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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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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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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04:45:28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關燈

    “骨魔……這就沒了?”

    許曳被這通猛如虎的操作驚得目瞪口呆︰“這、這也太——”

    其實非要說的話, 寧寧的策略稱不上多麼高端大氣上檔次,甚至簡潔明了得過了頭。

    誰能想到足足有元嬰修為的邪魔,居然會敗在冰面上?

    可她不僅能想到這個法子, 還一絲不苟、按部就班地做了, 最簡單, 卻也最有用。

    不愧是曾經把霓光島耍得團團轉的人, 還是一如既往不走尋常路。

    許曳吸了口冷冰冰的氣,暗自慶幸自己沒站在她的對立面。

    “下面的懸崖深不見底,它就這樣滑下去, 估計是沒了。”

    這個寧寧超強卻過分謹慎, 即便骨魔大概率在自由落體後歸了西,也還是死死盯著河道盡頭,似是不太放心︰“我去崖邊看一看。”

    許曳呆呆點頭。

    眼看寧寧越走越遠,他正兀自發愣, 忽然听見身旁響起衣物摩擦的聲響。循聲望去, 才發現賀知洲背上的年輕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楮。

    四目相對。

    那人的面貌逐漸猙獰, 五官一點點擰成麻花, 從喉嚨深處擠出沙啞的三個字︰“許——曳——呃——”

    許曳被嚇得花枝亂顫︰“周師兄饒命!”

    “好樣的!周照終于醒了!”

    玄鏡之外,在玄虛劍派駐扎地的不遠處,一名萬劍宗長老用力拍向大腿, 言語間似有所指。

    “這孩子從小心性堅韌, 如今即將突破金丹期,實力自是不凡。擺弄小聰明算什麼?是時候讓某些人看看, 什麼才是真正的劍修!”

    天羨子磕著瓜子,發出喲呵一聲干笑︰“竹管哥醒了哈,和許曳一起用那根管子,應該沒被憋壞吧?”

    與他遙相對峙的萬劍宗長老早就習慣了兩大門派之間的暗自較勁, 聞言低哼道︰“只會耍嘴皮子可沒用。天羨子長老不妨睜大眼楮——”

    他說到這里,忽然神色一凜閉了嘴,還沒等天羨子瞪眼,自個兒的眼球就差點從眶里擠出來。

    玄鏡中的周照毫不遲疑從賀知洲背上下來,強忍著心頭怒氣對許曳道︰“你說你,想出的那是個什麼餿主意?若非被那根竹管擾了心緒,說不定我已與骨魔大戰三百回合——嗯?骨魔呢?”

    許曳把這位坑得夠慘,事到如今只能委屈巴巴一言不發,癟著嘴伸出右手,指了指河道盡頭。

    周照沒見到骨魔影子,困惑望他一眼,沒做多想地上前一步。

    正好踏在河流的冰面上。

    許曳︰“等——!”

    賀知洲︰“不——!”

    兩道聲音都被卡在喉嚨里,不等二人說完,冰上氣質出塵的白衣劍修便邁開了第一步。

    在被賀知洲背起來之前,他的腳上沾了許許多多雪花。

    而眾所周知,雪是會融化變成水的。

    就在周照聞聲回眸的剎那,梅花,開了第二度。

    也正在此時,懸崖邊的寧寧探查完畢,如釋重負地回過頭。

    然後笑容瞬間凝固。

    誰能告訴她,為什麼那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會突然躺在河道里,一邊像保齡球那樣轉來轉去,一邊重復著……鯉魚打挺?

    周照的雙手雙腳都在打滑,手腳胡亂飛舞之際,竟生生跳出了街舞里的地板動作,兩腿一伸,就是個七百二十度托馬斯狂旋。

    許曳被嚇得不清,趕忙上前攙扶。沒想到剛伸出右手,便被對方用力一抓,不受控制地向前撲。

    于是兩人手拉手滑來滑去,齜牙咧嘴搖搖擺擺,一同跳起了雙人踢踏舞。

    天羨子看得吭哧吭哧笑,像只快要喘不過氣的小豬崽︰“我的天哪,好一個舞林爭霸。這就是劍修嗎?”

    萬劍宗長老︰……

    萬劍宗長老用力按住人中,拍拍身旁同僚肩頭︰“水……給我一杯水。”

    =====

    “這位是周照師兄,金丹圓滿。”

    好不容易從冰面上離開,許曳一邊委屈巴巴地低頭往前走,一邊依次介紹在場幾人身份,撞見周照死灰一樣毫無光澤的雙眼時,條件反射地瑟縮一下。

    “原來是寧寧道友。”

    周照像是受了劇烈打擊,保持著雙眼無神的面癱模樣,跟青春偶像劇里演技稀爛的機器人男主角有得一拼︰“我听說過不少關于寧道友的事跡,一直想與你較量一番。呵呵。”

    這兩個干巴巴的“呵呵”不帶絲毫笑意,听得寧寧後背發麻,總覺得它們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地,若是某天周師兄參加死對頭的葬禮,這種語氣倒挺合適。

    她從嘴角勾出一抹禮貌性的微笑,好奇道︰“兩位比我們來得早些,不知可曾有過什麼發現?”

    許曳蔫得像一朵嬌花︰“我與周師兄一路前行,除了那幾株蘭花,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沒見到。”

    據許曳所說,他們倆有幸在一座山腳下發現了珍惜靈植飲血蘭,本打算將其打包帶走,卻不料與骨魔轉角遇到愛,一番打斗之後自知不敵、節節敗退,只得撒丫子倉皇逃竄。

    而現在,正是許曳帶領著眾人前往飲血蘭的所在地。

    “寧道友、賀道友。”

    周照道︰“我不會參與飲血蘭的瓜分,還請二位高抬貴手,忘掉方才冰面上發生的事。若能保守秘密,你們就是我的再生父親母親。”

    寧寧噎了一下。

    你這父親母親認得好輕易,好沒骨氣哦。

    “飲血蘭。”

    賀知洲摸了把下巴︰“我听說這種花非常罕見,只會生長在怨氣深重的地方,以成千上百人的血液作為養料——這地方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兒,才會長出如此邪性的玩意?”

    “單單看這里的環境,好像也不太對勁。”

    寧寧抬頭仰望須臾,被四處凝聚的死氣擾得皺了眉。

    越往深處走,天空就越是昏暗。

    起初烏雲只是淺色的棉絮,重重壓在天幕上,微弱陽光從縫隙里無聲降落,像是毫不起眼的金屑,在墜地時碎成極其清淺的光暈。

    隨即黑墨一點點浸染雲朵,放眼望去盡是沉悶深灰,雲的輪廓模糊交織在一起,與層層疊疊、分不清界限的山巒如出一轍,沉甸甸低垂在天幕下。

    四周枯敗的老樹形態各異,乍一看去,頗像是無數只等待著攫取魂靈的利爪。在四周越來越暗的環境里,映襯著黑霧般的死氣,顯得更叫人不舒服。

    許曳提到的山腳距離河道並不遠,一行人很快就趕到了目的地。

    飲血蘭通體暗紅,如同凝固在花瓣與根睫上的層層血漬。寧寧摘下一朵細細聞來,縈繞在鼻尖的卻並非沉悶腥氣,而是淡雅清甜的蘭香。

    “奇怪。”

    周照蹙眉道︰“先是出現由死氣匯成的骨魔,又有這簇食人鮮血的蘭花……按理說,有它們在的地方必定尸骨累累、九死一生,可我們為何只見到無邊大雪?”

    “既然煉妖塔里的邪魔都真實存在,能殺死這麼多人的怪物,好像並不多見吧?”

    許曳打了個哆嗦︰“單是一個骨魔就已經夠嗆,那釀成這一切慘劇的罪魁禍首得有多可怕啊?這里當真只是五十層嗎?”

    寧寧把飲血蘭放入儲物袋里︰“我們已經探索到的區域很小,再往前一些,定然能有更多發現。你們有沒有察覺?死氣和魔氣越來越強了。”

    她說得不錯。

    除了愈發昏暗陰沉的天空,周圍漆黑色的霧氣也越來越濃。空氣里充斥著腐爛的味道,黑煙隨著寒風聚攏又散開,恍若飄浮在半空的魑魅魍魎,有時甚至像是擁有了實體,沉甸甸壓在胸口,讓人無法喘息。

    “再往前,危險程度很可能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賀知洲輕輕拂去鼻尖的一片雪花,正色道︰“我建議咱們還是先去看看,萬一覺得實在難以招架,再離開這層塔也不遲。”

    周照一听有架打,黯淡如破布娃娃的雙眼立馬蹭蹭發亮,握緊劍柄回應︰“我同意!跑是不可能跑的,小小邪魔也敢在此放肆,必須打它個七進七出落花流水!”

    ——他挽回面子的機會終于到了!

    周照話音剛落,便听得身旁的許曳大叫一聲︰“你們快看,那是什麼!”

    寧寧也發現了異樣,下意識做出防守姿態。

    他們置身于茫茫雪海,日光隱匿、山岳潛形,拔地而起的座座高峰投下片片暗影。在雪花、黑霧與陰影之間,視野可見度極低的混沌里,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幾個人影。

    那些“人”行走時佝僂著身子,渾身像是沒什麼力氣,拖行著雙腿緩緩向前時,頗有幾分恐怖電影里行尸的風姿。

    等它們逐漸靠近,她也終于看清了來者模樣。

    那是幾個身著腐爛盔甲的士兵,衣物盡數染了觸目驚心的血,布滿刀傷與灼燒的痕跡。

    而它們的身體竟然全無血肉,只余下一具具森然白骨,在察覺到生人氣息時猛地抬頭。

    殺氣驟現。

    寧寧握緊手里的劍。

    “是骨傀!”

    賀知洲沒有辜負他買的滿屋子雜書,第一時間低呼出聲︰“听說人類的尸體遭受強烈魔氣侵染,就會墮化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但能做到這種地步的魔,怎麼也是化神期修為啊!”

    化神。

    與各大宗門長老持平、甚至更高的級別。

    骨傀感知到活人氣息,遲緩慢行的動作頓時停下,在極度短暫的怔愣後,眼眶中浮現起單薄黑霧。

    隨即如同提線傀儡般,關節猛地一動。

    許曳拔劍出鞘︰“它們來了!”

    骨傀比骨魔迅捷許多,只不過電光石火之間,便以令人驚訝的速度欺身向前。

    寧寧躲得及時,身旁的賀知洲則不太走運,發尾只不過與森白利爪輕輕擦過,就被瞬間斬斷在疾風中。

    它們的力道強得超乎想象,但無論如何,骨傀前身畢竟只是靈氣微薄的凡人,哪怕身染魔氣,也絕不可能到達骨魔那般地步,擁有壓制金丹修士的力量。

    寧寧出劍很快,長劍擊中慘白骨架時,洶涌劍氣擴散如雷霆,迸發出 然巨響。白骨應聲碎裂,于剎那間化作齏粉,融入雪中。

    這場戰斗結束得很快,賀知洲摸著被斬斷的發尾心有余悸︰“好險好險,這玩意怎麼跟瘋狗一樣亂咬人?”

    “不妙啊。”

    許曳苦著一張臉,蹲在地上死死盯著骨架看︰“這層塔里究竟關押了什麼怪物?只是憑借它散發的魔氣,都能培養出如此強大的骨傀……這里真是五十層?”

    他頓了頓,又好奇問道︰“寧寧,你在做什麼?”

    “被關進這里的邪魔,都曾受到過各大門派的鎮壓,這位應該是深受重創、修為大損,所以才會在五十層。”

    寧寧俯身低著頭,在各個骨傀的衣物中小心摸索,似乎並沒有發現任何有用的東西,露出有些苦難的神色︰“我想看看他們身上有沒有能證明身份和時間的東西,用來確定那魔物身份。”

    她甫一說完,忽然手臂微僵,眼底浮現起些許亮色︰“啊。”

    許曳好奇心更強︰“找到什麼了?”

    他說著向下看去,在小姑娘白玉般的手上,見到一塊令牌。

    那令牌染了血,很難辨別出雕刻的字樣,許曳皺了眉凝神望去,緩慢念出那兩個模糊小字︰“劍——剎?”

    這回賀知洲坐不住了︰“劍剎?!”

    周照亦是眼角一抽︰“不是吧,劍剎?那這塔里的豈不是——”

    寧寧對修真界的前塵舊事所知甚少,聞言困惑道︰“劍剎是什麼?”

    “劍剎,是當年仙魔大戰之時的一支軍隊。”

    賀知洲知曉她身份,當即耐心做了一番解釋,開口時難掩目光里的復雜情緒︰“之所以組建它,是為了對付魔君之一的影魔。”

    寧寧點頭,听他繼續講︰“影魔修為高深、性喜殺伐,座下魔兵眾多,最為棘手的是,它本身並無實體,只是一道怨念極深的魔息,尋常手段根本無法將其打敗。”

    賀知洲說著撓撓頭,懊惱地嘆了口氣︰“那時大戰將近尾聲,仙門和魔界都傷亡慘重,由于修士稀缺,為抵抗魔兵,由凡人百姓組成了一支軍隊,名為‘劍剎’。”

    許曳在一旁小聲補充︰“其實就跟送死差不多。”

    “幸有劍剎拖住魔潮,才為長老們爭取了時間,于瓊山之巔設下千光歸元陣法——影魔懼光,听說唯有強光,才能讓它的實力稍微削減一些。”

    賀知洲並未反駁許曳的嘟囔,繼續沉聲道︰“凡人之力何其微小,大戰之後,劍剎也的確……全軍覆沒了。”

    所以這些魔化的骨傀,其實都是當年與魔族戰斗的士兵。

    “影魔居然被關押在五十層,這也太、太——”

    周照是個有話直說的急性子,用力踢飛地上的一灘雪︰“這不是坑人嗎!”

    “別急,它實力大減,定然不如當年。”

    寧寧把令牌放進儲物袋,抬眼望向遠處的蒼茫雪原。

    原來這里叫瓊山。

    天上的雪花越下越大,仿佛永遠沒有停下的時候,而遠處的道路被黑氣吞沒,如同巨獸張開的深淵大口,只等著獵物自投羅網。

    ……不過究竟是不是自投羅網,沒到最後一刻,誰也說不上來。

    寧寧輕聲道︰“我們再往前走走吧?”

    =====

    這條漫漫長路,是由白晝到深夜的漸變。

    每向前一步,周遭景物都會變得更加黯淡,血腥氣也更重。

    寧寧在雪與霧里一直往前,竟在路邊望見數道半透明的人影,看樣子正是當年活著的士兵,恍如大戰仍未發生一般,在雪地里彼此交談或緩步前行。

    “那是‘念靈’。”

    賀知洲在一旁悉心解釋︰“當已逝之人對于某件事的念想極為強烈,就會留下這樣的幻影,相當于當時的記憶重現。”

    寧寧恍然地“噢”了聲,這東西相當于修真界的腦電波。

    穿過時而浮現的虛影,等那股腐朽死氣越來越濃,寧寧忍不住服下龜息丹時,眾人終于來到瓊山盡頭。

    他們這邊是積雪堆砌出的素裹銀白。

    而目光所及之處,是霧茫茫一片漆黑。

    多不勝數的骨傀盤旋于雪地之上,密集之程度,猶如聚集成片的黑壓壓一群螞蟻。

    在骨傀的層層包圍之下、兩座相鄰高山中間的狹窄陰影里,赫然懸浮著一團不規則黑影。

    比起擴散開來的死氣,影魔周身的漆黑色澤要顯得濃郁許多。

    它比寧寧想象中更為巨大,幾乎有整棟樓房那般高,渾身纏繞著無形亦有形的暗金鎖鏈,不知從何處發出陣陣嘶吼,震得山頭雪花倏然落下。

    蠕動著的碩大黑影好似一個足以吞噬所有光線的黑洞,渾身散發著死亡與不詳的氣息。旁人哪怕只是遙遙看去,也能被強烈威壓與魔氣壓得心口發悶。

    忽然那道影子微微一動。

    四人一齊縮回巨石之後,很有默契地往後狂退。

    “不行不行不行!我的老天,你們有沒有感受到那股威壓?”

    周照兩股戰戰,猛拍胸脯︰“還有圍在它周圍的那群骨傀——以那種數量,若是一哄而散襲擊我們,咱就別想活著回門派了!”

    劍修雖然好斗,但也不傻。面對很明顯實力懸殊的對手,必然不可能魯莽硬上。

    許曳亦是臉色慘白︰“我怎麼覺得它還是很強?影魔現在是個什麼實力,金丹還是元嬰?”

    賀知洲睨他一眼︰“以那道威壓來看,元嬰中期。”

    多麼痛的領悟。

    三人皆露出了一言難盡的神色。

    “鎭,寧寧。”

    賀知洲沒听見寧寧的聲音,說完向身旁一瞥,居然望見她低著頭,正在細細看著張殘損的紙片︰“你在看什麼?武功秘籍啊?”

    寧寧搖頭,把紙片遞給他。

    賀知洲將其接下,低低念出聲。

    “你是天邊的月亮,房前的花香,春天落在我窗頭的第一只燕子。

    如果要問我有多愛你,就像鳥兒深愛藍天,池魚眷戀碧水,蝴蝶離不開花香,我願棲息在你的枝旁——啊噫!這是什麼肉麻東西!”

    他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沒看完便將它還給寧寧,一張臉皺成苦瓜︰“是哪個小男生給你寫的情書?怎麼只剩下一半了?”

    寧寧還是搖頭,聲音很輕︰“是我在一位士兵身上發現的信,應該是寫給他中意的姑娘。”

    自從了解真相,她便舍了“骨傀”的稱呼,將那些死去的怪物稱為“士兵”。

    賀知洲一個愣神,不說話了。

    寧寧把信小心翼翼收進儲物袋,心里劃過一個淺淺的念頭。

    可惜他沒有看完。

    在那些叫人起雞皮疙瘩的情話後,那個人一筆一劃地認真寫︰

    〔你總說我膽小怯懦,事實也的確如此。從未敢告訴你這些真心話,寫完自己都臉紅。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邪魔臨世,萬民垂危,我輩唯有挺身而出,挽救世間于萬一。

    蒼生之大,凡夫俗子不過滄海一蜉蝣,雖則能力微薄,卻也總好過逃避躲藏。

    我從不說謊話,你是我心里的月亮。

    月亮啊,就應當掛在無風無浪的天上。〕

    賀知洲說,凡人的力量何其微小,所以劍剎的覆滅,是無法擺脫的必然。

    可寧寧卻不這麼想。

    當年的士兵們明知前路十死無生,卻仍舊匯聚于戰場之上,一心報效蒼生,以血肉之軀為修士鋪平道路,扭轉戰局。

    他們雖是凡人,卻也擁有無可比擬的決意與力量。

    可到如今,那些心懷信念的、誓要擊潰魔潮的人們,自己卻成了被萬人唾棄的魔物,徘徊在無盡雪海暗淵,永不見天光。

    想想真是不公平,這算什麼事兒啊。

    大雪紛紛落,在一片寂靜里,寧寧忽然開口︰“你們有沒有興趣,和我試著打一打影魔?”

    這句話有如一聲驚雷,周照瞬間把雙眼瞪得渾圓︰“你瘋了?那可是當年令整個修真界聞風喪膽的大魔!”

    寧寧面不改色︰“但它如今只是元嬰中期水平。”

    周照倒吸一口冷氣︰“那也是元嬰中期!”

    他是當真不懂,她是哪里來的勇氣,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出這種話。

    元嬰中期的魔,旁邊還附帶那樣一群密密麻麻的骨傀,以他們如今的修為,別說將它擊敗,恐怕連靠近都難!

    “你們想啊,五十層,恰好臨界于金丹與元嬰之間,而這一層的影魔,應該是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內,可以擊殺的最強邪祟——換個方式來講,也是我們能得到的最高分數。”

    寧寧悠聲道︰“不試白不試,你們不想在十方法會奪得好名次啦?更何況就算失敗了,它被鏈子鎖在原地,我們照樣能趁機逃跑。”

    這番話有理有據,還有點小小的誘惑力,許曳听罷吞了口唾沫︰“可我們四個,真能打敗它嗎?”

    寧寧笑了。

    沉寂的雪原里光線寥寥,恰有一片雪花自她鼻尖落下,為少女的面龐映出淺淺瑩白。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眼底浮起一抹亮色︰“我有個辦法。”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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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7:37:26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一章

  「哈?寧寧他們要挑戰影魔?」

  林淺聞風而來,手裡抱著隻大白兔:「如果沒記錯的話,影魔應該是元嬰期的水平吧?他們一群小金丹能行嗎?」

  「那小丫頭似乎勢在必得。」

  天羨子斜靠在木椅上,視線從玄鏡移開,不知正遙遙望著什麼地方,說到這裡,突然輕笑一聲:「瓊山一役……記憶猶新吶。」

  林淺頷首揚眉:「畢竟天羨長老也是佈陣者之一。」

  當年戰事迫在眉睫,天下處處民不聊生。為盡快降伏影魔,各大宗門的長老們於瓊山設下千光歸元陣法,輔以縱橫劍氣,兩相交匯之下,才終於將其重創。

  影魔棲息之處死氣沉鬱,為防止氣息蔓延至人間,崑山掌門將整個瓊山納入芥子界,存入煉妖塔中。若說有何遺憾……

  林淺轉眸望向玄鏡,畫面裡的寧寧正倚在高聳挺拔的山壁旁,目不轉睛打量著士兵們留下的念靈。

  逝去之人的強烈思念能為天地靈氣所容,將回憶裡的片段一遍遍重複投映,那片不可觸碰的虛影,被稱作「念靈」。

  在瓊山犧牲的戰士何其之多,強烈念力滯留於煉妖塔這個封閉空間,無法消散,亦不會減弱,理所當然形成了諸多幻影,在大雪中時有出現。

  林淺眸光稍暗,沒再出聲。

  在瓊山之戰裡唯一的遺憾,便是那些前仆後繼捨命相助的凡俗百姓。在鋪天蓋地的魔潮裡,他們難以招架,幾乎全軍覆沒。

  那段記憶太過遙遠,她本以為自己會逐漸忘卻,如今回想起來,卻是歷歷在目。

  修真界與正統軍隊皆傷亡慘重,那支名為「劍剎」的隊伍,由各地而來的平民組成。

  其中有男有女,有屠夫書生,也有武師大夫,聽說甚至來了好幾個青樓小倌,累得整日整夜叫苦連天。

  當初瓊山死氣暴漲,必須盡快收入煉妖塔,而長老們精疲力竭,連為將士們好好收屍的機會都沒剩下。

  林淺眼睫微垂,靜靜望著玄鏡裡的畫面。

  也不知道今日……他們能否成功。

  「當年的瓊山,並不是這般模樣吧?」

  沉默良久,她再度出聲:「瓊山如玉,山巔之上,最適合觀賞日落日出。」

  紀雲開拿手撐著下巴,打了個哈欠:「魔氣肆虐,在所難免。」

  他說得心不在焉,從嘴角揚起嘲諷般的淡笑:「影魔那團醜東西,自己見不得光,就非要讓別人也看不到。我記得它有吞天蔽日之能,戰意越強,週遭就越是昏暗、氣候也會越發寒涼,等會兒激戰的時候寒意入骨……對於那幾個孩子來說,可算不上什麼好天氣。」

  「我對寧寧有十成信心。」

  天羨子咧嘴笑笑:「咱們要不打個賭?」

  「不了。」

  紀雲開往嘴裡塞了塊紅棗糖,淺月形狀的眉毛向上一挑:「在場所有人,恐怕都不願見到她失敗的景象。」

  =====

  煉妖塔內,賀知洲被越來越低的溫度凍得打了個哆嗦。

  自從與寧寧商定好作戰計畫,許曳和周照便聚在一起嘰裡咕嚕討論許久,最終得出結論:

  雖然想不通也聽不懂,但根據寧寧一本正經的描述來看,這法子似乎還挺有用。

  當然,前提是她那段「一本正經的描述」所言不虛。

  「怎麼,還在看那些士兵留下的念靈啊?」

  賀知洲見她看得入神,帶了幾分好奇地走到寧寧身邊:「你之所以執意要擊敗影魔,是因為那封信吧?」

  寧寧雙手背在身後,倚向山壁時,被刺骨寒意凍得皺起眉頭。

  「擊殺它的得分當然也是個重要因素,我們不可能去當免費打工仔。」

  她把後腦勺往石壁一靠,語氣平靜:「我只是覺得,如果那些屠魔的士兵捨棄性命付出一切,到頭來卻變成他們最為痛恨的模樣……」

  「怎麼說呢。」

  寧寧說:「不仙也不俠,叫人心裡怪難受的。」

  賀知洲笑了。

  他少有收斂神色的時候,此時一雙漆黑眼眸靜悄悄沉澱下來,雋秀眉眼映了雪色:「當年仙魔大戰何其慘烈,不得善終的好人吶,估計數也數不清。」

  他們兩人都未曾經歷過那段時光,只能透過他人之口窺見些許舊事。

  什麼血流成河、白骨遍野,都是聽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老詞,直到今日親眼所見瓊山之景,才頭一回無比真切地感受到殘酷與絕望。

  「也難怪世人會對魔族存有那麼大偏見。」

  賀知洲嘆氣:「不共戴天之敵啊。」

  寧寧被風雪迷了眼,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裴寂。

  他出生於仙魔大戰尾聲,正是人們對魔修恨意最濃的時候。

  在那樣漫長的童年時代裡,他頂著萬人厭棄的血統,究竟是怎樣度過一天又一天的呢。

  她不敢深思,僅僅是這樣淺嘗輒止地想到,都會下意識覺得心口發悶。

  「好啦——」

  寧寧把凌散的雜亂思緒拋在腦後,站直起身,音量微微揚起:「各位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許曳摩拳擦掌,兩眼放光:「若是蘇師姐知曉我擊敗影魔……誒嘿,誒嘿嘿。」

  周照瞥向他的眼神裡顯而易見寫了「沒出息」,很是嚴肅地望向寧寧。

  「我不要此戰的任何榮譽,願把所有功勞都獻給你——但求保守好冰面上那個秘密,尊敬的母親。」

  ……結果你連「尊敬的母親」都毫不猶豫地叫上了,比許曳更沒出息啊!她一個妙齡少女,才不想要這種五大三粗的兒子呢!

  「這次的交鋒很是危險,大家萬事小心,切勿戀戰。」

  這群隊友似乎都不怎麼靠譜,寧寧扶額道:「到時候如若不敵,我們就立馬逃跑,隊友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這句話極有畫面感,由於代入感太強,賀知洲已經覺得自己慘敗於影魔、輸到落荒而逃了。

  「無論結果如何,我定會全力以赴。」

  寧寧向前伸出右掌,頰邊笑出兩個小梨渦:「大家一起加油,把五十層徹底拿下吧。」

  賀知洲熱血沸騰,一把搭在她手背上:「衝啊!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許曳深吸一口氣:「師姐,我、我可以的!」

  周照最後把手覆上:「為了我尊敬的父親母親,祝二位萬壽無疆。」

  寧寧:……

  所以不要再叫啦!

  =====

  影魔具有吞光噬熱之力,所處之地幽暗如夜,在蔓延的死霧與魔氣裡,只能感受到深深的寒冷與窒息。

  「雖然我們能依靠龜息丹,暫時躲避那些骨傀的攻擊,」賀知洲探頭探腦,壓低聲音道,「可一旦驚動影魔,它同樣可以操縱骨傀朝我們發起猛攻。」

  周照吹了吹一縷垂落的烏髮,勢在必得地伸出大拇指,指了兩下自己胸膛:「萬劍宗的實力,絕對沒得說——我和許曳絕對能把它們攔下。」

  對於他們而言,影魔與屍山一樣的骨傀都是巨大威脅。

  經過一番討論,決定由在場修為最高的寧寧與周照分別對付影魔和骨傀,賀知洲與許曳分工輔助。

  面對那團黑黝黝的凌天巨影,說不緊張當然是假的。寧寧深吸一口氣,勉強穩住砰砰直跳的心臟,與身旁三人依次對視:「開始吧。」

  周照深刻貫徹他心裡那點飄忽不定的大男子主義,執意打頭陣走在最前方。寧寧跟在他身後,凝神屏息,悄然穿過浪潮般洶湧密集的骨傀。

  大雪好似鵝毛紛落,即便在如此幽暗的環境裡,也還是映著異常慘淡的白。

  至於影魔旁邊那兩座峭壁高山,由於落滿了雪花,同樣像是兩縷白茫茫的幽魂,默然浮在濃郁夜色間。

  四周沒有雜音,只有狂風慘烈的呼嘯不間斷劃過耳邊,在骨傀環繞、九死一生的處境裡,莫名讓寧寧想起重病之人臨死前的嗚咽。

  影魔巨大的影子蠢蠢欲動,似是有所察覺,蠕動著發出一聲低咽。

  ——旋即凜風乍起,在極為短促的靜默後,滿山骨傀應聲而動!

  浩蕩大軍狂奔而來,周照滿臉黑線地一抽嘴角,從腰間拔出長劍。

  瞬間劍光四溢,如刀刃撕裂無邊暗色。

  「這群傢伙儘管交給我們。」

  他的言語間帶了笑意,劍氣狂烈似火,迸發出滾滾熱氣,將好幾個試圖靠近的骨傀用力擊退:「影魔就拜託二位了。」

  寧寧倉促應了聲好,亦是拔劍出鞘,在劍刃與骨骼的鋥然撞擊聲裡,與賀知洲一起飛速往前。

  他們借助龜息丹來到這裡,距離影魔已是格外靠近,身後洶湧骨潮被萬劍宗二人死死攔下,寧寧沒了後顧之憂,周身劍氣更盛。

  影魔對氣息尤為敏感,龐然身軀掙扎著轉向她所在的方位,渾濁如淤泥的巨影兀地一動,竟有數道細長影子掙脫鐵鏈束縛,向她疾襲而來!

  那些影子好似毒蛇吐信,滿帶著令人窒息的沉鬱魔氣,經過山腰時掀起連綿雪浪,夾雜了狂風與飛沙。

  寧寧將靈氣盡數匯於劍上,出劍格擋之時,黑影被雪白劍光倏然斬落。

  半懸於空的邪魔發狂一樣劇烈顫動,掙得鎖鏈清響陣陣,寧寧咬緊牙關,打了個寒戰。

  「影魔發怒了。」

  紀雲開道:「接下來溫度會越來越低……如果不能趁早將其擊敗,恐怕他們都會凍死在煉妖塔裡。」

  他所言不假。

  在影魔發出怒吼的剎那,瓊山之上急劇降溫。密集的雪花幾乎填滿整片天空,在茫茫黑暗裡,點綴出幽異詭譎的白。

  不消多時,氣溫就會降至她所能承受的限度之下。

  ——可是還不夠。

  「奇怪,她究竟打算怎麼做?」

  隔壁霓光島的曲妃卿也來串場子,見狀蹙起眉頭:「我看她的姿勢,似乎一直在被動格擋。這樣下去可不妙。」

  天羨子摸摸下巴:「她應該在等。」

  「等什麼?」

  連萬劍宗長老也忍不住插嘴發問:「等大雪封山、冷得能把人凍死?」

  紀雲開趴在桌上看得全神貫注,聞言呼呼笑了聲:「說不定真是這樣哦。」

  煉妖塔內,寧寧仍在與層層黑影纏鬥,本應陪在身旁的賀知洲卻不見了身影。

  賀知洲之前說過,這魔物不具備實體,尋常方式難以將其斬殺。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即便伸出的影子被切碎一條又一條,它始終能很快生出新的暗影作為填充。

  真是有夠難纏。

  身邊已經越來越冷,她能感受到嘴唇不自覺的顫抖,一陣席捲了狂風的魔息洶湧而來,竟如同千仞颶風,將她一舉掀飛到半空。

  忽然耳邊響起賀知洲的聲音:「寧寧!」

  她冷得厲害,嗓音前所未有地沙啞,聞聲拔劍而起,淺淺吸了口氣:「知道啦!」

  飛雪連天,暗夜茫茫。

  在一望無垠的黑暗裡,寧寧聚氣凝神,磅礡靈力勢如破竹,劍光驟漲之間,不過須臾轉瞬,便掀起澎湃如浪的白光。

  ——長劍嗡鳴如龍吟,以風檣陣馬之勢,於暴雪中聚成數道冰牆。冰浪騰空,劍影如虹,身形纖細的少女揮劍而起。

  一把巨劍在她身後的雪空裡驟然浮現。

  緊接著是第二把、第三把。

  真霄罕見地出了聲:「萬劍訣。莫非她想……」

  鏡中已有三把長劍橫亙於半空之上,劍光粲然如星,而寧寧屏息蹙眉,星痕劍劃出一道細微弧度——

  那三把巨劍竟爆發出灼目之勢,在天際盡頭,再度凝出數道恍如星河的白茫!

  「這是……」

  林淺一愣:「萬劍訣和劍光分化?!以她的修為單單使出一種都很吃力,怎會——」

  「她這是傾盡全力在鬥。」

  天羨子斂了神色:「但還是不夠。」

  劍光分化講究離合分光之法,劍影重重、白光縱橫,然而即便如此,要想對付影魔,也還是不夠。

  氣溫已經到了承受能力的盡頭。

  寧寧嚥下湧上喉頭的腥甜,啞聲道:「賀知洲!」

  話音剛落,玄鏡裡竟響起一道毫無徵兆的巨響——

  影魔身旁的兩座雪山被巨力猛擊,剎那間雪花紛落。

  「是賀知洲。」

  曲妃卿的一顆心也隨之提起:「他的手裡……好像握了張風符。」

  方才賀知洲以劍氣攻山,卻不似之前對付骨魔那樣引發劇烈雪崩。

  由於劍上貼了風符,紛紛而下的大雪盡數凌空飛起,迴旋在疾風之中。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在瓊山上,形成了極其奇異的場面。

  溫度持續降低,從天降下的暴雪幾乎填滿整個空間,放眼望去一片雪白,細細端詳,則是飛揚在狂風裡的點點雪粒。

  整個視野裡都是純白。

  忽有一道亮光穿過層疊霧氣與茫茫雪花,好似一把利劍,刺透混沌暗潮。

  第二道、第三道……

  無數紛亂劍光傾瀉淌下,一併刺入影魔龐然身軀,而在雪浪之間——

  「咦。」

  饒是天羨子也微微愣住,被玄鏡裡的畫面吸引所有注意力:「這是怎麼回事?」

  長老們自然不會明白,何為「光的漫反射」。

  為什麼雪會是白色。

  並非由於所謂的「忘記了自己原本的顏色」,而是因為雪花由眾多晶粒組成,光線難以穿透,只能被反射。當它反射所有顏色的光,也就自然成了最為純粹的白。

  因此在茫茫雪天,天空相當於飄蕩著數量眾多的反光體,各個方向、各個角度都存在入射光線和出射光線,猶如一面面鏡子,將光線漫反射到四面八方。

  而當氣溫驟降、空中遍佈雪花之時,也正是漫反射最為強烈的時機。

  同樣地,天空中用來遮掩陽光的重重烏雲,更是加劇了光線反射,將劍光凝聚在一方天地之下。

  ——影魔用來制約對手的力量,到頭來反而作繭自縛,成為了它最為脆弱的把柄。

  於是大雪紛揚,寒流狂湧,劍氣激盪中,白光大作。

  整個天空的雪花都籠上一層溫柔瑩白,隨即光芒逐漸擴散,來到昏暗無光的山巔、遼闊無垠的雪原,以及被暗雲吞噬的天邊。

  細碎白光一串連著一串,自少女劍身升騰而起,瓊山之上,一時竟恍如白晝。

  闊別了太多太多年的白晝。

  寧寧暗自凝神,腦海裡無端浮現起來到這裡之前,在雪中見到的那幾抹士兵念靈。

  他們仍保留著生前的模樣,年齡各異、身份千差萬別,卻在瓊山上一起穿上了軍裝,抱著酒罈促膝長談。

  「我這人,生來沒什麼抱負,活了三十多年,也只是個殺豬的。」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說:「我就住在這山腳下,家裡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肉嘟嘟的,特可愛。說了也不怕你們笑話,其實我來這兒存了私心。那倆熊孩子整天聽些俠義話本子,我窩囊了一輩子,如果有人問起他們,他們親爹是個怎樣的人——就說殺豬?不成,沒面子。」

  他說著喝了口酒,看不透心裡在想些什麼:「現在好了!他們能堂堂正正拍著胸脯說,嘿,我爹是個大英雄!」

  「我、我只是個讀書的,前年考上了秀才。」

  漢子身旁文文弱弱的青年接過話茬:「其實我不愛唸書,一心想要參軍,今日來這裡,就是想為天下做些事兒……雖然好像沒什麼用。」

  有人起鬨:「秀才可有娶妻?」

  那人的臉一下就紅了:「尚未。我我我……我打算戰爭結束後,親自去她家提親。」

  「聽說是他的青梅竹馬!」

  他旁邊的漢子笑道:「秀才還給那姑娘寫了封信——誒,你給我們唸唸唄?」

  於是年輕人抓耳撓腮地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往嘴裡灌了口壯膽的酒,被嗆得直咳嗽。

  他說:「葉姑娘,雖然從小在對門一起長大,我卻從未與你說過幾句話。你總說我膽小,今日所言句句屬實,還請不要笑話。

  你一定不會想到,有人偷偷喜歡你好多年。每回看到你,我都忍不住臉紅紅。」

  他原本是臉龐通紅地笑著在念。

  笑著笑著,眼淚卻情不自禁落下來,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

  寧寧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麼。

  他將說起天邊的月亮,房前的花香,那女孩就像春天落在他窗口的第一隻燕子,他有那麼那麼喜歡她。

  他也會說起天下之大,凡人有如滄海蜉蝣,請原諒他的不告而別,恐怕再無相見的時候。

  這個向來膽小的年輕人懦弱了一輩子,在生命盡頭的時候,終於勇敢了一回。

  若是那女孩當真聽見,一定會笑著打趣:「噯,好肉麻。」

  可這群將士注定沒有生還的機會。

  這封情書,也不會有送達到姑娘手裡的時候。

  「你們說,」不知是誰問了句,「咱們今日在瓊山做的這事兒,其他人能知道嗎?今後……還有誰會記得我們的名字嗎?」

  「那都是以後的事情,與我們無甚關聯。」

  玄衣女郎朗聲一笑,擦拭著手裡的劍剎令牌:「瓊山一戰,無愧於天地,無愧於本心,那便足矣。我泱泱世間,豈是魔族肆虐之地。」

  無愧天地,無愧本心。

  寧寧垂眸望去,只見得骨傀浩蕩,魔氣湧動。

  當年那群壯志凌雲的人,怎就變成這般模樣。

  怎能變成這般模樣。

  雪光大盛,骨傀們猝然停下動作,空洞眼眶向上望去,看不出情緒。

  而影魔劇烈掙扎嘶吼,修為陡降。

  元嬰中期。

  元嬰二重。

  然後是——

  臨界點。

  就是現在!

  寧寧瞳孔驟縮,須臾間劍光暴起,九把浮空光劍呈包圍之勢——

  在坦蕩如白晝的亮色裡,猛然刺入邪魔體內!

  哀鳴陣陣、死氣洶湧。巨大的黑影極度痛苦般扭曲成一團,身形漸漸淡去,化為轉瞬即逝的青煙。

  骨傀們茫然抬頭,眼眶裡的渾濁魔氣無聲散開。

  它們——他們終於不再是由邪魔驅使的死物。

  覆蓋了整片天幕的烏雲翻湧不息,明麗如水的劍氣牽引出銀河般綺麗的璀璨星雲。

  耳邊響起似曾相識的聲線,在遙遙山巔上,透過朦朧雪霧,她見到幾個半透明的身影。

  是殘留於此的念靈。

  瘦瘦高高的青年雙手做成喇叭狀,鼓足勇氣大喊:「我——我要娶葉姑娘!」

  他身旁的女子叉著腰,嗓音清脆如鸝:「我要拯救蒼生,當大英雄!」

  不知是誰哈哈笑:「你一個小女孩,當哪門子英雄——哎喲,你怎麼還打人!」

  然後聲音越來越雜,隨著雪花紛紛揚揚落下。寧寧凝神去聽,身旁的一切卻都漸漸模糊,變得不甚清晰。

  忽有一陣鵝黃暖色自雲間溢開,她拭去嘴角血跡,久違地吸氣,抬頭。

  雪依舊在下,只是比之前小了許多。

  在漫漫長夜盡頭,是劃破整片天際的陽光。

  「快看,太陽出來了!」

  山巔之上,那個一心想成為大英雄的女孩放聲喊:

  「瓊山的日出——好——美——啊——!」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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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7:37:38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二章

  白色。

  充斥著整片視野的,是纖塵不染的純白。

  寧寧努力想要睜開雙眼,試圖看清周圍逐漸模糊的景物,意識卻不受控制地越發渙散,和雪花一樣化作白茫茫一團。

  以她的修為,能使出萬劍訣就已經稱得上奇蹟,後來輔以劍光分化,強行增加大雪中光源的亮度,一番折騰下來,體內靈力已是所剩無幾。

  耳邊傳來賀知洲與許曳的聲音,寧寧本想出聲應答,然而還沒來得及張口,便見到眼前景象倏然一晃。

  在一望無垠的雪白裡,竟無端生出翡翠般的新綠,緊接著綠意越來越濃,好似在冬日瘋長的藤蔓,以令人驚嘆的速度把雪色吞噬殆盡。

  然後便是藤蘿繞樹、林海翻湧。

  只不過轉瞬之間,她就來到了另一處嶄新的塔層。

  由於習慣了上一層的持續低溫,此時驟然加劇的溫度如同火苗灼燒皮膚。

  寧寧用力吸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滾燙得厲害,後腦勺陣陣發痛。

  要是在這裡倒下就完了。

  她勉強匯聚神識,讓自己不至於暈倒,將身體靠在一棵巨樹樹幹上,抬眸打量週遭景物。

  這裡是片綠意盎然的密林,四處可見碧色的深潭與沼澤,四周傳來幾聲鳥雀清脆的鳴啼,伴隨著風撩動樹葉的嘩啦聲響,讓她稍微清醒了少許。

  與萬里冰封的瓊山相比,此地似乎並沒有多麼奇異的景象,潮水一樣的綠鋪天蓋地,濃郁得快從葉子上滴落下來,當風停止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寧寧細細尋去,在樹影掩映的角落裡,瞥見一塊石碑。

  碑上的刻痕已經有些模糊,她卻一眼就認出上面的數字。

  六十二。

  真是有夠倒霉。

  她已經連握劍的力氣也沒有,強撐著打開儲物袋,試圖從裡面找到幾顆補靈丹。沒想到剛一低頭,身旁的樹林裡便響起極其微弱的窸窣響聲。

  有什麼東西過來了。

  來者同樣察覺到她的氣息,凜冽如冰的殺氣頓時壓覆而下。

  寧寧放緩了呼吸,竭力抬頭向前看去。

  來參加十方法會的弟子皆為各大門派精英,煉妖塔的試煉自然不可能毫無人性。

  進來之前,每個人都服下過一顆神遁丸,若是覺得難以招架、危在旦夕,便可動用靈力從煉妖塔中脫離。

  更何況各派長老都蹲守在玄鏡前觀摩戰局,如果察覺情況不妙,也會把人強行召出。

  她懷有逃生的底牌,因而並未顯出怯色。眼見樹葉連片地開始顫動,那陣殺氣越來越濃,在望見來者的大致輪廓時,寧寧微微一愣。

  不是什麼猙獰可怖的妖魔鬼怪。

  是道人影。

  最後一層樹叢被嘩啦掀開,寧寧靠在樹幹上,與那人四目相對。

  她的劍氣淺淡微弱,對方的劍意有如暗潮洶湧、冷冽凶戾,於半空中無聲交匯時,卻是那人的力道搶先消散無影了。

  寧寧一怔:「……裴寂?」

  裴寂亦是愣住。

  他剛來這層塔沒多久,本打算向裡繼續探尋,卻聽見身後傳來的響聲,本以為是妖邪偷襲——

  黑衣少年眼底晦暗的戾氣驟然褪去,籠上一層侷促的慌亂,在見到她蒼白臉色時,緊緊皺了眉。

  「你——」

  裴寂看出寧寧的靈力所剩無幾,沒做多想地向她靠近。

  沒想到女孩見到他,目光裡的戒備之色茫然淡去,竟忍著渾身的難受,幾乎是下意識地笑了笑。

  隨即身形一晃,向前倒去。

  =====

  這片林子平靜得可怕。

  裴寂不久前戰勝金丹期長尾狐仙,從四十三層順利離開。

  以此地六十二的塔層,理應比那裡危險許多,他抱著寧寧在林子走了這麼久,直至找到可供棲身的山洞,也始終沒見到妖魔的影子。

  一想到寧寧,他又忍不住擰了眉。

  她應該經歷過一場惡鬥,雖然見不到什麼外傷,渾身卻像染了風寒般熱得厲害。面色蒼白如紙,一向紅潤的唇瓣亦是毫無血色,在昏睡時不自覺地輕輕顫。

  而她的身體卻是濕漉漉,沾了冰涼的水。

  他從沒見過寧寧受到這麼重的傷,心裡又悶又亂,滿腔燥意與怒氣無處發洩,只覺氣惱不堪。

  這裡樹木繁多,山洞裡同樣長滿了壁虎一樣的藤蔓,洞口被枝條遮掩大半,只有少數陽光凌散地落進來。

  承影看得直抽冷氣:「老天,她的內傷肯定不輕……寧寧到底在別的層數裡遇到了什麼?」

  裴寂沒應聲,漆黑瞳孔被陽光映亮,變成暗沉陰鬱的血紅。承影看出他氣得想拔劍殺人,懂事地閉了嘴,沒再開口。

  他骨子裡是個正經的木頭,因恪守男女之防,又怕過於貼近的接觸會惹來反感,一直不敢離寧寧太近。等進入山洞,便將她小心翼翼放在山洞的石壁前。

  這本應是個一氣呵成的動作。

  然而雙手還未抽離一半,懷裡的小姑娘便意識不清地微微一動。

  寧寧冷得打了個哆嗦。

  在寂靜無聲的黯淡光暈裡,裴寂聽見她淺淺的吸氣聲,像貓的爪子,極盡輕柔與挑逗地劃過他耳膜。

  少年挺拔的脊背瞬間僵住。

  ——寧寧的神智模糊不清,體內冷熱交織,難受得厲害,一時間找不到緩解的方法,只得憑藉最為原始的感官所求,顫抖著向他靠近。

  裴寂屏住呼吸。

  連心尖都在不受控制地發顫。

  一隻手環上他腰間,另一隻則貼在脊骨上,寧寧力氣很小,哪怕指尖用力往下按壓,他也並不覺得痛。

  像是兩團熾熱的火,讓渾身血液都為之躁動。

  「……寧寧。」

  裴寂乾澀地念出她名字,伸手握住女孩纖細的腕骨,在昏暗洞穴裡,只能聽見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我去生火。」

  她卻並未對這句話做出反應。

  甚至雙手一點點繼續往上,臉龐自裴寂胸膛慢慢上移,最終來到鎖骨附近。

  而被水汽浸濕的身體,則緊緊貼在他衣物上。

  承影很是自覺地安靜如雞,潛進識海深處,縮成一團摀住眼睛。

  無法將她推開,卻也不能放任她繼續靠近。

  冰涼水汽與滾燙的體溫胡亂交織,鼻尖儘是梔子花的甜香,隔著一層單薄衣料,裴寂能隱約感受到她的——

  他想不下去,快要瘋掉。

  於是當玄虛劍派的玄鏡在煉妖塔各層兜兜轉轉,終於找到寧寧時,在場所有長老皆是一愣。

  他們看出那丫頭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很快就會體力不支喪失意識。

  奈何寧寧很快被轉移到下一處試煉關卡,在五十層的視靈裡不見了蹤影。天羨子對乖徒擔心得不得了,唯恐她會出事,順著玄鏡一層一層地辛苦爬塔,皇天不負有心人,此時好不容易見到——

  「這個……」

  曲妃卿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是寧寧主動的吧?裴寂臉好紅,原來他的臉也會那麼紅,終於不像個死人了。」

  「我還以為會見到什麼驚險刺激的場面。」

  林淺看得也有點臉紅:「不過……這樣好像也挺驚險刺激。」

  紀雲開噗噗噗地笑,嘴裡的糕點呈天女散花的掃射狀,噴了滿桌。

  「不行!你們走開!一群為老不尊的老頭老太太!不許看,不許!」

  唯有天羨子用力把玄鏡攬在懷裡,以自己瘦不拉幾的身體將畫面遮住,面目極其猙獰:「我誓死守護裴寂和寧寧的清白!吭哧吭哧!」

  林淺絲毫不理會天羨長老發出的豬崽叫,跺腳按住他手臂:「若是現在不好好看清楚,就算他倆清清白白,被我們胡亂一想,豈不是更加說不清楚!你放手!」

  天羨子:「我不!」

  曲妃卿急中生智,指著他腳邊大喊:「天羨長老,你掉了一顆靈石!」

  天羨子瞳孔驟縮,如失至寶般向下看去,也正是在這一瞬間,林淺把手迅速伸向玄鏡。

  在即將觸碰到的剎那,天羨子似有所感,手腕猛地一抖。

  嘩啦砰砰。

  玄虛劍派的玄鏡以七百二十度高難旋轉翻滾在地,碎了。

  同時裂開的,還有三顆百歲老人的心。

  紀雲開的雙眼變得無比犀利,從口中發出惡魔低語:「賠——錢——」

  一滴清淚,從劍道之光的眼底滑落。

  天羨子猛地一咬牙,張開手臂閉上眼睛:「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我只剩下這具身子了,來吧!」

  眾人臉色皆是一變。

  天羨子此人家徒四壁、窮得就差啃土,一等一的敗家子,要他賠錢簡直難如登天,哪怕把膽汁都榨出來,恐怕都得不到一分錢。

  但要說色相……

  眉目俊朗的青年眼眶微紅,澄淨如湖的瞳孔裡泛了細微水光,神情裡帶了三分憂鬱,悵然望著天邊。

  曲妃卿露出了吃蒼蠅般的噁心神色:「有點反胃,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到搔首弄姿的大麵餅。」

  林淺努力讓自己的五官不那麼扭曲:「披著人皮的野豬,我的天,恐怖,撤了撤了。」

  天羨子像一張用大麵餅做成的豬崽,保持著張開雙手的姿勢,淚眼汪汪站在原地。

  雖然不會被這兩個女人繼續糾纏。

  可是為什麼,會有一點小小的心痛呢。

  =====

  煉妖塔內,洞穴中。

  裴寂拗不過她,只得將寧寧抱在懷裡,在山洞中央點了簇火。

  昏黃的火光散發出點點熱氣,將濕透的衣物漸漸烘乾,而她仍保持著牢牢攀住裴寂的姿勢,偶爾在他胸口晃一晃腦袋。

  哪怕只是稍微一動,都會未經人事的少年心跳加速。

  懷裡的身體輕得不可思議,如同柔若無骨的軟玉,軟綿綿癱在他身上。

  因她渾身滾燙,讓裴寂有些恍惚,不知是從寧寧那邊傳來的熱氣,還是自己本身也在發熱。

  地上的那團火也是,燒得他心煩意亂。

  他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心口噴薄欲出的躁動,從儲物袋拿出幾顆補靈丹,再將寧寧的腦袋移開一些。

  她的臉色還是很糟糕,雙眼緊閉著不省人事。裴寂拿了丹藥與水,動作笨拙地把補靈丹送到她嘴邊。

  可寧寧咬緊了牙關。

  他啞著聲喚:「寧寧。」

  她當然不可能聽見。

  「裴小寂,根據我多年來的經驗。」

  承影從識海深處竄出來,試探性小聲道:「給昏睡的女孩餵藥,最好也最常見的辦法,就是嘴對著嘴——雖然我也不清楚其中原理,但你若是試試,說不定無師自通,自然就會了。」

  這是哪門子的辦法,不過是乘人之危。

  裴寂抿了唇,垂眸望她。

  他未曾與旁人有過親密接觸,和寧寧之間的牽手與擁抱都是頭一回。若是真像承影所言,在她喪失意識時那般餵藥——

  一旦被她知曉,兩人之間難免生出尷尬的隔閡。

  那樣的動作太過親近,他哪敢踰越。

  承影悄咪咪地滿懷期待,卻沒能見到想像中的畫面,只望見裴寂屏息凝神,緊張到近乎於膽怯地,將女孩擁入懷中。

  寧寧很是難受般動了一下,雙手在他後背毫無章法地游移,彷彿是要汲取更多熱量,呼吸變得愈發急促。

  裴寂能清晰感受到,她的炙熱呼吸透過上衣,貼上自己皮膚的奇妙觸覺。

  像是點燃了一節鞭炮,火星剛一觸上,酥酥麻麻的癢就在瞬間劈裡啪啦擴散開。

  「……別怕。」

  他說得生澀,想來這輩子所有的耐心,全都交付在她一人身上。

  少年人修長卻粗糙的雙手輕輕落在寧寧脊背,不敢太過用力,極盡溫和、卻也極為僵硬地開始撫摸。

  慢慢地,她的呼吸平穩了一些,身體的顫抖也終於不再那樣劇烈。

  「我——」

  裴寂從未說過與之類似的話,許多繁雜的思緒湧上嘴邊,到頭來居然只說了句:「我會幫你殺了它。」

  說完了又不由得懊惱,這句話殺意騰騰,哪能在安慰人的時候講出來。

  懷裡的小姑娘似乎比之前放鬆許多,安安靜靜伏在他胸膛。

  裴寂斂了神色,再度將寧寧的腦袋向後微仰,把丹藥送到她唇邊。

  補靈丹被推入口中,理應再輔以涼水灌下。他做得很不熟練,水壺下傾時,有縷清水從寧寧唇角漏出來。

  裴寂沒做多想地伸手將它拂去,直到指尖快要移開時,才後知後覺發現觸上了寧寧的唇。

  他從來不敢去想的地方。

  洞穴裡的火焰無聲地在燒。

  女孩蒼白單薄的唇瓣微微張開,染了瑩潤漂亮的水光。

  他一定是著了魔。

  否則絕不會鬼使神差地抬起拇指,輕輕按在她柔軟的唇珠。

  然後順著那層冰涼的水漬慢慢劃過,自唇珠撫至嘴角。

  十分柔軟的觸感,令人上癮。

  雖然寧寧睡著了,他卻還是做賊心虛般將她按進自己胸膛,遮住小姑娘緊閉的雙眼。

  在昏暗溫熱的火光裡,少年垂睫掩去眼底陰戾,嘴角揚起一抹自嘲的笑意,無聲抬起右手。

  那隻方才觸碰過寧寧的拇指稍一用力。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殷紅的唇瓣上。

  他沒有察覺到的是,在不久之前,懷裡女孩的睫毛輕輕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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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7:37:53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三章

  寧寧醒來的時候,首先聞到一股冷冽的木植香。

  她知道那是屬於誰的氣息,在意識混沌之際胡思亂想:不會吧,她怎麼連夢裡都是裴寂的味道?

  ……雖然之前也會偶爾夢見他啦。

  渾身上下說不清是冷還是熱,大腦暈乎乎的,像生了鏽的齒輪。

  這種不真實的感覺像極夢境,寧寧只當是在做夢,竭力想要辨清當前的景象。

  有什麼東西咚咚咚地在跳,撞得她胸口發癢,籠罩在周身的氣息又溫又軟,讓她情不自禁地試圖更加貼近,伸出雙手一點點抱緊。

  寧寧在夢裡繼續悄悄想,原來裴寂抱起來是這樣的感覺,她還以為會像塊嶙峋的木頭。

  不過似乎的確太瘦了一些,隨手一碰就是硌人的骨頭,她得帶他去吃更多好吃的——

  不對,夢裡能和現實一樣麼?

  要是在現實裡,裴寂哪會願意讓她像這樣肆無忌憚地摸來摸去、摟摟抱抱。

  少年人的身體消瘦修長,抱起來帶了點微妙的軟,還有暖融融的溫熱。

  寧寧越是靠近他,越覺得身體裡的寒意在漸漸消退,劇痛不已的腦袋也終於恢復幾分澄明清醒。

  不知道真正的裴寂抱起來會是什麼樣。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把腦袋埋進對方頸窩,從而攫取更多香氣與熱度。

  那人心跳更快,身體亦是明顯一僵。

  恍惚之間,寧寧聽見裴寂的聲音:「別怕。」

  嗯?好像和夢不一樣,聽得清楚極了。

  她的大腦在這一瞬間卡了殼,正是在愣神的功夫,後腦勺再度傳來劇痛。

  夢裡會覺得疼嗎?

  好像,大概,也許不會吧。

  寧寧的腦袋轟地驟然清醒,保持著上一刻的姿勢不敢動彈。

  不會吧。

  這裡不是夢?她當真死死抱著裴寂,還、還在他身上蹭來蹭去?現在被她貼著的軟軟熱熱的東西……真是他本人?

  寧寧的身體因為風寒,本是籠了層熱氣的。

  如今這些氣流騰地往上彙集,一股腦聚在臉頰上。

  她倉惶得不知如何是好,耳邊又傳來裴寂的嗓音,或許是錯覺,他的聲線比平日裡低啞許多:「我會幫你殺了它。」

  然後是撫頭,一顆丹藥被送入口中。

  柔軟的觸感從嘴唇中央輕輕劃向唇角,寧寧猜出那是什麼,心亂如麻間,只能屏著呼吸閉上眼,裝作仍在熟睡的模樣。

  要是被裴寂發現她還醒著,寧寧就真的沒臉再見他了。

  他連自己的傷病都向來放任不管,自然從未照顧過別人。裴寂的動作僵硬又遲鈍,把她重新抱在懷中。

  寧寧的頭頂有些癢。

  想來是他將下巴埋進了她的髮絲之間,覆在脊背上的手掌暗暗用力,卻也極度克制。

  裴寂真是嘴笨得厲害,想了許久許久,開口時仍是生澀到極點的話,一點也不浪漫。

  「別怕。我不會……再讓你受傷。」

  他聲音很輕,彷彿情人間的耳語呢喃,帶了輕微顫抖,低不可聞。

  可就是這樣直白又簡單的言語,落在寧寧耳邊時,卻有如清風拂過,熏得她眼眶微澀。

  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在修真界的日子每天都忙碌緊湊,修煉升級、秘境闖關、法寶爭奪,她雖然與旁人相處時嘻嘻哈哈,卻也會偶爾想起上一段人生。

  爸爸媽媽、家裡毛茸茸的貓貓狗狗、彼此暢談過理想與未來的夥伴。

  那是與如今截然不同的生活,她生活在家人和朋友的包圍裡,只要稍一伸手,就能觸碰到滿腔關懷與愛意。

  後來陰差陽錯來到這裡,變成了與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的一個人,不得不慢慢學會硬著頭皮獨自闖蕩。

  寧寧從未想過,會有誰像這樣小心翼翼告訴她,不會再讓她受傷。

  ……幹嘛要一本正經說出這麼肉麻的話啊。

  積攢許久的委屈與孤獨在心底戳破一個小孔,肆無忌憚地流瀉而出,等她反應過來,眼淚已經不自覺地往下落。

  裴寂一定是察覺到胸前的濕潤,身體顯而易見地陡然繃直。

  然後衣襟被人輕輕一抓,懷裡的女孩動了動腦袋,紅著眼眶抬起頭。

  寧寧的面色蒼白如薄紙,將眼眶暈開的粉色襯得更濃。

  一雙瑩亮杏眼滿滿浸著水色,在明滅不定、倏上倏下的火星裡,泛起淺淺幽光。

  僅僅是被這樣一望,他的心便慌不擇路丟盔棄甲,軟成一灘爛泥。

  裴寂不知如何是好。

  寧寧同樣覺得有些尷尬。

  她總不可能老老實實告訴裴寂,自己裝睡了好一陣子,還被他的那句話感動到哭出來。

  畢竟身為師姐,要臉。

  一陣靜默。

  火光裡的小姑娘吸了口氣,滿眼濕潤地看著他,稍一眨眼,淚水就順著白皙臉頰淌下來:「……疼。」

  語氣裡有遲疑,有膽怯,也有點隱隱約約的撒嬌。

  更何況她還伏在他身上,說話時溫熱的呼吸盡數落在裴寂頸間。

  撓心撓肺,曖昧得讓他渾身燥熱。

  裴寂喉頭一動,垂眸為她拭去眼角淚痕。

  他只想立馬拔了劍,將傷她的混蛋碎屍萬段。

  他指腹生了老繭,劃過寧寧細嫩臉龐時,惹得女孩匆匆眨了眨眼。

  在極為短暫的停滯後,洞穴裡同時響起兩道聲音:

  「你剛醒?」

  「我剛醒。」

  話一說完,又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他們倆一個想問清,一個想解釋,恰巧撞在一起,便難免透出幾分欲蓋彌彰的味道。

  啊啊啊可惡,怎麼會這樣!這下子豈不是更加尷尬了嗎!裴寂你快閉嘴啦!

  寧寧懊悔不已,只想哐哐撞大牆,在毫無防備的時候,後腦勺忽然被輕輕一按,整個人順勢落進他懷中。

  這實在不像是裴寂會做出來的事兒,她差點就以為他被人奪舍魂穿。

  而他的手掌仍覆在寧寧脊背上,說話時胸腔嗡動,嗓音很悶:「別動。」

  哦。

  寧寧乖乖靠在裴寂胸口,沒出聲也沒動彈。

  看似冷靜,其實緊張得像具殭屍。

  十指靜靜摩挲單薄衣物,寧寧正納悶著他的下一步動作,突然察覺有道靈力緩緩匯聚,如同溫暖柔和的水流,無聲浸過她皮膚。

  乾淨舒適,是屬於裴寂的氣息。

  他將靈力聚在指尖,以渡力的方式為她消去體內寒氣。

  手指自脊椎悠悠下劃,每個動作都能被她無比清晰地感知。

  寧寧頭一回與異性如此貼近,被觸碰到敏感的後腰時,呼吸都下意識停住,右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衫。

  不得不說,這是種極為有效的治療手段。

  對於修真人士而言,風寒入體算不上多麼嚴重的疾病。裴寂的靈力清冽柔和,自她身體的每個孔隙悄無聲息浸入體內。

  暖意濃濃,融化在皮膚、血液、乃至骨髓深處,帶來難以言喻的極致享受,偶爾輕輕一個迴旋反側,挑起身體裡最為敏感的感官,激得她渾身顫慄。

  很奇怪的感覺。

  像是整個人都被暖洋洋的羽毛包裹起來,身旁充斥著木植清香,有時傳來一點沁人心脾的涼氣,並不寒冷,讓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而寧寧也的確順應心意,往裴寂身上貼得更緊。

  裴寂:「……」

  裴寂長睫低垂,掩去眼底翻湧的晦暗思緒:「你之前,去了第幾層?」

  「五十層哦。」

  懷裡的女孩傻乎乎嘿嘿笑了一聲:「那裡特別冷,到處都在飄雪花,關卡裡最厲害的怪物是片好大好大的黑色影子,雖然很棘手,但還是被大家打敗了——我很棒吧?你呢?」

  那它就是死了。

  裴寂滿心的怒火無處發洩,煩躁皺了眉,聽見她講話,耐著性子應:「嗯,很厲害。」

  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這是種多麼縱容且溫和的語氣,像在哄不開心的小孩:「我遇見狐妖,不足掛齒。」

  寧寧發著燒,絕大多數思維都混亂不堪,聞言哼笑道:「那你也很棒——裴寂會變成修真界最最厲害的人,真的。」

  很難不為這樣單純又赤誠的言語心動。

  他一言不發,胸膛裡只剩下一灘軟綿綿的水。

  然後在下一刻,瞳孔驟然一縮。

  ——另一股靈力順著胸口蔓延,不似他的濃郁穩重,而是輕飄飄的,像是撩動在肌膚上的羽毛。

  寧寧猜出裴寂也在戰鬥中受了傷,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安撫他。

  可她稀里糊塗,毫無經驗,效果適得其反。

  靈力有如實體地飄來蕩去,遊走於少年身體各處,像極了女子柔軟的指尖。有時暗暗發力,便暢通無阻地淌入他體內,在血液裡兀地溢開。

  引出一道道酥麻不堪的電流,在最為敏感的神經深處砰砰炸裂。

  承影看得瑟瑟發抖、驚聲尖叫:「我的天哪這這這、這不太好吧!裴小寂千萬撐住,冷靜啊!」

  偏偏寧寧本人毫無自覺,悶在他懷裡,很是期待地笑著問:「舒服嗎?」

  裴寂閉眼,深呼吸。

  「……寧寧。」

  「嗯?」

  寧寧從他頸窩裡抬頭,看不見裴寂神色,只能望見流暢的脖頸與下頜線條。

  他喉結滾動的弧度很好看。

  脖子上浸著的淺粉,也挺漂亮。

  裴寂叫了她的名字,一時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沉默半晌,幾乎是狼狽地將她鬆開:「我先出去……透氣。」

  她尚未反應過來,便被裴寂輕輕放在洞穴石壁上,而他走得匆忙,臨近洞口啞聲道:「這個法子,今後不要再對外人用。」

  他用了「再」,顯然是把自己也算在了「外人」的範圍裡頭。

  雖然裴寂看不見,但寧寧還是點了點頭,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道:「可裴寂不是外人嘛。」

  在她模糊的視線裡,不遠處少年人前行的背影倏然一晃,整個人險些跌倒。

  「不是外人,四捨五入就是內人。」

  承影呵呵呵哈哈哈地發出傻笑:「真好,我好滿足。快把我殺了,給大哥大嫂助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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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7:38:05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四章

  多虧有裴寂渡來的靈力,當寧寧從睡夢中睜開眼睛,渾身惱人的熱氣已經消散大半。

  洞穴裡很安靜,只能聽見柴火燃燒發出的細微聲響。她睡眼惺忪,看什麼都不太清楚,在朦朧視線裡,恍惚瞥見不遠處的裴寂動了動。

  像是在倉促之間低了頭。

  過了片刻,又好似不經意般抬起眼睫,沉聲道:「好些了麼?」

  他說話時恢復了平日裡的死人臉,語氣同樣毫無起伏、淡漠得聽不出情緒。

  許是渡給寧寧太多靈力,裴寂臉龐顯出幾分病態的白,眼底則是一片濃郁青黑,被躍動著的火光一照,便暈開薄薄淺粉色。

  ……在她睡著的那段時間,他是一直都守在這兒嗎?

  寧寧的腦袋轉得有點慢,一動不動盯了他半晌。

  裴寂本來還在神色淡淡地與她對視,時間一久,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帶了些羞惱地把視線移開。

  「別多想。」

  他說:「我沒有一直看你。」

  噢。

  寧寧眨眨眼睛,繼續發懵。

  這種問題……她也沒問啊。

  「你之前,是不是說要出去透氣?」

  她摸了把已經不那麼疼的腦袋,嘗試回想發燒時那段模糊的記憶,越想心跳越快,說話聲逐漸變成了蚊子嗡嗡:「你在外面,有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她的的確確,被裴寂抱在懷裡過。

  雖然用了渡氣的名頭,可當時他們兩人之間的姿勢,似乎太過曖昧了些。

  更何況在那之後,她居然伏在裴寂懷裡,用靈力在他身上戳來戳去。那樣毫無章法的拂動和那句意味不明的「舒服嗎」——

  寧寧的太陽穴突突突在跳。

  裴寂當時沒一把將胡來的她掀翻,說明他骨子裡當真是個善良的好人。

  如今他對那件事絕口不提,寧寧便也順勢翻篇作罷,耐心聽裴寂道:「此地與其餘塔層不同,是處浮屠境。」

  寧寧一怔:「浮屠境?能確定嗎?」

  她聽說過這個名詞。

  與凡人死後形成的念靈相似,修為有成的妖魔或修士能以靈力聚成幻境,將回憶重現。玄虛劍派裡用來歷練的浮屠塔,就是以此作為原型。

  「我在林中時,偶遇過一名妖族樵夫。」

  裴寂沒再注視她的眼睛,垂了眸死死盯著跟前那簇火焰:「與煉妖塔中害人性命的邪魔不同,那妖性情純良溫和,問及此地之事,只道仙魔大戰曠日持久,族胞深受其害。」

  也就是說,這段記憶是發生在仙魔大戰的過程中。

  又是仙魔大戰。

  寧寧想,她似乎與這段往事頗有緣分。

  裴寂言簡意賅,說罷喉頭微動。

  他還想告訴她,雖說遇見樵夫是在林中,其實他一直都沒離開過洞口。

  寧寧的模樣那般糟糕,他邪火攻身、受不得撩撥狼狽逃走,便已非君子所為,等出了洞穴,自然不可能置她於視線之外。

  然而這番話說起來實在彆扭,聽上去總顯得……他有多麼在乎她。

  雖然他的確很在乎她。

  「如果這裡是處浮屠境,」寧寧遲疑道,「煉妖塔本身也是秘境,那我們現在待著的……豈不是境中境?」

  裴寂點頭:「不錯。」

  他說著一頓,棱角分明的面龐被火光勾勒出流暢弧度,嗓音極清:「若想離開這層浮屠境,還需尋出製造幻境的始作俑者。如果強行破開,很可能導致陣法動盪、難以逃脫。」

  浮屠境之所以會出現,往往源於強大的執念與情思,許許多多蕩氣迴腸的、求而不得的、或是刻骨銘心的記憶,都能在其中得以重現。

  與浮屠塔一樣,逃離浮屠境的最佳辦法並非暴力手段,而是跟隨記憶一點點走下去,為幻境主人破除心魔。

  「真奇怪。」

  寧寧環顧四周,只覺幻境裡的景緻與真實世界沒什麼差別,末了又把視線聚集在裴寂側臉上:「煉妖塔裡關押的,全都是十惡不赦的邪魔……即便是它們,也會有如此深厚的執念嗎?」

  她還以為這地方的邪祟都跟影魔沒什麼兩樣,只懂得像塊煤球扭來扭去。

  不過想來也是,人仙妖鬼皆有欲望,她受了那麼多古裝電視劇的滋養,早就明白「魔亦有情」的爛俗道理。

  不過六十二層啊,怎麼也得是個元嬰往上的大魔,能因為什麼事情糾結成這副模樣?

  「浮屠境還需細細探索。」

  裴寂默了會兒,緩聲道:「我在洞外之時,還遇見一位故人。」

  「故人?」

  這兩個字脫口而出的瞬間,寧寧倏然聽見洞外林聲窸窣,繼而一道白影閃過。

  拂開藤蔓走進洞穴的青年身形纖長,風姿清然,一襲白衣勝雪,其間沾染了幾滴紅梅般的血跡,在清絕出塵之餘,平添些許凌厲氣息。

  在與寧寧四目相對的剎那,他微微彎了眼,如畫眉眼被火光照亮:「小師妹。」

  「孟訣師兄!」

  寧寧沒想到能遇見這麼多師門中人,揚眉勾了唇笑道:「你來這兒多久了?」

  「在你們之前。」

  孟訣雖是在笑,神色卻一直極淡,彷彿微笑只不過是最為慣用的表情,才會時時刻刻將其掛在臉上。

  至於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寧寧看不出來。

  「我在你昏睡之時遇見裴師弟,後來又去了林中查探一番。」

  孟訣的語氣裡多了點調侃與揶揄:「本打算讓他同我一併前往,他卻執意守在洞口不願離開。」

  裴寂長睫輕顫,皺了眉沒出聲。

  寧寧沒察覺有什麼不對,好奇發問:「師兄可有發覺什麼貓膩?」

  「此處應是青州境內,崇嶺之中。」

  孟訣淡聲應道:「傳聞青州多行巫蠱之術,山中毒蟲巨獸眾多,而崇嶺——」

  他說著一頓,唇角笑意更甚:「是魔君之一,謝逾的老巢。」

  寧寧:……

  所以你的表情果然變得興奮起來了對吧!眼睛裡那抹笑意可是有被她好好捕捉到哦!原來能讓大師兄高興起來的居然是這種事情嗎!

  寧寧忽然又想起頭一回見到孟訣的時候,被他整日整夜教授劍法的恐懼。

  除了被天羨子帶得性子有點歪,不得不承認,這是個真正的劍修。

  寧寧變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問號機器:「謝逾?」

  「謝逾此人,非同一般。」

  孟訣微眯雙眸,好整以暇地與她對視:「青州一帶奴隸體系尚存,他出身低賤,家中世代為奴,卻生有絕佳的修煉根骨,忍辱多年,終以邪術入魔,從此修為大增,列入魔君之位。」

  這是個狠人。

  只是寧寧有些想不明白,他若是單單以奴隸的身份存活於世,不說位列魔君,就算想學得修煉的法子,恐怕也是難於登天。

  這其中或許尚有隱情,她思索半晌也猜不出端倪,又不好意思將孟訣打斷,只得點點頭,聽他繼續饒有興致地說:

  「謝逾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修為大漲、闖出名堂後,便在仙魔大戰之際回了青州,攪得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曾經欺辱過他的人,都未曾得到好下場,比如——」

  他說到這裡欲言又止,瞳孔稍一閃動,抿唇笑了笑。

  寧寧立馬就明白了這笑裡的意思。

  那些死去的人實在過於淒慘,孟訣顧及她的感受,把詳細描述吞回了肚子裡。

  「能製造出浮屠境的,必然是修真大能。」

  她思忖片刻,輕聲道:「以謝逾魔君的身份,似乎也與煉妖塔中的邪祟相吻合……莫非這裡是他的記憶?」

  孟訣搖頭:「未可知。若是認錯浮屠境主人,在幻境裡幫錯人,致使執念大亂……那我們恐怕難以再出去了。」

  那謝逾聽起來就不像什麼善男信女的好角色,寧寧打從一開始就不願幫他,聞言很是受用地揚唇笑道:「既然謝逾做了那麼多壞事,他最後的結局如何?」

  「這是最讓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白衣劍修斂了眉目,瞳孔雖被火光映亮,眼底卻儘是暗色:「崇嶺忽有一日慘遭大劫,山火肆虐、天雷驟降,待災禍平息之後,已無生靈氣息——不僅是居住於此的平民百姓,連魔君謝逾本人,也再沒了蹤跡。」

  寧寧一怔。

  「在這片樹林之外,便是謝逾曾經生活過的鎮子。我們不妨先去那裡打聽打聽,說不定能得到些許線索。」

  他說著輕笑一聲,視線輕輕一晃,落在角落裡的裴寂身上:「不知裴師弟,意下如何?」

  寧寧扭頭去看他。

  方才她與孟師兄講話的時候,裴寂一個字也沒說。

  孟訣與裴寂一白一黑,兩相對峙之下,彼此間的對立感便前所未有地強烈。

  前者白衣飄飄,自是光風霽月、芝蘭玉樹,而裴寂跟前籠了層山壁的影子,將少年本就漆黑的眼瞳染成毫無光澤的暗色。

  頎長瘦削、脊骨筆直,像一把純黑色的劍。

  裴寂抱著懷裡的長劍,喉頭微動:「嗯。」

  =====

  這片林子並不大,穿過密密匝匝的樹叢,很快就能見到小鎮裡的房屋。

  按照孟訣所見妖族的陳詞,如今正是仙魔大戰之際、謝逾佔領崇嶺的時候。

  崇山峻嶺之中的小鎮交通不便,絕大多數居民依靠自給自足填飽肚子,理所當然並不富裕。

  這裡的建築多為木屋,可以想像今後山火蔓延之時,生靈塗炭的慘狀。

  寧寧四下打量,在小鎮入口見到兩抹格格不入的影子。

  一人身著僧袍、剃了個鋥亮大光頭;另一人眉清目秀、似曾相識,正是流明山的符修白曄。

  而在兩人跟前,站著個頗為茫然無措的鎮民。

  他們倆面對著寧寧等人前來的方向,只需稍一抬眼,就能與之恰巧對視。

  白曄見到寧寧,臉上神色一僵。

  他是怎麼也忘不了,這丫頭如同屍鬼狂舞般朝自己奔過來的景象。

  簡直是他的成年陰影,會偶爾在噩夢裡出現扭來扭去的那種。

  孟訣不愧是玄虛劍派門面一枝花,在望見二人的瞬間笑道:「白曄道友、永歸小師傅。」

  原來那小和尚叫做永歸。

  他們之間互不熟識,如今陡一碰面,難免要客套幾句,簡稱互吹彩虹屁。

  寧寧總覺得這些話聽起來太過彆扭,為了不讓自己太過尷尬,已經練成了自娛自樂的神技——

  把這裡頭彎彎拐拐的仙門用語,全換成接地氣的義務教育。

  比如現在。

  白曄竭力穩定神色,朗聲笑道:「原來是玄虛劍派的道友們!永歸小師傅,你或許與這幾位並不相識——他們都是天羨長老門下的親傳弟子,這位是孟訣師兄,年紀輕輕便有了元嬰六重境,修習《太武劍術》,只用去不到半個月時間。」

  ——這位孟訣同學,十二歲就跳級來到了高三年級,做完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只要不到半個月的功夫。

  孟訣輕而易舉便掩下眼底的不耐煩,聽他繼續講:「這位是寧寧師妹,在小重山中大放異彩,更是上一輪十方法會的金丹期第一,當之無愧少年英才。」

  ——這位寧寧同學,不僅在奧數大賽裡取得優良成績,更是上一屆英語口語大賽高中組的第一,當之無愧的清北種子選手。

  「還有裴寂師弟,古木林海中的魔化樹妖便是由他斬殺,雖然拜入天羨長老門下尚未多時,卻已快突破金丹。」

  ——裴寂同學解出了數學月考試卷的壓軸題,雖然轉學來沒多久,已經竄上了光榮榜前幾名。

  就很接地氣,很符合馬克思唯物主義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白曄講得激情昂揚,旁邊那鎮民聽得耐不住性子,講話時帶了少許口音:「你們還想不想往下面聽?不聽我就回家了。」

  白曄趕忙挽留:「別別別!咱們繼續來說選妃的事兒!」

  寧寧好奇道:「選妃?」

  「是啊。」

  那鎮民瞅她一眼,又指了指白曄與永歸小和尚:「魔君選妃,這兩位正打算參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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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五章

  寧寧吞下一口從林子裡採到的桑葚,化身人間斃葚客,把跟前兩人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一遍,很是驚訝地睜圓了眼睛:「選妃?你們?」

  雖然這兩位的確生得唇紅齒白,但要說選妃——

  真的真的很不對勁吧!先不說仙門弟子居然會願意委身於魔君,單單從性別來看,你們和謝逾一樣都是24K純爺們啊!其中還有一個是和尚,和尚欸!佛祖哭得好大聲你聽見了嗎!

  「聽說這次選妃,謝逾男女不忌,能者上位。」

  白曄咧嘴笑笑,像七彩公雞一甩長髮:「若是能脫穎而出,便可入主後宮,長伴他身邊。」

  寧寧:……

  寧寧:「長伴他身邊,然後呢?」

  「然後當然是緊緊盯著他,找出這處浮屠境的破除之法啊!」

  年輕的符修躊躇滿志,談話間雙眼一亮:「此地窮鄉僻壤,除了他,還有誰能造出如此逼真的幻境?只要接近謝逾——欸,大哥你別走啊!我們錯了錯了,你接著往下說!」

  鎮民頗為嫌棄地幽幽望他,正要開口拒絕,手裡忽然被塞進幾兩凡間通行的碎銀,不耐煩的臉色瞬間消散大半。

  「之前咱們說到,魔君選妃的原因。」

  他神色警惕地朝週遭看了看,把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對了,看你們是外來人,千萬不要直呼魔君名姓,稱他為『那位』即可,否則——」

  寧寧看見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我聽外來的傳言,都說那位性好淫奢,曾在外界擄掠過不少女子,之所以舉辦這次選妃,全因耐不住空虛寂寞,想過一過皇帝後宮三千的生活。」

  男人掂量了一下手裡的銀子,小聲道:「但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他若當真想要覓得美人,大可前往繁華之地,何苦留在崇嶺這等小地方?」

  白曄的一顆好奇心被勾得癢癢,聞言立馬接話:「對啊!這是為什麼?」

  男人朝他們一勾手指頭,又做賊心虛般看看四周:「這是因為啊——他想報仇!」

  寧寧受他的感染,出聲也像在講悄悄話:「報仇?」

  她見多了拿著真刀真槍去快意恩仇,還是頭一回聽說,能通過選妃作樂的方式讓大仇得報。不愧是魔君,行家啊。

  「諸位應該知曉那位的出身,由於這個緣故,他曾經在鎮子裡過得並不算好。」

  男人道:「他自出生起就注定是奴隸,屬於我們這兒的大戶,周家。周家有位小姐,只比他小了兩天。」

  那名為「永歸」的小和尚恍然大悟:「於是兩人情投意合,奈何世俗太多曲折,數番掙扎之下一無所得。開始變得糊塗,開始分不清楚,開始兜兜轉轉忙忙碌碌,想要看得清楚,戲劇卻已落幕。」

  這是寧寧頭一回聽見他講話。

  他雖為僧人,卻完全沒有佛修的清淨之感,講起話來像在劈裡啪啦炸油鍋,最為恐怖的是句句押韻,硬生生講出了幾分rap的味道,聽上去很是詭異。

  難道……

  一個念頭從她腦海深處冒出來,沒等寧寧發問,便聽見永歸繼續嘰裡咕嚕出了聲:「修行各有各的天命,小僧以舌為樂是天性,只望由此洗滌邪祟魂靈。」

  還真是梵音寺那個拿嘴當樂器的樂修。

  寧寧來到修真界見識了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人人皆道肅穆莊嚴的梵音寺,是她心裡當之無愧的奇葩第一名。

  無論是製造出人體鐘杵的明空明淨,還是眼前這位說話像打仗的永歸小師傅,全是修仙界獨一無二、不可多得的人才,每次都能帶給她新驚喜,一遍又一遍刷新世界觀。

  「倒也不是這樣。」

  男人也被他的說話方式唬得一愣,撓撓頭繼續道:「聽說只是那位單方面的愛慕,小姐壓根沒怎麼搭理他——後來他約小姐夜半私奔,不但沒等到心上人,還被一大幫拿著木棍的家丁堵在巷子裡,被打得奄奄一息後,直接丟出了周家。」

  「這可不一定。」

  白曄哼哼笑:「按照話本子的套路,周小姐也必定心儀於他。那場夜奔本是二人合謀,沒想到陰差陽錯被周家人發現,於是將她軟禁在家,再派出家丁對謝逾圍追堵截,只待斬斷二人情思,還周家一個清淨。」

  他越說越上頭,猛地一拍大腿:「對啊,這樣就說得通了!謝逾誤以為戀人背叛,所以特意回到崇嶺鎮,大張旗鼓地宣佈選妃——這不就是為了告訴她,我現在已經是個大人物,愛慕我的男男女女多不勝數,你算老幾?」

  夠狗血,夠虐戀情深,堪稱史詩級別的文藝復興,千年乾屍聽了都能復活。

  「還要有個不斷攪和兩人關係的女配角來回蹦噠,三個人你愛我我愛你,誤會來誤會去,周小姐做的所有好事都被那女人搶了功勞,自己明知被誤會,卻一句解釋的話都不說。」

  寧寧打趣道:「最後謝逾好不容易看清真相,試圖挽回的時候,才發現周小姐要麼死了,要麼對他死心了。」

  白曄好激動:「就是這樣!還得渾身顫抖、眼尾微紅,無比卑微地呢喃:別走,原諒我好不好?」

  確認過眼神,這也是個沉迷於古早話本子的人。

  兩人對視一眼,通過寥寥數語,便建立了無比深厚的革命情誼。

  「二位施主,狗血用來驅鬼,請勿往旁人口中灌。」

  永歸聽得起了滿身雞皮疙瘩,連韻都忘了押,抬頭對男人正色道:「這位施主,不知真實情況究竟如何?」

  男人呆了一下。

  然後有點尷尬地傻笑一聲:「其實和這二位說的沒差。」

  永歸眼角抽了抽。

  「我也覺得吧,那位選妃是為了羞辱周小姐,要不然何苦待在這窮鄉僻壤?」

  男人顯得有些為難,又拿食指和拇指拈了拈手裡的銀子:「他們二位的關係,我作為外人不好評說。不過諸位細細想一想,那位自小身份低微,卻年紀輕輕修為有成——是誰教授的他修煉之法?」

  以謝逾的身份和人際關係,似乎只有周小姐有此能耐。

  「我言盡於此,無法透露更多。」

  男人說罷轉了身,似是想起什麼,又道:「對了,那位歸來之後,將周家滿門屠盡,只留下一個周倚眉,軟禁在他府邸裡。哦,對了,周倚眉是周家小姐的名字。」

  寧寧被這虐戀情不深的劇情折騰得窒息,想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道:「謝逾修煉至魔君,理應用去很長時間,周小姐竟然尚在人世?」

  「崇嶺人妖混雜,周家儘是樹妖所化,壽命極長。」

  白曄早就打探清楚情報,得意道:「除了這些,在你們來之前,我還得到過一個消息——謝逾在外拈花惹草,不知招惹了多少無辜的男男女女,很有意思的是,那些人都有一個極為微妙的共同點。」

  「什麼共同點?」

  寧寧聽得入神,沒察覺身旁的裴寂神情一黯,眼底浮起淡淡薄戾。

  「和他搭上關係的人,無一例外都生有淚痣,與周家小姐如出一轍——這是愛而不得,找起了替身啊!」

  白曄說話間靠近裴寂一些,雙眼亮了亮,咧著嘴笑:「還別說,就像裴師弟這樣。」

  這本身是句不帶惡意的玩笑,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落在當事人耳朵裡,難免引出許多繁雜的思緒。

  寧寧亦是被這句話驚得一個激靈。

  眾所周知,魔修實力越強,體內魔氣就越濃,裴寂身為凡人與魔族混血,從出生起便懷有難以抑制的魔息,想來親生父親實力非凡。

  結合謝逾四處留情的性子,還有他眼底的那一抹淚痣……

  寧寧覺得不太妙。

  對於她來說,裴寂的過去始終是個謎。

  原著裡只寥寥提及,他母親被生父拋棄,悲痛欲絕之下,將所有怒氣盡數發洩在遺留的兒子身上。

  可他們兩人究竟發生過怎樣的故事,身為一名母親,那女人又怎能心狠至此,對親生骨肉百般折磨,這些前塵往事,寧寧一無所知。

  難怪當孟訣在山洞裡提到「謝逾」二字,裴寂會長久地一言不發。

  他雖然未曾見過親生父親,但總能從娘親嘴裡,偶爾聽聞那位負心魔修的名字。

  浮屠境裡疑點重重,如今毫無預兆地冒出這樣一茬,讓寧寧一個頭兩個大。

  視線悄無聲息地往身旁側去,落在裴寂臉上時,只能望見少年淡漠陰沉的漆黑眼眸。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額前碎髮凌亂搭住長睫,為整雙眼睛蒙上一層渾濁陰翳,神情裡有顯而易見的不耐煩,也有倉惶隱忍的苦痛。

  父母與童年都是他心底不可觸碰的禁區,如今卻不得不直面舊事,猶如把癒合結疤的傷口瞬間撕裂,露出內裡猩紅恐怖的血肉,若說不難受,自然是假的。

  「話說回來,選妃快要開始了。」

  白曄並未察覺有什麼不對,擼起袖子發出勢在必得的長笑:「咱們一起去試試吧?」

  =====

  所謂的「選妃儀式」被設在鎮子中央,周家曾用來比武的擂台上。

  自從被謝逾血洗,周家家業就徹底成了他的囊中物——雖然對於如今高高在上的魔君而言,這些財產已經算不得什麼寶貝。

  據白曄所說,謝逾性情嗜殺,崇嶺一帶的居民敢怒不敢言。雖則心存恐懼,卻還是有不少人家為了同他攀近關係,把家裡的適齡女孩送來選妃。

  哦,還有男孩,這位魔君葷素不忌。

  寧寧感受到裴寂周身的低氣壓,沒心思陪著他們瞎胡鬧,毫不猶豫拒絕了登台的提議,同他一道站在熙熙攘攘的觀眾席裡,抬眼向前端詳。

  擂台前方的家主坐席上,赫然坐著個身著玄袍的青年男子,想必正是魔君謝逾。

  他與傳聞裡一般俊美無儔,劍眉星目、挺鼻薄唇,竟與裴寂有三分相像。只不過後者多了幾分屬於少年人的柔和與纖細,比起「俊朗」,更貼近於陰鬱的漂亮。

  寧寧在心底暗暗打著小算盤。

  如果說謝逾在不久後的山火中銷聲匿跡,那此時此刻,他應該已經與裴寂娘親相遇,並將她棄之如敝履了。

  這位是魔君,那坐在他不遠處的女人,應該就是故事裡的周家小姐。

  周倚眉長了副虐文女主角標配的小白花模樣,面色蒼白、延頸秀項,柳眉似乎時時都在輕輕皺著,襯得一雙杏眼有如春水起漣漪,惹人三分憐意。

  在她右眼下方,果真有顆淚痣,瑩瑩如淚垂,更顯悲怮之色。

  無論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兒,這位姑娘都稱得上可憐。

  家族慘遭滅門之災,自己則被囚禁於高閣內,這會兒雖然坐在謝逾身邊,卻不是當家主母的位子,毫無名分不說,還要眼睜睜看著他大肆選妃。

  在眾目睽睽之下,無疑是份巨大的恥辱。

  多年前的修真界似乎很是流行虐戀情深與毫不講理的霸總文學,從江肆身上就可以窺知一二。

  寧寧實在不明白這位周小姐的想法,要是換作她,或許早就與謝逾拚個你死我活,大不了翹辮子死掉,也算捨生取義。

  總不能真像俗套話本子裡寫的那樣,在被萬般折辱後仍然對人渣心存愛意,最後等她抑鬱而終,謝逾終於幡然醒悟,痛不欲生。

  ——周倚眉雖然失去了家人和生命,可他也失去了人生中最為寶貴的愛情,這無疑是最為深刻的懲罰,足夠彌補她之前受到的所有傷害。

  才怪。

  但凡有一點自尊自愛,對死去的家人有一丁點責任感,都會只想把這混蛋碎屍萬段。哪裡來的風花雪月談情說愛,說到底也只是感動了自己,人家絲毫不會領情。

  寧寧想到這裡,不由悵然嘆了口氣。

  話雖這樣說,但結合前因後果,周倚眉大概率是死了。

  在這崇嶺之內,能製造浮屠境的唯有謝逾一人。

  要說他會心存什麼執念,恐怕也只有在周小姐撒手人寰後終於正視自己的心意,從此被封入煉妖塔陷入自閉。

  這劇情,真是跟買到的泡麵裡沒有調料包一樣,叫人無言以對。

  ——不對。

  寧寧忽然眉心一跳。

  既然崇嶺被山火毀去,無人倖存,魔君謝逾亦是再也不見蹤影,那將他送入煉妖塔裡的人究竟是誰?那場山火又是由何而起、因誰而生的?

  她越想越糊塗,再定睛望向主人席位時,竟發現謝逾身旁的主母位多出了個陌生女人。

  那女子小家碧玉、明眸皓齒,與鬱鬱寡歡的周倚眉相比,像是從死地入了人間,這會兒正滿眼笑意地抬起右手,往謝逾口中投餵糕點。

  好,不愧是虐戀,果然沒有讓她和白曄失望,惡毒女配這不就來了。

  鐵三角嘛,畢竟是最穩固的形狀。

  寧寧對謝逾觀感極差,十分壞心眼地想,這兩人的姿勢像動物園餵猴,還是當著周圍所有遊客的面那種。

  四周等待的圍觀群眾越來越多,她把視線從那三人臉上移開,這才發現裴寂不知何時移到了自己身後,默不作聲為她擋去洶湧而來的人潮。

  他向來沉默寡言,自聽聞謝逾的事蹟後,許久沒出聲說過一句話。

  寧寧只知道裴寂性格彆扭,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也不曉得這種時候應該如何安慰。

  話說多了反而失禮,因此她只戳一戳裴寂手臂,輕輕問了句:「你還好嗎?」

  他從胸腔裡發出低低一聲「嗯」,呼出的熱氣降落在她頭頂,悠悠打著迴旋兒。

  寧寧抿了唇,伸出右手握住他袖口。

  這是個代表了接納與安慰的姿勢,裴寂手掌稍稍一動,似是想要握住她手腕。

  然而這番動作很快停滯在半空中,少年的右手藏在袖子裡,遲疑半晌,終是收了回去。

  他想起娘親歇斯底里喊出的話:「你和他一樣,算個什麼東西?」

  裴寂抬起烏沉沉的眼瞳,望向擂台上的俊美青年。

  魔族的嗜血與暴戾一脈相承。

  若是他也淌有如此污濁的血……那他究竟算個什麼東西。

  正當此時,掌心裡忽然籠上柔軟的暖意。

  寧寧站在他正前方,由於背對而立,裴寂看不見她的表情。

  他唯一知曉的是,她許是看出他的放棄與遲疑,原本拽著袖口的手指順勢上抬,握在他手掌上。

  先是一根柔若無骨的指節,指腹緩緩往下按壓,隨即整片肌膚貼合而下。

  像水一樣,帶了絲絲涼氣,沒什麼實感。

  明明她才是主動的一方,卻因為手掌太小,等完全貼下來時,反倒像是陷入了裴寂的桎梏之下。

  他茫然無措地想,寧寧與其他人,也會做出這般動作嗎?

  當她與賀知洲談笑風生的時候,與孟訣有來有往笑著交談的時候,被其它門派的弟子紅著臉詢問傳訊地址的時候——

  哪怕只是見到這樣的景象,他都會情不自禁感到煩躁不堪。

  不想讓她和別的男人太過靠近。

  不想讓她……觸碰除他以外旁人的手。

  心裡紛亂的念頭有如藤蔓瘋長,長睫下垂,掩去眼底翻湧的暗色濃雲。

  裴寂任由她握著右手,緩緩向前一步。

  他們兩人靠得很近,等他邁步上前,便幾乎把寧寧擁在懷中,彼此之間只隔了極其微小的距離。

  女孩愣了一下,並沒有避開,抬頭看他時,傳來髮絲間的花香。

  「抱歉。」

  裴寂面色不改,嗓音淡淡:「後面太擠。」

  言下之意,這個動作並非他本意。

  人群是個很好的藉口。

  寧寧露出「我知道啦」的瞭然神色,與此同時台上台下的聲音嘈雜作響,不知是誰大叫一聲:「開始了!」

  她也笑著低呼一聲:「裴寂,開始了。」

  =====

  到這兒來的姑娘們大多並非出於本願,畢竟捫心自問,沒人會想陪在喜怒無常、性喜殺戮的魔族暴君身旁。

  更何況,還有周小姐作為前車之鑑,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

  可她們不得不來,謝逾下了命令,若有違抗,全家死光。

  魔族本就不受待見,他行事又如此瘋魔,順理成章激發了不少女孩的逆反心理。

  選妃現場一片陰雲密佈,扮醜的走過場的敷衍了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殯儀館大隊齊聚一堂,湊到這兒來哭喪。

  又一個形如軟體動物的漂亮姐姐跳完舞下場,謝逾怒不可遏,就差氣得在椅子上一彈一跳:「都給我認真點!下一個再不能讓人滿意,休怪我不客氣!」

  寧寧向裴寂講悄悄話:「下一個正好撞在槍口上,估計有點難。」

  她的話甫一說完,便神情稍凝,呆在原地。

  鴉雀無聲的擂台上,忽然金光大作。

  一抹騰飛在半空的身影翩然而至,無比醒目的圓潤光頭散發著鵝黃光澤,在空中旋轉旋轉再旋轉,袈裟飛揚,金光四溢,好似一顆剛出浴的美蛋。

  寧寧看得只想鼓掌,永歸小師傅把上場都做出了敦煌飛天的架勢,接下來的表演斷然不會叫人失望。

  敬業,真是太敬業了。

  他的雙眼與謝逾遙遙相對,那樣欲語還休、多情勝似無情,逼得後者一口糕點從嘴裡嘔出來,一邊翻著白眼直咳嗽,一邊啞著嗓子道:「這什麼玩意兒?」

  「小僧永歸,願為魔君獻上一曲。」

  永歸雙手合十,揚唇笑道:「還請魔君莫要嫌棄。」

  謝逾的嘴角明顯抽搐了一下:「行。」

  台下的寧寧卻是臉色微變。

  以永歸小師傅的習慣,他口裡提到的「曲子」還能是什麼。

  然而想要制止,已經來不及。

  但見永歸凝神擰眉,自喉嚨裡發出一道低吼,繼而柔情出聲。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從最初到現在從沒有變,謝逾是我心中最亮的星一點。唵嘛呢叭咪吽,魔君的俏臉那麼地雍容,唵嘛呢叭咪吽,你的地位永遠都最重——喲!唵嘛呢,我只在乎你,叭咪吽,你何時才會懂!」

  寧寧聽呆了。

  超越當前十個版本的音樂理解,這是何等的天才,才能創造出佛教大明咒版電音說唱!修真界撿到鬼了!

  台下的眾人亦是呆了。

  那和尚狀若瘋癲,嘴裡劈裡啪啦好似中了邪,在唸著的當口,眉眼逐漸變得猙獰不堪,口中白沫與火光齊飛。沒錯,火光。

  ——救命,好恐怖啊!他一邊口眼歪斜地念,嘴皮子一邊在噗嗤噗嗤冒火花啊!怎、怎會如此這般!

  永歸的語速越來越快,快到嘴唇摩擦生火,四射的火星在半空勾連成片,凝聚成一顆小小愛心,正好對著謝逾跟前。

  那畫面槽多無口,寧寧目瞪口呆,一個字都想不出來。

  別問,問就是佛門高階弟子,不拘於世俗塵法之中。

  火光連著白煙,模糊了其餘一切景色。在迷濛白霧裡,只能見到兩片上下翻飛的嘴皮,如同兩隻來到岸上的跳跳魚,在生命盡頭綻放最質樸的美麗。

  一曲終了,四下無聲。

  永歸微笑眨眼,靦腆地望向謝逾。

  謝逾面冷心冷,好似經歷了一場人生洗禮,幽幽與他對視。

  謝逾:「來人,給我叉出去。」

  永歸滿臉的不敢置信。

  以他的估計,這首精心創作的曲子唱出來,不說讓魔君哭著求他當太上皇,奪得後宮第一把交椅鐵定不在話下。

  不愧是魔物,審美與常人天差地別,不可以尋常眼光來量度。眼看計畫即將作廢,小和尚匆忙與候場中的白曄對視一眼。

  白曄朝他比了個「二」,意思是開啟備用方案。

  於是在場所有觀眾,同時見證了另一幅令人震悚的畫面。

  那中了邪的和尚陡然暴起,渾身劇顫、眼眶如瘋牛般浸著血光,躬身下俯之際,從口中發出狀若癲狂的自言自語:「你不留我?你不留我?你居然不留我?」

  護衛拔劍而起、謝逾凝力以待,寧寧看得頭皮發麻,用傳音問白曄:「你們想做什麼?」

  「我們的第二套方案,是打感情牌,求他把我們收入後宮。」

  白曄無語凝噎,仰頭止住淚意:「話本子都是這樣寫的,只要『渾身顫抖、眼尾微紅、無比卑微地呢喃』,對方就能夠回心轉意。」

  寧寧:……

  哦,那沒事了。

  小師傅演得還挺像那麼一回事,雖然變成了「周身抽搐、雙眼血紅、無比癲狂地質問」。

  或許是因為永歸卑微呢喃的模樣像極了殺紅眼的精神病患者,又或許是謝逾所剩無幾的耐心到了盡頭。

  一陣悶響之下,小和尚消瘦的身軀騰空飛落,被魔頭的靈氣擊至擂台下,口中火星共血花一色。

  白曄大駭:「小師傅!」

  「小僧已注定沒戲,接下來全看道友努力,你看那四周花花風景,是我贈予你的鼓勵。」

  永歸深深吸一口氣,與對方的右手擊了個掌:「接下來……拜託你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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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7:38:30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六章

  玄鏡裡的永歸重重落地,玄鏡外圍觀的長老們同時抖了三抖。

  煉妖塔裡的其他弟子都在生死邊緣反覆橫跳,唯有他們幾個被捲入浮屠境,還來了場叫人大跌眼鏡的魔君選妃。

  就很做作不清純,堪稱十方法會最不一樣的煙火,一時間惹來眾多看熱鬧的視線,乍一見到此番慘狀,紛紛露出一言難盡的複雜神色。

  「啊這……」

  天羨子抓耳撓腮:「永歸小師傅的曲子,還真是別具一格。」

  梵音寺的靈光長老淡笑一聲,摸了把圓潤光潔的後腦勺:「正是。我們寺中倘有弟子無心修煉,便會尋了永歸在旁長歌相伴,音律正濃之時兩目相望,霎時佛光陡現、心魔盡除。」

  也就是兩顆光頭懸在半空,含情脈脈兩相對視,在極度詭異的歌聲裡,後腦勺哐哐哐地閃金光。

  其中一顆還一邊發亮,一邊面目猙獰地拿嘴噴火花。

  在場眾人皆是一默。

  這種事情他們並不想聽!

  「謝逾心性殘暴,若是惹他不快,定不會手下留情,也不知白曄會怎麼做。」

  林淺心有餘悸地盯著鏡子,目光裡隱隱有幾分期待:「聽聞他行事向來嚴謹,更何況是流明山出類拔萃的優秀弟子……」

  自家小弟子得了表揚,何效臣憨笑道:「過獎過獎,白曄性子隨我,應該不會讓人失望哈。」

  「不過話說回來,」紀雲開用白白短短的手指撓撓腦袋,在一眾叔叔阿姨的包圍下探出頭,「孟訣好像不見了誒。」

  有人抽了口氣:「孟訣?莫非孟訣也要參加選妃?不會吧?」

  「孟訣?」

  隔壁霓光島的好幾位修士同時起身往這邊跑,男男女女雜七雜八,頗為好奇地探頭探腦。

  孟訣身為天羨子首徒、玄虛劍派實力最強的元嬰弟子,不但面容俊美,性格更是儒雅溫和,只需輕輕一笑,就足以引得諸多女修心尖震盪。

  更何況他是個劍修。

  劍修講究以劍破萬法,對戰之時最是凌厲果決,拿著劍的男人誰能不愛,孟訣也理所當然成為了修真界裡的萬人迷角色,粉絲連起來可繞玄虛派五圈。

  托他的福,玄虛劍派鏡前咕嚕嚕又聚了一群人。不知是誰叫了句:「白曄上場了!」

  與一心想要完成任務的永歸不同,白曄此人很有偶像包袱。

  雖然也想在後宮爭霸中嶄露頭角,但他必然不可能像前者那般豁得出去,因此上場上得極其矜持,走出了步步生蓮的架勢,任哪位古早男主見了都要讚歎一聲:呵,好一隻磨人的小野貓。

  寧寧心裡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壓低聲音對身後的裴寂道:「你覺得他有幾成把握?」

  裴寂本就對這種事情毫無興趣,如今似是被他做作的姿態辣了眼睛,眸底透出顯而易見的不耐煩,聞言沉聲回應:「零。」

  她頗以為然,點頭繼續往台上看。

  白曄生得玉樹臨風,往原地一站,毋須太多言語動作,便自有一番飄逸雋永的仙人之姿。

  不少圍觀的女子下意識發出驚嘆,旋即爆發出洶湧如潮的哇聲一片。

  但見那年輕修士勾唇一笑,端的是眉飛入鬢、眸清似水,在眾人驚豔的目光中騰空起身,長袖一舞,身後兀地出現一道粲然火光。

  崇嶺之內高山挺拔、道路閉塞,與外界聯繫少之又少,鎮中百姓鮮有見到仙門修士的時候。

  火光突現的瞬間,不僅台下觀眾呼聲大漲,連台上坐著的魔君謝逾也是面色一變。

  寧寧終於明白,她心裡那陣不太好的預感是怎麼回事了。

  他們位於浮屠境中,所見所聞皆是仙魔大戰時期的記憶,而在這個時間段,魔族與正道修士不共戴天。

  白曄若是跳跳舞背背詩,甚至來個胸口碎大石都不為過,但這會兒動用五行符術,無異於自爆身份、往謝逾的槍口上撞,簡直比美團還能送,談笑風生間把自己生生送沒。

  謝逾的臉色越來越差勁,白曄卻對此一無所知。

  面如冠玉的青年左騰右挪,身側彷彿炸開一朵朵絢麗奪目的煙花,在眾人瞠目結舌之際,忽然眸光一動。

  人群裡發出小孩詫異的驚呼:「這、這是——!」

  火光迸射之餘,竟從煙火的間隙裡竄出幾縷瑩亮水色,好似蛟龍出洞,凝聚成片地穿梭於火海之間。

  恰值此時疾電大作、金光憧憧,電光凝聚成圓環之勢,照亮舞動著的雪白人影。

  玄鏡之外有長老驚嘆道:「竟是水火雷三行並用,不愧是少年英才!何掌門育人有方啊!」

  「三法並施,難度極大。」

  曲妃卿頷首道:「若是在平常,由於修為不足,這些水電火光會很快消散。但白曄是個聰明人,將靈氣和雷電圍繞在自己身邊,如同一個密閉的繭,能有效減少術法流失。」

  何效臣滿面春風地哈哈大笑:「過獎過獎!你們要是再誇,我該不好意思了。」

  曲妃卿所言不假,白曄以靈氣為結界,在身邊展開了類似於避水訣的圓形陣法。

  靈氣與符法皆被束縛於陣法之中,由於無法往外界消逝,便也顯得格外濃郁。火光洶洶、水色晶瑩,加之電光迅捷似游龍,絢爛得有如夢幻。

  除了謝逾的臉色越來越黑之外,一切都好。

  台上舞動著的白曄如痴如醉、青絲墨染,有如鸞回鳳翥,一雙水光瀲灩的黑眸欲語還休,手裡拿著的劇本名為《貴妃醉酒》。

  席間端坐著的謝逾殺氣湧現,唯恐那仙門弟子暴起傷人,手中魔氣緩緩凝聚,只等時機成熟搶佔先機,腦袋裡上演的劇目叫做《荊軻刺秦》。

  唯有站在人群裡的寧寧一顆心提到了嗓子上,大感不妙。

  就物理學的角度而言,在密閉空間下,過熱的水大量蒸發會產生蒸汽,使空間內壓力不斷提高。而當壓力超過靈氣泡可以承受的極限強度時——

  「快停下!」

  寧寧心急如焚,利用傳音入密匆忙對白曄道:「把身邊的靈氣散開!」

  白曄不懂其間緣由,帶了些許困惑地扭頭望她。

  然後在下一瞬間,巨大的爆破音響徹四野。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快到所有人都只瞥見吞天食地的亮光陡然爆開,一抹美麗的白色在巨大衝擊下彈飛而起,沿拋物線軌跡硬邦邦地往半空砸。

  然後吧唧一聲,如同被燒熟的死肉摔在地上,冒出縷縷白煙。

  擂台上下,傳來迷人的焦香。

  玄鏡之外再度陷入沉默。

  沉默,是十方法會永遠的康橋。

  何效臣剛喝下的茶水噗地噴出來,聲線顫抖:「白——曄——!」

  他們這邊亂作一團,席間謝逾的眼中也罕見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與困惑。

  他原以為那名仙門弟子會趁其不備發動奇襲,可為何竟當眾來了一場他炸他自己?這……這是正道的新型進攻方式嗎?

  好高級好恐怖,好不走尋常路,真真叫他完全看不通!

  看著那團直挺挺癱倒的死肉,這位多疑的魔君剎那間感到了難以名狀的恐懼。

  場面慘不忍睹,寧寧咬著牙跑向白曄身邊,不敢看更不敢碰。

  身旁的裴寂同樣皺了眉:「我今夜在周家旁側的竹林練劍,你若是做噩夢睡不著,可以來找我。」

  承影冷哼:「你之前可沒說過要半夜練劍。」

  白曄身體抽搐一下,眼底有淚痕滑落。

  你這小子名不虛傳,還真不是人啊。

  寧寧看著他沒說話,滿目儘是複雜的神色。

  當壓力超過可以承受的極限強度,像高壓鍋意外爆炸那樣,靈氣泡也會砰地爆開,將泡泡裡所有東西轟然炸飛。

  誰管那麼多恩怨情仇仙魔糾葛,物理之下人人平等,這分明是根正苗紅的《走近科學》。

  道法千萬條,安全第一條,施法不規範,親人兩行淚。

  白曄像是被送去非洲煤窯打了八百年苦工,面目全非到可以直接改名為「黑曄」。盯著寧寧顫顫巍巍張開嘴時,吐出一口飄渺白煙。

  「接下來……」

  他說著抬起右手,像是要與永歸小師傅所做的那樣,同她擊一個掌:「就交給你們了。」

  寧寧看著他那隻焦黑如烤鴨爪的手。

  寧寧只想拒絕。

  ——畢竟這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動作,而是妥妥的厄運傳遞,誰擊掌誰在空中玩七百二十度大轉體。

  她本想查探一番白曄傷勢,卻被裴寂中途攔下。抱著劍的黑衣少年與她方才的動作如出一轍,伸手俯身時低低出了聲:「我來。」

  寧寧只得點頭,抬眸遙遙望向謝逾。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那人臉上竟然會出現類似於恐懼的神色,但意料之中的是,謝逾周身已有殺氣湧現。

  她以為接下來注定是場惡戰。

  然而萬萬沒想到,有名小廝模樣的男人匆匆上台,於謝逾身旁悄聲耳語幾句。後者由最初的暴怒漸漸軟化,顯出幾分驚詫與欣喜之色。

  謝逾頭也不回地下台了。

  片刻之後再回來,身邊跟了個身形頎長的白衣青年。

  「孟、孟訣?」所有變故都發生在轉瞬之間,何效臣已經快要摸不清劇情走向:「他為何會與謝逾這般親近?」

  紀雲開往嘴裡狂塞甜點,似是心有所感,嗤地笑出了聲。

  「今日選妃暫且作罷。」

  與所有古早虐文男主一樣,謝逾生有一副優越的好皮相,勾唇輕笑時眼尾稍挑,顯出幾分懶散的桀驁:「我身旁這位乃玄虛劍派天羨長老,從今以後,便是崇嶺鎮的貴客。若有誰對長老不敬,殺無赦。」

  為什麼又又又是天羨長老!

  念及賀知洲在小重山裡的所作所為,天羨子緊隨何掌門腳步,嘴裡糕點噴了滿桌。

  玩歸玩鬧歸鬧,大家總愛拿天羨長老開玩笑。

  梵音寺、流明山與玄虛劍派的大宗風範一個接一個倒,三派長老清一色面無表情,只希望這場為他們而開的法事盡快過去。

  事故現場,寧寧同樣是滿臉的懵。

  孟訣在選妃開始的時候,曾道他會有事離開片刻。

  她還以為這位高嶺之花般的師兄會放下偶像包袱,與那兩人一起參加選妃101,沒想到他非但光速搞定魔君,還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是玄虛劍派長老——

  謝逾為何還不殺他?

  「孟、孟道友?」

  白曄滿目的不敢置信,勉強動用體內殘存的最後一點靈力,傳音入密:「這是怎麼一回事?」

  「哦。」

  孟訣笑意不改,頗為愜意地垂眸向台下打量,沒往他們這邊望上一眼:「我借用師尊名義叛出師門,把未來各大門派的計畫和進攻路線全告訴他了。」

  永歸:……?

  白曄:……?

  「此地說到底不過是場已逝的幻境,他無論知曉何事,都不會對未來造成任何影響。」

  孟訣道:「而我們恰好能以此為契機,讓謝逾對我們的叛逃深信不疑——這豈不比入宮為妃靠譜許多?」

  兩抹清淚,終於從兩張灰頭土臉的面龐上悄然滑落。

  白曄的心好痛。

  既然早就定了計策,孟訣那廝為何不透露一點風聲?他們的翩翩起舞與放聲高歌又算是什麼?這群劍修能做個人嗎?

  玄鏡之外的長老們無法聽見傳音,正當面面相覷之時,忽然見到鏡子裡的謝逾哈哈大笑,帶了幾分揶揄地拍一拍孟訣肩頭。然後洪亮的嗓音透過玄鏡,傳入在場每個人耳朵裡:

  「天羨長老叛出玄虛入我魔門,實乃可喜可賀的大好事!原以為天羨子乃正道之光,不料也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哈哈!」

  無論哪方都看不起臨陣脫逃的懦夫,魔族也不例外。

  孟訣裝傻充愣:「多謝魔君,魔君謬讚。」

  天羨子本人:……

  何效臣身為難兄難弟,很是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肩頭。在身旁諸多同情的視線中,天羨子面無表情地端水,喝茶,指尖微微顫抖。

  境內鏡外,撕心裂肺的吼聲在三個人心底同時響起——

  孟訣,你這個叛徒!!!

  =====

  雖然孟訣被人在心裡罵了個遍,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托他的福,一行人終於有了合理的理由在周府待下。

  ——以「叛逃長老和他狐朋狗友」的身份。

  孟訣透露的情報句句屬實,把各大門派日後的進攻路線一字不漏地說了個底朝天。

  謝逾與他閉門詳談多時,再現身出來,整個人都透著股神清氣爽的勁兒,彷彿明天就能把修真界踏平。

  為感謝「天羨長老」帶來的信息,受魔君指示,周府特意設了宴席款待賓客。

  「原來兩位小道長的表演只是為了助興,是在下唐突了。」

  謝逾坐在主人位上笑得陰鷙,頗有虐文男主六親不認的氣質:「不過在下有個疑問:仙門大宗對弟子們理應不薄,各位為何要選擇叛出師門?」

  此人性情多疑,若是理由無法將其說服,必然會徒增麻煩。

  宴席之中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寧寧從儲物袋拿出一條手帕,擦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淚。

  「這一切,全是拜真霄劍尊所賜——你們能明白,被師尊當作白月光替身的感受嗎?」

  玄鏡外的視線聚焦體由天羨子瞬間變成他的親親師兄。

  真霄眼底劍氣湧動,真霄不想明白。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深深愛上了他。師尊待我不薄,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之所以親近於我,只是因為我與他愛而不得的女人長相有七分相似。」

  寧寧越說越入戲,以狗血對付狗血,把在座真正的古早男主說得目瞪口呆、深信不疑。

  畢竟在他的視角裡,這些事情真的好有條理,好符合邏輯,完全無懈可擊。

  「他視我為替身,為救那女人,挖了我的心頭血、割了我的肝脾腎臟、剜了我的靈髓,麻藥打進我的身體,我慢慢閉上眼睛。在他眼裡,我就是這樣不值一提。如果人有下輩子,我發誓,絕對不要再愛上他!」

  白曄瞳孔地震,努力埋頭吃菜,把心口的震驚往下壓。

  玄虛劍派的劍修果然恐怖。

  修真界裡的別人都在拼了命地變強,而他們,卻在用生命變態。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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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7:38:43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七章

  聽寧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寧寧的這段瞎扯淡,幾乎囊括了絕大多數虐戀情深的套路,所有古早男女主,都能從中隱約見到自己的影子。

  更何況她講得這樣詳細流暢,脫口而出的時候沒經過絲毫猶豫和遲疑,除了這些事情當真在她身上發生過,謝逾找不出第二種解釋。

  謝逾義憤填膺:「深情之人總是被傷得最深,真霄枉為名門正派!」

  說這番話時,他頗有些嘲諷地垂了眼睫,覷向坐席右側的方向。

  除開參與試煉的幾人與魔君謝逾,席間還端坐著兩個女人。

  正是選妃時寧寧見到的那兩位。

  據謝逾介紹,左側那位穿著金絲月華裙的名為顧昭昭,原是周家侍女,在他貧苦之時不離不棄、生死相依,二人伉儷情深,此生必不負她。

  寧寧一邊聽一邊心頭咯噔咯噔跳,在聽見「伉儷情深」時,念及今日佳麗如雲的選妃現場,差點當場笑出聲。

  至於右側的白衣女子,便是周家小姐周倚眉。

  謝逾顯而易見地不願搭理她,卻也顯而易見地想要折辱她,面帶不屑介紹了名姓後,薄唇冷冷一挑:「曾經多麼高不可攀的周家小姐,如今也不過是我的禁臠。」

  禁臠這個詞太復古,一般人真的承受不來。

  難以想像會有人面不改色說出這樣的台詞,寧寧尷尬到用腳趾猛抓鞋底,差點當場給這小肚雞腸的垃圾男人來一套軍體拳,讓虐身虐心強制愛好好感受來自社會主義的無上關懷。

  而此時此刻,談及「深情之人被傷得最深」,謝逾之所以會睨向周倚眉,其中緣由不言而喻。

  他出身低微,被當作周家毫無人權的奴隸養大,唯一心心念念喜歡著的,只有這位遙遠如天上月的大小姐。

  可惜郎有情妾無意,周倚眉不但對他興致寥寥,還在他提出私奔之後將謝逾出賣——

  想到這裡,寧寧又不懂了。

  就算謝逾付出十倍百倍的真心,就算周倚眉心冷如鐵,從未被他打動,可無論怎麼想,她似乎都沒有太大過錯。

  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付出不一定會有回報,謝逾對周倚眉情深切切,難道她就非要因此而動心麼?除了「一往而深」,還有個句子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天鵝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還能強迫她與盜版青蛙王子在一起不成。

  至於謝逾這種,說白了就是自私。真以為自個兒是全世界中心,掏心掏肺窮追猛打就一定有成效,其實做的那些事只感動過自己。

  周倚眉聞言面色一白,低垂著頭沒出聲。

  從宴席開始到現在,她一口飯都沒嚥下。

  「這位姑娘是此緣由,那——」

  戀愛腦高度中毒的謝逾對寧寧信以為真,劍眉一挑,視線落在一旁的白曄身上:「這位小道長,不知又是為何?」

  白曄正在猛扒飯,聞聲猛地一愣,抬頭時滿嘴的白。

  「我……」

  白曄緩緩吞下嘴裡的白米飯,微仰了頭望向天空。

  有寧寧的身先士卒,他明白自己應該怎麼做。

  「那個女人,名叫何小晨。」

  鏡外的長老們同時發出一聲頗為嫌棄的「噫」。

  莫名躺槍的何效臣:???

  「從小到大,我卑微地愛她十二年,卻為了給她心愛的男人頂罪,被親手丟進監獄、取走腎臟。」

  白曄攥緊拳頭,用力往桌上一錘:「她說出獄之後就嫁給我,結果那只是一場謊言!我一顆赤誠的真心終究被她毀了,毀得鮮血淋漓……所以我逃了,在臨走之前用僅存的最後一點尊嚴告訴她:何小晨,這次是我先不愛你了。」

  怎麼又是個取腎的。

  謝逾望向他的眼神逐漸變得複雜,本想安慰一兩句,竟聽見砰然一聲拍桌響。

  「可是她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白曄咬牙切齒,眼眶裡染了淺淺的紅:「其實與她在兒時私定終身的是我、在山洞裡照顧她三天三夜的也是我——不是我那雙胞胎哥哥!她一直都認錯了!」

  這是個高手啊!

  猝不及防聽見這個轉折,寧寧在心裡直呼內行。

  白曄只用短短兩段話,就無比精闢地容納了監獄梗、摘腎梗、背叛梗、白月光梗和最為經典的認錯梗,堪稱集狗血之大成,叫人不得不連聲歎服。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顧昭昭在聽完這番話後尷尬一哂,眼底的笑意悄然止住。

  「世上竟有如此薄情寡義之人!」

  謝逾是個容易受傷的男人,被故事裡的恩怨糾葛虐到面色發白:「愛真的沒用,多愛都沒用,感情最怕她逢場作戲,而我們依然死心塌地,無論如何,不愛就是不愛了。」

  白曄不停點頭,實則心裡儘是茫然:

  這人在說什麼愛來愛去的豬話?現實世界真有人能講出如此尷尬的台詞嗎?或者說,其實他在像永歸小和尚那樣表演順口溜?

  這處浮屠境以虐戀情深為主打,估計從沒遇見過比它更能灑狗血的人,一時間承受太多無法消化的信息量,怔怔卡了頓。

  在片刻停滯後,謝逾選擇放棄這群亂舞的妖魔鬼怪,往越來越扭曲的主線上狂奔。

  「各位都是為情所傷,今日來了崇嶺,不如借酒消愁。」

  謝逾抿唇笑笑,繼而斜斜靠在椅背,語氣輕佻:「周小姐,為道長們斟酒罷。」

  周倚眉眸光微沉。

  倒酒向來是侍女丫鬟做的事兒,他此番一席話,無疑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告訴她,當年高不可及的周家大小姐已再無權勢,任他擺佈。

  還真是小肚雞腸啊。

  若是在平日裡,寧寧早就拔了劍上前,但如今礙於浮屠境限制,不得不候在一旁等待劇情發展。

  她本是懨懨拿手撐著腮幫子,一言不發盯著周倚眉瞧,等後者拿起酒壺,突然飛快眨了眨眼。

  白裙女子纖細窈窕,因病弱無力,起身前行時身形微晃,輕輕咳了聲。

  她竟是以左手拿著酒壺,右手雖然也覆在瓷器之上,五指卻綿軟得像是毫無力氣,僅僅能做出一個「拿」的姿勢而已。

  周倚眉的右手出了問題,很可能無法再用。

  這樣一來,謝逾讓她斟酒的用意,就要更為險惡幾分。

  她被折磨得渾身乏力,只能憑藉一隻左手支撐整個沉甸甸的酒壺,於是毫不意外地,在給謝逾倒酒時手臂輕顫,將酒水灑落些許。

  這也正是謝逾的目的。

  「怎麼,莫非周小姐已經連斟酒都——」

  眉目間儘是陰鷙的青年冷聲一笑,白玉般的面龐浮上淡淡薄霜,正要開口羞辱,卻聽見不遠處另一道清脆的女聲。

  「時隔多日再想起真霄,最讓我難以忘懷的,便是那天在望月山上。」

  寧寧很是感慨,難以自拔地陷入回憶:「他剜了我的心頭血,救下白月光後打算御劍離開。可我靈力盡散,根本無法駕馭星痕劍,那狗男人冷笑著看著我,竟然說——」

  「怎麼,莫非你身為劍修,已經連御劍飛行都做不了?」

  謝逾噎了一下。

  這好像是他剛剛打算說的台詞。

  「去他的御劍飛行!他難道還不知道,我剜去心頭血後會是何等虛弱?既然那麼愛飛,乾脆就斬斷那廝雙手雙腳,剔他靈髓毀他血脈,把他綁在劍上放風箏好了!腦袋可以當球踢的狗男人!」

  寧寧氣呼呼地說完,末了抬起眼睫,朝謝逾輕輕一勾唇:「魔君大人,你說是吧?」

  謝逾:……

  謝逾:「好、好像,是的吧。」

  雖然這樣說,但為什麼會莫名有種我罵我自己的錯覺呢。

  被寧寧這樣一折騰,謝逾把之前準備好的台詞忘了個遍,周倚眉朝她投去感激的視線,身形稍稍一側,來到顧昭昭面前。

  她們倆曾經一個小姐一個侍女,如今彼此間的身份卻是天差地別。

  顧昭昭見到她,唇角溫和無害的笑意更甚:「多謝小姐。」

  周倚眉斟酒時背對著謝逾,形成一片封閉的視覺死角,因此他很難看見兩個女人間的具體動作。

  可寧寧卻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周倚眉把酒壺往下斜傾的瞬間,顧昭昭手臂一晃,正好擊在她受傷的右手上。

  隨即便是右臂猛顫、酒壺落地,瓷器碎裂的脆響猝不及防響起,還伴隨著顧昭昭一聲倉促的驚呼。

  哇哦。

  寧寧在心裡為她鼓掌,這惡毒女配的味道真是有夠正宗。

  「怎麼回事?」

  謝逾如同遭遇降智光環,本就岌岌可危的智商不斷—1——1—1,惡龍咆哮:「昭昭!你有沒有受傷!還有你!周倚眉!你這女人究竟想玩什麼花樣!」

  希望此人葬禮上的鑼鼓聲能比這個好聽。

  寧寧默默摀住耳朵。

  「我沒事,你不要怪小姐,都是我——」

  「真霄那都不算什麼,最令我恨入骨髓的,是我那長相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哥哥。」

  白曄冷聲呵呵,毫不留情打斷顧昭昭的聲線:「那日大雪封城,他與我並肩行在長梯之上,忽然就自行滾了下去!等何小晨將他扶起,那混賬東西居然厚著臉皮說——」

  「我沒事,你別怪弟弟推我,都是我不好,要是再小心些,就不會從梯上落下來。」

  顧昭昭哽了一下。

  這好像是她剛剛打算說的台詞。

  「我只想說滾啊!真那麼喜歡滾樓梯,給小爺去滾啊!我要真想害你,難道還會用如此白痴的方法?你弱智也就算了,能不能別把我也拉下水!害你?你也配?真會給自己加戲!」

  顧昭昭面如死灰,顫抖著低頭扒飯。

  「還有何小晨!那樣拙劣的手段她居然也信?如此腦子,慘烈得像一樁冤案!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看上她,我呸!自作多情的傻子玩意兒!」

  白曄出生於書香世家,好不容易在十方法會一展口才,沒想到竟是罵人。

  他講得氣喘吁吁,一口氣自始至終沒停下,說罷猛地往嘴裡灌了口水,啞聲道:「謝魔君、顧小姐,你們覺得,我說得對嗎?」

  謝逾和顧昭昭皆是嘴角一抽。

  匪夷所思,簡直匪夷所思。

  他們兩人如同被這群修士吃掉了腦子,所有想法與言語無所遁形,被搶白得一句話都接不上來。

  謝逾罕見地感到了少許懷疑。

  他對周倚眉的所作所為是否的確太過分了些?難道真是顧昭昭做了手腳,酒水才會灑出來?可是——

  不,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

  他年少的喜愛被周倚眉踩在腳底,明明約定好了要一起離開,卻只等來拿著棍棒、要將他置於死地的家丁。

  只有昭昭,在飢寒交迫時帶來衣物與糕點的昭昭、於生死邊緣為他送來傷藥的昭昭,才是他謝逾心底的最後一寸淨土。

  至於這群修士,他們已經不算是正常的人了。

  在這裡坐著的,只有幾具看似正常,實則被掏空腎臟的人乾,他毋須與之多言。

  「盒盒,那群蠢人最可笑的地方,在於蠢而不自知,就算察覺不對勁,也總要給自己找這樣那樣的理由。」

  寧寧扭頭對白曄道:「不自知的東西,真是照了鏡子也沒用。」

  白曄深以為然:「往好處想,他們爹娘鐵定很幽默,否則怎麼生了個笑話出來?」

  謝逾:……

  謝逾覺得,這兩人在一唱一和地指桑罵槐。

  可他沒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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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7:38:57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八章

  謝逾,整個修真界最愛在刑法上跳舞的男人,頭一回受到了心靈上的制裁。

  雖然是個被下了降智光環的戀愛腦,但他品著品著,總能從寧寧與白曄的話裡品出幾分揶揄的味道來,並且在意識到這一點後越想越不自在,很快便匆匆結束了這場雞飛狗跳的宴席。

  寧寧罵得心情舒暢,與戰友白曄對視一眼,偉大的革命友誼如同雨後春筍蹭蹭蹭往上躥。

  再環顧席間眾人,永歸小師傅滿打滿算編出了一首即興樂曲,本打算引吭高歌,卻遭遇魔君黑臉跑路,滿腔熱情無處發洩,正頗為苦難地搖晃著腦袋,嘴裡嘀嘀咕咕念叨個不停。

  裴寂乖乖坐在一旁,自始至終沉默著不曾開口,跟前的筷子幾乎沒動過。

  雖然這位不苟言笑的小師弟與平日裡沒太大差別,但寧寧還是一眼就看出他心情不好。

  想來也是,裴寂那位被折磨得幾近發瘋的母親逝去已久,如今好不容易見到自己未曾謀面的生父,卻不得不旁觀謝逾與另外兩個女人的感情糾葛。

  更何況是這樣剪不斷理還亂的狗血劇情。

  謝逾認不出他,更不會回憶起他的母親。這對母子的存在感如此稀薄,在魔君大人複雜如麻花的恩怨情仇裡,連不值一提的小配角都算不上。

  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最為悠哉的當屬孟訣。

  他坐在謝逾不遠處,這會兒正閒來無事靠在椅背上,抬眸望著那三人遠去的背影,不知想起什麼,雋秀的眉眼稍稍一擰。

  「孟師兄,」白曄是個自來熟,湊到他身旁問,「你在看什麼?莫非已經察覺到了幻境裡的些許貓膩?」

  孟訣笑意不改,骨節分明的右手半扣在桌面上,食指輕輕一敲:「你們有沒有覺得……那位周小姐有幾分眼熟?」

  寧寧聞言努力回想,搜光了整個腦袋,也沒從記憶裡找到能與周倚眉重合的臉孔。

  白曄亦是納悶,茫然撓頭道:「我應該沒見過——怎麼,以孟師兄看來,她和誰模樣相似?」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

  孟訣少見地斂了笑意,目光追隨周倚眉瘦弱的背影一直往前,直至那道影子被黑暗吞噬,消失在視野裡。再扭頭看向白曄時,青年唇邊又勾了雲淡風輕的弧度:「許是我認錯了,道友無需在意。」

  他說不清周倚眉究竟像誰,此事只好暫且擱置。

  謝逾為每個人都在周府安排了客房,寧寧累得厲害,只想好好閉上眼睛休息一晚,然而呈攤大餅狀撲上床時,突然想起白日裡裴寂說的那句話。

  ——那時白曄形如焦屍地落在地面,裴寂沉默須臾後告訴她:若是半夜做了噩夢睡不著,可以去周府旁側的竹林尋他。

  他在那裡練劍。

  其實寧寧覺得,這更像是一句無意之間提起的玩笑話。

  畢竟他當時的語氣輕得像片羽毛,平平淡淡聽不出任何起伏,一點也沒有類似於約定的儀式感。

  更何況裴寂同樣在上一處煉妖塔裡耗費了大部分靈力,理應在房中好生歇息。無論如何,今晚都算不上適合練劍的時候。

  寧寧被寒風吹得打了個哆嗦,很認真地想:

  所以聽從他的無心之言,乖乖在夜裡去往竹林的自己,一定是腦袋出現了什麼問題。

  可要是不來,一想到裴寂低垂著眼睫坐在角落裡的模樣——

  簡直就差在臉上明明白白地寫「想要被安慰」了嘛!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幾率,倘若他當真孤零零一個人待在林子裡練劍……

  總有點可憐兮兮的感覺。

  寧寧恨自己心太軟,她沒做噩夢也不無聊,硬是頂著重重倦意來到了竹林旁。

  由於魔物盤踞的緣故,崇嶺鎮內四處瀰散著昏黑魔氣,在如墨夜色裡悄然溢開,好似魑魅魍魎半隱半露的影子。

  一輪慘白圓月孤零零掛在梢頭,雖然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寧寧總覺得它像一張面無表情的死人臉,直愣愣停在她頭頂上。

  竹林中蕭索寂靜,碧色竹葉如同一泓在月下盪開的清泉,映在地面的影子則隨風搖擺,好似溢開漣漪的層疊水潭。

  乍一望去,竟有了幾分置身於水下的迷幻感,一切都清清泠泠,不甚真實。

  如果裴寂今夜不在這裡,那她可就尷尬死了。

  不對。

  寧寧走著走著開始胡思亂想,反正也沒人知道她夜半出門,一個人的尷尬算什麼事兒啊,睡上一覺就過去了。

  她一步步往前走,心裡沒抱太大希望。竹葉被層層拂開,幽謐月色隨之向兩旁蕩漾,四周本是死寂無聲,忽有劍氣閃過,擊落一簇落葉紛飛。

  寧寧心頭一跳。

  她覺得自己的嘴角正在不自覺往上勾,為了不顯出過於高興的模樣,沉下心來努力把唇角向下壓。

  再往前一步,她便見到裴寂的影子。

  他居然當真一直在竹林空地裡練劍。

  這會兒已經悄然入夜了。

  竹影婆娑,月華如流水四溢,勾勒出少年人修長挺拔的背影。劍氣凜冽如冰,在她靠近的剎那勢若流風回雪,與夜風一同撲面而來。

  那本是頗為凌厲的劍意,裹挾了清幽竹風襲上她臉頰時,卻倏然變得格外柔緩溫和,如同情人的指尖輕輕拂過雪白側頸,帶來難以抑制的癢。

  與此同時裴寂回過頭。

  殘餘的劍光紛如雨下,照亮他清朗如白玉的臉龐,在烏黑瞳孔中點亮一束冷光。

  一等一的漂亮。

  「哇!是寧寧誒!」

  承影撲騰一下跳起來,止不住地開始傻笑:「她居然真的來了!也不枉你累得半死,還要堅持在林子裡練劍哦!」

  裴寂冷聲回應:「我不是專程在等她。」

  「是是是,你沒有專程等她,沒有在上一層塔裡累得半死只想休息,更沒有一直悄悄往竹林的入口方向望。」

  承影搖頭晃腦,陰陽怪氣地喟嘆一聲:「明明已經體力不支,還要把寶貴的休眠時間用在小竹林練劍上,真不愧是劍修啊。」

  這聲音好煩,裴寂不想搭理它。

  身著黑衣的少年下意識抿平嘴角,將勾起的小小弧度悄悄抹去,選擇了最為簡樸呆愣的開場白:「做噩夢了?」

  「才沒有!」

  寧寧瞪他一眼:「我夜裡睡不著,出來走走——倒是你,這麼晚了還練劍啊?」

  裴寂低著頭看她,眼底像是籠了層極輕極淡的笑意,微不可查:「我也睡不著。」

  承影:「呵呵。」

  他兩耳不聞承影事,人為地將這道聲音徹底屏蔽,隨即十分熟稔地將笑意盡數斂去,垂頭在儲物袋裡翻找什麼東西。

  寧寧心下好奇,眨巴著眼睛打量他。

  裴寂方才練過劍,烏黑髮絲浸了汗滴,凌亂散在額前與鬢邊,與冷白膚色兩相交映。面龐被冷寂的月色一照,眼底淚痣盈盈,好看得過分。

  而他的手指修長細瘦,弓起時能見到凸出的骨節,不消多時,便有一個圓形物件出現在手中。

  那像是小食或甜點,被白紙一絲不苟地包裹起來,悠悠夜風一吹,攜來桃花花香的味道。

  裴寂把手臂向她身旁靠攏一些:「給你。」

  「這是什麼?」

  寧寧毫無防備地接下,抬眸飛快望他一眼:「現在可以打開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裴寂抱著劍的姿勢更緊了一些。

  但他還是面無表情點了頭。

  打開層層疊疊的包裝紙,那股沁人心脾的氣息便愈發濃郁。

  竹林裡的淺淺樹息與桃花香氣撲面而來,月光照亮被一絲不苟裝在最裡層的驚喜。

  那居然是一塊鮮花餅。

  修真界沒有這種吃食,她當初與賀知洲討論食譜,曾專門提到過販賣鮮花餅致富的可能性。

  可惜後來兩人嘗試著做了幾次,無一例外都以失敗告終,自此不了了之。

  她只是在無意之中,很隨意很隨意地向裴寂提過一次。

  「味道也許不對。」

  他的聲音被繃得極緊:「我不知道做它的法子。」

  對啊。

  她什麼都沒告訴過裴寂,原材料、製作方法和流程工序,他全都是一無所知。唯一知曉的,只有一句簡簡單單的「裹著花瓣的酥餅」。

  可裴寂偏偏就做了出來,還將它認認真真一層層包裹在紙裡,一本正經地送給她。

  寧寧怔怔地又看了看他。

  黑衣劍修,眉目冷冽,方才枝葉紛飛、劍光大作的景象猶在心頭,然而就是這樣的裴寂,卻也會待在廚房拿起鍋碗瓢盆,一遍又一遍琢磨著花瓣與澱粉的烹飪方式。

  ……裴寂也會穿圍裙嗎?

  不對,古代理應是沒有圍裙的。

  她胡思亂想,腦袋裡不受控制地冒泡泡,拿空出的左手蹭了蹭臉頰。

  這也太犯規了吧。

  寧寧沒敢再看他,捧著桃花餅低下頭,張嘴咬了一口。

  酥皮柔和,在唇齒之間層層碎開,澱粉酥香與桃花清甜交織而來,溫柔得不可思議。

  是甜的。

  好甜好甜,讓她情不自禁地感到開心。

  裴寂一言不發,在見到女孩咬下第一口的瞬間握緊劍柄,指節隱隱發白。

  然後寧寧咧開嘴角抬起頭,整對瞳孔裡儘是毫不掩飾的笑意:「好吃!」

  整顆心臟都鬆懈下來。

  他喉頭微動,別開臉低低應了聲:「嗯。」

  在一陣侷促的寂靜裡,裴寂又聽見她的聲音:「對了,你……你還好吧?在見到謝逾之後。」

  寧寧問得小心翼翼,他則始終沒有表露出絲毫與悲傷相關的表情,聞言沉聲道:「無礙。」

  頓了頓,又遲疑著開口:「我是不是沒告訴過你,關於我娘親的事?」

  寧寧兀地抬頭,睜圓了眼睛。

  「那不是多重要的故事。」

  裴寂語氣很淡,彷彿在討論今日的天氣,提及往事時微微勾了唇,眼底是滿帶嘲諷意味的冷笑:「她出生於世家大族,偶有一日路見不平,救下一位重傷昏迷的青年人,兩人互生情愫,偷食禁果。」

  那位青年應該就是謝逾。

  寧寧沒有插話,靜靜往下聽。

  「可惜那人並非良配,只是為接近她,從而盜取世家功法的魔。待她冒天下之大不韙,自家族禁地盜來功法——」

  他說到這裡微微頓住,瞳孔裡的自嘲之意更濃:「魔族便大肆攻入城中,僅僅一夜時間,家人、財富、修為,什麼都沒有剩下,唯一留下來的,只有肚子裡尚未出生的孽種。」

  孽種。

  寧寧心頭一顫,緩緩蹙了眉。

  這是裴寂從不曾向旁人傾訴的言語。

  他性格要強,倔得要命,從來都不屑於向他人展示自己曾經的傷疤,可此時此刻,卻破天荒地想讓寧寧知道。

  裴寂說不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的力量何其微不足道,對外界肆無忌憚的折辱無能為力,只能咬著牙不讓自己出聲求饒,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久而久之,少年逐漸習慣在蔑視與排斥中過活,疼痛、責罰、生死一線,不需要任何協助,僅憑他一人的力量,也能咬著牙挺過去。

  ——裴寂本應習慣的。

  可寧寧拋出的糖一點接著一點,他嘗到了甜頭食髓知味,在心底最為陰暗的角落,有個聲音瘋狂叫囂著更多。

  他真是有夠卑鄙,跨不過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條鴻溝,便全靠飲鴆止渴,以這種低劣又卑微的手段,試圖讓她多看自己幾眼。

  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裴寂垂著眼睫,沒有看她。

  他的聲音亦是很低:「那些事與我無關,你不用施捨同情。」

  停頓片刻,少年音莫名染了沙啞:「……我不可憐。」

  謝逾與那位女人的愛恨糾葛的確與他關聯甚小,可裴寂將那麼多秘辛全盤托出,唯一隱瞞下來的,全是關於他自己的故事。

  比如承受著母親對於謝逾的恨意,每日在暗不見天日的地窖中苟延殘喘、遍體鱗傷;

  比如自娘親重病身亡後四處流浪,曾因為一個包子,被街邊的混混打破額頭;

  比如繼承了屬於魔君的濃郁魔氣,被旁人視作不可接觸的怪物,不知受到過多少羞辱與漠視。

  那女人將他取名為「寂」。

  哪有母親會把骨肉取作這樣的名姓,分明是個永生永世難以逃脫的詛咒,打從出生的那一剎起,他便承受了無窮盡的恨意。

  有時裴寂會想,他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

  被生母怨恨、被生父遺棄,天下之大尋不到一處落腳的地方,除了劍,世上的一切彷彿都與他無關。

  他不在意旁人,也沒有誰會在意他。

  這些都是他不願讓寧寧知曉的事情。

  像離開水泊、即將被溺死的魚,他這一生狼狽得要命。

  可即便如此,也會有想要堅守的,屬於自己最後一點支離破碎的尊嚴。

  唯有她。

  裴寂不願被寧寧看不起。

  竹林裡靜了一瞬。

  他唯恐聽見類似於安慰或憐憫的語氣,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原來是寧寧低著腦袋,用腳踢了踢地上堆積的竹葉。

  那微弱的雜音徑直撓在裴寂心口上。

  她講話像是在低聲嘟囔:「我才不會同情你。」

  裴寂握緊手中長劍,不知為何感到心臟狂跳。

  「因為你很優秀啊。優秀的人才不需要別人同情。」

  寧寧抬頭與他對視,清澈聲線在空濛月色下悠悠響起,莫名有幾分蠱惑人心的魔力:「我們裴寂多好啊,會烹飪、會降妖除魔、還會做好多好多漂亮的小玩具,其他人誰能比你更厲害?我崇拜都還來不及。」

  ……她怎能語氣尋常地說出這種話。

  向來獨來獨往的少年從未聽過如此直白的言語,哪怕知曉她是出於安慰,也還是無措到耳朵滾燙。

  「而且,」寧寧說著一頓,把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很久,自顧自笑起來,「裴寂長得很好看嘛,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好看許多。」

  月光讓一切情緒都無處遁形。

  一片葉子慢悠悠地落,少年白淨的臉被染上桃花般的粉色。

  他忽然無端地想,那塊桃花餅,會不會太甜了。

  月光碎落滿地,與無邊夜色悄然勾纏,暈開寒水般冷然的薄煙。

  裴寂屏了呼吸,扭頭別開視線,卻未曾察覺這樣做不過是掩耳盜鈴,無法避開那道視線。

  寧寧看出他的害羞,一時間頗感新奇,像是出於惡作劇,向前更靠近一些。

  她的目光在他臉龐上一點點下移。

  如同一團熾熱的火苗。

  偏生還有道含了笑的嗓音沒心沒肺響起,一字一頓,尾音十分惡劣地上揚。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平日裡冷冰冰的人害羞起來最為有趣,寧寧本是笑著出聲,猝不及防地,忽然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瞳。

  ——裴寂將視線回轉,一眨不眨落在她臉上。

  他的喉結上下滾落,雙眼裡盛滿月光,長睫輕輕顫。

  瞳孔暗湧如潮。

  寧寧的淺笑僵在嘴角,明明自己才是主動撩撥的那一方,卻被他一個眼神望得心臟狂跳。

  寧寧摸摸鼻子,很沒出息地低頭秒慫,聲音比之前小了很多:「……都挺好看的。」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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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7:39:11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煉妖塔 第九十九章

  寧寧被他盯得有點慌。

  裴寂很高,月華斜斜落下來,他的影子恰好籠罩在她身上,明明沒有實體,卻帶了重量地沉甸甸往下壓,叫人難以呼吸。

  要是在這種時候低頭或後退,那她就整段垮掉,無異於明明白白地告訴裴寂,自己被他一個眼神看得害了羞。

  那也太沒面子了。

  寧寧按耐住心跳,繃著表情仰頭。

  謝逾的面部輪廓凌厲深邃,眉目間總是含著幾分魔息凝成的邪氣。

  裴寂身為其子嗣,融合了父母兩方基因,雖然與之稍有相似,模樣卻更偏向於艷麗與柔和。

  寧寧所言不虛,裴寂真是極為漂亮。

  他平日裡冷著臉的時候貌如寒月、遙遙不可及,這會兒站在與她近在咫尺的地方,不知怎地,目光裡竟隱約顯出些許掙扎的意味,大大緩解了周身的冷意和戾氣。

  像破碎的水光輕輕漾在眼底,映了溫潤如桃花的淺粉色,卻被人為地刻意封堵,無法傳達到她身邊。

  這樣的眼神實在令人難以招架。

  而裴寂緩緩挪動腳步,朝她靠近一些。

  他面上的怔忪只出現了短短一瞬,旋即被常掛在臉龐的克制與冷然取而代之。

  寧寧見他停了動作,本以為此事就此揭過,突然毫無防備聽見屬於裴寂的聲音。

  他聲線微喑,語氣僵硬得過分,幾近於啞聲呢喃:「我可以……抱抱你嗎?」

  無法拒絕的口吻。

  寧寧差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心口像炸了毛的貓咪,絨毛砰砰砰地四處散開,她怔怔望過去,見到少年被凌亂髮絲半遮的眼睛。

  這回反倒是裴寂後背一僵,沉默著移開視線。

  他從未想過,只不過一陣恍惚,自己居然會把這句潛藏在心底的話說出來。

  雖然鮮少與外人有過往來,裴寂卻也明白擁抱的含義。

  那是親近之人彼此間才會給予的動作,象徵了接納包容、肌膚相貼。

  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寧寧沒有應聲,充斥竹林的唯有黑暗與沉寂,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狼狽不堪。

  她一定倍感唐突,猶豫著不知應該如何拒絕。

  想來也是,歸根結底,他們兩人只稱得上普通同門的關係。對於裴寂而言,寧寧是所有人中最為特殊的那一個;可她周圍永遠環繞著那樣多形形色色的朋友,沉默寡言、性情孤戾的師弟難免顯得可有可無。

  更何況,他還頂著這樣一個糟糕透頂的身份——

  這個念頭尚未散去,耳畔忽然掠過一陣攜了花香的清風。

  有什麼溫暖柔軟的東西撲進懷裡,裴寂身形微微後仰,向後退了一步。

  寧寧對於擁抱的經驗並不比他豐富多少,動作倉惶又笨拙。兩隻放在他後背的手不知道該往哪兒落,一番輾轉後,最終停在裴寂凸起的脊骨。

  他的心跳聲也太大了,寧寧想,又快又凶,震得她發麻。

  她將腦袋埋在裴寂頸窩,說話時吐出的氣息溫和,在他鎖骨上輕輕撓,嗓音悶悶地叫了聲:「裴寂。」

  寧寧在叫他的名字。

  僅僅兩個字,就足以讓他心頭躁動。

  裴寂吸了口氣,沉沉應聲:「嗯。」

  「……你要是想抱,直接抱就好了。」

  她開口時把頭埋得更低,音量漸漸微弱,像是用了很大勇氣才終於把這段話講完:「這種事情……總不能讓女孩子主動吧。」

  承影沒忍住,發出了「噗」的一聲笑。

  裴寂愣著沒動。

  一絲火光在胸膛迅速蔓延,牽引出星星點點明麗的火花,彷彿有什麼東西轟地爆開,那日在鸞城中見到的煙火,莫名其妙綻放在他心口上。

  如果寧寧不曾厭惡他——

  少年劍修鬆開手中長劍,兩臂上抬。

  手掌觸及到的,是與冷硬劍柄截然不同的感受,柔軟得像一顆糖或一湖水,泛了舒適暖意。

  他滿是傷痕與繭的雙手緩緩向上,依次經過女孩纖細的後腰、腰窩與脊背,寧寧似是被觸碰得有些癢,在裴寂懷中輕輕一顫。

  連帶著他的心也跟著顫抖。

  「你不要難過哦。」

  寧寧說完又覺得不對,停頓剎那後僵著聲線補充:「不對……你要是難過,可以隨時來跟我說。我雖然沒什麼能耐,但一定會盡全力幫你。」

  裴寂低垂著頭,鼻尖與她的髮間咫尺之距。

  是熟悉的茉莉花香。

  他輕輕吻過她的髮絲,沒留下絲毫痕跡,寧寧對此一無所知。

  想靠近她些。

  再靠近些。

  曾經無比奢求的擁抱,在此時此刻似乎已經遠遠不夠。

  他從未如此貪得無厭,心底彷彿裂開一道漫無盡頭的深淵,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被填滿。

  然而這樣便是極限,倘若肆無忌憚地接近,一旦越過界限,恐怕只會引來寧寧的厭煩。

  裴寂快被折磨得瘋掉。

  若是有朝一日見到她厭惡的視線——

  他不敢細細去想。

  「有什麼心事也不要總藏在心裡,知道嗎?」

  寧寧好不容易從緊張的情緒裡緩過來,慢慢熟悉了這個動作,說著戳了戳他後背:「我……」

  她的話講到這裡,忽然稍稍頓住,裴寂亦是皺了眉,抬眸向竹林深處望去。

  那裡隱約有窸窸窣窣、不易察覺的響聲。

  寧寧臉上的滾燙在聽見這道聲響時捲土重歸,匆匆咳嗽一聲,從他懷裡後退兩步躥出來。

  她屏了氣息,沒敢看裴寂,徑直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瞧。

  深夜的林間幽寂無聲,月亮不知什麼時候被烏雲遮擋,只淌出幾縷黯淡銀灰。

  幻境之中凶險萬分,寧寧與裴寂皆收斂了周身靈力,而竹樹環合的盡頭倏然一動,竟從中走出一名白裙女子。

  寧寧愕然愣住。

  這個妹妹,她曾見過的。

  皓齒蛾眉、娉婷秀雅,眼底一滴淚痣盈盈低垂,正是周家小姐周倚眉。

  周倚眉哪曾想過會在這裡撞見他們,被夜裡的冷風一吹,不自覺掩唇輕咳幾聲。

  三雙視線在恍如停滯的空氣裡驟然相撞,雖無任何言語,卻於無形之中滋生出暗潮洶湧。

  寧寧實在想不通。

  聽說謝逾帶領魔族攻破崇嶺後,周家人除了她以外無一倖存,而周倚眉雖然僥倖逃過一劫,處境卻是生不如死、蒙受百般屈辱。

  那男人怨恨她當年的背叛與絕情,不但將周倚眉安置在廢棄別院居住,令其人人可欺,還將她的右手手骨折斷,堪稱身心並虐,連追妻火葬場都不用,把狗男人的骨灰揚掉也不足以彌補。

  ——如果按照古早虐文的狗血走向,周倚眉莫非還要真愛上謝逾不成?適合他的唯一結局,不應該是被做成人肉叉燒包餵狗麼?

  不對不對,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三更半夜的,周倚眉為什麼會獨自出現在竹林?

  寧寧正兀自納悶,身旁的裴寂神色淡淡開了口:「周小姐。」

  周倚眉掩去眼底慌亂,向二人微微頷首:「裴公子、寧姑娘。」

  以她的身份,謝逾不可能有耐心為之詳細介紹修士裡的每一位,她卻在用餐時細細記住了兩人的名字,修養可見一斑。

  竹林中再無旁人,四野闃然之下,白裙女子稍作停頓,壓低聲音道:「還請二位對今夜之事保密……竹馬見我此般處境,於心不忍送來傷藥,如若被他知曉,恐怕又有無辜之人喪命。」

  哦豁,出現了!總會在危難之際伸出援手,卻只能得到一句「你是個好人」的痴情男二!

  寧寧注意到,她連謝逾的名字都沒提,用了一個「他」來代替。

  「二位乃仙門弟子,定然懷存憐憫之心,還請憐恤我等——」

  周倚眉話音未盡,便又皺了眉咳嗽起來,寧寧露出同情的神色順勢接話:「周小姐放心,我們定會保密。」

  她這才抿唇一笑,面色蒼白地致謝:「時候不早了,我得盡快回房歇息,二位也趁早歸府吧。」

  這位顯然沒有與他們繼續攀談的打算,寧寧卻挑眉喚了聲:「周小姐。」

  周倚眉神色淡淡地扭頭看她,聽那劍修小姑娘情真意切道:「我也曾被師尊傷過,懂得你如今的心情——當年贈予謝逾傷藥與功法的人並非顧昭昭,是你對不對?」

  她略微怔住,眼底顯出哀切之色:「陳年舊事,再提又有何用?無論我如何辯解,他都不會相信。」

  這便是承認了。

  這盆狗血真是純正入味,寧寧拼拼湊湊,根據看過的古早虐戀話本子,很容易就能還原出當年的整個故事。

  出身嬌貴的大小姐與家養奴僕墜入愛河,由於家族管教甚嚴,哪怕尋得了傷藥與飽腹食物,也只能託付身邊的侍女帶給他。

  屬於她的喜歡青澀又羞怯,好在少年與她情投意合。

  後來便是二人約定出逃,卻不成想被侍女走漏風聲,周倚眉被下令禁足,謝逾則在家丁的棍棒之下只剩下半條命。

  他自以為受了背叛,其實什麼也不知道。

  例如那位小姐曾多麼小心翼翼地為他挑選藥材,再紅著臉交給侍女;例如她總會在擦肩而過之時偷偷瞧他,哪怕有時相距甚遠,羞怯的目光也總會兜兜轉轉落在謝逾身上。

  想來打從最開始送藥的時候,顧昭昭就冒領了所有功勞,如今的周倚眉哪怕想要解釋,也全然找不出證據和理由。

  真叫人搞不懂,一個魔君,一個妖族大小姐,生生用阿凡達的人設,活出了阿凡提的劇情。

  這誤會一層套著一層,不知道的還以為在玩俄羅斯套娃,連寧寧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心累,何必呢。

  「我與他注定無緣,如今命如浮萍,也不知該往何處去。」

  周倚眉思忖片刻,緩聲道:「以我如今的身子,大概活不了多久了。也不知在我殞命之後,能否引出他的半滴眼淚。」

  「周小姐莫要傷心,此事說不定仍有轉機。」

  寧寧頗為感同身受地安慰,言罷忽然話鋒一轉:「我聽聞周家乃世代傳承的妖修望族,謝逾功法皆是由此而來——想必周小姐的修為,應該也不低吧?」

  滿月的瑩輝自雲層透射而出,女人眼中的淒愴與悲慟瞬間頓住。

  而寧寧仍在面色不改繼續問:「不知小姐修於何道?符修、法修、亦或是……劍修?」

  周倚眉站在竹林的陰影裡,雙目之間陰翳層疊,一言不發地與她對視。

  良久,女人自唇角露出自嘲的淺笑,揚起被折斷的右手:「我已是一介廢人了,寧姑娘。」

  他們之間的對話到此戛然而止,周倚眉神色哀哀地與兩人道了別。

  眼見她的背影漸漸遠去,寧寧眸中的同情渾然消散,湧上些許玩味笑意:「你察覺到了吧?」

  裴寂應得很快:「嗯。」

  他們兩人都是劍修,對於劍氣格外敏感。因而當周倚眉最初現身之時,寧寧立馬就捕捉到了她身側即將消逝的一縷劍意。

  冷冽清絕,幽邃無形。

  周倚眉夜半出現在竹林裡的原因,恐怕絕非「竹馬送藥」這麼簡單。

  寧寧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後來與對方的談話,兩人都在拼演技。

  她裝傻充愣,周倚眉則全程哀切不已,似是對來日已沒了希冀,唯有在臨別轉身之時,才終於露出一點破綻。

  有個問題困擾了寧寧很久。

  既然無人知曉魔君謝逾的去向,說明他並非是為宗門長老降伏。這樣一來,倘若此地真是屬於他的幻境——

  那將他擊敗並送入煉妖塔裡的人,究竟是誰?

  察覺到那道劍氣時,答案便已經呼之欲出了。

  身為一個正常人,家人盡失、自己被毫無尊嚴地囚禁在一方天地,真能拋卻前塵舊事,與仇人展開轟轟烈烈的愛恨糾葛嗎?

  怕不是腦袋有什麼問題,建議左轉醫院腦科。

  更何況周倚眉生而為妖,家族存有世代相承的秘籍功法,謝逾有的她都有,謝逾得不到的,她也能輕而易舉得到。

  無論種族、天資還是後天教育,這位大小姐都要遠勝於他。

  至於周倚眉渾身上下那麼多地方,謝逾之所以獨獨要折斷那隻右手……

  寧寧眼皮一跳。

  折斷劍客握劍的手,無疑是對她最大的羞辱。

  夠狠。

  虐戀情深,真是一個神奇的領域。

  好端端的姑娘被百般折磨羞辱,淪為誰都能砍上一刀的拼多多,卻仍舊執著於愛與不愛,只要聽見一聲所謂「浪子回頭」的「愛你」,就能將前塵往事付諸東流。

  要說整個故事存在的意義,或許只有展示人類擁有多麼頑強的生命力,以及聖母光輝如何照大地。

  可為什麼要委屈自己在垃圾堆裡撿男朋友?憑他蠢鈍如豬、憑他後宮三千,憑他那顆三級殘廢的小腦瓜萎縮得可憐,心頭一軟想去扶貧?

  ——才怪嘞。

  何苦把人生全綁在無聊的情與愛,這種時候唯一想要做的,鐵定是為自己、為家人報仇啊。

  寧寧把視線停留在白影消逝的方向,笑著踮了踮腳:「接下來或許有場好戲看囉。」

  方才所見歷歷在目。

  她彷彿仍能看見周倚眉轉身離去時,眼底湧動的一縷微光。

  既不低微也不愁怨,在那雙黑瞳裡映著的,是一道決然劍氣。

  以及毫不留情的凜冽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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