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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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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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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0:43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一十章

  大漠名為「天壑」,乃多年前仙魔大戰的決戰戰場,亦是魔域入口所在之地。

  天壑上空死氣凝結,仍殘留著由魔族設下的邪法和陷阱,不適宜飛行。因而一行人御劍抵達的目的地,是大漠南方一處叫做「平川」的小鎮。

  平川雖是建在綠洲之上,放眼望去卻還是充斥著漫漫黃沙,綠意稀疏,連樹葉都顯得無精打采,蜷成皺巴巴的一團。

  灰濛蒙的天與黃澄澄的空氣接連成片,寧寧剛從星痕劍上跳下來,就忍不住咳嗽一聲。

  「這麼多年過去,平川鎮居然一點沒變。」

  天羨子抬眼四下打量,毫不掩飾唏噓之色,末了扭過頭去,看向身旁的白衣青年:「師兄,你身體可有不適?」

  那人搖頭,溫聲應了句:「無礙。」

  正是溫鶴眠。

  當初魔族節節敗退,修真界同樣傷亡慘烈,幾乎傾盡各大宗門之力,才終於築成兩儀微塵陣,在天壑盡頭凝成結界,阻隔人魔兩界。

  由於人才凋敝,修士們很難滿足陣法所需的浩瀚靈力,因此在結陣之時多以血肉為引,填補靈力空缺。

  溫鶴眠亦是其中之一。

  他傾盡全力,引得識海崩潰、筋脈損毀,奈何修為遠超常人,被殘存的劍氣護住了最後一絲靈脈,勉強保住性命。

  再從鬼門關睜眼醒來,已是一片屍山血海,物是人非。

  他是結成兩儀微塵陣的主力兼策劃者之一,知曉陣法的每一處佈置,若想徹查大陣有何紕漏,溫鶴眠定是不二之選。

  其實說老實話,對於他究竟願不願意離開清虛谷,天羨子一直都拿不準主意。

  他知道這位師兄心存驕傲,自修為盡失,封閉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已有多年。

  今早他帶著弟子們,本是沒抱多大期望地去找他,沒想到還未踏足清虛谷,便在入口的石碑旁見到一抹白衣。

  ——在樹影婆娑裡,溫鶴眠身形筆挺地站立,正低頭凝視手裡的一封信。

  聽聞他的腳步,青年微抬眼睫,在極為短暫的遲疑與怔忪後,自唇角勾起溫和弧度:「走罷。」

  真真是件怪事。

  那張信紙看上去平平無奇,像是小弟子們才會用到的質地,可溫師兄幾乎與外界斷了聯繫,向來不接收任何傳訊符——

  這會是誰給他的信?與溫師兄同意出谷是否有關?

  天羨子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有什麼端倪,在滿心疑惑下,並未察覺在見到那封信時,寧寧神色一僵。

  那正是她在昨夜寫給溫鶴眠的信,仍然以「將星長老小粉絲」的匿名身份。

  他們兩人一直保持著筆友關係,昨天晚上溫鶴眠突然發來一張傳訊符,內容很是言簡意賅,詢問在她心裡,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寧寧思索許久,很認真地給他回了一封信。

  因此當第二天前往清虛谷見他,望見溫鶴眠手裡那張無比熟悉的信紙時,她下意識一愣。

  無論那封信有沒有起到些許寬慰的作用,總而言之,溫鶴眠終是答應離開清虛谷,與他們同行前往大漠。

  這便是最好的結果。

  「這地方真是又熱又悶。」

  好不容易抵達平川鎮,賀知洲用手充當小風扇,四下張望:「連外邊都是這副德行,大漠裡得有多熱啊。」

  「你可得做好思想準備。」

  天羨子悠聲笑笑:「天壑裡設了結界,魔氣和死氣未散,除了極有可能藏身於暗處的魔物,還有不少被魔氣侵染的妖——越往深處走,你就得越難受。」

  寧寧好奇道:「平川鎮臨近魔域入口,凶險萬分。按照常理,鎮民早就應該逃得一乾二淨,為何到了今天,仍有如此之多的人留在此地?」

  「對哦。」

  賀知洲摸了把下巴:「如果換作我,絕不會在這兒多做片刻停留。」

  溫鶴眠長睫輕顫,欲言又止,未出口的話皆化為一聲嘆息。

  「你們想啊,大漠黃沙、妖魔肆虐,能住在這地方的大哥大姐,能是一般人嗎?」

  天羨子道:「當然不是啊!這地方處處是馬匪和街頭幫派,發狠起來,能跟妖怪對砍!」

  ……跟妖怪對砍。

  寧寧很適時地展開想像,腦袋裡浮現起一群光膀子大叔狂舞著手上砍刀,把妖魔追到痛哭流涕的景象。

  很魔幻現實主義,也很平川。

  「最為重要的一點,」天羨子繼續道,「這裡曾是仙魔大戰戰場,雖然逼退過很多人,但也引來了不少人。」

  林潯想不明白:「仙魔大戰既已結束,那些被引來的人有何所圖?」

  他思索不出其中因果,寧寧卻擰了眉應聲:「莫非是因為……那些散落在戰場上的留存之物?」

  天羨子嘆了口氣,算是默認。

  在發生於天壑的決戰裡,雙方皆是死傷無數,無論魔修或是正派修士,都遺留了諸多法器與秘籍,四散在大漠裡的各個角落。

  倘若能進入大漠,並從中找到一兩件有價值的物什,將寶貝賣出的價錢,能保一世衣食無憂。

  「可、可是這——」

  林潯瞪大眼睛,難以接受其中邏輯:「在大漠裡喪生的,都是為除魔獻出性命的英雄,他們這樣做,豈不是……盜取遺物嗎?」

  沒有人做出應答。

  因為這的確是事實。

  已逝的修士前仆後繼地獻身,到頭來非但沒有被世人銘記知曉,遺留下來的私物反而成了被爭相奪取的商品。

  實在令人心寒。

  「小友不必難過。」

  溫鶴眠見他垂頭喪氣,緩聲安慰道:「並非所有世人皆是如此,心懷善意者大有人在。」

  「師兄還是這種性子。」

  天羨子朗聲一笑,拍拍小白龍肩膀:「你師伯說得不錯,不過『人心賽妖魔』這句話不假,今後在世間闖蕩,還是要多留幾分心眼。」

  他頓了頓,笑意斂去大半,語氣壓低:「盜取遺物的事兒已經夠糟糕了對不對?你定然不會想到,當年在大戰之際,還出現過更噁心的事情。」

  林潯微張了唇,安靜聽他繼續往下講。

  「就拿發生在天壑大漠裡的一件事來說。」

  天羨子極有耐心:「初入大漠的那隊修士人生地不熟,特意請了當地幾位鎮民作為嚮導。沒想到鎮民盡被魔族所誘,為了區區幾顆金銀珠寶,便將他們帶入魔修圍剿之中。」

  「那可是十幾個修士的命啊,對於他們來說,卻遠遠比不上自己下輩子的榮華富貴。」

  天羨子說到這裡,眼底的笑意已然全部散去,空留一片悵然漆黑:「你生於龍宮,自小養尊處優,鮮有接觸到這種事情的時候。無論何時,都應記得人心隔肚皮,尤其是這荒蕪之地的——」

  他話沒說完,跟前便倏地掠過一陣黑影。

  有個小姑娘狠狠撞上林潯身側,匆匆道了聲「抱歉」後轉身就走,來去都像一陣風,沒留下任何痕跡。

  天羨子與自家徒弟裡最傻白甜的小龍面面相覷。

  天羨子:「你知道,現在這種情況叫什麼嗎?」

  林潯懵懵應答:「那個……話本子男女主人公命中注定的邂逅,猝不及防的相逢?」

  天羨子:……

  天羨子的表情像個鬼,一字一頓告訴他:「你、錢、袋、沒、了。」

  =====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藏身於陰影中的女孩握著癟癟的鮫紗袋,一邊數,一邊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那群人看上去氣度不凡,所用的錢袋也是極盡奢華,理應是修真門派的高階弟子,為何竟會如此囊中羞澀。

  這一袋的石頭,還不夠買一個裝它們的鮫紗袋。

  她全神貫注地數,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道慢悠悠的聲響:「喲,已經在數數啦?」

  「嗯嗯。」

  她乖乖點頭,須臾之間意識到不對勁,倉皇回過頭去,果然見到似曾相識的面孔。

  ——之前與錢袋主人對話的青年面露微笑,負著雙手俯身看她,在四目相對的剎那嘴角一勾:「盜走錢財之後應該往遠處跑。你過了兩個轉角就藏起來,豈不是等著被抓包?」

  他沒再說話,渾身上下卻散發出不可言說的威壓,極淺極淡,應是有意克制,卻還是壓得她心口發顫。

  天羨子往後一瞥,把林潯向前一拉。

  「這、這位姑娘。」

  林潯被猛地拽上前,哪怕心裡存了落荒而逃或緘口不言的念頭,可一旦望見自己被盜走的錢袋,就覺得心口陣痛。

  靈石每被她拿走一顆,他院子裡的瓜就枯萎一個,心臟也在被小刀一點點切割。彷彿這姑娘拿著的不是錢袋,而是他的命。

  在性命與社恐之間,林潯毅然選擇了前者:「這、這是我的錢袋,你能把它……還給我嗎?」

  姑娘一言不發望著他。

  有那麼一剎那,她覺得這人腦袋似乎出了點問題。

  明明他才是失主,面對她這個小偷,幹嘛要用如此客氣的口氣。

  甚至要比這座鎮子裡,許多人對待她的態度好上許多。

  「這麼客氣做什麼!」

  賀知洲向前一步邁開腿,本想做出凶神惡煞的模樣,但眼見這姑娘面黃肌瘦的模樣,話到嘴邊立即軟了下來:「姑娘,偷竊不好,你若能把錢袋還給師弟,我們定然不會追究。」

  他話音落下,本以為對方會乖乖歸還錢袋,沒想到只聽見女孩的一聲冷笑:「看你們的模樣,也是打算進入天壑的修士?」

  她語氣不善,想必將他們當作了盜物之徒。

  林潯最是厭惡那等不仁不義的行徑,哪會願意被人誤會。

  正要解釋,卻見她揚起一個沒心沒肺的笑:「看你們修為應當不錯,不如也帶帶我唄?我出入天壑多年,要論資歷,整個鎮子沒有誰比我更熟。」

  這姑娘看上去年紀輕輕,居然是個老盜物賊。

  小白龍經歷了情感的大起大落,頗有種被命運玩弄的心酸感,張著嘴怔然無言。

  「我叫陸晚星,你們去平川鎮打聽一遍,沒有不知道我的。」

  她似是為了證明,竟從懷裡掏出一個儲物袋,旋即金光一現,手裡出現一把長劍。

  「看見沒?這袋子和這把劍,都是我在大漠找到的,絕對能賣個好價錢——我身上還有更多好東西,你們帶上我,絕對不虧。」

  雖然溫鶴眠存有對天壑的記憶,但畢竟時日已久,加之大漠之中詭譎莫測,若有一名嚮導,他們的路途會容易許多。

  但不應該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孩。

  更何況從她的話裡聽來,這姑娘盜取修士遺物多年,他們一行同為修真之人,對這種忘恩負義的行徑心存排斥。

  溫鶴眠望著劍,低聲道:「此劍靈氣外溢,多年蒙塵仍有微光,主人應是不俗之輩。」

  天羨子斂了眉目,側眸看他:「我倒覺得……這股劍息似乎有些熟悉。」

  「好眼光!」

  陸晚星眯著眼睛笑:「我從小就入了大漠,對地形地勢、氣候變化和出沒妖物都瞭如指掌,要說誰最瞭解它,我稱第二,絕對沒人敢要第一。你們不如考慮考慮?」

  寧寧好奇道:「出入此地的修士數量不少,你為何偏偏選中我們?」

  「天壑中圈和外圈我都去過,沒什麼意思。」

  她把錢袋護在手裡,眸光一轉:「你們看上去修為不低,定然不會只滿足於大漠外圍,對不對?跟著你們,鐵定能找到更多好東西。」

  這丫頭,倒挺會看人和做生意。

  「師兄。」

  天羨子望一眼溫鶴眠:「怎麼辦?」

  陸晚星聞言抬頭,對上青年安靜的視線。

  在場所有修士中,此人的眼神最為柔和,應是心地柔軟之輩。

  她做好了被接納的準備,卻沒想到溫鶴眠竟搖了搖頭:「姑娘,我們進入大漠,並非為盜取寶物。」

  陸晚星神色一怔。

  他這句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不會將她帶上。

  「不、不拿寶物也行!我給你們帶路,你們給我工錢如何?」

  她似是有些急:「我現在急缺錢,只要有工錢,一切都好說!」

  林潯恍然大悟:「所以你之所以偷走我的錢袋,是因為急著用錢?」

  陸晚星拚命點頭。

  她若是平平靜靜還好,如今倉皇至此,便難免有些奇怪。

  魔修藏身於暗處,一切計畫都尚不明了,倘若中途加入這樣一個目的不明的姑娘,很可能出岔子。

  更何況……她不顧安危,如此執意地要和他們一同前往天壑,這件沒頭沒腦的事情本身就顯得古怪。

  寧寧原以為溫鶴眠是個很好說話的人。

  然而他沉默片刻,沒有一絲猶豫,最終還是搖了頭。

  =====

  天壑與小鎮相隔有一段距離,經過一番討論,眾人決定僱傭馬車前往大漠。

  他們人數頗多,超過了一輛馬車能夠容納的限度,於是分為兩輛,一前一後。

  寧寧與裴寂、林潯共乘一輛,車伕看上去三四十歲,眼角留了道長如拇指的刀疤,看上去像是武俠片裡的刀客,頗有幾分粗獷豪邁之感。

  寧寧還在思索陸晚星的貓膩,上車後輕聲囑咐:「車把式,我們去天壑大漠,送到入口便可。」

  車伕應了聲「好」。

  大漠之中風情剽悍,馬車跑起來亦是虎虎生風,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寧寧唯恐天羨子所在的那輛跟不上,把腦袋探出窗戶,迎著風急聲喊:「車把式,後面有輛車跟著我們!」

  跟著他們?

  她語速很快,聲音被洶洶而來的風狠狠一刮,就顯得更加急切慌亂。男人眸光一凜,晃眼向後望去。

  在漫漫黃沙之中,竟然當真有輛馬車鬼鬼祟祟跟在他們身後,始終保持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若非那女客提醒,他恐怕永遠都無法察覺這場追蹤——

  何等下作的手段!

  屬於大漠男人的血性,在此時此刻被猛地激發而出,握緊韁繩的手微微顫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

  這、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

  追逐戰!

  寧寧想,一定是她的錯覺。

  否則那車伕聽聞這句話,回答「沒問題」的時候,為什麼發出了一聲邪魅狂狷、唯我獨尊的狂笑?

  與此同時,另一邊。

  賀知洲原本好端端跟在寧寧之後,這會兒向窗邊望去,卻陡然察覺不對勁。

  前面那輛馬車不知道抽了什麼風,突然像跳起大神一樣,一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前猛衝……

  一邊開始了走火入魔般的蛇形瘋扭!

  這是何其癲狂的走位,賀知洲大感不妙,趕忙叫道:「大哥,快快快,快跟上前面那輛車!千萬別跟丟了!」

  駕車的青年聽罷,渾濁雙眼中亦是寒光一現。

  難怪那輛車前行的姿態如此反常,原來是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能被甩開麼?絕不可能!那是對他多年來技術的侮辱!

  「放心。」

  他說話間打了個響指,嘴角勾起勢在必得的邪魅冷笑:「一切交給我。」

  馬鳴風蕭蕭,大漠映斜陽。

  蛇形瘋扭的馬車從一輛變成兩輛,於長路之上掀起道道煙塵。馬兒的嘶吼與車伕的咆哮混作一團,賽出水平賽出風采,賽出了當年86上秋名山的氣態。

  這已經不再是簡簡單單的馬車駕駛,而是兩個男人之間關乎榮譽的較量!

  這,就是大漠!

  道路之上人仰馬翻,小鎮居民四處奔逃、尖叫連連。

  有人無意中瞥見後面那輛馬車的窗戶,更是差點被嚇得神魂俱滅。

  車裡的每個人都被顛得左右橫移、上竄下跳,乍一看去只能望見麻花般扭成一團的手腳和腦袋。

  一名白衣青年扭曲的臉自窗前滑過,瞳孔裡滿是對活下去的渴求與來自靈魂的震顫,舌頭和眼球都快被甩飛!

  賀知洲的心尖和聲音一起狂抖,破著音瘋狂吶喊:「大啊啊啊哥!慢、慢啊啊啊啊嗲鵝鵝鵝!」

  狂風呼嘯而過,所有話語都顯得那樣蒼白模糊,最終抵達男人耳朵裡的,唯有那個被賀知洲無限放大、拚命喊出的「慢」。

  「呃啊——!」

  男人早就殺紅了眼,眼看被甩得越來越遠,直至此刻,終於發出今日以來最為壯烈的一聲咆哮。

  身為車伕,他絕不允許有人說他慢!

  兩輛馬車同台競速,比到達沙漠的預計時間快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不知道的見了,還以為在錄馬車版《男生女生向前衝》。

  等終於顫顫巍巍下車,寧寧心有餘悸地從裴寂懷裡出來,恍惚望一眼身後漫無邊際的黃沙,難掩聲音裡的顫抖:「大叔,我們後面的馬車呢?」

  「放心。」

  冷冽的風撩起鬢邊碎髮,烈日勾勒出男人棱角分明的面龐,他仰面望著天邊,緩緩吸一口煙斗。

  在陡然散開的飄渺白煙中,他的目光是那樣悠長深遠,低啞嗓音盡顯王者之風:「不過區區螻蟻——」

  男人說著冷笑一聲:「已經甩掉了。」

  寧寧:???

  寧寧:!!!

  ——所以你們是自顧自演起了《無間道:修真風雲》嗎大叔!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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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0:59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一章

  寧寧面無表情站在大漠入口,遙遙望向昏黃的天地交接處。

  為防止死氣外溢,天壑外圍被仙門設下結界。隔著一道無形屏障,她所在的這一頭麗日當空、金光萬道,另一邊則黑霧籠罩,只能隱約窺見模糊天光。

  魔氣之下,層次分明的沙丘連綿起伏,有如凝固於半空的怒浪滾滾。

  黃沙處處,偶爾自遠處掠過一道茫茫黑影,不知是天邊倉促而來的飛鳥,還是妖魔稍縱即逝的影子。

  天羨子他們還是沒來。

  當時她話音落下,好端端的車伕突然化身為憤怒的公牛,狂喘著氣就拉上韁繩拚命往前衝。

  她與另外兩人在馬車裡被顛來顛去,毫無防備之下向後仰倒,本以為即將撞上木板,後腦勺卻落在一處溫溫軟軟的地方。

  原來是裴寂伸了手,輕輕護在她腦袋上。

  寧寧本想出聲詢問,方才的力道有沒有把他手掌壓痛。

  沒想到下一個恍惚,就被不由分說拉入他懷中。

  裴寂身體很冷,呼吸卻是熱的。

  寧寧被一把拉過,嘴唇恰好落在他鎖骨附近,每當稍作呼吸的時候,氣息悠悠迴蕩在頸窩裡頭,都能感到後背上的手掌暗暗用力。

  她當時不敢說話也不敢動,更何況車裡還有個林潯。

  寧寧:……

  她已經不想去看林潯的表情,以小白龍的性子,恐怕早就面紅耳赤,比她這個當事人更害羞。

  這樣的三人空間堪稱折磨,寧寧抵達天壑後立刻匆匆逃離。

  奈何另一輛馬車還沒過來,她在等候的間隙百無聊賴,乾脆朝車伕搭話:「大叔,您對這大漠瞭解多少?」

  「你說天壑?」

  車伕吸了口煙斗,往結界內一睨:「仙魔戰場,進去的人挺多,出來的嘛……」

  他說話時眼珠悠然轉了個圈,臉龐被白煙映得有些模糊,略帶了狐疑地問她:「看你們的模樣,應該是頭一回到這兒來,人生地不熟的,就這樣闖進去,不怕出事?」

  寧寧搖頭:「我們做過準備。」

  天壑大漠凶險萬分,他們一行人來到此地,自然不可能頭腦空空。

  地圖、常見精怪與注意事項都有過瞭解,加之有溫鶴眠這個人形科普機器,進入大漠後問題應該不大。

  她停了一陣,又道:「近日以來,大漠裡可曾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兒?」

  「這我就不知道了。」

  男人笑了笑:「我們當車伕的,整天都在鎮子裡來回跑,哪會知曉大漠裡的古怪。你若真想打聽這個,不如問問那群盜物賊——他們成天待在大漠,說不定能看出幾分貓膩。」

  盜物賊。

  寧寧因這三個字心頭一動,憑空生了幾分興趣:「大叔,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陸晚星』的姑娘?」

  「陸晚星?」

  車伕定定看她,微蹙眉頭:「你怎會認識她?」

  「巧合而已。」寧寧見他神色不對,好奇繼續問,「陸晚星怎麼了嗎?」

  「倒也沒太大問題——只是那丫頭吧,實在有點古怪。」

  他們兩人皆是閒來無事,車伕又是個藏不住心裡話的話簍子,甫一提起陸晚星,一張嘴就再沒停下:「當年大戰的時候,有幾個鎮民給修士帶路,往天壑大漠裡邊走,結果被魔修收買,導致那群修士全部慘死——這事兒你有沒有聽過?」

  寧寧點頭。

  「陸晚星她哥,就是帶路的其中一個。」

  車伕露出略顯嫌惡的神色,把音量壓低:「但你也知道,給魔物辦事兒,無論它們把報酬吹得有多天花亂墜,到頭來能給丁點兒好處嗎?不可能!」

  寧寧本以為那只是段與現今沒什麼關聯的陳年舊事,沒料到其中還有此等糾葛,一時間好奇心更重:「那些人出事了?」

  「是啊!他們拿著一堆金銀珠寶出來,連夜要帶著家裡人跑路,結果還沒踏出家門,謔——!」

  他說得激情澎湃,有了幾分說書人的氣勢:「那群人竟然紛紛倒地,被魔息抽走精氣,成了再起不能的乾屍!至於從魔修手裡拿到的珠寶,也全都化作腐物和爛泥——都是報應啊!」

  「所以說,」寧寧若有所思,「魔修早就對他們下了惡咒,欲要趕盡殺絕。」

  「就是這樣!」

  車伕連連點頭:「信誰都不能相信邪魔,誰知道那群怪物心裡存了怎樣的心思——哎喲,跑題了,咱們不是在講陸晚星嗎!」

  這會兒裴寂與林潯也從車裡出來,後者還沒從之前所見的那一幕緩過神,自始至終低著頭,龍角微微泛了粉色。

  寧寧不看他們倆,試圖通過與車伕的談話轉移注意力:「對,陸晚星。」

  「她爹早就過世了,同兄長與娘親相依為命,出了那樣一檔子事,家中就只剩下陸晚星和她娘。」

  車伕道:「說來也奇怪,她哥做了那樣的醜事,在平川的名聲早就臭了,留在這裡只能挨白眼。當年帶路的其餘幾戶人家全部搬出平川,只有陸家留了下來,真不知道她們怎麼想的。」

  「要說的話,她爹也算是個人物。他是我們鎮子裡出了名清正廉潔的鎮長,可惜在一次火災裡為了救人,死了。」

  他說到這裡嘆了口氣:「留下一兒一女,兒子勾結魔族死了,女兒吧……陸晚星整天在大漠裡進進出出,幹起盜取遺物的勾當,我曾見她鬼鬼祟祟地與外人來往,應該就是在做交易。可惜,可惜。」

  裴寂聽了半晌,冷不丁突然出聲:「她曾做過在活人身上行竊的事麼?」

  「啊?」

  男人一愣:「盜竊……應該不至於吧?她雖然性子有些野,但也不至於幹這種事兒。」

  話題到此便戛然而止。

  不遠處響起一道高昂馬嘯,正是天羨子等人所在的馬車終於趕來。

  狂奔後的駿馬累到直翻白眼,被驟然拉緊韁繩、不得不停下來時,腳下生起陣陣黃煙。

  從車門裡滾落一團果凍形狀的類人物體,如同死去般軟綿綿癱倒在地,赫然是賀知洲肉。

  車伕目光一凜:「追擊得如此之快,不錯不錯,後生可畏啊。」

  坐在馬車上的青年亦是面目猙獰:「你究竟是何等人物,技藝竟如此出神入化……可惡,這次是我輸了。」

  寧寧:……

  你們大漠人都是怎麼回事啊大叔!

  =====

  如果忽略差點出師未捷身先死,被大漠車伕的男人血性顛得肝腸寸斷的話,一行人總算是暢通無阻地進了天壑。

  天壑魔氣盤踞,在穿過結界的剎那,就能清晰感受到從四面而來的淡淡壓迫。

  這鬼地方連空氣都顯得渾濁不堪,天羨子因修為高深,面色與尋常無異:「越往裡走,這股魔氣就越強。你們可得當心。」

  大漠當屬蠻荒之地,外圍被尋珍奪寶的盜物者踏足多年,已很難看出當初仙魔戰場的痕跡。

  劍修劍氣外露,尋常妖魔不敢近身,因而比起前來此地尋寶的普通人,他們向內深入的速度要快上許多。

  正如天羨子所言,隨著漸漸靠近大漠中心,寧寧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周圍的魔氣已越來越濃。

  她心有所感,看一眼身旁的裴寂。

  魔族擺明了在針對他,此番前來天壑的所有人裡,裴寂是最為關鍵的一個。

  天羨子心知他會被魔氣影響,特意在此之前準備了諸多清心丸與抑魔丹,用以壓制魔息,使其不受大漠裡彙集的氣息操控。

  更何況經過煉妖塔一戰,寧寧吞下靈樞仙草,而裴寂成功破除心魔,兩人修為都得到極大提升,由金丹一躍到了元嬰境界。

  境界提升之後,對於魔氣的抑制力也大有所長。

  大漠裡滿是一成不變的景色,在愈發濃郁的黑氣裡行走一段時間後,寧寧對新鮮事物的好奇感漸漸褪去,已經沒了太多興致。

  她本是百無聊賴在往周圍張望,猝不及防之間,忽然瞥見一道飛速掠過的黑影。

  那道影子攜了股殺意騰騰的妖氣。

  不對勁。

  周圍沉悶的空氣裡……似乎傳來了一陣十分詭異的香氣。

  天羨子淡聲笑笑,手中化出長劍:「察覺到了?」

  溫鶴眠頷首:「當心。」

  話音剛落,忽有疾風匆匆刮過。

  那道異香被狂風吹開,肆無忌憚擴散到各個角落。許是受此影響,天邊突然之間響起陣陣鳥鳴,紛亂不堪的影子遮天蔽日,不過一個怔然——

  便有數道疾影俯身而下,向眾人襲來!

  「附近有引魔香,這是在等我們上鉤。」

  天羨子發出一聲輕嘖:「魔族果然破了兩儀微塵陣……有漏網之魚到外邊來了。」

  天邊與沙丘皆是暗影浮動,強烈妖氣伴隨著魔息肆意蔓延,寧寧拔劍出鞘,斬去突如其來的一隻鳥妖。

  如今邪風大作,四面八方都是蠢蠢欲動的妖魔。

  她大概能猜出一些魔修的算盤,知曉他們此番來襲的目的,應是一行人中最為重要的溫鶴眠或裴寂。

  ——溫鶴眠通曉兩儀微塵陣法,若能將他解決,修真界便很難在短時間內查出大陣存在的貓膩;

  裴寂身懷極強的魔族血統,雖然尚不清楚魔修們的具體計畫,但從之前幾次對他的刻意針對來看,裴寂定是計畫裡的關鍵人物。

  很顯然,其他人也在這麼想。

  因而當腳下的層層沙土驟然狂顫,數條藤蔓破沙而起,一時間黃沙漫天、腥風大作的時候,所有人都下意識把注意力轉向兩人身側。

  哪知妖影紛然,藤蔓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飛快前衝,如刀如刃,破開層層呼嘯烈風。

  然而襲去的方向,卻並非溫鶴眠與裴寂。

  驚變只需要電光火石的短短一瞬間。

  寧寧一愣。

  她手裡的長劍正抵禦著一隻沙魅沒頭沒腦的進攻,而腰間纏著的——

  赫然是條與漆黑魔氣融為一體、難以察覺氣息的妖藤。

  寧寧腦海中彈幕爆炸。

  觸手怪抓她做什麼?難道這些妖物是無差別攻擊?為什麼不按照說好的劇本來,她只是個無辜的惡毒女配啊?

  她的吐槽還沒唸叨完,旋即便是用力一捲。

  女孩的身影與藤蔓一道下落,與此同時地面黃沙湧動,竟在不遠處形成一團不停蠕動的圓形漩渦,只不過轉瞬須臾,便將寧寧吞噬得沒了蹤影。

  天羨子駭然大喊:「寧寧——誒!裴寂!你跳下去幹嘛!」

  他分身乏術,只得咬牙望一眼賀知洲:「照顧好溫長老和林師弟,我帶他們回來!」

  =====

  寧寧覺得自己在做夢。

  夢裡的一切都極其模糊,光影來回閃爍,凝聚成許許多多變幻不息的影子。

  她見到水墨般漾開的巍峨高山,燈火通明的悠長街巷,以及紛飛縱橫的劍影刀光,最終畫面一滯,四散的影像渾然聚攏,凝作一道纖長人形。

  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空白,整個世界裡,彷彿只剩下她與那個人。

  好險好險,她差點以為自己稀里糊塗死掉,眼前正在播放回顧一生的走馬燈。只有當見到眼前這道人影時,才恍然明白是在做夢。

  因為那人是她完完全全沒有見過的模樣。

  他是個男人,或是說少年。

  寧寧安靜看著他,腦袋裡浮起很不合時宜的念頭:只可惜出現在這裡的不是裴寂,若是在夢裡見到他,她說不定能比平日裡大膽一些。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好奇走上前。

  少年由霧氣凝聚,沒有實體,只不過是道無法被觸碰的虛影。他穿了件乾淨整潔的白衣,面孔像是被打亂的拼圖,五官模糊一片,全然看不清相貌。

  寧寧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嘗試在夢裡開口:「那個……你好?」

  那人沒有應答,像具死屍或是玩偶。

  說老實話,有點恐怖。

  寧寧不習慣這種詭異又死寂的氛圍,凝神端詳他滿臉的馬賽克,正打算伸手碰一碰,突然見到那人渾身一顫。

  這種突如其來的驚嚇最是恐怖,寧寧條件反射後退一步,卻發現對方並沒有繼續動彈。

  唯一與之前有所不同的地方,是他心口上暈開了一片血跡。

  少年身著白衣,殷紅鮮血漫如潮湧地溢出來,便顯得格外突兀與可怖。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看不見他的五官,寧寧卻莫名有種感覺,這個人正在注視她。

  她分明與他全然不相識,此時卻不由自主感到胸口發悶。心臟無比劇烈地開始跳動,每一次撞擊都沉重如巨石,敲得她有些懵。

  一切妖魔鬼怪都是紙老虎,寧寧努力放穩心神,憑藉多年以來的小說閱讀經驗,腦補出了無數符合仙俠世界觀的故事。

  比如奪舍,比如前世今生,又比如失去的記憶與忘記的人,思來想去總覺得肉麻,把自己腦補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比起前世今生稀里糊塗的糾葛,她寧願相信眼前這位兄弟是從M79星雲下凡的外星人,正在利用腦電波或潛意識與她進行深層次溝通。

  四下寂靜得有如死亡,寧寧戳一戳那人肩膀,只碰到無形的白煙。

  她還想說點什麼,奈何剛一張口,耳邊就響起另一道從未聽過的嗓音,來自某個女人。

  「快醒醒。」

  這道聲音將她從渾渾噩噩的夢境拉回現實,寧寧兀地睜開眼睛。

  很好,身體疼得像是散架,這兒不在夢裡。

  從進入天壑到現在,已經發生了太多怪事。她勉強撐起身子,坐在地上環顧四周,順便回憶陷入昏迷之前的事情。

  他們一行人遭遇魔族設下的引魔香,她在亂戰中被一根妖藤捲入漩渦,為脫離桎梏,拔劍將藤蔓斬斷。

  然後發生了什麼?

  寧寧蹙眉回想,深不見底的漩渦裡伸手不見五指,她在無盡黑暗裡失去支撐、不停下墜,本打算御劍穩住身形,卻被另一股更為強烈的力量籠罩,失去了意識。

  ……是來自這個地方的力量嗎?

  她心下一動,抬眼望去,視野之中滿是毫無瑕疵的純白,與記憶裡被黑霧籠罩的天壑大漠截然不同,倒是與夢中所見極為相似。

  與夢裡不同的是,那個被馬賽克掉的少年不見了蹤影,飄浮在寧寧眼前的,唯有一團濃郁白煙。

  她想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望著白煙愣愣發呆,本打算伸手碰上一碰,卻聽得有道女人的聲線從煙氣裡傳來,輕靈柔軟,似是在笑:「你又來了。」

  ……又?

  她曾經來過這個地方?

  寧寧腦袋裡一團漿糊,忍著疼開口:「你是誰?」

  對話進行到這裡,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周圍的空氣悄然凝滯。

  四散的白煙倏地頓住,帶了些許困惑地出聲:「你不記得我了?這麼多年來……你每次來到這裡,分明從沒忘記過。」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音量越來越低,帶了不敢置信的口吻:「你怎麼能和其他人一樣,也不記得我?明明你和他們是不同的……只有你不一樣。」

  今日的所見所聞遠遠超出她的想像,寧寧的腦袋裡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斥過數不勝數的小問號。

  這是什麼地方?眼前的女人是誰?對方為何會表現得……像是與她認識?

  還有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她夢裡的少年。

  寧寧只覺得頭痛欲裂。

  「好可憐。」

  白煙倏然聚攏,凝成面目模糊的女性形態,逐漸向她貼近的同時,五官也一點點成形。

  冷冽寒氣迅速擴散至四肢百骸,白影的雙手已然覆在她雙頰兩旁。那女人自顧自地說,空洞的眼瞳一眨不眨凝視她,聲線飄渺如雲煙。

  「身上的死氣還是這麼濃……既然忘了我,那你可否還記得——」

  寧寧聽不懂她話裡的意思,卻在下一瞬間兀地僵住。

  白煙攜來女人喟嘆般的低喃,每個字句都無比清晰,重重落在她耳膜:「在不久之後,你就會死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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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1:12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二章

  問:突然聽見自己將至的死訊,是種什麼體驗?

  答:謝邀,人在大漠,剛下飛藤。

  作為一名親身經歷者,對於這件事,只想回覆一句話:其實我早就知道啦,沒想到吧哈哈!

  寧寧置身於四面雪白的空間裡,與近在咫尺的陌生女人無言對視。

  對方的雙眼由白霧凝成,看不透其中蘊藏的神色,聽見那句不明不白、關於死亡的話時,寧寧腦袋裡只匆匆閃過一個念頭——

  按照和系統所做的交易,她的確會在任務完成之後假死脫身。

  這是最為淺顯直白的想法,然而只需稍加思索一番,就能察覺事情不可能如此簡單。

  先不談她腦海裡莫名出現的少年身影無法得到解釋,單論從女人口中吐露的話語,就足以叫她一個頭兩個大。

  「什麼叫做,」寧寧凝神正色,按耐下心臟不由自主的狂跳,「我每次來到這裡……都不會忘記?」

  女人定定望著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竟答非所問地輕笑一聲:「原來如此,你身體裡還有別的東西。」

  寧寧抿唇沒有應答,大腦飛速轉。

  別的東西?是指系統嗎?她怎麼能看出系統的存在?

  「你想利用那東西渡過死劫,對不對?」

  她笑時身形微顫,白霧也隨著動作不斷聚散,仍是自顧自繼續道:「失敗過一次又一次,若是旁人,興許早就放棄了,也只有你還這樣執著——你是為了誰?自己嗎?似乎不像呀。」

  「稍等稍等,咱們打斷一下可以嗎?」

  信息量實在太大,寧寧一時半會兒消化不過來,只能用力按按太陽穴,皺了眉問她:「姐姐,咱們能不能從頭說起?這是哪兒,你是誰,一次次失敗又是指什麼?」

  周身的氣氛悄然一凝。

  女人比之前笑得更加放肆,身旁霧氣亂作一片,連五官都被晃蕩得模糊不清。

  「姐姐?你居然叫我姐姐——你不那麼嚴肅,反倒叫我有些不習慣。」

  她說著再度凝聚成形,雙腿一踮,負了手徑直升往半空,居高臨下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我在這裡太久太久,許多事情都記不清。」

  女人聲音很低,語氣裡帶了少許遲疑,似乎連她自己都快把過去遺忘得一乾二淨:「我以前是一把劍,當年仙魔大戰,跟隨主人前來大漠……然後是轟隆隆的爆炸和滿身血,等我恢復意識,就已經出現在這裡,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這是個脫離了劍身的劍靈。

  要想凝成有意識的劍靈,那把劍定然不凡,至於她口中的「主人」,應該也是曾經叱吒風雲的大能。

  寧寧好奇道:「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見白霧搖頭,只得換個話題繼續問她:「那你知不知道,這裡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我本來也不清楚,是你告訴我的。」

  她聞言發出咯咯輕笑,在空中匆匆旋了個圈:「你說我劍靈離體,本應煙消雲散,卻被一股極強的靈力所護,幸得不死。至於這個地方,是一處名為『紫薇境』的絕世法器,一旦進入其中,便能與外世隔絕,不受外力干涉。」

  「我告訴過你?」

  寧寧眼皮兀地一跳。

  紛繁思緒好似層層裹住的毛線球,找不到頭也尋不見尾巴,然而有一根絲線被緩緩抽出,讓她隱約窺見一絲天機。

  寧寧問:「我來過這個地方許多次?」

  「對啊。」

  白霧一動不動望著她:「第一回好像是無意間掉進這裡——畢竟你說過,這處秘境是在一個陡崖下面,稍不留神就能落進來。」

  她說到這裡,微微偏了頭,似是在努力回憶:「之後你偶爾會來找我,和我說說話——其實除了你,還有好幾個人也時常掉進這兒,可他們每次都像失去了記憶,不記得曾經見過我。」

  寧寧細細地聽,許久沒有出聲。

  她心裡已經有了整個故事大概的輪廓。

  據白霧所言,紫薇境不受外力影響,獨立於大千世界之外。

  也就是說,無論法器外如何滄海桑田、滿目瘡痍,就算臨近世界末日,這裡都始終是片一成不變的白色。

  那麼,倘若外界開啟了一次又一次的回溯與輪迴——

  對於棲身於此的劍靈來說,時間定然還是和尋常一樣,不可逆轉地緩緩淌過。

  所以白霧才會看見她一次又一次地來,一次又一次地,帶著滿身死氣死去。

  所以仙魔大戰分明只過去數十年,白霧卻聲稱「太久太久」,完全不記得當初的事情。

  所以那些不慎落入秘境裡的人,才會從來都不記得白霧的存在,每一次重逢都如同初遇。

  因為在不斷輪迴的外界裡,對於他們而言,的的確確是頭一回與她相見。

  寧寧想,那她自己又算什麼?

  如果每一次輪迴都只有她存在記憶……難道她就是導致時間一遍遍回溯的原因?

  後腦勺突突突地疼,寧寧深吸一口氣,沉下心來整理思緒。

  白霧說,她身上死氣濃郁,不久之後就會死去。

  過了一會兒又笑言,她身體裡多了某個東西,或許可以通過它來逃脫死劫。

  如果那「東西」對應系統,是不是可以認為,曾經的她為了避免死亡,利用某種術法一遍遍重啟時間,在無數次的失敗之後……

  試圖利用「系統」來扭轉命運?

  可她為什麼會失去曾經的記憶?一旦記憶喪失,扭轉命運的難度豈不是更大?系統的運作原理又是什麼?

  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以她的性格,當真會單純為了讓自己逃離死劫,就一遍遍開啟輪迴嗎?

  寧寧覺得不會。

  無數次的輪迴對應了無數次的死亡,那樣太難受,她最是怕疼,不可能喜歡。

  就連白霧也無意中提過,覺得她不像是僅僅為了自己。

  那她究竟想要阻止什麼。

  接下來在大漠裡……會發生怎樣不可逆轉的事情?

  毫無線索,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白霧所能提供的線索到此為止。

  她不曉得在紫薇境裡獨自待了多少年,連自己的前塵舊事都已記不清晰,能認出寧寧這張臉就算很不容易,再也記不起更多細節。

  如今的當務之急,是盡快從這處小天地脫身,查明待會兒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

  在即將離開紫薇境之前,寧寧好奇問她:「這麼多年,你沒有想過出去看看嗎?」

  「出去?不要。」

  白霧在空中晃晃悠悠,像個鬧騰的小孩:「主人將我護在這裡,一定有他的用意。我若是胡亂跑開,他尋不到我怎麼辦?」

  可仙魔大戰已經過去很久了。

  那個人自始至終沒有出現,恐怕再也不會回來。

  寧寧正欲開口,卻聽得白霧裡傳來一聲哼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同樣的話,你早就說過好多好多遍了。」

  「他一定還活著。就算他不來尋我,當主人揮動那把劍的時候,我也能在瞬息之間趕到他身邊。」

  「雖然遺忘了許多東西,但我一直都記得——」

  白霧於此刻驟然瀰散,女聲顯出前所未有的崇敬,充盈整個寂寞空蕩的小小角落:「我的主人,他是九州百城、天上地下,最最了不起的劍仙。」

  =====

  天壑大漠。

  引魔香召來綿綿不盡的妖物,林潯與賀知洲護在溫鶴眠身側,後者則低聲道出妖魔屬性與治退之策,大漠之中劍光紛飛,妖屍遍地。

  此地的妖魅都染了魔氣,被異香擾亂神智,層層聚攏而來。

  但好在妖物皆有靈智,不似魔獸那般隨性而動、只知殺戮,眼見這兩名劍修修為不低,其中不少生了退卻的心思,在不遠處打轉徘徊,不敢近身。

  這理應是向好的局面,溫鶴眠卻微擰了眉,視線掃過沙丘下湧動的黃土。

  方才寧寧三人落下去的漩渦,已經不見了蹤影。

  他們都以為魔修的目標在於裴寂,然而那條長藤的動作毫不猶豫,擺明了早就確定好獵物,在捲走寧寧之後立馬逃離。

  可為何偏偏要帶走她?寧寧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姑娘,從小到大唯一接觸過的魔族,恐怕只有裴寂。

  等等,裴寂。

  青年指尖稍動,心臟沉沉跳了一下。

  他聽天羨子提到過,寧寧與裴寂關係匪淺,後者性情孤僻、鮮少與旁人有過往來,若說心中有何珍視之人,答案必定是寧寧。

  ……只有她,能成為威脅裴寂的砝碼。

  溫鶴眠感覺事情不太妙。

  「那群魔修也太沒種了吧!不跟我們正面硬碰硬,只敢用引魔香這種下作手段!」

  賀知洲一邊打,嘴皮子一邊上下不停地叭叭叭:「寧寧他們怎麼辦?漩渦沒了,咱們該去哪兒找他們?」

  林潯倉皇開口:「賀師兄,小心後面!」

  他話音剛落,還沒等賀知洲回頭迎擊,就望見一道似曾相識的人影突然迎上前,飛身一拳,就把偷襲的沙魅揍出老遠。

  林潯被這無比粗獷豪邁的動作震驚當場,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道影子。

  溫鶴眠一言不發擰了眉。

  「你——」賀知洲瞪圓了雙眼與來人對視,抹一把臉上的血:「你在跟蹤我們?!」

  站在他跟前的姑娘拿著個巴掌大的圓形羅盤,生了雙狡黠貓瞳,笑起來兩眼一眯,完全沒表現出絲毫羞愧之色。

  正是平川鎮的陸晚星。

  「大漠尋寶的事兒,能叫跟蹤嗎?」

  陸晚星嘿嘿一笑:「這叫碰巧,碰巧。」

  「我呸!這丫頭一直鬼鬼祟祟跟在你們背後,不知道安的是個什麼心思!」

  又是一道從未聽過的嗓音傳來,賀知洲扭頭望去,竟在不遠處的沙丘下,見到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

  為首的中年男人手裡握了把染血大刀,身上儘是被妖物抓撓撕咬的道道血痕。

  他說話時面露不屑地睨一眼陸晚星,揚聲道:「她哥就幹過謀害修士的行當,你們可得小心,莫著了她的道。」

  陸晚星朝他做了個鬼臉。

  「這些人是橫穿大漠的沙匪。」

  溫鶴眠傳音道:「二位小心行事。」

  「幾位不必如此防備。」

  領頭那人朗聲笑道:「在下姓錢,排行老三,叫我錢三便可。我們都是平川裡土生土長的人,親眼見過仙魔大戰的慘狀,對修士最為敬重。今日相見,絕不會做出不忠不義的醜事。」

  這群提刀的沙匪煞氣深重,旁側拿劍的修士劍氣四溢,無論哪一方都不是好惹的軟柿子。

  妖魔本就存了退卻的念頭,這會兒見他們陡一匯合,當即盡作鳥獸散,很快沒了蹤跡。

  賀知洲道了聲「多謝」,轉而望向身旁的陸晚星,用了頗為無奈的語氣:「小姑奶奶,你跟著我們到底想幹嘛?」

  「我、我這不是——」

  陸晚星吞吞吐吐,乾脆破罐子破摔,撓撓頭一股腦道:「我這不是想著,既然你們修為高深,妖魔定然不敢近身,只要跟在你們後邊,就能在大漠深處找到更多寶貝了嘛……」

  這人真是為了錢,連命都不要啊。

  賀知洲努力吸了口氣,聽見那叫做「錢三」的沙匪頭子發出一聲冷嗤:「拼了命地大發死人財,兄妹不愧是一家人。」

  大漠之中最講究快意恩仇,他們作為沙匪,更加看重道義與俠情。

  無論是當年幾位鎮民出賣修士,還是陸晚星等人盜取遺物,在他們看來,都是極為令人不齒的行徑。

  陸晚星像是對這種言語早就習慣,偏了頭不做理會。

  「他們對陸姑娘的惡意好大。」

  林潯催動神識,暗裡傳音:「她兄長犯下的罪過,不應該由她承受吧?」

  賀知洲亦是好奇:「當年那件事,具體的來龍去脈究竟如何啊?」

  「當初魔族節節敗退,唯一據點只餘下天壑大漠。」

  溫鶴眠沉默片刻,順著他的話應聲:「大漠之中的魔氣比如今濃郁許多,處處藏有致命陷阱,為保障絕大多數修士安危,以萬劍宗決明道長為首,組建了一支十六人的探路小隊。」

  林潯猛然一驚:「決明道長!」

  劍修之中,恐怕無人未曾聽聞過這個名號。

  此人一劍開山、劍氣入骨,乃是千百年難得一遇的劍道天才,只可惜隕落於仙魔大戰之中,屍骨無存。

  「魔修存了謀害的心思,於大漠之中佈下致命陷阱,更是自魔域引來甦醒的『魔神』,設作圍殺之局。」

  溫鶴眠垂下眼睫,遮蓋眸中起伏的暗色:「決明力誅魔神,奈何精疲力竭,葬身於魔神臨死前的自爆。他那把傳說能斬萬物的誅邪劍亦是不知所蹤,恐怕毀於一旦。」

  魔神乃是墮化為魔的仙人或仙獸,實力超凡,傳聞懷有滅世之能。所幸常年沉睡於魔域之中,鮮有甦醒的時候。

  它們的存在,也是設下兩儀微塵陣、阻隔人魔兩界的重要原因。

  「不對啊。」

  賀知洲撓撓頭:「如果當年的修士都葬身沙海,鎮民叛變的這則消息是怎麼傳出來的?」

  「當年的十六人中,唯有一位名喚『劉修遠』的符修僥倖存活。」

  溫鶴眠斂了眉目:「只可惜他同樣身受重傷,於數日後於家中重病身亡。」

  所以還是都死了。

  林潯聽得心裡難受,晃眼一瞧,才發覺陸晚星已不知何時到了身邊。

  她看上去很是好奇,輕笑著朝他揚起下巴:「你們怎麼都一動不動的?是不是——傳說中仙門修士的傳音入密?」

  林潯蔫成了茄子,低低應了聲「嗯」。

  溫鶴眠倒是面色不改,緩聲開口問她:「姑娘方才所用,可是體修的技巧?」

  陸晚星終於顯出了一絲羞怯的神色,摸著鼻子點點頭。

  賀知洲不明白了:「你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學什麼體修?」

  「不學體修,你給我買劍買琴買符咒嗎?」

  陸晚星瞥他一眼:「我一來沒錢,二來沒修真門路,在大漠裡撿到什麼學什麼唄。」

  「沒錢?」

  賀知洲把她從上到下掃視一遍,語氣更是不敢置信:「僅憑你給我們亮出的那把劍,就能保你三生三世十里黃金,你還說自己沒錢?」

  陸晚星把嘴一撇,剛要出言反駁,卻聽得天邊一聲驚嘯,好不容易散開的黑霧再度凝結,濃郁得模糊了視線。

  「你們快看,沙丘上有人!」

  一名沙匪駭然大叫:「那、那是——」

  賀知洲尋聲望去,在倏而大作的風沙裡,見到兩道修長的影子。

  其中一人以黑布掩面,看不清模樣,而另一位……

  貓瞳黝黑,面目白淨,雖是他從未見過的面孔,卻莫名透出幾分熟悉之感。

  他感到身旁的小姑娘在劇烈顫抖。

  「那是……」

  陸晚星死死盯著沙丘上的人,整個聲線都在顫,嘴唇蒼白得失了血色:「那是我哥。」

  她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死去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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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1:38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三章

  風聲在一點點加大。

  最初像是遠在天邊的呢喃絮語,繼而變得密密匝匝,如同春蠶一口口啃食桑葉,磨得耳根發癢。

  到後來愈來愈大,愈來愈響,好似萬千魑魅魍魎一齊放聲嚎哭,惹人驚懼非常。

  大漠之中狂風嗚咽不止,沙丘之下的眾人卻被沉重死寂全然籠罩,只能聽見幾個沙匪顫抖著的劇烈喘息。

  良久,有人哆嗦著道了句:「右邊那個,是陸朝吧?」

  「不、不可能!」

  錢三握緊手中染血的長刀,咬了牙道:「陸朝早就死了,整個鎮子的人都見過他的屍體……這是個什麼鬼東西!」

  陸朝,應該就是陸晚星兄長的名姓。

  「當心。」

  溫鶴眠輕咳一聲:「右側那位毫無氣息,並非人類。」

  「不愧是溫長老,好眼光。」

  左側以黑紗遮面的男人桀桀怪笑,嗓子像是被火焰灼燒過一般,聲線瘖啞不堪:「只可惜長老如今已成了廢人,竟需要小弟子護在旁側,可憐吶。」

  溫鶴眠眸光微黯,並未做出回應。

  「溫、溫長老?」

  錢三的聲調一下子拔上老高:「你、您莫非就是玄虛劍派的溫鶴眠老前輩?!我記得您與決明道長乃是莫逆之交——」

  老前輩。

  賀知洲聽得嘴角一抽。

  這人是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壯漢,溫鶴眠則面容清雋瘦弱,以外表來看,頂多稱得上是「青年」,這會兒卻被錢三誠惶誠恐叫著「老前輩」,無論怎麼看都有些滑稽。

  陸晚星同樣聽聞過溫鶴眠的大名,仍然保持著手捧羅盤的姿勢,雙眼渾圓地抬頭看他。

  「魔氣纏身,又攜有仙門獨有的靈氣。」

  溫鶴眠黑眸幽寂,斂去了平日裡的溫和笑意,與對方粗冽古怪的嗓音相比,聲線有如甘泉迴響:「不知閣下是何人?」

  什麼靈氣?

  賀知洲茫然凝神,卻只在那人身上感受到巨浪般層層疊疊的魔息。

  男人顯然也沒料到,那樣微弱的氣息竟會被他察覺,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一聲大笑:「哈哈哈!不愧是你,看來你雖然成了廢物,卻也好歹有那麼點用處。」

  他說著一頓,語氣裡諷刺的意味更濃:「畢竟是享譽整個修真界的天才啊!」

  賀知洲聽得噁心,反唇相譏:「是是是,不像你,一輩子都闖不出個名堂,到頭來人家在玄虛派享福,你卻可憐巴巴蝸居在魔域外頭,連小臉蛋都露不了。說起這個,我還真要感謝你臉上那層黑布,要是沒有它,整個大漠的市容市貌都得因為你下跌好大一截。」

  林潯聽得一愣一愣,好在性格比賀知洲靠譜許多,一本正經地扭頭問溫鶴眠:「師伯,您的意思是……他原本是正道人士,後來入了魔道?」

  陸晚星許是想到什麼,神色一愣。

  她原本是所有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瘦瘦小小、修為低微,此時卻面色慘白地上前一步,站在所有人前頭。

  一陣疾風呼嘯而過,黑霧遮掩了日光。

  她仰頭看向沙丘之上的男人,用顫抖不已的聲線一字一頓開口:「你是不是……」

  賀知洲望著她的背影,不知怎麼,心口居然也開始瘋狂跳動。

  他總有種感覺,似乎某個被埋藏了多年的秘辛,終於要因為陸晚星的這一聲問詢,緩緩揭開其中一角。

  女孩單薄的脊背瑟瑟發抖,陸晚星攥緊衣袖,深深吸入一口氣,念出那個無比陌生、卻也無數次出現在思緒裡的名字:「劉……修遠?」

  「劉修遠?你說當年那場變故裡唯一的倖存者?」

  賀知洲一個愣神,滿目儘是困惑:「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修真界裡假死脫身的事情還少嗎?都說他重傷死在家裡,可有多少人見過他的屍體?」

  陸晚星語氣匆忙,說到後來,已帶了幾分抑制不住的哭腔,抬手指向沙丘上與她兄長一模一樣的男人。

  「看見那個東西了嗎?既然他們能在如今造出那樣的假人,仙魔大戰的時候……怎麼就不可以?!」

  陡然聽聞這段話的瞬間,有股力道重重撞擊在胸口。

  不止賀知洲,林潯亦是面色一變:「你的意思是——」

  對啊。

  無論沙丘上形如傀儡的假人究竟是何物,既然他被做成了陸晚星哥哥的模樣,那是不是就能說明……

  當她哥哥還活著的時候,魔族就已經造出了這種玩意兒?

  ……不會吧。

  如果這樣的話,那豈不是——

  「你、你們看!」

  陸晚星顯出前所未有的激動,渾身顫慄著遞來手中一直握著的羅盤,聲音抖得快要聽不清:「這是我和哥哥的羅盤,臨走前兩人各拿一個,指針所指的方向,就是另一個羅盤所在的地方。」

  羅盤的指針和她的手臂一起劇烈晃動。

  賀知洲明明白白地見到,那根指針,指向著大漠的更深處。

  更為凶險,也更為遙遠的深處。

  「另一個羅盤……在大漠裡面。」

  一滴眼淚從她臉頰倉促滑落,陸晚星咬了咬牙,啞聲說:「那天晚上從大漠裡逃回來的人,他身上壓根沒有羅盤。你們能明白嗎?當我面對他的時候……指針一直指在相反的方向。」

  「所以你,」林潯茫然看著她,腦海中萬千思緒堆積成山,在此刻轟地爆開,「所以你才會在這麼多年裡,一直不顧安危地往大漠深處走?」

  原來是這樣。

  他一直都在納悶,既然陸晚星能看出他們一行人修為不低,為何還要那樣毫不掩飾地搶走錢袋,在那之後也並未躲藏,彷彿是刻意讓他們找到一樣。

  如果她就是刻意的呢?

  她修為低微,僅憑一人之力絕對無法深入大漠,只能與強大修士結伴同行。

  陸晚星以為他們是前來尋寶的盜物者,便以這個拙劣的方法作為契機,提出能以嚮導的身份為眾人領路,不成想遭到拒絕,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她儲物袋裡有那麼多價值連城的寶貝,卻執意要一遍又一遍地以身涉險,闖進大漠。

  打從一開始,陸晚星的目的就不是盜物。

  她心裡悄悄藏著一個念頭。

  一個天馬行空,說出來只會被旁人嘲笑和戲弄的念頭。

  為了它,陸晚星堅持了十幾年。

  「當年戰事混亂,我聽聞劉修遠身受重傷,聲稱要在臨死之際見一見故鄉。」

  溫鶴眠向來平穩的氣息罕見地紛亂不堪,聲線越來越沉:「沒過多久,就自他家鄉傳來死訊。」

  言下之意,幾乎所有人都沒見過他的屍體。

  那段時日正值最終決戰,無數修士獻身死去,區區一個劉修遠的死亡,似乎成了被淹沒於大海裡的浪花一朵,毫不稀奇。

  站立於沙丘上的男人哈哈大笑,怪異的嗓音像在拿刀鋸石頭。

  他彷彿比之前更加得意,略一停頓之後,抬手一把扯下面上蒙著的黑布。

  「你們知不知道,當你成功欺騙了所有人,可興奮和狂喜只有自己知道,什麼人都不能告訴,這種感覺有多痛苦?」

  黑布之下,是一張極其怪異的臉。

  面龐的一半是個白淨青年,另一邊則佈滿了大火灼燒過的痕跡,條條疤痕像是攀爬而上的蟲,看上去尤為可怖。

  溫鶴眠眼底終於湧起怒意,沉聲念出他的名字:「劉修遠。」

  「這麼多年了,我真的好想親眼看看,當你們知道被我耍得團團轉,究竟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他說話時咯咯笑個不停:「對對對,就是要這種表情!再生氣一點!我可是害死你好友的凶手啊!決明得知被背叛的表情精彩得不得了,那些領路的鎮民也是,明明全都葬身在大漠裡,卻不得不背負永遠的罵名,當真好慘好可憐啊!」

  賀知洲聽見自己拳頭捏緊時,骨頭傳來的哢擦響聲。

  「先向諸位介紹一下,我身旁這位,是魔界的傳統手藝,名叫『人儡』。」

  劉修遠看上去毫無緊迫感,大大咧咧地解釋:「看上去和真人一模一樣,對不對?當年我與魔族達成合作,他們為幫我洗清嫌疑,便動用了這個玩意兒,把罪名全部嫁禍在那幾個鎮民身上。說老實話,挺好用,我很滿意。」

  「你他娘的狗東西!不是人!日你大爺!」

  錢三早就聽不下去,掄起手裡的刀就往沙丘甩,被劉修遠一個側身悠悠躲過,嬉皮笑臉:「不要這麼激動嘛。」

  「但魔族並未善待你,不是麼?」

  多年舊友殞命於此,溫鶴眠本應暴怒。

  但他只是神情淡漠地與劉修遠對視,身形筆直,白衣破開四周濃郁的暗色。

  只有他自己知道,藏於衣袖下的右手,已在不知不覺中用力攥緊,指尖陷進肉裡,溢出滾燙血漬。

  「魔氣如毒,入體之後無異於折磨。」

  溫鶴眠道:「至於你的臉與聲音,應是中了某種邪毒。以閣下的水平,不至於自己餵自己吃毒藥吧?讓我猜猜,你以為魔族會贈予金銀法寶作為報酬,沒想到只得來一劑劇毒,不得已之下,成了為他們所用的奴僕?」

  許是心事被徹底戳穿,之前得意洋洋的神采陡然消退,劉修遠瞬間變了臉色。

  「你這張嘴有夠討厭。」

  站在沙丘頂端的男人獰笑:「待我將它撕下來,好好瞧瞧。」

  他話剛說完,四周便有數道人影攢動。

  待賀知洲凝神看去,竟從黑暗裡衝出數十個人形傀儡,包括之前沙丘上的那個,同時手握小刀朝這邊猛衝。

  沙匪們紛紛提刀應戰,劉修遠則催動符咒,引來灼灼天火,放聲笑道:「對付你們,我一人便夠了。一個廢人,一個膽小鬼,一個傻子,我已是元嬰三重,你們怎——」

  剩下的字句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倉皇吞入腹中。

  賀知洲拔了劍就衝上前來,根本不留一丁點兒唸完台詞的時間。一時間劍氣與火光交疊,照亮昏黑大漠。

  陸晚星望向身旁的林潯,喃喃低語:「我們都會死在這裡嗎?」

  她甫一問完,看見後者臉上猶豫的神色,心裡便已知曉了答案。

  手裡的羅盤用力一晃。

  女孩抬頭迅速瞥一眼劉修遠,握緊羅盤,毫無預兆地向大漠深處狂奔。

  反正橫豎都是死,不如在死掉之前,見一見腦海裡根深蒂固的執念。

  更何況……指針搖晃得越來越劇烈,另一個羅盤就在不遠處。

  「陸姑娘!」

  眼下賀知洲與劉修遠的纏鬥,顯然才是更為要緊的那一方。

  林潯匆匆叫一聲她的名姓,兩相權衡之下,還是選擇了躍向賀知洲身側,拔劍相助。

  劉修遠說得不錯,他們兩人不是他的對手。

  金丹對元嬰,本就是越級抗衡,更何況劉修遠被魔修渡了魔氣,黑壓壓的氣息混合著火焰打來,能有千鈞力道。

  四周全是雷電火光,林潯躲閃不及,被重重擊中胸口,在威壓之下跌落在地。

  賀知洲比他稍好一些,狀態卻也十分糟糕,想必無法支撐太久;

  溫鶴眠經過多日療養,再輔以寧寧帶回的仙草蘊養神識,已恢復了為數不多的部分修為,然而應對成群的傀儡,還是有些吃力。

  至於陸晚星——

  林潯疼得骨頭都在陣陣發酸,嘴裡全是血的味道。腦海裡浮現這個名字的剎那,竟聽見一道勢如排山倒海的巨響。

  這是什麼聲音?

  他憑藉恍惚的意識,躺在地上扭過頭。

  然後在下一刻,瞳孔驟然緊縮。

  在視線可及的遠方,那處連綿起伏的沙丘堆裡,一座小丘被轟然推倒,黃沙飛舞,看不清其間具體模樣。

  他凝了神識,在漸漸清晰的視野裡,見到小姑娘瘦弱的背影。

  陸晚星正揮動拳頭,一下又一下地,用盡全身力氣打在那座沙丘上。她的雙手儘是血跡,卻一直沒停下。

  於是丘體開始震顫,自上層起依次崩塌。等只剩下十分之一的高度時,她終於不再揮舞拳頭,而是伸出手去,把黃沙一點點往外扒。

  林潯咳出一口血,聽見賀知洲倒地的聲音,以及劉修遠的一聲笑。

  沙礫猶如退潮而落的海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緩緩下落,他強撐著雙眼看去,在無窮盡的黃沙裡,赫然見到一抹白。

  林潯本以為那是錯覺。

  可陸晚星同樣一怔,繼而加快了速度,把沙土拚命扒開。

  首先露出來的,是一具匍匐的骨架。

  然後是第二具,第三具。

  十分奇怪的是,這些早就沒了氣息的人們,於臨死之前竟是牢牢聚作一團,身體一具緊貼著一具,幾乎沒有間隙。

  就好像……是想護住什麼似的。

  陸晚星的動作還在繼續。

  當砂土快要被盡數扒開,從某具骨架之上,似乎有什麼掉落在地。

  林潯看見她低下頭,雙肩止不住地顫抖。

  而在那具骨架之後,被所有人緊緊圍住的,同樣是個已經死去多時的人。

  他跪倒在地,腿骨斷裂,身前的骨骼亦是一片狼藉,然而脊背卻挺得筆直,雙手環在胸前,死死護著某樣東西。

  林潯看清了。

  那是一把通體瑩白,在黑暗中隱隱生光的劍。

  塵封多年的秘密在此刻終於被全部揭開。

  他見到決明與他的誅邪劍。

  「這是我哥哥。」

  陸晚星凝視決明身側的那具骨架許久,忽然轉過身來看向他們,一遍又一遍地,不知道是在對他們,還是在哭著對自己說:「你們看見了嗎?這是……我哥哥。」

  她已經憑藉一個虛無縹緲、毫無根據的念頭,苦苦支撐了太多太多年。

  每當想要放棄的時候,陸晚星都會無端想起,與兄長分別的那個深夜。

  由於父親早逝、娘親體弱多病,早早扛下家中重擔的哥哥,是陸晚星心裡最偉大的英雄。

  那天她總覺得心頭發慌,扯著哥哥袖子一動不動,陸朝看著她半晌,忽然輕聲問:「晚星,還記得爹爹說過什麼嗎?」

  她爹是個說話特酸的書生,與大漠裡的剽悍氣質格格不入,經常對兩個孩子講一些文縐縐的話,叫人怎麼也聽不懂。

  陸晚星從小就不愛聽,後來爹爹為救人過世,便再也沒聽到過。

  她那時年紀尚小,早就記不清那一大堆拗口的長句,腦袋裡稀里糊塗轉了一圈,最終仰起腦袋,用稚嫩的嗓音應他:「爹爹說,要做個好人!」

  哥哥當時似乎笑了。

  他笑起來很好看,兩隻眼睛溫溫柔柔地彎成月牙形狀,俯身摸摸她腦袋。

  「對。千萬別忘了。」

  在臨別之際,陸朝對她說:「晚星,要做個好人。」

  然後夜色浸潤少年挺拔的影子,她看著自己心中的英雄逐漸被黑暗吞噬,最終消失不見。

  在很久以後,陸晚星才恍然地想,也許早在離開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大概率不會回來。

  可他還是堅定不移地一步步往前,直至臨死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向她承諾過的那句話。

  ——當初魔神臨世、決明重傷,以骨架之間的姿勢來看,正是他頭一個拖著瀕死的身體一點點向前,用身體護住誅邪劍。

  緊接著向前的人越來越多,脆弱的血肉之軀築成道道壁壘,讓那把可斬萬魔的長劍,得以留存於世。

  他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只能通過如此方式,為修士們拚死護下斬殺邪魔的希望。

  只可惜天意作弄,這群慷慨赴死的勇士盡數成了遭人唾棄的罪人,誅邪劍蒙了塵,再未出現於戰場之上。

  「決明和誅邪劍,哦豁。」

  劉修遠咧了嘴,笑得更歡:「我還納悶他們怎麼不見了蹤影,原來是被埋在這種地方——多謝這位姑娘,若能以他們交差,我往後的日子就有著落了!」

  許是望見陸晚星通紅的雙眼,他嘖嘖嘆了口氣,身側雷火陣陣,一步步往她身旁走。

  「我知道你很傷心,哥哥做了那麼多事,卻被當作十惡不赦的叛徒。我也很難過,只不過……秘密就應該是秘密,今日一過,誰也不會知道,對吧?」

  「我去你娘的!」

  錢三雙眼血紅,面上青筋暴起,掄起拳頭朝劉修遠猛砸:「這算哪門子秘密,老子在這兒呢!」

  劉修遠哪會在意此等尋常百姓,冷笑間魔氣外溢,毋須多餘動作,便將錢三擊飛甚遠。

  他本欲繼續往前。

  然而當錢三倒地之時,卻又有另一道身影向前一步,擋住去路:「我也看到了。」

  「老子也是!你個烏龜王八蛋,裝什麼裝?陰陽怪氣不講人話,有病!」

  「我也知道!對小姑娘下手算什麼?噁心!」

  「老子○你○○○○○!」

  兩個,三個,四個。

  提著刀的沙匪們一個接一個走上前,擋在骨堆與劉修遠之間,隔斷後者去路,如同一道堅不可摧的城牆。

  「就憑你們?」

  劉修遠嗤笑:「以卵擊石,不自量力。不止你們,連那群修士也是我的囊中之物——他們這回一共來了多少人?六個還是七個?入了埋伏,全都得死。」

  他開口時指尖一動,幽白雷光形如虛影地向前飛躥,眼看即將擊中一人胸膛,猝不及防間,忽有一道白影即刻襲來。

  兩股力道相撞,皆作煙雲散去。

  那是一道劍光。

  劉修遠不耐煩地皺眉,向劍氣的源頭望去。

  他以為發起這一擊的,會是性子急躁、修為更高一些的賀知洲。

  然而煙塵滾滾,在狂風中站起身來的,卻是那個看上去總是畏畏縮縮的妖修少年。

  他右手握著滴血的劍,左手用力握緊,從指縫裡溢出幾縷白光。

  那是一顆圓潤的夜明珠。

  林潯抬手站直,在渾身難忍的劇痛裡,抬手拭去唇邊血跡。

  他害怕嗎?

  當然害怕。

  他膽小怯懦、被許多人暗地裡嘲笑,說是龍宮裡最沒用的廢物。

  但即便是這樣的他,也有想要守護的人和事。

  那些被埋藏在大漠深處的往事,他都見證了。

  那些被曲解和遺忘的犧牲,他都知曉了。

  他想堂堂正正地告訴他們,一切都在被見證。

  那些未曾出口的信念,也絕不會成為秘密。

  哪怕死亡又如何,他……不想再逃避。

  林潯握緊手中長劍,劍鳴嗡響,引得遠處的誅邪劍現出微光。

  劍氣飄然上湧,有如不斷生長的藤蔓途經他全身,龍族少年彷彿聽見自己血液流淌的聲音,幾乎是下意識地,左手用力握緊。

  與那些葬身於沙土中的前輩們相比,他身旁並不是一片漆黑。

  無論如何,都有這道光陪著他。

  至於現在。

  是時候輪到他,去救下為他帶來這束光的人了。

  林潯屏息,垂眸,感受體內劍意湧動,充斥每一寸血肉。

  他出劍的速度從未像今天這般快,雪白劍氣將一方天地映得恍如白晝,當長劍揮起、落下,流轉的瑩輝徐徐勾勒。

  白光一點點描繪,昏黑無際的半空中,陡然現出一道鳴嘯而起的影子。

  行如疾電,勢如烈風,四散的威壓引出巨浪排空——

  須臾之間,所有聲息都為之一靜。

  那道遙遠的身形漸漸清晰。

  有沙匪睜大雙眼,聲音止不住地顫抖:「這是、是龍——!」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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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1:47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四章

  被烈火灼燒過的傷口陣陣發痛,一縷血漬自手臂緩緩滑落,留下蜿蜒前行的細長紅痕。

  血滴在指尖凝固聚集,冷風倏至,垂墜的鮮紅圓珠陡然滑落,滴在泛著白光的劍身。

  天邊劍氣凝結,虛虛實實的劍芒被風吹散,好似劈落而下的紛然電光。

  白光不斷聚合,於黑暗中聚作一道雄然身影,細細看去,竟是條騰飛咆哮的長龍。

  那是屬於龍宮的力量。

  較之人修,妖在修煉之事上獨有天賦,自出生起便蘊養了可供操縱的妖氣與靈力。各大妖族之間血脈不同,力量也不盡相似。

  而今林潯神識湧動,龍族妖力被盡數引出,輔以龍血入劍,戰意已抵達頂峰。

  劉修遠沒把區區金丹弟子放在眼裡,本是不甚在意地揮出雷火訣,不成想劍光洶洶,竟將咒術一舉斬斷,朝他迅速反噬而來。

  嘖,難纏。

  青年心底暗罵一句,急忙撤回手中力道,向後騰空一躍。

  惱人的劍氣似萬千銀蛇狂舞,他被刺目白光晃了眼,來不及做出反擊,只能身形敏捷地側身躲閃。

  不過轉瞬之間,忽有一陣疾風掠過,臉頰與手臂像是被利齒猛地一咬,火辣辣發痛。他抬手一拂,才發覺皮膚被劍氣劃破,已經滲出道道鮮血。

  該死,這小子的妖氣怎會如此之濃?

  劉修遠忍不住地心煩意亂,再抬眼注視林潯時,眼瞳裡滿是入骨殺意:「你以為……這樣就能贏過我?」

  隨著話音落畢,四下雷光更盛,匯聚出綿延如綢帶的浩蕩電流。

  他笑得大聲,被劇毒侵蝕的半側臉頰極怪異地扭曲起來,右手一揮,電光便襲上林潯跟前:「不過是個小小妖修,就你這模樣,還真以為自己有什麼能耐?要想勝過我,去西海把龍宮皇族搬過來吧!」

  他本是用了調侃的語氣在說,也用了勢在必得的殺意在打。

  沒想到立在黃沙中的少年劍修揮劍而起,勢不可擋的電光與劍氣相撞,伴隨一聲震耳欲聾的炸裂聲響——

  他的進攻竟全部散去,與劍氣層層抵消。

  這是什麼情況?那小子……不應該被轟成肉渣嗎?

  「不好意思啊!」

  賀知洲像塊癱在地上的大餅,一邊被疼得倒抽冷氣,一邊張嘴笑嘻嘻地喊:「他就是龍宮皇族耶!」

  劉修遠:……

  劉修遠默默罵了句髒話。

  據他觀察,那個妖修少年向來默默無聞,連話都很少說上幾句,與那幫沙匪談話時,甚至會緊張到滿臉通紅。

  就這——這居然是龍宮皇族?!

  林潯的妖脈被全然激發,整顆心裡只有「戰」,沒有多餘的停留或廢話,握緊長劍便朝沙丘發起襲擊。

  天邊龍鳴陣陣,凡龍影所過之處,皆是風沙狂作。

  刀光劍影之間,兩人交手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能把滾滾襲來的狂風甩在腦後。

  陸晚星看得眼花繚亂、頭皮發麻,到了後來眼睛跟不上節奏,只能望見四下閃動的凌厲白光。

  那條長龍的影子,正隨著林潯的動作不斷變得更加清晰,由最初半透明的幽光逐漸加深,緩緩現出輪廓。

  就在長劍與法符相撞的瞬間。

  陸晚星屏住呼吸,聽見自己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

  在密密麻麻、如天羅地網般散開的雷電之間,成形的巨龍咆哮著高高昂頭。

  旋即劍光如雨,每道白芒皆凝成長劍模樣,以破風之勢,深深刺入電網之中!

  鋥——!

  第一道劍光刺破天網,為昏黑大漠帶來灼目光亮。

  鋥鋥——!

  越來越多的白光穿過電流,長龍身形劇顫,發出一道刺耳尖嘯。

  林潯咬牙,拚命忍下喉嚨裡狂湧的滾燙液體,黑眸中顯出前所未有的決意。

  就是這一擊——!

  四面八方儘是鋪天蓋地的羅網,被禁錮的長龍狂嘯陣陣,原本堅不可摧的電流如同陡然碎裂的鏡面,出現一道不斷蔓延的裂痕。

  裂痕越來越大、越來越多。

  倏然之間,巨龍揚起由劍光凝成的幽白長尾,向著電流所在之處,用力一掃——

  「劉修遠的陣……」

  賀知洲咧嘴咳出一口血,止不住語氣裡的笑意:「破了!」

  陣破如鏡碎,電光如四散的鏡片轟然裂開,劉修遠被劍氣震飛,從沙丘狼狽摔下。

  林潯幾乎是玩命在拼,如今同樣受了重創,手裡的長劍無法承受如此強烈的靈力,頃刻粉碎。

  「你怎麼樣!」

  陸晚星心驚膽顫,也顧不上劉修遠隨時可能再度攻來,匆匆跑向林潯身邊,被少年的滿身鮮血嚇了一跳:「你你你別著急!我儲物袋裡裝了傷藥,我——」

  她話沒說話,身體忽然僵住。

  陸晚星自行修煉多年,能感受到自身後傳來的強烈殺氣。

  她本欲轉身反擊,手臂卻突然多出一股陌生的力道。

  原來是林潯擰眉將她拉到身後,接而上前一步,以殘存的靈氣擋下一道火攻。

  「直到現在還要逞強?」

  劉修遠不知何時從地上爬起來,滿面血污,虛弱得連站立都不穩:「你體內也沒剩下多少力氣了吧?雖說咱們半斤八兩……可劍修沒了劍,還能有多少反抗之力?」

  林潯沒說話,瞳孔中烏黑一片,看不出情緒。

  他說得不錯,失去了佩劍的自己,絕不可能在劉修遠手裡撐過五個回合。

  「龍宮血脈又如何!到頭來也不得像溫鶴眠那樣,變成被我隨意碾壓的廢物!」

  男人越說越興奮:「溫鶴眠許多年沒用過劍,你那位師兄又在遠處動彈不得,我倒要看看,今日你還能怎——」

  他的笑容,凝固在「怎」字還沒完全出口的時候。

  喉嚨裡的聲線將出未出,被突然之間卡住的時候,變成了一道氣泡音。

  就非常尷尬。

  誰能告訴他。

  為什麼那個看上去窮酸巴巴的女孩……會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把泛了白光的劍?

  陸晚星睜圓了雙眼,握著手裡的長劍,有些懵懂地看他:「劍?你是說這個嗎?」

  劉修遠:……

  他覺得很詭異,很離譜。

  這還不是最離譜的。

  但見她儲物袋金光閃過,居然又掉出了一把劍。

  然後長劍像停不下來的水流一樣嘩啦啦啦落,掉出一座鼓鼓的小山堆,放眼望去,把把價值不凡、成色極佳。

  劉修遠:……

  草啊。

  劉修遠被氣昏了頭,一時間惱羞成怒得忘記了自己的反派身份,以及現下劍拔弩張的局勢,顫抖著聲音開了口:「我需要一個解釋。」

  「就是,那個,我不是為了找我哥,一直往大漠裡跑嗎?」

  陸晚星撓撓頭:「大漠裡經常能見到遺落的法器啊,我就把它們全部收集起來,想著等找到哥哥離開平川鎮,再把這些遺物交還給各大仙門。」

  所以她才沒有賣掉那把價值連城的劍,一直都過得緊巴巴。

  劉修遠氣得眼眶通紅,表情管理徹底失控。

  錢三癱在地上,聞言一個鯉魚打挺,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錢:「沒賣?全沒賣?那你經常和陌生人鬼鬼祟祟交易什麼?」

  「不是經常有家屬來找尋遺物和屍骨嗎?」

  陸晚星瞥他:「我若是找到了,就全部還給他們囉。」

  「那那那,」有沙匪急了,「你怎麼都不告訴我們?」

  「我這樣說,會有人相信麼?」

  陸晚星朝他們揚了揚下巴,表情有些傲,也有些酷:「我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就夠了,難道還需要千方百計討來你們的認同?」

  在更小的時候,她嘗試過想要解釋。

  但人們心中的成見難以變改,沒有人相信她的哥哥當真死在大漠,沒有人相信叛徒的家人心存善念,也沒有人相信,面對那樣多的珍貴遺物,會有誰不動心。

  明明是他們心存成見,卻非要讓她承擔一切後果,每每想要陳述事實,都只會得到無情嘲笑與諷刺。

  到後來的時候,陸晚星已經不屑於解釋,有時候嬉皮笑臉地敷衍,要比煞費苦心地解釋輕鬆許多。

  她知道自己記得爹爹與兄長說過的話,一輩子做個好人,這就足夠了。

  「你幹嘛用這種表情看我?不要覺得我很可憐——鎮子裡那些人講話的時候,我都當作青蛙在呱呱呱不停叫。」

  陸晚星不再去看林潯欲言又止的表情,雙手叉著腰,瞥了眼地上的一堆長劍,豪情萬丈:「來吧!要哪把,隨便挑!」

  劉修遠:「呵呵。」

  劉修遠:「大哥大姐,輕點,別打臉。」

  劉修遠之前表現得威風凜凜,其實身上也沒了太多存貨。

  身為一個很會審時度勢的牆頭草,乖乖束手就擒,聲稱定會知無不言,將知道的消息全盤托出。

  「啥?你們想知道那群魔修的計畫?我也不清楚啊!」

  他疼得直打哆嗦,被沙匪兄弟們團團圍住,在肌肉的海洋裡瑟瑟發抖:「他們只告訴我,在此將你們全部解決掉——哦哦哦!對了,我之前無意間聽到他們的談話,一直在說某個人的名字,叫什麼……『佩吉』!」

  裴寂。

  林潯想不通:「既然他們的目標是裴師弟,為何會擄走小師姐?」

  「……或許正因為要針對他,所以才特意帶走寧寧。」

  溫鶴眠按了按眉心,指尖拂過,仍是未能消去眉宇間的愁色:「兩儀微塵陣由正派修士的靈力與血肉凝成,既然魔族有了動作,說明陣法已經出現紕漏。若想擴大這個紕漏,破壞大陣——」

  他說著一頓,語氣微沉:「需要極其強烈的魔氣。」

  「魔氣?」林潯皺眉,「魔域裡那麼多魔氣,難道還不夠嗎?」

  「要想破陣,只能從陣法之外。」

  溫鶴眠搖頭:「如今魔族尚未掀起風浪,說明陣法雖然出了問題,但好在並不嚴重,得以脫出的魔修數量並不多——以他們的實力,恐怕難以破壞大陣。」

  賀知洲驚訝得忘了疼:「難道他們盯上了裴寂?可他分明能好端端地抑制魔息,要論魔氣,應該也沒有魔域裡那些傢伙強啊!」

  「魔族很看重血統,血統越是尊貴,蘊含的魔氣便也越重。我們之所以感受不到裴寂的魔氣,全因他在極力克制,尚未入魔。」

  溫鶴眠道:「當年戰況慘烈,各大魔君魔尊盡數覆滅,只能將希望寄託於下一代子嗣。而絕大多數魔君……並沒有子嗣。」

  也就是說,裴寂很可能是魔族突破陣法的唯一希望。

  「誘他喪失理智,引他神識大亂,讓他入魔後,再使他萬箭穿心、筋脈盡斷,以此獻祭給大陣……說不定能衝破兩儀微塵。」

  林潯一怔。

  他心臟突突跳個不停,愣了好一會兒開口時,聲線前所未有地沙啞不堪:「所以他們抓走小師姐——」

  溫鶴眠斂了神色:「為擾亂裴寂神識,他們恐怕是想當著他的面……殺了她。」

  =====

  白霧所言不假,當寧寧從紫薇境裡出來,果然置身於一條極長極暗的裂縫之中,仰頭向上看,能見到遙遠的崖頂。

  想來她被藤妖拖入地下,因為一番掙扎被它甩開,恰巧就落進了紫薇境裡。

  所以再出來時,便置身於紫薇境所在的這片幽深裂谷之中。

  她對大漠裡的地形一無所知,好在未雨綢繆帶了地圖。這會兒借由劍光細細搜尋一番,很快就在圖上找到了裂谷的出口。

  寧寧一邊看地圖,一邊忍不住想,這地方偏僻得不得了,紫薇境裡的劍靈能來到這兒,一定是受了極為猛烈、常人難以想像的衝擊。

  至於她的主人,大概率已在多年前就過世了。

  那把劍的本體會在哪兒呢?

  當務之急是盡快與其他人匯合,來不及思考太多。

  她確定方位後匆匆合上地圖,剛打算順著裂谷離開,卻在漫無止境的黑暗裡,聽見幾道腳步聲。

  寧寧身形微滯。

  裂谷並不寬,由於少有陽光落下,前後皆是漫長無邊的黑暗。

  兩側沙石沉默著投下無比沉重的陰影,哪怕僅僅置身於此,都會感到難以忍受的窒息。

  更何況那幾道腳步聲來得毫無預兆,輕飄飄踩在她耳膜上,如同悄然而至的鬼魅,叫人後背發涼。

  未知的恐懼最為可怕。

  寧寧握緊手中劍柄,做好了轉身拔劍的準備,然而在下一瞬間,卻不由皺了眉頭。

  空氣裡不知何時飄來一道暗香,香氣透骨,彷彿能毫不費力地滲入每一滴血液,讓她整具身體都為之一酥。

  在玄虛劍派的日子裡,她早就習慣了拔劍就打,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會直接用毒。

  腦海裡的意識在逐漸消散,變成不斷翻湧的海浪,胡亂拍打在岸邊。

  她聽見一道少年音,與四周瀰散的魔氣格格不入,語氣溫柔得過分:「將她帶走吧,別太粗魯。」

  憑藉最後一絲殘存的神智,寧寧回過頭。

  身後不遠的地方,有五六個魔族向她走來。

  為首的竟是個少年,看上去與她差不多大的年紀,因為光線昏暗看不清相貌,只能望見一道修長身形。

  很熟悉,似曾相識。

  漿糊一樣的思緒慢慢聚攏,寧寧驚詫地眨了眨眼睛。

  哇。

  這是出現在她夢裡的那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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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2:04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五章

  在墜入紫薇境時,寧寧曾做過一個夢。

  夢裡一片空白,只出現了極其模糊的少年影子,她看不清那人面孔,只記得若隱若現的身形輪廓。

  而當魔修們自幽深裂谷中一步步向她走來,站在最前方的那個人,竟與夢中所見漸漸重合。

  寧寧不記得自己曾見過他,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個人一定在她潛意識中留下過難以磨滅的印象。

  ——因為現在,她又夢見了他。

  放眼望去是黃沙滾滾的大漠,魔氣勾連著裊裊白煙,她與那人並肩坐在沙丘上,仰頭望去,能見到天邊一輪幽遠的孤月。

  一縷風匆匆襲來,那人側過頭來看她,面孔仍是模糊不清。

  寧寧聽見他說:「你看,這是……的月亮,每每見到它,我都會想……」

  風聲和無數雜音充斥耳畔,將他所說的話盡數遮蓋,寧寧聽得雲裡霧裡,只想很破壞氣氛地大喊一句:「風太大,沒聽清,你在說什麼?」

  然而話還沒出口,就驚覺渾身一涼,猛然睜開眼睛。

  她之前在裂谷中遭遇魔修,這會兒應該被帶進了他們的老巢。

  寧寧嘗試著動彈身體,卻發覺雙手被繩索綁住,看材質應該是大名鼎鼎的縛仙繩,讓她用不出分毫靈力。

  這夥人煞費苦心地抓她幹嘛?

  想不通。

  作為一個打小生活在古裝劇滋養下的社會主義新青年,寧寧雖然不會以一首《水調歌頭》引得各大青年才俊紛紛傾倒,也稱不上什麼宮鬥十級玩家,但總歸還是學到了一個十分淺顯實用的經驗——

  在袖子裡藏上一把小刀,以備不時之需。

  比如現在,那把金屬違禁製品就成了她心中的神。

  寧寧從地上歪歪扭扭地坐起來,擺了個老僧入定狀,張望四周景象。

  她似乎應該收回之前那句關於「魔族老巢」的話。

  因為這地方,實在是太太太寒酸了。

  這裡甚至稱不上「房屋」,不過是一座由沙礫建成的洞穴,內裡七零八落擺放著床鋪與其它各種家具,看上去質地不錯,卻也難掩此地的寒窯本質。

  ……她想像中佈靈布靈金光閃閃的大宮殿呢?這裡怎麼跟八十年代鄉土劇片場似的?寧寧有點腦袋發懵,連拿刀割繩子的動作都下意識一緩,一片寂靜裡,忽然聽見門外傳來幾聲腳步。

  那群魔修應該回來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收斂了動作抬眸望去,首先見到一張白淨面龐。

  走在最前面的,仍然是那個與她夢中身影一模一樣的少年。

  這回洞穴裡點了燈,透過搖曳不定的昏黃光線,寧寧終於看清他的模樣。

  與想像中或張狂或冷若冰霜的邪道修士截然不同,這人居然長了張十分乖巧的娃娃臉,烏黑圓潤的眼瞳裡柔和得像水,瞧不出絲毫攻擊性。

  寧寧:……

  也許,大概,可能,這是朵白切黑的黑蓮花,看似人畜無害,實則心狠手辣?

  那少年察覺她直白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愣。

  繼而居然紅了臉,匆忙眨眨眼睛,帶了六分慌亂三分做賊心虛一分羞澀地出聲:「你、你醒了?」

  寧寧:……

  眼前這位小哥應該的確是個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吧?說好的狂傲冷漠輕蔑不屑呢?同樣是做扇形統計圖,你怎麼就跟別的反派相差這麼多?

  「主君。」

  他身側一個高高壯壯的男人沉聲開口:「對待敵手,不應當使用此等態度。」

  主君。

  寧寧腦袋裡又轟地炸了一下。

  不會吧,這個看上去文文弱弱白白淨淨的害羞小男生,居然是魔域新任的君主?

  她的確聽聞過魔族人才凋敝,魔君與魔尊均在大戰中落敗,但這這這、這也太「人才凋敝」了一點吧?

  她似乎有點明白,為什麼自己見不到金碧輝煌富麗堂皇的大宮殿了。

  「她畢竟是個女孩子。」

  那少年溫聲帶了笑,扭頭望向她時,還是有些愧疚般的不好意思:「寧寧姑娘,我名為霍嶠。」

  這劇情走向,跟她想的不太一樣。

  準確來說,很不一樣。

  寧寧點頭「唔」了聲,嘗試與他進行正常交流:「可不可以問一下,你們把我帶到這兒來,是想做什麼?」

  霍嶠垂眸看她,聞言默了半晌,仍是溫聲道:「是為殺你。」

  好,很好,面不改色地講出這四個字,終於有了點魔族的派頭。

  他頓了頓,似是在斟酌言語,遲疑補充:「你大可以恨我們,我們也絕不會放你離開——若是有求饒的話,不必多費口舌。」

  這人好奇怪。

  說他心狠手辣吧,看上去卻又溫溫柔柔,她看過那麼多小說電視劇,沒見過這樣好說話的魔族君主。

  可說他心慈手軟吧,方才的一番話又完全不留後路,擺明要置她於死地。

  他彷彿只是站在與她彼此對立、卻又彼此平等的位置,既給了她足夠的尊重,又毫不拖泥帶水地告訴她:「我會殺你。」

  這位年輕的魔族君主態度如此,寧寧心裡的緊張感便也無端消退許多,聞言往牆邊靠了靠,好奇道:「你們為何特意想除掉我?」

  她算是聰明,隱約能猜出點貓膩,用了探究的語氣:「因為裴寂?」

  霍嶠答非所問,不置可否:「殺你之時,我們不會特意折磨,姑娘不必害怕。」

  ——單單是「殺你」這兩個字,就已經足夠叫人害怕了好嗎!

  「主君何必同她說這麼多廢話?」

  有人不屑道:「就憑她身上被下的那道惡咒,本就活不了多久,我們若能給她個痛快,也算行善積德。」

  寧寧聽不太懂:「惡咒?什麼惡咒?」

  「咒術種類繁多,我們只能察覺些許氣息,並不知曉具體——」

  霍嶠本欲解釋,說話時卻有人從門外進來,湊到前者身旁耳語一番。

  寧寧聽不清內容,只知少年聽罷抿唇一笑,末了低頭瞧她一眼:「我該走了。青衡,你留在此地看守吧。」

  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安靜點頭。

  「等等等等!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寧寧見他轉身,迅速抬高音量:「我們兩個,以前見過面嗎?」

  霍嶠扭頭,一雙狗狗眼被燭光映得盈盈發亮,像湖漾開的水波。

  「就是,」她總覺得這句話像在刻意搭訕,聲音小了許多,「說起『今晚的月亮』……什麼的。」

  霍嶠靜靜看著她,忽然揚唇笑了笑。

  「我們未曾見過面。」

  少年聲線清澈,笑意在燈光裡緩緩溢開:「不過今夜恰是十四,姑娘待會兒可仰頭看看天上……十四的月亮,很美。」

  =====

  霍嶠走得匆忙,只留下寧寧與名為「青衡」的壯年男子面面相覷。

  她對魔族陣營的實力尚不明晰,萬事皆以小心為上。

  雙手上綁縛的繩索被逐漸切斷,寧寧本想以神識試探一番青衡修為,腦海裡卻嗡地一響。

  竟然是系統的聲音。

  [青衡修為元嬰三重,釋放神識定會被察覺。此人擅使長刀,弱點在下腹,不擅快攻。]

  這聲音來得毫無徵兆,對於寧寧來說,無異於親眼見到一具死人突然詐屍,還手舞足蹈來了段全國第三套廣播體操。

  沒等她有所反應,便又聽見它的嗓音:[趁他鬆懈,即刻以金蛇劍法突襲,不要猶豫。]

  這是它頭一回突然出聲。

  寧寧凝神屏息,收斂神識,很快明白它的用意。

  魔族巢穴殺機四伏,系統不想讓她葬身此地。

  只是……它為何會對這個魔修如此瞭解?

  這並非如今所要思考的問題。

  由於縛仙繩的存在,青衡對她並未存有太多防心。寧寧聽循系統指示,在須臾之間拔劍而起。

  她速度極快,男人還沒來得及拔出長刀,便被道道劍氣震得失去意識。

  在下一瞬間,腦海裡再度現出乾澀冷然的系統音:[出門前行,第一個轉角右拐。]

  它似乎很急,用了近乎催促的語氣。

  寧寧所在的洞穴竟是位於地下,待從洞口離開,便見得條條錯綜複雜的深邃甬道。

  當下情況緊急,她來不及細想太多,按照接連不斷響起的提示音迅速疾行。

  [右拐,出現敵襲。]

  [樂修,擅琴,攻其右手。]

  [凝神斂息,自左側沙陣進入密道,此地守有元嬰高手,切記隱匿行跡。]

  「你怎麼對這兒瞭解得一清二楚?」

  此地凶機陣陣,不但候在各地的魔修實力不凡,條條岔路更是晃得人眼花,倘若僅憑她一人,定然連一半的路程都逃不到。

  然而系統對沙穴中的魔修與地形如數家珍,堪稱史上最強金手指。

  寧寧一面狂奔,一面在心底開玩笑似的問它:「你到底是所謂的天道化身,還是曾經生活在這兒的魔?」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或是說,得到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應:[前方劍修,弱點在後背,使用太一劍訣對付他。]

  系統所說的「密道」就在不遠處,旁側守著個抱著劍的魔修。

  寧寧仍是用了出其不意的急攻,那人反應很快,抬手試圖反擊,被擊得節節敗退。

  星痕劍不消多時便直指對方命門,寧寧卻並未發力。

  她形貌有些狼狽,漆黑瞳孔中晦暗不明,壓下體內外溢的劍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安靜。」

  寧寧道:「我有兩個問題想問你。」

  =====

  系統的指令仍在繼續。

  它從未一次性講過這麼多話,加之火急火燎,刺耳的機械音惹得寧寧大腦發懵。

  她通過密道逃出錯綜複雜的地下沙穴,本以為提示音即將消散,卻在入夜後狂嘯的風聲裡,陡然聽見無比熟悉的叮咚響聲。

  這是只有在系統發出任務時,才會響起的聲音。

  寧寧的第一反應是,不對吧,按照原著裡的劇情,她有在這裡作過妖嗎?

  答案鐵定是「沒有」。

  在那本由系統給出的小說裡,這群魔修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他們一行人之所以前往大漠,是為了歷練除妖。

  而「寧寧」出場的鏡頭少得可憐,全篇幾乎只出現在幾句話裡頭,因為——

  腦海裡的字體漸漸成形,寧寧看清系統給出的語句。

  [如今已入深夜,沙魅群起而攻之,一時間遮天蔽月、陰風怒號。

  眾人皆是竭力相抗,寧寧驚懼非常,駭然奔逃之時,不成想被妖氣一捲,徑直落入身側深不見底的谷縫!]

  [叮咚!]

  [你知道怎麼做。]

  「你是不是越來越放飛自我了?」

  寧寧因最後那六個字冷嗤著笑出聲,抬眼望去,果然在不遠處的地面見到一條幽邃長痕。

  想來系統之所以那樣急切地幫她,不但是為了指示逃離沙穴的路徑,也在把她特意引來此地。

  墜下谷縫這件事兒,實在與惡毒女配的作妖行為毫不相干,然而它卻顯出了前所未有的急切,說明此事的意義非比尋常。

  腦海裡交纏的思緒徐徐一轉。

  寧寧已經明白了,在谷縫之下藏著什麼東西。

  [立即前往谷縫底端。]

  大腦裡傳來逐漸加深的陣痛,系統語氣極冷:[馬上。]

  「這是最關鍵的一步,對不對?」

  寧寧一邊往前走,一邊噙了笑地開口:「你別急,我自然會照做。」

  對方很是冷淡,沒有回應。

  她對此倒也並不在意,行至谷縫旁拔劍出鞘,在邁下右腳的瞬間,以劍氣馭動陣陣疾風。

  劍氣橫生,極大程度緩衝了下落速度,白光映亮少女蒼白的面頰,寧寧下意識握緊長劍。

  距離谷底已經越來越近。

  她感受著週遭帶了血腥氣的疾風,深深吸了口氣。

  寧寧原本的猜測很簡單,也很直白。

  沒有所謂的「穿越」,她就是這個世界裡的「寧寧」本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中一遍遍重生,妄圖改變必死的結局。

  她問那名魔修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何要特意殺她。

  那人發著抖告訴寧寧,魔族欲要引裴寂入魔,從而破開兩儀微塵陣,她的死亡無疑是最好的引子。

  按照這個解釋,似乎可以理解為,系統或許正如白霧所說的那樣,是她為避免死局,在自己腦袋裡特意設下的指引。

  只要一直作妖作死,不讓裴寂對她產生任何感情,就能杜絕這場驚變。

  但這個邏輯說不通。

  其一,倘若她當真輪迴多次,每次都擁有記憶,怎麼會唯獨在這一輪丟掉所有對於過往的印象,什麼都記不得。

  記憶越多,經驗越多,生還的幾率也就越大。像她如今這樣稀里糊塗地亂闖,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自己送進鬼門關。

  更何況之前發生了那麼多九死一生的危機,系統都未曾做過提醒,反而含糊其辭,掩蓋所有與魔修相關的信息。

  這樣看來,比起正道修士,它似乎更傾向於站在魔修那一邊。

  其二,若要阻止這場陰謀,可以利用的方法其實再簡單不過——

  只要提前告知長老們魔界異變,讓仙門大宗處理此事,並將裴寂安置於玄虛劍派,以那群魔族的實力,絕不可能掀起任何風浪。

  其三,當初在煉妖塔秘境裡,她捨棄裴寂奔向靈樞仙草的時候,無比清晰聽見了系統發出的一聲冷笑。

  那笑聲裡顯而易見地帶了不屑與輕蔑,倘若系統當真是她自己的意識,絕不會做出那樣的反應。

  其四,最為重要的一點。

  她身為穿越者的身份,絕不可能有假。

  賀知洲也來自二十一世紀,如果她一直在修真界土生土長,怎麼可能編造出與他所在的一模一樣的世界。

  電腦電視冰箱空調,擺明了絕非古人能想像出來的物件。

  這樣想來,摒棄掉這條思路,可行的解釋便只剩下唯一一個。

  她與之前那個輪迴無數次的「寧寧」,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谷縫幽深,白光如火星四處迸射,寧寧收斂了劍氣,足尖落地。

  她聞見濃郁的灰塵味道,在劍光下緩緩前行。

  當時在紫薇境裡,化作白霧的劍靈告訴她,她身體裡突然多出了某個東西,或許可以助她渡過死劫。

  寧寧當時理所當然地以為,對方是在指她腦海裡的系統。

  可她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劍靈自然無法感應到所謂「系統」,她能察覺到的,唯有每個人的神識。

  既然「多出了一個」,那麼在她的身體裡,就藏有兩個人的神識。

  寧寧揚起星痕劍,在沉沉暗色中,見到一具四散的骨架。

  「突然在她身體裡多出的東西」,哪裡是說系統。

  分明是……她這個來自異世界的魂魄。

  寧寧想起詢問魔修的第二個問題。

  關於她身上的惡咒。

  那人對此瞭解不多,支支吾吾告訴她,這種惡咒失傳多年,只知道是種竊命的法術。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年紀輕輕,卻承擔了難以想像的死氣與因果報應,恐怕過不了多久,便會不久於人世。

  因果報應。

  當初在鸞城的那家邪術小店裡,店主曾無意間透露,魔族有種替命的法術。

  寧寧當時並未深究,如今想來,無非是轉接因果,以命換命。

  為什麼系統從來都只讓她犯下惡事,卻不在乎後果。

  因為只要心存害人的念頭,並做出相應行徑,她就自然承擔了那一份因果。

  為什麼她腦海裡的「原著」劇情殘缺不全,時常與事實有所出入。

  因為那個人輪迴數次,對於最初一世的記憶已經無比模糊。而要想利用替命之術,恐怕必須以最初的因果作為基礎。

  為什麼她和賀知洲都身懷系統,功能彼此衝突。

  因為她的「惡毒女配系統」根本就是假貨,或許靈感來源,正是賀知洲由天道所造的「磨刀石」。

  原本的「寧寧」在大漠中不明緣由地死去,為掙脫死局一遍遍輪迴,卻事與願違,逃不開既定的命運。

  終於在某次,或許就是上一次的輪迴中,得知了替命之法——讓另一道魂魄承受她必死的命運與因果,待得前者死去,再重新佔據這具身體。

  輪迴數次的是那個人。

  與白霧一遍遍交談的是那個人。

  這場局最終想要救下的,也是那個人。

  至於她,不過是讓那個人活下來的一塊擋箭牌。

  什麼「假死脫身」全是謊話,一旦承受了必死的命運,她就必然不可能活下來。

  寧寧繼續往前,在骨架身側,見到一本泛黃的舊書。

  封頁上沒有字跡,她卻明白那是什麼。

  當年真正的「寧寧」因妖物襲擊墜落此地,萬幸並未身死,還在陰差陽錯之下,發覺了一具隕落多年的魔族大能遺體。

  以及一本寫有回溯之法的秘籍。

  如今她已經找到回溯之法,因果循環迎來閉合之處,至此終結。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你輪迴了多少遍?」

  寧寧俯身將它拾起,垂下眼睫:「你曾經在輪迴裡入了魔,所以才那樣熟悉魔域地形和他們的每一個人,也才會與霍嶠那般親近,對不對?」

  一陣風橫穿而過,如同淒厲鬼哭。

  「我該叫你什麼?系統嗎?」

  她本想低低笑一聲,卻沒了發出聲音的力氣,只能在心裡繼續道:「還是說……『寧寧』?」

  沒有回音。

  寧寧並不在意,輕輕扯了嘴角。

  或許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當終於知曉全部真相的時候,她並沒有預料之中的難過與絕望,停頓了好一會兒,再度用極輕極淡的語氣問:「繼承你的命數之後,我一定會死掉,對不對?」

  回應她的,依舊是悠久寂靜的沉默。

  忽然心口有什麼東西微微一動,一陣風掠過她耳畔,吹得耳垂發癢。

  寧寧聽見一道聲音。

  不再是乾癟冷漠的機械音,而是同她一樣,柔和的少女聲線。

  「……對。」

  心裡有什麼東西恍然落地,意料之外地,她沒有哭泣或惱怒。

  寧寧只是沉默片刻,彷彿壓在心口許久的巨石兀地崩塌,碎裂滿地。而她居然鬆了口氣,用更為尋常的語氣開口:「那些夢呢?關於霍嶠……你喜歡他?」

  那聲音答非所問:「我以為你猜出一切,不會進入谷縫。」

  寧寧翻開手裡的書頁,被撲面而來的灰塵迷得眯起眼睛。

  回溯之法,陰年陰月陰日陰時所生之魂,於瀕死之際,以執念方可驅動。

  真可惜,這道限制如此苛刻,原主恰好符合,她的生辰卻與之相去甚遠,無法讓時空倒流。

  「那樣的話,我不是會因為違背系統指令,被你當場處死嗎?我死之後,你沒有用來替命的擋箭牌,大概率也會死掉——你以為我會選擇同歸於盡?」

  寧寧的語氣平靜得不可思議。

  她沉默好一會兒,抬手抹去眼角湧出的水滴。

  「裴寂還在魔族的局裡呢。」

  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裡,女孩握緊手裡的劍,終於輕輕笑了一聲:「就算我活不了……總得讓他好好活下來呀。」

  =====

  「逃走了?」

  霍嶠看著洞穴內的滿地狼籍,聽青衡自責道:「她不知怎麼掙脫了縛仙繩,劍法快得難以招架,我、我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就——」

  「無礙。」

  年輕的魔族君主卻只是笑:「她雖不見蹤跡……我們不還有人儡可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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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2:17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六章

  天已入夜,殘陽西沉。

  天壑少有明朗之時,今夜的風沙卻格外沉寂,當魔氣漸漸下沉,能遙遙望見遠處落日血色的餘暉。

  如同血漬滲進霧裡,放眼望去儘是蔓延的紅。

  「主君!」

  沙穴之中,有人急急來報:「裴寂順著魔息,已經尋來此地。必須盡快開啟迷魂陣法……他快要殺瘋了!」

  霍嶠點頭,朝身旁的魔修望上一眼。

  後者知曉他用意,垂首低聲道:「人儡已製成。」

  「那便去找他吧。」

  他面上沒有太多表情,蒙了層與娃娃臉格格不入的凝重,聲線亦是壓得極低:「我泱泱族人能否破出枷鎖……成敗在此一舉。」

  他們的計畫並沒有多麼驚天動地。

  以魔族如今虛弱的狀態,也不可能做出任何驚天動地的大事。

  魔域所有強者皆在大戰之際隕落,留下的百姓多數修為低微、不堪大用。

  雖然同為魔君之子,霍嶠與裴寂的人生軌跡卻是截然不同。

  他父母皆為魔族,稱得上情投意合,後來雙雙戰死於戰場,只留下尚在襁褓裡的霍嶠。

  緊接著便是魔族節節敗退,修真界設下兩儀微塵陣法。當他長大到足夠明白事理的時候,魔域已處於全面封鎖狀態,與外界遙遙相隔。

  說是「魔域」,其實更像個無法逃脫的囚籠。

  每天都是日復一日的景色,天色昏暗陰沉,隨處可見飄揚黃沙。而族人們毫無生機地活,尋不到任何奔頭和希望。

  大戰中的倖存者告訴他,魔域之外的世界並非如此。

  一旦置身於外界,他能見到藍色的天和白色的雲,幢幢高閣拔地而起,掩映遠處的青山與炊煙。

  霍嶠自出生起就在魔域長大,他一向都不怎麼聰明,很難想像出那人話裡的景象,只能一日日站在結界盡頭,眺望天壑裡飛揚的黃沙。

  好在現如今,他們終於有了離開的希望。

  魔域深處沉睡著諸多魔神,某日其中三位同時甦醒,衝天魔氣竟破陣而出,在兩儀微塵大陣上造出一條裂痕。

  裂痕不大,卻足夠供人脫出。

  由於陣法具有強烈靈壓,唯有金丹期之上的魔族能勉強穿行。這樣一來,如何將這道裂痕擴大,進一步削弱陣法,就成了需要思考的首要難題。

  要想破壞陣法,唯一已知的方法,是利用爆發而出的強烈魔氣。

  而身懷這般血統的人,除了他,便只剩下裴寂。

  他們最開始的時候沒想過寧寧,畢竟裴寂向來獨來獨往,幾乎與外界所有人都切斷了聯繫。

  他們要做的,就是將這種聯繫徹底切斷,讓他成為被萬人唾棄、與世隔離的孤島,在自厭與厭世裡步步沉淪,最終墮為邪魔,以身獻祭。

  第一步,是將魔氣植入人儡,冒充仙門弟子進入小重山秘境,接而引魔氣進入古樹,待得裴寂接近,再將其一併爆開。

  如此一來,古木林海魔氣暴動,各大宗門弟子必定死傷慘重,而一切災禍的源頭,定會被歸結於裴寂身上。

  畢竟只有他身懷魔氣,也只有他,能引得古樹入魔、殘害眾多無辜弟子。

  然而計畫失敗了。

  一個名叫「寧寧」的劍修深入林海,不顧性命之危,與古樹展開一番纏鬥;

  而本應昏迷的裴寂竟然中途驚醒,拔劍斬殺魔樹,反倒成了解決林海危機的功臣。

  此計不成,他們只得再設一計,將裴寂療傷所用的仙泉換成劇毒。

  只要他用上一點,魔息便會隨著劇毒浸入血液。屆時等裴寂進入煉妖塔,被萬千妖魔群起而攻之,在那樣濃郁的魔氣裡,他必然會被心魔所困、走火入魔,淪為正派之敵。

  結果還是失敗。

  擾亂整個計畫的,居然還是寧寧。

  她就像突然多出來的一根刺,將原本一氣呵成的計畫攪得天翻地覆。

  此番玄虛劍派一行人察覺貓膩,來到天壑大漠,是引裴寂入魔的最佳時機。

  按照他們原本的計畫,理應驅動引魔香,首先引得裴寂體內魔氣大亂,接而將人儡化作他的模樣,殺掉其中某位弟子。

  這樣一來,便有了裴寂邪氣入體、殘害同門的假象。

  但這個方法成功率並不高。

  還是因為寧寧,如今的裴寂早已不似最初那樣,孑然一身地游離於師門所有人之外。對於他,天羨子一行人必然會有意偏袒、心存信任。

  於是他們想到了更好的辦法。

  一個絕對能引裴寂入魔的辦法。

  寧寧雖然逃離此地,卻並未與裴寂匯合。

  只要在那之前,當著他的面,誅殺與那女孩長相相同的人儡——

  白衣少年發出一道無聲喟嘆,仰頭望向沙穴中明滅不定的火光,眼底是從未有過的決意。

  霍嶠道:「走罷。」

  =====

  裴寂尋著魔氣,已快到了沙穴入口。

  過往之處若有妖魅魔族,無一例外皆被一劍梟首,叫他生生殺出一條血路,黑衣之上盡然血漬。

  「這小子……莫不是瘋了吧。」

  夜色裡煙沙混雜著血花,看得青衡脊背發涼,稍作停頓後,側頭對身旁的霍嶠道:「迷魂陣已成,人儡亦已備好。」

  談話間,從沙丘下的陰影裡走出一道影子。

  逐漸現身的姑娘與寧寧如同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為顯逼真,臉頰上甚至有幾道被襲擊後形成的血痕。

  只可惜人儡不具備自我意識,一舉一動全靠操縱,因而整個顯得雙目無神,面龐沒有太多表情。

  「盡快解決。」

  霍嶠說得毫不猶豫:「不要讓他察覺絲毫貓膩。」

  他一面開口,一面迎著風沙眺望遠處少年染血的身影。

  那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刀。

  裴寂極瘦極高,黑衣在夜色裡並不顯得十分明晰。他周身皆籠罩著凜冽殺意與劍氣,在層層血霧裡,哪裡像個正派修士,倒不如說是自煉獄而來的修羅。

  應是感應到身後突然湧現的魔氣,裴寂拔劍轉身,眼底殺氣凝結成化不開的漆黑色澤,在見到身後景象時,卻微微一怔。

  在遠方沙丘之下,赫然立著幾道影子。

  最前面站著的,是個高高壯壯的陌生男人,以及被他用長刀抵住脖子的寧寧。

  ……寧寧。

  心臟前所未有地劇烈加速,黑衣少年瞳孔驟縮,體內溢出濃郁魔氣。

  不可以。

  「時機到了。」

  霍嶠眸色漸深,指尖一動:「開始吧。」

  這句話如同一個開關,不過轉瞬之間,大漠中陡然邪風大作,自四面八方湧現出諸多妖物與魔修。

  它們不知在暗處靜靜埋伏了多久,如今得了指令,一擁而上朝裴寂猛攻。

  「居然憑藉一人之力走到這裡,真是了不得。」

  那高壯男人笑著大聲開口,手中刀刃漸漸下壓,觸碰到少女白嫩皮膚時,滲出粒粒血珠:「讓我猜猜……你是來找這姑娘的,對不對?」

  在無數妖魔的嘶吼聲裡,這道嗓音如同大漠中一粒不甚起眼的沙礫,被埋沒於隱匿一隅,很難會被注意。

  然而裴寂雙目猩紅地盯著男人眼睛,拔劍斬去周身邪魔的同時,也在拼盡全力往沙丘旁靠攏。

  妖魔洶湧如潮,彷彿沒有窮盡的時候。

  而他的動作倉促且狼狽,在如此浩蕩的強襲下,身上早就傷痕纍纍,倘若沒有一股意念支撐,恐怕已沒了意識。

  沙丘下的男人還在繼續說:「你殺了那麼多魔,我是不是……應該做出點回報?」

  不可以。

  不要。

  裴寂想要張口,嘴裡卻湧出殷紅血跡。

  想要上前,週遭卻殺氣重重,魔族劍修、符修、體修、樂修與重重疊疊的妖邪一擁而上,他只能徒勞揮劍,雙手劇烈顫抖。

  「裴小寂!」

  承影驚惶大叫:「你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馬上就要到極限了!你——」

  它話沒說完,便見到沙丘下刀光一閃。

  那幅場景像在做夢。

  向來大大咧咧的劍靈呆立當場,再也發不出聲音。

  此時夜色已深,夕陽遺落的血光盡數消散,天地之間皆是湧動的黑潮。

  忽有冷風襲來,寒氣透骨,吹落天邊一朵垂墜的雲彩,光影聚散間,自無盡黑暗裡露出一抹瑩黃輪廓。

  那是十四的月亮。

  從不圓滿的,殘缺的月亮。

  冷冷幽光傾瀉如水,降落在沙丘之下,照亮女孩蒼白的臉龐。

  身邊妖影重重,裴寂卻在此刻停下反擊的動作。

  因著此番停頓,一把長刀穿胸而過,他感覺不到疼痛,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

  四周都安靜得可怕,沒有任何聲音。

  月光將沙丘下的刀光映作雪白。

  輕輕一晃,便是觸目驚心的紅。

  少年手裡始終緊握的長劍,倏然落地。

  「人儡已死。」

  陰影之下的霍嶠輕闔眼睫,緩聲道:「迷魂陣起。」

  =====

  他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誰願意接近他。

  裴寂恍惚睜開眼睛,竟見到一片血紅色的密林,林中魔息四溢,血光映襯著黑氣。

  一具早已冰冷的屍體從樹上跌落,他認出那人身上的門服,是來自流明山的修士。

  不知是誰在厲聲斥道:「是他,都是他!正是他出現在古木林海,才引出這場暴動……他是殺死那些人的凶手!邪魔其罪當誅!」

  他茫然低頭,這才發現自己亦是渾身傷痕,痛得難以忍受。

  「你這個殺人凶手!」

  又有人帶了哭腔喊,一字一句,每道聲音都好似要將他生吞活剝:「滾出玄虛劍派!真叫人噁心!」

  裴寂想告訴他們,事實不是這樣。

  他與妖樹纏鬥多時,拼了命地想要除掉它,他不是邪魔,也不想傷人。

  可沒有人相信他。

  他們只是冷眼站在側旁,瞳孔裡盛滿冰碴,恍然望去,儘是鄙夷、排斥與恐懼的神色。

  而他孤零零站在所有人的目光裡,像個令人恐懼的笑話。

  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活得狼狽不堪。

  裴寂在心底默默告訴自己,他並不在乎。

  那些刻意的排斥、欺辱和冷待,他早就習慣,因而向來不去在意。

  就算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在他身邊,他也……

  他也不會感到難過。

  心臟突然重重跳動了一下。

  有道模糊的影子自腦海深處緩緩浮現,如同水中破碎的明月,霧裡搖曳不定的海棠花,他試圖伸手觸碰,卻只見到遙不可及的泡沫。

  渾身血液因著那道影子,重新開始淌動。

  不對。

  不是這樣。

  有個人一直陪在他身邊。

  他生在污泥裡,她卻願意溫柔地對他笑。

  也只有她,會願意一步步走近他,將他帶離暗無天日的污泥,溫柔地對他笑。

  他怎能忘記。

  他絕不會忘記。

  那個人的名字是——

  「魔氣已經四散開了。」

  青衡握緊手中長刀,目露喜色:「這小子的魔氣竟有如此之濃,鐵定能衝破陣法——他動了!」

  霍嶠垂目而視,一言不發。

  月光像是發著光的縷縷灰塵,四散在染血的長劍上。

  而劍的主人半跪於地,脊背半匐,弓起的弧度有如顫慄的野獸。

  裴寂在顫抖。

  少年的髮帶不知何時掉落,散下的黑髮纖長如瀑,因浸染了血跡,無比凌亂地拂過面龐時,留下道道暗紅色細痕。

  突然他抬起頭。

  原本漆黑的眼瞳充斥著詭異猩紅,血絲如藤蔓攀爬而上,迅速佔據整個眼珠的同時,也沉甸甸地向外不斷溢出,染紅眼眶、眼底與眼尾上挑的弧度。

  大漠風聲驟起,狀若鬼怪嚎哭,一時間妖獸驚懼、紛紛四散。

  漆黑霧氣不知何時變為血紅,騰風扶搖而起,匯作重重咆哮不止的漩渦,而裴寂,置身於漩渦中心。

  「好像……不太對勁。」

  有人遲疑道:「這股殺氣和威壓……我們當真能制住嗎?」

  他話音剛落,突然聽得漩渦之中狂風怒號,風浪裹挾著血氣轟然溢開——

  頓時寒光乍起,有如萬箭齊發,向四周兀地散去!

  「護陣,護陣!這小子——!」

  青衡被這股殺氣驚得大駭,催動魔氣護體:「其餘人,一齊攻他!」

  諸多魔修被劍氣擊得節節後退,聞言勉強穩住身形聚氣凝神。

  他們畢竟人多勢眾,不過須臾之間,洶湧魔潮便匯作包圍之勢,將裴寂困於其中。

  他今夜,定然走不出這大陣。

  霍嶠頷首斂眉:「攻。」

  魔潮狂湧,於半空中凝成數把通體漆黑的長劍,在風聲的嗚咽裡,同時發出尖利長嘯。

  劍尖朝下,皆指向中央半跪的人影,長嘯漸重、黑氣愈沉,俄傾風雲變色,數劍齊發——

  徑直刺向少年脊骨。

  正是此刻。

  恰至此刻。

  霎那間瑩光大作,浩然劍氣織成傾瀉而下的浩瀚星河,將裴寂籠罩其中。

  刺目白光與濃鬱黑氣彼此相抵,於半空中呈現僵持之勢。劍氣嗡鳴間,霍嶠略微一怔。

  他在鋪天蓋地的血光裡,見到筆直站立著的纖細身影。

  那姑娘眼眶紅腫,似是在不久前狠狠哭過一場,渾身上下皆染了風沙,長髮飄散、眼尾與唇角儘是血跡。

  然而她雖看上去狼狽不堪,一雙瑩亮的黑眸卻澄澈得有如湖水,倒映出天邊皎潔月色,美得驚心動魄。

  正是那個逃走的女孩。

  她居然……在如此九死一生的間隙,選擇了回來。

  浩繁的魔氣與劍氣相持於半空,寧寧抬手抹去嘴角血漬,不受控制地輕咳一聲。

  她對自己的實力一清二楚,僅憑她一人,絕對無法在此等攻勢下堅持太久。

  在趕來此地的路上,系統偶爾會向她提起「天命」。

  正因有了天命,所以這個世界的寧寧縱使一遍遍回溯時間,都唯有死路一條;而如今裴寂墮入魔道,被天道所棄,渾身籠罩著無比沉鬱的死氣,同她一樣,也逃不開必死的結局。

  命運,當真是種很神奇的東西。

  系統告訴她,在以往的數次輪迴裡,她曾嘗試過讓裴寂愛上自己。然而少年看出她的施捨之意與刻意接近,從來都冷得像塊冰。

  與之對應地,曾經的裴寂足夠無懈可擊,哪怕被誣陷殘害同門、勾結魔域,都未曾失去理智墮入魔道。

  唯有這次不同。

  寧寧的到來如同落入死水的石塊,引出層層疊疊蕩漾不休的漣漪。

  一隻蝴蝶搧動翅膀,牽引出彼此勾連的陣陣風暴,變動的命運一環套著一環,她刻意作惡的「因」陰差陽錯,種下了裴寂因她入魔的「果」。

  因果循環,命中注定。

  去他的命中注定。

  ——曾經無法更改的命運,不是已經出現了分歧麼?

  寧寧從不信命,更不願將未來盡數交給所謂「天命」。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天道操控之下的傀儡。

  既然她這顆石塊已經激起陣陣漣漪,引出命運動盪——

  那不如把死水裡的風浪揚得大些。

  再大些。

  哪怕裴寂被天道所棄,還有她護在他身邊。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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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2:31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七章

  老實說,寧寧並不知曉此時此刻破局的方法。

  她與裴寂勢單力薄,周圍全是層層包圍的魔修,更何況……

  寧寧咬牙穩住氣息,仍保持著與天邊巨劍對峙的姿勢,回頭看他一眼。

  裴寂如今的狀態,很不對勁。

  比起上回在煉妖塔裡被心魔所困,此時的他顯然更加暴躁易怒,周身的殺氣再明顯不過,雙眼紅得彷彿要滴血。

  哪怕與她四目相對,那雙猩紅的眼瞳也沒做出任何反應,像是在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眼神裡除了執拗的癲狂,不含任何情緒。

  這讓她想起發狂的野獸。

  正當這個念頭浮上腦海的瞬間,彷彿是為了回應她的想法,裴寂忽然抬頭,身形一動。

  他的身體正源源不斷向外散發著魔氣。

  而魔氣翻湧,竟一股腦向前襲來——

  盡數朝著她所在的方向!

  「我說過,你無法逃離必死的命運,不是麼?」

  腦海裡的聲音語氣沉沉,似是用了有些惋惜的口吻再度開口:「誰都破不開的。」

  「那小子入魔已深,恐怕被殺氣佔據了全部意識。」

  青衡喃喃道:「那女孩光是應付我們,就已經有夠吃力。這一擊……她定然擋不下來。」

  他凝神望著兩人所在的方向,眼看狂湧的魔氣吞噬劍光,凝作吞天之勢,在千鈞一髮時,忽然緊緊皺了眉。

  系統的聲音亦是一頓。

  ——劍氣毫無徵兆地陡然暴漲,有如海潮狂嘯、銀浪排空,一道執劍的人影出現在寧寧身旁,抬手挽了個劍花,空出的左手將她順勢向身後一護。

  來勢洶洶的魔氣,竟被他這一擊逼得節節後退。

  「好險好險。」

  清越嗓音噙了淡淡的笑,寧寧尚未平撫劇烈心跳,便聽得一道無比熟悉的聲線:「為師還是得有點作用才好,你說是吧?」

  寧寧呼吸一滯,恍然抬頭:「師尊!」

  天羨子的笑裡頗有幾分無可奈何,抬眸望一眼裴寂,低聲道:「這孩子恐怕是被魔氣蒙了心智,見人便殺。若不盡快加以阻止,等魔氣侵佔他的整具身體,一切就都無可挽回了。」

  「那是玄虛劍派天羨子。」

  魔修中有人咬牙切齒:「他怎會忽然找上來!」

  「不止師叔,還有我們!」

  又是一道嗓音傳來,賀知洲渾身染血的身影出現在月光與陰影的交界處,擺了個剪刀手的姿勢:「最終大決戰,怎麼少得了我啊!」

  他說著拿胳膊碰了碰身旁的龍族少年,小聲催促:「你快說點什麼啊林師弟!」

  林潯支支吾吾,哪敢在這麼多人面前大聲講話,嘴唇像瀕死的魚一張一合,最終也不過裝凶般正色道了句:「不許傷害我師姐!」

  天羨子老眼一瞪:「那他們就能隨意傷害我了是嗎?」

  逆徒啊!

  候在大漠裡的魔修哪會留給他們打嘴炮的時間,頃刻之間盡數出動。

  霍嶠心知不妙,勉強穩住氣息:「全力攻向裴寂,他既已入魔,只需殺了他獻祭大陣,就能破開兩儀微塵。」

  在那之後……只要請出那三尊剛甦醒不久的大佛,必然能解決這幫劍修。

  「他們欲殺裴寂。」

  站立在賀知洲身側的溫鶴眠亦是沉聲:「必須護他周全。」

  四下黑影驟起,魔修數量眾多,且個個是修為不低的高手,僅憑林潯與賀知洲難以招架,漸漸顯出吃力的疲態。

  幾名魔修看準時機,奇襲而上,眼看即將傷到二人要害,卻猝不及防瞥見一束刀光。

  還有一道鐵拳。

  巨力頃刻而至,將他們逼退數丈之遠,定睛看去,竟是一幫不知從哪兒來的沙匪,和一個身形瘦弱的小姑娘。

  「老子一生最為不平之事,便是生得晚了幾年,沒能在仙魔大戰中出一份力。」

  錢三哈哈大笑:「今夜得到機會,終於能圓了這場夢!」

  砍刀在手天下他有,管他妖魔邪祟,皆以一刀屠之。

  這,就是他們大漠!

  「寧寧!」

  天羨子顧不得其他,擊散天邊幾把巨劍後,專心對付裴寂。

  裴寂已然沒了清明的意識,魔氣渾然爆發之時,連他都有些難以招架,只得以劍縛神,暫時制約少年的行動。

  寧寧聞聲扭頭,聽見他大聲喊:「催動你的神識,去裴寂的識海深處找他——切記萬事小心,倘若你在識海中被他所殺,就再也回不來了!」

  一旦她無法歸來,她和裴寂便都只有死路一條。

  就像系統曾在她耳邊冷嘲熱諷的那樣,無論做出過多大的犧牲與努力,最終還是不得不敗在因果輪迴的命數之下。

  滿盤皆輸。

  =====

  寧寧不是頭一回進入裴寂識海。

  上次眼前所見儘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此番卻截然不同,瀰散在整個空間裡的,是散不開的血紅色濃霧。

  四下空曠,沒有任何明亮的光源,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宛如地獄一般的景象,獨自行走在其中時,難以抑制地惹人發慌。

  她沒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裴寂。

  識海中血霧陣陣,唯有他身旁凝聚著魔氣,氤氳的純黑格外抓人眼球。

  他似乎在發呆,挺拔的脊背豎得筆直,許是察覺到旁人的氣息,神色鬱鬱地扭頭。

  仍然是野獸一樣陰鬱且滿含殺氣的目光。

  不過轉瞬須臾,圍繞在他身旁的魔氣便凝成濃郁實體,好似瘋長的千百藤蔓,徑直向寧寧襲來。

  他的動作很快,完全不留給獵物反應時間。寧寧沒料到對方的殺意竟會如此之強,來不及避開,被幾縷魔氣縛住手腕。

  裴寂冷眼看著她,一步步靠近。

  她已經許久沒見過裴寂露出這樣的眼神。

  烏黑瞳仁裡一片死寂,像是生機全無、死物遍地的寒冷雪原,朔風裹挾著揮之不去的血氣,長夜將至,看不見分毫希冀。

  這是由裴寂掌控的識海,寧寧掙不來手上魔氣,只能嘗試開口:「裴寂,我——」

  然而對方並不留給她解釋的機會。

  裴寂聲線冷冽得可怕,滿目儘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冒牌貨。」

  話音剛落,魔氣便再度凝結而上,自她的腳踝迅速往上,逐漸綁縛全身,力道驟然加緊。

  寧寧疼得悶哼一聲,用力咬了牙。

  眼前少年的眼底多了幾分煩躁與不耐煩,魔息如潮水將她吞沒,每一縷都緊緊向內聚攏,攀爬游弋之間,已然來到脖頸處。

  女孩纖細的脖子脆弱不堪,他卻毫不在意地伸出手,指腹冰涼,一點點籠上她蒼白的皮膚。

  旋即慢慢用力。

  只有在目睹死亡的時候,裴寂幽暗的眼底才終於浮起一絲饒有興致的亮色。

  他看著她漸漸擰起的眉,如同望著一隻垂死掙扎的小蟲,面上仍是沒有太多神色,唯有指尖不斷用力下壓。

  魔氣將她身體的絕大部分吞沒,筋骨皆是劇痛。

  寧寧沒辦法呼吸,也沒辦法反抗。

  「他是個瘋子。」

  腦海裡的系統如此告訴她,用了看戲般的語氣:「真可怕,我輪迴那麼多次,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若非天羨子突然出現,不止你,恐怕連那幫魔族都會死在他手中。」

  寧寧並不理會,竭力凝聚逐漸渙散的意識,將全身力道暗暗彙集。

  裴寂面無表情,手掌能感受到她側頸劇烈跳動的脈搏。他心覺有趣,朝那處地方稍一用力,引得跟前的女孩眼尾泛紅。

  她是如此脆弱易碎,皮膚只有薄薄一層,能有千萬種方式將其破開。

  就像在那座沙丘之下,刀尖不過輕輕一晃,就有無比刺目的血跡濺射出來。

  那幅場景歷歷在目,裴寂眸光更黯。

  「……你騙我。」

  他的眼中是濃濃戾氣,語氣裡卻攜了被壓制的顫抖與委屈:「你說喜歡我……要對我好。」

  這是對他心裡真正「寧寧」說的話。

  五指本欲更加用力,魔氣四合之際,忽然有什麼東西,輕輕戳了戳他垂落的左臂。

  ——她居然掙脫了魔氣束縛,雖然只有短短的一截右手。

  他頗為不耐,冷眼垂了頭。

  卻在視線下墜的瞬間呆住。

  女孩的手蒼白得毫無血色,手背血痕處處,沾染了薄薄風沙。

  而在她手中,赫然握著個小小的玩具。

  ……那是一隻用草木編成的兔子。

  他曾在浮屠塔裡,送給寧寧的兔子。

  脖頸之上,修長的五指陡然頓住。

  那時他孤僻寡言,不懂得如何與他人相處,渾身上下也沒有任何值錢的禮物,即便想要討寧寧歡喜,也只能無比笨拙地,將自己編的小玩意送給她。

  明明是這樣毫無價值、不值一提的東西。

  她卻認認真真將它們好好留了下來。

  除了她,還有誰會將它們留下來。

  心臟用力跳了一下,傳來生生絞痛。

  張牙舞爪的魔氣陡然滯住,如同冬日被寒風侵襲的樹枝,慌亂垂下枝頭。

  裴寂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眼瞳原本是沒有盡頭的漆黑。

  不過轉瞬,眼眶突然染了層薄紅,好似桃花在水中悄然暈開,將水波也映作淺粉。鴉羽樣的長睫一晃,便是水面微漾,自眸底蕩出桃花色漣漪。

  他近乎於慌亂無措,卻又帶了狂喜地,用破碎且低啞的嗓音問她:「寧——寧?」

  捏在她脖頸上的右手僵硬又不知所措。

  裴寂心亂如麻,呆呆與她四目相對。

  「你聽我說。」

  他手上的力道終於減退些許,寧寧輕咳幾聲,努力吸一口氣:「你見到的景象,不過是魔修為引你入魔,特意布下的局——我就在這裡,沒有死掉。」

  她說著手指又是一動,趁魔氣退散的間隙抬起右手,指尖幾乎觸碰到他乾澀的唇瓣。

  在那隻手裡,捏著顆圓潤的果糖。

  「當初在迦蘭,我看你最喜歡這種糖,便又在集市裡買了許多。」

  她的心臟咚咚直跳,目光始終凝視在少年被水汽籠罩的眼眸。

  寧寧眨眨眼睛,聲音帶了些許瘖啞,將糖一點點塞進他口中:「還記得它的味道嗎?」

  是甜的。

  水果清甜混雜著茉莉花香,瀰散在他唇齒之間,裴寂怔怔看著她,眼眶殷紅漸濃。

  像是馬上就會落下眼淚,叫人看了難受。

  「別難過。」

  寧寧抬手撫上他後腦勺,將其輕輕向下壓,自己則抬頭踮起腳尖:「我就在這兒呢。」

  這是個融了血腥氣的吻。

  唇瓣相觸的剎那,魔潮像是害羞般轟然四散,裴寂眼底猩紅褪去,映出綿綿水色。

  蜜糖在餘溫下漸漸融化,隨交纏的水汽悠然盪開。

  脊背與心尖皆是顫慄。

  這是寧寧。

  寧寧在親吻他。

  這個念頭在胸口一晃而過,他彷彿墜入永無止境的水潭,一點點下墜,一點點沉溺,意亂情迷,心甘情願溺斃其中。

  「……寧寧。」

  沾滿血污的手自她脖頸緩緩向下,撩過絲絲縷縷的黑髮,擁上女孩柔軟的後腰。

  他動作稚拙,用身體無比貼近地感受著她的存在,手掌所經之處溫溫熱熱,有時被撫摸得發癢,會不受控制地輕輕一顫。

  裴寂漸漸掌控所有主動權。

  唇齒相觸的地方柔軟得像棉花,他不滿於如此淺嘗輒止的觸碰,完全憑藉本能,笨拙地向內探去,品嚐到四溢的清甜,也有瀰漫的鐵鏽氣息。

  寧寧呼吸一亂,耳根通紅。

  舌尖相觸的感覺尤為奇妙,綿軟得不可思議,攜了令人顫慄的熱氣,每一次觸碰都撩動心弦。

  明明是潮濕的、滾燙的,卻引來道道密密麻麻的電流,在神經末梢接連炸開。

  好甜。

  他分不清那究竟是糖果的味道,還是那股時常瀰漫在她身側、曾在他夢裡出現過的香氣。

  這個吻逐漸加深,輕緩且小心翼翼,彷彿懷裡的女孩成了稍縱即逝的水中泡影,稍稍一觸便會碎落滿地。

  旋即薄唇下移,輕輕劃過她的每一處肌膚,裴寂一次次地喃喃喚她:「寧寧。」

  有殘存的魔氣貪戀她的氣息,恍若騰湧雲煙,悄悄纏上腳踝與手腕,帶來不甚清晰的癢。

  連他的魔氣都如此貪婪地渴求於她。

  少年熾熱的吐息氤氳在耳邊,寧寧感受到他身體的微顫。

  有滾燙液體墜落在她頸窩,一滴又一滴,伴隨著裴寂越發沉重的呼吸,在皮膚上暈開。

  「……對不起,很疼對不對?」

  他的聲音很悶,好似走投無路的困獸,發出最為卑怯的乞求:「你打我罵我,砍掉那隻手,怎樣報復都好……別丟下我。」

  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言語。

  寧寧聽得心口一揪,摸摸他的頭:「不會的,我最最喜歡你了。」

  「你不要……」

  裴寂緩聲頓住,細細親吻被他右手扼出的紅痕:「你不要騙我。」

  這句話,她卻無法毫不猶豫地應答。

  寧寧想起由她背負著的,必死的命運。

  她沉默半晌,終究只是輕聲告訴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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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3:00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八章

  大漠中心,魔蹤處處。

  瀰漫的血霧鋪天蓋地,視野所及之處佈滿迷離黯紅,抬眼望去,彷彿連天邊掛著的一輪孤月也被染成血色,無端湧起幾分凜然殺機。

  沙匪和陸晚星修為不高,只能勉強牽制住些許魔修;賀知洲與林潯協力擊退陣陣魔潮,天羨子則全神貫注壓制著裴寂體內湧出的氣息,始終皺著眉。

  「不好,那小子身上的魔氣在逐漸消散。」

  遠處的沙丘下,青衡握緊手中長刀,向霍嶠急促道:「那群人護在他身邊……我們壓根攻不進去!」

  霍嶠「嗯」了聲。

  青衡所說不假,以他們的實力,連靠近裴寂身邊都難。

  想來可笑,曾經叱吒風雲、與修真界分庭抗禮的魔域,現如今只剩下一群修為低下的雜魚。大漠上的這群金丹元嬰修士,便已是魔族最拿得出手的戰力。

  裴寂既已入魔,明明只差最後一步,他們就能從大陣中脫身離開。

  不知自何時起,由裴寂掀起的滔天漩渦竟逐漸消退。

  滾滾風沙趨於平靜,如同潮水退去,慢慢顯出被淹沒在水下的影子——本應失去意識的黑衣少年從地面拾起長劍,夜色如墨,勾勒出一道瘦長身形。

  裴寂醒了。

  他們的計畫……失敗了。

  一切本不該如此。

  他們設計好了玄虛劍派一行人分離四散,再派出劉修遠對賀知洲、林潯與溫鶴眠進行剿殺,至於天羨子,派些魔修阻攔去路,不讓他尋來此地就好。

  屆時寧寧身死、裴寂入魔祭陣,三尊魔神破陣而出,以修真界同樣人才凋敝的現狀,必然無法抵抗。

  本應該是這樣的。

  到那時,所有族人都能從荒蕪偏僻的魔域離開,走出這片蔓延著死氣的大漠,去往遠處無窮盡的城邦、河流、山川,以及傳說中銀裝素裹、遍地瑩白的雪原。

  被束縛在囚籠裡的滋味,當真很難捱。

  「主君!」

  青衡急道:「裴寂入魔失敗,天羨子又護在近旁,破除兩儀微塵已沒了指望……我們還是快些逃回魔域吧!」

  然而年輕的魔族君主卻只是沉默許久,再扭頭望向他時,面色清平如水。

  霍嶠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說:「除了他,還有另一個人能破開陣法,不是麼?」

  青衡倏然怔住。

  「若能帶著大家離開,想必又是一場血雨腥風,切記保重。」

  他開口時抬起視線,望向天邊那輪孤零零的月亮,似是想起什麼,忽然扭了頭,與身旁的高壯男人四目相對。

  一陣風起。

  霍嶠嘴角噙著絲笑,挺直後背,整理好因風沙而略顯凌亂的衣衫:「這樣看起來……我這個君主還不至於那麼狼狽吧?青衡。」

  =====

  另一邊,混戰中央。

  寧寧從識海中成功脫出,經過一番考量,已經大概捋清了目前的大致情況。

  魔族欲使裴寂入魔祭陣,如今魔氣盡散,他們的計畫也就毫無疑問打了水漂,理應再無回天之力,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乖乖投降。

  至於被安置在她腦海裡的「系統」,亦即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寧寧」……

  按理說自她找到那本記錄時空回溯的秘籍時,因果的圓環就已經合攏,形成必死之局。

  然而從那時過去了這麼久,原主都沒有選擇殺她,恐怕並非出於仁慈,而是必須先留著她的性命。

  對方想把必死的因果全部轉嫁在她身上,為的就是讓寧寧替其承擔命中注定的死劫,如今死劫未至,便不可能向她出手。

  也就是說,系統之前曾信誓旦旦地恐嚇她,倘若不完成任務就會被當場處死,其實必然不會如此。

  一旦她這個替死鬼提前死掉,「寧寧」就會在死劫來臨之前佔據這具身體,到時候沒了擋箭牌,同樣逃不開必死的命運。

  所以暫時,對方會選擇留下她的性命。

  ——可她能用如此短暫的間隙做些什麼?

  寧寧不知道,也想不出來。

  她當時之所以沒有與系統同歸於盡,全因知曉魔修計畫,欲要以她的死亡誘導裴寂入魔,為阻止這出陰謀,才火急火燎地尋來此地。

  至於現在……

  原主輪迴了千百次都沒打破死局,她又如何能從這樣的命運裡活下來。

  或許用自我了斷終止這場輪迴,是她如今最好的選擇。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恍然劃過,寧寧下意識握緊星痕劍。

  一陣恍惚之間,忽然察覺不遠處刀風如雷,混雜著重重爆開的轟響,徑直朝她所在的方向襲來。

  ——正是那名為「青衡」的魔族男子。

  青衡實力不弱,若非之前被她偷襲,斷然不會那樣輕易倒下。

  一把長刀被他揮砍得凌厲生威,斬斷如水月色與連綿黃沙,四下疾風大作,殺氣暴漲。

  隨著他的動作,其餘殘存的魔修也盡數出動,呈現四面八方而來的包圍之勢,將眾人團團圍住。

  不像進攻,更像是為了攔住他們向前的去路。

  寧寧躲閃不及,正要拔劍,卻見裴寂欺身而上,於瞬息之間替她接下這力拔千鈞的一擊。

  長劍與長刀碰撞的剎那,發出極其刺耳的悠長嗡鳴。

  「不對……不對勁。」

  沉寂許久的系統居然在此刻出了聲,同寧寧一樣的嗓音在劇烈顫抖,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咆哮般告訴她:「快突破圍剿!這群魔修只是想拖住你們,霍嶠他——!」

  可惜這句話沒能說完。

  魔修不要命似的來了一個又一個,裴寂將她護在身後,身上仍帶了殘餘魔氣,雙眼與敵人溢出的鮮血都是猩紅。

  耳邊是刀劍相撞的清冽聲響,紛紛揚揚,彷彿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毫無防備地,在大漠更深處的位置,突然襲來震耳欲聾的巨大爆響。

  寧寧聞見濃郁到無法揮散的血腥氣,瞬息擴大的風聲好似尖利哀嚎,將她腦海裡的聲音全然遮蓋。

  ——旋即魔氣似井噴,不過頃刻,便形如張開巨口的深淵惡獸,將整個大漠盡數吞沒。

  飽受折磨,萬箭穿心,以身祭陣。

  有人這樣做了。

  系統停了口,再沒發出任何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

  天羨子擋下一擊劍訣,迅速回頭,望向沙丘之下的溫鶴眠:「師兄!這股魔氣,兩儀微塵——」

  溫鶴眠自然猜出發生何事,以傳音道:「有人試圖破開陣法,魔域裡的氣息已從裂痕中滲出……我們必須立刻前往魔氣來源。」

  除了裴寂,還有誰能有如此強烈的魔氣?按照魔族如今傾頹的態勢,莫非是族中主君?

  真是瘋了!

  天羨子暗自咬牙,擊退跟前一名魔修,高聲道:「賀知洲,助我!」

  賀知洲眼見魔氣如潮,心知情況不對,很快明白了師叔的用意,迅速邁步上前,為他擋下身側的襲擊。

  兩儀微塵陣由無數正派修士的靈力築成,單憑一人的魔氣,雖然無法全盤破開,但只要那道縫隙足夠大,說不定會從魔域裡引出十足可怕的怪物。

  天羨子連苦笑的心思都不剩下,抿唇皺了眉。

  而他已經嗅到了那些怪物的氣息。

  ……屬於魔神的氣息。

  天羨子與溫鶴眠即刻趕往兩儀微塵,林潯護在溫鶴眠身側,亦隨之向大漠深處挺進;賀知洲則為三人斷後,不讓魔修尾隨其身側。

  餘留的魔族修士已剩下不多,然而隨著魔氣越洶,他們體內的魔氣便越發暴漲,實力較之最初,紛紛提升了將近兩個境界。

  「那二位是你們師尊?一切都晚了,就算他們如今趕去,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青衡不敵裴寂,在長劍下遍體鱗傷,被一道劍氣擊退幾步之遠。

  他對此並不在意,彷彿感受不到疼痛,再度與另外幾名魔修一併向前襲來。

  他們這群從魔域出來的人,在撞上正道修士的那一剎那,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今夜這場鏖戰,注定只能存活一方。

  這是為了更多族人的自由,必須做出的犧牲。

  「話雖如此……不過主君離開前,讓我給你們帶個口信。」

  青衡說著一頓,沾滿血污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目光竟跳過裴寂,到了寧寧身上:「關於姑娘身上的惡咒,他看出了些許端倪。主君稱你們是可敬的對手,倘若你們贏下這一戰,或許能用上他提供的法子。」

  寧寧身形一頓。

  「惡咒?」

  賀知洲懵了:「什麼惡咒?」

  青衡並不理他:「這道咒術應是傳聞中失傳已久的『替命』,惡因結出惡果,你既是承受他人的惡因,要想改變那個必死的果,就必須尋得足夠扭轉因果的福報。」

  身旁仍有魔修襲來,寧寧揮動手裡的星痕劍,認真聽他繼續講:「福禍相抵,方能逃出死局。」

  福禍相抵。

  可她死期將至,哪裡能得到如此之多的福報。寧寧頷首,手裡還擊的動作沒停:「多謝。」

  「謝我做什麼?我才不想跟你們扯上任何關係。」

  那男人不知為何笑了一聲:「你應當謝我們主君,他一個怪人,整天不知道在想什麼東西,沒經歷過戰爭的爛好人,總叫人操心。」

  他說著一頓,手中長刀對上賀知洲的劍,神色稍獰:「可你們哪能活得下去?大陣一破,魔神出世,世上只可能是魔族的地盤。」

  賀知洲聽得快瘋了:「什麼死局?寧寧你給我說清楚,這到底怎麼回事!」

  =====

  越往裡走,月光就被遮掩得越黯,等臨近陣法屏障的時候,四周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昏暗得瞧不見絲毫光亮。

  林潯聞到一股極其強烈的血腥味,憑藉修道之人超乎尋常的感官與天羨子映出的瑩白劍光,於視野之中,瞥見一灘暗紅血肉。

  天羨子抬手遮住他雙眼:「別看。」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溫鶴眠的一道低呼:「屏息,當心西北方向。」

  林潯抬眼望去,在劍光之下,兩儀微塵陣法的屏障被映出盈盈白光,如同拔地而起的拱形虹橋。

  一道肉眼可見的裂痕恍如鏡面碎裂,正在顫抖著向四周蔓延,而從裂痕中探出來的——

  林潯屏住呼吸,一時間驚駭得睜大雙眼。

  那是一隻由熔漿與岩石聚成的巨大手掌,順著手臂向後望去,在陣法之後,能見到那巨物龐大如山的身軀。

  它僅僅伸出一隻手臂,散發出的威壓與魔氣就強烈得令人窒息,週遭的空氣皆滾燙如烈焰灼燒。

  這是遠遠超乎他想像的力量,林潯抑制不住地渾身顫抖。

  「此地魔息深重,醒來的魔神恐怕不止這一個。」

  天羨子傳音入密:「我們必須趁它尚未掙脫陣法,盡快將其解決,然後重新封印兩儀微塵。否則等裂痕越來越大,另外幾個也跟著衝出來……一切就徹底沒救了。」

  林潯不敢置信地看他。

  他們現在總共三人。

  他,金丹菜雞,超沒存在感小弟子,看一眼魔神都要打哆嗦。

  溫長老,識海被毀,雖然經過調養,恢復了一些靈力,但說實話,實力恐怕還不如他這個金丹菜雞。

  更何況溫長老已多年沒碰過劍,之前雖然也加入打鬥,卻都是用的法訣。

  唯一能打的,只有天羨子一個。

  「可您,我……」

  林潯支支吾吾,天羨子大笑一聲,拍拍他肩膀:「看見那條縫隙沒?待會兒我給你幾顆極品聚靈丹,等我打敗那個醜傢伙,你就用盡所有靈力,往那條裂縫補上。」

  他整個人更呆:「師尊您、您去對付它?」

  林潯沒忘記決明長老那件事。

  那位長老的修為不比天羨子低,面對魔神卻是以命換命,被他們發現的時候,只留下一具蒼白骨骼。

  遇上那般可怕的力量,無論是誰,都注定無法存活。

  「我誰啊?天下第一劍修,絕不是吹的。」

  眼見那怪物探出的身體越來越多,天羨子揮劍擋下一擊火攻,把聚靈丹遞到林潯手上,咧嘴一笑:「你不是一直想要看看,為師是如何斬殺邪魔的麼?」

  他說著一頓,眼底張揚的笑意消退些許,語氣稱得上「溫柔」。

  天羨長老向來吊兒郎當,從未展露過這樣的溫柔。

  「林潯。」

  他低聲說:「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足夠勇敢,對吧?」

  林潯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不過稍作愣神,便望見跟前白影一閃。青年的身形已然消逝不見,唯有一道噙了笑的嗓音被狂風攜來:「你且看好了!」

  第一尊魔神已然入世,只留下少許軀體仍在魔域裡頭。

  必須趁它掙脫陣法之前,盡快將其解決。

  林潯不會看到,白衣劍修轉身而過的剎那,自眸底湧起的凜冽劍息。

  更不會看到,那個始終笑著的青年冷嗤一聲,強撐的笑意終於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嘴角平直如刀鋒的弧度。

  天羨子並非不清楚自己的實力。

  決明在大戰中身死殞命,他遇上魔神,哪有佔得上風的道理。

  由烈焰聚成的巨人察覺劍氣,發出驚天動地的狂嘯,手臂裹著重重烈焰揮過,轉瞬之間,四下便火星狂舞、亮如白晝。

  烈焰聚散,週遭飛沙走石、沙丘劇顫,數道魔息紛湧而至,天羨子默念劍訣,將其一一斬去。

  「師伯,我們怎麼辦?」

  林潯看出天羨子的被動,奈何修為薄弱,幫不了師尊分毫,只能徒勞握緊手中聚靈丹。

  溫鶴眠喉頭微動,卻並未發出聲音。

  又是一道邪火猛攻而至,天羨子被擊退幾丈之遠,嚥下口中濃郁的血氣。

  決明是個一根筋的傢伙。

  那時他、天羨子、真霄與溫鶴眠常在一起切磋劍術,有時被問起為何修習劍道,決明一本正經地應答:「自是一劍斬邪魔,庇佑天下蒼生。」

  天羨子想,切,老古董。

  他的志向可與那個人大不相同。

  劍光紛然,立於烈火中的白衣青年凝神屏息,眼瞳被火光照亮。

  魔神又如何。

  戰意兀地騰起,天羨子匯聚全身之力躍空直上,長劍揮動之際,引得疾光驟傾,將邪火層層逼退。

  白衣一往無前,徑直衝向熔岩滾滾的魔物。

  「那你呢?」

  決明不服氣,板著臉正色問他:「你為何要修習劍道?」

  當日的少年抱劍於懷中,哈哈大笑:「我既然取名叫『天羨子』,那便要成為天下第一劍修!」

  管他什麼魔神,管他什麼天命難違。

  他這天下第一——

  可不是白當的!

  劍氣縱橫,火光狂湧。

  兩股沛然巨力渾然相撞,魔神火屑狂墜、發出聲聲哀嚎;天羨子面色蒼白,手中劍氣逐漸加深。

  靈力超過負荷。

  他感受到筋脈即將斷裂的劇痛。

  這是他最後的,竭盡全力的一擊。

  也是能教授給弟子的最後一道課業。

  真可惜,想來還真有些捨不得。

  他喜歡自己在玄虛劍派那幢破落空蕩的小房子,當年他窮得差點賣房,門派裡的長老們哭天搶地,攢了許多靈石一起給他。

  他也喜歡追求已久的劍道,真霄、何效臣那兩個戰鬥狂總愛拉著他打架,報酬是閃閃發亮的靈石。

  他是那種為了錢財出賣身體的人嗎?

  他是。

  直到這時,他才恍恍惚惚地想,原來比起劍道,他更加捨不得的,是門下那一群雞飛狗跳的小菜鳥。

  真想教他們一輩子劍術啊。

  世上有那麼多不捨的人和事,決明那一根筋的老古董,當年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揮出那一劍的呢。

  兩道力量彼此僵持之間,握劍的手已然滲出止不住的鮮血。

  天羨子將手中力道一點點沉沉下壓,在越發模糊的神智裡,忽然察覺一股不期而至的風。

  那並非大漠裡刺骨的烈風,亦非魔神引出的滾燙腥風,而是另一道,更為純淨溫和的……

  劍氣。

  竟是溫鶴眠的劍氣。

  他已自暴自棄頹廢多年,發誓不再涉足劍道,此番前來大漠,並未隨身攜帶佩劍。

  天羨子恍然垂首,見到身側青年被風揚起的白衣,以及一縷雪白劍光。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失落已久、屬於決明的名劍。

  誅邪。

  「我服下聚靈丹,強開識海,頂多助你兩擊。」

  溫鶴眠輕輕拂去長劍舊塵,毫不在意嘴角溢出的血跡:「多年未曾並肩作戰了……老朋友。」

  最後那三個字,對著眼前這位師弟,又或在對那個逝去多年的人。

  天羨子,溫鶴眠,決明。

  時隔數年,曾經驚才絕豔的三大劍修,終於在此刻重新聚首。

  物是人非。

  劍氣猶在。

  與此同時,遙遠的紫薇境裡,獨自等候千百年的劍靈倏然抬首,渾濁雙眼閃過一絲清明之色。

  那股出鞘的劍息,她記得。

  塵封多年的記憶翻湧而起,在那一瞬間,她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曾經與她並肩作戰的那個人。

  她的名字是——

  「誅……邪。」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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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3:19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九章

  殺掉劉修遠後,溫鶴眠曾走近過那堆埋在沙丘下的屍骸。

  舊友音容不再,只留下那樣一架森然白骨,直至生命的最後一瞬間,都將脊背挺得筆直,死死護住手中長劍。

  天羨子曾經最愛管決明叫「老古董」,笑他總是一本正經、嚴肅過頭,然而待得大戰結束,便再沒這般叫過。

  溫鶴眠一直都明白,其實他並非迂腐守舊,只是恪守自己心中的「道」。當年他們執劍暢談,決明口中的「庇佑蒼生」絕非假話。

  他一生都在貫徹這個誓言,直到死去的時候。

  溫鶴眠與那雙空洞無物的眼眶對視許久,最終以殘損的靈力將所有骨骸先行護住,確保它們短時間內不受風沙侵擾。

  一瞬停頓之後,伸手握住了滿是灰塵的誅邪劍。

  魔修計策不明,大漠之中危機四伏,若是突遇危機,這把劍說不定能幫上忙。

  讓後來的修士用它誅殺更多邪魔,也是決明將其護住的最大用意。

  當看見天羨子義無反顧衝向魔神時,他的指尖並非沒有過動搖。

  雖然多年未曾執劍,可他曾經是個劍修。

  ……如今,也應當是。

  「師伯,我們怎麼辦?」

  來自龍宮的小皇子曾這樣問他。

  他不知道。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溫鶴眠開始害怕執劍。

  也許是一遍遍拿起本命劍,卻無法感知到絲毫劍氣的時候,又或許是當他拿著劍,無意間瞥見旁人同情與惋惜的眼神的時候。

  曾經的摯愛成為了深深堵在心口的一根刺,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他,溫鶴眠靈氣盡失,已成了連御劍都無法做到的廢人。

  於是他把自己關進密閉的殼,斷絕與劍道的所有往來,可如今——

  毫無疑問,僅憑天羨子一人之力,絕對會落得與魔神同歸於盡的下場,如同當年的決明一樣。

  溫鶴眠想上前幫忙,卻無可奈何。

  他連劍都許久沒拿過,對那些肆意變幻的劍法更是記憶模糊,更何況此時此刻,能為他所用的劍,唯有決明的誅邪。

  誅邪乃天下名劍,削鐵如泥不在話下,其中蘊藏的劍靈力量極其雄厚,若能得其相助,他說不定還能起到丁點兒作用。

  然而劍靈並不在劍中。

  想來當年魔神自爆而死,在那般巨大的衝擊之下,饒是劍靈也難以支撐、煙消雲散。

  於是誅邪成了把普普通通的劍,在如此千鈞一髮的時候,並不能帶給他絲毫希望。

  天羨子已快支撐不住了。

  身為同門師兄,他卻只能無能為力站在一旁。

  蒼白的指尖觸碰到儲物袋,溫鶴眠耳邊嗡嗡作響。

  不知怎地,他想起臨行前,在清虛谷裡收到的那封信。

  當時玄虛劍派諸位長老一齊來找他,詢問可否離開谷中,前往大漠探尋魔族蹤跡。

  溫鶴眠何其慌亂緊張,本能地排斥外界,雖然雲淡風輕道了句「讓他想想」,心裡卻是一團亂麻,不知如何是好。

  他沒有太多親近的朋友,尋不到旁人傾訴,鬼使神差之下,給寧寧寫了封信。

  她尚不知曉自己早就被察覺了真實身份,仍在用陌生小弟子的口吻同他交談。

  那夜的信來得比平日裡晚上許多,當溫鶴眠拆開信封,見到被她刻意寫得歪歪扭扭的字跡。

  她應是認真想了許久,洋洋灑灑寫了很多,在信封末尾,那個小姑娘一筆一劃地寫:

  [雖然戰鬥時的劍光劍氣都很帥氣,但最吸引我的,其實是拔劍出鞘那一瞬間的決意。

  劍和劍術都是冷的,正因有了執劍的人,才讓它們染上溫度,成為萬人敬仰的「道」。

  怎麼說呢,聽起來可能有些肉麻,可我覺得,一往無前的信念,要比那些繚亂的劍法更加強大。

  在我心裡,將星長老永遠是個強大的人。

  又及:時已入秋,玄虛派的山全都變成紅色和黃色啦。

  我在采蘭峰找到一條隱蔽的小溪,等您痊癒出谷,一起去溪邊捉魚吧。

  烤魚超香的!]

  他才不強大。

  只會一味逃避,永遠都生活在舊日的陰影裡,愧對師長,也愧對曾經的自己。

  孱弱的青年輕咳一聲,眸色愈深。

  可他決不能在這種時候……愧對曾經並肩作戰的好友。

  「林潯。」

  儲物袋中白光一晃,出現在他手中的,赫然是把蒙塵舊劍。

  溫鶴眠不甚熟練地將它握緊,五指上皆是冰涼堅硬的觸感,他的動作生澀且僵硬,伴隨著輕微顫抖。

  突地,青年手上用力,止了輕顫牢牢將它握緊,似是終於下了某個決定,望向身旁的龍族少年:「給我一顆聚靈丹。」

  自揮劍而起之時,溫鶴眠便已經知曉了自己的結局。

  他的識海尚未完全修復,如同被縫縫補補的破布。若想助天羨子一臂之力,唯有強行破開識海,在短時間內迅速提升修為,將自己最後的幾分靈力和生命燃燒殆盡。

  這是溫鶴眠的決意。

  他的「道」。

  他一往無前的信念。

  那隻習慣了撫琴與泡茶的手,時隔多年,再一次握上劍柄。

  屬於將星長老的內斂劍氣綿綿如水,一道修長身影欺身而起,立於天羨子身旁。

  兩道劍氣交織融合,剎那間龍吟劍嘯,將魔神巨大的身軀陡然逼退。

  這是第一擊。

  以他如今油盡燈枯的狀態,還能用盡全身氣力,做出最後一擊。

  溫鶴眠深深吸了口氣。

  右手在不斷發抖。

  ——不對。

  發顫的,並不是他的手。

  青年兀地一怔,指節用力下壓,垂眸望向手中長劍。

  不知自何時起,劍尖竟蔓延開一股浩蕩靈力,靈力生光,有如月色墜落,絲絲縷縷,將劍身渾然包裹。

  原本黯淡沉寂的誅邪——

  於剎那間白光大作,劍鳴悠長,沛然劍息澎湃似海浪,將週遭黑暗倏忽驅散。

  一個女人的影子,出現在他即將崩塌的識海之間。

  白霧上湧,硬生生護住岌岌可危的經脈,溫鶴眠瞥見那女人由霧氣凝成的眼眸。

  「誅邪劍靈——」

  天羨子亦是愣住,旋即發出一道釋然大笑:「決明那傢伙……不愧是他啊。」

  命運的天秤,在此刻傾斜。

  如果鎮民們沒有以身護劍。

  如果決明沒有以身死為代價,將誅邪劍靈納入紫薇境。

  如果在許多年前,那個在深夜告別家人的少年,沒有交給妹妹一塊羅盤。

  一切都會變得截然不同。

  好在環環相扣的命運,終於在此刻迎來了交匯的終點。

  已知天羨子的實力,約等於那尊即將破陣的魔神。

  已知溫鶴眠拼盡全力的最後一擊,能保證天羨子不至於靈力全無,勉強留住性命。

  已知原本的「寧寧」輪迴一遍又一遍,誅邪劍靈在紫薇境靜候千百年,累積了千百年的浩蕩靈力,必然能護得溫鶴眠識海無恙。

  大漠中孤零零作戰的影子,終於成了如曾經那樣,並肩執劍的三個人。

  天羨子抹去嘴角血跡,帶了些好奇地沉聲道:「奇怪,那劍靈為何會有如此強烈的靈力?」

  不過……那並不是他現在需要思考的問題。

  「等這件事結束,咱們去天下最好的酒樓大吃一頓吧。」

  他笑得肆意,眸光在劍氣中粲然如星:「總待在那谷裡算什麼事兒啊,你看你,人都快長毛了。」

  溫鶴眠久久凝視著手裡的長劍,唇角揚出一道極淺弧度。

  「好。」

  =====

  另一邊,天壑沙丘之下。

  魔修已被盡數屠滅,賀知洲死死盯著青衡的屍體,聽寧寧大致講完來龍去脈。

  她說得模糊,只道中了替命之術,即將代替另一個人死去。既定的死亡遲遲沒來,就算是寧寧本人,也不清楚自己會在何時丟掉性命。

  「所以,」他腦袋裡一團漿糊,連身上的血痕都來不及去管,「打從一開始,『系統』就是個讓你承擔所有惡因的局?」

  寧寧點頭,不敢抬眼去看裴寂。

  氣氛凝滯至此,賀知洲更不敢看他。

  「喂,你給我出來!」

  他心裡又煩又亂,氣得差點跳腳,在腦海中瘋狂敲擊:「你這傢伙是不是也想要我的身體?」

  同為穿越者,賀知洲腦子裡也有個系統。

  系統名為「磨刀石」,聲稱自己乃是天道所遣,之所以找上他,是想要人為製造各種磨礪,從而達到錘煉裴寂的目的。

  什麼天道,什麼磨刀石,他信它個鬼!

  夜裡的風聲像哭又像笑。

  心口忽然輕輕一動,賀知洲聽見一聲噗嗤的笑:「想什麼呢?如果我是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能是這種嗓音嗎?」

  那是道噙了笑的嬌柔女聲。

  它停頓片刻,用了有些遺憾的語氣:「她的系統有問題,在一開始就露出過端倪不是麼?倘若那也是由天道所製的產物,絕不可能與你的任務產生衝突。」

  這是在說他與寧寧相識之前,二人同時雇了人圍堵裴寂,結果兩幫打手互相看不上眼,在裴寂院子前打了個天昏地暗。

  賀知洲勉強穩住心神,咬了牙問它:「那、那現在該怎麼辦,寧寧還有救嗎?」

  那魔修臨死前曾說,要想破除惡咒,必須尋得豐厚的福報作為抵消。

  可他們哪能得來那麼多福報?福祉的獲取難於登天,他們這群人都不是什麼天命之子,唯一被天道重視的裴寂,還被虐得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慘到不行——

  等等。

  賀知洲眼皮一跳,心臟不受控制地砰砰跳。

  誰說他們這兒沒有天命之子。

  天道所成的系統……不就躺在他腦子裡嗎?

  「你之前說過,只要配合天道行事,就能得到功德作為獎賞——」

  賀知洲按耐住劇烈心跳,雙拳漸漸握緊:「所以現在的我有福報在身,對不對?」

  那道女聲沉默片刻。

  繼而低聲應了句:「對。」

  「我身上從小到大的功德,如今積累了多少?」

  始終懸著的心臟終於落下一些。

  賀知洲少有地正經,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告訴它:「我要把它們全部轉移到寧寧身上……你能做到嗎?」

  「你瘋了?」

  磨刀石語氣困惑:「那些功德由你多年積累而成,只要有它們在,來日登仙便能輕易許多。」

  它這句話,本是帶了點制止的意味。

  哪知賀知洲聞言更是興奮,當場兩眼發亮地咧了嘴:「你這樣說,就是『可以』的意思了對不對!快快快!別猶豫快來!」

  磨刀石:……

  磨刀石:「你當真不再考慮一下?憑藉你身上的福報,恐怕很難抵消那女孩承受的因果。」

  它說著一頓,似是在組織言語,繼而緩聲解釋:「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輪迴一次又一次,因果無數次累積疊加,早就遠遠超出了你的想像。哪怕耗盡你所有的功德……要想救下她,都很懸。」

  「我不管!不去試一試,怎麼就認定了鐵定會失敗!」

  賀知洲急到五官猙獰,猛錘自己腦袋:「統姐姐,統仙女,求求你幫幫忙吧!功德全送給她就好,我一滴都不要!」

  陸晚星神色複雜,看著身旁的賀知洲又哭又笑,表情恐怖地突然開口:「寧寧你別慌,我這裡有辦法!」

  她不知道的是,在那個向來不怎麼靠譜的小道長腦子裡,劃過一聲屬於女人的笑。

  磨刀石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語氣裡聽不出情緒:「行吧。」

  這是一齣極為不划算的交易。

  它這位宿主還是一如既往地腦子有坑,恐怕也只有他,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好在它早就習慣了,如何適應笨蛋的思維。

  功德無形,哪怕盡數轉移,也不會出現太大變化。唯有賀知洲與寧寧本人,能隱約感受到身體中緩緩淌動的能量。

  像是身體裡的力氣被一點點抽空。

  賀知洲用力深呼吸,背靠在身後的沙丘上,身體慢慢往下坐。

  他說不出話,為了讓寧寧與裴寂瞭解情況,只能對二人開啟傳音入密,與此同時,在腦海裡吃力出聲:「現在……她身體裡的因果如何了?」

  「逆天改命,乃是天道大忌。」

  磨刀石應道:「你與我,都盡力了。」

  裴寂一定是聽見這道聲音,周身本就凜冽的殺意愈發濃郁。

  賀知洲心口一跳:「這是什麼意思?」

  「你的功德將死劫抵消些許,但比起那具身體承受的因果,還遠遠不夠。」

  它沉默須臾,輕聲補充:「天道化無形死劫為有形,想必過不了多久,便會引來六重天雷。」

  「天雷?」

  賀知洲一喜:「如果死劫有了實體,不就可以避開了嗎?這是好事啊!」

  磨刀石卻只是極低地笑笑:「你當真以為,逆天改命、生死之劫的天雷很容易挺過?」

  見他一個愣神,女聲笑意漸消:「六重天雷,代表清除罪孽的六道輪迴。道道入骨,每一道的威力,都會比之前那道更為劇烈——而最終的地獄道,沒有人能挺過。」

  它說罷靜了一會兒,強調般加重語氣:「沒有任何人。」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黑沉如幕布的天際上,毫無徵兆掠過一道疾光。

  死期將至,天雷襲來。

  自從霍嶠死去,寧寧腦子裡的系統就再沒發出過聲音。

  她將方才這段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或許是之前已經做過心理準備,當劫數真正來臨的時候,並沒有感到多麼緊張。

  ……沒有任何人能活下去啊。

  這仍然是個破不了的死局。

  她本想說些什麼,身旁突然人影一晃。

  然後是裴寂瘖啞的嗓音:「張嘴。」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

  當賀知洲反應過來,已經見到裴師弟往寧寧口中塞了什麼東西,旋即後者似是沒了氣力般倏然一晃,被他伸手抱在懷裡。

  裴寂的神色很冷。

  他的目光向來都是冰冷無物,如今卻沉澱了許多看不透的情緒,與賀知洲四目相對時,沉聲道了句「多謝」。

  僅憑那一個眼神,賀知洲就明白了他接下來的打算。

  寧寧亦是如此。

  她想掙脫,渾身卻因為那顆猝不及防入口的藥丸全然無力。想來裴寂早就猜出她不會乖乖配合,因此打從一開始便做了準備。

  但是不可以。

  裴寂……會死掉。

  昏黃月光下,黑衣少年將她抱在懷中,在驟起的滾滾悶雷裡一步步前行,離開人群。

  裴寂沒有低頭,寧寧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望見修長染血的脖頸,條條青筋恍若攀爬的細藤。

  忽然他開口,喉頭輕輕往下一落,嗓音和風一起穿過耳朵:「別怕。」

  這是沙啞如修羅的聲線,語氣卻溫柔得不可思議。

  一道震耳欲聾的悶響襲來。

  裴寂半跪在地,讓寧寧靠坐在另一處沙丘之下。少年漆黑的影子將她全然籠罩,在最後的視野裡,裴寂朝她笑了笑。

  既不刻意,也不僵硬,他在生死關頭,僅僅看著她的臉,就打從心底裡露出了微笑。

  寧寧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在見到第一道天雷墜落的剎那,被他伸手矇住眼睛。

  第一劫,天人道。

  她聽見拔劍出鞘的聲音,劍氣與雷鳴電閃彼此交纏,激起風沙滾滾,空氣裡四起爆裂之勢。

  捂在眼睛上的手掌稍稍用力,耳邊再度響起裴寂的嗓音:「別怕。」

  寧寧的眼淚倏地就落下來。

  明明最應該害怕的那個人是他。

  第二劫,人道。

  又是一聲驚雷,沙丘下躬身的少年手握長劍,以劍氣與雷光相抗。

  「這、這也太——」

  幽藍色的疾電猙獰如鬼爪,陸晚星被電光刺得眯了眼,駭然顫聲道:「他當真能挺過去嗎?」

  賀知洲渾身無力,只能在識海裡抓狂:「裴寂不是你們錘煉的對象嗎?天道對他沒有一絲一毫憐憫之情?」

  「生死有命。裴寂上一世身份特殊,積攢過常人難以想像的功德,為了那份功德,天道雖會出於答謝地錘煉他,卻絕不會干涉因果輪迴,特意救他。」

  腦海中的聲音淡淡答:「若他當真身死殞命,那也與天道無關。」

  他氣到翻白眼。

  這群無良資本家!

  第三劫,畜牲道。

  寧寧看不見跟前景象,只能聽到比之前更為洶湧可怖的雷聲。

  以及長劍倉惶落地的響音。

  隨著裴寂一聲輕咳,空氣裡瀰漫開濃鬱血氣。

  「娘親過世後,我去過許多地方。」

  後背上是深入骨髓的劇痛,錐心刺骨,彷彿將每一寸皮肉盡數撕裂,連血液也隨之沸騰灼燒。

  他用指腹笨拙抹去女孩臉上的淚痕,語氣是前所未有地溫柔:「南城的水鄉常會落雨,我最愛站在房簷下,看雨水一滴滴落下來。每當那時去往池塘,都能見到成排的鵝和鴨。」

  裴寂說到這裡,居然很輕地笑了:「很可愛的,又圓又胖,你若是見了,也一定會喜歡。」

  繼而又是雷鳴陣陣。

  第四劫,阿修羅道。

  瘦削的少年拾起長劍,以劍尖觸地,勉強支撐住身形,心中默念劍訣,劍氣紛湧而起,再度聚成瑩白屏障。

  「沿著南城往北,便是彩蝶谷。」

  他的氣息顯而易見變得凌亂破碎,幾乎是用了所有氣力開口:「說是彩蝶谷,其實住滿了兔子。你想想,整個山谷都是雪白的團,也是很胖的模樣,像在下雨。」

  他不會討人歡心,只能用這樣笨拙的方式安慰寧寧,讓她不那麼害怕。

  屏障破碎,陣陣驚雷勢如破竹,有如萬千刀光劍影,撕裂條條深可見骨的血痕。

  裴寂咬破嘴唇,以尖銳的疼痛讓自己稍加清醒,不至於昏死過去。

  第五劫,餓鬼道。

  寧寧的意識在逐漸渙散,快要聽不清那道近在咫尺的聲音。

  「書房左側的抽屜裡,有我做好的桂花糕和桂花餅。有些甜,就沒送給你。」

  他說話時垂了眼睫,定定望著跟前少女的模樣,彷彿要將她每一處輪廓深深烙進心底。

  烏黑的髮,小巧的鼻尖,薄薄的冷白色皮膚。

  裴寂想,像月亮。

  「沒有什麼能為你留下……對不起。」

  藥效已經發作。

  在最後模糊的意識裡,寧寧聽見裴寂說:「晚安。」這是她曾告訴他的話。

  晚安。

  第六劫,地獄道。

  六道輪迴,善惡報趣,因果昭彰,盡在一念之間。

  風沙狂湧之際,黑衣少年執劍起身,眉眼被黑髮模糊,溫情褪去,隱約顯出幾分冷然血光。

  他渾身佈滿猙獰血痕,脊背卻是筆直,煞氣如刀。

  早在最開始,裴寂就下了決定。

  無論死劫是何物,他都會竭盡全力讓她活下去。

  若是人,便殺之。

  若是邪魔,便盡數屠之。

  若是天道——

  那他便執了劍,哪怕身死,也要斬斷這天道。

  「裴寂他……」

  賀知洲後背發麻,止不住顫慄:「拔劍了!」

  最後一重天雷如期而至。

  雷光密集如網,少年揚起毫無血色的蒼白面龐,長睫微顫,自額角墜下一滴圓潤的血。

  他右手拿著劍,左手自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根纖長髮帶。

  寧寧在鸞城送給他的髮帶。

  裴寂來不及告訴她,收到這份禮物的時候,他有多開心。

  開心到每天夜裡見到它,都會忍不住把嘴角揚起來。

  散落的黑髮被粗略紮好,露出少年漆黑如夜的瞳仁,內裡殺氣騰湧,卻也有空冥如鏡的靜謐。

  電光霎間襲來。

  裴寂用盡體內殘存的所有氣力,握緊長劍。

  地獄道,必死之劫。

  沒有人能逃開。

  兩儀微塵大陣上,年輕的魔族君主已然消匿聲息,再不見身影。一滴血自結界滑落,血珠凝成垂墜的圓滴,倒映出一抹昏黃模糊的影子。

  那是在風沙中與它遙遙相望的,屬於十四的月亮。

  大陣裂痕之處,劍光萬頃、火星噴湧,巨人由烈焰構成的軀體皸裂處處,化作千萬條映了火光的長痕,好似蛛網四散。

  一塊岩土落地,緊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龐然巨物有如山倒,龍族少年趁此時機握劍前行,靈力湧動,漸漸填補道道裂痕。

  在他懷裡,始終揣著那顆夜明珠。

  那是在地獄般的暗紅裡,整個世界唯一的亮色。

  雷光映亮大漠裡的每一處角落。

  沙匪們震顫的眼瞳、魔族血液匯成的殷紅小河、四散的妖獸、紛揚的風沙、以及被柔和靈氣籠罩著的森白骨架。

  功德,罪孽,天命,恩仇。

  無數交錯的命運,在此刻彙集。

  無數紛亂的因果,在此處疊加抵消。

  長劍阻隔雷電去路,源源不斷的鮮血自少年指尖劃落。

  裴寂嚥下喉間湧動的腥氣,長劍一凝,釋放出最後一道劍意。

  此劫乃無間煉獄,無人能逃開。

  在穿雲裂石的雷聲裡,自識海深處,突然響起一道中年人嗓音。

  它笑得狂妄,攜了股不可遏制的怒意,聲音響起的瞬間,四下劍光陡然大漲,白芒鋪天蓋地,徑直對上最為劇烈的雷光。

  「不過是天命——」

  承影放聲道:「裴寂他……照樣能斬開!」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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