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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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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墨書白] 長風渡(嫁紈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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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14:3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你怎的在這裡?」

  柳玉茹終於反應過來,顧九思護著她,連斬兩人,調轉馬頭,便領著她退出了戰局。

  顧九思出現時,木南便已領著人衝到了葉世安面前,護住了葉世安和葉韻,顧九思這邊幾十人,對方只有十幾人,顧九思尚不用出手,追殺著柳玉茹的人便已經節節敗退。

  顧九思帶著柳玉茹到了安全地方,這才道:「我一直等著你,夜裡剛好路過,聽見了聲音,便趕過來看看。」說著,他笑著道,「沒想到,真的是你。」

  柳玉茹還停留在被人生死一線的驚恐之間,她一面與顧九思說話,一面回頭看著戰局,發現對方被顧九思的人追著打以後,這才放下心來,轉頭瞧他,這麼一瞧,她就愣住了。

  他的手還環繞在她的腰上,他側著臉,靜靜看著她,他那寶石一樣的眼裡,全都是他的影子,一眼看過去,就讓她挪不開目光。她覺得裡面情緒紛雜,可對方卻又十分克制,兩人就這麼靜靜對視著,過了好久後,他才出聲,沙啞道:「瘦了。」

  柳玉茹心裡有些酸澀,又帶了幾分莫名的安寧,這個人來了,她便什麼都不怕了。

  她很想在此刻抱抱他,卻又覺得不合時宜。便低下頭去,小聲道:「在外奔波,自然是要瘦的。」

  說著,她將目光轉到前方去,雙方實力相差太大,那些殺手剛交鋒沒多久,便撤了回去去,木南帶著葉世安與葉韻朝著顧九思和柳玉茹走來,葉韻已經昏了過去,由木南背著,而葉世安也帶了傷,走路一瘸一拐。

  葉世安見著顧九思,勉力行了個禮,顧九思翻身下馬,同葉世安回了個禮,隨後恭敬道:「世安兄一路辛苦,這些時日,內子給您添麻煩了。」

  這話說得葉世安愣了愣,他覺得有幾分微妙,卻又不敢多說,忙道:「是我給夫人添麻煩了才是。」

  「先別說這些了,」柳玉茹看葉世安臉色煞白,又看見旁邊葉韻已經昏過去,由人背著,趕忙道,「趕緊安排了馬,送韻兒和葉公子回去吧。」

  木南應了聲,將自己的馬給了葉世安,葉世安帶著葉韻,木南和其他人共騎,一行人便往城內趕了過去。

  一行人趕回了廣陽,柳玉茹看出葉世安臉色不對,她知道這慣來是個逞能的,便時刻盯著葉世安,顧九思漠然看了她一眼,突然打馬加快了速度,超過了葉世安,直直往前衝去,讓柳玉茹再看不到葉世安。

  柳玉茹皺起眉頭,頗有些擔憂道:「我覺葉哥哥臉色不對,要不換木南去照顧韻兒吧。」

  「他怕是不肯,他慣來是講名節的,若不是自己撐不住,不會把自個兒妹妹隨意交托給其他人。」

  顧九思聲線平淡,過了片刻,他又道:「就一段路,你莫擔心了。」

  柳玉茹應了聲,心裡卻是放心不下。

  等到了顧九思早已定好的地方,葉世安背著葉韻進了屋,他剛把葉韻放到床上,轉過頭同顧九思道:「勞煩顧公子……」

  話沒說完,葉世安就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往前倒了下去。

  柳玉茹一直盯著他,他身體剛剛一晃,柳玉茹便趕緊伸手過來,將他整個人扶住,隨後同顧九思道:「快叫大夫過來!」

  顧九思看著柳玉茹扶著葉世安的手,他沒有說話,只是上前去將柳玉茹擠開,自己將葉世安一隻手搭在了肩上,扛著葉世安到了另一邊的床鋪放下,轉頭同木南道:「去催催,大夫怎麼還不過來?」

  說完之後,顧九思便坐在一邊,不再說什麼。

  而柳玉茹則焦急許多,她先是去了葉韻那邊,仔細看過了葉韻的傷勢,隨後又到了葉世安這邊,她不敢上手去碰葉世安,只能詢問旁邊替葉世安清理著傷口的木南道:「他可還有其他傷了?」

  「還有許多暗傷,」木南歎了口氣,「都是小口子,倒也沒什麼大礙,就是多。」

  柳玉茹點點頭,也沒多說。

  過了一會兒後,大夫匆匆趕了過來,大夫分別給兩個人診脈,隨後同顧九思道:「那位小姐撞到了頭,應當沒什麼大礙,睡醒後好好再休養幾日就好。這位公子嚴重得多,他原本的傷口沒處理好,如今身上又有新傷,現在高熱不退,若是明日高熱退了,倒也沒什麼。若是高熱不退,怕是兇險。」

  說著,大夫寫了藥方,同其木南道:「我先開服藥,你們好好照看著。」

  柳玉茹聽得大夫的話,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沉。她害怕葉世安出事,如今葉韻家人就剩下葉世安,若是葉世安出了事,葉韻該怎麼辦?

  然而如今也沒有辦法,柳玉茹站在一旁看著葉世安,心裡沒有半點睡意。

  顧九思走到柳玉茹身後,淡道:「回去睡吧,這裡有木南照顧,沒事兒的。」

  柳玉茹點點頭,她應了聲,跟著顧九思出了屋。

  夜裡風冷,顧九思走在她身側,替她擋著風。

  柳玉茹腦子木木的,她滿腦子都是葉世安的事情,心裡全是擔憂,一時也顧不得周邊。

  顧九思同她一起進了屋,她做事有些遲緩,顧九思看出來,歎了口氣道:「你別想這麼多,先洗漱,睡一覺。」

  柳玉茹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隨後上了床去。

  其實她很睏了,可是卻完全睡不著,葉世安的生死壓在她心頭上,讓她高度緊張。從去揚州以來,她一直都睡得不答安穩,每天睜開眼睛,就掛念著那麼多人的性命,等被一路從揚州追殺出來,更是時時刻刻高度緊張,如今葉世安生死一線,葉韻昏迷不醒,她整個人滿腦子都是繃緊的,又麻木又不安。

  顧九思熄了燈,躺在她邊上,柳玉茹背對著他,她無法入睡,但她下意識想著,顧九思也是連日奔波,她怕吵到顧九思睡覺,於是也不敢動彈,就在夜裡睜著眼,想著葉世安到底能不能過了今晚。

  若是過不了……

  她心裡驟然難受起來。

  她已經失去了很多。

  過去的家人、好友,都在一一離開,如今還要她面對葉世安的離開嗎?

  柳玉茹思索著,憋了好久後,她終於還是悄悄下了床,披了一件衣服,便打算出去。然而才悄悄開了門,就聽顧九思聲音平淡響起:「去看葉公子嗎?」

  柳玉茹僵了僵,過了片刻後,她歎息道:「我睡不著,總想著,萬一他出了事兒……」

  說著,她音調有些艱澀:「出了事兒,最後一面,我當在才好。」

  顧九思沒說話,好久後,他站起身來,披了衣服,卻是道:「我隨你過去看著。」

  「你休息吧,」柳玉茹歎了口氣,眼裡帶了些疼惜,「你也累了。」

  顧九思不語,他繫好衣服來到柳玉茹面前,從旁邊提了燈,替她掌著燈道:「走吧,我同你過去。」

  兩人提著燈走在長廊上,往葉世安的屋中走去。柳玉茹感覺這個人走在身邊,為她擋著風,她心裡突然就放開了許多,她突然很想和顧九思說說話,說她心裡的難受,焦慮,不安。可她一貫忍耐,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顧九思察覺旁邊人情緒湧動,他轉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低垂著眉目,便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平和道:「天塌下來,我總是在的。」

  柳玉茹一陣鼻酸,她低著頭,帶著鼻音,應聲道:「我知道。」

  兩人走進房裡,葉世安還躺在床上,葉韻躺在另一張床上,兩人到了之後,柳玉茹坐到旁邊位置上,靜靜看著葉世安。

  若此時是一個人看著葉世安,她大約會害怕。她其實膽子並不大,也並不夠堅強,她害怕面對生死別離,只是這老天要逼著你面對時,避無可避,那也只能迎頭上來。

  然而如今她還有一個人,顧九思站在她身後,靜靜陪著她,她驟然感受到了一段感情所帶給人的慰藉和力量。

  葉世安高熱得有些迷糊了,他斷斷續續喊著許多人的名字,他爹,他娘,葉韻,他叔父……

  他含糊著說著什麼,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她突然很想和顧九思說些什麼,她苦笑起來,低聲道:「他這個人啊,一輩子就是活得心思太重,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攬,小時候就這樣,長大也沒變。」

  顧九思坐下來,柳玉茹靠在顧九思邊上,顧九思身體僵了僵,片刻後,他抬起手,搭在柳玉茹的肩上。

  柳玉茹慢慢道:「你知道以前我為什麼想嫁給他嗎?」

  「為什麼?」

  「因為小的時候,他每次出遠門,都給葉韻帶禮物,我羨慕極了,我也想要這樣一個哥哥。我同葉韻說了這事兒,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之後他只要出遠門,總記得給我帶一份禮物。」

  「我那時候覺得,這個人對人太好了,我若嫁給他,應當是極好的。」

  「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柳玉茹聲音有些哽咽。

  雖然相交不深,然而在她年少時光裡,這個恪守禮節的少年,卻是為數不多的光彩。

  顧九思或許難以明白,對於一個感情貧瘠的人而言,所有感情都多麼珍貴。葉韻給過她一顆糖,她就能牢記在心;顧九思為她過個生日,她就能生死相隨。

  其實她也明白,葉世安於她,不僅是故交,還像她年少時的某些標誌。顧家北遷,柳家流亡,葉家家破人亡,揚州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揚州,大榮也不是她以為的大榮。

  亂世所帶來的惶恐與不安,一直埋藏在她心底,她始終克制忍耐著這些情緒,卻終於在逃亡十幾日、自己差點死去、葉世安生死不明、葉韻昏迷不醒時,統統爆發出來。

  她內心翻滾,她怕葉世安第二天睜不開眼,可這種害怕,不僅僅是對葉世安這個人的感情,更多的,若是葉世安死了,柳玉茹的過去,或許也就徹底沒了。

  她其實很想和顧九思說這些,直接說我害怕,我惶恐,我難受。

  可她說不出口。

  太漫長時間裡教會她的沉默和偽裝,讓她無法將內心那些東西直訴於人。她只能撿點她腦海中的東西,與顧九思慢慢訴說。

  說著說著,她心裡終於慢慢平和下來,這時候她才察覺,顧九思一直沒有回應,她有些奇怪,抬頭瞧他:「為什麼不說話?」

  「為什麼要說話?」

  「我心裡難受,」柳玉茹苦笑了一下,言語輕描淡寫,似是無事,「就想同你聊聊天。」

  顧九思沉默著,他似乎有些抗拒這些話題,然而他抬眼,看著那姑娘琉璃一樣的眼,他突然就明白了她此刻的感覺。

  她累了。

  她害怕。

  顧九思心軟下來,他歎了口氣,過了很久,他努力開口道:「我小時候很討厭他,因為我爹總拿他和我比,我又比不過。」

  柳玉茹聽到這話,輕笑出聲,顧九思抬眼看著前方,慢慢道:「我希望他好好的,今夜別出事。」

  「那是自然的。」

  「不然,我真的就一輩子都比不過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愣了愣,她抬頭看他,顧九思垂下眼眸,繼續道:「你也別擔心了,你靠著我睡吧,等一會兒,若是他醒了,我叫你。」

  柳玉茹應了聲,她靠在顧九思肩上,感覺顧九思的溫度從衣衫透到她身上,她靜靜靠了一會兒,終於是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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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14: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其實在來的路上,他生了那麼十天的悶氣。他本以為見到人了,他能擺擺臉色,可看見柳玉茹的那一瞬間,他就突然覺得,沒什麼比這更讓人高興了。

  喜歡一個人吧,就是瞧見對方,就覺得什麼都好,什麼都能原諒。

  只是這份高興還維持不過多久,就在對方的眼神裡敗陣下來。

  其實他也知道,葉世安如今情況兇險,她擔心著是正常的,所以他一直克制著自己。可是心裡總有那麼幾分難受,或許是因為她語氣裡那份熟稔,又或許是因為他知曉著過去諸多事情。

  比如他知道柳玉茹的字和葉世安是相像的,又比如他知道柳玉茹的筆觸和葉世安是相似的,再或者當他看見柳玉茹和葉世安站在一起,那平和沉靜的模樣,都是如出一轍。

  這是葉世安留在柳玉茹生命中的印記,她用了那麼多年去模仿、靠近這個人,一線之差嫁給他了。籠統算來,他與葉世安在柳玉茹心中的差距,或許不僅僅是幾年而已,而是責任與感情的差距。

  他看著柳玉茹瞧著葉世安的眼神,甚至會有那麼一瞬間頹靡覺得,柳玉茹這一輩子,或許都不會這麼看他。

  可是這些想法他都不能說出來,他只能是克制著自己,靜靜坐在柳玉茹身邊,讓她依靠著沉睡,等著葉世安醒來。

  等到天亮時候,葉世安迷迷糊糊醒了過來,他剛一出聲,柳玉茹便驚醒了,她忙道葉世安身邊去,著急道:「葉哥哥,你可還好?」

  葉世安茫然著睜眼,好半天,他才沙啞出聲:「水。」

  顧九思走到邊上,給葉世安倒了一杯水,他將葉世安扶起來,給葉世安餵了水,柳玉茹去外面叫了大夫,大夫過來,給葉世安重新再診治了一番,這才道:「沒什麼大礙了,就著之前的方子每日服藥就好了。」

  聽了這話,柳玉茹才舒了口氣,她緊繃的神經突然鬆下來,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顧九思抬手扶住她,葉世安見狀,忙道:「玉茹是不是累了,趕緊去休息吧?」

  「沒事,」柳玉茹搖了搖頭,卻是道:「我去看看韻兒。」

  然而顧九思卻是一把抓住了她,柳玉茹回頭看著顧九思,顧九思垂著眼眸,神色平淡:「葉韻沒什麼事,醒來我讓人叫你,你先回去休息。」

  柳玉茹頭腦有些發暈,她還是有些不安,但她也明白顧九思說得也對,她正打算點頭,顧九思卻是以為她還打算強,二話不說直接上前了一步,將人直接扛到肩上來。

  柳玉茹驚叫了一聲,葉世安和旁人也都看呆了,柳玉茹被他扛著走出房間,這才反應過來,紅著臉道:「你這是做什麼?你快放我下來!」

  顧九思抿著唇不說話,他只是快步走出去,一腳踹開了大門,將人往床上一拋,隨後就翻過身去鎖門。

  柳玉茹被這一連串動作嚇得有點傻,顧九思沉著臉沒說話,脫了外衣走到床上來,就半跪在床前一把抓了柳玉茹的腳,替她脫了鞋子。

  然後他就上了床,解了床簾,轉頭看向坐在一邊的柳玉茹。

  雖然還是青天白日,但這床簾一落,整個光線就暗了下來,兩個人在這狹窄的空間裡,溫度也有些高。

  顧九思靜靜看著柳玉茹,柳玉茹知道顧九思這是不高興了,她小心翼翼道:「你可是不高興了?你若是有什麼不高興,便同我說,我若不對,我都會改。」

  顧九思沒說話,他躺下身去,背對著柳玉茹,淡道;「睡了。」

  柳玉茹看著他的背影,知曉他是不高興得很了。她躺在床上,明顯知道顧九思並沒有睡。顧九思背對著她,看著床簾,一直睜著眼。

  他也不知道自個兒是等個什麼,就是這麼眼巴巴等著。

  而柳玉茹看著床頂,其實她很累。

  這十日來,連日的追殺,奔波,逃命,昨夜葉世安生死一線,她神經都緊繃著,整個人都睏極了。可是如今顧九思不高興,她心裡也掛著,她思索著顧九思不高興的原因,可疲憊讓她很難思考。

  顧九思察覺她沒睡,知道他是掛著自己,他心裡又心疼了些,他咬了咬牙,轉過身去,將人攬進懷裡,狠狠親了一口,冷著聲道:「先睡吧,這架睡醒再同你吵。」

  柳玉茹聽到這話,忍不住笑出聲,她也不知道怎麼的,心裡頓時放鬆了許多。被這個人抱著,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而顧九思抱著柳玉茹,他突然就知道為什麼戀人都喜歡這個姿勢,這個姿勢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心裡再難受、再生氣、再委屈,它都可以悄無聲息的安撫了去。

  他也是許久沒睡好,感覺到柳玉茹的呼吸聲,他也忍不住迷迷糊糊就睡了。

  兩人一覺睡醒,已經是下午的事兒了。柳玉茹睜開眼睛,發現她還靠在顧九思懷裡,她精神頭好了許多,就靜靜打量著顧九思。

  這麼幾個月沒見,顧九思明顯也是清瘦了,面上有了青年的模樣,下巴上還帶著青色的鬍茬,看上去有些憔悴。

  然而仍舊是好看的。

  柳玉茹瞧著他的眉眼,一時竟就挪不開目光了,她躺在他懷裡,感覺周邊一切都離遠了。她開始認真琢磨顧九思的想法,他為何生氣呢?

  因為她照顧葉世安嗎?

  可葉世安昨夜重傷,她擔心不也是常理嗎?葉世安三番五次救他們,顧九思也不該是這樣小氣的人。

  況且葉世安還救了顧朗華,他們感激也是應當。

  不過她對葉世安,的確是不僅僅只是感激的。葉世安對於她而言,是友人,是兄長,這樣超出了感激之外的情緒,顧九思怕是察覺,他一貫如此敏銳,加上以前她和葉世安本也有婚約,顧九思不喜,這也是人之常情。

  她心裡慢慢明白了顧九思的意思,不由得笑了笑,她將頭靠在顧九思胸口,這一個動作讓顧九思醒過來,他瞧見柳玉茹依偎在他胸口,他心裡暖了暖,下意識想去撩開她的頭髮,卻又在半路僵住,清醒了許多。

  他又板了臉,收回手便撩了床簾站起身去,走到桌邊喝水。

  他喝著水,又想著柳玉茹是不是想喝水,他想給柳玉茹遞杯水,又拉不下臉,還好柳玉茹這時捲起床簾,從床上走了下來。

  顧九思見她走過來,也不說話,自己走到水盆前,手鞠了水往臉上潑,潑完之後,他一抬頭,就看見柳玉茹遞給他的帕子。

  他頓了頓,隨後選擇拿了自己的袖子擦了把臉,轉過身去。

  他在屋子裡看了一圈,終於選擇了跑到案牘邊上,坐下開始看沒處理完的文書。

  柳玉茹知道他鬧性子,也沒說話,先穿衣洗漱之後,便走到顧九思旁邊去。

  她先是靠在顧九思肩上,顧九思頓了頓手中的筆,隨後假裝她不存在,也不理她。柳玉茹靠了一會兒,見顧九思不回應,想了想,便站起來,轉到他身後去,給他揉肩。

  顧九思被這個動作擾得寫不了字,便抬手推開她,低聲道:「你別糊弄我。」

  「郎君說的奇怪了,」柳玉茹笑著道,「我幫你揉揉肩,怎麼是糊弄你呢?」

  顧九思悶悶不樂,低聲道:「我還要批文書呢。」

  「那我力道小些,不妨礙你。」

  顧九思抿了唇,還是不高興,柳玉茹想了想,終於道:「既然你覺著我打擾你,那便罷了,我先去看看葉哥哥和韻兒。」

  說著,她站起身來,便往外走去,顧九思捏緊了筆,在她身後道:「都說他沒事了,你還去看什麼?」

  「郎君說的奇怪了,」柳玉茹回頭瞧他,笑盈盈,「就算沒了大事兒,小事兒也有,我這心裡惦記著他,怎麼能不去了。」

  柳玉茹轉身提了步,笑著道:「郎君好好辦公,我先過去了。」

  「柳玉茹!」

  顧九思終於摔了筆,低喝道:「你給我站住!」

  柳玉茹聽到這話,卻是腳步不停,反而還走得更快了些。

  顧九思見她真的不停步,愣了片刻後,趕忙站起來,追著柳玉茹就衝了出去,焦急道:「柳玉茹,你給我回來!你不准去!」

  說著,他急急追到了長廊上,剛轉過轉角,就看見柳玉茹站在長廊邊上,笑眯眯等著他。

  她披了狐裘披風,雙手抱著暖爐,似乎是早就料到他會追上來,笑著道:「郎君不是嫌我煩嗎?」

  顧九思不說話,他看著柳玉茹的笑,心裡頓時明白柳玉茹其實是知道他在氣什麼的。只是她想著先磨了他的脾氣,給他消了氣,再以退為進來同他談。

  她向來是個聰明人,這法子是好的,效果也是有的,可一想著事事都隨了她的願,她怕是得意壞了,顧九思心裡就不高興了。

  他見不慣她這從容平穩的樣,總覺得自己一個人在這份感情裡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她還能像個沒事兒人一樣,他就覺得不公平。

  柳玉茹知道他在想事兒,便笑著沒說話,等著他下一步動作,然而不曾想,這人卻是三步做兩步來到她身前,他來得太快,氣勢太凶,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說出了一個「你」字,對方就一把按住她的頭,低頭親了下來。

  他這吻氣勢洶洶,唇舌長驅直入,攪得她有些頭暈目眩。

  這是在長廊上,雖然下人早就已經退開了,她也覺得心裡發慌。她驚得連連後退,他卻是逼著她往前,一手按著她的頭,一手扶著她的腰,根本沒容得她反抗。

  她頭一次知道顧九思有這樣強勢的時候,全然容不得人半分的拒絕,她又慌又怕,亂了分寸,心跳裡多了幾分說不清的情緒,那一貫平靜的心裡,終於是起了幾分波瀾。

  等吻完的時候,她臉紅透了,根本不敢睜眼,睫毛微微顫著,靠在柱子上,整個人看上去讓人憐愛極了。

  顧九思瞧著她的模樣,心裡舒暢了許多,他感覺手下觸摸之處人輕輕的顫抖,忍不住笑道:「還是會怕的,若你再不給我些回應,我真要當你是菩薩了。」

  「你……」柳玉茹艱難睜開眼,不敢看他,瞧著庭院裡,顫聲道,「你不當如此的。」

  她似乎是有些腿軟,整個人靠著他的力道撐著,聲音變了音色,一貫溫婉的音調裡還帶了些顫,彷彿是含了哭腔。

  然而她還在努力故作鎮定,顧九思看著她,感覺身下發緊,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時之間,之前的氣悶一掃而空,他垂下眼眸,遮住自己的神色,沙啞道:「是我不對,進去吧。」

  說完,他將手滑落下來,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是我抱你,還是你自己走?」

  「我……我自己走。」

  柳玉茹緊張出聲,顧九思應了聲,倒也沒為難她。兩人手拉手走進去,有種尷尬莫名縈繞在兩人身邊。

  等進了屋裡,顧九思關了門,替柳玉茹卸下了外面的狐裘,柳玉茹縮了縮,顧九思頓了動作,片刻後,他才道:「方才嚇到你,是我的不是。」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走上前來,將她抱在懷裡,他的溫暖讓她慢慢緩過來,她放鬆下來,小聲道:「那兒是長廊,郎君孟浪了。」

  「嗯。」

  顧九思低聲道:「是我不是。」

  柳玉茹不說話,兩人靜靜抱了一會兒後,顧九思察覺她放鬆下來,才慢慢道:「我只是太生氣了。」

  「我照顧葉公子,是因他情況危急,我自幼相識之人,如今還在的已然不多,此番回到揚州,物是人非,對於過往之人,我便更加珍惜。我沒考慮到你情緒,是我不對。」

  柳玉茹見得他情緒穩定,抬起手來,抱住他,柔聲道:「你莫要生氣。」

  「玉茹,」顧九思平靜開口,「我生氣的不是這個。」

  柳玉茹愣了愣,她抬眼看他,顧九思放開她,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靜道:「我一路上在想,對於你而言,我算什麼,他算什麼,你捨命救我,是因為我是你夫君,若我不是你夫君,你還能捨命救我嗎?」

  柳玉茹看著顧九思,顧九思覺得這些話說出來有些難堪,他扭過頭去,語調沙啞:「葉世安是不是你丈夫,你都願意捨命救他,那我呢?他之於你,你說是兄長,是朋友,是故人,可是這個人,你給得太多,也做得太多。我知道你的字和他相似,我知道你的畫和他相仿,我知道你過往想嫁給他,我知道你過去喜歡他,我告訴自己這都是過去,但現在呢?」

  顧九思說著,閉上眼睛。

  他原就知道喜歡這事兒,給人甜也給人苦,可喜歡柳玉茹以來,他真是頭一次感到苦了。

  他不是藏事的性子,低聲道:「現在,你也喜歡他吧?若不是喜歡他,你又怎麼能豁出性命去救他?」

  柳玉茹沒說話,她看著面前青年閉著眼說這些,察覺他難過,她心裡有些發慌。她忙道:「九思,我喜不喜歡他並不重要,我與你已經是夫妻……」

  「怎麼不重要?!」顧九思猛地回頭,高喝出聲,大聲道,「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他,如何不重要?」

  他這話說出來,讓柳玉茹整個人都愣了。他眼睛清明又乾淨,眼裡帶著少年的執著固執,似乎無論如何都要求一個答案。

  柳玉茹看著他,其實她是知道他對她的喜愛的,可這也是他頭一次說這樣的話,她以為這些話不用說出口,可真等說出口來,她也覺得,有一種無聲的喜悅,蔓延開來。然而這喜悅中又夾雜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她扭過頭去,不敢看他,顧九思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咬牙道:「今日既然說開了,那就說清楚,你心裡,他算什麼?我算什麼?你喜不喜歡他?」

  柳玉茹聽他步步逼問,彷彿一個孩子一般,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平穩下來。

  他若憋著氣,她倒是無法,說開來,她反倒不懼。她靜靜看著他,平靜道:「你說的喜歡,是什麼喜歡?」

  「全心全意交付給這個人,一生一世只有這個人的喜歡。」顧九思認真開口,柳玉茹沉默了一會兒,她慢慢道:「若我喜歡他,你當如何呢?」

  「若你喜歡,」顧九思握著她的手微微顫抖,他聽著這話,心裡刀絞一般疼,可他還是得說下去,他艱澀道,「若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我自當成全你,我不會多做糾纏,你於我顧家有恩,我至此將你做恩人看待,這一輩子對你好,護你周全。」

  「若他不喜歡你,我也守著你,等你再遇到喜歡的人,我還是會對你好,護你周全。」

  柳玉茹聽到他的話,覺得心裡彷彿是某個地方驟然塌陷下去,他眼神太認真,讓人覺得,這樣一輩子的誓言,彷彿也是能當真的。柳玉茹注視著他,忍不住再問:「若我喜歡你呢?」

  「若你喜歡我,」顧九思勉強笑了,「我這輩子都愛你疼你,將你作我心頭肉,眼中珠,把你當成我的命,陪你白頭到老,護你一世安穩。」

  聽到這話,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那我喜不喜歡你,你都要護我一輩子,我喜不喜歡你,又有什麼區別?」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顧九思苦笑,看著面前似乎因為這話高興極了的人,無奈道,「你喜不喜歡我,我都喜歡你,這又有什麼辦法?」

  柳玉茹微微一愣。

  她讀過許多話本,聽過許多戲,那戲裡海誓山盟,卻都沒有一句話,來得這樣動人。

  你喜不喜歡我,我都喜歡你,這又有什麼辦法。

  柳玉茹怦然心動,她感覺這個人清晰落在自己的眼裡,他完美又溫柔,她幾乎就要將那句「喜歡」脫口而出,然而話到跟前,她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她不是衝動的人,過去不是,現在不是,未來也不會是。她不能因為一時感動,就將那些不過腦的話脫口而出。於是她抬眼看他,他注視著她,容不得她半分逃避,過了許久,柳玉茹輕歎出聲:「當真要將話說得這麼透嗎?」

  「當真。」

  「好吧。」

  柳玉茹溫和笑起來:「我喜歡你。」

  顧九思沒動,他知道她有後話。他看她坐下來,給自己倒了茶,她輕抿了一口,似乎是思索了許久,才道:「可我想,我這份喜歡,並不是你要的。九思,其實我一直知道你要什麼樣的感情,你要那個人,全心全意毫無保留託付給你,可這是我一生都做不到的。」

  「我看過我母親,也看過太多女子之可悲,我可以口頭上答應你,全心全意,可我不能騙你。我只能許諾我能做到的事兒,」柳玉茹抬眼看他,神色清明,「我可以一輩子陪伴你,對你好,你若喜歡我,我願意將心給你。你若不喜歡我,我也會好好當你的大夫人,絕無背叛之日。」

  顧九思沒說話,他不知道該是歡喜還是悲傷。

  他突然明白自己對於葉世安的不安的根源,他不是不安於葉世安,而是清楚知道,自己對柳玉茹這份感情,其實並無根基。

  他對柳玉茹忐忑不安,因而患得患失。

  他想笑,又覺得勉強,柳玉茹低著頭,她覺得有些難受,過了片刻後,她沙啞道:「但是九思,我是當真喜歡你的。」

  會為這個人心動,因這個人歡喜,願為他千里相赴,又生死相隨。

  可是他要得太多,她又真的給不了,她想給,可是心這事兒,卻從不是她能決定。她這輩子沒這麼喜歡過一個人,可是再喜歡這個人,她卻也改不了自己。

  她只在這人面前任性過,也只在這人身前感受過安穩。

  這是她的獨一無二,可他要的不僅僅是獨一無二。

  顧九思沒說話,好久後,他突然道:「那你對葉世安,又是什麼感情呢?」

  「他曾經是我一個願望。」柳玉茹坦誠回答,「小時候總希望人生能過得好一點,就會想該怎樣過得好一點。我從葉韻口裡認識他,與他偶爾說過幾句話,我總幻想他是怎樣一個人,幻想著他會給我怎樣的生活。我曾經以為自己很喜歡他。」

  柳玉茹無奈笑笑:「後來卻才知道,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那當是怎樣的?」

  柳玉茹沉默,過了片刻後,她抬眼看他,平靜道:「你這樣的。」

  顧九思沒有說話,他聽著這話便愣了。

  柳玉茹低下頭,她心裡有些難受,也有些害怕,但她又不能表現出來。她勉強笑了笑,克制著情緒道:「我知道,你覺得我說這些話是戲弄你,一面又說應不了你的要求,一面又說喜歡你,我這份喜歡沒什麼誠意。你不知道,其實以前我就是忐忑的。」

  「忐忑什麼?」

  「就是忐忑想,」柳玉茹頓了頓,她咽下了語氣中的哽咽,讓自己儘量平靜,才道,「想自己是配不上你的。我貪圖著你的感情,又給不了一份配得上你的感情,所以我總不願深想這些,就想著咱們是夫妻,渾渾噩噩的過。可是你這人吧,」柳玉茹勉強笑起來,她有些支撐不住,紅了眼,她吸了吸鼻子,扭過頭去,沙啞道:「太討厭了。」

  一定要把話說得清清楚楚,一定要把事兒鬧得明明白白。

  讓她得清楚認真知道,哦,他們這份感情不對等,哦,她配不上。配不上怎麼辦呢,她又捨不得,又怕他知道了,就這麼捨棄她離開了。她垂著眼眸,心裡害怕又難受。

  她不忍騙他,又知這些話說出來,便是傷了感情。顧九思的感情炙熱又坦誠,可是太過燦爛的東西往往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顧九思不說話,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其實她也壓得久了,從揚州到這裡,柳宣舉家流亡,故友家破人亡,故土不復,舊人不故,再一路追殺流離,來到這人面前,本也是最後的港灣,誰又想,港灣也有風雨的一天呢。

  她覺得疲憊和酸楚湧在了骨子裡,可她又不能言說,這一切只是在沉默裡無聲積累,最後化作眼淚撲簌而下。那一刻她甚至都想好了,若是顧九思因此疏遠她,她又當如何做。

  顧九思看著她單薄的身子微微顫抖,咬著牙關落著淚,他靜默了許久,許久後,他突然吐出一口濁氣,走上前去,將這人抱在了懷裡,柳玉茹聽得他的笑,沙啞道:「你笑些什麼?」

  「我想明白了,不通你吵了。」

  「你想明白什麼了?」柳玉茹紅著眼看他。顧九思笑了笑,抱著她道,「你能為我哭,我便高興了。」

  「你便是誠心想讓我不高興是不是?」

  「你願為我哭,那便是心裡有我。」顧九思頭枕在她肩上,溫和道,「喜歡這事兒,哪又絕對公平的?其實只要你喜歡我,別喜歡別人,那便足夠了,我是男人,沒你這麼計較,也沒你這麼矯情,我多喜歡你一點,我不覺得怎樣,我反而高興得很。這樣吃虧的便是我,不是我的心肝寶貝。」

  說著,他抬眼瞧她,滿眼認真:「你別覺得什麼配得上配不上,只要你只喜歡我一個人,沒喜歡上其他人,那我心裡便放心了,咱們倆有一輩子時間,我要的感情,我自己會掙,若是掙不到,那也是我不夠好,我不委屈。」

  「這是你對我好,」柳玉茹沙啞開口,「我心裡明白的。」

  「你心裡明白,那就記下,你就天天記,我郎君對我有多好,記啊記的,你就不記得你爹那些糟心事兒,也不記得其他人的糟心事兒,就只記得我好了。玉茹,你不是不夠喜歡我,」顧九思歎了口氣,「只是這人的感情,就像有錢沒錢,不是每個人都富有的。我有一百文,我給你九十,你有五十文,你給我五十,這並非就代表說我給得比你多了。玉茹,你給我的夠多了。」

  他抱緊了她,低喃道:「我知足。」

  「我不求多的,你只答應我兩件事。」

  「哪兩件?」

  「這輩子,你獨獨喜歡我一個。」

  「還有,」顧九思放開她,注視著她的眼睛,朗笑開來,他的笑容明亮又溫柔,似如撥雲見日,讓眾生得見天光。

  他說:「每天都多喜歡我一點。」

  獨獨喜歡我一個,每天多喜歡我一點,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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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柳玉茹聽著這樣的話,她沒說話。她伸出手,摟著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肩窩裡,沙啞出聲:「我會對你好的。」

  「真的,我會對你特別,特別好的。」

  「我這輩子都會陪著你,你對我好,我把心給你,也把命給你。你對我不好了,我也陪著你。」

  她說得認認真真。

  她許諾不了自己給不了的事兒。

  喜歡不喜歡,這對於她來說有些太矯情,她只能許諾她能做到的,顧九思要的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她不一定能給,但她的錢、她的命、她的體貼、她的時光,她能有的,她都願意掏給他。

  顧九思聽著這話便笑了,他深吸了一口氣,他突然有那麼幾分難受,這難受倒不是為自己的,就是心疼著面前人。

  他抱著她,深吸了一口氣,無奈道:「傻姑娘啊。」

  她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不夠多,別人給她五分,她要還十分。生怕別人吃虧了半分,就怕對方損失了半點,卻從沒去計較過自己付出了多少。

  他看過多少那些千嬌萬寵長大的姑娘,口口聲聲喊著愛、喊著對你好,卻總惦記著自己今日給你做了頓飯,明日給你熬了碗湯。

  她從來記不得自己做了什麼,永遠只想著自己做得不夠好不夠多。

  他抱緊她,突然有那麼幾分自厭,他心疼又酸楚,低啞著聲:「是我不好,是我想太少,沒體諒你的難處。我太輕狂,也不夠沉穩,沒給夠你要的安穩,你累著,我還要同你吵架。你害怕,我還逼著你去回應。」

  說著,他放開她,仰頭看著她,苦笑著道:「我這個丈夫,實在太不像話了。」

  「你已經很好了。」柳玉茹看著他,低頭握著他的手,柔聲道,「是我不對,我太放心你,太依賴你,反而忽視了你。是我的錯。」

  顧九思聽著這話,也不同她爭,他柔聲道:「無妨的,以後咱們倆都改就好了。夫妻哪兒有一直和睦的,咱們還年輕,以後我不高興,我同你說,你有什麼害怕,你同我說。你知道嗎,玉茹,」顧九思抬眼看著她,笑出聲道,「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其實我期初心裡還難過傷心,可此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高興得很,喜歡的很。我瞧著你為我哭,你說你心裡話,我心裡才真真切切覺得,咱們這日子,算是過下來了。」

  「我以往總覺得你飄在天上,我碰不著,想對你好,又總覺得不夠。如今我終於知道我能怎麼對你好了,」顧九思握著她的手,神色裡滿是高興,「我終於知道,我家玉茹會哭會累會軟弱會悲傷,這時候我就可以給你支撐,給你依靠。你想往天上飛,我就看著。你若要落地,我便接著。我終於可以為你做點什麼,我心裡也算妥帖了。」

  「你一直對我很好。」柳玉茹慢慢緩下情緒來,她低下頭,柔聲道:「很好很好。」

  顧九思笑出聲來:「你對我誇來誇去,也就好,很好,非常好幾句了。」

  柳玉茹聽他打趣,有些紅臉,顧九思站起身來,拉著她道:「好了,咱們都沒吃飯呢,洗把臉,吃了飯,咱們聊聊正事兒吧。」

  柳玉茹聽到這話,點了點頭,她似乎是突然想說些什麼,然後抬頭看見顧九思的時候,又憋在了口裡,揚起笑容來。顧九思奇怪瞧了她一眼:「你笑什麼?」

  「有件喜事,」柳玉茹擺了擺手,「先去洗臉,等吃完飯再說吧。」

  顧九思心裡好奇,但他也壓了下去,同柳玉茹去洗了臉,讓人上了菜飯。

  柳玉茹從昨夜到如今正午都沒吃東西,廚房的人就上了小菜和米粥。兩人將飯吃完,便坐在桌邊,喝著茶休息。

  顧九思端著茶,這時候才道:「你方才說喜事,是什麼喜事?」

  柳玉茹瞧著他,笑著道:「我說了,你可得鎮定些。」

  「嗯?」顧九思有些疑惑,柳玉茹看著他的表情,認真道:「公公還活著。」

  聽到這話,顧九思手中茶杯直直落下,他愣愣看著柳玉茹,許久,他猛地反應過來,上前握住柳玉茹的手,急促道:「他還活著?他如今在哪裡?受沒受傷?他……他怎的都不通知我一聲!」

  說著,顧九思站起身,忙道:「我這就叫人,我去找他,我親自過去……」

  「九思,」柳玉茹見他完全失了分寸,趕緊起來抓住了他袖子,笑著道,「我已將人帶回來了。」

  顧九思回過頭,有些不可置信:「帶……帶回來了?」

  「對,」柳玉茹笑意盈盈道,「你先坐下,我慢慢同你說,公公如今平安無事,我讓人護著他從水路直抵幽州,我和葉公子當了洛子商的靶子吸引了注意,沒人知道公公的存在,等你回去,他應當已在望都了。」

  「洛子商?」顧九思皺了皺眉頭,「這又是何人?」

  柳玉茹無奈笑了笑,她歎了口氣,柔聲道:「你先坐下吧,此事說來話長,且莫著急。」

  柳玉茹拉著他坐下來,從她入揚州城開始說起,洛子商是何人,她在揚州如何炒糧,如何被洛子商察覺周旋,最後遇見葉世安,然後知道顧朗華活著的消息,如何虎口逃生,一直到遇見她。

  顧九思靜靜聽著,一直沒說話,柳玉茹說完了,抿了口茶,抬眼看他:「怎的不說話了呢?就沒什麼要問的嗎?」

  「他……」顧九思低聲道,「他無事吧?」

  「他的腿受了傷,回到幽州後,咱們好好給他養一養,應當就沒事了。」

  顧九思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柳玉茹見他神色有異,小心翼翼道:「九思?」

  「沒事,」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我就是有點難受。」

  「公公回來了,」柳玉茹認真道,「你當開心才是,怎麼難受了呢?」

  「玉茹,」顧九思抬眼看她,「我真的做得不夠好。為人子女,我沒有好好保護我父親,以前不懂事,總同他吵架氣他,我那時候總覺得他對我特別不好,可仔細想來,他對我的好,又哪裡是言語說的?還好他活著,」顧九思有些哽咽,「不然我都不知道,這輩子,要如何彌補才了得。」

  柳玉茹聽著他的話,輕笑著道:「那他活著回來,你好好彌補,我同你一起孝敬他老人家,這不就是了嗎?」

  顧九思沒說話,他靜靜看著她,他說什麼,最後卻也沒說出口。

  他只是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她去時手還細膩光滑,如今卻已經帶了繭子,磨破了皮,全是傷口。

  顧九思拉著她的手掌,靜靜看著,好久後,他才道:「還有你。」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沙啞道:「你受苦了。」

  受了這麼多苦,他卻未曾體諒,未曾及時給她最大的安慰和陪伴,她卻毫無所知,這或許,才是她最大的苦。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她有些不明白,但瞧著他的那雙帶著愧疚的眼,她心裡有些發悶,她是見不得顧九思不高興的,於是她笑著往前,逗著他道:「是呀,我受苦了,」她靠近他,撐著下巴,笑意盈盈道,「那你當如何補償我?」

  顧九思聽到這話,知曉她是怕他難過轉移話題,他也沒有拂她的好意,只是默默將她這份好記在心裡,抿唇笑起來:「你要怎麼補償?」

  這話把柳玉茹問愣了,她皺著眉,認認真真想,顧九思看著她的模樣,忍不住探過身子,親了她一口,詢問道:「夠不夠?」

  柳玉茹被他親笑了,哭笑不得道:「這是補償你還是補償我?」

  「補償我,」顧九思趕緊道,「補償我這朝思暮想寤寐思服的拳拳相思。」

  「顧九思,」柳玉茹抬手推他,「你怎的這樣不要臉?」

  「因為你喜歡我呀,」顧九思蹭過來,靠在她肩頭,耍著賴道,「而且我也喜歡你呀。要換做別人,我不僅不會不要臉,我還不給他們臉呢。」

  「別耍賴,」柳玉茹努力壓著笑意,直到這人這麼嬉皮笑臉在她旁邊耍無賴時,她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才放下來,她努力扶起整個人依靠在她身上的男人,力圖嚴肅道:「說正事呢,正經一些。」

  「正經不了了,」顧九思整個人彷彿沒了骨頭一樣,一個勁兒往柳玉茹身上靠著道,「我得靠在夫人身上才能說正事,夫人不給我靠,我說不了。」

  「顧九思,」柳玉茹無奈,「你是軟骨頭嗎?」

  「是啊,」顧九思一臉坦然道,「夫人怎麼知道,我吃軟飯的,骨頭自然軟。」

  「你起來,」柳玉茹聽他胡說八道,趕緊道,「別給我扯這些。」

  「不起來,起不來。」顧九思靠著她,伸手抱著她,認真道,「要夫人親了才好。」

  「顧……」

  「公子,夫人……」

  木南的聲音從外面突然竄進來,柳玉茹嚇得猛地起身,顧九思整個人一個踉蹌,好在他反應夠快,及時撐住了自己,並且在瞬息之間將這個姿勢變成了一個貴妃醉酒的姿勢。

  於是木南進屋的時候,就看著柳玉茹有些不知所措站在一邊,顧九思保持著貴妃醉酒的姿勢,氣氛有些尷尬。

  木南愣了愣,小心翼翼道:「公子,你這是?」

  「咳,」顧九思手握成拳,在唇邊輕咳了一聲,隨後道,「我歇息一下。」

  「何不上榻上歇息?」木南有些迷惑。

  顧九思皺眉道:「有什麼事兒快說,問這麼多做什麼?」

  「哦,」木南聽這話,趕忙道,「葉公子和葉小姐在門外,想要親自向公子和夫人致謝。」

  「他們都還傷著,」柳玉茹聽這話,立刻道,「當我們過去才是。」

  「傷著過來,才表真情實意。」顧九思分析葉世安的心思給柳玉茹聽,隨後道,「來都來了,傳吧。」

  木南應了聲,柳玉茹趕緊去扶顧九思,小聲道:「淨瞎胡鬧。」

  顧九思正準備答話,木南便領著葉家兄妹走了進來。

  葉韻扶著葉世安,葉韻看上去好了許多,葉世安還帶著傷,臉色不太好。葉世安帶著葉韻見了顧九思,葉世安先對著顧九思和柳玉茹跪下去。

  顧九思一見葉世安這樣子,忙趕在葉世安跪下之前,上前扶住葉世安,著急道:「葉兄不必如此,葉兄三番兩次救我顧家,若這樣客氣,九思怕是不知要磕多少頭了。」

  葉世安頓了頓,隨後他歎了口氣:「在下如今一無所有,顧兄與夫人救我,在下無以為報。」

  「葉兄客氣了,」顧九思親自扶著葉世安走進去,垂眸道,「你們一路上的事情,夫人已與我說了。您冒險收留我父親,對顧家便是天大的恩情,顧家感激還來不及,救您也是理所應當,您這樣做,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顧九思將葉世安扶到位置上坐下,給葉世安斟茶,柳玉茹上前去拉葉韻,葉韻客客氣氣行了個禮,柳玉茹的動作僵了僵,卻也明白葉韻這份疏離,她抿了抿唇,倒也沒強逼著葉韻親近,領著葉韻坐了下來。

  顧九思抬手撩了袖子,給葉韻也倒了茶,隨後抬眼同葉世安笑道:「方才我還在同玉茹說話,本打算說完話就去同葉兄道謝,無論是當初你救我與玉茹,還是如今你救我父親,我這份道謝都來得太晚了。」

  「這本也都是應該做的,」葉世安笑起來,「大家本也是自幼相識,雖算不上朋友,也是同窗。玉茹又與我乃世交,你們二位蒙難,我又怎能袖手旁觀?」

  「所以啊,」顧九思接道,「葉兄若有難處,幫扶也是我與玉茹分內之事。過往我們雖然並不算投機,可如今世事浮沉,」顧九思端著茶杯,苦笑了一下,隨後抬眼看葉世安道,「我們也算是同患難,經生死,日後便當做自家兄弟,不必算得太清。」

  「來,」顧九思舉杯,「以茶代酒,乾了這杯吧。」

  葉世安聽著這話,眼裡有些泛紅,他慣來內斂,卻也是舉杯來,同顧九思對飲了這杯。

  顧九思喝了茶,轉頭瞧了一眼,隨後不由得笑起來:「怪不得你們葉柳兩家是世交,你們這一個個的,都是悶葫蘆的性子,你們三個往我邊上一坐,我就覺得彷彿是包圍了似的,孤軍無援,當真怕得很。」

  聽到這話,柳玉茹被他逗笑,輕輕拍了他一下,笑嗔了他一眼:「淨張口胡說。」

  說著,她轉頭看向葉世安,溫和道:「葉哥哥不必介意,九思慣來是這樣性子。」

  「我知曉的,」葉世安抿唇笑道,「以往他在學堂,就是因著這樣,從被夫子打出來。」

  這倒是柳玉茹不知曉的,她轉頭看向顧九思,顧九思輕咳了一聲,似是有些尷尬:「過往的事兒就不說了吧,哦,葉兄既然來了,我便順道問問,」顧九思皺起眉頭,「你可知那洛子商是什麼來路。」

  「洛子商,」提到這個名字,葉世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冷淡道,「我自是特意打聽過的。當初我還特意讓人放過消息給玉茹,玉茹可還記得。」

  一聽這個,柳玉茹便反應過來:「當時那個乞丐,是你放來給沈明查的?」

  「正是。」

  葉世安點點頭。

  「你入城不久,我發現糧價不對勁,便知是有人在後操控。我暗中查過,發現了那位沈公子的蹤跡,後來龍爺找了我,將你入城的消息告訴我。只是當時我並不知道是你,只知你與顧兄千絲萬縷,我以為你是顧兄派來的手下。」

  「你和楊龍思又怎麼相識的?」柳玉茹有些不解,她記憶中,葉世安這樣的人,是決計不會和楊龍思這樣的黑道人有什麼關係的。

  葉世安有些無奈:「龍爺是個好人,揚州城被王家把控後,龍爺就一直周旋在王家和我這樣的人中間,能幫的他都會幫一把。」

  柳玉茹點點頭,楊龍思有這樣的俠義心腸,她倒也不奇怪。

  「話說回來,當初顧家倒臺後不久,梁王謀反,王善泉掌權,這個洛子商就被推到了前臺來,成為王善泉手中一把刀,人稱洛公子,他的話王善泉幾乎都會聽,簡直是言聽計從。那時候所有人都在查洛子商是什麼人物,我本也在查,但沒有頭緒,之後有一日,我聽聞城外城隍廟一夜間死了十幾個乞丐,我便讓人去看,結果就遇到了我派給沈明那個乞丐。我讓人將他帶回來,這才知道了那個城隍廟叫來福的孩子的消息。」

  「按著這個乞丐的說法,這個孩子在十二歲那年,其實不是失蹤,而是死了。」

  葉世安說著,突然道:「顧兄可記得,七年前的揚州郊外,曾經發生過一樁命案?」

  「洛家滅門那個案子?」顧九思認真一想,就想了起來。

  這世道雖然在科舉制的衝擊下,家族傳承已經不算重要,可是對於有著幾百年禮樂傳承的洛家顯然是不適用的。洛家自前朝至今,代代都是風流人物,只是人丁寥落,上一代洛家家主乃洛家獨子,官至丞相後辭官歸隱,棲於揚州郊外,誰曾想一夜之間,洛家居然會被山賊入宅,滿門雞犬不留。

  這一案算是震驚揚州,當時聖上大怒,親派大將軍孟傲南下剿匪,一舉掃平了揚州城外十三寨,揚州城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顧九思皺了皺眉頭:「這和洛子商有什麼關係?」

  「關係就在於,那個乞丐說,當年洛家滅門時,這個叫來福的小乞丐在洛府。」

  顧九思愣了愣:「什麼意思?」

  「那乞丐同我說,當年來福與他養父在街上乞討,洛家家僕縱馬行過,踢傷了他養父,他養父受了重疾,無錢治療,為了救他養父,於是來福就上了洛家大門要錢,洛家人就將他打了一頓,就扔了出來。他回到廟中時,他養父已重病不癒,氣絕身亡。」

  「那洛家不是殺人嗎?!」顧九思憤怒出聲,柳玉茹抬手握住他的手,溫和道,「都是過去的事,氣也沒用,聽葉哥哥說下去吧。」

  「這個乞丐和來福關係好,本是打算收養來福的,結果當天夜裡,來福拿了老乞丐攢下的所有銀子,去買了一把刀,隨後就跑了。很明顯,來福是去找洛家報仇了。但他並沒有成功,就被洛家人抓了起來,關在了洛家。」

  「關在洛家?」柳玉茹有些奇怪,「這孩子打算殺人,為何不報官?」

  「因為當時,有一個很重要的人來揚州。」

  顧九思開口,葉世安抬頭看了顧九思,點點頭道:「不錯,當時洛丞相的好友,明滿天下的名士章懷禮正打算來揚州看望故友,洛家應當是不願意在這時候鬧笑話生事。誰曾想,就是來福被抓起來那晚,洛家就被滅了門,而主辦這狀案子的人,恰好與我家認識,我聽說,當年洛家其實留了一個孩子,章懷禮念故友情誼,又怕滅門一事背後有隱情,因此悄悄收留了那個孩子,作為徒弟養大,讓揚州官府對外宣稱,洛家滿門盡滅。」

  聽到這裡,柳玉茹明白了:「而這個洛子商,傳聞就是洛家遺孤,章懷禮的徒弟!」

  「可他卻和當年那個來福長得相似。」

  顧九思敲著桌子,他抬眼看向葉世安,似乎是明白葉世安的意思了,他斟酌著道:「洛家一貫深居簡出,不屑於顧家這樣的商賈之家為伍,到不知葉兄過去,是否見過洛小公子?」

  「這就是問題了。」

  葉世安笑起來:「當年我曾在洛府學棋數月,與洛小公子還算有些交情,而我記憶之中,洛小公子與如今這位洛子商的長相——」

  「相差甚遠。」

  這話出來,在場所有人都明瞭了。

  如今這位洛子商,應當就是當年的乞兒來福。

  然而當年到底經歷了什麼?洛家為什麼被滅?洛子商為什麼會從一個乞兒變成洛家小公子被章懷禮收為徒弟?他又是為什麼,上來就要拿顧家開刀,對顧家葉家這些老牌揚州貴族如此憎厭?

  這一切都是未知。

  柳玉茹稍作考量,隨後便道:「那章大師可知他收錯了徒弟?」

  「他生前知不知,我不知道。」葉世安搖搖頭,「可如今,他必然是不知道的了。」

  柳玉茹有茫然,葉韻實時提醒:「顧家出事前半月,章大師便被人毒殺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猛地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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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章懷禮未成名前,曾在揚州講學,顧九思和葉世安等人都曾經當過他的學生,乍聞他的死訊,尤其還是在這樣的方式下,顧九思有些心虛難寧。縱然沒有什麼直觀證據,他卻還是忍不住道:「是洛子商?」

  葉世安搖搖頭:「難說。」

  所有人陷入沉默,大家都斟酌著這些信息,片刻後,柳玉茹道:「大家都別再想了,葉哥哥和韻兒養傷要緊,有什麼話,我們回到望都再慢慢說吧。」

  「玉茹說得是。」顧九思聽得這話,忙道,「是我思量不周,我送葉兄。」

  葉世安情誼已到,也不強撐,便由顧九思攙扶著,同柳玉茹葉韻一起回了房。

  葉韻單獨在另外一間房,柳玉茹扶著她進屋。她一直僵著身子,柳玉茹察覺她的動作,也沒有說話,等進了屋裡,柳玉茹關了門,替她鋪了床,像年少時一樣同她叮囑著去望都需要注意的。

  以前她們就是如此,葉韻大小姐性子,許多事兒是不去注意的,都是柳玉茹照顧著她。

  她以往一貫是笑眯眯應下,然而如今她卻是站在柳玉茹身邊,神色平靜應著柳玉茹的話,看上去十分恭敬的模樣。柳玉茹說著說著,便斷了音,葉韻抬眼看她,有些茫然道:「如何了?」

  柳玉茹背對著她,許久後,她終於將所有話忍了下去,歎息著道:「沒什麼,就是覺得你話少了許多。」

  「畢竟也不是以前了。」葉韻笑了笑,面帶苦澀道,「身份不一樣了,人也不一樣了。」

  「你我卻始終是一樣的。」

  柳玉茹應聲,她抬眼看向葉韻,認真道:「你始終是我朋友。」

  葉韻愣了愣,片刻後,她苦笑著低頭道:「玉茹,我真的沒想過,你會同我這樣說的。」

  說著,她歎了口氣:「你與顧九思在一起,是件好事。」

  「怎的這樣說呢?」

  柳玉茹有些疑惑,葉韻坐下來,給自己倒了茶,她瞧著窗外,平和道:「咱們倆打小在一起耍玩,你家那妾室進門後,你就心思重了。其實我心裡是知道的,你有求於我,有求於葉家,你這個人啊,算計得深,也不夠坦率。而我呢,也是因為脾氣不好,沒什麼朋友,咱們倆廝混在一起,也是各取所需。只是在一起當好友時間長了,便有了幾分真意,你救我,我本已經很意外,如今你已經是官家太太,而我吧,」葉韻笑了笑,抬眼道,「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還願意同我這樣說話,我心裡真的很感激。」

  「你嫁給他,總算是有了幾分小時候的樣子,我覺得,一個人能活成自己最本真的模樣,應當就是活得好的。」

  「我……的確是活得不錯。」

  柳玉茹勉強應答,她抬眼看著葉韻,她知道葉韻的心結,失身於王善泉,便是她心裡一輩子過不去的坎。她想要勸一勸,卻又說不出什麼,直到外面傳來顧九思的聲音,叫她道:「玉茹,你是同我一起回,還是再等等?」

  柳玉茹回過神來,葉韻手捧著茶杯,柔聲道:「過去吧,我這兒沒事兒。」

  「那……」柳玉茹憋了半天,終於道,「那我先走了。」

  她說完之後,葉韻送著她到了門口,顧九思站在門口等她,顧九思朝著葉韻點了點頭,柳玉茹同葉韻告別後,便同顧九思一起走在長廊上。顧九思伸手拉住她,他打量著她的神色,柳玉茹察覺,轉頭瞧他:「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顧九思笑了笑:「我看你似乎不大高興,我便仔細看看,記住你不高興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柳玉茹被他逗笑:「你每日就琢磨這些沒什麼用的事兒。」

  「不不不,」顧九思趕忙道,「這可是我頭等大事兒。」

  兩人說著進了屋裡,大夫又過來問診,確認柳玉茹沒什麼大礙,讓她喝了些安神的藥後,顧九思同她商議道:「等明日咱們就先啟程回望都,讓葉兄隨後再來,我在望都城中還有些事要處理。」

  柳玉茹應了聲,想了想,她想起來道:「你是想見你父親了吧?」

  顧九思有些尷尬,他低了頭,拿了衣服轉進屏風後面,嘀咕道:「我想見他做什麼?反正人好好沒事就行。」

  柳玉茹在外面抿著唇笑,也沒多說。

  等顧九思洗漱完,柳玉茹也去洗了澡,洗澡出來之後,她看見顧九思坐在床上,正拿著一本書看著,柳玉茹著了單衫,頭髮還滴著水。

  深冬的夜裡帶著寒意,好在炭火靜靜燒著,讓室內溫度恰到好處的暖和,顧九思拍了拍床邊,看著書,高興道:「床我給你暖好了,快進來。」

  說著,他抬起頭來,一望著面前的人,便有些愣住了。

  昨天一夜奔波,早上又有爭執,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意義上好好注視著這個人。三個多月沒見,柳玉茹明顯瘦了許多,人瘦了之後,五官就挺立起來,眉眼張開,看上去便是越發清麗秀美。

  他感覺自己像是養了一棵樹,種下一株花,她在他心裡生根,發芽,盛開。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現實,他就覺得面前的人眉如山黛眼含秋水,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美好。

  她雖然身形消瘦,可頸下那一片卻是豐滿了起來,如今只穿了一件單衫,便可見山巒起伏,水珠沾染燭光,一路順流而下,穿入山壑,隱於一片白玉之間。

  顧九思突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他那視線似乎是帶了溫度,讓柳玉茹一時慌張起來。她不敢動彈,也不敢往前,只能低頭垂眼,小聲道:「郎君在看什麼?」

  顧九思被她問得有些慌亂,面上卻還是要故作鎮定,笑著道:「怎的不多穿點衣服,快上來吧?」

  柳玉茹應了聲,她拿著帕子坐上床,顧九思用被子給她裹起來,似乎是怕她冷了,又似乎是怕點其他什麼。

  等裹上之後,顧九思鬆了口氣,他拿起帕子,給她擦著頭髮,柔聲道:「我給你擦頭髮,直接睡老了會頭疼的。」

  柳玉茹垂著眉眼,她感覺這個人在她身後忙活,她突然想起葉韻那句話來——

  你與顧九思在一起,是一件好事。

  她忽地覺得,其實在這個世間,她已經算過得很好很好的姑娘。

  她身後永遠站著這麼個人,哪怕他如今只是個芝麻大的官,在這亂世中也沒什麼能翻天覆地的本事,但是他在她背後給她這麼擦著頭髮,她便覺得,天塌下來了,她也不怕。

  她垂著眼眸,慢慢道:「這一次你準備這些錢和兵糧,給范軒解決了後顧之憂,算是立了大功了吧?」

  「是呀,」顧九思漫不經心道,「我還在讓流民在望都開墾荒田,還把上下的規矩定了,現在你去望都,又安全又乾淨,比起揚州雖然還是差了底蘊,可是也很不錯了,」顧九思說著,眼裡帶了笑,「這樣下去,最遲三年,我們做的這一切就能看出成效來。到時候望都有錢有人,我也不操心了。」

  柳玉茹聽到這些,不由得道:「聽你這話,我終於明白,什麼叫父母官了。你可是把這望都當成孩子操心了。」

  「你說得對,」顧九思歎了口氣,「不過也是因為你不在,你不在,我想你,就總要找點事兒做,不然每天都忙活著給你寫信,你煩別人也煩。國債的事兒你扛了,那我便忙活些其他事兒。」

  顧九思給將半乾的頭髮梳整好,柔聲道:「忙起來,覺得倒也很新奇。哦,你一定想不到我學會了多少東西。」

  「嗯?」柳玉茹睜眼瞧他,顧九思高興道,「我會插稻,還會鑽井,我還會檢查堤壩,我覺得呀,以後就算我不當官,只種地,也是能養活你的。」

  這話把柳玉茹徹底逗笑出聲了,她不由得道:「你好不要臉,咱們誰養活誰啊。」

  顧九思聽這話,趕忙道:「你養我,可我心裡想養你呀。罷了罷了,」他歎了口氣,「你這女人太有本事,我不當個大官真是配不上你了。」

  「你說哪兒的話,」柳玉茹抬起手,握住顧九思的手,垂下眼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如何都是我丈夫,如何都是我最好那個人。」

  顧九思沒動了,他感覺這這個人落在他手上的手心,她手心裡還有沒好的傷口,些許繭子,一點都不像那些大家閨秀柔嫩的手掌。他記得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剛嫁到顧家的時候,她雖然不得寵,卻始終是個從小沒缺吃少穿的大小姐。縱然大家閨秀算不上,但小家碧玉卻是有的。如今她的手彷彿是她生活的一本筆記,清晰記錄了她所經歷的一切,可他不覺得不好,他除了覺得心疼,倒覺得,這樣的柳玉茹,好得很。

  他反手握住柳玉茹的手,隔著厚重的被子,從背後抱住了她,低聲道:「玉茹。」

  「嗯?」

  「等過些年安穩了,我們要個孩子吧。」

  柳玉茹聽得這話,她微微一愣,片刻後,她覺得心跳又快又慌,還帶了幾分說不出的驚喜,她低低應聲,小聲道:「嗯。」

  「我想要個女兒,」顧九思小聲道,「最好像你一樣的,乖巧聽話,我以後當個大官,保護你們母女。」

  「當然,兒子也好,」顧九思不知道怎麼的,突然那就開始暢想未來,慢慢道,「要是是個兒子,我不打他,我從小帶著他玩兒。」

  「玩成你這樣嗎?」柳玉茹忍不住抿唇笑了,「那樣沒有好姑娘願意嫁的。」

  「怎麼會,」顧九思立刻反駁,「好姑娘眼睛都不瞎,能看到我們的好的。就像你,」顧九思將臉湊上來,高興道,「就覺得我特別好,對不對?」

  柳玉茹笑著不說話,她頭髮已經乾了,便將帕子同顧九思手裡抽走,起身去吹了蠟燭,隨後回到床上來,背對著他躺下道:「睡了。」

  顧九思在旁邊坐了一會兒,他突地笑了,他進了被子裡,他靜靜躺著,兩個人不知道怎麼的,都沒閉眼。

  柳玉茹有些緊張,顧九思也能感覺自己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這一晚同床共枕和過去似乎是全然不一樣的,過去的時候,兩個人懵懵懂懂的過著,渾渾噩噩的「將就」,從最初只是因為實在睡不動地鋪將就著睡一張床,到後來一個忍讓不說話、一個衝動不懂事的嘗試,從沒有一天是像這個夜晚這樣,確定了心意,明確著未來的。

  顧九思直覺自己該做些什麼,卻又有一些慌張,而柳玉茹也知道顧九思會做些什麼,緊繃著身子不語。

  過了許久後,顧九思終於動了,他翻過身去,從背後抱住她。

  柳玉茹僵了僵,她紅著臉,小聲提醒:「明天要趕路。」

  「我知道。」顧九思溫和道,「我就抱抱你。」

  柳玉茹放鬆下來,她靠在這個熟悉的懷抱裡,許久後,她聽顧九思低聲念叨:「是該再成一次親的。」

  柳玉茹:「……」

  柳玉茹連日來其實很疲憊,精神一直繃著,終於和顧九思和解了,整個人放鬆下來,一覺就睡得有些沉。

  等醒來的時候,顧九思已經在外把馬匹車輛都準備好了,柳玉茹洗漱之後,同葉世安和葉韻告別,葉世安身上傷重,就先繼續休養,他們則先回望都。

  從廣陽一路回去,柳玉茹和顧九思走走停停,滄州大旱緩解,百姓也多起來,然而路上依舊是到處是屍骸,凍死的、餓死的、死於非命,他們兩人瞧著,縱然這一次與上次境遇完全不同,卻還是心裡有些難受。

  一路上到處是難民,還沒到望都,兩人便已經知道了一些前線情況。

  范軒帶大軍全線壓境,直逼東都,梁王東北面有范軒正面硬戰,西南後方有劍南節度使劉行知騷擾緊逼,只要攻下東都,梁王就不足為懼。

  得消息之後,顧九思就顯得有些憂心忡忡,柳玉茹不由得道:「范大人即將要攻下東都了,你又在操心個什麼呢?」

  「梁王如今已經不足為懼,」顧九思歎了口氣,「可是如今梁王已經斬掉了所有皇室子弟,范大人入了東都,又要推選誰做皇帝,才能服眾呢?」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抿著茶,繼續道:「極大概率,便是范大人自己登基,若是他當真這樣做了,其他人便必然效仿,其他不說,便說劉行知,他如今坐擁益荊兩州,虎視眈眈,怎麼可能服氣?除卻劉行知,揚州涼州交州,還有各路諸侯小王節度使,哪一個又是好相與的?」

  柳玉茹沉默著,好久後,她歎了口氣,握著顧九思的手道:「你也別想太多了,你就管好望都,日後如何,等他范軒給了你相應的俸祿,你再給他操心。」

  這話說出來,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不由得笑了:「說得也是。」

  倒不是俸祿不俸祿,而是這樣的事兒,本也不該是他一個縣令操心的。

  只是他也掛在心裡,時時刻刻派人去外面探查著情況。行了十日路,兩人總算回到了望都,顧九思先讓人去了信,兩人到家門口的時候,江柔已經帶了人拿著艾葉火盆站在門口。顧九思和柳玉茹一起攜手下來,剛下來,顧九思目光就凝住了。門口一個老者坐著輪椅,他頭髮有些白了,看上去滿臉嚴肅,顧九思看著對方,對方也不說話,片刻後,顧九思三步做兩步,往顧朗華衝過去,顧朗華一看顧九思衝來,立刻抬起手,怒道:「逆子你要做什麼!」

  這話把所有人罵愣了,顧九思下意識道:「這種時候你還要罵我?!」

  顧朗華也覺得這個反應好像是太大了點,他輕咳了一聲,隨後道:「也不是罵你。」

  說著,他又責怪道:「你朝著我衝這麼快過來做什麼?我瞧著怕你撞著我。」

  顧九思氣不打一處來,他方才瞧著顧朗華,下意識就想撲過去來一番父慈子愛痛哭流涕的大戲,結果這老頭子就這麼有本事,一句話就讓他頓時失了所有的溫情感動,他忍不住道:「你還好意思怪我?這麼久在外面都不給個信,你知道我……我娘多擔心你,把自己搞得成這副樣子回來,你有個當爹的樣子嗎?」

  「九思,」柳玉茹瞧見這父子兩吵起來,趕緊上前去,拉住顧九思道,「公公剛回來,你好好說話。」

  江柔見狀,也趕緊上前來,拉住顧朗華道:「你也少說兩句。」

  有了兩個女人的安撫,兩個人終於不吵了,但顧朗華將手攏在袖子裡,扭過頭去,「哼」了一聲,赤裸裸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而顧九思聽到這聲「哼」,他冷笑了一聲,也不再看顧朗華。

  柳玉茹和江柔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些無奈,江柔歎了口氣道:「先別說了,先跨了火盆進門吧。」

  顧九思板著臉領著柳玉茹跨了火盆,又用艾草沾水潑灑在身上,這才進了大門。進去之後,柳玉茹看著江柔推著顧朗華,兩人一句話不說,她知道顧九思掛念著顧朗華,趕忙道:「婆婆,讓九思來推著公公進去吧。」

  「我不要,」顧朗華立刻拒絕,「他莽撞得很,我怕他傷害我。」

  「說得誰樂意似的。」顧九思嘲諷開口,柳玉茹有些無奈,只能道:「那我來吧。」

  說著,她走到江柔旁邊,柳玉茹的面子顧朗華是給的,兒媳婦兒來推輪椅,他也不說什麼,柳玉茹推著輪椅,同顧九思道:「九思,到我旁邊來,和我說說話。」

  顧九思悶悶應了一聲,倒真來了柳玉茹身邊,顧朗華露出些詫異,倒也沒多說什麼,兩個男人沉默著,柳玉茹笑著道:「公公一個人在揚州受苦了吧?」

  顧朗華聽柳玉茹問話,僵著聲音道:「啊,還好。」

  「公公是不妨說說當時在揚州是發生了些什麼吧。」

  柳玉茹看了一眼顧九思,笑著道:「我和九思當時一直惦記著您。」

  「也沒什麼,」顧朗華輕描淡寫道,「我從密道裡出來,被人救了,不小心折了腿,後來被葉公子發現一直收留。」

  「你遇到什麼危險被人救了?又怎麼折了腿?怎麼被葉世安發現的?」

  顧九思一連串發問出來,顧朗華下意識想嘲諷,旁邊江柔輕咳了一聲,隨後道:「朗華,九思這些日子受了很多苦,你當父親的要多體諒,別這麼大年紀了,還想著耍小孩子脾氣。」

  顧朗華聽到這話,終於禁聲,他沉默片刻後,一一回答了顧九思的問題。有了這個開頭,後續說話就方便很多了。柳玉茹一行人去了正堂,大家喝著茶,聽著顧朗華說自己的境遇。等顧朗華說完,顧九思又將他們遇到的事說了一遍。

  說完之後,兩個男人沉默了許久,顧朗華道:「大家平平安安回來就好,你們也累了,先回去吧。」

  顧九思低低應了一聲,柳玉茹便帶著顧九思起身來,兩人走出門口去,臨到門口之前,顧朗華突然叫住他:「九思。」

  顧九思停住腳步,他聽顧朗華道:「你過來,我看看你長結實沒。」

  顧九思微微一愣,他回過頭去,就看見顧朗華刻意板著臉,但他眼裡有藏不住的淚光,顧九思心裡一軟,酸楚難過一起湧上來,他走到顧朗華面前。

  他比這個坐輪椅的男人高太多,於是他在停頓片刻後,單膝落地蹲了下來,顧朗華靜靜打量著他,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過了一會兒後,顧朗華笑著道:「長大了。」

  說著,他也不知道是欣慰還是感慨,再重複了一邊:「長大了,是大孩子了。」

  「我不是孩子了。」顧九思嘀咕出聲,「我現在都是縣令了。」

  「胡說,」顧朗華瞪著眼,「你就算當了宰相,你在我面前也是我兒子!」

  聽得這話,顧九思又笑又酸澀。他抬眼道:「是是是,我是您兒子,您要打要罵要怎麼都可以,行了吧?」

  「你就想不到我好,」顧朗華抬手拍了顧九思的頭,怒道,「當爹的是要給你撐起一片天,我打你罵你,不也是為你好?所以下次,別再有什麼赴死救老子的事兒,」說著,顧朗華一巴掌將顧九思的頭按了下去,咬牙道,「再有下一次,老子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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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15: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顧九思聽著顧朗華的話,一瞬之間,終於有了幾分過去的感覺。

  人這輩子,只要父母還活著,無論父母是年邁體弱還是身強力壯,總就覺得有個歸處,有個靠山。顧朗華的死像是泰山驟然崩塌,讓顧九思覺得一切都變了。而今他回來,就算他們爭執吵嚷,可於他心裡,他終於是真真切切再次有了依靠,讓他覺著,雖然外界變了,可他擁有的,他的家人,他的愛情,卻是沒有改變的。

  他其實有那麼幾分想哭,卻又覺得丟人,於是勉強笑了笑後,沙啞道:「知道了。」

  顧朗華拍了拍他的肩,抬頭看了看柳玉茹,隨後道:「去吧,對你媳婦兒好點兒,別這麼大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讓玉茹照顧著你。」

  顧九思應了聲,他站起身來,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到了門外,他拉著柳玉茹的手,走在庭院裡,柳玉茹低聲同他說著她思索著的後續事宜。

  「這次出去收糧,是我去主持的,你總該給我些報酬。這些報酬我領了之後,我打算將花容的生意交給其他人,我想在望都城外買一些地。你是不是收了許多流民,將地都分給了他們?我聽說你許諾他們,在這些土地種出糧食之前,你會給他們一些基本的花銷支出?這些花銷你給的是多少銀子?我打算同這些人將土地買了,然後統一管理起來,請個專門會種糧食的人,規劃了種糧。這麼多人這麼多地,總得有點規矩才行。」

  顧九思聽她絮絮叨叨說著,像個小財迷一樣啪嗒啪嗒打著算盤,他心裡就高興極了,等柳玉茹說完,她回頭看他,就看見旁邊人眼裡彷彿是盛了銀河星光,柳玉茹愣了愣,隨後道:「你聽我說些什麼沒?」

  「聽著呢。」

  「你如何看?」

  「都依你。」

  「顧九思,」柳玉茹不免笑了,「我前頭才誇你父母官,你能不能上心些?」

  「我都聽明白了,」顧九思趕忙道,「其實你就是想著幫著我,官府一直給他們銀子不是事兒,終究是要讓所有人一起賺錢才能有錢的。你花錢同他們買地,帶著他們種糧,來年望都收成好了,這些人都有個依靠,你自己賺錢是小,幫我解決了事兒才是大。你想這些法子,都是極好的,我明白。」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忽地有種自己內心都被人看穿了一般的慌張尷尬,她輕咳了一聲,扭過頭去道:「我明天上你府衙去,一切按流程走吧。」

  柳玉茹和顧九思商議好,便去單獨找了蘇婉,和蘇婉聊了聊。

  蘇婉得知了柳家的情況,她愣了許久,也沒說話。柳玉茹看見蘇婉的神色,怕她難過,忙道:「娘,你別多想,我讓人出去找……」

  「無妨了。」蘇婉歎了口氣,擺了擺手,「大半輩子都過去了,打咱們從揚州離開,我便不願再多想了。這亂世求日子,你不容易,也別費神去找他們。找回來做什麼呢?」蘇婉苦笑,「咱們總不至於還要和他們認個親又當一家人。你爹捨不下張月兒和她那些子女,咱們又巴巴受那個氣做什麼?」

  柳玉茹沒說話,蘇婉抬眼看她,她抬手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倒是擔心你,那畢竟是你爹,你……」

  「過去了。」

  柳玉茹歎息,她抬眼看著蘇婉,苦笑道:「都是沒法子的事,我初初倒也的確難過,可是現在也好了。咱們娘兩相依為命,你在,我心裡就安穩,別多想了。」

  柳玉茹安撫了蘇婉,從房門外走出來。她覺得有種無形的煩悶壓在心口,只是她方才走出來,就看見一道身影,他背對著她,斜靠在柱子上,手裡拿本書,接著月光和長廊上的燈光看著上面的字。

  他是學不會規矩,也沒個正形的,就連站著,都站得歪歪扭扭,像沒骨頭一般。

  聽見柳玉茹開門,他回過頭去,看著柳玉茹笑起來:「說完了?」

  說著,他走過來,將披風披到柳玉茹身上,柳玉茹低著頭,小聲道:「你怎的在這裡?」

  「我看你沒帶著外衣出來,」顧九思笑著道,「又想你,就過來等著,萬一你出了門覺得冷呢?」

  「就一小節路。」

  「一小節我也想等你。」

  柳玉茹說不出話來了,她就是感覺溫暖從這披風一路卷席而入,直抵入心。顧九思的手包裹了她的手,兩人走在長廊上,柳玉茹突然覺得,這路一點都不冷,一點都不寂寞。

  兩人一起回了房,柳玉茹先洗過澡,顧九思便進了淨室清洗,柳玉茹聽著裡面的水聲,看著屏風上的人影,她在鏡子面前擦乾頭髮,猶豫了片刻後,她小心翼翼去拿了唇脂,塗抹在唇上。

  做完這件事,她似乎是有些後悔,趕忙又擦了去,擦完了之後,唇上依舊是染了色,帶了些不正常的紅潤,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抿了抿唇,輕輕啐了一口,便上了床。上床之前,她去了櫃子裡,尋了絲絹白帕,墊在了床上,而後她熄了燈,躺到了床上,用被子蓋住了自己。

  她有些緊張,一直盯著蚊帳上方,腦子裡回顧著婚前蘇婉給她看的冊子裡的東西,她覺得臉燒起來,不安中又帶了幾分說不出的喜悅,她心裡想著顧九思,想著他可能怎麼對待她,又想著未來,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有些太過浪蕩,暗中鄙夷了自己,便就是這時,她聽見顧九思從水裡起身了。

  顧九思穿了單衣,擦著頭髮從淨室出來,這才發現柳玉茹熄了燈。他愣了愣,沒想到柳玉茹睡這麼早。他只能是小心翼翼走在臥室裡,怕吵醒柳玉茹。

  柳玉茹僵著身子躺在床上,心跳得飛快。她琢磨著顧九思什麼時候上床,來了床上,會不會笑話她。

  她感覺顧九思走過來,整個人繃緊了身子,緊張得不行,誰曾想顧九思摸索著到一半,突然就坐下了!

  柳玉茹在床上眼睛睜開一條縫,在夜色裡看見顧九思坐在那兒擦頭髮。

  好罷,他打算頭髮乾了再上床。

  於是柳玉茹就睜著眼,盯著顧九思,等著他上床來。

  她看著顧九思坐在那兒擦頭髮,擦了他又停停,似乎是在想什麼,擦一會兒又停停,又似乎響起什麼。

  柳玉茹的內心一開始還有些焦急,看著看著,她就睏了,睏了一會兒後,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等顧九思上床的時候,她整個人已經睡得迷糊了。顧九思怕她受寒氣,頭髮徹底乾才上來的,上來之後,他感覺床上似乎多了點什麼,他也沒多想,伸手將墊在下面的東西一抽,就扔了出去。

  他琢磨著,柳玉茹一定是睏極了,床上多了東西都沒察覺就睡了。

  他心裡又是一番心疼,低頭親了親柳玉茹的額頭,心滿意足抱著睡了。

  睡醒到第二日,柳玉茹先醒,她猛地睜開眼,從床上坐下來,伸手去摸她墊的白布。

  而後她就被地上的白絹吸引了注意,顧九思迷迷糊糊睜開眼,含糊道:「這麼早,再睡會兒吧?」

  「我……我去查帳了。」

  柳玉茹有些尷尬,昨夜的勇氣散盡,她趕緊起床,從顧九思身上跨過去,想去將地上的白絹撿起來藏好。然而她剛彎下腰撿東西,白絹卻別人提前一步撈了起來,顧九思抓著那白絹,挑眉看向柳玉茹:「這是什麼?」

  柳玉茹瞬間紅了臉,小聲道:「我……我怎麼知道?」

  「那你慌慌張張想要藏它做什麼?」

  「我沒有。」柳玉茹趕忙否認,轉身道,「我去洗漱……」

  柳玉茹話沒說完,顧九思電光火石之間,猛地想起夜裡抽走的東西,他似乎突然就明白了這是什麼東西,他一把抓住柳玉茹,趕緊道:「唉唉你別走!」

  柳玉茹背對著他,頗有些緊張,顧九思從背後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道:「玉茹,你昨晚是不是想同我生小娃娃?」

  「顧九思!」柳玉茹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臉紅過,她清晰感覺到臉上灼熱的溫度,她氣惱道,「我要去幹正事兒!我要去賺銀子!你別攔著我!」

  顧九思聽到她說這些,卻是抱緊了她,仍憑她又掙又推都不放手,反而是朗笑出聲來,低頭親了她一口,高興道:「你別急,我準備著呢。」

  「你滾開!」

  柳玉茹聽著他說她急,更是羞惱了。顧九思感覺她拼命掙扎,也知道不能再欺負她了,最後再親了她一口,忙道:「明天穿漂亮些,嗷!」

  柳玉茹一腳跺他腳上,顧九思終於放了手,柳玉茹匆匆跑了出去,顧九思單腳蹦躂著,看見柳玉茹從門邊探出半張臉來,看著他,眼裡帶著擔憂,小心翼翼道:「你……你沒事兒吧?」

  顧九思趕緊往地上一倒,哭喪著臉道:「腿斷了。」

  於是柳玉茹知道他沒事兒,放下心來,轉身走了出去,去隔壁叫了人,洗漱之後,便出去忙了。她先去了一趟花容,芸芸在她之前已經回到望都,著手清理了花容的帳目,柳玉茹一過來,便將人召集起來。

  柳玉茹先瞭解了一下花容近日來的情況,隨後便說到她和沿路各商家的協議,只是她才開口:「我之前在滄州……」,芸芸便驟然出聲打斷了她,溫和了聲道:「夫人在滄州準備那些禮物,我都已經交給大家了。」

  柳玉茹頓了頓,便明白芸芸是不打算讓她說出口來,於是她笑著轉了話題道:「那就好,」她柔聲道,「我在外也一直惦念著大家,如今平安回來,也是幸事,明晚定一桌在東來酒樓,大家一起吃個飯吧。」

  話題草草撩過,等所有人散開,柳玉茹單獨留下了芸芸,她抿了口茶,抬眼瞧向芸芸:「你方才不讓我說話,是為著什麼?」

  芸芸低聲道:「夫人,我回來後,從一些渠道拿到了那些流通在外的假貨。」

  說著,芸芸將一盒胭脂拿了出來,柳玉茹從旁邊接了胭脂,隨後聽她道:「但我卻發現,這並不是假貨。」

  柳玉茹的手頓了頓,她抬眼看著芸芸,芸芸不說話,低聲道:「這胭脂的配方,與我們的正品沒有任何區別。」

  柳玉茹明白了芸芸的意思,胭脂配方極其難仿,多一分少一分,在顏色手感上就有了差別。柳玉茹沉默了一會兒後,終於道:「你覺得是我們自己的人在外面做的事兒?」

  「是。」

  芸芸果斷道:「具體我還在查,但是基本已經鎖定在做胭脂的幾個工人身上。」

  柳玉茹端著茶,她聽了芸芸的話,不由得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咱們胭脂的每一個步驟都是分開的一個人只掌握一個部分的配比,只有最初那兩個製作胭脂的人差不多一人知道半個配方。那兩個人是顧家元老,你不方便說,是不是?」

  芸芸沒說話,柳玉茹放下茶杯,淡道:「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情面,而是這兩個人是咱們做胭脂最核心的人,胭脂是他們做的,你把他們撤了,以後我們怎麼辦?」

  「可總不能一直這樣。」

  芸芸低聲道將帳目推上去,小聲道:「這些時日,我們店生意下滑得厲害,而且這種東西在外面氾濫,我們價格上不去,名聲也護不住。」

  物以稀為貴,他們走的本來就是把胭脂當面子的路子,怎麼能讓同檔次的東西在外面氾濫成災?

  柳玉茹聽著芸芸的話,一直不語,她思索著,慢慢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想。」

  芸芸應了聲,倒也沒多說,便下去了。

  柳玉茹休息了了片刻,便去府衙找了主簿。當初她商隊出行,是和官府簽了協議,按照利潤的一成給她支付收益,如今她這一行糧食和銀子所賺總數加起來,幾乎是翻了個倍,她按約來要錢,主簿同她核對了文書,便拿著契約去找顧九思。

  顧九思聽說是柳玉茹契約,倒也不避諱,他認認真真看過後內容後,這才注意到她的字。

  她這字有些彆扭,和以前的不大一樣,看上去似乎在儘量抹去她以前的字體,換了一種寫法。

  顧九思明白她的意思,他忍不住笑了,低頭回簽下自己名字,看了看時間,交給了主簿道:「你讓柳老闆再等等,我有些話要同她說。」

  主簿愣了愣,卻還是應了聲,將顧九思的話轉告之後,領著柳玉茹到了大廳去,顧九思趕緊批完了手下幾張文書,算著到了休息的時間,趕緊起來脫了官服,換了衣服去找柳玉茹。

  柳玉茹瞧著顧九思穿了一身常服走進來,不由得道:「你不是還在辦公嗎?」

  「走了走了,」顧九思高興道,「時間到了事兒完了,我同你回家去。」

  柳玉茹有些無奈,這才明白顧九思是想同她一起回家。

  兩人一起回去,顧九思見她悶悶不樂,不由得道:「你這是怎的,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我同你一起回去,將你愁成這樣?」

  「倒也不是。」柳玉茹歎了口氣,將店裡的事兒說了一遍,她頗有些頭疼道:「這兩個人,我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若是將人趕走了,日後這胭脂的事兒,誰來弄。若是還留著,個個上行下效,沒個章法,我又怎麼管?」

  顧九思靜靜聽著,他敲著扇子,沒有說話。柳玉茹面上全是煩惱之色,顧九思輕笑了一聲:「你別愁,我覺得也挺好的。」

  「怎的挺好的?」柳玉茹抬眼,有些茫然,顧九思笑著道,「你呀,就是太聰明,小小年紀走得這麼順,不摔幾跤怎麼成?你凡是算著利潤,想著如何賺錢,光顧著外面,想沒想過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這個道理?其實花容出這事兒,也是早晚的,早點出事兒,你早點明白些道理,也是好事。」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聽他分析著道:「你做事兒的時候,從來是用人不疑,你自己做人,就是說到做到,就想著個個同你一樣,可自己對自己要求是一回事兒,怎麼看別人是另一回事兒,凡是涉及著錢,你就得想明白,對方是個人。你開一家店,請兩個夥計,你就得防著,最核心的東西不能放在夥計那兒。若是放在夥計那兒,要麼有個管制他們的法子,一群人互相制衡,要麼就得牢牢捆死關鍵人物。如今這兩個做胭脂的人是你這胭脂店裡最關鍵的人,結果你既沒有用利益把他們捆死,也沒有管制他們的辦法,你把關鍵人物當普通夥計,走到今日,不是必然嗎?」

  柳玉茹點點頭,應聲道:「你說得是。」

  說著,她歎了口氣,抬頭看向顧九思,眼裡帶了幾分求助:「那你覺得,我如今又當怎麼辦?」

  顧九思聽她同他求助,那水盈盈的眼一瞧,他整個人都心神蕩漾開去,恨不得給她出上十幾二十個絕妙的法子,讓她天天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

  只是他還是忍了下來,笑著道:「這辦法當是你去想的,這事兒也不是什麼難事兒,日後你生意越做越大,有的是要你想事情的地方,你先拿這個練練手。你就想想,大家都是人,都有私欲,這次事兒為什麼發生?你現在最關鍵的幾個要求是什麼,要怎麼才能滿足你想要的?」

  柳玉茹聽他提問,也知道顧九思是在引導她,她沉默下去,顧九思看她認真的模樣,覺得這人真是漂亮極了。

  夜裡柳玉茹一直沒睡,她坐在書房裡,反復清點著賬。顧九思不敢打擾她,他就拿了書,坐在屋裡一面翻看,一面等著她。

  他看見柳玉茹愣愣看著燭火,等到半夜時分,他終於看不下去,起身去蹲在柳玉茹身邊,笑著道:「我說這位娘子,若你再不睡,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柳玉茹輕笑出聲來,她心疼顧九思不睡,便起身來,同他一起回了床上。

  顧九思知道這事兒她想不出來就睡不好,歎了口氣道:「算你厲害吧,我便問你,如今你覺得,花容要留下他們嗎?」

  「自然是要的,」柳玉茹輕聲歎息,「我如今也找不到替代他們的人。」

  畢竟是顧家養了十幾年的人,替代的人哪裡這麼好找?

  顧九思接著道:「要都留下,還是只留一個就行?」

  柳玉茹頓了頓,隨後應聲道:「一個就行。」

  「那不就夠了嗎?」

  顧九思歎了口氣:「如果你只打算留一個,放個誘餌,讓他們自己留一個給你,另一個立規矩,你把他們後面那條路堵死,保證留下的再做不了亂,出去的再沒法子給你下絆子。具體怎麼做,你得看那兩個人是什麼性子,你先睡一覺,明天再想。」

  柳玉茹聽了顧九思的話,低低應了一聲。

  然而她滿腦子回蕩著顧九思的話,腦子裡慢慢有了打算。

  等到第二日,她進了花容,同芸芸打聽了具體情況,便將那兩個人中資歷大一些的叫了過來。

  那人叫王梅,大夥兒都叫她梅姨,另外一個做胭脂的人叫宋香,原先是王梅的徒弟,一貫聽王梅的話。芸芸說,在外面賣花容方子這事兒,主要就是王梅帶著宋香做,王梅找路子,宋香負責研製方子。宋香天生嗅覺和視覺敏銳,花容有一些方子沒進過她們手的,都是宋香猜出來的方子。

  不過這一切主要也都是芸芸根據兩人性子猜測,但柳玉茹估計也是八九不離十。她將王梅請過來,喝著茶道:「我同梅姨說這事兒,本來我離開之前就打算同梅姨商量的,結果走得匆忙,現在才來說,倒顯得有些遲了。」

  王梅坐在一邊,顯得有些忐忑:「東家是打算同我說什麼?」

  「你和香姐在我一無所有時投奔我,也算是同我一手創建的花容,花容能有今天,你和香姐功不可沒,但是我卻沒給到你們應有的待遇,是我的不是。」

  聽到柳玉茹的話,王梅趕緊道:「東家說笑了,老東家帶著我們從揚州過來,給我們安置了生活,我們感激還來不及,東家給多少,都是應該的。」

  「話不能這麼說,我是賞罰分明的人,之前有疏忽,還望你們見諒,」柳玉茹笑著道,「如今花容規模越發大了,我這次去滄州,一路談妥了各處的商家,保證日後從花容一路供貨過去,也同滄州、青州、揚州三個地方的官府打好了交道,以後一旦有在這些地方販賣花容假貨的,都一律抓起來,以後我們便不用擔心生意的問題,反而是在研製這些東西上面多花心思。我想著總這麼亂亂的不是個樣子,我想著,咱們得規矩一些,就像軍隊一樣,得有個安排,有人管著一堆做這些研製的人,這個人以後就是咱們的關鍵人物,待遇自然也要高些。」

  王梅聽著柳玉茹的話,臉色變了又變,聽到最後,她眼睛有些亮了,似乎是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小心翼翼道:「您的意思是?」

  「所以,」柳玉茹笑著道,「您覺得,香姐怎樣?」

  王梅臉色巨變,柳玉茹抿了口茶,柔聲道:「我聽說,香姐對顏色和味道都非常敏感,無論什麼方子,她一抓一聞就能知道。她是您徒弟,我想著,給她提上一級,每月多給她漲十兩銀,再給她多一成店鋪裡的紅利,您應該為她高興的,是吧?」

  王梅沒說話,臉色不大好看。柳玉茹假作沒看到她的臉色一樣,笑著看著外面道:「日後等天下平定了,以著我如今為范大人立下的功勞,日後花容成了皇商,咱們就再也不愁了,香姐不僅是個胭脂師傅,說不定還能得個品級呢,梅姨你是她師父,到時候就可以同別人說,這是你徒弟了。」

  說著,柳玉茹看向王梅,似是詢問道:「梅姨覺得,我這個想法,可妥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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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王梅聽著柳玉茹的話,絞著手帕,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來:「若是阿香過的好,我自然是高興的。只是阿香的資歷……是不是淺了點?」

  「這應當不會,」柳玉茹笑了笑,「我也問過其他人了,他們都說阿香是老師傅了,畢竟如今店鋪裡都是新人,您是她師父這事兒大家都知道得少,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王梅僵著笑容,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了,柳玉茹柔聲道:「不過我心裡,您始終是香姐的師父,所以我特意來問問您,您看這事兒,我做得妥當嗎?」

  「這自然……自然是妥當的。」

  王梅也沒了什麼話好說,宋香的能耐比她強,她是知道的。可是一想到宋香如今要壓到她頭上去,她心裡終究是不舒服。柳玉茹看出她不舒服,假作沒見,兩人說了幾句後,王梅便走了出去。王梅出了柳玉茹的屋子,心裡開始琢磨著。

  如果柳玉茹將花容往所有地方直接賣過去,又連同官府一起抓賣假貨的人,那賣假貨這件事不僅是利潤變低的問題,恐怕還有不小的風險,這樣仿賣假貨的罪,到時候怕是要廢手挖鼻,再也不能幹這一行的。風險大收益小,到時候宋香升了位置,不僅漲了每月的月錢,還能得到花容一成的利潤,怕是再也不願意幹了。

  一成的利潤啊,以花容的規模,以後擴大了去,比他們賣假貨也要多了,更何況沒風險沒負擔,只要安安心心做事兒就行。

  王梅看出來,柳玉茹這次為了招攬人,簡直是下了血本了。可是憑什麼是宋香呢?那是她一手教出來的徒弟,那也是她徒弟,怎麼能越過師父去搶了她的飯碗?

  王梅心裡越想越不平,她在外面走來走去,片刻後,她咬了咬牙,下了決定,回到屋裡去,恭恭敬敬叫了聲:「東家。」

  柳玉茹故作詫異,愣了愣後道:「梅姨怎的又回來了?」

  「東家,」王梅冷靜道,「有些事兒,我思前想後,必須要同東家說明白。東家如果要提阿香,其實不妥。」

  「怎的呢?」柳玉茹眨眨眼,滿臉迷茫,「香姐人品端正、手藝出眾、又是大家一致推舉的,梅姨覺得有何不妥?」

  「東家,」王梅歎了口氣,「其實這事兒,我也是猶豫了很久,香姐是我一手帶出來的,許多事兒我沒教好她,護著她,這是我的不是,本來我想著多規勸她些時日,說不定她就迷途知返,但是東家想要提她,我就不得不說出來了。」

  「她怎的了?」

  「東家知道外面假貨氾濫,其中一些假貨,與花容真貨幾乎沒有區別吧?」

  王梅觀察著柳玉茹的神情,柳玉茹皺起眉頭,頗為憂慮道:「我聽說了,正為此事煩心著呢。」

  「東家可想過,為什麼外面的貨,和花容的貨能相似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她猛地抬起頭,驚訝道:「你是說,是香姐?」

  「是。」王梅面露沉色,歎息道,「之前有人找上香姐,同她要花容裡胭脂唇脂的配方,您也知道,咱們家的工藝,都是一人負責一個部分,只有香姐不一樣,她拿著看一看,就能看出原料和配比。於是這麼一段時間來,她一直在給外面供貨。不僅偷方子,還將店裡的殘次品賣出去給別人。」

  柳玉茹沉下臉來,王梅瞧了她一眼,心中暗喜,繼續煽風點火道:「我也勸過她,可是香姐她最近好了個男人,那人重病缺錢,她也是為錢所迫啊。您也別怪她,我說這些,就是讓您慎重考慮考慮,她是我徒弟,可您是我東家,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是為難得很。」

  「梅姨,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抬眼道,「可是,您說這些,總得有些真憑實據,這畢竟是大事,我不能隨意相信。」

  王梅臉上僵了僵,片刻後,她咬牙道:「我知道東家謹慎,我有證據。」

  「哦?」

  「昨個兒我悄悄看到香姐給外面人寫條,約對方在東來酒樓庭院交貨。她會把最近花容最新一款唇脂的配方交給對方,東家過去,自然就能人贓並獲!」

  「你說的當真?」柳玉茹皺眉,王梅點頭道,「千真萬確,只是東家,香姐這人……到時候怕是會胡亂攀咬,我冒著危險來告訴您,您當信我才是。」

  「你放心。」柳玉茹應聲道,「你能將這些告訴我,我自然是信你的。你的人品我知道,放心吧。」

  柳玉茹和王梅談完,王梅退了出去,頗有些高興,拿著帕子扇了扇風,方才她出了冷汗,如今終於放心了。

  她其實是不怕的,她雖然是中間牽線的人,可是做的謹慎,宋香是個傻腦子,決計不會留下什麼證據,到時候頂多是和柳玉茹說她也參與了,可她先發制人,柳玉茹那樣的小姑娘,聰明有餘心眼不足,也不會信她。

  王梅心裡盤算完畢,便高高興興走了。

  等她走開去,印紅和芸芸從房間內閣裡走出來,芸芸歎了口氣道:「這王梅,真是心思太過惡毒了。」

  「不過也好呀,」印紅高興道,「他們賊喊捉賊,夫人就可以把他們背後人一鍋端了,到時候看他們再怎麼興風作浪。」

  柳玉茹聽著他們說話,片刻後,卻是道:「宋香真在幽州找了個男人,真重病了?」

  芸芸聽了,應聲道:「我最近去查的,的確是這樣。她應當也是因著如此,才答應了王梅。」

  說著,芸芸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道:「香姐人還是好的。」

  柳玉茹垂著眼眸,片刻後,她喝了口茶,抬眼道:「沈明也回來了吧?去把他找來,帶了人安插在東來酒樓,跟我一起抓人。」

  印紅應了聲,便趕去找沈明。

  沈明正跟著顧九思在大街上買東西,兩個大男人,抱著喜帕燈籠一堆東西,用布包裹著,偷偷摸摸的。

  沈明走在顧九思身邊,有些不耐煩道:「你說你這麼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還搞什麼儀式?那交杯酒沒喝就沒喝,你一天到晚瞎折騰個屁,請了假跑回家掛燈籠,讓人知道了你害不害臊?」

  「你話能不能少一點?」顧九思皺眉道,「我讓你來幫忙的,又不是讓你來數落我的。」

  沈明撇撇嘴,想了想,他湊上前去,高興道:「你們真還沒圓房啊?我是不是還有機會?」

  「沈明,」顧九思涼涼看他一眼,「腦子太熱你早說,我送你去菜市口涼快涼快。」

  沈明見顧九思惱了,趕緊收回頭不說話了。兩人買了要準備的東西,看見路上蹲在街頭要飯的流民,顧九思忍不住皺起眉頭:「我聽說范大人破了靈江關,現在已經圍在東都門口了,和梁王對峙了。」

  「啊,聽說是。」

  沈明高興道:「等范大人破城,你是不是就能升官,我也能升官了?」

  「你不是還想當山大王嗎?」顧九思嘲諷開口,「還想升官?」

  沈明輕咳了一聲:「為百姓做事兒,幹啥都行。我可以受這個委屈。」

  顧九思勾了勾嘴角,但他突然有些憂慮:「可梁王不是還有十五萬軍隊嗎?如果有十五萬人,范大人怎麼能這麼快攻破靈江關?」

  「誰知道呢?」沈明聳了聳肩,隨後勸道,「你也別操心了,趕緊準備婚房,今晚就……」

  沈明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來,顧九思有些不好意思,他輕咳了一聲,正要說話,身後就傳來印紅老遠的呼喚聲:「沈明!」

  兩個男人一聽見這聲音,顧九思趕忙道:「快把東西給我給我!」

  沈明慌慌張張把東西往顧九思身上扔過去,顧九思抱著比他人還高的東西,趕緊往旁邊跑了。

  印紅小跑到沈明面前,有些奇怪道:「我剛才看見姑爺在這兒,人呢?」

  「沒啊,」沈明東張西望著道,「剛才只有個問路的,九哥還在府衙呢。」

  「我真瞧見了呀。」印紅有些奇怪,沈明立刻道,「有事兒就說,別在這兒東問西問的,你是探子啊?」

  「你這什麼態度!」印紅頗有些不高興,隨後她也不糾纏這個話題,趕緊道:「哦,夫人說,讓你晚上帶點人到東來酒樓去,幫她抓人。」

  沈明挑了挑眉頭,讓印紅把事情原委說了,他聽明白過來,點點頭道:「行,小事兒,我去叫人。」

  印紅得了話,放心走了。等她走了之後,顧九思抱著東西出來,探出頭來道:「她來找你做什麼?」

  沈明將話一說,顧九思立刻道:「我同你去。」

  於是兩人叫上虎子和一批兄弟,再帶上顧家家丁,就去了東來酒樓,大家化了妝,混在酒樓裡,假裝什麼事兒都沒有喝著酒。

  顧九思和沈明坐在樓上,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等到天黑下來,就聽到一群女子銀鈴一樣的笑聲傳來,兩人轉過頭去,便見是柳玉茹來了。

  花容的夥計大多都是女人,且都是愛美的女人,他們一個店的人出來吃飯,馬車都來了四五輛,然後老老少少的姑娘說著話從馬車上走下來,脂粉香浮動開去,所有人便都瞧了過去。

  為首的柳玉茹身披狐裘,內著藍衫,耳邊墜了水滴般的白玉耳墜,在燈光下輕輕搖晃著,顯得她整個人柔美中帶了幾分靈動。

  她在北地算不上高,手裡拿著暖爐,整個人也沒有額外有什麼氣勢,可奇怪的是,這一片喧鬧之中,她卻始終是焦點所在,有種無聲的沉靜感從她身上一路蔓延開去,合著她清麗絕倫的五官,呈現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超凡之美。

  本來這樣多女子出行就引人矚目,更何況人群中還有柳玉茹這樣的江南美人,大夥都安靜下來,看著柳玉茹走進酒樓,同夥計吩咐了幾句,便帶著人跟著夥計,一起上了包間。

  她提著裙一步一步往上走的時候,沒有人敢說話,便就是顧九思,都在這樣的空間中,忽地感受到了她那不知何時出現的、驚人的美麗。

  柳玉茹似乎是感覺到顧九思的目光,她突然頓了頓步子,抬起頭來,瞧向顧九思。四目相對之間,柳玉茹看著顧九思舉著杯子,愣愣瞧著她,她忽地就笑了。

  那一笑在柔柔燈光之下,彷彿蓮花綻開,驚得人心掀起驚濤駭浪,顧九思回不過神來,柳玉茹覺得好笑,沒想過成婚大半年,還會從這位熟悉自己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臉上,見到這樣癡傻的表情,她抿唇扭過頭去,又悄悄斜昵了他一眼,那一眼之間,眼角眉梢俱是風情,隨後便領著身後的人往旁邊樓道折上去,進了包間之中。

  等花容的人都進了包間,大廳才恢復了聲音,都在議論著,這花容的女老闆,不僅能賺錢有本事,還生得這樣好看。

  而顧九思卻是舉著杯子,許久都沒說話,似乎還在回顧著方才那似羞又撩的一眼所帶來的衝擊感。

  沈明忍不住伸出五根指頭,在他面前晃了晃:「九哥?」

  顧九思眼睛直直的,他一口悶了杯裡的酒,總算緩了過來,隨後道:「我死了。」

  「嗯?」沈明有些迷茫,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個。

  顧九思歎了口氣,面上帶笑,似乎是有些無奈,但偏生又讓沈明看出了幾分說不出的高興道:「死在這女人手裡了。」

  「這什麼意思?」

  顧九思沒說話,他只是喝著酒微笑。他心裡卻清楚知道,在柳玉茹抬頭看向他,四目相對那一瞬間,他突然就明白,什麼是滄海的水,巫山的雲。

  他想他這輩子,都再找不到一個女人,能讓他這樣心動了。

  更可怕的是,他還發現,柳玉茹的美麗似乎還是一顆正在飛快生長的樹,在他眼裡,在這世上,以著難以想像的速度,生長、綻開。

  他不知道她能美到什麼程度,只知道每一次當他認真打量她,都會驚人發現,他又多喜歡她那麼一點。

  顧九思喝完酒,他抬手從兜裡抓了些銅板,遞給旁邊的虎子,笑著道:「去,幫我找個人,買幾株梅花送到夫人那兒去。」

  顧九思的花送到柳玉茹那一桌時,她還先是愣了愣,隨後在一片人起哄之中,接下了花。

  所有人都在調笑著她,只有宋香和王梅明顯有些心緒不寧,王梅一直打量著宋香和柳玉茹,而宋香一直坐立不安,似乎是在操心著什麼。

  柳玉茹領著大家一起打火鍋,熱騰騰鬧騰成了一片,柳玉茹端起酒杯,主動來到了王梅面前,先和王梅敬了酒,而後柳玉茹拿著杯子來到宋香面前,認真道:「香姐,我來敬你一杯。」

  宋香聽到這話,趕忙站起來,有些慌張道:「東家……」

  「來幽州這半年,大家一直兵荒馬亂的,我沒來得及多照看大家,是我的不是。你是花容的功臣,與花容一起走來,我視你作姐妹,有什麼事兒,你一定要同我說。」

  說著,柳玉茹歎了口氣:「這杯酒我乾了,香姐,你呢?」

  宋香沒說話,她心跳得有些快,看著柳玉茹那雙清明的眼,她幾乎覺得,柳玉茹似乎是什麼都知道了。

  可若是知道,又怎麼容得她站在這裡?

  她心裡又慌又難受,愧疚讓她低下頭去,急急將酒一飲而盡,隨後道:「東家,對不起。」

  柳玉茹抬手拍了拍宋香的肩膀,沒有多說。

  王梅靜靜看著,心裡越發擔心,若是柳玉茹一心偏袒宋香要提她,她日後要怎麼辦?

  然而王梅很快鎮定下來,今天只要她把動靜鬧大些,所有人都看著,柳玉茹就算不想辦宋香,也得辦了她。

  王梅心裡有了底,也不再說話。大家喝著酒吃著火鍋,籌光交錯之間,所有人放鬆下來,宋香聽見外面布穀鳥的聲音,便藉口出恭,走了出去。

  王梅看見宋香出去,趕緊到柳玉茹邊上,小聲道:「東家,香姐兒出去了。」

  柳玉茹抬眼看過去,點了點頭,應聲道:「知道了。」

  說著,她招手讓印紅過來,扶著她起身,笑著同所有人道:「大家玩著,我出去方便方便。」

  柳玉茹說完,便領著印紅走了出去。王梅坐了片刻,也有些坐不住,站起身來,叫了個平日裡和她關係好的姑娘,也陪著她一起出去「方便」。

  三波人前前後後往庭院裡趕,而這時顧九思和沈明早埋伏在了後院長廊的房梁上,兩個人坐在嗑著瓜子,沈明聽著布穀鳥的聲音,忍不住笑出聲來:「大冬天學布穀鳥,這是傻子吧?」

  聽著這話,顧九思嗑著瓜子,「嘖嘖」道:「這麼拙劣的局,也太看不起他們東家了。等會兒瞧著吧,我家玉茹一定給他們的臉打得啪啪響。」

  沈明翻了個白眼,沒有多話。兩個大男人就嗑著瓜子,看著有個男人鬼鬼祟祟走到了長廊邊上,不久之後,宋香便出現了,那男人看見宋香,急促道:「方子呢?」

  宋香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我想了想,這方子我不能給,你們的錢我也不要了,這些定金……」

  宋香從袖子裡掏出錢來,那男人臉色頓時變了,他一把打開宋香手裡的銀子,怒道:「說好給方子的,大家現在工人準備好了、材料買好了、到處的運輸渠道也已經打點好了,你臨時通知不幹了?你以為這麼多損失就這麼幾兩銀子賠得起?!」

  宋香聽到這話,臉色白了白,對方見她的神色,稍稍冷靜下來,壓低了聲道:「宋師傅,我不是故意為難你,大家都是為別人跑腿做事兒,你要活路,我也要活路。你家裡還有個癆病鬼要養著,大家只是分工合作,不損失你什麼。至少你得把這一單做了,做人要言而有信,你若不答應,早早就說了,現在我們都準備好了,你說不答應,是不是有些不講道理?」

  「我……」宋香有些為難,憋了半天,她也只是道,「我對不住……」

  「你方子帶在身上對吧?」

  對方終於沒了耐性,他一眼看見了宋香袖口裡的紙頁,抬手就要去搶,怒道:「老子也不同你廢話,今天你給也給,不給也得給!」

  「你放開……」宋香和對方推攮起來,兩人拉拉扯扯,顧九思嗑著瓜子,心裡琢磨著該什麼時候出手,便就是這時候,突然傳來一聲氣勢十足的怒喝:「你們在做什麼!」

  那聲音本一貫都是柔和平穩的,驟然帶了怒氣,嚇得顧九思手一抖,手心裡的瓜子就嘩啦啦落了下去。

  於是所有人在柳玉茹吼完之後尋聲看過去,就看見柳玉茹緊皺眉頭,身披寒霜,似乎是極有氣勢,惱怒極了的模樣。然後就在這樣的表情下,瓜子嘩啦啦的落了她一頭。

  柳玉茹:「……」

  顧九思抬起手,痛苦捂臉。

  沈明坐在對面,對他暗中鼓掌。

  沒有人敢說話,柳玉茹抬起頭來,神色平靜看向坐在房梁上的顧九思。

  顧九思露出一個討好的表情。

  柳玉茹:「……」

  計較這個並不重要。

  柳玉茹壓著心裡所有情緒,迅速將眼刀掃向了對面,隨後笑著走了過去,朝著正在爭執著的兩人伸出手來,柔聲道:「二位是在爭個什麼,不妨拿出來給我看看?」

  宋香身子微微顫抖,那男人也是靜默著不說話,似乎早已知道柳玉茹是誰。

  兩相僵持之間,後趕來的王梅一個健步衝上前來,在宋香猝不及防間一把從她袖中抓出了她寫的方子,隨意看了一眼,就激動大叫道:「好啊,香姐兒,東家對你這麼好,你居然這麼吃裡扒外?!」

  宋香臉色煞白,那男人見勢不對,轉頭就跑,然而他剛過長廊,就大叫了一聲,似乎是被人打疼了一般,嚎叫開去,片刻後,他就被沈明押著提了回來。

  王梅捏著方子,看著宋香痛心疾首:「香姐兒啊香姐兒,東家對你這麼好,就算為了你家男人,你也不能這樣吃裡扒外啊。我知道你平日裡對東家重用一個丫頭片子不滿,可你也不能這麼糊塗,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麼事兒啊!」

  「我不是……」宋香顫抖著聲,她似乎是想解釋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她只能是看著王梅,著急道,「梅姨,事情不是這樣,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麼?」王梅大聲道,「到這時候,你還執迷不悟,就想著拖人下水嗎?!」

  「我……」

  「梅姨,」這時候,柳玉茹淡淡出聲,所有人看過去,發現她正拿著梅姨搶過來那張「配方」,柳玉茹將那張紙轉過來,看著梅姨道,「香姐給這人寫了幾首童謠,這怎麼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便就是宋香,整個人也是懵的。

  柳玉茹低下頭,看著手裡的紙,眼裡帶著讚賞,溫和道:「沒想到,香姐不僅製作當個胭脂師傅記憶高超,連字,都寫得好得很。」

  -------------------------------------

  柳玉茹:大家讓開,我要裝逼了。

  顧九思:這個瓜子的事情我可以解釋……

  柳玉茹:不用了,休書拿好,再見了,我的九思。

  顧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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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這一番變故讓王梅措手不及,宋香也是懵的,而同王梅一起來的人見勢不妙,便趕忙同柳玉茹告退,長廊裡頓時就只剩下了王梅宋香以及柳玉茹所帶來的一行人。

  柳玉茹看了看天色,平和道:「站在這兒讓外人看到不好,大家屋裡說話吧。」

  說著,便領著人一起回了樓上。

  他們進了早已經開好的房裡,柳玉茹坐在主位上,其他人各自尋了個位子坐下,就只有沈明押著一開始抓來的男人跪著,還有宋香和王梅站在一起。

  柳玉茹喝了一口茶,王梅此時開始有些察覺情況不對,她不敢多話,只是悄悄打量著四周,旁邊人似乎都在等著什麼,宋香也察覺情況不妙,只是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整個人反而坦然下來,只是低頭看著地板,什麼都不說。

  沒了片刻,虎子和黃龍便押著兩個人進來,這人一進來,王梅臉色就變了,對方還在掙扎著,黃龍朝著對方腳上一踹,怒道:「跪著!」

  這一踹終於讓人消停了,虎子乾淨稟報道:「夫人,九爺,這人才是真正傳話的,他在門口找了屋裡這男人,讓他進來傳話。他們有三個人,跑了一個,我們已經讓人去追了。」

  「幹得好。」

  柳玉茹點點頭,笑著道:「勞煩你們了。」

  虎子哪裡敢讓柳玉茹多謝,趕忙擺手,示意無事。

  被他們抓來的男人看情況不對,也不再說話了,他飛快看了一眼王梅,又低下頭去。

  「說說吧,」柳玉茹平和看向王梅,「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著,柳玉茹將紙頁放到桌上,抬眼看向王梅:「明明只是一些詩詞,王姨,你是如何肯定這是方子的?」

  宋香聽著這話,目光落到王梅身上,柳玉茹繼續道:「香姐是你徒弟,你作為師父,理當更相信她,告發她的是你,如今搞錯了的也是你,你說……」

  「東家,你千萬別被懵逼了!」王梅聽著柳玉茹這樣說,頓時反應過來,她心裡思索著,這一定是宋香使詐,忙表著忠心道,「他們要在東來酒樓交接這件事,是我親耳聽見的,所以我才這麼肯定那是方子。東家你再查查,再查查便知她有問題,不然這個時辰,她為什麼要和一個男人在這裡交接東西,就算只是詩詞,也說不過去啊!」

  「梅姨!」宋香再聽不下去了,她漲紅了臉,因為過於氣惱,顫抖著聲道,「你在說些什麼?這事兒,這事兒明明是你是讓我去做的。」

  「你胡說!」王梅怒喝出聲道,「不信你問問今天抓來這些人,看看他們到底是來找誰的!」

  聽到這話,沈明低頭推了最開始那帶回來那男人一把,半蹲著聲道:「問你話呢,你來找誰的。」

  那人顫抖著抬起手,指向了宋香。

  宋香愣了愣,柳玉茹歎息道:「香姐,原本我還想著給你個機會,想給你升個位置,多給你些錢,沒想到你居然……這個位置,也只能留給王姨了。」

  得了這話,王梅心中頓時暗喜起來。宋香卻是猛地想明白了前因後果,這必然是王梅眼紅她,將她賣了!

  她一時有些恨惱,但憋了半天,也沒能多說出一句話來,柳玉茹見宋香就盯著王梅,過了一會兒後,她慢慢道:「香姐,如果你真做了這樣的事兒,花容就留不得你了。」

  宋香臉色白了白,片刻後,她深吸一口氣,抬眼看向柳玉茹:「東家,我做了這樣的事兒,不能留,我也是明白的。只是我留不得,王姨更……」她的話憋在口中,似乎是在斟酌,柳玉茹接道:「更什麼?」

  宋香最後定了神,終於道:「更留不得。」

  「香姐兒,我知道你恨我出賣了你,」王姨歎了口氣,「可你這樣污蔑人,東家不會信的。」

  「你可有證據?」

  柳玉茹接著詢問,宋香沒說話,王梅心裡提了起來,隨後就聽宋香道:「證據,我沒有直接的,可是我知道他們整一條銷售路子,知道王姨怎麼運作,您順著我給的線索抓人,一定能查出些什麼來。」

  「沒有證據你就要抓人查人?」王梅提高了聲音,「沒見過你這樣不講道理的。」

  「我說的都是真的!」宋香著急了,大喝出聲來,「是梅姨在外面認識了這些賣假貨的人,才來找的我,他們說好了只會在花容賣不到的地方賣,不會影響鋪子裡的生意的!」

  宋香說著,眼裡帶著愧疚,她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給柳玉茹磕頭,認真道:「東家,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也不會信,可我真的沒有害店裡的心。我男人病重缺錢,我沒有辦法,這是我對不住您,可是我不是沒有原則底線的!我辜負了您的苦心和栽培,」宋香紅了眼眶,「我走之前,希望能儘量幫幫您,梅姨是不能留的,她生性貪婪,也沒什麼本事……」

  「你說什麼!」王梅猛地站起身來,怒喝道,「我是你師父!」

  「你什麼都沒教過我。」宋香低著頭,她似乎是豁出去了一般,語速又快又冷靜,迅速道,「那時候你天天防著我,我都是自己想自己學,後來我有了成績,你就到處說是我的師父。你讓我進了顧家,這是你對我有恩,所以我一直忍讓你,可如今我要走了,不能留你在東家眼皮底下胡作非為。東家,店裡不止我一個人被梅姨收買,我可以給出一份名單,我……」

  「小浪蹄子你再胡說!」

  王梅見宋香越說越多,她也從沒想過,宋香會在某一天突然說出這樣多話來,她猛地撲上去,想要讓宋香閉嘴,宋香和她在地上廝打起來,柳玉茹聽著王梅怒道:「我讓你說,我讓你不擇手段,想弄垮我?也不看看你幾斤幾兩!」

  「你……偷東西……」

  宋香和王梅撕扯著,一樁樁一件件抖露說出來,艱難道:「你欺負人……」

  「你做假貨……」

  「你偷拿材料出去賣……」

  「你從你親戚家……買便宜材料……」

  ……

  宋香發了狠,一樁樁說出來。王梅臉上掛不住,只是不停咒駡,兩人扭打在一起,柳玉茹見她們說得也差不多了,終於讓人將他們拉開。柳玉茹看著頭髮都已經扯亂了的兩個人,淡道:「行了,別打了,你們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樣吧,」柳玉茹抬眼掃視了一圈,「我一個一個問。九思,」柳玉茹抬眼看向顧九思,顧九思趕緊坐好,等著柳玉茹發令。

  柳玉茹抬手掃了一下旁邊被他們抓來的兩個人,淡道:「你審他們。」

  顧九思趕緊應下,便帶著沈明領著人去了隔壁。

  而後柳玉茹將宋香留下,王梅放出去,宋香坐在柳玉茹面前,顯得異常平靜,柳玉茹敲打著桌子,好久後,她突然道:「其實事情我大概都知道。」

  宋香有些詫異,抬眼看著柳玉茹,柳玉茹淡道:「我只是不清楚。香姐,其實你的性子我清楚,我一貫欣賞你,本來你男人的病,早該同我們說,我們會為你想辦法的。你來顧家這麼多年,又是花容的大功臣,你不能這麼見外。」

  「東家……」宋香聽著這些話,心裡悔恨不已。

  柳玉茹笑了笑,柔聲道:「也是我沒照顧好你們,不知道你們狀況,沒為你們好好規劃出一條路來,這本也是我這個做東家的不是。以後我會好好改正,也希望你,」柳玉茹話意味深長,「也同我一樣。」

  同她一樣,自然是同她一樣知錯就改。宋香聽明白柳玉茹的意思,趕忙跪下來要效忠,柳玉茹將扶起來,笑了笑道:「真為了我好,你就將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不僅是為了抓假貨,還是為了徹底切斷宋香的後路。再好的人,都不能放在試金石上去試。

  人性之所以是人性,便是每個人都有,只是不同的環境,會激發出不同的情況。

  她給了宋香高的薪水,自然也要有相應的監督,不能把她時時刻刻放在誘惑裡。

  然而宋香也沒多想,她只是趕忙起來,將她知道的一五一十說了。

  等宋香說完,顧九思那邊也差不多審完了。他將口供全都錄上,柳玉茹再次叫人,所有人全都回了廳裡。

  王梅一直站在門口,她頗有些不安,她在門外一直揣測著裡面發生了什麼,她腦海裡出現了一個很可怕的想法。

  如果柳玉茹是在給她們下套呢?

  如果柳玉茹就是想挑撥離間,通過她們內部的不和得到信息呢?

  一想到這個,王梅就覺得冷汗涔涔,她努力安撫自己不可能,然而當她進入大堂,看見宋香坐在柳玉茹身邊,情緒穩定,她的內心,卻彷彿是突然就落地了。

  果然是柳玉茹設套。

  她想明白過來,柳玉茹看見她一個人站在門口,端起茶杯來,柔聲道:「梅姨來了,過來坐吧。」

  王梅忐忑坐到柳玉茹指定的位置,柳玉茹喝了茶,隨後將一疊口供砸到王梅面前,平和道:「梅姨,解釋一下吧。」

  王梅沒說話了,她看著那口供上的字跡,她完全不敢想像,那些人到底經歷了什麼。她沉默,全場都沉默,過了許久後,她突然嘲諷笑了笑:「其實你心裡都有數了,還問我做什麼?」

  「問一問你,」柳玉茹喝了口茶,正打算說下一句,就聽顧九思道:「客氣客氣。」

  所有人看過去,顧九思趕忙低頭:「你們聊,我隨口說的。」

  「顧大人說得也沒錯,」柳玉茹將目光轉回王梅身上,平和道,「我也就是,客氣客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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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王梅沒說話,過了許久後,她歎了口氣道:「東家既然要罰我,早說便是,我也不是不認的人,這麼拐著彎子來,倒是讓人費解。」

  「事情是我和宋香一起做的,」王梅抬眼看著柳玉茹,眼裡有幾分愧疚,「我們跟隨著顧家,千里迢迢來了幽州,卻是半點好處都沒有,香姐家裡有困難,我家也是老老小小都指望著我,東家,這事兒不會有下次了,您就看在我也在顧家待了幾十年的份上,給個面子吧。」

  「這事兒的來龍去脈,我已經都清楚了,」柳玉茹平靜道,「我原本以為,你不過就是賣點假貨,後來卻才發現,你不僅是將店裡的方子外流,你還盜竊財物,打著我們店的名聲在外招搖撞騙。」

  「東家,」王梅一聽這話,趕忙跪了下去,「這都是香姐報復我胡說的啊!有證據嗎?」她急促道,「沒證據的事兒,怎麼能當真呢?」

  「你又知道是香姐告你的狀了?」柳玉茹嘲諷開口,她招了招手,顧九思趕忙將剛才審出來的口供遞過去,對於顧九思這麼識相,柳玉茹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抿唇想笑,卻又壓住了,她將那份口供扔過去,淡道:「自個兒看吧。」

  王梅不用看。

  那個被抓的人就是她相好,他知道多少事,王梅清清楚楚。王梅不說話,柳玉茹歎了口氣:「梅姨,你在顧家也這麼多年了,我就不明白,你怎麼會這樣呢?」

  「我怎麼會這樣?」王梅笑出聲來,她猛地提了聲音,怒喝道,「我怎麼會這樣,你不得問問你自己嗎?!」

  柳玉茹愣了愣,在場人卻都愣了,王梅看著柳玉茹,急促道:「你也知道我在顧家這麼多年,我十幾歲就跟著大夫人,大夫人讓我來幽州,我二話不說來了,你們讓我們走,說要遣散所有下人,我們走了。你們求我們回來,我和香姐也回來了,結果呢?!」

  王梅抬了手指,指著芸芸道:「你就找這麼個兒玩意兒來管我們?!」

  「你什麼意思?」芸芸被這麼一指,也是怒了。

  王梅看向芸芸,嘲諷道:「平時大家誰都不敢說,那今天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反正我看出來了,您要殺雞儆猴,要把我送官對吧?那送就送啊,大不了我把這雙手砍了從此不做這行了,可是柳玉茹我告訴你,就算你今天把我弄死了,你以為花容就能好好開下去了?這小姑娘什麼脾氣?欺軟怕硬欺上瞞下,什麼都不懂就知道瞎指揮。上次您接了兩套訂單,其實第一套訂單我們就做不完了,她還告訴你我們能接第二套,於是你們又接了三百盒的單子,最後那單子延了期,她就將事兒全怪在我們頭上來,找了個人出來罰給你看,說是我們偷懶。其實我們每天就睡兩個時辰已經快一個月了!」

  「你胡說八道!」芸芸憤怒拍桌,她漲紅了臉,喘著粗氣,努力克制著情緒道:「小姐,沒這回事兒,我不會做這種事兒的!」

  柳玉茹被王梅這一攪和,整個人都懵了,她沒有說話,只聽著王梅告著芸芸的狀,芸芸站在她邊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柳玉茹聽著王梅訴苦,許久後,她抬眼看向了宋香,終於道:「香姐,梅姨說的是真的嗎?」

  「香姐!」芸芸聽得這話,趕緊半跪到宋香面前,握住宋香的手道,「你替我說句話,你替我說句實話!我沒有,我都是為著大家好啊。」

  宋香被芸芸拉著,許久後,她歎了口氣道:「大家各有各的難處吧。」

  宋香有些為難道:「芸芸不懂工序,凡事兒都想像著來做,會遇見什麼困難也不知道。她一心向著您,平日裡自個兒一天都不怎麼睡覺,一直在忙著店鋪裡的事兒。所以方法不對,但靠著時間也能彌補。可是她年輕,我們不年輕了,這樣一直連著做不休息,自然都會有情緒。」

  芸芸聽著這話,整個人都懵了,宋香抬頭看了一眼王梅,又低頭道:「梅姨說的,沒有這麼誇張,但也確有其事。只是芸芸也不是壞心……」

  「我明白了。」柳玉茹歎息出聲,她有些累了。

  她本以為解決了宋香和王梅的事兒,花容的事兒就解決了。可如今卻才發現,這就是一團線團,你一扯就能看見無數事暴露出來。

  而這些事兒所暴露的,其實都是她的無能和無知。

  她突然有些慶倖,慶倖所有的事兒發生得早。

  她這一路走得太順,如果這些埋藏在白雪之下的傷口在她往前再走一些的時候才被發現,那就是致命傷了。

  柳玉茹擺了擺手,站起身來:「先把梅姨帶下去吧。」

  聽到這話,王梅愣了愣,旁邊一直跪著不說話的男人突然掙脫了繩子,往後一把推開了沈明,就往外衝去,大吼道:「快跑啊!」

  王梅猛地反應過來,她不能被送官府,若是送了官府,她盜竊主人財物、又將秘方外傳,樁樁件件,是足夠斬了她的手的。

  王梅跟著男人就往後衝去,芸芸一個健步撲上去抓住王梅,王梅奮力掙扎,一腳踹開了芸芸,場面瞬間混亂起來,那男人推開了大門衝出去,顧九思趕忙起身跟著追去,而王姨在屋子裡和整個屋子裡的女人追打起來,她力氣大,又無賴,整個房間弄得雞飛狗跳。

  而這時候,外面傳來了噠噠的馬蹄之聲,顧九思和沈明在外面把人制住抓回來,這時候印紅、芸芸、宋香等一行人壓在王姨身上,沈明走進來,「嘖」了一聲後往前走去,撥開了壓著王姨的人,在王姨反抗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迅速用繩子捆了起來,隨後抬眼看向旁邊印紅道:「瞧見沒,這樣綁人才利索。」

  印紅似乎有些氣憤,鼓著腮幫子不說話。柳玉茹被鬧得頭疼,扶額道:「行了行了,送回花容吧。」

  說著,柳玉茹站起身來,同印紅吩咐了幾句,便走了出去。

  顧九思和沈明囑咐了一聲,趕忙跟著柳玉茹走出去。

  兩個人走在長廊裡,今天天氣不錯,明月高照,卻還是有些冷。顧九思看著她低頭不語,伸出手去,用小指頭勾了她的指頭,柳玉茹抬眼看他,眼裡帶著不解,顧九思笑著道:「有什麼不高興的,同我說呀。」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她歎了口氣,慢慢道:「其實也不是難過。」

  她轉過頭,看著長廊前方:「我就是覺得吧,吵嚷著抓兇手,可是抓了抓去,最後才發現,兇手是自個兒。」

  顧九思愣了愣,柳玉茹轉頭看他:「我做得不好,是不是?」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手裡抱著暖爐,眼裡帶了些茫然:「其實我理解梅姨,我剛才想了,如果我是她的位置,在顧家幹了十幾年,上來卻讓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壓著,誰都服不了氣。可是我當時怎麼就沒想到呢?」

  柳玉茹苦笑:「我現在能想明白,當時怎麼沒想到呢?我怎麼沒想到多問問他們過得好不好,沒想到大夥兒會不服氣,從我把他們當成『夥計』而不是人那一刻開始,這件事就註定了,可是我……」

  「那又怎麼樣呢?」顧九思抬手攬住她的肩,高興道,「玉茹,別想這麼多,做人不能太自負。」

  「自負?」

  「凡事都覺得自個兒能做好,這不是自負是什麼?事事完美,那是聖人,可大家都是凡人,凡人就會犯錯,犯錯又怎樣?有什麼不可原諒?錯就錯了,吸取教訓往下走就行了。」

  說著,顧九思停下步子,他抬起手,用手去擠柳玉茹的臉。他把柳玉茹的臉全都擠在一起,看上去肉嘟嘟的,柳玉茹睜著眼,眼神裡全是茫然,顧九思瞧著,就忍不住笑了:「大家都是第一次來這個世界走這一遭,都沒經驗,走得跌跌撞撞沒什麼,誰都別笑話誰,而且,我還在呢。」

  柳玉茹聽到這話,她慢慢笑了。她抬起手,將顧九思的手推開,抿唇道:「說話就說話,揉我臉做什麼?」

  話剛說完,外面就傳來一個急促的男聲:「顧大人可在這裡?!」

  柳玉茹和顧九思都愣了愣,他們同時回過頭去,就看見葉世安跟著一個僕人,從轉角處走了出來。

  葉世安身上沾染著血,臉色蒼白,顧九思頓了片刻,隨後忙道:「葉兄怎麼在這裡?你當再休息幾日……」

  「來不及了。」葉世安一隻手按著傷口,急促道,「我在路上遇到了梁王的軍隊,我估計他們是往望都趕過來,就星夜兼程趕來,想來通知你。」

  「梁王的軍隊不在前線,來望都做什麼?」

  柳玉茹急促出聲,然而話問出口,在場所有人卻都明白了。

  望都是幽州的州府,如今范軒帶著大軍在前線和梁王的人僵持,他之前就說,梁王的軍隊在靈江關怎麼會敗得這麼快,他本想著有詐,卻不想詐就在這裡!

  梁王把重兵繞後,直接取了幽州,到時候范軒就算范軒入了東都,梁王也可以從此佔據幽州,與范軒繼續僵持。

  「可梁王就算取了幽州,和范大人對峙,這又有什麼好處?為什麼不如乾脆直接守好東都與范大人僵持?」

  柳玉茹想了一圈,還是不明白,顧九思擺了擺手,急促道:「這些我日後同你說。」

  說著,他往外走去,一面吩咐人去給他取馬,一面詢問葉世安:「你是在哪裡遇到的?他們有多少人?」

  「我們入幽州境的時候,他們已經率兵入境了,我聽說梁王帶了十萬大軍,我繞開了主路,繞路從小城前行,我估計他們……」

  話沒說完,顧九思就抬手止住了他說話,他這個動作出來,大家都感覺地面隱約顫動起來,顧九思沉下聲:「怕是已經到了。」

  「怎麼辦?」葉世安有些著急了。

  梁王傾巢之力而來,前面的城池都如履平地過來了,若是望都城破,那范軒必須回兵增援,或者就是要放棄幽州。

  所有人都看著葉世安,旁邊木南忍不住開口道:「公子,要不棄城吧?」

  「不行。」

  在場三人異口同聲同時開口,此時棄城,就是將城中百姓都拋下了。而且對於范軒來說,這絕對是不可容忍的大罪,戰時棄城,這是要砍頭的罪過。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心裡有了定數,迅速從腰上拿了腰牌,直接遞給了葉世安道:「我去拖他們一拖,你趕緊找到沈明,開始準備佈防,玉茹去找信鴿,把所有信鴿全放出去,從西門放,別讓人看見。」

  說完,顧九思便領著木南,疾步往外走去,翻身上馬,同木南道:「去點一千兵馬跟我走!」

  柳玉茹聽到他點一千兵馬,她想問他要怎麼拖,可如今這樣的時刻,她也不敢多問,吩咐了人領著葉世安去找沈明之後,便轉身去了找養信鴿的地方,帶著所有女眷,開始寫望都被圍困求援的紙條,一條一條綁在信鴿上往外扔去。

  柳玉茹安排好了信鴿的事,就趕緊往城樓的方向跑過去。顧九思最後走的時候說他拖住梁王,只帶一千兵馬,她不知道他怎麼拖住,她只是覺得心中不安極了,她得親眼去看著他,去確認他沒事。

  這時候城裡人大多都知道戰訊,拖家帶口往著城外趕。此時只有西門還開著,所有百姓都往著西門趕過去,顧九思在東門迎戰,柳玉茹逆著人流一路狂奔,等來到東門城樓上時,就看見大門已經關上,所有人站在城樓上,正在拖著各種防守兵器過來。

  柳玉茹到了城樓下,見沈明和黃龍正在清點士兵,她慌忙抓住沈明道:「大人呢?」

  「夫人?」黃龍看過來,忙道,「夫人怎麼在這裡?這裡危險啊。」

  「大人如今在何處?」柳玉茹喘著粗氣,慢慢順著氣道,「他方才同我說他要去拖著梁王的人,我來看看他怎麼拖住。」

  說著,柳玉茹鎮定下來,她抬手擦了擦汗,再問了一遍:「大人呢?」

  沈明和黃龍臉色都不大好看,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沒說話,柳玉茹直覺情況不對,這時候,葉世安從城樓上急急下來,他一把拉住沈明,同沈明道:「沈公子你同我上去,他們不聽我的!」

  說完這句話,他便看到了柳玉茹,他愣了愣,隨後就聽沈明道:「你拿著九爺的腰牌,要是他們都不聽你的,怎麼就聽我的?」

  沈明抬手指了黃龍:「你還不如拉這位大哥,我就是個侍衛。」

  黃龍一聽沈明的話,趕緊擺手道:「我就是個衙役的頭,你讓我管衙役行,城裡的其他人,我還真管不了。」

  黃龍說了這話,三個人就僵持住了,葉世安緊皺著眉頭,似乎是在想著法子,柳玉茹看了一眼三人,立刻道:「大人如今不在城中?」

  葉世安果斷點了頭:「他現在列陣在外面,準備迎戰,讓我在這裡統領剩下的人備戰。」

  聽到這話,柳玉茹呼吸一窒,她急切道:「他在外面多少人?!」

  「一……一千……」

  這話沈明都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了,柳玉茹臉色煞白,沈明趕忙道:「我們勸過了,他說他有數,情況不對就讓我們開城門。」

  「玉茹,他既然敢帶人出去,就是心裡有底。」葉世安立刻道,「如今當務之急,是要用好他爭取來的時間,好好備戰。如今城中軍械糧食都要清點,還有人員也要調整,百姓要安撫,方方面面都要安排。我初來乍到,所有人都不服我,城中如今可有大家服氣的老人,給我引薦一番?」

  「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在城樓上,」黃龍揚了揚下巴,頗為不屑道,「剛才和你說話那些,就是了。」

  葉世安聽到這話,眉頭皺得更緊,似是有些無法。柳玉茹捏著拳頭,她心裡擔憂著顧九思安危,卻也知道葉世安說得沒錯,她深吸一口氣,隨後道:「走,我同你上城樓。」

  葉世安有些詫異:「你?」

  「帶我上去,我去試一試。」

  柳玉茹神色堅定,沈明立刻道:「讓她去試試吧,她夠潑,說不定成。」

  柳玉茹聽得這話,狠狠剜了沈明一樣,沈明趕緊捂住嘴,表示不再說了。葉世安想了想,點頭道:「好,你同我一起進去。」

  說著,葉世安便轉過身,帶著黃龍沈明一起,四個人一起上了城樓。

  望都城中如今所有重要的官員都齊聚在城樓會堂之中,柳玉茹被黃龍和沈明護著,由葉世安領著路,疾步往會堂走去。

  她走到城樓邊上時,忍不住頓了頓腳步,她看見遠處塵煙彌漫,似是大軍疾行,停下腳步靜下心來,就能感覺到地面越發明顯的震動。而城樓下面,就是一千多個騎兵,由顧九思領著列陣在前方。幾乎沒有上過戰場的士兵們似乎還有些害怕,馬因地面的震動焦躁不安,而顧九思穿著銀色鎧甲,手中提著一把長槍,只留了一個背影給她。

  她抿緊了唇,捏著拳頭,她有一種想衝上去抽這個人腦袋的衝動。

  做事兒從來不靠譜,怎麼就能不靠譜到這樣的程度?一千多人就敢往外面帶,爭取時間,爭取是什麼時間?爭取讓對方多碾壓拿馬踩著玩一會兒,讓他們玩物喪志不想入城嗎?!

  荒唐,簡直是荒唐至極!

  她心裡不解極了,可是卻仍舊願意習慣性去相信他。她幫不了顧九思其他,但顧九思吩咐的,她都會幫忙做到。既然顧九思讓葉世安管事,那她就幫忙讓葉世安管事。

  她走到會堂門口,深吸了一口氣,同葉世安低聲道:「等一會兒,你就進去,當我不存在,該怎麼說怎麼說。」

  柳玉茹轉頭又同黃龍道:「找幾個信得過的士兵,把會堂圍起來。」

  說完之後,她揚了揚下巴,同葉世安道:「進去吧。」

  葉世安看了一眼柳玉茹,他沒想過,在這樣的環境下,柳玉茹依舊能如此鎮定,甚至帶了幾分大家風範的從容,比他一個男人都來得更加冷靜許多。

  葉世安不由得心裡放穩,似乎是找到了一個靠山一般,他領著柳玉茹走進去,會堂裡的人正在商量著事兒,見葉世安進來,所有人都皺緊了眉頭。

  葉世安上前一步,朝著一位中年男子恭敬道:「楊主簿,在下並非想要來這裡奪權謀職,而是如今事態緊急,需要一個協助著大家往一個方向去的人,如今我必須知道城中兵器的數目,才能分配好每個士兵需要多少,每個城門需要多少……」

  「葉公子,」楊主簿笑起來,「不是在下不聽顧大人的話,只是說我們與葉公子畢竟從沒合作過,葉公子對望都幾乎是一無所知,如今緊急時刻,突然讓葉公子插手,怕是會延誤了軍情。」

  「那如今你們一盤散沙就不延誤軍情了?」沈明在一旁嘲諷開口,楊主簿面色冷了冷,他抬眼看向沈明,淡道,「沈公子也不必為了給葉公子出頭譏諷在下,在下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葉公子還是太年輕,我們也是出於整體考慮,並非有意為難。」

  「這就是楊主簿不瞭解葉公子的來歷了。」

  柳玉茹在旁邊突然開口,所有人抬眼看過去,楊主簿愣了愣,隨後趕忙站起身道:「夫人。」

  柳玉茹因為國債的事兒,平日和這位主簿打過不少交道,也知道他的為人,她笑著抿了口茶:「諸位,我家郎君此時此刻把戰局交給葉公子,不是沒有理由的。諸位在幽州,想必一直不知道葉公子在揚州的名聲。葉公子三歲能誦五歲能文,七歲便與家人議論國事,討論戰局。他父親與范大人乃莫逆之交,叔父曾為西南邊境的將軍。大家可知這十年來西南最出名的一戰,以三千人馬打三萬人那一戰?」

  「這倒是聽過,」楊主簿皺起眉頭,「這與今日有什麼關係?」

  「那一戰,就是出自這位葉公子的手筆。」柳玉茹抬手,面上全是崇敬。葉世安愣了愣,他張了張口,想要辯駁,卻不敢在這時候開口。

  柳玉茹站起身來,同眾人道:「葉公子自幼師從名士,勤學兵法,十三歲便隨同叔父征戰西南,在揚州貴族圈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位小將軍,只是他們家一直重文輕武,希望他能通過科舉入仕,可他於戰事卻有著非凡天賦,章懷禮章大師曾經親自說過,他乃白起轉世、麒麟之才。」

  「章……章懷禮大師竟然如此說過?」

  有人在人群中發出驚呼,柳玉茹鄭重點頭,葉世安保持沉默,此刻他已經心如死灰。他從未見過一個人能這麼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還撒得如此有模有樣。他要是十三歲就能以三千打三萬,他此刻還站在這裡慌什麼慌?

  可他不能說,他只能聽著柳玉茹繼續吹噓他,將他吹成了一個身懷絕技,為了顧九思這個兄弟才決定出山的高人。

  柳玉茹見吹捧得差不多,終於道:「說句實在話,如今是在生死關頭,顧大人將重任不管交給了誰,大家都理當配合。今日若是不配合,守好了城是應當,要是出任何事,誰來擔這個責任?」

  柳玉茹冷眼掃過眾人,放慢了語調:「如今可不比平時,戰時犯了罪,可是要殺頭的。」

  這話終於讓眾人安靜了,柳玉茹端著茶杯,抿了一口,而後她站起身來,從沈明手中抽出劍來。

  劍對於她來說有些吃力,她握著出鞘的劍來到桌邊,柔柔坐下之後,她慢聲道:「如果話說到這份上,大家還不明白的話,就別怪我把話說清楚了。」

  說著,柳玉茹的聲音一凜,冷聲道:「如今是戰時,你們耽擱片刻都是命!誰不珍惜他人的命,就別怪別人取了他的命。我最後再問一次,」柳玉茹將劍猛地砍在桌子上,怒道,「顧大人下了命令委任葉公子監管如今城中一切,到底是誰在違抗軍令?!」

  這次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柳玉茹已經把他們心中所擔憂的一切都解決了。

  擔憂葉世安沒有資歷沒有能力,柳玉茹那一番吹捧已經讓他們暈了頭,一個個名士的名字出來,一場場戰役出來,他們很難再去細想。

  害怕葉世安搶了功勞,可功勞和危機並存,他們想搶功勞,承擔得起輸的後果嗎?

  承擔不了。

  這件事,好處沒什麼,風險卻是大大的。

  而且大家也看出來了,若是今日他們敢說一個「不」字,柳玉茹就真敢在這裡殺人。

  經過短暫沉思後,楊主簿終於笑起來道:「夫人提醒得是。」

  說著,他朝著葉世安招了招手道:「葉公子,坐這邊來。」

  聽到這話,柳玉茹和葉世安等人都鬆了口氣。

  而這時候,外面傳來急促的戰鼓之聲,柳玉茹趕緊跟著葉世安等人跑在城樓上,發現終於可以看見梁王軍隊上的人影了,他們揮舞著刀和長矛,大喊著從朝著顧九思奔襲而來。

  柳玉茹緊緊抓著自個兒的袖子,心中暗暗祈禱。

  而城樓之下,木南騎著馬,穿著鎧甲,提著長矛,看著對面烏壓壓的人群,咽了咽口水道:「公子,你……你有把握嗎?」

  顧九思皺眉看著前方,冷靜回答:「沒有。」

  木南的心跳更快了。

  這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就面臨這樣的場景,但他選擇相信顧九思,繼續道:「那……那您是不是有什麼其他的退敵之策。」

  顧九思點點頭:「我在考慮。」

  「您……您考慮什麼呢?」木南勉強微笑,顧九思盯著前面從塵沙中露出來的人,斟酌道:「我只是在想,我要不要主動罵罵他們。」

  木南的笑容僵在臉上。

  罵罵他們?

  對方這麼烏壓壓一片朝著他們這弱小可憐又無助的一千人奔過來,還打算再罵罵他們?是怕死得不夠迅速不夠殘忍不夠有畫面感嗎?

  「那……您的決定是?」木南仍舊懷有一絲希望,然而下一刻,顧九思就驟然大笑出聲來,隨後張口就大聲叫嚷道:「梁王老賊,你可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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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16: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這一聲暴喝出來,所有人都懵了。

  木南滿腦子只剩下一聲「完了完了完了」,而柳玉茹站在城樓之上,抓緊了袖子,顫抖著聲道:「他……他這是做什麼!」

  而城樓之下,這一聲喊完,梁王的軍隊卻是遲疑下來,軍隊在軍鼓的指揮下遠遠停下,和顧九思對陣而立,片刻後,士兵紛紛讓開,一個人駕馬上前,他看上去四十出頭,身披戰甲,氣勢不凡,他站在人群中和顧九思遙遙而望,朗聲道:「前方攔路豎子何人?」

  「望都縣令,顧九思!」

  顧九思也駕馬出列,大聲回話。

  對方同顧九思上下打量了片刻,梁王點了點頭:「本王記住了。」

  說著,梁王抬眼,掃了一眼顧九思身後帶著的人,嗤笑道:「你就帶了這麼點人來同我對戰?你可睜眼看清楚了,我身後乃十萬大軍,踏平望都如履平地,我建議你不要對抗,早早投降,我可以饒你們一條生路。」

  「亂臣賊子,」顧九思『呸』了一聲,輕蔑道,「也敢說饒我一條生路?你們自個兒看看自個兒那豬狗不如的模樣,被范大人打了個落花流水不敢正面對抗,就想著這種齷齪法子給自個兒求一條生路,還說饒我們一條生路?你能不能清醒一點,是五百里路的沙子太多瞎了你們的眼,東都護城河的水灌了你們的腦子?一群謀反的狗賊,和朝廷命官說要給生路?!」

  「你!」梁王怒得上前一步,旁邊一個青衣男子趕緊攔住他,小聲道,「王爺且勿動怒,這小兒是在激您。」

  梁王聽到這話頓了頓動作,顧九思見他停住,似乎是嫌他不夠生氣一般,趕緊道:「怎麼不說話?不說話就是心虛呀,就是默認了吧?從東都一路逃亡過來不容易吧?你們餓不餓?我們望都城一貫寬容,對流民待遇不錯,你們放下武器也還是個人,早點改邪歸正,別總想著跟著畜生當畜生!」

  這話罵得梁王後面的人也騷動了,先前罵梁王,如今卻是開始罵他們所有人了!

  有脾氣暴躁的士兵忍不住怒喝出聲來,開始罵著顧九思:「你個小白臉胡說八道什麼呢?!」

  「小白臉胡說八道,你豬頭臉就不胡說了?」

  顧九思耳朵敏銳,聽見後直接罵回去,誰罵他懟誰,一時間一人同許多人對罵,兩軍嗡嗡成了一片。

  對面罵得難聽,顧九思嘴裡不帶髒字,卻是比對面罵得更難聽,他們對罵著的時間,葉世安也不遲疑,趕緊同楊主簿等人對好了剩下的人馬、兵器、糧草。

  城中如今一共有一萬士兵,之前剛造好了一批兵器,本來要運往戰場,但如今還沒來得及,全都留在了城內。因此雖然兵少,但是武器充足。

  葉世安讓人立刻分頭去將這些兵器拿出來發放下去,然後又讓人挨家挨戶將油全都拿了出來,柴火等東西都備上,然後按照一個南北各兩千五人,西門一千人,東門四千的配比安排好整個城中佈防。

  而葉世安忙活著的時候,顧九思和梁王軍隊吵嚷成一片,而梁王的軍隊人還陸陸續續在後面跟著,梁王身邊的青衫男人觀察著顧九思,同梁王道:「王爺,此人一早在這裡擺陣,明顯是早已得知咱們來的消息,卻只帶了這麼點人,還主動開口挑釁,怕是有詐。」

  梁王聽到這話,沉默了片刻,他心中有些不安,抬頭看了看正在和人爭執著的顧九思,低聲道:「可我們如今已到望都,無論如何,這城都非攻不可!」

  青衫男子遲疑著,過了一會兒後,他低聲道:「您可一試。」

  梁王聽到青衫男子這話,沉下眼來,他轉過頭,抬起手來,朝著扛旗的人一揮手。

  看見梁王的動作,顧九思便知道這是梁王要進攻了,他拉進了心弦,扭頭迅速同木南說:「等一會兒我說退,就立刻退!」

  木南懵了懵,隨後就看見梁王軍隊中扛旗的人突然開始揮動大旗,而後梁王軍隊就密密麻麻大吼著衝了上來。顧九思一咬牙,騎著馬就往前衝去!柳玉茹在城樓上看著,整個人肝膽俱裂,這麼多人,便就是一人一口,也足夠將顧九思給生吃了!

  她眼睜睜看著顧九思衝上前去,她心跳得飛快,她不敢出聲,她怕自己失態,她只能不斷和自己說。

  信他。

  信他!

  就像當初揚州豪賭,像過去每一次,必須信他!

  她看著顧九思手提長槍,駿馬朝著千軍萬馬疾馳而去,大吼出聲:「殺!」

  後面跟著他的一千人騎著馬,也是閉著眼睛往前衝,顧九思衝得最快,上前去長槍一揮,兩軍才初初交戰,顧九思就突然大吼了一聲:「打不贏了,快跑!!」

  話剛吼完,大家就看見顧九思調轉馬頭,一路朝著城門狂奔而去,一面奔一面喊:「快開城門!!!!!!」

  所有人其實都在等著顧九思這聲「快跑」,沒衝上前去的調轉了馬頭就往城池衝,衝上前的都是馬比較好的,也毫不戀戰,轉頭就跑。

  梁王的軍隊百里奔襲而來,本就疲憊,根本追不上顧九思的這一千人,於是大家就只看見戰場上這群人來去如風,前一秒還氣勢洶洶喊著「衝」,後一秒就拿出了玩命兒的架勢哭爹喊娘喊著「快跑快跑救命!」逃回了城。

  這一番舉動不僅是震住了梁王,也驚到了城樓上的所有人,柳玉茹最先反應過來,立刻急促道:「開城門!快開!」

  望都算是一座大城,城門外有厚厚城牆圍著,城牆成弧形,有兩個門進出,而保護城門的城牆外面就是護城河,要由南北兩側的城門落下,搭乘橋後才能過人。

  顧九思朝著城門一路狂奔,柳玉茹從沒見過他跑得這樣快過,她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顧九思剛剛到護城河,城門恰恰落下,顧九思駕馬衝進了進去,剛進城池,立刻翻身下馬,隨後就朝著城樓上狂衝了上去!

  他衝到城樓上,城樓剛剛完成佈防,士兵們這才趕到,全部都拉開弓箭,時刻待命。葉世安看著戰局,緊張得捏緊了拳頭,顧九思衝上城樓,大聲道:「別動!別射箭!」

  所有人都被他搞蒙了,楊主簿忍不住道:「大人,此刻不射箭,他們就離城門不遠了。」

  「別射。」顧九思盯著戰場,冷靜道,「再等等。」

  梁王的人距離城池漸近,越來越多的士兵趕回來,顧九思不下令,所有人都不敢動,然而大家看著密密麻麻圍過來的士兵,卻都忍不住顫抖了手。葉世安看著梁王的距離,忍不住提醒道:「九思,只有兩里了。」

  「最後一里。」

  顧九思心跳得飛快,卻還是道:「若再往前,再射箭!」

  楊主簿忍不住了,他忙道:「若是最後一里才開始射箭,就太遲了!」

  然而也就是這一瞬間,梁王的軍營中突然吹起了號角之聲!

  所有人都懵了,可是梁王的士兵卻當真就停了。就是梁王退兵的空擋,最後一個士兵進入了城池,顧九思這才抬手,盯著戰場道:「關城門。」

  城門緩緩關上,梁王和青衫男子都盯著城樓上的顧九思,顧九思露出嘲諷的表情來,大吼道:「老賊,怎麼不敢進來了?有本事你就攻城啊,我城裡沒什麼人,都是些老弱病殘,你趕緊來啊。你不來你就是我孫子,我數三聲,你要是不攻城,就離老子城池遠點!老子不耐煩和孫子靠太近!三、二、一!嘿,」顧九思高興道,「孫子!」

  顧九思在城樓上手舞足蹈,不著調的罵來罵去,然而梁王卻不為所動,開始叫住人往後退去,在五里外開始圍著望都城安營紮寨,準備修整。

  顧九思見他們退開,繼續在城樓上罵:「怎麼走了?這麼聽話啊?」

  等梁王徹底退走了,顧九思見梁王搭起帳篷進了帳篷,他突然就虛脫了一般,退了幾步,直直就往後坐去。

  柳玉茹趕緊一把扶住他,卻被他直接帶著滾了下去。他一身鎧甲都幾十斤,哪裡是柳玉茹扶得動的?他看見柳玉茹被他帶著在眾目睽睽下滾坐下去,他靠著牆,忽的就咧嘴笑了。

  柳玉茹看著他朝著她沒心沒肺笑,害怕憤怒一起湧來,忍不住揚手就「啪」的一巴掌抽了過去。

  顧九思被這一巴掌抽得愣了愣,正要回嘴罵她小氣,就看見柳玉茹眼淚啪嗒啪嗒落了下來,往他懷裡一撲,哭喊著道:「你這虎崽子,怎麼這麼蠻啊!」

  顧九思反應過來了,所有人都圍著他們,看著他們的眼神有些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此刻柳玉茹平日裡那些端莊去了哪裡,只覺得他們夫妻兩人這麼坐在地上被人這麼多人圍著抱著哭,饒是他一貫臉皮厚,也有些扛不住同僚取笑的目光了。

  他輕咳了一聲,拍了拍柳玉茹的背,小聲道:「玉茹,我沒事兒,你起來吧。」

  他一開口,柳玉茹就聽出他聲音中的沙啞。方才罵了這麼久,扯著嗓子罵,如今泄了氣,聲帶便疼了起來。

  柳玉茹趕忙從他懷裡抬起頭來,這才意識到周邊人多,她假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從顧九思懷裡起來,伸手擦了眼淚。

  顧九思被葉世安拉扯著站起來,柳玉茹去給他倒了杯水,顧九思潤了潤嗓子,隨後同所有人道:「大家跟我先進來吧。」

  大傢伙跟著顧九思一起進了會堂,顧九思坐下來,同旁邊葉世安道:「你先同我說說什麼情況吧。」

  葉世安點點頭,將所有數據和佈防情況都說了一邊,顧九思點了點頭。旁邊楊主簿見顧九思面色沉穩,有些著急道:「大人,如今我們怎麼辦?」

  「先拖著,」顧九思沙啞道,「我已經想盡辦法求援,范大人會派兵來救援,在此之前我們儘量和他們耗著。」

  「可他們,他們好多人啊。」

  其中有一個人小心翼翼開口,顧九思抬眼看過去,沉默片刻後,他開口道:「你還有其他法子嗎?」

  「我們棄城吧。」

  那人開口道:「或者投降。」

  「林峰,這是你第一次說這話,咱們平日也是兄弟,我便饒了你,」顧九思神色平靜,他聲音還帶著沙啞,但是卻是有了幾分平日全然沒有的嚴肅在其中,「但今日我就說了,從此刻開始,若再有人說投降棄城二字,誰就拖出去斬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神色一凜,顧九思從旁邊拿了茶,抿了一口,隨後道:「你們不要怨我,我也是為大家好。你們可要想明白了,他們為什麼疾行這麼遠過來?是被范大人打得還不了手才來的!今日若是投降,回頭范大人再打回幽都,我們一個個的,全是抄家滅門的罪!」

  說著,顧九思抬頭掃了一眼所有人:「我們如今沒得選,若是投降,等范大人回頭,我們一個都跑不掉。若是棄城,也是死罪。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心心頂在這裡,等著范大人救援。」

  「可他們人這麼多……」

  楊主簿有些憂慮:「我怕我們反抗太激烈,最後城守不住,屠城怎麼辦?」

  「不會的。」顧九思沉穩道,「他們雖然人多,但是一來梁王本就是敗軍孤注一擲,軍心不穩;二來他們千里迢迢二來,將士疲憊不堪;三來他們最好的攻打時機就是方才,如今他們遲疑不往前,我們已經部署好了,他們再次攻城就難了。而且,」顧九思敲著桌子道,「我們也不能給他們機會,要把他們再次攻城的時間往後再拖拖。」

  「大人的意思是?」黃龍有些迷茫,顧九思琢磨著道,「你們可知方才戰場上那青衣人是誰?」

  「是梁王的謀士,」葉世安開口回答,「秦泗,據說此人狡猾多端,足智多謀。」

  「聰明反被聰明誤啊。」顧九思笑了笑,隨後道,「如今梁王估計會修整一番,他們應該是騎兵先到,步兵還在後面,梁王估計是打算等所有士兵到了一起攻城。這樣吧,」顧九思敲著桌子道,「你們去將城裡青樓裡的姑娘都叫出來,夜裡在城樓上去唱唱跳跳,唱點荊州小曲,然後夜裡每隔兩個時辰,就擂一次戰鼓。」

  顧九思這打算大家清楚,就是不打算讓對方睡了。本來就是長途奔襲,又這麼鬧,誰還睡得著?

  顧九思和所有人吩咐了一下之後的事,最後看著大家道:「大家其實也別太過憂慮,我不是個不怕死的,我在這裡與大家共進退,不會拿著自己的命開玩笑,你們放心,梁王就是個紙老虎,望都城不會破,范大人會救我們的。」

  這句話平平淡淡,可所有人聽著,心裡卻都安穩了下來。

  大家眼裡重新燃起希望,這才下去各做各的事情。

  所有人都走了之後,葉世安猶豫了一下,最後他卻是什麼都沒問,轉身離開。

  顧九思看著葉世安離開,輕笑出聲來。柳玉茹有些疑惑看過去,忍不住道:「你笑什麼?」

  顧九思搖搖頭,站起身道:「你等我換身衣服,跟你回去。」

  柳玉茹點了點頭,顧九思轉到會堂屏風後面,脫了戰甲,片刻後,他又換回了自己平時那件藍色官服,披著狐裘,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同柳玉茹道:「好了。」

  顧九思說著走上前去,握住柳玉茹的手,他低頭看著她,柳玉茹有些茫然抬頭,看見顧九思柔和的笑,聽他小聲道:「今天嚇到了?」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便明瞭了她的意思:「讓你操心了,」他伸手抱住她,笑著道,「是我不對,以後不這麼蠻了。」

  「對不起。」柳玉茹低啞出聲,「我沒克制好,打了你。」

  顧九思笑了笑:「我知道,是你太害怕了。讓你這麼害怕是我不對,我該早點同你說才是。」

  說著,顧九思握著她的手,輕笑道:「走,回家。」

  這一聲回家讓柳玉茹心裡暖洋洋的,感覺整個冬天都變得溫和起來。

  他們手拉著手,走在寒冬黑夜裡,一起往家裡走去。

  街上人來人往,大家拿著兵器,整個城池彌漫著一種肅殺之氣,然而柳玉茹拉著這個人,卻覺得內心一片安定。

  她驚訝發現,拉著這個人,她就覺得人生沒有什麼坎走不過去。

  他如高山令她依靠,如大樹為她遮陽,哪怕她從來不是什麼嬌花琉璃,他卻也捧在手心,視若珍寶。

  她握著他的手,她清晰感知到,在今天戰場之上,她意識到她可能失去他那一刻,她的內心,惶恐到了怎樣的程度。

  他們兩人走在路上,等到了家裡後,進了門,顧九思便去洗了個熱水澡,而後他穿著衣服出來,發現柳玉茹正在鋪床。他靜靜看著她的背影,聽著燭火輕輕爆開的聲音,感覺炭火適宜的溫度,嗅著房中恰到好處的橘香。

  這是所有一切都恰到好處的生活,而顧九思清楚知道,這份「恰到好處」要花費多少心思。怎麼樣的溫度才合適,什麼樣的香味才恰當,這都是要費心思的東西。可和柳玉茹生活以來,無論怎樣的境遇,柳玉茹都有一種神奇的、讓生活在那個情況下過得很好的能力。

  別人過是混日子,她是過日子。

  柳玉茹鋪好床,察覺顧九思洗完澡了,她回過頭來,就迎上了顧九思的目光,她愣了愣,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看著我做什麼?」

  「沒什麼,」顧九思柔聲笑起來,「我就是想起以前娘親說過的一句話。小時候我娘同我說,娶得一個好女人,你會發現你這輩子無論怎樣都會過得好。過去我不信,如今我卻是信了。」

  說著,顧九思招了招手,同她道:「過來。」

  柳玉茹紅著臉走過去,顧九思一把將她攬到懷裡,他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手抱在她腰上,他靠著她,溫和道:「玉茹,你在,我就覺得什麼事兒都會過去的。」

  「別胡說了,」柳玉茹笑了,「我又不是護身符。」

  「玉茹,」顧九思將臉埋在她肩頭,低聲道,「其實我很怕。」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慢慢道:「今天我騙他們的。范大人不會很快救援,他要至少在打下東都後,才會回頭來救我們。」

  柳玉茹聽著這話懵了,她不敢動,她也不敢驚慌,她花了好久,才慢慢鎮定下來,小聲道:「那你今日,是安撫他們嗎?」

  「不然又能怎麼辦呢?」

  顧九思聲音平穩:「不能投降,也不能棄城。現在只能咬著牙求一條生路。梁王之所以一定要取幽州,他的算盤怕是要和北梁求救。」

  「北梁?」柳玉茹不能理解,顧九思聲音平靜,「北梁一直被長城阻撓,若是梁王以幽州相換,求北梁出兵中原伐范,北梁怕是求之不得。梁王如今一定要占幽州,打算利用幽州東山再起,除了這個法子,我想不出其他的來了。」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繼續道:「望都不能丟,幽州不能破。」

  「我知道。」

  「我們除了守著,沒有辦法。」

  「我明白。」

  「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守得住。」顧九思忍不住收緊了手,低啞著聲道,「要是我守不住了,你怎麼辦?爹娘怎麼辦?」

  「你別怕,」柳玉茹柔聲開口,「要是守不住,我還能提刀呢。」

  顧九思聽到這話,有些茫然抬頭,柳玉茹轉頭伸手環住他脖子,笑著道:「到時候,咱們殺一人不虧,殺兩人穩賺,黃泉路上一家人走一起,也沒什麼怕的,對不對?」

  顧九思沒說話,他看著柳玉茹,姑娘似乎是在撒嬌,可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是撒嬌的人說的。

  他一貫知道她骨子裡帶著血性,卻不想這個姑娘膽子總是比他想的大得多。

  他深吸了一口氣,抬手覆上她的臉。

  「放心吧,」他柔聲道,「不會有那一天的。」

  「我家玉茹還沒當上首富,」顧九思輕笑出聲來,「我怎麼捨得她連她想要的東西都沒得到,就陪我去談什麼『殺一人不虧殺兩人穩賺』?放心吧,」他靠住她,仿若宣誓一般,聲音又穩又沉,「我拼了命,也不會讓他們進望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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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16:3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兩人緊張了一天,都有些累了,顧九思先去休息,柳玉茹梳洗之後,也回到了床上,她靠在顧九思懷裡,突然想起來道:「今日你為何讓葉大哥來管事兒?他才剛來望都,不怕他不服眾嗎?」

  「望都城那些官員我清楚,」顧九思閉著眼,平靜道,「幹得好的都被范軒帶走了,就剩下些普通官員,這種場面他們撐不住,如果讓他們管事,到時候可能我前面稍微受挫,他們就全都投降了,他們降了,梁王入城之後,你和爹娘作為將領家屬,怕是逃不了的。」

  顧九思說著,平靜道:「我對葉世安知根知底,他的本事和品性我清楚,事情交給他,就算我在前面戰敗,他也會不惜一切代價守城。而且對於守城這件事,葉世安以前跟著他叔父見識過,他又是個聰明人,讓他主事,比那批只知道中飽私囊的飯桶好太多。至於他能不能服眾,不還有你嗎?」

  聽到顧九思提到自己,柳玉茹有些無奈:「你竟是連我都算計進去了?」

  「這哪裡是算計,」顧九思歎了口氣,「這是瞭解。」

  柳玉茹聽著不免笑了,她靠著他,接著道:「那你今天就這麼衝出城,是早算好他們會退兵?」

  「試一試罷了。」

  顧九思閉著眼睛,平和道:「他們來時城內根本沒有準備,若是直接攻城,城池必破無疑。我心裡盤算著,梁王這麼孤注一擲,全軍上下必然都人心惶惶,慎而重之。所以我故意帶兵出去,列陣在前,讓他們以為我是提前得了消息的。然後我再罵他們,接著假裝戰敗逃跑,梁王追擊的時候,我讓他們哪怕靠近都不要放箭,完全就是要引誘他們入城的模樣,這一套戲坐下來,梁王便會害怕,以為范大人早就得了消息,故意在這裡埋伏等著他們,只是我年少沒有經驗,將戲演得太浮誇,讓他們看出了機會。」

  柳玉茹聽著,終於明白今日梁王為何在最後一里地退兵了。

  顧九思在演戲,梁王何嘗不是在試探?如果當時城中人顯示出了阻撓之意,梁王可能就會堅定決心打過來。只是顧九思堅持到了最後一里地都未曾放箭,這才真正讓梁王不安退兵。

  「這是梁王最後一場下注的機會,他不僅要得到望都,還不能損失太過慘重,」顧九思聲音有些睏,「否則到時候范軒打回來,他根本沒有抵抗住范軒和北梁聯繫的機會,那他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但是望都他非取下不可,所以他現在就在等待最佳的進攻時機,時候到了,他們就會動手。」

  說著,顧九思睜開眼,他抬手拍了拍柳玉茹的背,勉強笑道:「不過你別怕……」

  「我不怕。」柳玉茹果斷開口,她抱住顧九思,聽著顧九思的心跳,溫和聲道,「風風雨雨走過來了,你在我身邊,我一點都不怕。」

  顧九思愣了愣,他抿了抿唇,終於是什麼都沒說,他歎了口氣,伸手抱住柳玉茹。

  「我欠你一個婚禮。」

  他柔聲開口,柳玉茹有些迷惑,聽他道:「等這次事兒完了,我們再成一次親。」

  柳玉茹有些臉紅,低低應了一聲,沒有多說。

  人總要有個盼頭的。

  兩人睡著覺時,城樓之上卻是熱鬧非凡,整個望都城的姑娘都到了城樓上去,唱著荊州小調,在城樓上歡歌笑語。她們唱唱跳跳,叫喚著城外的士兵,城外士兵有一些被吵得睡不著,大半夜起來,看見姑娘站在城樓上,輕紗裹身,更是睡不著了。

  他們都已經在外征戰大半年,尤其是這幾個月,一路匆忙行軍,幾乎沒有近過女色,此刻看著城樓上的女人們,一些膽子大的忍不住,就往前靠近了許多,為了看得更清楚些。

  大家聽著家鄉的曲子,看著遠處的女人,趴在冰冷的土地上,一時間有些人不由得茫然。

  一路走到這裡,是為了什麼呢?

  如今老家已經被劉行知攻陷,東都又被范軒圍困,千里迢迢來到了望都城,哪怕攻下了望都,前路又在何方呢?

  白日裡顧九思罵的話在士兵心裡浮現,這也不是他們第一次聽這樣的話,卻是頭一次被人罵得這麼赤裸裸,亂臣賊子,不忠不義,天下共討之。禍害百姓,亂大榮綱紀,舉國共伐之。

  明明是梁王一個人的私欲,怎麼就拖著大家,到了這樣的程度呢?

  這麼唱唱跳跳了一晚上,等到天亮時,軍中長官才發現許多士兵偷偷跑去看姑娘,他們抓了人回來,當場斬了幾個人後,所有人這才消停,回了帳篷。

  然而斬了那幾個人卻成了所有人心裡的刺,跟著梁王成為這樣的逆賊,卻只是看個姑娘就被斬了首級。

  大家心中憤憤,而連夜也未曾休息好,梁王後續的部隊還在零零散散趕來,梁王察覺軍心不穩,心中有些不安。

  而顧九思休息好後,早上早早起來,讓人熬了一碗潤喉的梨湯,穿上紅色長衫,披了暖洋洋的純白狐裘,頭頂金冠,手拿暖爐,同木南吩咐道:「你去城裡找些特別會罵人的人來,不管男女老少,會罵就行。」

  「你這又是要做什麼去?」

  柳玉茹笑著從房間裡轉出來,看見顧九思的打扮。

  他慣來生得漂亮,如今這麼紅色的袍子,白色毛茸茸的狐裘披風一搭,這份漂亮中就多了幾分明豔張揚,落在柳玉茹眼中,生生帶了幾分可愛的感覺出來。

  但旁人卻是不覺得,只覺得這人英俊中夾雜了幾分好顏色,依舊是他們那個俊朗的父母官顧九思。

  顧九思見柳玉茹出來,笑了笑道:「我去城樓上看看,帶人去和他們打打嘴仗。」

  柳玉茹覺得這一仗在顧九思口裡說出來,就如同兒戲一般,那麼好幾萬大軍立在門口,卻是在打嘴仗,她歎了口氣,上前去給他整理了衣衫,柔聲道:「隨便罵罵就好,別又把嗓子罵啞了。」

  顧九思被這話逗笑了,擺擺手道:「放心吧,這次帶了幫手呢。」

  顧九思和柳玉茹商量完,便走出去,柳玉茹去找了葉世安,同葉世安開始清點兵器的庫存,安撫城中百姓。

  如今大軍在外,城中百姓情緒極其緊張,葉世安讓城中茶樓全都免費待客,由政府支出,說書先生及時說著情況,讓百姓不要緊張。

  而顧九思則是上了城樓,他到的時候,看見沈明領著一批人站著,這批人都是城內罵架的好手,看見顧九思都戰戰兢兢的,顧九思抱著暖爐,脾氣溫和道:「你們不要緊張,站在城樓上罵一罵他們,會有人保護你們的,罵完了就可以領賞,這是靠著你們的才能吃飯呢。」

  大夥兒被顧九思的話安撫下來,都偷偷瞧著這位脾氣很好的大人,顧九思將罵人的內容和所有人商量了一下,今日罵這一次,其實重在分散對方的軍心。

  要讓他們清清楚楚知道,他們現在是個什麼情況,梁王打算做什麼,他們跟著梁王,最後是什麼下場。

  所有人聽明白顧九思的內容,便明白了要怎麼罵,顧九思領頭,站上城樓去,旋即便開始開罵:「梁王老賊,今日為何不攻城啊?不攻城是不是心虛,怕你做這些事兒都等著天打雷劈?你帶著這些士兵來望都做什麼,你以為大家不知道嗎?你無非就是想取下望都,以幽州作為贈禮,聯合北梁,再伐中原!你這樣的打算,以為所有人都不知道嗎?北梁與我大榮,幾百年互相共伐,皆被擋於長城之外,以幽州換你的皇位,那就是以我大榮百姓日後千百年安危換你梁王的皇位!如此喪權辱國、喪心病狂、叛國叛民之事,也就你梁王做的出來!」

  顧九思張口將梁王的盤算說得徹徹底底,梁王在賬內聽見,提了劍就想衝去,秦泗一把按住梁王,著急道:「王爺,先前已經忍了,此刻動手,便是衝動了啊。」

  「你看看這兔崽子在說些什麼!」梁王怒道,「他這樣說,其他人要如何看我?!讓他這麼罵下去,仗還打不打了!」

  「王爺稍安勿躁,」秦泗笑了笑,「嘴仗而已,王爺不必動怒,我去就行了。」

  秦泗這話讓梁王稍稍冷靜了些,梁王點了點頭:「那你去。」

  秦泗拱手應聲,便退了下去,而後從軍營中走了出去,他走到城樓下,撣了撣衣袖,而後大聲喝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帳小兒,胡說八道些什麼!梁王乃前李氏正統血脈,如今乃光復江山社稷、順應天時之舉,你卻將他打成亂臣賊子,這才是真真顛倒是非黑白!如今王爺欲取望都,為的是江山百姓,豈容你如此污蔑!」

  「我污蔑?」顧九思大笑出聲來,「那你倒和我說說,梁王如今老家荊州被劉行知取下,東都又被范大人圍困,他既不南下揚州又不西取荊州,偏偏北上幽州,為的不是用幽州長城與北梁作交換還是什麼?莫非你們還當真以為,你們這麼些烏合之眾,還當真能阻了天下大勢,自成一國不成?!取了幽州不送,到時候你們北邊每年秋冬受北梁侵犯,南面又要被國內諸侯討伐,你倒是和我說說,不打著我說的主意,你們費了老大力氣來幽州做什麼?!」

  「王爺做什麼輪得到你管?」秦泗冷笑出聲來,「揚州紈絝子弟,連個秀才都考不中的蠢貨,靠著家裡買官當了個縣令,還敢在這裡議論起國事來?你以為到了幽州,就沒人知道你在揚州的斑斑劣跡了?年過十八還只會鬥雞賭錢的貨色,到了望都就是鳳凰了?就這種人說的話,你們還信?」

  這話出來,木南當場怒了,他上前正要大喝,就被顧九思一把抓住手,顧九思笑道:「這位竹子精說得怪了,我和你認識?我以前做什麼的你又知道了?我顧九思打小聰明,不考科舉是我懶得考,我這縣令,是我在衙役時候立了功當上的,這城裡誰不知道?我如今能站在這裡,也是我顧九思滅黑風寨、解決望都流民糧餉之後得到的名望,怎麼你一來幾句話,就能把我說成個酒囊飯袋了?」

  「是不是酒囊飯袋,考考不就知道了嗎?」秦泗面無表情。

  其實他也不想和顧九思扯這些,只是顧九思說那些話,的確太過動搖軍心,而顧九思說的也的確是事實,若顧九思是個傻的還好,可他偏偏聰明,如今他占著理,就算秦泗舌燦蓮花,也改變不了事實。那與其糾纏梁王起兵的正當性,不如糾纏顧九思如何當上的官這些無聊的話。

  顧九思也知道秦泗的意思,只是他本也就是拖時間,能拖一天是一天。

  於是兩人互相考究著問題,顧九思記憶極好,看書又快,這半年來,幾乎有時間他就在看書,於是和秦泗互相考了一下午,居然是雙雙將對方難到。等到了夜裡,兩人嗓子都疼了,這才停下。

  秦泗回到軍營之後,梁王沉聲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怕這小子還有後招,今夜好好睡一覺,等明日,我們就攻城!」

  秦泗點了點頭,罵了這一天,他也深感顧九思不是個普通人物,而且從時間上來說,的確不能再拖了。

  而顧九思從城樓上下來,便急急去找葉世安。

  葉世安聽到顧九思找他,他趕緊跑上去,隨後就聽顧九思啞著嗓子道:「準備一下,今晚上,我要帶所有人出城突襲。」

  「出城突襲?!」

  葉世安懵了,那句「你瘋了」差點脫口而出,卻是想到梁王之前退軍的事,他生生壓了下來,勸阻道:「九思,我們還是好好守城,不要冒險才好。」

  「他們明日會攻城。」顧九思沙啞道,「今晚上他們不會有防備,我們先偷襲他們,他們如今軍心大亂,我們這樣偷襲,他們或許反而會退兵。」

  顧九思抬眼看向葉世安:「不然,等梁王軍隊攻城,我們人自己就會先崩潰了。」

  葉世安愣了愣,片刻後,他明白顧九思的意思。他們本來就是險中求生,如果不劍走偏鋒,哪裡還有贏的機會?

  葉世安沉默片刻,終於道:「我去準備。」

  說完,葉世安就轉身離開。

  而顧九思回家裡吃了飯,便同柳玉茹告別。

  他走的時候一直看著柳玉茹,柳玉茹親手給他穿的鎧甲,她似乎對一切一無所知,全然相信著他,柔聲道:「郎君以往執筆頗為俊朗,今日戎裝,也十分英俊。」

  顧九思瞧著她,就認認真真看著,柳玉茹神色平靜,她低頭給他在腰間繫上了護身符,小聲道:「別衝動啊。」

  「我知道。」

  顧九思笑起來:「我心裡有數呢,你好好睡一覺,一切就好了。哦,夜裡聽見戰鼓聲也別怕,是我嚇唬梁王的。」

  「嗯。」柳玉茹點了頭。她送著顧九思出了門,到了門口,她看著他上了馬。她始終面帶微笑,神色鎮定,顧九思以為她沒察覺,打馬離開時,都沒回頭。

  如果他回過頭,就會看見柳玉茹驟然失去的笑容和突然彎了的脊樑,旁邊印紅一把扶住柳玉茹,小聲道:「夫人!」

  「我沒事兒。」柳玉茹擺了擺手,片刻後,她出聲道,「將佛堂打掃出來,我今夜去佛堂。」

  人對一件事兒無能為力時,往往就只能將希望寄託於神佛。

  其實她太瞭解顧九思了,顧九思如今的模樣,她就知道他有大動作。但他不說,她自然也不會去問,她猜也猜得到,他會瞞她的事情,無非就是打算上戰場而已。

  她怕他擔心,便不多問,讓人掃了佛堂,自己跪到佛堂面前。

  她從來不信神佛,可這一刻她卻驟然化身了善男信女,求著菩薩的保佑和憐憫,讓那個人平平安安回來。

  顧九思回了城樓,他吩咐了今夜的計劃,然後就去睡覺。

  而梁王這邊,他也做好了第二日進攻的準備,讓所有人好好休息。只是到了夜裡,所有人才睡醒後不久,就聽到戰鼓之聲雷鳴而起。

  「敵襲!敵襲!」

  梁王的軍隊突然就亂了起來,所有人從睡夢中驚醒,穿上鎧甲提起武器,衝出軍營列好陣後,卻發現荒野茫茫一片,沒見半個人影。

  所有人罵罵咧咧,又回去睡了。

  又過了一個時辰,大家方才睡醒,外面又傳來了戰鼓聲!

  這次還有馬蹄聲,梁王的軍隊又趕緊被叫起來,大家衝出來,卻見已經沒了人影,這次他們徹底火了,乾脆不睡了,在城門口罵罵嚷嚷,然而過了片刻後,一群人叫駡著沒人理會,便又睏了。這次他們睡下,許多士兵都嘲諷道:「那些幽州的兵崽子,也就只會這些伎倆。」

  「下次再敲再喊,也絕不搭理他們!」

  一群人憤憤討論著,而後便睡下了。

  而這時已經到了黑夜裡最暗的時候,花容後院的柴房裡,王梅一口一口咬著男人手上綁著的繩子。

  她嘴裡已經帶了血,可她還是沒有停下。這人叫錢三,是她十多年的相好。他身上還背著命案,這次被顧九思抓了,也是顧九思沒時間審,可等事情了了,她和錢三一個都跑不了。

  她崩掉了一顆牙,終於咬斷了繩子,錢三的繩子一解開,立刻就從旁邊找了個碗,砸碎後拼命割開了她手上的繩子,然後領著她偷偷開了門。

  這時候大家都睡了,花容裡格外安靜,王姨和錢三兩人偷偷摸摸繞出了花容,然後就朝著城門的方向一路狂奔。

  他們方才聽見戰鼓聲了,有戰鼓聲,就要打仗,打仗了,就會開城門!

  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哪怕戰場兇險,卻也是他們唯一離開望都的機會。

  他們兩人跑到城門不遠處,看著城門口士兵來來往往,他們不敢露面,躲在巷子偷偷瞧著。

  王梅和錢三互相依偎著,天有些冷,王梅沙啞道:「錢你放在錢莊的是吧?」

  「對,」錢三低聲道,「咱們出了望都,就去滄州,把錢取出來,我想辦法換個身份文牒,從此以後隱姓埋名。」

  王梅有些疲憊,她沒說話。但錢三的話成了她唯一的盼頭,她就和他坐在臺階上,等著城門再開。

  其實他們也不知道會不會再開,可若是不開,他們也不知道去哪兒。他們等了許久,啟明星亮起來,這時候戰鼓再一次響起!

  這一次戰鼓聲響起之後,門緩緩打開,士兵們騎著馬,拿著刀,一路朝著外面衝了過去。

  他們動作很小,很隱蔽,沒有任何聲音。

  而梁王的軍隊再次被叫喊起來,大家都帶著不滿,許多人拖拉著不肯起來,覺得這肯定又是一次戲耍。

  「他們就是不想讓咱們睡覺,」有人開口,不滿道,「咱麼這麼一次次起來,就是中計了!」

  許多人都是這麼想,因此這一次集結顯得格外困難。然而也就是在梁王還在集結軍隊的時候,地面突然就震動起來。

  這一次大家終於察覺有問題了,然而等他們反應過來時,卻就見烏壓壓的一大片鐵騎揮舞著長刀,朝著他們揮砍而來!

  黑夜裡一切看不分明,既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情況,只能是摸著黑四處逃竄。

  將近十萬人的大軍,一時間不分南北潰散開去,才剛剛打起來,甚至連有力的抵抗都沒組織起來,就退散開去。

  顧九思趁勝追擊,乘著這些人還慌亂的時機,一路砍殺過去。

  鮮血染紅了他的眼睛,周邊都是刀光劍影,可他卻覺得自己內心一點都不怕。

  他揮舞著長槍,駕馬在戰場馳騁。

  梁王早在軍鼓響起來之後就沒入睡,他一直在思索著,猶豫著。

  望都城一定要取下嗎?

  這是幽州的州府,取下自然是最好的。可幽州最重要的是什麼?是長城。只要能拿到長城,要不要望都,有這麼大意義嗎?

  梁王拼命給自己找著不去攻打望都的理由,全然忘記了最初為什麼來望都。

  他只是覺得望都太過捉摸不透,往前他怕有埋伏,如今只能後退。

  秦泗看出梁王的猶豫,他小心翼翼道:「王爺可是懼怕城中有埋伏?」

  「秦先生,」梁王歎了口氣,「我輸不起了。」

  秦泗聽得這話,沉默了片刻,隨後點了點頭,平靜道:「我明白,只是王爺,如今已經到最後一刻了,不拿下望都,您心甘嗎?」

  梁王萬抿唇不語,怎麼可能甘心當呢?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道:「如先生所言。」

  話剛說完,外面就亂了起來。隨後就聽一聲暴喝,一人駕馬提槍,就直接衝進帳中,直逼梁王!

  周邊慌亂成了一片,秦泗護住梁王,厲喝道:「來人!保護殿下!」

  四周兵荒馬亂,許多人攔著顧九思,梁王和秦泗被護士護衛著來到賬外。而帳篷外面早已是人間地獄,燈火映照之處全是砍殺,梁王站在這陣營裡,一時分不清對方到底有多少人,他只覺得自己被顧九思的人包圍住了,一切都命在旦夕!所有人都在跑,沒有人聽他的,他一時也慌了神智,翻身上馬,大喝道:「走!先走!」

  梁王打馬打得飛快,秦泗緊跟在後面,他知道,在梁王直接面對生死後,他很難再說動這個人了。

  他只能跟隨著,聽著梁王分析道:「他城中一定埋伏著很多人,范軒都知道我要來,怎麼可能不白做準備?望都我們不要了,我們去下一個地方!」

  秦泗沒說話,他覺得不妥當。

  而後面喊殺聲震天,顧九思緊追著他們,似乎一定要他們的命來平息這場戰鬥。

  於是他們一個跑一個追,而王梅和錢三趁著混亂,悄悄打暈了一個士兵後,便拿著對方文牒匆忙逃出了城門。

  出了城門,才發現到處都是砍殺,都是鮮血,他們驚慌失措手拉手在戰場中挪步,害怕出什麼事。

  等一夜過去,天亮起來,顧九思終於下了撤退的命令。梁王跑出老遠,見顧九思不追了,這才緩了口氣,他回過頭去,發現大約還有一半人還跟著他。

  梁王見四野無人,心裡安定了些,決定安營紮寨,而顧九思領著人回到望都城,剛一進城,就看見所有人都看著他 。

  他們似乎是想誇讚他,卻沒有什麼好詞。就只能是滿懷希望看著他,顧九思笑了笑,同所有人道:「放心吧,他們走了。」

  說著,他放下長槍,同所有人平和道:「該做什麼做什麼吧,別耽擱了。」

  大家點頭應聲,心裡的激動卻是擋都擋不住,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戰結束了,而即將迎來的,是望都城以一敵十的好名聲!

  葉世安組織著大家將傷員抬下去,顧九思掃了一眼傷員,歎了口氣道:「還好走了,若是再回來,我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

  葉世安點點頭,應聲道:「還好。」

  而這時,王梅和錢三互相攙扶著往前走,錢三突然頓住步子,小心翼翼道:「那是不是梁王的營寨?」

  王梅愣了愣,片刻後,她看了一眼飄揚著的「梁」字大旗,點了點頭。錢三咬了咬牙,卻是道:「梁王在這兒正好,阿梅,你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來。」

  「你……你要做什麼!」王梅有些害怕,錢三拍了拍她的手,溫和道:「你放心,我是去要吃的,不起衝突的。」

  王梅不敢相信,然而錢三卻是意志堅決,完全沒顧忌王梅的想法,一路朝著梁王的方向狂奔過去,焦急同守兵道:「快,快幫我稟報梁王,我有很重要的信息要告訴他!求他召見一下小人!」

  梁王本是不打算見這種人的,然而聽到錢三是從城裡逃出來的,他便讓人帶過來。

  錢三克制住激動的心情,和梁王叩拜之後,抬起頭來,同梁王道:「殿下,小人此次過來,是特意為王爺分憂。」

  「如何分?」

  「王爺大概不知道,城中有多少人吧?」

  聽到這話,梁王豁然抬頭,錢三輕輕一笑:「不巧,在下知道,不多不少,剛好一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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