日相見、夜夜相處。

    也許他會生氣自己對身世的隱瞞,會覺得不被信任,但這關總是要過的,過了關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許他會高興自己是侯府千金,高興他們從朋友變成夫妻,高興他們是要相伴一世的男女。

    晴蘭樂觀地想像著,把準備要說的話反覆在腦海中過三遍,打算等等一次說到位。

    誰知才剛出萬客樓,就看到徐嬤嬤領著家丁等在外頭。

    徐嬤嬤看見二小姐被賀巽拉著,滿腹疑問升起。

    難道二小姐和賀大人認識?會不會賀大人一開始想求娶的就是二小姐?

    不對不對,外頭根本無人知曉侯府還有個二小姐,倘若賀大人心里想的真是二小姐,應該會在皇帝跟前言明。

    所以賀大人不知情?

    徐嬤嬤當機立斷,不管知情與否,這會兒都不能讓他們獨處,她攔在兩人面前,一把拉住,晴蘭急急道︰「府里遍尋不著小姐,老夫人心急得暈過去了,小姐快隨老奴回家吧。」

    祖母暈了?她的身子一向強健……晴蘭蹙眉,不解地望向徐嬤嬤。

    徐嬤嬤眼色使過,兩個丫頭上前,不由分說地一左一右拉起晴蘭,飛快地將她塞進馬車里。

    賀巽不想放開她的,但還是放手了,他不想令她在下人面前為難,而且他們的舉止確實超越男女大防,眾目睽睽之下,他不想壞她名聲。

    餅去的他沒在意過這樣的親昵,但那是在自己的地盤,沒人敢說嘴,也因為她還太小,小到無法讓人做出非分聯想。

    現在人家府里的僕婢都在,還一雙雙眼楮盯著……怒氣消失、憂慮生出,賀巽又開始擔心了,擔心回家後她會不會因為自己的親昵,承受長輩訓斥?

    他很少對人低聲下氣,但為著晴蘭,他拱手為禮客氣的問︰「請問嬤嬤,府上哪里,在下擇日登門拜訪。」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二姑娘的身世?換言之,賀大人還不曉得夏府偷龍轉鳳的打算?

    太好了,徐嬤嬤無比慶幸自己的當機立斷。

    她抬高脖子,帶上幾分傲氣,「不勞公子,今日之事老奴回府後必會‘一五十’報與我家老爺,屆時老爺必會備上‘厚禮’親自登門。」

    她強調了「一五一十」及「厚禮」,讓賀巽耳朵微微泛紅,果然啊,他習慣成自然的動作,惹火了晴晴家中下人。

    「厚禮」是指棍棒刀槍嗎?

    他不能生氣也不敢生氣,誰家姑娘被男人這般隨意摸手踫腳的都會怒火中燒,屆時……挨著吧!

    「賀巽定在府中恭候大駕。」拱手一揖,他謙遜誠摯。

    馬車上,晴蘭輕喟。要解釋的時機錯過了,也罷,按原定計劃,待洞房花燭夜再揭曉謎底吧。

    拉開車簾子,她對著賀巽猛揮手,揚聲道︰「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到時你想知道什麼,我通通告訴你。」

    看著她的笑臉,這回他順隨心意,展顏回她一笑。

    很快就會見面嗎?也許他會先見到她的爹、先挨幾個拳頭,那麼他可不可以順口提出義結兄妹這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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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4 00:04:2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破碎的開始(1)

    「我背你上花轎。」夏晨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紅紅的喜帕下,晴蘭微紅了眼。

    前世也是四哥哥背她出門的,她與四哥哥年歲差得少,從小玩在一起,長大後感情不曾生分,嫁入二皇子府後,四哥哥也時常來探望自己,深怕她受到半分委屈。

    今生她以晴蘭身分回到夏府後,四哥哥給了她一個栗爆,似喜似怒道︰「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竟然提都不提?」

    不提,是因為不想當侯府千金,只想當四哥哥的小妹妹。

    然後他說︰「我很高興,你是我的妹妹。」他說︰「沒想到我們這麼有緣。」他說︰「肯定是血脈相連,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滿心歡喜。」

    他的快樂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她對人與人之間的感受很敏感,她清楚祖父母、父親和其他哥哥待她雖溫和卻帶著疏離,而母親則是為顧全大局,壓下對外室女的不喜,努力表現慈祥平和,唯有四哥哥是真心將她當妹妹看待,全心全意疼愛。

    手搭在他的肩膀,晴蘭道︰「往後四哥哥有難處,一定要來找我。」再過不久,四哥哥將前往莆縣為官,雖然祖父會給助手,但她也能薦上幾個人才。

    「哥哥是用來替妹妹解決難處的,哪就要你來幫哥哥?」

    晴蘭笑道︰「四哥哥別看輕我。」

    「看輕你?誰敢?你的腦子不是普通肥。」

    進侯府第一天,她就膽敢把媛希給告了,還把人證物證送進知府衙門,若非韓知府識識趣,硬把此事壓下,媛希難保不會惡名在外,那家里多年來為媛希經營的名聲,豈非全毀于一旦。

    因為這樣,母親對晴蘭深惡痛絕,卻也明白祖父母對媛希的懲罰是對的,媛希不僅得管,還得用力管,否則嫁進皇子府,下場怕是更慘。

    「膽子不肥,怎能頂起一片天?」

    晴蘭話說得豪氣萬千,卻听得夏晨希心酸,可不是嗎,沒人在乎的小孤女不為自己頂天,還能期盼誰?

    「嫁人後要收斂性子,再能耐,在丈夫面前還是得溫柔守禮,別把做生意那套用在丈夫身上……」

    他叨叨絮絮說不停,和晴蘭記憶中一個模樣,字字句句全是擔心。

    「我知道。」

    母親曾教她,在夫家要內斂隱忍,必要時委屈求全,要學會抓大放小,樹規矩立威嚴,才是持家自保的長久之道。

    她照做了,卻沒落到好下場。

    女人的日子好與不好,重點不是怎麼怎麼做,而是嫁的男人對或不對,前世她嫁錯了,而今生……她想,是正確的。

    「你也甭示弱,別忘記,你身後可是承恩侯府,賀巽再重帝看重,也就是個四品官,娶你是他高攀。」

    「嗯。」分明是再驕傲不過的話,卻听得她心暖。

    「要是被欺負,捎個信來,四哥哥給你出頭。」

    從出房門到花轎前,不過短短幾步,四哥哥走得異常的慢,他有數不清的話要叮囑,直到上花轎前還說︰「來不及講了,沒關系,回門時再對你說,要不我上賀府說去。」

    就這樣,晴蘭揣著滿肚子的蜂蜜上花轎,一路搖搖晃晃地,蜂蜜釀就的糖漿在唇舌間芬芳。

    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本事阻止侯府向周勤靠攏,但她會想盡胳法,拉攏四哥哥和賀巽。

    雖說前世贏得終局的是周勤,但今生賀巽成為皇帝跟前紅人,他手中權力大過天,而她將堅定不移地站在賀巽身邊,直到扳倒周勤,還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周鑫和賀巽一個公道!

    走下花轎,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起,周遭熱鬧無比。

    大大的掌心伸到喜帕下,親自將紅彩送給她。

    「拿好了。」低醇的嗓音刮紅了她的臉頰。

    「嗯。」輕輕應和,她在喜帕下微笑。

    賀巽聰明、本領高深、運籌帷幄……她想把所有和厲害有關的形容詞全用在他身上,真好啊,這個好到淋灕盡致的男人,將會是她的丈夫。

    不知有意還是無心,他的手指劃過她手心,勾帶起一陣心悸,直覺地她握住他的指頭,在喜帕底下笑得牙不見眼。

    一怔,賀巽笑開兩道濃眉,她也喜歡自己啊……握著紅彩,他滿心愉悅。

    他走得很慢,配合著她的腳步,慢慢前行。

    他笑得很陽光,和平時的冷酷不同。

    他的快樂表現得很明顯,明顯到所有人都確定夏家嬌娘子是他一生所求。

    然後他們拜堂,他們進入喜房,再然後一桿秤、挑開喜帕。

    在新娘子露出真容那刻,不少人倒抽一口氣,原來侯府的千金不只才名在外,容貌更是叫人驚艷。

    她膚白如雪、眸如點漆、雪雕玉琢、容顏絕俗,娶到如此絕品的妻子,賀巽未免太幸運。

    抬眸對上他的視線,晴蘭笑著,不是害羞的笑,而是大方的、開朗的、燦爛的笑,她要讓所有人知道,她有多滿意這樁婚姻。

    所有人都在驚艷中噤聲不語,然而……賀巽原本舒展的濃眉卻漸漸斂起,陰霾在額間成形,下一刻他粗魯地握住她肩膀,怒問︰「為什麼是你?」

    「為什麼不是我?」迎上他的憤怒,笑容凝結,晴蘭不確定是哪里弄錯了。

    「你是誰?」

    怎會這樣問,他不認得她了嗎?

    「我承恩侯府二姑娘,夏晴蘭。」她輕聲回答。

    「承恩侯府不是只有一個姑娘?」

    「對啊,什麼時候多出一個二姑娘?」

    「皇帝賜婚的不是嫡女嗎?」

    在紛紛耳語中,賀巽明白自己被夏家糊弄了,而晴蘭也終于弄懂,任她自生自滅多年的夏家,怎麼會想起自己?

    祖父仍然想與二皇子聯姻,她的用處叫做李代桃僵,而賀巽……想娶的對象是夏媛希……

    像被狠揍一拳,像巨掌掐心,她痛得佝僂肩背,所有的喜悅歡愉瞬間退散。

    好傷啊,最傷她的不是侯府的所做所為,長輩的現實勢利她早已認識,最傷她的是……原來他喜歡夏媛希,原來他對她從來都是無心無意。

    「誰允許你這麼做?」賀巽眼底噴著火焰,幾乎將她燃燒。

    好問題,她也想問,是誰允許侯府把她架上火堆?

    不過賀巽的問法已然擺明,他認定所有的事全是她一手算計,認定她自私自利、搶走夏媛希的婚姻。

    多倒楣吶,她怎就攤上這種事?

    他怨她恨她,相交多年默契十足,她一眼就看出他對自己有多憤怒。

    見她不回答,他握住她肩膀的手越掐越緊,疼得晴蘭額頭冒出冷汗。

    「誰允許你假扮夏媛希?」

    她假扮?肩膀痛得嚴重,但她強行勾起笑容,笑容代表不服輸、不示弱,代表她無愧于心,她沒假扮任何人,就算他想求娶的是夏媛希,一樣是她,她就是夏媛希,無庸置疑!

    但他越是憤怒,她越看得清楚,清楚他有多喜歡、多在乎夏媛希。

    低低的私語在耳際響起,「怎麼辦?把新娘子送回去嗎?」

    「皇帝賜婚,能退貨嗎?」

    「至少上承恩侯府要個說法。」

    「那可是承恩侯府呢,承恩侯是首輔,兒子、孫子在朝堂可都是穩穩當當的朝臣,賀大人不過是個四品官……」

    賀巽不懼首輔,他擔心的是投鼠忌器,一旦事情鬧大,眾口燦金,媛希名聲必傷,他不介意毀掉承恩侯府,但他不想毀掉媛希的避風港。

    咬緊牙關,這口氣他必須吞!

    他瞪著晴蘭,下一刻狠狠將她往後甩開,這一甩,晴蘭的手肘撞上床沿,痛得她控不住眼淚,只是她倔強地抬起臉,不教淚水落下。

    賀巽一語不發轉身走開,腳步很大,每一步都踩在她心頭上,重重的、沉沉的,一陣陣壓迫著心髒。

    新郎離開,滿屋子女眷紛紛走避,彷佛新娘是沾惹不得的污穢。

    片亥,喜房里的人全走光了,留下一室怵目驚心的紅。

    「小姐,這是怎麼回事啊?」白芯愁了眉目,慌張失措。

    晴蘭抬眉,怔怔地看著陪嫁的丹雲和白芯,兩個丫頭,一個天真、一個老練,勢單力薄的三個人,未來……會很辛苦吧?

    丹雲輕咬唇,白芯十歲就跟在主子身邊,但她不同,她是侯府家生子,從頭到尾都知道怎麼回事,帶著罪惡感,她低頭為主子檢查傷口。

    兩片紅得發紫的握痕在晴蘭肩背間浮現,撞到床沿的手肘腫起來了,一踫就痛得她齜牙咧嘴。

    晴蘭硬把眼淚憋回去,她很清楚以後還更多值得哭的事,現在只是起頭。

    她是那種前面的路越難,越要開山闢路,弄出一片坦途的人,她表面溫柔可親,其實倔得要命,沒人能教她低頭,她寧可披荊斬棘,也不要屈膝。

    這麼壞的性子應該改了的,但人就是這樣,明知自己性子不討喜,可遇到事,真性情就會跳出來撐局。

    白芯很夸張,把她的手包得像粽子似的,看得晴蘭想笑。

    「還笑呢,好端端結親不成,反倒結出仇來?」白芯邊嘟囔著主子,邊不滿地瞪住丹雲,她肯定知情,卻半句都不透露,害得主子進不進、退不退地卡在這里,尷尬無比。

    丹雲知意,跪地求饒,「小姐,奴婢知道的不多,且……侯爺不讓說。」

    晴蘭理解,下人有下人的委屈,他們比上面的人更身不由己。

    「過去就算了,現在你能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嗎?」

    丹雲猶豫片刻後道︰「賀大人求皇上賜婚,消息傳回府里,主子們亂了套,大小姐的婚事早就有打算,沒料賀大人橫插一腳,後來……」

    想起外頭還有個女兒,他們找到村里,一問二問之下,知道夏晴蘭有長進,在京城開了百味樓,知道百味樓,要尋她便也不難。

    像听別人的故事似的,晴蘭心下一片淒然,只能琢磨著接下來怎麼辦?

    昨夜賀巽沒在喜房里歇下,今日,新嫁娘被冷落的消息將會傳遍賀府上下,她很清楚自己將會舉步維艱,但再艱難,這第一步,她還是必須走出去。

    賀巽沒有進一步動作,她猜測他決定認栽。

    因為祖父勢強?因為面子?因為聖旨?她不清楚他吞下惡氣的原因,但清楚接下來的路她必須一個人走,沒有人能扶她一把。

    「真要出去嗎?可是早上奴婢出去……」

    被賀府下人為難、瞧不起了?她可以想像。

    晴蘭拉起微笑,對兩人說︰「再難堪,我都已經是賀家媳婦,不想受著就得改變。」

    當縮頭烏龜,並不會讓事情更容易些。

    「萬一老夫人不待見小姐怎麼辦?」

    成親第二天,新郎本該領新娘認親,但新郎不見蹤影,這會兒去見賀老夫人,豈不是把臉送上門,讓人家打得啪啪響。

    「今天不見,明天再去,明天不見,後天再行,總會見到的。」晴蘭下定決心打破僵局。

    「這算什麼嘛,把帳算在小姐頭上,豈不是欺善怕惡,欺弱畏強?有本事找侯爺去呀。」白芯忿忿不平。

    丹雲輕扯白芯袖子,示意她小點聲,隔牆有耳,何況眼下情況確實不妙。

    丹雲壓著嗓子問︰「小姐,要是爺狠下心呢?」

    不管賀巽是否狠下心,她都沒有退路,無退路之人,哪有權力悲觀?何況她不想不戰而降,她想再為自己賭一把。

    揚眉,她鼓舞丫頭也鼓舞起自己,「這事確實是侯府不厚道,但事已成定局,與其為了過去耿耿于懷,餃恨相待,不如懷抱希望、展望未來,凡事事在人為。以後別再叫小姐了,知道嗎?」

    這天底下最難的,不是誰能贏了誰,而是誰能容了誰。

    賀巽不容她,便由她來容他,既然他認栽、既然他們成了夫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總得有一方吃虧,那麼……他已輸了里子,面子就讓她來輸。

    晴蘭的話鼓舞了丫頭們,兩人雙雙點頭,主僕三人走出院落。

    賀老夫人還沒起床。

    是沒起床,還是下馬威,晴蘭不想深究,她安靜地站在院子里耐心等待。

    賀府上下全由賀巽作主,早些年賀老夫人還帶著賀洵教養照料,等賀洵啟蒙後,自有先生教導,賀老夫人便當起那富貴閑人,諸事不看不管。

    所以這事,她不會插手的吧。

    晴蘭是商人,一個沒有「用途」的老人家,可以不必花心思的,但賀府不是商場,是她一輩子要待下來的地方,她不打算以利益來衡量每個人。

    揚眉展笑,她不允許失意侵佔自己的情緒。

    一個時辰過去,陽光照在背上,微微地刺痛麻癢,但她沒打算離開,老夫人總不會睡上一整天。

    誰知賀老夫人定力無邊,硬是待在屋里一聲不坑,僕婢進進出出端水送茶、送早膳,不久又一陣進進出出、撤下食盒,然後低抑的誦經聲傳出屋外。

    賀老夫人擺明了態度,晴蘭該知難而退的,但性子里的執拗硬是逼她站在原地。

    听著木魚聲、誦經聲,聲聲傳進耳膜里,她想王嬤嬤了。

    當晴蘭越來越會賺錢,家里養起一票下人,王嬤嬤再不必操勞時,她在家里弄了個小佛堂,學起高門大戶的夫人們誦經,可她目不識丁,翻來覆去就是那句——大慈大悲南無觀世音菩薩。

    重復的聲音、單調的頻率,讓伺候的丫頭昏昏欲睡。

    她笑道︰「嬤嬤沒事做就去街上逛逛,別整天瞎折騰菩薩。」

    「就是沒事可以為你做,只能在佛前求你一世平安。」王嬤嬤一心為她,一意為她求得平安順遂。

    而賀老夫人的經念得很好听,听著听著,她彷佛回到那年夏天——

    王嬤嬤抱住她興沖沖說︰「知道嬤嬤做了什麼?」

    「做什麼?」

    「我求菩薩賜晴晴一門好姻事,菩薩應了。」

    嬤嬤很開心,她越高興晴蘭便越明白,同樣的事她肯定向菩薩求過無數次,只是一次次、一回回重復著失望,直到那天方始成功。

    可見她的姻緣,真的很艱難。

    一顆小石子打上她膝蓋後凹處,晴蘭沒站穩差點摔倒,幸好丹雲機靈,連忙將人扶牢。

    晴蘭回神,仰頭看著天上太陽,接近午時了。

    她看見得意洋洋的賀洵,他傲嬌的臉龐寫著︰沒錯,就是小爺弄的,你能耐我何?

    兩道劍眉,一抹英氣,是個極俊俏的小伙子,他和賀巽長得很像,一眼,她便猜出他的身分。

    「為啥要冒充別人嫁進賀家?」十歲的少年挺著背,質問的口氣很驕傲。

    「我是夏晴蘭,沒有冒充任何人。」她不被激怒,細聲細語為自己辯駁。

    「可你不是哥哥喜歡的那個。」

    「你怎知我不是?」

    「書房里的畫像不是你。」

    他有夏媛希的畫像?他把畫像掛在書房里,日看夜思、憧憬未來?

    很簡單也很真實直接的一句話,卻像把三叉戟,重重戳上她的心,戳得她鮮血直流。

    她錯了,她的喜歡是錯誤、崇拜是錯誤,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奢望更是錯得離譜,原來他那麼喜歡夏媛希,他們之間有著她無法理解的關系。

    可是怎麼辦呢?她花那麼長的時間來欣賞他、崇拜他、喜歡他,現在卻……來得及嗎?她來得及把欣賞、崇拜、喜歡通通收回來嗎?

    苦溫一笑,她心知來不及了,她只能放手一搏,卯足勁兒往前沖。

    「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晴蘭認錯。

    「這說法太牽強,誰能勉強你上花轎?」

    「如果我知道你哥哥想娶的不是我,我不會上花轎。」這是她的驕傲。

    賀洵斜眼,抬起下巴,「我不信!」

    點頭,晴蘭無奈卻能理解,這種事確實匪夷所思,賀洵不信,賀巽肯定更加不會相信。

    「你走吧,祖母不會見你的。最好識相點,我討厭你、大哥討厭你、祖母討厭你,全家都討厭你,哪里安靜哪里待著,別出來惹人厭煩。」賀洵揮揮手,像驅趕蒼蠅似的。

    這可不行,她不想安靜地待在賀府一角等待腐朽,那不是她重生一糟該做的事,撐起態度、掛上笑靨,她告訴自己,不能三拳兩腿就被打敗。

    「討厭是因為不了解,等你了解我之後就會喜歡上我。」她自信道。

    「你想得美。」

    「我一向想得挺美的,真高興你了解我。」

    「誰要了解你啊,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他氣哼一聲。

    「天不早了,太陽高照,怎還不去學堂?」她問道。

    「大哥成親,先生準假了。」

    「小叔為我請假啊?嫂嫂真開心,我給小叔備了禮,回頭讓丫鬟送過去。」

    「想討好我?哼!我可不是能被收買的,別喊我小叔。」他打定主意和大哥同一陣線。

    「不能被收買嗎?唉,我可是備了紫霞先生雕的硯、南寧大師制的墨、權權姑娘做的筆以及雪雲紙吶。」全是橙哥哥鋪子里的精品。

    啥?紫、紫霞……南寧……這一套下來,沒有上萬兩也得七、八千兩。不對,錢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的東西很難求。

    可惡的壞女人,她怎麼可以用這麼骯髒的手段收買人心?不道德、沒良知!

    「小叔不喜歡嗎?真可惜,還以為小叔會喜歡,要不這府里還有別人需要?」

    什麼?她要給旁人?怎麼可以,旁人又不是小叔,哪里值得她討好?

    不對不對,誰要當她的小叔啊?又沒有人要認她。可是紫霞先生的硯台……

    見他一張臉越漲越紅,兩只眼楮發直,心疼、不舍全寫在臉上,卻還要硬憋著,晴蘭忍不住抿唇,輕撫胸口,欺負小孩子,良心真的會痛啊。

    伸手在他眼前揮幾下,她沖著賀洵笑道︰「我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有誰喜歡,要不,還是讓丫頭送到小叔屋里,若小叔不愛,再幫我轉送他人,行不?」

    見她改口,賀洵抬起傲嬌的脖子,清清喉嚨,傲嬌道︰「知道了,如果有人想要,我再轉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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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4 00:04: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破碎的開始(2)

    誦經聲驟然停下,賀老夫人側耳听著兩個孩子對話,與林嬤嬤對視之際,忍不住咧嘴,看來這個孫媳婦很有意思啊。

    還以為昨晚阿巽沒進喜房,這新媳婦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躲在屋里蒙頭大哭,沒想到一大早就過來。

    來便來,她猜應該是想求個公道的,可人家……好像沒那個意思。

    「老夫人想不想見見少奶奶?」林嬤嬤問。

    「听說她模樣長得好?」賀老夫人問。

    「是啊,昨兒個喜帕掀開,不少人驚艷極了。」

    「這麼美,阿巽也不喜歡?」

    「怕是大少爺對夏大姑娘心有所屬。」

    「還以為那孩子冷情,對女人不上心,沒想到竟有意中人。」

    「打少爺哪回不是不聲不響就做出大事?」

    是啊,可惜了,不知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還是陰錯陽差,好不容易有個心儀的女子,卻弄成這番局面。

    「讓她進來吧!」

    「是。」林嬤嬤推門出去,走到夏晴蘭跟前道︰「少奶奶,老夫人有請。」

    「多謝嬤嬤。」晴蘭聞言一喜,忙跟在林嬤嬤身後進屋。

    罷走兩步,賀洵立刻搶到跟頭,嗆聲道︰「有我在,你別想蠱惑祖母。」

    「蠱惑?用筆墨紙硯嗎?」

    晴蘭噎得賀洵說不出話。林嬤嬤憋住笑意,低頭往屋里走去。

    賀老夫人一頭銀發,皮膚很白,像很久沒有曬過太陽似的,然而一雙飽含智慧的眼楮炯亮有神,只消一眼,晴蘭便明白,這是個可以信任的老太太。

    見兩人對視片刻,賀洵輕哼一聲,「她詭計多端,祖母別被她給騙了。」

    「她能拿什麼東西騙我?你才是被騙的那個吧。」

    啥?連祖母都知道?這下子所有人都要以為他眼皮子淺了,悶極了,可是……紫霞先生的硯耶……他就不信,有幾個人眼皮子能深得起來。

    太師椅上的賀老夫人打量起晴蘭,果然是好樣貌,別說男子、便是她這個老太婆見著也都喜歡的,更教人歡喜的是她的氣度,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寵辱不驚,這丫頭相當不錯。

    「問祖母安。」晴蘭屈膝。

    「為什麼來?」

    「大周以孝治國,新媳婦進府,自該向長輩問安。」

    她當自己是新媳婦,可阿巽認嗎?

    晴蘭不疾不徐、不驚不懼,分明心知自己將面對多少困境,卻不愁眉低頭,這樣的堅定與毅力,值得高看。

    「我是不管事的閑人,幫不了你,別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與祖母說話不算浪費時間,何況……做任何事都需要帶著目的嗎?孫媳婦不認為。」

    不帶目的行事?這話說服得了小孩,可騙不來她這歷經風霜的老太婆。

    「跟老太婆說話,不覺得無趣?」

    「從小到大我覺得最有趣的時光是賴在王嬤嬤身邊,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嬤嬤曾問我︰‘知道幸福長什麼樣?’我回答︰‘榮華富貴、光宗耀祖?’嬤嬤說︰‘不對,幸福是無事擾人,是你笑笑我、我笑笑你,說說東牆、批批西牆,瑣瑣碎碎過完一生。’」

    「那位王嬤嬤很有智慧。」

    「嬤嬤不識字,經驗全是在歲月中累積,她無子無孫、無依無靠,卻生就一副豁達性情。」

    「王嬤嬤是?」

    「她是承恩侯府下人,我母親的出身配不上高貴的承恩侯府,生下我後,我們母女被發落到莊子上,母親早逝,是嬤嬤一路照料我長大。」

    「怨嗎?」

    「不怨,與其把力氣用來恨人,不如用來改善生活,我做點小生意,足以養活我們祖孫倆。直到嬤嬤過世,直到侯府把我接回去,直到……眼下。」

    晴蘭聳聳肩,分明無奈,笑容卻一直存在,承恩侯府虧待,她無半句批判,阿巽苛待,她滿眼豁達,她習慣解決困境,不習慣抗議困局。

    「你和阿冀的事,我幫不上忙。」賀老夫人重申。

    「我懂,但我在賀府一日,就會與祖母請安一日,這是本分也是責任。」

    這麼堅持啊?但是,能夠堅持多久?賀老夫人很想看看。

    「不嫌無趣的話就來吧。」

    「多謝祖母。」

    「今兒個已經不早了,先回去吧!」

    「是。」她轉身退出。

    看著她的背影,方才一直沒說話的賀洵橫眉怒目地開口了,「祖母,您別被她欺騙,她足智多謀、狡滑奸詐,慣會收買人心。」

    賀老夫人偏頭望他,哂道︰「你被收買了?」

    「當然沒有。」

    「是,那麼貴的文房四寶都沒收買到你,幾句請安問候,哪能收買我這個老人精?」

    呵呵一笑,賀老夫人讓林嬤嬤扶著進屋,對這個孫媳婦,她有幾分期待。

    望著晴蘭,白叔方喉嚨卡卡的,他有想哭的感覺。

    「好端端的,你干麼冒充別人啊?李代桃僵好玩嗎?」白叔方氣死她了。

    晴蘭無奈,怎地所有人全當她熱愛當西貝貨?

    撇唇,她瞄一眼他身後的賀巽,噘嘴抗議,「我是桃子,不是李子。」

    誰跟她論桃子李子,他的意思是……厚,看中的小娘子被老大給截胡,而截了好貨的老大還嫌貨色差,氣吶、悶吶、煩吶!

    看看晴蘭、再看看老大,所有的不滿只化成一句輕嘆,「你還好嗎?」

    這種情況,好得起來才有鬼。

    「我想和大哥哥說話。」

    意思是叫他滾?滾有何難,就怕自己一滾,轉眼老大動起手,沒人可以救她。

    白叔方眉頭兩道毛毛蟲皺成團,他很清楚,當初老大有多期待這門婚事,現在就有多失望,正在氣頭上的老大,傻瓜才去招惹。

    白叔方猛朝她使眼色,可晴蘭沒瞧見。

    她正小心翼翼地瞄著賀巽,她希望自己能夠放大膽子說——「不管前世或今生,你都不是夏媛希的丈夫人選」。

    但,哪能呢?那個「前世今生」太嚇人,誰信才有鬼。

    苦苦一笑,不等白叔方讓開,她大著膽子走到賀巽身邊。

    晴蘭輕勾上他的手指,賀巽想也不想的甩開。

    她扯扯他的衣袖,他又甩,他用態度擺明一刀兩斷,擺明兩人交情不存在。

    抿唇,她眼底透出堅定,小小的掌心握上他的,牢牢裹住,這回她用盡全身力氣,不教他順利甩開。

    溫熱襲上,淡淡的馨香沖入鼻息,他甩不開她的糾纏,氣不過的低頭瞪向她笑靨如花的臉龐。

    「我們談談吧,假使談過之後,你仍然認定我居心叵測,那就……」

    就怎樣?他斜眼看她,這表情和賀洵一模一樣,果然是親兄弟。

    「我就立刻離開賀府,絕不令你為難。」她高舉五指發誓。

    她眉眼真誠、表情無辜,被這樣一張臉對上,任誰有再大的怒氣也會消失無蹤。

    但賀巽,不,他太失望、太憤怒,最教他生氣的是……令自己失望憤怒的人竟是晴蘭。

    他性情多疑,卻在她身上投注信心,他自以為懂她、理解她,沒想最後坑自己的竟然是她,假使換上別人,他或許不會那麼憤慨,可偏偏是她!

    「不佔用你太久時間,我保證。」她把他的手握在胸前,皺彎一雙兔子眼。

    半晌,他僵硬地點了下頭。

    晴蘭松口大氣,也不管白叔方還在旁邊,開口就直說︰「我母親出身青樓,我是夏府不願意承認的外室女,我從沒有認祖歸宗的非分念頭,所以不是我不向你坦承身分,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出身。」

    若有回歸夏府的想法,她不必這麼辛苦、這麼獨立,不必想方設法憑藉自己的能力,企圖在這世間橫行。

    目光一閃,他有兩分動容。

    「我是見利起早、無利不逐的商人,怎會不懂‘侯府千金’這身分能帶給我多大助益?那可是與生來的榮華啊。只是我很清楚,高門貴府的婚姻多數建立在利益交換上,我不願意自己的婚姻是利益交換的結果,我向往自由,也相信有本事能掙得想要的自由,所以我真的不認為自己和夏府有任何關系。

    「我以為自己早被夏府徹底遺忘,以為人生掌握在手中隨我折騰,沒想到夏家突然命人將我接回去。

    「知道他們企圖作主我的婚事時,我是抗拒的,但祖父母提的人竟然是你,是你啊!不是盲婚啞嫁,是熟識多年的賀巽,是那個說‘不必急,我會慢慢走,你慢慢跟,我往前一步,總要回頭等你一步,不管怎樣,我們總要並肩的。’的賀巽,既然是決定要與你並肩,我還有什麼好抗拒的?

    「我發誓,我不知道這樁婚事是你向皇上求來的,不知道你喜歡夏媛希,更不知道夏府有李代桃僵的打算,我單純以為這是個美好的巧合。」

    「現在又知道了?」他輕哼一聲。

    「昨晚丹雲向我交了底,她是夏府的家生子。」晴蘭無奈長嘆,身子往前,她的額頭頂在他胸口。

    像過去那樣,累了就往他胸口一靠,好像這麼靠著,力量就會自然產生。

    「對不起,我錯了,我可以理解你的不平,也明白御賜的婚事不是你說休便可以休棄,事到如今我不知道你想怎麼做,但不管你怎麼打算,我都全力配合,只求你別氣我、別討厭我,別一筆抹去我們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與情誼,可不可以?」

    是,她用了心機,她想要以退為進,她想要待在他身邊,想要夢想成真。

    但她也知道盛怒的他,怎肯給她機會?她只好百般退讓、萬般妥協,盼求得他一個心軟,讓她有時間改變局面。

    她知道他的心遠不如表面那般剛硬,知道他吃軟不吃硬,知道他對她比對旁人更寬容,也知逍自己正在利用兩人的感情。

    冷冽目光緊鎖在她身上,她害怕,卻不敢把頭抬上,只是貼在他胸口的身子在抖著。

    她這麼可憐,他怎麼忍心拒絕?終究,他還是信任她的。

    他輸了……一聲長嘆之後,他問︰「夏府打算讓媛希嫁給周勤?」

    「是。」在夏府,人人都為此事深感驕傲。

    失落在眼底凝結,他再努力也爭不過周勤是嗎?就因為他不是龍子鳳孫?

    「為什麼不提早告訴我?」

    寫信也好,托人帶口信也行,哪怕只提早一天知道真相,他就能扭轉干坤。

    沒錯,她可以寫信告知他她的身世、告知他她對兩人即將成親的歡欣……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寫,故事很長,一行偏差、滿紙皆錯,她擔心誤解加深,以為面對面解釋會更清楚,甚至……她是真的樂觀啊,她認定他會喜歡這個結局。

    但是很顯然地,她的認知有嚴重謬誤。

    心鼓噪得厲害,她很想告訴賀巽,夏媛希不是好人,她惡毒苛刻、心地狹窄、睚眥必報,她還害死王嬤嬤,外頭傳揚的名聲不過是假象……

    可是,如果她現在說這些話,他肯定會更厭惡自己吧?

    男人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而自己送上門的……是卑賤。

    晴蘭心微澀,「我在夏府被看管得很緊,那次溜出門,好不容易才跟橙哥哥、玉姊姊接上頭,卻沒料到會踫見你,我發誓,當時我真的想把事情給說開,但徐嬤嬤帶人找來……

    「不管怎麼講,隱瞞和你成親,我有錯。如果你無法和我同在一個屋檐底下相處,我可以搬走,如果你勉強能夠忍受,我願意為你執掌後院,接手你的營生,讓你心無旁騖、專注朝政。你可以不當我是妻子,就當合伙人吧,我們像過去那樣相處、那樣合作無間好嗎?」

    他從沒拿她當合伙人,他拿她當……拿她當什麼呢?朋友?不對,他的朋友很多,她不僅僅是朋友。

    當兄弟?不對,他待她和待白子黑子截然不同。

    當兄妹?他想過的,想把她納入羽翼好生照顧,但他待她,與待阿洵不同。

    所以他當她是什麼?

    搖頭,他問︰「這是贖罪?」

    「是,讓我有機會贖罪好嗎?」

    「你不是我想要的妻子。」

    這話真傷人,她咬的下唇滲出血絲,唇齒間嘗到血腥味,卻不得不抬眼對上他的眉,不得不逼自己咧開嘴角,假裝自己心中沒有半點非分之想。

    「我明白,你這麼厲害、這麼強大,倘若心意不變,我相信早晚夏媛希會是你的人。」

    這話像刀在砍,砍得她五腑六髒盡碎,可……他說的是事實,她說的也是。

    「到那一天,你怎麼辦?」他想把話問清楚。

    怎麼辦嗎?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要怎麼回答?可是他目光灼烈,非要她給出一個答案。

    強咽下哽咽,晴蘭不允許傷心流泄,她必須用大把大把的力氣才能順利開口,「既然是合作關系,就有拆伙的時候,我想,到時我肯定也強大到可以面對所有困境。」

    即使是被休棄,她也能……好好活著吧。

    「這麼做,你圖什麼?」

    不是圖,是賭!賭一個機會,或許最終結果是滿盤皆輸,但總好過連努力都沒有來得好。

    「你問倒我了。我想不出自己圖什麼,我是被逼著走到這里,眼看前面有個天坑,不想掉下去又不能回頭,只能繞著天坑謹慎細心地走。我知道自己在繞圈圈,不知道會走出什麼局面,只能一步走過一步……也許吧,也許最終會掉進坑里,但也許有機會能柳暗花明,誰又知道呢?」

    順開額頭一縷散發,她苦苦笑著,望向天空的眼底寫滿苦澀,還以為這麼成功的自己,將要一帆風順呢,可見人算總是不如天算。

    她的無助茫然讓賀巽心抽,他想將她攬到胸前細細撫慰,只是……氣難平、怨難消,他怎甘心多年謀劃竟是如此收場。

    心亂,腦子更亂,賀巽解不開這團亂麻,只能轉身離去。

    一直守候在旁的白叔方看看兩人,嘆口氣搖頭走開。

    園子里沒人了,晴蘭不必再硬撐,但她仍堅持著笑臉,不教一絲軟弱侵襲。

    她深吸氣、深吐氣,她不斷告訴自己沒有關系,她不斷鼓吹自己,她一定能夠過關斬將,再度走出新局,她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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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4 00:05: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都是受害者(1)

    雙手合十,對佛祖深深一揖,匍伏趴地,久久不起。

    小廟佔地頗大,卻只有十幾間屋舍,除一間屋子供奉佛祖,再扣掉四空大師和幾個小沙彌的住處外,其他屋子全是藏書閣。

    是藏書閣不是藏經閣,小廟的藏書多到令人驚訝,只是沒人知道,這里的書有一大半是晴蘭搜集來的。

    小沙彌等過一會兒才見晴蘭起身,他連忙上前,道︰「夏姑娘,要不要去房里歇歇,師父馬上回來。」

    「嗯,我讓白芯帶了好些吃的,小春過去瞧瞧吧。」

    听見好吃的,小沙彌眼楮亮起來。

    正是長個子嘴饞的年紀,天天青菜豆腐的,孩子們多悶啊,因此就算不過來,晴蘭也三不五時讓白芯給他們送好吃的過來,因此沙彌們都愛死了夏姑娘,天天盼著她呢。

    離開佛殿,她緩步在梅林里散步,這里處處種滿梅樹。

    听說,姑姑生前最喜歡梅花。

    她的姑姑是祖父唯一的女兒,夏家兒子多,女兒少,夏家兒郎各個爭氣,夏家女兒天生幸運、備受寵愛。

    所有人都這樣認定,包括她自己,直到死去,直到听見父母兄長對話,她才明白當夏家女兒有多可憐。

    她的魂魄曾經飄到姑姑屋里,看見牆上姑姑的親筆畫作。

    梅花樹下,風流俊朗的好兒郎,搖著扇子作詩賦……

    她認得他,那是禮部侍郎家的兒子鄭煒,鄭氏一族是清貴名流,不但有許多子孫在朝為官,還開設全國最大書院,每年為朝廷作育英才。

    鄭煒是鼎鼎有名的才子,十七歲便考上探花郎,京城多少名媛想與他為親。

    若不是皇帝微服出巡,偶遇小姑姑,若不是皇帝有心、祖父有意,姑姑不會斬斷情根進入後宮,更不會在雙十芳齡香消玉殯。

    泵姑入宮、鄭偉辭官,一代風流名仕從此消失人前。

    沒人知道鄭煒為什麼自斷前程,直到她重生後偶然來到小廟,遇見化名四空大師的鄭煒,看到滿園梅花以及滿滿的一屋子畫稿……全出自姑姑之手。

    她終于明白,愛情不是姑姑一個人的事。

    晴蘭與鄭煒成為忘年之交,他愛書、愛酒,她到處搜羅奇珍異本送到小廟,她為他釀造狀元紅。

    鄭煒說︰「你有一雙漂亮的眼楮。」

    她其實明白他想說的是︰你有一雙夏雨茹的眼楮。

    她因為這雙眼楮,方入他的眼。

    相識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曉得晴蘭與承恩侯府的關系,他的表情很怪,像是……

    她不確定,但他對她更好、更有求必應了。

    「為什麼反悔?」

    四空大師聲音傳來,她轉頭,笑眉對上他的眼。

    她很愛笑,而他很喜歡她的笑,曾經有個愛笑的女人常這樣看他,她一笑他便心情飛揚。

    他說︰你的笑牽絆我的心。

    她說︰那我要天天笑,牽得你的心沒有我不行。

    她成功了,他沒有她不行了,可是她卻不負責任地離開他、離開有他的世間。

    「情況有變。」

    這些年,她將前世為周勤尋來的人才一一找回,透過四空大師送到賀巽手上,因為再凶猛的龍若沒有一雙堅強羽翼,無法一飛沖天。

    她給賀巽送人,必要的時候還送錢、送糧、送消息,今生他雖尚未表明態度要支持哪個皇子,但她堅定地站在他這邊,她再不要當他的對手。

    知道自己即將成為賀巽的妻子時,晴蘭神采飛揚、快樂無比,她寫給四空大師的信里說道︰我打算讓他知道,是誰助他一帆風順。

    落筆時,她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她盼著自己的婚姻有個好的開始,她想讓賀巽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更想告訴他,夫妻齊心、其利斷金,她會是他最好的助力。

    情況有變?四空大師覷她一眼。

    丙然,在萬客樓那天他就感覺情況不對,怎麼將要成親的兩個人,面對面會對出滿腔怒濤?

    成親隔天,晴蘭讓白芯送信,取消與賀巽見面。

    「我和賀巽都被騙了。」她緩緩說著偷龍轉鳳的故事,「他得不到想要的,只能接手侯府塞的次貨,正滿腹怨慰呢。我花大把力氣才勉強讓他相信,自己沒有參與謀劃,倘若這時候讓他知道我做過那麼多事……他必會認定,我是覬覦大肥雞的黃鼠狼,一步一步把他誘進圈套。」到時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晴蘭的顧慮沒錯,賀巽本就多疑多思,一層事都能教他想出三層底,假使知道她背後做過這麼多,說不準他還要認定,婚事是她一手籌謀而來。

    「偷龍轉鳳確實是承恩侯府會做的事。」四空大師冷笑道。

    那年他們把雨茹送進宮中,卻從旁支接來一個姑娘,企圖與鄭府議親。

    聯姻本是結兩姓之好,在長輩眼里媳婦只要乖順听話就行,更重要的是背後娘家能使什麼力。

    因此父親同意了,但他打死不肯,祖父想壓著他點頭,于是他逃走了,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他的雨茹。

    他能夠理解賀巽。

    「別妄自菲薄,你半點不輸夏媛希。」

    雨茹疼愛夏媛希,可他不懂,小時候伶俐可愛的姑娘,怎會長歪了模樣,變得驕縱任性、天怨人憎?

    「男人想要的,是心儀的、歡喜的,不是能干賢慧的。」

    她接手府里掌中饋,順理成章當上賀府少奶奶,秦管事將產業全數交到她手上,但鋪子掌櫃看不起一個未及笄的姑娘,總給她使絆子穿小鞋,逼得她手段用罄、時刻周旋,累得一日睡不足一個時辰。

    賀巽為官後,心思全放在朝堂上,沒時間管理各項營生,鋪子缺了主心骨,沒人時刻盯住,賀家鋪子收益不到過去的三成,雖然鋪子多、利潤加一加也是筆漂亮數字,但光靠這些數字想扶持某人上位,遠遠不足。

    前生,這種事她做多了,心底自有一本明白帳。

    「你打算知難而退?」四空大師問。

    「我是這種人?」她笑眉相對。

    「你不是。」

    「大師懂我。」

    他確實懂她,她有股常人沒有的頑強,哪兒難便往哪兒鑽,她與「困難」是天敵、是世仇,非要克了它去。他曾想,倘若雨茹有她這分堅強,會不會改寫結局?

    「所以?」

    「照舊。」

    照舊嗎?很好!

    「邊關不安定,周勤極力主張鎮壓,有意親自率兵打仗。」

    晴蘭柳眉微蹙,這事她記得。前世周敷與月國勾結,贈銀三十萬,讓他們假作出兵伐周,周勤請命出征,短短兩個月打退月國,百官稱頌、皇帝大悅,封周勤為勤王。

    他是眾皇子當中,第一個封王的。

    「賀巽有意請命,你贊成嗎?」四空大師問。

    「贊成。」一個真打、一個演戲,趁其不意,說不定賀巽能把月國拿下,到時潑天功勞,賀家該封侯賜爵了。

    「你不怕賀巽遠離朝堂,讓周懸有機可乘?」

    「我賭,眼下周勤還不敢謀朝篡位。」周憩性格還算謹慎小心,前世若非皇帝病重、命他監國,他不敢輕易動手。

    「這麼了解周勤?」四空大師似笑非笑地瞅她。

    了解嗎?曾經她以為自己了解周勤的性情,了解他的心機,卻殊不知這樣的「了解」害自己丟掉性命。

    「我不了解他,但我深知朝局,現在皇帝身強體健,而周勤的勢力尚不足與賀巽抗衡,重點是,除他之外,尚無其他的皇子浮上台面,周勤不需要急于出線。」

    飽打月國,不過是想張顯自己的能力與實力,好讓更多人願意攀附,這樣的攀附隨著時間推進,讓他得到更多勢力。

    「你的說法和賀巽一樣。」

    他也這樣想?果然,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敵人,或許最懂周勤的恰恰是賀巽。

    「大師,再給大哥哥送個禮物吧。」晴蘭沖著他甜甜一笑,她很高興自己早已做好準備。

    「這禮你找別人送,我不踫。」四空大師搖手,一口拒絕。

    他不想背負過重的崇拜,賀巽的感激讓別人去承擔。

    賀巽失望,還以為能見著那個人。

    他很清楚,一直有只手默默地在背後幫著自己。

    總是想睡就有人送上枕頭,渴了就有人遞水喝,他懷疑過,自己是對方的棋子,但哪家的棋子只有獲得從不付出?

    就算真有過懷疑,那麼多年下來也足以讓他明白對方的善意,本以為很快就能得見,沒想師父竟說︰「緣法不足。」

    他為自己做那麼多的事,怎還會緣法不足,不過是不想相見罷了。

    「主子,有人送來這個。」秦管事捧著包袱上前。

    賀巽掀開,雙目倏地圓瞠。

    那是能連發十箭的弓弩,射程極遠,且不需要太多臂力……問題是,它怎麼會在這里?它應該沒那麼快現世的。

    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控制不住地深吸一口氣,壓下滿腔興奮,「誰送來的?」

    「他自稱青闌先生,這東西太扎眼,屬下不敢收下,但又怕主子用得上。」

    青闌先生?賀巽沒听聞過此人,問︰「他人呢?」

    「在外頭。」

    「快請進來。」

    那是個身形偏瘦弱的中年文士,年約四十,留著兩撇胡子,氣質翩翩、溫潤如玉,身穿天馬皮袍,頭上一頂貉鼠皮帽,服飾雖然貴重卻不張揚。

    他向賀巽拱手為禮後,方才坐下。

    青闌一坐下便感受到一股無形壓力襲來,該死!這東西應該是那老家伙送的……

    他硬著脖子抗衡,將準備說的話,在心底琢磨個三五遍。

    「先生手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賀巽坐到他對面。

    「前些日子機緣巧合,結識一名鐵匠,在他鋪子里面看見這東西,覺得有趣便試了試,听說朝廷打算與月國打仗,便想賀大人或許能用上這個。」

    賀巽眉心緊擰,目光犀利,他看得青闌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顫。說錯話了嗎?還是他看不上眼?不可能,那丫頭試過很多遍,有此弓弩相助,戰役必如虎添翼,賀巽沒道埋看不出當中好處。

    青闌假裝沒發現對方的審視,拿起弓弩解釋用途。

    賀巽不動聲色,面無表情地听著,卻暗暗把青闌先生從頭到腳打量數遍。

    他懷疑,攻打月國的消息是從哪里傳出去的?

    截至目前為止,周勤仍在私底下運作,尚未擺上台面,若非周勤身邊有自己的人,他不會知道這個消息,連皇帝都還不知曉的事,青闌先生從何得知?

    他是誰的人?他接近自己圖什麼?是否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更大的陰謀正等著自己?

    青闌被賀巽看得渾身不自在,放下弓弩問︰「賀大人不喜嗎?倘若不喜,我把東西帶走便是。」

    不喜?開玩笑,他可不是好事進門,還矯情推卻的人。

    望住青闌,賀巽心底有了計較,「沒有不喜,只是在想這弓弩造價肯定不便宜。」

    原來是為這個?青闌放下心,道︰「用料是上好的、手工又繁復,一個鐵匠得花兩天功夫才能打出一把,造價當然不便宜,不過在下願以本錢價供給。」

    「商人重利,先生此舉不合人性。」

    「大人說得極是,此舉確會實讓在下少賺了利潤,但賀大人可知商人最怕啥?商人最怕打仗,最怕時局不安定,倘若國泰民安、百姓富足,我們才能賺到大把銀子,對不?」

    賀巽笑著,但笑意沒有達到眼底。

    他笑得青闌心頭一陣恐慌,卻仍故作鎮定,「倘若賀大人有需要,咱們便好好談談,這筆生意我沒打算賺錢,就當求一個局勢安定,成本九十兩,目前我手邊有五百把……」

    這是條暗道,從賀府通往三皇子府邸的暗道,沒人知曉。

    它是從賀巽的書房往下挖的,暗道里有許多機關,倘若不夠熟悉,就怕進得來出不去。

    地道里有間房,房里除了兩顆把暗室照得如白日般光亮的夜明珠外,還有一張桌子、幾條凳子,幾本書和文房四寶,然後就是一個大櫃子了。

    芭子里有許多不為外人知的機密文件,按照時序,分門別類收納妥當。

    「喀喀。」機關被人觸動,不久石門旋轉,賀巽的臉出現在門後。

    三皇子見狀,連忙起身相迎。

    皇子府里有太多不能拔除的眼線,因而不能隨心所欲,連話都必須說得小心翼翼,只有在這里,他才能感到安心。

    周鑫今年十五歲,在後宮長大的他很清楚,身為皇子注定無法簡單,過去他示弱,企圖明哲保身一但即便活得再低調,這個身分就是會讓許多人無法放心。

    這幾年在賀巽的教導下,周鑫逐漸成長,眉清目秀的少年,眼底多了一抹堅毅。

    「巽哥找我?」當年落難,賀巽救自己一命,從此無旁人時,他們便以兄弟相稱。

    「再過幾天,月國發兵的消息就要傳到京城。」

    「二皇兄那里……」

    「他會請旨帶兵出征,屆時我會以想要掙軍功,欲得回‘忠勤伯’爵位為藉口,也向皇上請求帶兵。」

    「父皇不會讓你去的。」旁人不知,但經常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周鑫很清楚,父皇有多倚重賀巽。

    「是不會,但我會與二皇子爭翻天,爭得不相上下時,你再站出來請命。」

    皇帝最擅平衡之術,他不能去,便也不會讓與自己相爭的周勤去,屆時挺身而出的周鑫就是最好的人選。

    「好,我去。」他不畏懼,揚起濃眉,挺直背脊。

    賀巽滿意地看著眼前少年,長大了啊……他發誓,此生再不教他重蹈前世覆轍,他會護他一世平安,助他登上大寶。

    「我們來談談這仗要怎麼打。」

    「好,上回巽哥同我提起這件事後,我研究了月國……」

    低頭,兩人沙盤推演,一個說、一個听,一個問、一個認真回應,兩人都專注而細心,因為他們很清楚,此次戰役過後將會開創新局。

    他們足足談了近三個時辰,再抬眉,周鑫眼底有著掩不住的興奮,「巽哥,為什麼你認為月國這場戰事是假的?」

    「月國朝廷紛爭不止,帝君一心堅持攘外必先安內,就算他們有擴展疆域的野心,也不會選在這個時機點。」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與二皇兄合作?」十五萬大軍幾乎是傾全國之力了,難道不怕夕頭打得熱烈,自家後院卻失火。

    「兩相得利。」

    「不懂。」

    「二皇子可以藉機揚名,奠定在朝堂的地位,而月國皇帝可以趁機收攏兵權,再加上二皇子贈的三十萬兩,既得權又得錢,何樂不為?」

    「巽哥,月國想演戲,我偏要把戲給演到足,趁這回啃掉他一大塊肉,教他得不償失。」周鑫信心十足。

    「只啃下一塊肉?你的野心太小。」賀巽淡淡一哂。

    意思是……他小心翼義地問︰「巽哥,你認為我可以……」

    「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把帶來的包袱打開,當弓弩出現在周鑫眼前,擅武的他雙眼發光,這是他想也想不到的好東西呀。

    五萬兩?爺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秦管事小心翼翼地看向主子,一邊同白叔方、黑敘擠眉弄眼,希望他們能幫襯幾句。

    自從爺不沾生意上頭的事之後,府里的鋪子生意越發慘淡,每年有一、兩萬收益就很不錯了,可爺花錢大手大腳,家里能有多少存糧?

    「爺,這事……為難。」

    「鋪子的事全交給少奶奶了?」他問。

    秦管事一凜,不會吧,要跟少奶奶伸手?太不厚道了,別說少奶奶只是個婦道人家,接手家里中饋也不過短短月余,再能耐也榨不出這麼多錢啊,太過分。

    「爺,奴才斗膽在您跟前說幾句大實話,行不?」

    橫眼望去,秦管事還真的是「斗膽」了,平時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的,現在竟想說「幾句大實話」,實話嗎?好啊,說來听听。

    「講。」

    「爺,打從鋪子交到少奶奶手上,那些掌櫃的天天上門……」話沒說完,他就被大少爺射過來的眼光給震住。

    怎地,難不成要他攔著那些掌櫃不給上門?他硬著頭皮,把話接下去,「上門哭可憐。」

    「以前不可憐,現在卻可憐起來?少奶奶是怎麼管理鋪子的?」

    筆事才起頭,他就給下了定論?不厚道、太太太不厚道,秦管事簡直為少奶奶一掏同情淚。

    「這怨不得少奶奶,她訂下規範,要大家遵守,規範奴才看過了,覺得沒啥問題,還特地找機會問問東偃先生,他看過也是連連點頭贊好,奴才這才交代下去,讓大家照做。」

    東偃先生是爺倚重的幕僚,見多識廣,提出的意見爺多數采納,他不敢獨攬責任,這才拖東偃先生下水。

    因為他心知肚明,新規定施行下去,定會礙到許多人的利益,引起的反彈肯定不小。

    「是嗎,先生怎麼說?」賀巽揚眉。

    東偃先生總不耐煩踫營商瑣事,要不這些年鋪子至于經營這副模樣?

    賀巽不是三頭六臂,而朝堂經營需要心力,手下可用的人不夠,因此明知其中有弊,卻也沒時間應付。

    「先生大笑數聲,說少奶奶是要捅破天了,然後又說︰‘該做!就該這麼做’再然後……奴才就照做啦。」秦管事一臉委屈,是替少奶奶難受的。

    「拿幾條捅破天的來說說。」不知不覺間,賀巽起了興致。

    「老大,這個我知道。晴晴把每家鋪子的人事分成四到六層,分層管理,倘若上層犯事,可以越級報到她跟前,查證屬實就將犯事的人換掉,再從下層提人上來用。

    「她定下考核,每年不定時讓人到各鋪子里考察眾人的做事態度,分甲乙丙丁……等十級,到年終時,作為升遷或降職的依據。為杜絕有人行貪賄之舉,每年考核的人都會是生面孔……」

    白叔方越說越興奮,眼楮射出兩道光芒,就說這丫頭不同一般吶,她聰明能干得很,而且這事做得實在太讓人想鼓掌叫好。

    此事若真能落實,優點是能鼓吹伙計們的野心,讓他們積極求取鬼現,努力往上爬,這一來不怕鋪子無法賺錢,但缺點呢?

    「你對夏晴蘭的事倒是清楚?」橫眉豎起,賀巽瞥向白叔方,心口有股說不出的煩悶。

    以前喊晴晴,當了一家人卻喚夏晴蘭,那丫頭真把老大給惹炸毛?真是無辜可憐,那又不是她能作主的。基于同情,白叔方的膽子陡然肥大三成。

    「當然,要不是承恩侯府弄出這等陰私事,我還打算等明年晴晴及笄立馬上門求娶呢。有晴晴這種媳婦,還擔心不能摟金抱銀,天天睡在錢堆上?」光想,他就覺得幸福洋溢,可惜現在都甭提了。

    他說得振振有詞,黑敘卻听得心髒緊縮,忙扯他一把,「這話能隨便說嗎?」

    白叔方撓撓頭發,干巴巴笑著,他這是暗示加明示呢,示意老大別好處佔盡,還裝小媳婦,真當晴晴欠他全天下啊?

    「你這是在教訓我?」高大的身子立在白叔方身前,沒什麼指責的話,光是比鐵板還硬的表情,就讓他膨脹三成的膽子瞬間消風。

    他退後兩步,說話結巴起來,「哪、哪是教訓,只是小小的提醒。」

    「你想提醒什麼?」

    「提醒老大……你被侯府欺騙是受害者,晴晴又何嘗不是受害者?如果讓她選擇,或許她更想找個能和她齊心、能護著她,不讓她那麼可憐委屈的丈夫。」

    幾句話,軟了賀巽臉上的鐵板。是嗎?她寧可找個齊心、能護著她的丈夫?是吧……是女人就會這麼盼著,他對她確實不公平。

    見賀巽不言,黑敘忙補上兩句,「前兩天我看見白芯到外頭請大夫,晴晴會不會忙病了?」

    銳利目光掃過兩人,他道︰「誰準你們喊晴晴的?」強壓下心中厭煩,他大步走出書房。

    白子與黑子面面相覷,白叔方不解,「不喊晴晴喊什麼?過去不都這麼叫的?」

    黑敘一拍腦袋,「喊嫂子啊,老大這是甘心認下晴晴啦!」

    是嗎?兩人相視一笑,這樣就太好啦,他們都挺喜歡晴丫頭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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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都是受害者(2)

    「……想我老林替大人賣命多年,竟換得這樣一個下場?少奶奶就不怕人心渙散,再沒人願替賀家做事?」

    「林掌櫃在威脅我嗎?」晴蘭似笑非笑,一雙大眼楮看得對方心慌。

    不過是個柔弱女子,怎麼有這等氣勢?林掌櫃被看得心抖抖、膽顫顫,但狹路相逢勇者勝,倘若他在這時候氣虛退讓,之後的……哪還有之後?

    硬起脖子,他得堅持。

    「水至清則無魚,少奶奶這般作法,老奴不服,其他的掌櫃也不會服氣,倘若少奶奶一意孤行,就別怨我們不顧主僕情誼。」

    「哦,是嗎?怎麼個不顧法,我很好奇呢。」晴蘭嚴肅起眉目,見識過刁奴,卻沒見過如此氣盛的。

    「京中四十七名掌櫃已經約定好,倘若少奶奶繼續剛愎自用,便集體遞辭呈。」

    晴蘭冷笑,果然暗地里聯手了,可惜她不是吃素的,「行,盡快遞上吧,賣主惡奴不舍棄,留來留去早晚留成仇,今兒個你們不過貪個數千數萬兩,明兒個若弄出人命官司,必對爺的官聲有礙,倘若政敵以此為藉……防不甚防吶。

    「不過你口中的四十七名掌櫃當中,有三十二個是賣身奴才,所以十五張辭呈……我等著,至于剩下的,勞林掌櫃回去轉達,最慢十日,待我將帳目查清楚,該追的必追,追不回的只好送官府,丹雲!」

    丹雲接聲道︰「奴婢查過律法,貪墨主家錢財者,最重可判處流放之刑。」

    「林掌櫃可听清楚?煩你回去轉告,不怕被流放的,盡管放手大膽去做。」

    她她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居然不怕他們全撂擔子?

    白芯見狀,指著林掌櫃劈頭就是一陣破口大罵,「別想倚老賣老,以為可以拿翹,更別看咱們家少奶奶年紀輕便能為所欲為,沒那個金剛鑽哪敢攬瓷器活兒?既然打算懲治惡奴,少奶奶怎能不做足準備?

    「實話告訴你吧,少奶奶手底下有好幾組人馬,丟掉一個掌櫃,就會有一組人進駐鋪子,制定新規矩、培養新掌櫃,生意垮不了的。如果我是林掌櫃,就乖乖回去把帳目重新弄清楚,盡快把虧空補上,免得日後對簿公堂,弄得半生淒涼。」

    晴蘭臉上雖雲淡風輕,但氣勢極強,她似笑非笑地望著林掌櫃,眼底充滿自信。

    未出嫁之前,她已做好翻天覆地的準備,她不怕惡奴,不怕刁難,她只怕……只怕他恨她,怕他厭惡自己。

    「少奶奶不擔心落得一個刻薄惡名?」

    重活一世,她還真的不在乎,前世名聲夠賢良了,但下場如何?何況她哪會坐等著他們去傳?她行事首重效率,老早買通人,到處傳揚賀家大小事了。

    再過幾天吧,外頭就會傳出賀巽一門心思撲在朝政上,為國事憚精竭慮,卻無力經營家業,導致惡奴心大,私吞公款。

    那將會彰顯賀巽為國為民的形象,他日傳到皇帝耳里……不知道皇帝會賞他什麼?

    見晴蘭不接口,林掌櫃再撂狠話,「少奶奶就等著精明干練、雷霆手段名聲傳遍京城上下吧。」

    這可不是贊美之詞,士農賀巽商以商為末,官員營商還怕被指責與民爭利呢。

    晴蘭輕笑,林掌櫃沒說錯,這確實是京城名媛的軟肋,但不是她夏晴蘭的,他錯估她了。

    一個娘早死、爹不管的女娃兒,八歲擺攤,六年內鋪子開上幾十家,連小倌館、妓院、賭坊……所有能攬錢的鋪子都敢踫的夏晴蘭,得經過多少大風大浪?

    區區名聲小事?怕啥。

    包何況賀巽與旁人不同,尚未考上狀元前便已拿出大把銀子替朝廷排憂解難,行商之事早在皇帝跟前掛號,就算出仕,也斷無將原本營生收了的道理。

    就算賀家新婦弄出個「雷霆手段」、「精明干練」……不正符合之前「賀巽因公廢私」的傳言?

    見晴蘭牙硬,林掌櫃索性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直接甩袖走人。

    人走了,晴蘭頓時累趴在桌面上,清冷的冰山美人形象收光,她像個孩子似的,有氣無力說︰「白芯,我好餓哦,給我做飯。」

    白芯听了,應了一聲,連忙離開忙去。

    「少奶奶不能吃了,今天已經吃四頓了。」才剛過午時呢,丹雲憂心忡忡,這吃法早晚要弄壞腸胃。

    那些惡奴膽子一個比一個肥,都當少奶奶年幼可欺,無半分尊敬,少奶奶面上篤定,心里難免打鼓,這壓力一大不就……吃了吐、吃了拉,吐完拉完,辦完事,繼續吃。

    「不吃哪來力氣?你快幫我喊白芯,我餓慘啦。」她撒嬌地往丹雲懷里鑽。

    眉緊眼澀,才十四歲的小姑娘呢,怎能承擔這麼多?丹雲心疼。

    「來了來了,奴婢來了。」白芯捧著大碗,喳喳呼呼進屋。

    看見黑糊糊的藥汁,晴蘭連聲抗議,「我要飯、不要藥!」

    「少奶奶乖,不吃藥,飯吞了還不得吐?先吃藥,飯馬上到。」白芯好聲好氣的哄,哄著哄著心頭跟著泛酸。

    她家小姐性子剛強,遇事只會勇往直前,什麼事沒見過,哪里就會撒嬌了?肯定是心頭難受得緊卻不能發作,只能同她們撒撒嬌、泄泄委屈。

    看著藥,晴蘭滿臉痛苦。

    心苦、身也苦,就不能來一點點甜、一點點幸福?她底齡了誰呀。

    她想橙哥哥、想四哥哥,想……以前的大哥哥了……

    賀巽全看見了,看見晴晴和林掌櫃的對峙,看見她對下人撒嬌,看見那一大碗嚇人的湯藥。

    擰緊眉目,他大步走進屋里。

    「少奶奶……」白芯戳戳正在喝藥的晴蘭。

    抬眉,晴蘭發現賀巽,笑容瞬間躍出,漂亮的小臉浮上一層光暈。

    他來了?成親月余,他終于願意見她,那是不是代表……他沒那麼生氣了?代表面對她時他可以平常心了?這算得上守得雲開見月明嗎?

    把最後一口湯汁吞下肚,但她喝得太急嗆著了,忙拍起胸口咳個不停。

    丹雲經驗老道,快手把痰盂捧到主子跟前,果然咳不了三、五聲,剛吞下去的湯藥原路退回。

    苦啊,晴蘭齜牙咧嘴,白芯熟門熟路地給她端茶漱口,再往主子嘴里擺顆蜜餞,只是,生氣吶,白熬一個時辰的湯藥……她的臉和主子一樣苦。

    賀巽看著眼下青黑、臉色慘澹、唇白無血,衣服掛在身上空落落的小丫頭,她活生生把自己熬成紙片,誰允許她搞得這麼慘?越看,他越生氣,她就不能消停一點?

    「裝可憐嗎?」他出口,卻是刻薄無比。

    但晴蘭沒被刻薄到,她精力充沛跳上前,拉拉他的衣袖,勾勾他的手臂,鼓起腮幫子笑得亂七八糟。

    「我會裝傻裝萌,就是不裝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不想可恨,只想可愛,大哥哥,我還可愛嗎?」

    沒見過這麼沒臉沒皮的女人!賀巽瞪她。

    瞪她?很好、太好了,總好過不听不見不甩不理,她喜歡被他瞪,如果他肯巴她兩下就更好,晴蘭笑得越發燦爛。

    她信誓旦旦道︰「大哥哥別擔心,那些掌櫃不是我的對手,他們還沒出招,我就把路給堵了,他們早晚要把錢吞出來的,而且是加倍吐出來。」

    「適可而止。」他不想她為了錢,把小命都給交代了,他另有摟錢的法子。

    「才不要適可而止呢,我要大破大立,掃蕩蠹蟲,相信我,我能做到的。」雖然這條路比前世更艱辛,但有經驗的她肯定能夠做好。

    「銀子真有這麼好?」他輕哼兩聲。

    「銀子肯定沒有大哥哥好,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得有銀子當後援,我們像以前那樣吧,你負責大事,金銀爾等小事,我來搞定。」

    她笑得越甜就越發礙他的眼。說到底,她這麼拚為的全是他?

    他惱怒了!他值得嗎?他對她不好、非常不好,她應該做的是保持距離,不是盡心盡力。

    他沒說話,但她知道他心軟了,笑彎眉毛,把玩起他腰間玉佩,她笑問︰「大哥哥知不知道花心是什麼意思?」

    話題怎會扯到這里?她在……指責他風流?

    「我不風流。」賀巽鄭重回答,他只是必須守住約定,必須為媛希留住自己的心。

    「花心不是風流,而是……」晴蘭走到桌邊,從瓶子里抽出一枝鮮花遞到他面前,「花心是把心花在你身上。」

    他被撩了、臉紅了,頓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臉紅的模樣可愛得讓她的心抨枰亂跳,嘴上的笑容更大了。

    白芯、丹雲眼楮不知道往哪兒擺才好,兩人只能悄悄地退啊退,退出房間。

    就算賀巽有再大的氣,也被她這沒臉沒皮的樣子給撥散了,何況……是啊,她也是受害者。

    接過花,他順手掐上她的臉,恐嚇道︰「再敢瘦下去,鋪子里的事你就別踫。」

    這是心疼嗎?不管是不是,她都好喜歡,「點好,听說仙女都很瘦的。」

    還想當仙女?他沒好氣地問︰「知道你和仙女哪里不同?」

    「知道啊,仙女在天上飛,我在你心里飛,飛、飛、飛……」她把頭靠上他胸口,攬住他的腰,在他的懷里笑得亂七八糟。

    他的嚴肅被她的亂七八糟弄得破功,失笑道︰「不對,仙女變金如糞土,你把糞土當黃金。」

    她就知道,他對她買糞的行為不苟同。

    她為了兩年後的糧荒作準備,弄來一堆人,侍弄上萬軟田,糞土能讓貧田改頭換面變成沃土,誰說糞土不能變黃金?

    「大哥哥,你不生氣了對不對?」輕輕地,她問。

    面對這樣子的她,他還能生氣?嘆息,摸摸她的頭,他說︰「辛苦你了。」

    他說她辛苦?心一酸,眼淚差點繃不住。

    前嫌盡釋了嗎?那是不是代表他們可以往下個階段走?

    對于感情,她再也不敢過度樂觀,但她有耐心有毅力,她的性情堅定無比,早晚他們的關系會和想像中一樣好,對不對?

    「不辛苦,很興奮。」她朝他擠鼻子。

    「興奮?」他不解她腦袋里裝什麼。

    「兩人同心其利斷金,披荊斬棘無所畏懼,我看到我們富裕光榮的美好未來。」她夸張地伸展雙臂迎向天空。

    說什麼鬼話?賀巽道︰「我撥十個人給你,以後出入把人給帶上。」

    擔心她的安危嗎?晴蘭笑彎眉眼,就知道他不會不管她,就知道他們的情誼不會一筆抹去。「嗯。」

    「這幾天我讓黑子、白子過來幫你,誰給你使絆子,該抓就抓、該關就關,別跟他們廢話。」

    他看見她的危難?晴蘭連嘴角都勾了起來,「嗯。」

    「別擔心錢的事,我心里有主意。」

    他不願意她操勞?她泡進蜜桶里去了,「嗯。」

    她不是仙女,但她覺得自己在飛,在天上飛、在他心里飛,飛翔的滋味讓她笑得合不攏嘴。

    她的笑讓賀巽心情飛揚,籠罩多日陰霾消除,沉重松開,大石移走,他突然覺得自己傻到不行,這些日子到底在硬撐什麼?她不好過他又何嘗好受?

    晴蘭勾住他的手臂往屋里帶,「快來,我給你個東西。」

    賀巽隨她進屋,這里是喜房,他只來過一次的地方,如今大紅囍字被撕掉,富麗亮晃的擺設全撤下,干淨簡單得像平頭百姓的屋子。

    她爬跪到床上,從床邊的木櫃里找出木匣子,捧著它走到他跟前,討好地、小心地說︰「里面有七萬三千五百兩,大哥哥先拿去用。」

    他正缺錢買弓弩,這場仗他必須得勝,必須取代周勤得到官員們的攀附。

    目光微凜,他問︰「你怎麼知道我缺錢?」

    天,她疏忽了……賀巽謹慎敏銳,一點小差錯都能揪得出,若不是這樣的性格,在前世無人無錢,各方條件都差的時候,他憑什麼與周勤對抗整整十年?

    下一刻,晴蘭刻意笑得眉彎嘴翹,笑得他心頭滲入糖漿。

    「大哥哥缺錢嗎?我不知道啊。只是王嬤嬤常教我,人是鐵,錢是鋼,有錢傍身才有膽量。更何況大哥哥在朝堂行走,不能沒底氣,不管需不需要,銀子都得把荷包給塞滿才行。」

    這話……說得沒破綻吧?晴蘭在心底自問。

    「你倒是賢慧。」賀巽輕嗤一聲。

    晴蘭柔美的五官被午後的陽光包圍,像鍍了層金似的,教人蠢蠢欲動,她又圈上他的腰,靠上他的肩。

    「何止賢慧啊?你知不知道哪個字可以用來代替聰明、可愛、美麗、睿智?」有這種字?他低頭看著撒嬌的她。

    她抓起他的大手,壓下四指留下食指,指向自己,道︰「想不出來嗎?就是‘我’啊!」

    他被她的痞給弄得失笑,他總是拿她沒有辦法。

    「那哪個字可以代表卓爾不凡、足智多謀、清逸俊朗?」

    「還不簡單,是‘你’啊!卓爾不凡的你、美麗睿智的我,我們相扶相攜,肯定能夠打遍天下無敵手。」

    「口氣真大。」

    「因為有大哥哥啊,有你當後盾,我才敢為所欲為。」

    唉,痞成這副德性,他真拿她沒轍了,「去坐著,我讓人送飯過來。」

    她纏住他的手臂,問︰「陪我吃?」

    「還陪咧,要不要喂?」

    「你想喂,我也不反對。」

    這話……也能說?女子啊、矜持啊!王嬤嬤就沒把這教會她?

    賀巽戳她一記額頭,轉身往外尋人做飯菜,見他離開,她大大地松口氣,松下背脊,開緊繃的身軀,她坐到床沿,頭靠上床柱。

    才靠上,眼皮就變得沉重,松懈的心情少了負擔,呼吸漸漸沉了……

    再回到屋里,賀巽發現她睡著了,這麼辛苦嗎?

    他有一點點後悔讓她接手營生了,放輕腳步走近,手指撫上她的臉,柔嫩的觸感在指尖漾開,她這樣子讓他如何將她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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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4 00:05: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夏媛希出嫁(1)

    她是跳著進門的,一進屋,很不大家閨秀地拿起茶壺,對著壺口猛灌水,看得賀巽直皺眉頭。

    他搶過茶壺,發現水是冷的,「你也太不講究了,這茶能喝?」

    「能喝啊,以前數九寒天,家里沒柴火,井里舀上的水結了凍還得喝吶。」

    以前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啊?賀巽凝聲道︰「以前是以前。來人!」

    下人很快將舊茶壺撤掉,換上新茶,她不怕冷也不怕燙,一手捧著熱茶繼續喝,一手不安分地撫上他的濃眉。

    「別生氣啊,以前再苦也是我的以前,抹不去的。不過以後我肯定能夠過得很好,所以童年的苦不叫苦,叫做歷練。」

    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問︰「去哪里了?」

    她笑盈盈地湊近他,神秘兮兮地說︰「有重要的事。」

    她老是這樣,一次兩次往他身上靠,靠得自然而然,而他被她靠出習慣,習慣她的體溫、她的柔軟、她的甜香。

    「什麼重要事?」

    她從袖里拿出單子放在桌上,兩人頭靠頭瞧著。

    「這是櫃上收來的薰香配方。」

    賀巽看不出配方有什麼問題,卻聯想起前世曾發生過的事。

    他的香鋪里出過一款香,是蘇掌櫃尋來的,因氣味極獨特,一時風靡京城上下,然兩三年後慣用此香的老顧客紛紛出現頭暈目眩、無法進食的病癥,甚至有人因此喪命。

    起初沒人往這上頭做聯想,直到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同樣的狀況,最後才到他頭上。

    他損失幾間香鋪、一群能人。為此,他被皇帝嚴厲斥責,而周鑫被冷落。

    「方子有問題?」

    她指指子上頭幾味香料,道︰「木合、喬山,這兩味是經常使用的香料,但沒有太多人知道這兩樣香料互克,不能同時使用。」

    「否則……」

    「會導致使用者中毒。」

    難道前世之事,將要重現?他問︰「癥狀呢?」

    「頭暈目眩,惡心嘔吐、不思飲食,嚴重者會喪命。」

    丙然是那款香,前世事發時已經過去兩、三年,他追不出源頭,而今……

    晴蘭自然也楚這件事,那是周勤拉賀巽下馬的手段。

    前世「德香軒」是她開的,和和賀巽的香鋪競爭得相當厲害,得到這張方子時,她一眼瞧出當中利害便把它丟到一旁,沒想到讓周勤拿去,陰了賀巽一把。

    今生蘇掌櫃想將功贖罪,也想從中謀得更大利益,知道此香之後,想盡胳法將方子偷到手。殊不知逭是個陷阱,他那麼積極地往下跳,周勤能不成事?

    「方子哪來的?」賀巽問。

    「蘇掌櫃從李小小手上偷的……」她停頓數息後解釋,「李小小在德香軒做事,德香軒是二皇子名下的產業。」

    換言之他還是被周勤盯上了?他自以為夠隱密,以為與周鑫的關系沒人知悉,為什麼周勤仍然針對他?因為周勤丟過來的善意他始終不接招,還是因為對月國的戰事,兩人相爭周鑫得利,周勤把帳算在他頭上?

    「你打算怎麼處理?」

    「讓我處理嗎?我想怎麼做都行嗎?」她一臉的狡猾,滿肚子憋著壞。

    然她的笑太美麗、太招搖,太教人身不由己,賀巽胸口一顫,無數感覺翻涌,她這樣招人,他該怎麼辦才好?

    「是。」他試著鎮定。

    晴蘭從袖子里拿出另一張方子,「此香名曰‘魚樂’,經常用于閨房之趣,當中的里荽、見陽有毒,短期內用上幾次就會出現癥狀。這方子我已經順利送到德香軒的吳掌櫃手里。」

    她打算盡全力幫周勤推廣,有此香相助,男人能比平時更盡興,到時讓妓子們隨口提上幾句,引客人到德香軒購買,很快就能引發風潮。

    「你這樣做和周勤有什麼不同?」他斜眼瞪她,手指掐上她得意的臉龐,使勁兒往兩旁拉扯,這動作害她說話不楚,但她瞪大眼楮,不管不顧往下說。

    「我有這麼沒良心?當然大不相同啊。第一,此毒不會致命,喝兩劑湯藥就能解毒。第二,我會在喑中推波助瀾,讓魚樂在短時間內造成風潮、勾出後續,影響的時間不會太久。第三,事發後,賀大人不忍百姓受苦,命日宣堂的大夫「悉心盡力」、‘日夜研究解方’,最終致贈解藥于病患。」

    好事要做、好名要傳,重點是替即將開幕的日宣堂醫館打開名氣,如此一來,賀巽賺到救世美名,德香軒準備倒閉,完美!

    他不在乎名聲,但她在乎,她希望他當純臣別當酷吏。

    晴蘭仰頭望他,「你反對?」

    她都計劃得這麼好了,他有什麼好反對的,一哂,他道︰「做。」

    他臉上寫滿對她的欣賞,她聰明有心機,她狡獪也奸詐,她很清楚最後得利的才是贏家。

    她很想贏,她也想追名逐利,但她心底有一條線,知道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不能做,她不允許自己越過那條線,把道義良心全數拋棄。

    他的贊成讓她笑眯雙眼,好像……在他面前,她隨時隨地都在笑,笑著對他點頭,笑著對他說話,她總是笑得讓他愉快輕松,她在,他便心情飛揚,他喜歡她在身旁的每時每刻,自己好像……越來越離不開她了,怎麼辦?

    得到他的同意,晴蘭立刻起身要吩咐下去,可走到門邊時,她毫無預警轉身,卻不料撞進他胸口,幾乎是直覺地,他攬上她的腰,兩人身體契合。

    手該松開的,但它們卻有了自主意識,他直覺將她鎖扣在懷中。

    靶受著腰間的力道,晴蘭有點慌,她不知道怎麼解釋他的動作,難道說……他們進展迅速,她成功剔除他心中真愛,已能作主強佔他的胸懷?

    這個解釋……她超愛。

    于是她甜甜地笑著、軟軟地傻著,任由沖動支配意識——她踮起腳尖,勾上他的脖子,啵地親上他的臉頰,天,真甜、真香、真……美好。

    賀巽錯愕,在他回過神之前,晴蘭已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做出什麼天理不容的蠢事,于是她快速地退開兩步,在對方髒水尚未潑上時,她急急忙忙先給人抹黑。

    「是你先的哦,不是我的錯,誰讓你的手臂那麼長、胸口那麼溫暖,誰讓你的身體那麼香、你的眼神那麼勾人,我才會傻傻的被你誘惑,才會不小心親上你的臉,所以如果我錯一成,你錯九成。」

    誰讓你的手臂那麼長、胸口那麼溫暖,誰讓你的身體那麼香、你的眼神那麼勾人?這是在贊美他嗎?賀巽想笑,卻又不好笑出聲,因為不是她被他誘惑,而是他被誘惑了……

    「你要是想罰人,必須先處罰自己,不可以對我生氣。」丟下話,晴蘭像只犯錯的小貓,飛快往外跑。

    賀巽看著她逃命的背影,滿臉無奈。

    但她只跑過幾步便停在月亮門後,然後歪頭探出半個身子,對他說︰「我不是故意突然轉身,不是故意沖進你懷里,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得跟你商量。」

    她那是什麼動作啊?以為他會吃了她,還是以為那堵牆能護住她?賀巽大翻白眼。

    「過來說話。」

    「不要,你會打我。」她侵犯聖地了,她看見他的錯愕了,傻瓜才去討打。

    「我不打女人。」

    「你會罵我。」

    「我都錯九成了,不罵自己還罵你?」

    「所以……沒事?你不生氣?平安?」

    「還喜樂咧,要說話就走過來。」

    呼……她吐口大氣,拍拍自己的小胸口,再度走回他身邊。

    他抬高手,她瞠大眼,下一瞬他又扯上她的臉,如果有一天,她的鵝蛋臉變成大餅臉,他絕對是始作俑者。

    「說吧,有什麼事?」

    「阿洵喜歡習武,听說以前是你手把手親自教導,但隨著皇上倚重,你難得在家,他的武功便落下了。如果你不反對,我想請雲將軍教導阿洵武功,保證不妨礙他讀書進學。」

    她能請得動雲啟山?雲啟山武功高強,布兵練陣更是朝中第一人,只是那人再孤傲不過,尋常人等甭說打交道,便是想見上一面都困難。

    「你認得雲將軍?」

    「做生意嘛,多少有點人脈。」

    「胡扯,雲啟山可不是「有點人脈」就能攏絡的,她比他想像的……更不尋常!

    「好生說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她笑開眉毛,比出十根手指,「我贈他十壇狀元紅。」

    「他好酒?」

    不是啊,是他的斷袖好友嗜酒,但這秘密不能說也不好說……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周鑫對月國的第一場戰爭大獲全勝,現下正趁勝追擊。

    消息傳回京城龍心大悅,周勤一張臉卻揪成苦瓜包子,想來他很難對月國國君交代。

    不過這件事,他樂意替周勤解決,因為再打個幾回合,月國將不復存在。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魚樂效果漸出,開始有人發病,而以它的銷售量看來,再過不久事情將會到周勤身上,屆時晴蘭必能夠順利將德香軒收入旗下。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鋪子漸上軌道,利潤逐月提升,因為向來深居簡出的祖母心情開如、笑語歡聲,因為後院有晴蘭管理,賀家漸成秩序……

    這麼多值得高興的事,他卻無法開心,因為今天是夏媛希的婚禮,這讓他心情低落。

    看著他滿面沉重,復雜在胸口張揚。晴蘭無奈一笑,在商場上她所向無敵,可是在男人身上,她總是失敗。

    她不能勸賀巽放下,不能因為夏媛希即將嫁給渣男而拍手叫好,更不能因為他對夏媛希的在乎而傷心,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端正自己的表情……她只能一根手指頭、一根手指頭悄悄挪移,挪到他手背上方,輕輕握住。

    軟軟的掌心帶著微溫,她覆上的是他的手背,溫暖卻在他心間擴散。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會好轉的。」她說。

    賀巽很難受,但她的勸慰讓他失笑,哪來的兵將水土,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承恩候府不是邊關戰場。

    「雲將軍說阿洵資質好,不一定要走科考仕途。」她試著轉移他的注意。

    「他想走哪條路,由他自己決定。」

    「真的假的?那雲將軍那里我讓人去帶話?」

    晴蘭揚眉輕笑,她知道阿洵有多在乎他大哥,若是他大哥想要,就算爭破頭,他也會考出一個狀元來娛樂大哥。

    本就美得驚人,這一笑又添艷數分,然後……奇異地,他糟糕透頂的心情好轉幾分,仿佛壓在胸口沉甸甸的石頭被移除,心底透出明媚。

    「祖母答應參加何家的賞花宴,意外吧?我問林滿面,方知祖母對梅花情有獨鐘,要是你不反對,我想買下隔壁宅子兩邊打通,買來百株梅花種下,明年祖母便可以在府里宴請好友。」

    祖母是正陽侯府的嫡女,因為夫家落難,更因為她的驕傲,多年來對外斷絕所有聯系,如今竟然願意出門?

    是晴蘭的功勞吧,是她讓賀府有了朝氣。

    兩人相對眼,晴蘭笑得更歡,甜甜的笑像蜂蜜浸潤了他的酸心。

    手指一根根交錯,她勾住他的,十指緊扣,她的撩撥撩動了他的心情,傷心又褪去三分。

    「好。」

    一句「太棒了」之後,她把頭靠到他肩膀,他早已習慣她的強勢親近,伸手攬過她,兩人靠在一起。

    「王嬤嬤常說,不管幾歲都得活出一副人樣兒,要自在快活、要隨心所欲,我希望祖母能夠喜歡自在。」

    祖母一生波折不斷,卻始終挺直肩背、無畏艱難,她與王嬤嬤是截然不同的出身,卻有著相同的睿智與豁達。每回受挫委屈,她常愛賴到祖母膝下,撒撒嬌、說說話,掃平心中的不平靜。

    「爺,少奶奶,承恩候府到了。」

    話音剛落,溫暖的聲音響起,「二妹。」

    是四哥哥!她匆忙下車,兄妹相見,笑容溢上,「四哥哥,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他清楚她婚事的來龍去脈,幾度想說破,卻在長輩的壓力下保持緘默,他對晴蘭有罪惡感。

    「很好,幸福無邊的好。」

    幸福無邊的好?這丫頭旁的不學,干嘛學人苦水往肚子里吞?家里做出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賀巽豈能真心相待?

    「真假?沒有被欺負?」他瞄了甫下車的賀巽一眼。

    「看我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哪有被欺負的影,不過……」她歪歪頭笑得滿眼調皮,「要是相公欺負我,四哥哥能打贏他?」

    「賀巽是文官。」

    「可我家相公武功可厲害著呢,一個拳頭能把胳臂粗的小樹給折斷。」

    「他有這麼厲害?」夏晨希與賀巽對上眼。

    「有,所以四哥哥還是別自討苦吃吧。」她笑嘻嘻說著玩笑話。

    「都說女生外向,才出門幾天一顆心全偏了。」

    「沒法呀,誰讓我家相公有本事,又能耐,他可好啦,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武藝高強……」

    「行了行了,才喝幾天賀家水,就把人夸成一朵花。」

    「那也得是朵花我才夸得成啊,讓我指鹿為馬?對不住,我臉皮不夠厚。」

    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她形容的人是他?賀巽大翻白眼。

    何止是指鹿為馬,她根本是指虎為兔,什麼臉皮不夠厚?太謙遜了呀,她臉皮厚度可以賽過城牆。

    「快進門吧,再讓你夸下去,就有姑娘成群結隊想上賀府當姨娘了。」夏晨希揮揮手,假作不耐。

    晴蘭呵呵一笑,勾起賀巽手臂,嬌羞說︰「賀家家訓,相公心里只能有我一個。」

    她一勾,他心一跳;她嬌羞,他紅了耳廓,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翻涌。

    那是……春心蕩漾?賀巽不理解,但硬硬的眉毛軟化,冰冰的嘴唇暖上,笑容自顧自拉起。

    他的模樣讓夏晨希心中很是訝異,這家伙對晴晴……是真心的?

    熟悉的院子,熟悉得教人心悸,晴蘭看著前世的住處,心咚咚狂跳。

    前世身邊得用的人全被發賣出去,夏媛希在百味樓演的那一出,讓晴蘭明白她是個怎樣的主子。

    晴蘭無法阻止夏媛希發賣下人,卻能將他們一個個買回來,安插在鋪子里,明里暗里地予以協助,好教他們一生無虞。

    二皇子的迎親花轎尚未上門,女眷們全聚在房里,吱吱喳喳地說著吉祥話,講得夏媛希眉飛色舞、紅霞不斷。

    晴蘭在牆邊那鍛扶桑花旁停下,頓了一會兒,好似懷念的想起什麼,片刻後淡淡笑開,然後提步走進夏媛希房里。

    盛妝打扮的夏媛希看起來典雅高貴。

    「夏媛希」並不美麗,但勝在氣質好、性子溫和,她是才女,琴棋書畫,女紅婦德無一能挑剔,再加上夏府嫡女的身分,若非周勤先下手為強,想求取夏媛希的男子定能踏破夏府門欄。

    但是她先遇見周勤,愛上周勤,她為她殫精竭慮用盡心機,為他謀取帝位,最終功成身退,亡命。

    視線相對,不管是晴蘭或夏媛希,兩人都理不清這份感覺,看著前世的自己,心頭紛亂不已。

    夏媛希眼底浮上一抹恨意,她憎恨夏晴蘭誘發自己的不安,她深信夏晴蘭將會是個變數,一個讓她走向不幸的變數。

    她始終想不明白,前世的自己八歲就死去,為什麼今生的夏晴蘭會一路活下來,還活得無比精彩?她痛恨夏晴蘭的美麗能干,痛恨她受人稱贊,她無法忍受旁人比自己更好,尤其是那個「旁人」叫做夏晴蘭。

    在前世有限的生命里,她知道前世的夏媛希受盡所有人的奉承褒獎,前世的夏媛希是天之驕女……那是她憧憬的生活啊。

    她知道自己不夠好,因此在成為夏媛希之後,用盡所有力氣改變,她想成為貨真價實的夏媛希。

    她那麼努力,偏偏夏晴蘭出現了,夏晴蘭不斷提醒她,骨子里自己究竟是誰,她痛恨這個提醒,于是痛恨夏晴蘭。

    夏媛希對夏晴蘭的厭惡毫不掩飾,在場的夫人小姐哪個不是人精?很快就發現這對姊妹之間有問題,雖不曉得問題何在,但賀巽和二皇子都不能得罪,因此偏誰都不好。

    有那性情圓融的連忙出聲道︰「新娘子的新妹妹回娘家,姊妹倆肯定有體己話要說,咱們先出去吧,讓姊妹倆說說話。」

    有人搬來台階,眾人忙不迭往外走,沒多久房里頭連婢女僕婦都走得一干二淨,只除了夏晴蘭和夏媛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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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4 00:05:4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夏媛希出嫁(2)

    晴蘭目光冷,媛希眼神狠戾,屋里出現幾分寒涼。

    「你有話想對我說?」夏媛希開門見山地道。

    晴蘭點頭輕哂,「你信不信因果?人生一世,所言所行都會被記錄在冊,天底下沒有船過水無痕這種事,種因必會得果,公平是人世間最基本的規則。」

    大紅衣袖一揮,夏媛希怒道︰「天底下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公平。如果有,同是夏府千金,夏媛希不會受盡寵愛、一世尊榮,夏晴蘭不會吃不飽穿不暖,不會掉進水潭卻連大夫都請不起。




    「如果有公平,不會夏媛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夏晴蘭卻連大字都不認識一個,不會夏媛希在與貴女周旋同時,夏晴蘭卻要和一群粗暴無知的村女打架……」

    她說得越多,晴蘭越心驚,心底猜測終于落實了答案。

    所以……不會錯了,她們確實互換靈魂,夏媛希成為夏晴蘭,而夏晴蘭成為夏媛希,她害怕王嬤嬤認出自己,害怕夏晴蘭回到侯府、真相揭穿,于是對王嬤嬤下毒手。

    不會錯了,若非如此,夏媛希對自己不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意,她害怕自己!

    但……太可怕也太可惡,夏媛希可以恨她,但王嬤嬤呢?是王嬤嬤省吃儉用把她養大的呀,沒有王嬤嬤,她無法平平安安活到八歲,她怎能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夏晴蘭從沒想過再回侯府,沒打算重新當回夏媛希,更不打算與夏媛希為敵,但王嬤嬤的死……夏媛希踩到她的底線。

    嘴角浮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寒意,直到夏媛希說夠了,晴蘭才道︰「身為侯府嫡女,我不憤你的怨恨,真有不平,也該是我這個‘夏晴蘭’才對,不是?」

    這句話,把所有事情全戳破了。

    夏媛希定住身形,天!她剛剛說了什麼?她過度激動,忘記自己已經是夏媛希,忘記滿腔怨恨是夏晴蘭才會有的情緒。所以夏晴蘭猜到了?她猜到自己是誰?

    晴蘭不等她反應過來,又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為惡者必有惡報,王嬤嬤本該長命百卻被自己養大的孤女奪去性命,她必會在黃泉路上等你。」

    晴蘭深信報應,倘若不是報應,她怎麼會回來?倘若不是報應,前世周勤的最大助手怎會因緣巧合嫁給他的死對頭?若不是報應又怎能讓她有機會翻天覆地、更改前世之過?

    晴蘭若有似無的笑,讓夏媛希興起一陣陣惡寒。

    爆竹聲起,一句「新郎來了」,婦人們再度涌入房里。

    熬人笑著勾起晴蘭手臂道︰「本想讓你們多聊幾句,可新郎迫不及待呀,往後小姊妹想敘舊情,只能到夫家說話去啦。」

    她的話引得眾人一陣嘻鬧,不久夏媛希被眾人簇擁著離開。

    夫人姑娘們全走光了,連僕婦也不留下半個,全跑到前頭看熱鬧。

    晴蘭淺笑,果然不行吶,更換芯子的夏媛希不但沒有做生意本領,連後宅也管理得很糟糕,再怎樣院子里都該留人把守才對。

    也好,這樣更方便她行事。

    晴蘭讓白芯、丹雲守在院前,熟門熟路地走進小花房,從里頭尋出鏟子。

    她走到方才停留的扶桑花叢下,看準方位落鏟,沒花太多功夫就挖出一個小木盒。

    拍開泥土、打開木盒,里面有一串三十六顆小木珠串成的手釧,不珍貴、不值錢,上頭刻的七字箴言很粗陋。

    曾經她覺得它燙手,返家後便匆匆掩埋,直到命終也沒把它給挖出來。沒想它還有機會重見天日,用帕子撫開上頭的灰塵,晴蘭細心地將它收進荷包里。

    她告訴自己,再走一遭,必將不同。

    因為,她學會了珍惜,凡對她真心實意的,她都想珍惜。

    晴蘭不知遒在承恩侯府時賀巽表現的得不得體,但現在的他……不得體極了。

    回府後,賀巽搬來幾壇烈酒,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灌得爛醉。

    這個舉動根本是在向眾人宣告——本人對夏媛希情深意重,情愛不變。

    要是換成別人肯定沒法兒活了,幸好晴蘭心理素質好,否則早該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得滿腔委屈、人盡皆知。

    下人來稟告,身為妻子,晴蘭不得不放下帳本前往書房。

    房門口三個男人無頭蒼蠅似的來回走著,見晴蘭走近,連忙迎上前。

    看見她,賀洵松了口大氣,好像有了主心骨,盡管他並不認同這個說法。

    晴蘭臉大,直接把賀洵這號表情解釋為「信任依賴」,就說她很厲害吧,才多久啊,她便讓每次見到自己就想吐口水的阿洵給依賴上了。

    「大哥喝醉了,他從沒這樣過。」賀洵憂心道。

    從來沒有過啊?唉,夏媛希的出嫁對他影響這麼大?不知道夏晴蘭若不是嫁他,她的出嫁,會不會帶給他相同的影響?

    「別擔心,我進去看看。」

    才走三步,一個黑影飛身擋在身前,晴蘭抬眉,對上白叔方賊兮兮的眼,他長得很高,她看他的角度,和那年在日宣糧鋪一樣。

    白叔方彎腰,在她耳邊出主意,「趁老大爛醉造就事實,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過後,態度就會不同。」

    他的話惹出黑敘兩顆大白眼,「你有種,等老大醒來,當著老大的面說。」

    白叔方摸摸鼻子別開頭,假裝這話不是出自他的嘴……對啦,他在老大面前忒沒種。

    晴蘭被逗得笑彎雙眉,她不知道月光下的自己有多美麗,更不知道憋著淒苦卻刻意燦爛的笑靨會讓人胸口微酸。

    于是連心髒和茅坑石頭一樣硬的黑敘,都忍不住拉拉耳朵、揉揉眉毛說︰「其實這個建議可以慎重考慮。」

    賀洵年幼,不懂要造就什麼樣的事實,但他說︰「大哥不好過。」

    「是啊,真的不好過呢。」心愛女子琵琶別抱,是人都會難過的。

    「你得對大哥再好些,他才會明白你。」賀洵又道。

    明白什麼?明白她比夏媛希更值得喜歡?這話說得真傻。

    都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她讀過那麼多話本,每本都讀得通透,再明白不過,愛情不是誰對誰更好,就能夠勝出的。

    但她還是認真點頭、認真附議,認真地當個好嫂子,「阿洵說得是。」

    她的認真引發黑子、白子的贊美,這麼好的女人……舉世無雙了呀,老大就不該死心眼的。

    書房很大,架子上滿滿的全是書,有一部分很熟悉,那是她透過四空大師送到賀巽手中的。

    晴蘭確定它們對他有助益,因為那些書翻了又翻,翻得很舊、翻得脫了頁,仍然擺在書案邊,伸手就可以拿到的範圍。

    他的書房分成兩部分,前面是讀書辦事的地方,後面安著一張床,她不確定床是在與她成親後才安上的,還是原本就有——成親之後他一直睡在書房里。

    他是個意志力堅定的男人,她猜,如無意外的話,他會一路睡在這里,拒絕不想要的妻子,拒絕夏家給的羞辱。

    當這種男人的妻子很慘,但她別無選擇,幸好她固執不服輸,幸好她不輕易放棄,幸好……最終他們會在一起的,對吧?

    如今他不再氣惱她,他們又回到過去的關系,他們之間漸入佳境,他們……後續可期。

    走到床邊,晴蘭看著爛醉如泥的賀巽。

    真是教人沮喪啊,他那麼努力地讓所有人知道他心有所屬,殊不知他的「努力」讓她多尷尬。

    突然覺得一點點累、一點點後悔,這輩子她活得小心翼翼,謹慎地踏穩每一步,怎麼還會做出「喜歡他」這個決定?

    他發出一陣低喃,她听不清他在說什麼,但他踢掉被子、翻過身,面向晴蘭。

    「真是讓人生氣!」她蹲到床邊,細細的手指戳上他左臉,道︰「你瞎了嗎?夏媛希那種女人有什麼好,值得你心心念念,無論如何都放不下?」

    戳完左臉、戳額頭,她雙手叉腰,「是不是得不到的永遠最好?那你也沒得到我啊,怎就看不見我的好。我與夏媛希,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你的眼光是有多差啊,居然分不清楚珍珠和魚目?」

    戳完額頭又戳下巴,新冒出來的胡碴刺了她的指尖,一陣說不清的心悸,惹出她的嬌嗔,「我不會認輸的,早晚要教你對我死心塌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見她的話,賀巽在一陣低喃之後抓住她的手。

    她直覺想縮回來,但……喝醉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啊,她一掙扎、二掙扎,仍是掙不脫他的掌心。

    粗粗的掌心磨擦著她嫩嫩的手背,然後那股說不清的心悸,二度自胸口升起。

    心髒跳動的速度變快、力度變強,撞著敲著,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胸口不斷地往外擴,然後暖暖的、懶懶的感覺涌上……

    不累的呀,她本打算看完帳本、讀完話本再入睡,可……現在怎會全身發懶?

    她的手微涼,他全身躁熱得慌,賀巽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輕輕蹭著,這一蹭,害她的身子更軟了,警鐘在腦海里敲響,白子的話也跟著響起——

    趁老大爛醉造就事實,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過後,態度自會不同。

    真要造就事實嗎?心跳得厲害,汗水悄悄地從額間冒出來,像在催促她做決定似的。

    突地,他把她的手收入懷里,晴蘭一嚇,把手抽回來,沒想到他更用力地將她抓去。

    退猝不及防不是刻意,她跌進他懷里,然後他變成八爪魚,手腳並用,把她困在懷抱中。

    他抱得很緊,讓她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更遑論掙脫。

    然後,更過分的來了。

    他居然找到她的唇,封了上去,彷佛她的唇是瓊漿玉液好喝到不行,他不斷吸吮,好似連她的魂魄都要吸取。

    怎麼辦啊,她越來越想造就事實了。

    雖然他不喜歡她,雖然他心里的女人叫做夏媛希,可她……想要啊……

    于是細細的手臂環上他的腰,心一橫做下決定,不管他清醒後會怎麼想、怎麼侮恨,這事實就……造就吧。

    就在她鼓足勇氣準備行動之際,唇上的力道卻消失,抱住她的手臂松開……他熟睡了。

    忍不住,晴蘭失笑……呵呵,呵呵……她越笑越大聲,笑得蜷起身子、笑得捧起腹,她笑,笑自己可悲又可憐。

    「媛希……」

    她終于听明白他的低喃,晴蘭笑得更歡,笑著笑著笑出兩顆豆大淚珠……

    日子過得飛快,但更快的是賀洵的身高,不知道是不是學了武功,短短兩、三年功夫,他竟長得比晴蘭還高。

    臭屁孩經常走到她身邊,不屑地看看她,再用手比比她的頭頂,傲嬌道:「我不欠人恩情的,需要我保護的話,可以說一聲。」

    這是想銀貨兩訖、互不虧欠?

    晴蘭莞爾道︰「你不欠我的呀,你借我錢開鋪子,錢沒還呢。」

    賀洵挑了挑眉頭,這倒是,他從不欠人的。

    去年她想開藥材鋪子,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確定明年五月東南方會有一場地動。

    前世這埸地牛翻身,將近上千人死亡,數千具尸體迅速引發一場瘟疫,瘟疫越擴越大,天天都有人死去,迷信道教不理朝政的皇帝被百官逼得下詔罪己。

    今世若事情再度發生,賀巽身為皇帝的左右手,肯定逃不過責難晴蘭無法阻止地動,只能做足準備,因此她開藥鋪,到處搜羅藥材,為即將到來的瘟疫止血。

    她並不缺錢,不需要別人參股,但白子樞門,老嫌棄錢袋子不夠深。

    不怪他,宮廷侍衛月俸有限,他又不擅長營生,因此晴蘭善心大發,收下他千兩銀子,與他合股。

    白叔方道︰「黑子花錢大手大腳,連老婆本都存不上,要不也讓他參一股。」

    黑子很有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是經常做的事,因此晴蘭點頭。

    再然後,賀洵也想加入。

    賀洵的立埸截然不同,他沒打算賺錢,有個財神爺嫂嫂在,賀家財產急速擴充,他出錢只是覺得有義務幫晴蘭一把。

    兩三年相處下來大家都明白,晴蘭很愛賺錢、很會賺錢,跟著她肯定有肉吃。

    晴蘭是奸商,即使目前仍看不出賀巽想扶誰上位,但她得先一步讓銀子到位。

    她搶錢本事高超,賀巽花錢越發大方,這使得周勤開始對賀巽大獻殷勤,急欲將他拉入己方陣,甚至拐過好幾個彎,試圓接觸晴蘭,試圖以美色誘惑「小姨子」,但她哪會為他所用?

    晴蘭捧起帳本和銀票往賀巽窗房走去。

    是的,成親兩、三年了,晴蘭仍未「造就事實」,賀巽依皙住在書房里,他們之間的關系依舊奇怪得緊,但賀巽半點都不覺得奇怪,就這樣一路相處下來。

    讓晴蘭欣慰的是,他們的感情很好、默契十足,他一個眼神,她就曉得該往哪兒使勁,她一擠鼻子,他就曉得她耍使壞,他們彼此的配合度是百分百。

    而她開心,他高興;她成就,他滿意,她的情緒總能牽動他的歡喜,至于他的情緒……

    早就成為她行為的動力。

    既然如此,有沒有再進一步的可能性?

    晴蘭樂觀地認為,當然有,只是要付出更大的耐心。

    而賀巽呢……他是膽小鬼,他不敢認為,甚至連想像都不敢,在感情上面,他始終裹足不前。

    為什麼會這樣子,晴蘭不知道,只能猜測或許夏媛希仍然在他心中強勢。

    晴蘭知道的是,賀巽是逼迫不得的,除非他心甘情願,否則使力過度會造成反效果,因此他若不往前,她便也只能在原地踏步。

    有時候她也會埋怨,真是的,怎就那麼愛呢?怎能愛得過盡千帆皆不是,愛得無法將就其他?

    只是埋怨又能如何,天底下有一個寧願孑然一身,也要守身守心,守著一個不可能的四空大師,那麼有一個為愛無視身邊珍珠的賀巽也就不奇怪了。

    賀巽的情,是個讓晴蘭心酸無奈,卻無法不面對的事實。

    難過啊,但再難日子都得過下去,她只能回以笑眼迷離,假裝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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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4 00:06:0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心傷的滋味(1)

    在書桌邊等過好半晌,賀巽還沒有回來,晴蘭揉揉鼻子,她今天有點累,有點發燒,有點不舒服,許是染上風寒吧。

    無妨的,她身強體健,一點小風寒睡個覺就會好,她本想趴在書桌上睡,但趴來趴去不舒服,想了想繞到後面床上躺下,拉過棉被閉上眼。

    賀巽一進門就往書房鑽,心想周鑫等急了。

    他速度極快,守在書房外的小廝還來不及出聲,他已經踫地關上書房門。

    小廝抓抓頭發,心道︰主子進門就會看見少奶奶,就算來不及稟報也沒關系吧。

    但賀巽並未如小廝所想,他沒看見晴蘭,只看見桌面上的帳冊與銀票,他順手將銀票揣進懷里,打開暗室通道閃身進入。

    在賀巽進屋那刻,晴蘭就清醒了,她走到前頭時,恰恰看見暗室通道關閉。

    那是密道?書房里竟有這麼一處秘密?他想通過密道去見誰?會不會是遲遲不見浮上台面的的周鑫?

    半垂眉眼,她努力回想這幾年來發生的事。

    前世賑災、送糧這等大肥缺都落在周勤手上,今生卻是周鑫頻頻出頭;前世與月國對戰贏得名聲的是周勤,今生卻成了周鑫;前世在皇帝身邊獻殷勤的始終是周勤,今生常被皇帝帶在身邊的是周鑫……

    周鑫的生母身分不高,年紀比周勤小,沒人扶持,他能不聲不響地在皇帝跟前漸顯重要,所以背後是不是賀巽的手筆?

    等等!她怎會忘記數年前讓青闌先生賣出的弓弩?她本來是讓賀巽去對付月國的,但後來武器卻落在周鑫手里……一推論、二推論,笑容在嘴邊擴大……

    她懂了,賀巽不是沒有扶植周鑫,而是化明為暗,他沒有明目張膽地把自己和周鑫綁在一塊,沒有把擁護攤在明面上,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效忠皇帝,以至于大家都想將他拉入己方陣營。

    前世大皇子早夭,周鑫年幼,皇帝一樣熱愛修道,能倚重的只有周勤,因此周勤有機會利用丹藥行下毒之舉。

    而今生……她終于明白賀巽為什麼需要鄒大夫的丹藥,他想爭取更多時間,等待周鑫成長茁壯,對吧?

    相對于受重視的周鑫,周勤日子越發不順利,他名下產業被晴蘭蠶蝕髒吞,前世曾襄助過周勤的人,都讓晴蘭搶先納入旗下。

    而做大事很現實,得撒錢、得有人才,才得以順利,可周勤手上的資源漸漸枯竭,導致他寸步難行。

    周勤不好過,夏媛希日子更難,無法提供助益的她,失去阻止楊嬛進門的底氣,兩個女人的戰爭白熱化,偏偏楊嬛進府不久就懷上孩子,夏媛希卻遲遲未見有孕,母憑子貴,夏媛希只有挨打的分。

    幸運的是,因為夏媛希不受寵,因為周勤不像前世般被看重,夏府對周勤的態度便未如前世那般堅定不移,所有的事情正往好的方向發展……

    晴蘭思忖間,賀巽從密道走出,他沒想到一出來就看見坐在椅子上的晴蘭。

    危機感騰地上升,他大步走到她跟前,口氣里隱含危險,「你怎會在這里?」

    不接他的話,晴蘭決定開門見山、坦承相見,她不想再繞彎路了,「那是密道嗎?你去見誰?是不是三皇子?我沒猜錯,對吧!」

    她迅速丟出一個個問句,問得他臉色青白交錯,雙目冒火,但她不懂,自顧自往下說。

    「所有人都認為你效忠皇上,不摻和皇子儲位之爭,事實上你早已做出選擇,難怪三皇子會一帆風順,難怪弓弩會現在對月國的戰事上,難怪你花錢花得這麼凶,難怪……」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你還知道什麼?」

    「不是我知道什麼,而是我猜出什麼。但就算我沒猜出什麼,我也早就擇定三皇子,否則朝廷派三皇子下賑災時,我不會聯合京城眾商家捐米捐布捐錢,更不會寫話本贈予說書人,到處宣揚三皇子的仁慈德政,兩年前二皇子賑災時,我可沒有這麼忙。」

    賀巽聞言一怔,是這樣嗎?他捂住她的嘴巴,低聲斥喝,「你太大膽了,這種事豈是你能議論的。」

    她拉開他的手,卻依他的意思,壓低聲音,「為什麼不能?皇帝無心朝政,二皇子空有野心卻無仁義,身為商人都希望朝堂穩固政治清明,自然希望繼任者有德有能。何況我做得事不叫干涉奪嫡,而是為國為民,我從未誘導朝臣,指揮帝心。」

    賀巽哽住。此事牽連太廣,一個不慎將滿盤皆輸,前世就是因為自己大意疏忽,才害得周鑫斷送性命,在奪嫡路上慘敗,今生他再補允許任何失誤。

    灼灼目光落在她臉上,他守住多年,連幕僚、師父都不曉得的秘密,竟被她數言便猜出,該說她太敏銳聰穎,還是說她初生之犢,傻得不懂何謂畏懼?

    對上她的得意目光,賀巽隱隱頭痛起來,是他把她給養的膽大包天。

    見他遲遲不發一語,她拉住他手臂,認真道︰「我們是同一國的對不?二皇子心胸狹隘,殘暴苛寡,自私自利,他眼里沒有百姓只有自己,你看的很清楚對不?你一定不會幫助他的對不對?」

    「你夠。」他恐嚇她。

    她把手心貼在他胸口,抓住他的衣襟,不想「夠」,相反地,她越說越興奮,「最近你常和祖父聯手推動政策,還對四哥哥另眼相待,不是因為夏媛希,而是想誤導周勤,讓他誤以為你偏向他,甚至相信某日登高一呼,你樂意成為他的階梯,對不對?」

    賀巽嘆氣,她不怕他,一點都不怕,他能拿她怎麼辦?一個火大,手臂勾起圈緊,他把她控在懷里動彈不得,好像這麼做就能逼掉她的膽大妄為。

    「你還打算一路說下去?」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講!」晴蘭捂住嘴巴,在他胸間抬頭對上他好看的下巴,眉底眼梢帶著控制不住的笑意。

    她都講完了,他有什麼好說的?

    「你都猜對了。」

    啥,就這麼一句?太少了吧,晴蘭催促,「所以……」

    「所以什麼?」

    「我們可以聯手嗎?我可以說說對周勤有什麼計劃嗎?」

    賀巽輕嗤一聲,還真計劃起來?她以為自己是誰啊!

    「別看不起我,我是真的有想法呀。」她打算將前世打壓周鑫的手段,一一在周勤身上落實。

    他很楚奪嫡一事步步危機、處處險境,知道那不是辦家家,不能縱容她胡鬧恣意,但是她這麼熱情那麼積極,她那雙眼楮亮得驚人,盯得他熱血沸騰……

    好吧!他退讓一步,松開手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先拔除他的眼線,再砍掉他的左右手,我知道明里暗里與周勤眉來眼去的是誰,我知邊他埋三皇子府的眼線有哪些,我知道誰是他的左膀右臂,我還知道二皇子如何掌握對方弱點,逼官員和他站在同一陣線。」她一口氣說上許多。

    這會兒,賀巽是真的吃驚了,「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因為……」她挺起胸脯,自負、驕傲、得意,她踮起腳尖湊近他耳邊低聲道︰「牽姝閣是我開的。」

    啥!京城最大、百官最捧場的青樓「牽姝閣」是她開的?賀巽錯愕不已。

    幾杯黃湯下肚,妓女往身上一躺,男人身下硬了、嘴皮子就軟了,用妓搜集情報,算她狠!

    晴蘭抱住他的腰,興奮的小短腿在他身前猛跳,她沒開口,但態度很清楚,她在說——夸我吧、夸我吧,快點夸兩句來听听,我是真的很厲害啊。

    她確實很厲害,超乎他想像的厲害,手一緊,他再度把她收進懷里,他不知道了,茫,也傻了……對這麼厲害的她,他心動得好厲害,怎麼辦?

    晴蘭把紙條恨恨揉碎,賀巽居然……

    為拔掉戶部尚書陳俊,香香使盡渾身解數,才從陳俊手底下幾個侍郎嘴里敲出情報,順藤摸瓜、巡線追查,不知用掉多少人力物力,才將陳俊貪贓枉法的罪證翻出來。

    千辛萬苦終于把陳俊弄下台,還沒開酒壇子歡慶呢,夏媛希就遞帖子來賀府拜訪。

    太久沒見到妹妹思念得緊?哈哈哈,為達目的,連這種鬼話都編得出口,晴蘭對她甘拜下風。

    夏媛希想她?是想她怎麼不早點去死吧!

    夏媛希來了,這沒什麼,令人生氣的是……就在那天、那時,就在她「用力」招待夏媛希的時候,賀巽出現了。

    賀巽見著他,哭得一枝梨花春帶雨,抱怨周勤心氣不順,說她在皇子府里左右為難,話題拉拉扯扯、周周轉轉,用掉大半天時間,終于轉到戶部尚書這個職位上。

    她開出三、四個名單,可憐巴巴地望向賀巽,然後,他竟然說︰「既然是姊夫的事,能夠幫上一把,我自會傾力相幫。」

    他點頭耶,他居然點頭!還以為他是公私分明的正直男人,沒想到他居然當著她的面允洛,並且一張比千年寒冰更凍人的俊臉,笑得花開陣陣、蜂蝶環繞。

    可惡至極,早知道他無法拒絕夏媛希,她何必熬夜不睡,為整理陳俊的貪漬證據,搞到雙眼通紅、頭暈目眩?

    她把雙手舉高高,等著雷霆萬鈞,天搖地動的場景,沒想……哪來的雷霆萬鈞,分明是綿綿春雨,滋潤大地。

    夏媛希帶著滿意笑容離去,而她胸腹燃起熊熊烈火。

    晴蘭樂觀地安慰自己,賀巽只是做表面功夫,他懂得輕重,絕不會以私害公,然而今天她收到紙條了,戶部尚書人選定下,恰恰是夏媛希開出的名單之一——張時庸。

    再然後她收到周勤送來的大禮——滿滿一盒指甲蓋大小的珍珠,以及三根百年野山蔘。

    百年野山參可以在她被氣到吐血時拿來續命,倘若續命不成,剛好用珍珠串成珍珠衫,讓她當壽衣,應該再跟周勤要一塊楠木的,可以連棺材都先刨出來備用。

    這麼大的手筆,可見得周勤有多順心、多得意,多……相信賀巽已經投入他的陣營。

    氣死她了,是誰說戶部尚書掌管皇帝的錢袋子,無比重要?是誰說牽一發動全身,這個位置是決定關鍵?當初講得振振有詞,發誓再難都要成功,然而擠下陳俊後,他竟將張時庸送上去?

    炳哈哈,所以她長得很像白痴,很好耍弄是嗎?

    「少奶奶,這是余師父送來的新菜色,想請您嘗嘗。」丹雲帶來一個食盒。

    余師父就是余大同,當初周記餛飩的大廚,她把人給挖來,讓他主持幾年的百味樓後,現在口袋寬松,便像前世那般將他養起來,天天嘗試新菜色。

    丹雲打開食盒,里頭是用皮蛋、咸蛋、雞蛋、鴨蛋做起來的蛋品,看起來紅紅黃黃黑黑的,煞是好看。

    「余師父說,如果少奶奶覺得可以,就取個名字擺在百味樓里開賣。」

    「取名字嗎?好得很!」她壓下怒氣,提起食盒,往賀巽的書房走去。

    一路上,她調過好幾次,才把微笑調整到最適合的弧度。

    歷里,賀巽、周鑫正在忙,一堆疊在案頭的奏摺正等著他們批閱。

    皇帝越來越信任賀巽,讓他把奏摺帶回家處理,而賀巽越來越信任晴蘭,即使周鑫登堂入室,也不介意晴蘭進門。

    「嫂子。」周鑫眉開眼笑地道。

    誰讓每回晴蘭出現就有好吃的跟著出現,果然,她手上的食盒沉甸甸的,周鑫下意識摸摸肚皮。

    她沒料到周鑫在場,愣了愣還是把食盒放下。

    賀巽知道她為何而來,視線從晴蘭填滿假笑的小臉上轉向食盒,他淡然一笑,一語不發。

    晴蘭若無其事地一邊打開食盒,一邊問︰「有件事情想請教。」

    「說。」賀巽臉上鎮定,心里卻笑翻了一打小人,她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卻不知自己氣得連手指頭都在發抖。

    「你打算推薦誰接任戶部尚書?」

    「張時庸。」賀巽沒有隱瞞。

    笑……更困難了。

    晴蘭繃緊臉皮,死盯住他的眼楮,緩慢地舉起兩手,拍兩下,再拍三下,聲音甜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是二皇子的人馬啊?很好,非常之好,原來用盡心機,就是為了拉下周勤的人馬,再送周勤的人馬,我明白了,多謝相公解惑。」

    她陰陽怪氣的模樣,逗得賀巽想笑。

    她總笑臉迎人,親切的笑、溫柔的笑、開懷大笑……她的笑有各種風貌,不管是哪一種,都能融化人心。天底下好像沒有能為難到她的事,她的眉眼永遠是彎的,嘴角永遠揚,她紅紅的臉蛋上,隨時隨地寫著愉悅。

    原來她生氣是這個樣子的,靈動,生氣蓬勃,陰陽怪氣中還帶著幾分嬌嗔。

    真好看……賀巽眼神不自覺地盯在她身上,移轉不開,心髒的某個區塊塌陷,他的堅持正在分崩瓦解。

    晴蘭不曉得自己有這等本事,能夠今天一點、明天一點,慢慢把自己塞進他比石頭還硬的心間。

    「不客氣。」

    可惡!他無視她的心情,還說不客氣?她忿忿不平、咬牙切齒,她把食盒里的盤子端到桌上。

    「這是余師父研發的新菜,把皮蛋、咸蛋、雞蛋、鴨蛋各種蛋混合做成。要不要試試味兒?」

    她咬牙的模樣很可愛,可愛得讓他想捏上她的臉頰,只不過手掌微動,下一刻就克制住了,周鑫在呢。

    但強壓下的嘴角有著無意泄露的笑靨,他故作正經道︰「放著。」

    晴蘭點點頭,放下盤子,轉身往門邊走去,快到門邊時,她旋身嫣然一笑,指指桌上的菜說道︰「相公,你知道這道菜我打算取什麼名字嗎?」

    「什麼名字?」

    「混蛋!」她咬牙切齒丟下兩個字,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賀巽微愣,下一刻他捧腹笑了,這丫頭越來越不怕他了。

    周鑫失笑道︰「嫂子罵巽哥混蛋。」

    賀巽抿唇,把笑含入嘴里,膽小鬼,有種就當面指責,干麼拐彎搞小動作?

    「巽哥,嫂子很生氣。」

    這事確實很值得生氣,她忙了將近兩個月,原以為成效斐然能夠幫上大忙,卻沒料到會是這個結局。

    「要不要和嫂子談談?」

    「談什麼?既然愛生氣,就讓她多氣幾天。」他夾起一塊「混蛋」,味道不錯嘛!

    「女人生氣很可怕的。」

    「她……」賀巽揚唇,一個膽小鬼,哪里可怕?

    賀巽沒說錯,晴蘭生氣沒啥可怕的。

    「過來。」賀巽坐在涼亭里,對著涼亭外的晴蘭說道。

    她不是刻意與他踫頭的,涼亭本來就是她的地盤,她喜歡聞著荷花香、喝著荷花茶,悠恐哉哉地看書,是他佔了她的地盤。

    「不要。」她在生氣,張時庸的事還沒完。

    「我數到三過來。一、二……」

    「三!我不過去。」她接口,抬高下巴,滿臉倨傲。

    她和他冷戰整整三天了,她堅持三不原則——不看他、不听他、不鳥他!

    還不過來?賀巽搖頭,幾年下來他把家貓給養成小老虎了,好吧,山不就我,我就山。

    他放下手中棋子,走到她跟前,伸手打算揉亂她的頭發,但她一偏頭閃過。

    「你打算生氣多久?」

    倏地轉身背過他,她不想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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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4 00:06:1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心傷的滋味(2)

    還真拽上了?扳過她的肩膀,逼得她面對自己,他掐住她的臉頰肉往兩邊延伸。

    「放開我!」她用力拽開他的手,他順勢牽上她的,將嘴巴湊近她耳邊。

    「張時雍是我埋在周勤身邊的暗棋。」

    這話讓她瞠圓了眼楮,什麼?她倒退兩步,指著他的鼻子,結巴道︰「所以……」

    所以和夏媛希無關,他本就打算讓張時庸當戶部尚書,當著她的面點頭,是為了讓周勤誤判形勢,而不是因為心疼夏媛希的痛苦?

    「沒錯。」他又掐上她的臉。

    他就愛掐她,愛指間柔嫩的觸感,愛她氣得鼓起腮幫子的可愛。

    樂了!她猛拍手、猛跳腳,猛地沖入他懷間,緊緊抱住他的腰,「你果然是卓爾不凡、睿智無邊、英姿颯颯、風流無雙的厲害男子。」

    呿,這關英姿颯颯、風流無雙什麼事?不過,他環住她的腰,額頭抵上她的,問︰「還生氣不?」

    「生氣?哪兒能呢,我有這麼小氣嗎?」

    「還冷戰不?」

    「要戰就要熱戰、就要轟轟烈烈的戰,冷戰算啥功夫?我不做這傻事的。」

    不冷戰,那前幾天做啥去了?

    「不生氣、不冷戰,接下來還有什麼好做的?」

    「可以去泡溫泉啊,去打獵啊,踏青也不錯,我那塊糞水變黃金的地,今年種的水稻長勢可好了,可以去看看……」

    「好。」他應。

    好?她有听錯嗎?她只是隨口胡扯,她只是……仰頭對上那張教人心動的臉,「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他笑了,「好,去泡溫泉、去打獵踏青,去看看你那塊糞水變黃金的土地。」

    「真假?你哪有空?」

    「權臣酷吏也會累的,也得歇息個幾天。」

    真的嗎?可以嗎?她太高興了,這回不是並肩作戰,而是並肩去玩,不帶目的的相處,單純為了喜歡,這是不是代表,他們之間的關系更進一步?

    見她快樂得像個孩子,賀巽心化成糖水,往後……多帶她出去走走吧!

    可他又讓晴蘭生氣了,因為——夏媛希很難受。

    他在夏媛希身邊安排個人,名叫落燕,每隔兩天,她會將夏媛希身邊發生的事飛鴿傳書,傳給賀巽。

    于是他知道,楊嬛得到周勤全部寵愛,夏媛希被冷落,傷心且憤怒。

    他竟異想天開,將賀家名下產業的「仰春閣」,透過關系送到夏媛希手中。

    前世的夏媛希喜歡做生意,他想,也許有點事做,可以讓她轉移注意力。

    但決定這麼做的同時,他也明白會惹來晴蘭的怒氣,因為仰春閣是晴蘭悉心打造的首飾鋪子。

    听到這個消息時,晴蘭氣到把肚子里的東西全吐了。

    她胃腸本來就不好,壓力一大就會又拉又吐,看她吐得一身狼狽,白芯把夏媛希從頭到腳到爛掉。

    她當然會生氣,知不知道仰春閣花她多少心血?

    有大半年時間,她一得空就上門纏著馬師父,低聲下氣好話說盡,直到馬師父首肯,她才敢尋鋪而開第一家仰春閣。

    為回想前世流行的款式,她夜不成寐、日思夜想,一有空就往馬師父屋里鑽,沒弄清楚的,還以為她和馬師父有說不清楚的關系。

    好不容易幾年經營,生意蒸蒸日上,她正打算開第二家、第三家仰春閣時,賀巽竟把它送給他的心頭好。

    這算什麼啊?替他人作嫁嗎?

    晴蘭氣急敗壞往外跑,但連院門都沒跑到就又折回來,「丹雲,去給我蒸個蛋羹,鹽巴、油蔥一蛤蠣什麼通通不放,光用蛋做就好。」

    丹雲不解,這樣的蛋羹會很腥吧?

    不過主子吩咐,她只能听話。

    不久晴蘭捧著蛋羹找到賀巽,重重把碗往桌上一放。

    賀巽很清楚她不滿什麼,但他半句話都不說,這種事解釋與不解釋,情況都一樣糟,反正……這回她生氣了。

    瞪著他,她一樣沉默,見他打死不開口,態度已然標明,不管樂不樂意,這口氣她都得吞。

    晴蘭冷笑問︰「難道你不打算說清楚?」

    「對不住。」他的道歉很生硬,很言簡意賅,沒有前因沒有後果,連狡辯都沒有,明白而晰地認下。

    晴蘭狠狠倒抽口氣,恨不得往他臉上撓兩把,「在做決定之前,你連商量都不必,是不是認為「賀家產業」與我無關?」

    賀巽知道自己不厚道,但不為夏媛希多做一點,他……心里過不去。

    「對不起。」他再度道歉,口氣軟下兩分。

    「不想商量?可以,但能不能提前知會一聲?那麼我可以少投注幾分心力,可以不必矜矜業業、小心翼翼。」

    咬牙,他還是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晴蘭氣急敗壞,她不管不顧,掄起拳頭朝他胸口一陣猛捶。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只有這句話可以說嗎?那是不是我砍你兩刀,再說幾聲對不起就可以?是不是我放把火燒掉你的房子,再說兩聲對不起就可以?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為仰春閣付出多少心力?

    「想請馬師父出山,我天天去磨人家,做好吃的、送好喝的,我低聲下氣,日日往他家里鑽,擦桌子、掃地,事事親力親為,口水干了、嗓子啞了,人家也沒拿我當回事兒。

    「馬師父性格古怪,為調查他的古怪,我花無數時間和他的親戚鄰居打交道,才明白造就他古怪性格的原因。

    「他年過五十,無妻無子,他認為無人繼承,何須勞心勞力,反正手邊有錢,他連工作都不願怠,成天吃吃睡睡、喝喝老酒,有一天混一天,想著就這麼混下去,待老死那天,草蓆一褒結束一切。

    「為讓他對生命重新燃起希望,我連媒人婆都當了,我用盡胳法為他謀到一個好媳婦,為他遍訪名醫,讓他生下兒子。好啦,我流血流汗做那麼多事,你一句話就把我的心血送出門?賀大人,你真的好可惡。」

    她捶得手痛,但手再痛都沒有心來得疼。

    說著說著、她哽咽起來,停下手,垂了頭,雙手在身側緊握,她雙肩抖得厲害,企圖把在眼底凝結的淚水硬逼回去。

    她不懂,為什麼男人這麼壞,非要一斧子一斧子砍掉她的堅強?她更不懂,這麼壞的男人,為什麼她不能拋了、丟了,為什麼要克制不住地喜歡?

    她恨他,但更恨自己,她想咆哮大叫,想要發泄心底不平,可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怨誰呢?是她的選擇,是她固執在他身上投資全副心力。

    賀巽很抱歉,輕撫她的背,企圖撫平她心頭的不順遂。

    難得的親昵,她卻無法感受到溫情,她必須消化很難下咽的委屈……

    他輕輕地攬她入懷,低聲在她耳邊說︰「對不起。」

    晴蘭頭埋在他胸口,卻心痛陣陣。他要對不起什麼啊?對不起,我愛的是夏媛希,不是你?對不起,即使你那麼努力,依然無法走進我心底?對不起,不是我想掠奪你的成就,而是夏媛希已經掠奪我的心……

    這才是重點,她不在他心里,她再辛苦、再努力,他都無法感受。

    夏晴蘭,你真是失心瘋,你怎能允許自己愛上這種男人,還義無反顧、一試再試?

    至少周勤會因為你的能力而殷勤演戲,好教你誤解他愛你,好教你對他死心塌地,這賀巽連戲都不演啊,你憑什麼要對他一心一意?

    握緊拳頭,此刻她覺得自己無比可悲。

    三年了,他們成親整整三年!憑什麼她感覺會奪得最後勝利?憑什麼她以為有機會勝過夏媛希?憑什麼她認定再硬的石頭都會被真情焐熱?

    夏晴蘭,你愚蠢至極。

    她在他懷里喘息不定,她恨恨咬牙,在嘴唇上留下一排深刻的齒印。

    用力推開賀巽,她對他說︰「你送吧,大方送吧,我會在仰春閣附近開迎春樓、迎夏櫻、迎秋樓、迎冬樓,把仰春閣層層包圍,把它的生意吞得半點不剩。」

    華麗轉身,她飛快跑掉。

    賀巽知道自己傷到她了,于她而言,生意不只是生意,還是成就與傲氣,那麼豁達的夏晴蘭,那麼愛笑的夏暗蘭被他氣哭了……他真有本事。

    拉開椅子坐下,拿起她帶來的碗,舀一口蛋羹放入嘴里。

    很難吃,除雞蛋以外什麼都沒加,純粹的蛋……純蛋、蠢蛋。

    他又被罵了。

    這次晴蘭生氣得很久,直到迎舂迎夏迎秋迎冬樓開起來,心氣才平定。

    她生氣卻沒搞罷工,也沒讓下人罷工,她只是自虐似的不吃不喝,把全部精力投注在新鋪面上。

    她不知道,自己日漸消瘦的身影,對他來說,比罷工更嚴重。

    消息傳來那刻,晴蘭沖到大門前等待賀巽返家。

    這種行為太輕佻,嚴重挑戰她淬進骨子里的教養,但她還是做了。

    賀巽甫下馬車,她立刻迎上前,「听說汝南地牛翻身?」

    「你收到消息了?」

    「對,死亡的人數很多嗎?馬上就要迎來夏雨,如果尸體處理不好,會引發瘟疫,再則災民數目眾多,干淨的水,充足的糧食與藥材,許多事情都要盡快解決……」

    見她叨叨說不停,賀巽想笑,對于朝政,她比許多大臣更上心。

    「我知道有困難,但你讓三皇子盡管放心去做,米糧、藥材,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送上,如果缺人,可以從鋪子里面調派人手……」

    見她著急,他捧上她的臉,對住她的眼楮認真道︰「沒事,你別擔心。」

    「怎麼可能沒事?一個弄不好,皇帝都得下詔罪己了何況是你,有多少人嫉妒你,多少入恨不得把你拉下台呀,要是這把火燒到你頭上,可怎麼辦才好?」

    為了這天的到來,她早就儲備足夠糧米與藥材,既然張時庸是自己人,那麼大可讓戶部拿銀子出來買,接下來還得盡快挖井開渠道,讓老百姓有干淨的飲水,才能減少疫病傳播。

    原來她擔心的是火燒到自己?他喜歡……被她擔在心上。

    賀巽道︰「我讓夏晨希到汝南了。」

    「四哥哥在汝南?」那不是很危險?

    「別擔心,我派了近百人護著他。」是他的隱衛,用晴蘭給的銀子養的。

    「四哥哥去汝南做什麼?」

    「遷村。」

    「遷村?」

    他也預知地動將要發生?為什麼他能?難道他……猛地,心跳加速。

    前世地動發生,上千百姓死亡,加上瘟疫肆虐,短短幾個月內,汝南有十數萬百姓受災,經過三年後,地動區域已無人居住,卻意外發現玉礦,為新帝帶來一筆偌大財富。

    晴蘭不知此事,因為玉礦被發現時,「夏媛希」已經死亡。

    帶著重生的優勢,賀巽讓夏晨希到汝南遷村。

    夏晨希在莆縣任官一年,政績斐然,知他與晴蘭兄妹情深,賀巽鼓吹他為自己效力。

    賀巽讓夏晨希到汝南擔任六品通判,但派任書尚未到手,兩個月前,夏晨希提早出京。

    離京前,賀巽將兩萬多畝土地,及上千間屋子的契書交到夏晨希手上,以開荒為由,讓他以一畝地換兩敞地,一間屋換兩間屋作為條件,將災區幾個村的百姓遷出。

    這麼優渥的條件,擠都擠破頭了,哪有人不樂意的?

    就這樣,他將前世地動時最嚴重的區域百姓全數遷走,今早他已收到夏晨希的飛鴿傳,說地動造成的百姓死亡人數僅有七人。

    「密探在汝南發現豐富玉礦……」他牽晴蘭進屋,一面走一面說︰「半年前你給我二十萬兩還記得嗎?當時我便命人在當地買地、建屋,闢出好幾個村子,這兩個月你四哥已經陸續將百姓遷走,本想遷走百姓後再令人挖玉礦,沒想到地牛翻身,讓玉礦露出來。

    「提早返家是想告訴你這個好消息,玉礦的開采權已經掛在賀府名下,有了玉礦,你可以想想,明年府里會增加多少收入?」

    他之所以沒在鋪子經營上花太多心思,是因為清楚玉礦早晚會落到自己手中,他不愁錢更不缺錢。

    她捧住臉,搖搖頭,虛弱地朝他伸伸手,「可以扶我一下嗎?我覺得頭暈。」

    頭暈?被銀子砸中嗎?賀巽笑了,打橫將晴蘭抱進屋里,一面走一面說道︰「你沒想錯,倘若有那麼多的死傷,確實會有你預想的狀況,但眼下並沒有,你可以放心。」

    「嗯、好,放心。」她憨憨傻傻地看著他呵呵笑。

    「這麼開心?」

    「突然覺得你很靠譜。」

    他一向都很靠譜的啊,她的傻笑讓他心情霍然開朗,一掃幾個月以來的低氣壓。

    她對他的影響越來越嚴重,她開心,他便揚眉;她不悅,他便板起臉,理智告訴他,這不是好現象,但再多的理智都阻止不了他受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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