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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三千大夢敘平生 -【餘生給你,糖也給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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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5 08:44:2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陪我

  在被葉隊醫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世界盃結束可以回家後,林教練在深夜給柴隊和劉教練發了短信,提前請好了兩個月之後的探親假,又幫葉隊醫也請了一份。

  並且在短信裡詳細說明了請假的時長和原因。

  並且被劉教練拉黑了。

  接下來的二十多天,葉枝都全心投入在了醫療組的工作上。

  手術的困難和複雜程度比預料中更高,醫療組進行得格外小心,一共分了三個階段完成,中間還留出了大量的復健和休養期。

  對於運動損傷修復來說,這次嘗試幾乎算是一次徹底的冒險。真正的治療效果還要在傷口徹底癒合、專業復健結束後評估,如果能成功,之後在相關類別的修復治療上,都會擁有大量有價值的經驗和參考。

  在第三階段手術徹底完成後,射擊世界盃慕尼黑站開賽,葉枝也終於作為隊醫歸隊隨行,提前離開醫療組,登上了前往慕尼黑的飛機。

  射擊隊早到了一天,林暮冬提前到了機場,飛機一落地,就抱著小姑娘放在行李箱上,一路推出了機場。

  「這次真的不用去了,後期的復健和休養都有專屬團隊,我們只要跟進恢復效果,定期進行癒後評估就好了。」

  終於見到了林教練,葉枝興奮得停不下來,拉著他的袖子,仰著頭不停跟他說話:「手術很成功,就是不知道恢復的程度能有多少。人體還是有很多現代醫學不能預估的情況,只能持續觀察……」

  林暮冬低著頭,眉眼柔和,安安靜靜地聽她說。

  小姑娘自己滔滔不絕說了一會兒,隱約察覺到好像一直沒給林教練機會說話,抬頭迎上沉靜黑眸裡的溫融光亮,臉上不自覺地紅了紅:「我說的太多了……」

  「不多。」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把一綹碎髮替她攏到耳後:「我喜歡聽。」

  他看著她,朗淨的黑瞳微彎,低頭親親她的額頭:「你說,說什麼我都想聽。」

  葉枝唇角抿了抿,還是忍不住揚起來,滑下行李箱,小尾巴似的綴在他身邊,高高興興抱住了他的胳膊。

  兩個人分開忙碌了一整個春天,這會兒天氣已經帶了夏季的明朗熱意,一出機場,有點兒刺眼的陽光就迎面灑下來。

  林暮冬特意給小姑娘帶了頂射擊專用的遮陽帽,抱著人圈在懷裡,仔仔細細替她戴好了,一路牽著手領著上了車。

  終於等到隊醫歸隊,射擊隊的隊員們也都興奮了一下午。

  柴國軒特意給帶著教練組出來一塊兒吃了頓飯,給始終在遠程提供訓練和康復計畫的葉隊醫好好接了風。

  「這次是世界盃暨奧運測試賽,帶來的都是奧運陣容,又得辛苦葉隊醫了。」

  柴國軒倒了杯飲料遞過去,笑呵呵地跟葉枝開玩笑:「自從上回世錦賽結束,這群人沒有隊醫看著,都安不下心打比賽。」

  在林教練不聽不行的長期匯報裡,射擊隊的領導層這半年雖然沒能見到葉隊醫,對小姑娘卻一點都不生疏。現在看到林暮冬安安靜靜地坐在隊醫身邊給她夾菜,不請假不匯報不找人要表情包,一個個都感動得不行。

  劉教練無疑是眾人裡最感動的,一把攥住小姑娘的手,含著熱淚長舒口氣:「葉隊醫,你終於回來了,射擊隊全體歡迎你……」

  葉枝被眼前的陣勢嚇了一跳,臉上不自覺地紅了紅,連忙小聲道了謝。

  劉嫻不准她謝,不由分說給她撥了好幾份德國香腸。

  在拉黑林暮冬的第二天,劉嫻就因為不得不進行訓練和比賽人選的討論安排重新把人從黑名單裡拖了出來,從此又恢復了每天回答林教練「小姑娘喜歡什麼」、「應當送愛人的父母什麼禮物」的輪迴。

  林暮冬這段時間狀態的恢復顯而易見,柴國軒高興得整天合不攏嘴,特意瞞著林暮冬自費發了好幾份亂七八糟名目的獎金。

  當之無愧獲得了「林教練最信任交流最多同事獎」的劉教練是整個隊裡最盼著葉枝能早點回來的一個。

  葉枝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偷偷扯林教練的袖子,小聲仰起臉:「大家好像有點太熱情了……」

  林暮冬低頭,揉揉她的腦袋,很耐心地陪她小姑娘說悄悄話:「因為大家都很想你。」

  葉枝很相信他,眨眨眼睛,眸子亮起來:「真的嗎!」

  「真的。」林暮冬點頭,隔了一會兒,又從桌子底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走了好久。」

  葉枝原本還不太適應在人前悄悄拉手,看著他微垂下來的眼睫,心裡不自覺地一酸,還是乖乖被他握著,另一隻手探下去,輕輕拍他手背:「就這一次,以後一定不走了。」

  劉嫻:「……」

  劉嫻和邊上的飛碟隊領隊換了個位置。

  難得的賽前放鬆,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眾人才終於乘興回了酒店。

  依照慣例,教練員們都沒回去,聚在了酒店套間,新煮了鍋方便麵,湊在一塊兒研究起了即將來臨的賽事。

  「沒什麼大變化。」

  劉嫻靠在沙發裡,一頁頁翻著通知:「手步槍室內外,飛碟室外,提醒運動員注意陰雨等極端天氣,藥檢將提升級別,配合飛行藥檢進行二次比對。」

  「針對此前發生的對於藥檢結果進行修改的惡性事件,國際射聯已作出嚴格調查,確認本屆世錦賽其他運動員沒有其他違規用藥情況。」

  她又翻了一頁,繼續往下念:「該事件性質極端惡劣,將取消部分檢測人員職稱,予以嚴重警告及通報,並取消體育方向一切從業資格……比我們想的嚴厲得多,估計是要下狠手了。」

  葉枝坐在沙發扶手上旁聽,也沒想到這件事後續會掀起這麼大的風波,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她挪了挪,才坐直了一點兒想要細聽,忽然察覺到交握著的手上力道好像微微頓了頓。

  葉枝眨眨眼睛,低頭看向林暮冬。

  林暮冬靠在沙發裡,漆黑瞳底依然靜水流深,眉睫平靜,像是剛才那一點兒力道只是錯覺。

  葉枝輕輕抿了下唇角,悄悄反手握回去。

  「明年要奧運會了,下狠手震懾是正常的。」

  處罰的力度確實挺強,但也並不出格。柴國軒跟了太多年比賽,稍一訝異就想清楚了怎麼回事:「不是第一次了,當初有次趕在奧運前一個月,忽然啟動飛行藥檢,硬是折了一支用藥促成績的中長跑隊伍,連著幾年都影響挺大……」

  老領隊直起身坐了坐,借這個機會給這群年紀還輕的教練們提醒:「嚴格點是好事,自己端端正正的,不動歪心思,多嚴格也不用怕。」

  「咱們肯定都沒問題,飲食嚴格管控,藥都不准隨便吃,飲水機都有專人看著呢。」

  劉嫻點點頭,合上通知:「差不多就是這些了。新規也已經適應了這麼多場,應該差不多了?最近隊員們的狀態也都不錯,林教練——」

  她原本還等著林暮冬接過來匯報手槍隊的情況,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他說話,側側身:「林教練?」

  林暮冬回神,搖搖頭:「沒事。」

  劉嫻很少見他這麼出過神,尤其現在葉隊醫都已經回來了,還坐在了他的沙發扶手上,這種情況就更顯得有些奇怪。

  這段時間林暮冬的狀態已經調整得很好,射擊隊也從當初的緊張氣氛裡漸漸緩解,可劉嫻現在看著他,卻又隱約生出了些有什麼不對勁的預感。

  劉嫻重新接回話頭,一邊匯報著隊員的狀態和情況,一邊隱蔽地抬頭看了看柴國軒。

  柴國軒皺了皺眉,來回看了幾眼,沒說話。

  劉嫻說完了,步槍隊的教練緊接著開口,一個接一個地匯報下去。

  這次世界盃是奧運會前的最後一站,又是奧運的練兵賽,整個射擊隊都準備得很充分,賽前要做的事反而不多。幾個領隊教練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對完了各個隊伍的現況。

  時間不早,教練們分完了最後一口方便麵湯,各自回了房間休息準備,套間裡就又只剩下了葉隊醫和手槍隊常駐的幾個人。

  「想什麼呢?」

  柴國軒終於忍不住擔心,過去拍了拍他肩膀:「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不要緊,說說咱們一塊兒參謀……」

  老人家話還沒說完,就被劉嫻在邊上輕輕扯了一把。

  柴國軒張了張嘴,看著悄悄從沙發扶手上滑下來,抱著膝蓋蹲到林教練身邊的小姑娘,茫然地被劉嫻及時扯了回來。

  林暮冬被牽著袖子晃了晃,回過神,落下視線。

  葉枝仰著頭,眨著眼睛,乾乾淨淨的眸子裡盈著暖暖的淡黃色燈光。

  林暮冬垂了下眼睫,朝她輕輕笑了下,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

  他起身,彎腰把人整個抱起來,輕輕放回沙發裡,摸摸她的背:「沒事。」

  短暫的異樣在他身上一現即收,他垂著眼,深黑的瞳底已經恢復了安靜平和,直起身:「柴隊,劉教練,沒事的話我們先回去了。」

  林教練能說這麼多話,已經比當初進步了實在太多,按理不該再有什麼擔心。

  劉嫻心裡卻依然怎麼都踏實不下來,皺了皺眉,看著現在反而比以前更會隱藏心事了的林暮冬:「真沒事?我們葉隊醫剛下飛機,還得好好休息呢,你要是照顧不好人家——」

  「能照顧好。」

  林暮冬打斷了她的話,眉峰微蹙了下。

  他像是還想詳細解釋自己能怎麼照顧好葉隊醫,深知自己一定說錯了話的劉教練追悔莫及,拚命給被他藏在身後的葉枝打手勢求救,讓她在她們家林教練開始匯報之前盡快把人領走。

  葉枝有點兒迷糊地眨眨眼睛,終於有一點兒理解了劉教練的意思,很配合地點點頭,牽住林暮冬的手站起來,踮著腳跟他說了幾句話。

  林暮冬側回身,微低下頭來聽著她說。

  小姑娘的聲音很輕,微仰著頭,柔軟的髮絲映在暖融融的燈光裡,一隻手拉著他,像是軟乎乎的棉花糖。

  無論再去做什麼事,無疑都只是浪費時間。

  林暮冬停住還沒來得及開始的話頭,對著柴國軒和劉嫻簡短地道了別,牽起葉枝的手,把人帶出了房間。

  世界盃這邊的酒店要比F城好得多,樓道裡燈光明亮,房間寬敞,內部設施也很齊全。

  隊裡給葉枝也訂了一間房,來的時候就被林暮冬直接升成了套間,行李也已經送了過去。林暮冬牽著她,正要進電梯回房間,手上的力道卻忽然輕微往後扯了扯。

  林暮冬停住腳步,目光詢問。

  「出去走走嗎?」

  葉枝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本能覺得他一定有心事,握住他的手,努力想了想:「我聽說德國有好多酒。我想看看酒長什麼樣……」

  林暮冬呼吸頓了下,眼尾柔和下來,摸摸她的頭髮:「不行。」

  他頓了頓,笑意在眼底薄薄覆了一層,嗓音柔和低沉,「伯母說你酒量很差,喝了酒會跳小星星的舞,不能在外面碰。」

  葉枝:「??」

  從來不知道媽媽什麼時候居然和林教練關係這麼好了,葉枝睜大了眼睛,耳朵尖飛快地紅了:「我——我可以不喝酒呀……」

  「我也不能喝酒。」

  林暮冬輕聲接過她的話頭,肩膀向後靠在電梯旁的牆上,單手在她背後攬了攬,把人輕輕圈進懷裡:「但我們去喝可樂,可能會被人以為是來鬧事。」

  葉枝:「……」

  林教練在開始學習說話以後,好像非常的不好騙了。

  小姑娘不打算洩氣,乖乖趴在他肩膀上,還在努力想著能帶他去什麼地方散散心,眉心卻忽然被潤涼的柔軟碰了碰。

  葉枝仰起頭,迎上他深靜如常的眼底。

  林暮冬看著她,聲音很輕:「我沒事,不要擔心。」

  藥檢並沒什麼可緊張的,一直以來,哪怕狀態再差,他也連任何一種抗抑鬱焦慮的藥物都沒服用過。即使飛行藥檢進行賽外抽查,也並不會出什麼問題。

  但這次射聯的處置令,卻無疑還會引起一些別的變動。

  小姑娘不一定懂,柴隊和劉教練現在或許還不會意識到,但要不了多久就會轉過彎來,想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林暮冬喉結輕輕動了下,攏著她的手放下來,垂下眼睫,握住她的手:「我只是……還在做一個夢。」

  葉枝有點兒聽不明白:「什麼夢呀……」

  林暮冬搖搖頭。

  電梯到達的提示音響起來,他沒再說話,俯身把她抱起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累不累?」

  葉枝抱著他的肩膀,還有點兒猶豫:「不是很累……」

  「那就回房間玩一會兒。」

  林暮冬抱著她,低沉柔和的嗓音在胸腔輕輕震顫,一隻手護在她身後,溫暖氣息沉靜安穩地裹著她:「我們不出門。」

  葉枝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心口輕輕一縮。

  她不敢在天黑的時候出門,他依然牢牢記著。

  他們在一塊兒的時間越來越久,林暮冬的話慢慢開始變得多起來,也會輕輕朝她笑,他身上的冷意已經很淡了,像是真的被拉回了那個全然正常的世界。

  可他學得太快了。

  他不止學會了這些,也學會了隱藏心事斂起黯然,那些負面情緒原本還會在冷淡戾意下稍微顯露,現在卻被嚴嚴實實地藏起來了。

  葉枝抿了抿唇,抱住他的肩膀,低頭靠進他頸窩,輕輕蹭了蹭。

  「什麼夢啊……」

  她稍微收了收手臂,軟糯的嗓音添了一點兒啞:「你偷偷的告訴我……夢不會發現的,我們一起做。」

  她仰著頭,柔軟的臉頰輕輕蹭過他的,手臂攬緊:「我們可以一起做夢嗎?」

  她的林教練已經很厲害了,已經做得很好了,可這樣不行,要拉著她的手,不能把她也一起隔在外面。

  他們是一起的,她陪著他,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她都陪著他。

  小姑娘仰著頭,黑白分明的眸子映著清亮光芒,很認真地看著他,唇角用力抿起來。

  她的聲音軟軟的,卻意外地執拗認真,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我們要一起做夢的。」

  ……

  林暮冬手臂微頓。

  他低下頭,靜了一陣,忽然抬手按上電梯按鈕。

  葉枝主動挪了挪,順著他的胳膊滑下來,幫忙抱住衣服:「去哪兒——」

  「去練槍。」

  林暮冬嗓音有點低,右手無聲攥了下,把她和她懷裡的衣服一起抱過來,聲音很輕:「寶寶,陪我去練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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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5 08:44: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改規

  兩個人沒走出太遠。

  慕尼黑有幾家很專業的射擊俱樂部,有一家就在酒店邊上。林暮冬曾經來打過比賽,對這裡也很熟悉,領著葉枝在前台登記,正巧遇見幾個金髮碧眼的德國運動員進門,打著招呼迎了過來。

  「林,有半年多沒見到你了。」

  為首的高大運動員朝他笑了笑,主動換了英語,友好地朝他伸出手:「你的傷好了嗎?這次來是不是要為10米氣手槍備戰了?」

  林暮冬伸出手同他握了握:「霍夫曼。」

  他頷了下首,沒再說話,只是側身給他和他的同伴讓了讓路。

  霍夫曼和他在賽場上交手過很多次,很清楚他的脾氣,習以為常地從他身旁穿過,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跟在他身旁的那個中國隊的隊醫。

  小姑娘柔柔軟軟的,很乖地藏在林教練身後,探出來一點兒小腦袋,眸子清亮烏黑,眨呀眨地好奇著往外看。

  來參加世界盃的和當初世錦賽差不多是一撥人,對中國這位徒手就能正骨的隊醫印象頗深,深諳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客客氣氣地和葉枝打了招呼。

  幾個隊員都對神秘的東方力量異常感興趣,忍不住湊過去和葉枝多說了幾句話。霍夫曼叫了幾次沒叫住,朝林暮冬無奈一笑:「很抱歉,您的女孩子魅力實在太大了。」

  他有些拿不準兩個人的關係,試著猜測了一句。沒想到林暮冬的氣勢居然真跟著稍緩了下,原本微蹙起來的眉峰也釋開,摸摸葉枝的頭髮,低下頭:「沒關係。」

  霍夫曼有點訝異地揚了揚眉,迅速弄清楚了是怎麼一回事,笑起來:「怪不得……那我們就放心地等著在賽場見你了。你的狀態已經調整好了?」

  林暮冬搖搖頭:「還沒有。」

  「那要抓緊點,時間快來不及了。」

  霍夫曼沒多想,拍拍他的胳膊:「最後一次機會了,你沒參加世錦賽真是吃虧……不過你的實力拿張門票總沒問題的,加油,我們先去練習了。」

  林暮冬同他道了別,看著一行人進了專業的練槍房,右手輕攥了下,落下視線。

  葉枝的手也已經輕輕握了上來。

  「林教練……」

  小姑娘很敏感,聽見了霍夫曼的話,秀氣的眉梢輕輕蹙起來,仰起臉望著他:「這次的比賽很重要嗎?」

  林暮冬微怔,低下頭。

  葉枝認認真真地望著他,目光落進林暮冬瞳底。

  他身上幾乎看不出一點兒異樣來,瞳光深得像是看不見底的明湖,很安靜地盈著她的身影。

  葉枝聲音很輕:「很重要嗎?」

  良久,林暮冬終於點了下頭,握住她的手:「……很重要。」

  他拿起放在櫃檯上的槍房號碼牌,牽著葉枝進了專業隔音的射擊室,抱起她放在沙發上,拿過隔音耳罩替她戴好。

  葉枝仰著頭,牽著他的袖口,指尖輕攥起來:「有多重要?」

  林暮冬頓了下,沒立刻出聲。

  他放開手,讓隔音耳罩柔軟的材料覆在小姑娘薄薄的耳廓上,親了親她的額頭,半蹲下來:「重要到……你可能會生氣。」

  葉枝聽不清,只能根據他的口型模模糊糊猜測個大概,忍不住輕輕蹙起眉。

  她還想要再問,林暮冬已經起身,帶著槍盒走到靶位前,戴上護目鏡,拿出了那把槍。

  這半年來,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執教上,但自己的訓練也始終沒落下。那把槍到了他手裡,依然隱隱透出一往無前的銳意,槍口端平,泛著寒光的槍管牢牢套準靶心。

  他站在靶位前,整個人也像是變成了一把槍,肩背軒拔鋒銳,左手隱在口袋裡,單手持槍,側身舉過肩頭。

  葉枝從來沒法抵抗他練槍時身上灼目的凌厲沉靜,下意識摒了呼吸,眼睛微微睜大。

  正要細看,她的心頭忽然一懸。

  林暮冬對著靶位,只瞄準了短短一瞬,就扣下了扳機。

  「確定是發放98張入場券?」

  酒店裡,劉嫻倏地撐起身,詫異莫名:「怎麼會發這麼多,奧運人數不是縮減了嗎?」

  飛碟隊領隊神色同樣微沉,皺緊了眉搖搖頭:「不知道,加起來嚴重超額了。我們算著帶的人,沒想到這次機會還有這麼多——世界盃不是飛碟主場,可這次也有點太反常了……」

  奧運會並不是說參加能參加的,每個國家都必須要通過各單項賽事爭奪席位,入場券會在間隔的三年裡隨賽事分批發放,這站世界盃是最後一次分配奧運會射擊入場券的機會。

  相比之下,世界盃分站賽、世錦賽和亞錦賽三項射擊賽事,世界盃系列拿到席位最容易,發放的席位也是最少的。這次一口氣放了98張,幾乎已經把四分之一的席位都發下來了。

  「不對,咱們自己的數目也對不上。」

  步槍隊領隊坐直,翻了翻下面的附頁:「我們所有項目的席位都應該已經拿全了,現在忽然出現了三個空缺。咱們整支隊伍應該已經拿到26個席位,差一點就到滿額28了,現在只剩下了20個……」

  劉嫻皺緊了眉,接過附在下面的文件仔細翻了翻:「是不是弄錯了?我去找他們問問,突然這樣是怎麼——」

  柴國軒忽然沉沉出聲:「沒弄錯。」

  劉嫻愕然:「怎麼可能?」

  「因為藥檢。」

  柴國軒起身,把那份材料拿過來:「檢測人員被免職,不能證明世錦賽之前的比賽藥檢的公正性,所以之前發放的席位也就都不算數了,必須要重新發放。」

  他翻開附件,又從行李裡拿出射擊隊自備的文件:「有人之前已經拿了席位,上次世錦賽就沒上場,把名單攏出來,立刻改出場順序。」

  眾人都沒能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聽他提起,面面相覷了一陣,才終於堪堪回神,紛紛對照起了本隊的表格。

  「明白了,世錦賽之前的比賽都白打了,大家重新抓牌……」

  飛碟隊領隊揉揉額頭,苦笑:「也是好事,我們前年打得是不太好。這次人都帶齊了?趕緊讓被牽連的隊員先上,世界盃好打,把席位拿回來——」

  他說著說著,忽然發覺整個屋子都靜得異常,張了張嘴,猶豫著停住話頭。來回看了看:「怎麼……了?」

  劉嫻攥著那份資料,終於徹底回過神,張了張嘴。

  「林教練……」

  她臉色白了白,抬頭,嗓音有點發澀:「林教練——怎麼辦?」

  ……

  柴國軒臉色徹底沉下來。

  林暮冬的入場券拿的很早,在一年多前帶隊去里約的時候,就已經通過10米氣手槍的冠軍拿到了奧運席位,所以哪怕後來世錦賽他帶傷不能上場,也依然誰都沒因為這個太著過急。

  可現在,世錦賽之前發放的所有奧運席位都被取消了。

  如果還想參加下屆奧運會,這次的世界盃就成了他唯一的機會。

  必須在這屆世界盃參賽,而且必須拿到至少前四名才行。

  劉嫻忽然想起了他昨天像是想說、又終歸沒說出口的話。

  「他應該早就想到這個了,不想讓我們擔心,所以沒說……」

  劉嫻嚥了嚥唾沫,抄起手機給兩個人打電話:「他去哪兒了?我剛看他們好像沒回房間,得跟他商量商量……」

  也不知道兩個人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反覆打了幾遍電話,另一頭都是打不通的盲音。

  劉嫻又試著撥了幾遍,給葉枝發了幾條消息,看向柴國軒:「柴隊——」

  明明什麼都在一點點好轉了,明明只要按部就班地繼續往下走,說不定今年就能把手治好,慢慢解開心結,明年就能上奧運會了。

  無論葉隊醫還是林教練,兩個人都堅持了這麼久,付出了這麼多。

  這次的變動不能怪到任何人頭上,也沒有任何問題,甚至應當說是體育精神和規則監管上的一次明顯進步。可偏偏就這麼巧,原本一切或許都能來得及的計畫,忽然就變成了一場可觸不可及的夢。

  劉嫻不敢想林暮冬是怎麼忍下這件事不說的,抿了抿嘴唇,皺緊了眉看著柴國軒。

  「……先去找人,今天教練員通宵開會,把名單重新擬定一遍。」

  柴國軒深吸口氣,用力攥了攥拳:「先把人找到,人在比什麼都強,別的都不重要……都穿衣服出去找,找回來再一起商量。」

  事情不小,誰也不敢輕忽。教練員們簡單商量兩句,就俐落套上衣服,分頭出了門。

  射擊室裡,槍聲已經停下來。

  林暮冬握著槍,槍管向下衝著地面,繃緊的手臂一點點垂下來,力道強得近乎痙攣的指節卻沒能順利鬆開。

  電子靶上的成績除了第一槍之外,剩下的幾發都並不理想,零零散散地落在五六環的地方,有一槍甚至已經很靠近靶紙的邊沿。

  葉枝再坐不住,跑過去,抱住他的手臂,抬手去接他的槍。

  小姑娘的手還是溫的,小心翼翼覆上來,攏在冰涼得彷彿不帶溫度的手背上。

  林暮冬像是被微微燙了下,手臂輕悸,抬起目光。

  「要慢慢來呀……」

  葉枝微微皺著眉,很輕地一點點撫過他的手,把那槍從他手裡接下來,下了子彈放在一旁。

  林暮冬的手沒有暖意。

  他沉默著,整個人卻依然像是在冰水裡徹底浸透了,身上涼得嚇人。

  可他依然站著,並沒有上一次扣下扳機後那樣明顯的反應,瞳光也安靜凝聚,從靜水深潭似的瞳底傾瀉下來,落在胸前忙忙碌碌的小姑娘身上。

  葉枝動作稍微頓了下,抿了抿嘴,仰起頭。

  小姑娘戴著耳罩,對自己的音量沒有多少把握,又比平時的輕了一點兒,很嚴肅地抬頭看著他:「林教練,你是不是自己已經偷偷練過了……」

  林暮冬肩背微微一僵。

  他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手臂卻已經一點點挪起來,輕攬住葉枝的後背,把她圈進懷間。

  射擊室是專業吸音材料做的,很安靜。林暮冬靜靜站了一陣,抬起手,手指一點一點向下理著她的短髮。

  葉枝癟了癟嘴,很堅持地低下頭,一點兒都沒被哄好:「不好用的。」

  馬修醫生確實曾經建議過脫敏療法,所謂脫敏,也無非就是一遍接一遍重複原本牴觸或者恐懼的事情,一直到漸漸消除這件事產生的負面影響。

  這個過程是很危險的。

  葉枝已經和他約好了,等自己回來陪著他,兩個人再一起嘗試。可現在看林暮冬的狀態,無疑已經自己偷偷先開始了一段時間了。

  一想到他待在那間小黑屋裡,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經受扣下扳機帶來的刺激閃回,葉枝的鼻子就止不住地發酸。

  葉枝低著頭,紅著眼眶不吭聲,扯住他的手往懷裡拽,一邊低頭努力呵著氣,一邊焐在胸口努力暖著。

  林暮冬怕會涼著她,本能要撤手,正迎上小姑娘眼睛裡好凶的水汽。

  濕漉漉的眸子,努力睜得又圓又大,眼眶裡含著淚,紅了一圈。

  林暮冬呼吸微滯。

  他稍稍俯身,張了張嘴,想要出聲。

  起初幾次的脫敏一定會有很強烈的反應,他實在不想嚇到葉枝,就自己試了幾次,雖然還沒辦法保證手下的準頭,但至少已經不再連扳機都扣不動了。

  他知道她可能會生氣,也做好了被小姑娘批評的準備,可還是沒準備好看著她哭。

  「對不起……」

  林暮冬張了幾次嘴,終於把聲音從喉間逼出來,俯下來迎著她:「對不起,我——」

  葉枝戴著耳罩聽不見,又別著頭不肯看他,根本沒能接收到林教練的道歉,還在抱著他的手生悶氣。

  林暮冬動了動手臂,想幫她把隔音耳罩摘下來,好好抱她,偏偏又不敢跟小姑娘明明一掙就脫的綿軟力道對著來。

  空氣漸漸安靜下來,幾乎有點兒凝滯。

  小姑娘低著頭,唇角抿著,大顆大顆的眼淚終於不聽話地順著臉頰落下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想要鬆開抓著他的手,抬起袖子擦擦眼淚,眼角卻忽然落下柔軟沁涼的觸感。

  葉枝一怔,朦朧抬頭。

  林暮冬俯身下來,輕輕親著她的眼角,一點點吻淨溢落的水汽。

  他低著頭,濃深的睫尖垂下來,無師自通地輕輕親她,把所有滾落下來的鹹澀冰涼都吻乾淨。

  葉枝怔怔站了一會兒,藏在耳罩下面的耳朵慢吞吞紅了,慢慢放開他的手,摘下耳罩。

  她的嗓音軟下來,帶著一點兒糯糯的鼻腔:「沒有很生氣,心疼……疼不疼啊……」

  「不疼。」

  林暮冬暖過來的手圈著她,輕柔的吻落在依然潤著濕氣的眼角,一點點向下,停在軟綿綿的紅透了的耳垂上。

  他抱著她,頭低下來,貼著她的臉頰,嗓音在胸腔微微震著。

  「我能打槍……」

  他胸口起伏了下,闔上眼:「你看,我能打槍了。」

  來不及了。

  他已經盡力,但準度依然沒法保證。扣動扳機的時候他的手抖得厲害,眼前現實和回憶很難分辨,一切影像都是虛的,這種狀態下根本就沒有辦法保證精度。

  從摸槍以來,他從沒打過這麼差的成績。

  可他能扣下扳機了。

  因為她,他不再只是重複在無數次無望的瞄準裡,已經能扣下扳機,在靶紙上留下痕跡了。

  如果再給他一年,把手腕治好,他或許能一點一點走出來,恢復到能在奧運賽場上一戰的程度,但現在來不及了。

  十天之後就是10米氣手槍的決賽,他不能上場,拿不到奧運席位,這四年的一切努力就都會歸零。

  但來不及也沒關係。

  他盡力了。

  不後悔了。

  林暮冬抱著她,手臂慢慢收緊,微涼的唇片貼上小姑娘軟軟的耳廓,聲音很輕。

  「你誇誇我……誇誇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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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5 08:44: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鑰匙

  葉枝胸口生疼。

  她迎上林暮冬的眼睛,抬起手,一點點拭乾淨他額頭的涔涔冷汗。

  小姑娘一點兒都沒有再掉眼淚,清澈烏亮的眸子盈滿了驕傲溫柔,踮起腳來抱住他的脖頸,仰頭親上去。

  林暮冬迎上她的目光,瞳底光芒輕輕一悸,不及反應,已經被溫軟觸感暖暖覆住。

  所有的話都在那雙眼睛裡了。

  全無保留的純粹驕傲,澄淨的光映出來,一點點描出他的影子。

  林暮冬闔上眼,慢慢收緊手臂。

  「不疼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啞:「寶寶,不哭了,不疼。」

  葉枝埋進他頸間,用力收緊手臂,細軟的哽聲從嗓子眼裡憋回去:「沒有哭……」

  林暮冬輕輕嗯了一聲,撫著她的頭髮,掌心護在她背上,慢慢拍撫:「好乖。」

  他低下頭,唇角甚至一點點地彎起來,輕輕蹭著她柔軟的髮頂,閉上眼睛。

  ……

  好不容易一路找過來的劉嫻和柴國軒停在門口,看著窗戶裡的兩個人,對視半晌,終歸沒再出聲,靜靜守在了門外。

  教練員們開了一整宿的會。

  已經定好的出場順序都要重新調整,既要保證名次,也要確保能重新把因為藥檢失效取消的席位全部穩妥地拿回來。教練們不敢把壓力帶回到隊員面前,靠在充作會議室的套間裡,喝光了整整兩壺咖啡。

  天色將亮,柴國軒才終於把這群人不由分說地轟回去休息,又特意讓劉嫻監督林暮冬上了樓。

  劉嫻一路跟著他,幾次想說話,終歸沒能說出口。

  林暮冬其實比他們想像的要平靜得多。

  他甚至像是完全沒考慮自己的事,和所有的教練一樣,對照著名單逐頁確認,根據隊員們的狀態一絲不苟地敲定名單,只在數到10米氣手槍的時候,額外劃掉了自己的那一欄。

  柴隊的眼神在那一瞬幾乎能瀝出血來,可終究誰都沒說話,只是異常沉默地看著他翻過了那一頁。

  林暮冬現在的狀態根本上不了場,所有人都是清楚的。

  哪怕再不甘心也一樣。

  一路上的氣氛都平靜得過了頭,林暮冬越是表現得正常,劉嫻胸口就越堵得厲害,眼看就要到他們的房間門口,終於還是忍不住,往前趕了幾步:「林教練——」

  林暮冬抬頭。

  他已經開了門,右手扶在門沿上,袖口因為這個動作稍微落下來,露出格外顯眼的醫用護腕。

  劉嫻目光不自覺落在上面,縮了下,沒再說下去。

  她沉默著站了半晌,正轉身要走,忽然聽見屋裡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

  葉隊醫才趕了飛機,早就被送回來睡覺了,這會兒應當睡得正熟。劉嫻下意識提了下心,往回跟了一步,仔細聽了聽。

  確實是葉枝在說話。

  小姑娘應當是在和什麼人打電話,從來柔軟的語氣頭一回顯出點焦急,聲音稍微有些高,並沒注意到有人在外面開了門。

  「……怎麼會沒有更好的辦法呢?您再想一想,什麼辦法都行,效果更好一點的……」

  「我可以配合,什麼都可以……」

  「他不是普通人——您可能還不太清楚,他是最好的射擊運動員,他是為了槍生的——」

  大概是另一頭說了什麼,她的聲音頓了頓,一點點認真地清晰下來,溫糯嗓音從隔間的門裡格外堅定地透出來。

  「和我有關係,他的事和我都有關係。」

  「不用接受現實,他就是最好的。不光以前是,他現在也是,以後也會是。」

  「他不甘心……他想,我知道他想,他比任何人都想。」

  「他那麼想做成的事。」

  「就算是做夢,我也要陪他一起做完。」

  ……

  她的話音停下了,房間裡也跟著重新靜下來。

  劉嫻眼眶莫名泛酸,用力眨了眨,抬頭想要示意林暮冬自己先回去,卻忽然微微一怔。

  林暮冬靜靜站著,肩背的輪廓透過衣物,落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裡,鮮明得幾乎叫人有些目眩。

  有什麼一直以來被禁錮著的東西,忽然異常清晰地破開屏障,透過那雙眼睛亮起來。

  劉嫻隱約生出些莫名的預感,張了張嘴,看著他。

  林暮冬垂了下眼睫,抬起右手,一圈圈解下護腕。

  他的手因為用力不自覺地顫了顫,又重新漸漸穩定,有淡淡的青筋隨著力道繃起來,身形隱約透出灼眼的鋒利。

  不等劉嫻說話,林暮冬已經歉意地朝他一頷首,回身推門,進了臥室的隔間。

  小姑娘沒料到門外有人,大概是嚇了一跳,驚呼聲才出口又停下來,像是被什麼溫柔封住。

  隔了一會兒,屋裡響起低低的說話聲,沒過多久就徹底安靜下來。

  劉嫻輕輕嘆了口氣,沒再多留,小心闔上門,快步離開。

  從這天起,林暮冬沒再休息過。

  在不需要帶隊排陣的時候,他的所有時間都放在了那間不大的射擊室裡。

  葉枝還要隨隊比賽,不能時時跟著他,兩個人就一直通著電話,只要比賽一結束就立刻趕過去。

  小姑娘從這天起再沒掉過一滴眼淚,每天折返在賽場和俱樂部間,再沒阻攔過林教練強度過高的訓練,只是堅持著一絲不苟地替他保養傷腕紓解肌肉壓力,把所有高強度訓練可能帶來的隱患暗傷都盡力降到了最低。

  柴國軒這些天都忙得分身乏術,好不容易從緊張地賽程裡緩過口氣,聽說林暮冬還在俱樂部,臉色瞬間沉下來,帶著劉嫻徑直趕過去,不由分說推開門。

  射擊室裡,林暮冬正靠在沙發裡淺眠。

  他閉著眼睛,臉色有些蒼白,襯得眼睫更顯漆黑,緊緊闔著,在眼瞼投落下淡淡青影,

  葉枝趴在沙發邊上,一點點替他按摩著腕間的肌肉,聽見有人進門,循聲抬頭看了過來。

  這樣持續高強度的訓練和按摩交替,能夠緩解過度使用帶來的損耗,痛感也相對的格外分明。可林暮冬卻幾乎沒有多少反應,整件T恤幾乎已經被冷汗沁透,人依然安安靜靜地靠在沙發裡。

  柴國軒一股火氣撞上來:「胡鬧!這麼——」

  劉嫻及時拉了他一把。

  林暮冬在沙發裡動了下,睜開眼睛。

  他的目光很平靜,深黑透徹,幾乎看不出什麼額外的情緒來,只在眼底藏著一點不肯熄滅的執著光亮。

  迎著柴國軒的凌厲注視,他落在扶手上的手撐了下,想要起來,卻一下沒能動得了。

  劉嫻看不下去,快步過去要扶他,被柴國軒一把攔下:「讓他自己站起來!」

  柴國軒又心疼又氣,瞪著這個絲毫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徒弟,臉色沉得嚇人:「你自己說,你現在這樣能打幾槍?打完前兩輪,你還有沒有力氣打淘汰賽?」

  老領隊眼裡盈著怒氣,聲音壓低下來:「說過了我們給你想辦法,你不用著急!到時候如果你恢復好了,我們肯定有機會讓你上奧運會——」

  「讓我用別人的名額。」林暮冬輕聲開口,「柴隊,我也說過了,我不同意。」

  柴國軒一滯。

  林暮冬屈起手臂,輕按下小姑娘想過來攙扶的胳膊,慢慢站起來。

  他的體力透支太嚴重,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已經有些吃力,只是站起身,臉上就又不易覺察地褪了些血色,胸口也有些起伏。

  可他依然堅持著徹底站直,才又迎上柴國軒的眼睛:「我不想留下遺憾。」

  他的小姑娘都這麼勇敢,他也再沒什麼可顧慮的。

  既然還有幾天時間才到比賽,他就還能再拼盡全力去恢復幾天。能不能上場、最後的結果是什麼樣都沒關係,他還在繼續往前走了,這一輪比上一輪能多打出一環、能多端住一段時間的槍了,就說明他還能好起來。

  他已經盡力了,已經不後悔了,現在他只想拼一次,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柴國軒僵了半晌,眼眶一點點紅了,沒再開口,扭頭去看電子靶記錄的成績。

  他看過太多槍手復健,尤其是傷後的重新鍛鍊,太知道當初能輕輕鬆鬆打到十環以上的水準,現在只能打六、七環甚至更差,怎麼努力都瞄不準打不穩,會是多難熬的一件事。

  他不知道林暮冬是怎麼能扛得住的。

  眼前的年輕人態度實在太過平靜堅決,柴國軒張了幾次嘴,最終也什麼都沒能說得出來,語氣依然硬邦邦的發沉:「還有六天,你自己要有分寸——人家葉隊醫白天跟比賽,晚上還要陪你,你捨得就接著這麼熬。」

  林暮冬沒說話。

  柴國軒再多待一刻,就要撐不住過去把這個死強的徒弟狠狠抱進懷裡。咬緊牙關深呼深吸了幾口氣,轉向葉枝:「葉隊醫……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葉枝有點兒猶豫,本能地仰頭望了望林暮冬,在後者眼裡找到溫然的默許之後,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跟著柴隊和劉教練出了門。

  林暮冬站了一陣,慢慢坐下來。

  他抬起還在輕輕打顫的右手,一點點攥實,眼睫垂落,掩去眼底最後一點光芒。

  低沉嗓音很輕地響起來,一出口就被吸音的材料徹底吸收,沒落進任何人的耳朵裡。

  「不捨得……」

  接下來的幾天,柴國軒沒再干涉兩個人的復健。

  林暮冬曾經試著提過一次讓葉枝回去休息,話才開了個頭,迎上小姑娘瞪得圓溜溜的眸子,就被格外疼得厲害的一下按摩結結實實堵了回去。

  他的成績在緩步提升,劉嫻忍不住去看過一次,被已經能控制在七環以內的成績嚇了一跳。想去問一問,卻還是被柴國軒攔下了。

  射擊場上經常會在零點幾環內決出勝負,如果林暮冬不能把場下平均環數控制在十環上下,柴國軒都不可能讓他上場。

  可所有人都清楚,這件事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

  對於10米氣手槍來說,從六環到九環之間,成績都能靠一遍一遍單調的重複練習恢復提升。但再往上,如果林暮冬一直打不開心結,就很難再有所突破。

  一個對自己的槍、對自己扣下扳機那一刻的意義產生質疑的射手,是沒辦法扣準靶心的。

  這樣幾乎不惜代價自傷的高強度訓練,唯一的意義,就是為了那個解開心結的渺茫希望保證足夠高強度的練習,保證動作和槍感,讓成績一旦恢復就能直接躍回到高水準的行列裡。

  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有時候他甚至忍不住在想,這兩個孩子究竟是從哪兒來得這麼強的韌性,明明已經到了這一步,卻依然還要一起這樣拚命。

  「我問過。」

  劉嫻猜到他在想什麼,揉揉額頭,苦笑:「林教練說……還沒到最後。」

  柴國軒瞳孔微微震了下。

  他像是想要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終歸沒說出來,只是站起身走到窗邊。

  一排路燈延伸漸遠,隱入濃深夜色。

  葉枝踮著腳,打開了一扇窗戶。

  林暮冬靠在沙發裡淺眠。

  這些天的高強度練習已經讓他的身心都瀕臨極限,葉枝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勸他回來,林暮冬已經主動調整了訓練計畫,提前收槍,和小姑娘一起回了酒店。

  葉枝才跑過去燒了水,泡好藥茶回來的功夫,他就已經不自覺地睡著了。

  夜裡的風很涼快,葉枝沒開空調,讓清新沁涼的夜風從外面拂進來,又放輕腳步,回到林暮冬身邊。

  他太疲憊了,身上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濃長眼睫低掩著,一動不動,呼吸輕淺安靜。

  葉枝不捨得叫醒他,小心翼翼抱了條毯子,努力幫他搭在身上。

  沒來得及把毯邊掩好,那隻手已經輕輕握住了她的。

  頎長手指微彎,掌骨稍稍突起,顯得格外有力,偏偏力道又格外溫柔。

  林暮冬在她的氣息裡醒來。

  他睜開眼睛,瞳光很安靜,映著暖融的燈光,滿滿盛著她。

  葉枝摸摸他的臉頰,沒等開口,已經被他一併抱進懷裡。

  「去床上睡呀……」

  葉枝輕聲開口,努力把毯子替兩個人蓋上,抱住他的脖頸:「我們一起睡一覺,睡醒了一定就會好了。」

  林暮冬唇角微揚起來,輕輕點頭:「嗯。」

  他摸摸她的頭髮,卻沒動,依然把她圈在胸口,微闔上眼。

  這些天的訓練讓他整個人都有些清瘦,下巴上又冒出一層細細的鬍茬,有一點兒扎,眼底帶著難掩的淡淡倦色。

  葉枝安安靜靜讓他抱了一會兒,又試著挪了挪身子。

  林暮冬睜開眼睛,目光溫和詢問。

  小姑娘在他懷裡拱著,一點一點地挪,手腳並用地探進他敞開的外套裡,柔軟溫暖的身體貼上來。

  暖意透過胸口的布料,全無保留地裹著他。

  林暮冬抬手抱住她,微低下頭。

  輕輕的心跳從胸口傳過來,一下一下抵著他的胸膛。

  所有的閃回和壓抑,責任和壓力,都被柔軟的溫暖懷抱短暫隔在了另一個世界。

  溫熱的濕意在肩頭暈開。

  林暮冬手臂微緊,抱著她正要出聲,埋在肩頭的小姑娘卻已經攥住了他的衣服:「沒有哭……」

  她的呼吸急促極了,胸口起伏著,柔軟的哽咽藏都藏不住地洩出來。

  林暮冬圈著她,手臂護在她背後,一點點地慢慢拍撫。

  葉枝身體都在打顫,喉嚨裡藏著軟軟的哽咽,緊緊抱著他:「沒有哭,我抱一下,抱一下就好了——」

  「嗯,沒有哭。」

  林暮冬輕柔出聲,一點點托起她的臉頰,細細拂去上面的淚痕,低頭去親她的額頭:「我很高興。」

  葉枝聽不得他這樣,胸口疼得喘不上氣,抬手用力去抹眼淚,又被他輕握住手:「會疼。」

  林暮冬一手握著她的手,攥住袖口,棉製的衣料貼上來,細緻地替她擦拭淨臉上的淚痕。

  他靠在沙發裡,身體不知道究竟是放鬆還是脫力,手上的力道很緩,烏湛朗淨的瞳光裡盈起一點很柔軟的笑影。

  「我甘心了,寶寶。」

  他親親她,聲音很輕:「等我到八十歲,再回想這些天,也會很值得。」

  葉枝藏在他懷裡,終於止住不爭氣的淚意,窗外的月亮已經又往前挪了很遠。

  護在身後的手臂力道微沉,葉枝放輕動作,抬起頭。

  林暮冬已經睡得很熟,一手搭在她背上,呼吸安穩,輕緩氣流拂過她的臉頰。

  小姑娘仍然不甘心,柔軟的眉眼一點點繃起來,唇角用力抿起。

  應當還有辦法。

  還沒到最後一天,應當還有辦法。

  葉枝蜷起來,輕輕貼在他胸膛上。

  她也很累了,這些天林暮冬休息得有多晚,她就跟著休息得多晚,他的訓練力度越強,她鬆解按摩的頻率也就跟著越高,加上心底始終藏著的、不到最後一刻都不肯放棄的希望,她的神經也已經緊繃了很久。

  終於忍不住痛痛快快掉了次眼淚,心口繃著的弦卻一點都沒有鬆下來。葉枝靠在他懷裡,靜靜聽著耳邊恆定安穩的心跳,眉心依然輕輕蹙著,不知不覺闔上眼睛。

  她睡得很不安穩,有夢境趁著心神的動搖找上門來。

  黑漆漆的空間裡,她被什麼力道強行束縛著。

  林暮冬站在她面前,手中握著槍,遙遙對著她。

  葉枝曾經不止一次做過這個夢了,也很清楚後面那顆子彈會擦過自己的耳朵,正中身後的靶心,然後這個短暫的夢就會結束。

  再然後,就會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有亂糟糟的噩夢來糾纏她。

  她不知道這個夢究竟意味著些什麼,但依然始終本能地覺得,這一定不是一個噩夢。

  葉枝在夢裡抬起頭,迎上那雙新雪似的清冷黑眸,下意識屏住呼吸,等著他開槍,心頭卻忽然輕輕一跳。

  這一次在夢裡見到的林暮冬,和以往並不太一樣。

  不再是每次都一成不變的冷漠平靜——她的視線忽然變得很清晰,能清楚地看到他緊蹙著的眉心,能看到他繃緊的手臂和線條近於僵硬的肩背。

  他舉槍,朝她瞄準。

  在他身邊很近的地方,有炸彈接二連三地狠狠爆開。

  葉枝拚命想要喊他快躲開,他卻像是全然沒有聽見,依然牢牢地握著那柄槍。

  他好像站了很久,直到瞳孔一點點冷凝成冰。

  他闔上眼,睜開,瞄準,擊發。

  那顆子彈朝她射過來,擦著她的耳廓呼嘯而過,灼燙疼痛一縱即逝,異樣的溫熱忽然傾灑下來,淋了她滿肩滿身。

  一顆炸彈在林暮冬身邊轟然炸開。

  彈片裹挾著泥土石塊,耀眼的火光熊熊捲起,狠狠撕咬住了他的右手。

  ……

  葉枝驚醒,身上出透了冷汗,胸口激烈起伏。

  她的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在腿上,嗡嗡震了兩聲,屏幕剛剛由亮轉暗。

  夢裡的驚懼還沒徹底褪盡,葉枝本能地往林暮冬懷裡躲進去,慢慢調整著呼吸,撿了幾次才撿起手機,重新按亮屏幕。

  是馬修醫生發來的郵件。

  【葉,對於之前的態度,請允許我表示誠摯的致歉,這件事的確不應當由一個心理諮詢從業者擅自做出判斷。

  現在我把它描述給你,決定權交在你手上。

  在原本的計畫裡,因為你們的癥結內容性質類似,我擬定同你的導師交換信息,把你和林先生的經歷交疊。通過你的配合設法讓他相信,你和他在那場意外裡救下的人質沒有不同,他所做的事是正確的、是不應當受到指責的。

  但上帝總是喜歡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拼湊巧合。

  我們或許有辦法打開林先生的心結,但因為現在看來,這種方法對你來說很危險,貿然去接觸還沒能徹底消化的恐懼,我們不知道它會帶來什麼後果。

  鑰匙在你手上。

  你願意重新折返深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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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過往

  葉枝沒能再睡著,連夜回覆了馬修醫生的郵件。

  第二天一早,葉枝隨隊比賽,在休息間裡接到了大洋彼岸的視頻邀請。

  比賽還在繼續,她和林暮冬都不能輕易抽身離開去美國。葉枝仔細算了幾遍時間,依然實在騰不開,正準備問問馬修醫生有沒有辦法靠視頻溝通,另一頭卻已經直接敲定了飛赴慕尼黑的機票。

  「沒關係,這是我的榮幸。」

  兩鬢斑白的醫生在視頻的另一頭,朝她溫和地微笑:「還來得及,你們的夢依然是有可能實現的——在實現奇蹟的路上,我們能對你們作出小小的幫助,這是非常令人期待的事。」

  他依然沒有著急,緩聲建議:「但你必須要瞭解,在最近一次測評裡,我們依然不認為你能承受直接重臨當時情景的刺激。這樣做的話,對你還是存在一定的危險……」

  「沒關係。」

  葉枝輕聲打斷他:「請您盡快來,我隨時都可以。」

  小姑娘靜靜坐著,肩背挺得直直的,清亮的眸子沉靜溫篤,身上的氣質又和在紐約時變化了好多。

  馬修醫生有些驚訝,仔細打量她一陣,釋然一笑:「好。」

  他沒再多說,把到達的時間發給葉枝確認過,就結束了視頻。

  一天後,馬修醫生的團隊抵達了慕尼黑。

  葉枝沒有提前告訴林暮冬,直接在俱樂部申請了一間封閉的休息室,等到當天的比賽和訓練全部結束,就把林暮冬一起帶了過去。

  見到房間裡坐著的熟悉老人,林暮冬腳步在門口稍頓,詢問低頭。

  葉枝抿抿唇角,仰起臉望著他。

  小姑娘的手有點涼,用的力道卻格外鮮明。

  林暮冬眉峰蹙了蹙。

  他抬起手,攏上她柔軟的髮尾,聲音輕下來,垂下視線整個裹住她:「是有什麼事嗎?」

  葉枝不太會瞞著人,目光不自覺躲了下,另一隻手也交疊上去,使了些力氣,包住他的整個手掌。

  「再試一試……說不定就有用了。」

  她的嗓音有點兒抖,卻依然異常堅決,拖著他的胳膊,一點點往門裡退進來:「林教練,我們再試一次……」

  話音還沒落下,微涼的手掌已經撫上她的臉頰,輕輕托著抬起來。

  林暮冬微低著頭,漆黑瞳底泛起些格外明銳的光,靜靜望著她。

  他站了一陣,忽然回攬住她,輕聲:「不試了。」

  沒料到他的回應,屋裡的人和葉枝都怔了怔。小姑娘臉色止不住地白了白,想要拉他,卻被林暮冬反握住手,俯身一臂搭在她腿彎,直接把人抱了起來。

  他抱著她,把人往懷裡藏了藏,朝馬修醫生歉意地一斂肩,轉身就走。

  葉枝有點急,攥著他肩頭的布料,仰起臉想要說話。

  剛結束了高強度的練習,林暮冬的體力其實已經消耗了大半,心跳比平時略快,一下一下地擂在她肩頭,讓她本能地有些不安。

  「林教練,你聽我說……」

  葉枝抱住他,手掌貼在他冰涼微潮的後心,一點點小心地摩挲:「這次真的很有希望,我們就試一試,我想試一試——」

  林暮冬停住腳步。

  他低頭,迎著她的視線,嗓音異常低沉:「他們備了急救設備,還有呼吸機。」

  葉枝微怔。

  她根本沒注意屋裡的東西,也沒想到林暮冬居然能這種地方有所察覺。下意識張了張嘴,努力仰起臉:「沒事的呀……沒有那麼危險的,那些東西只是備用,心理諮詢都要有的——」

  林暮冬閉了閉眼睛:「寶寶。」

  葉枝下意識停住話頭。

  林暮冬攬著她的手臂緊得全無餘地,流暢勁韌的肌肉陣陣緊繃,瞳底一點點暗下來。

  進門的時候,他其實以為那些東西是給他準備的——直到他察覺到小姑娘的手涼得嚇人。

  林暮冬垂眸,輕撫起葉枝衣袖,目光落在她纖白腕間藏著的監控手環上。

  他認得這類手環,可以隨時監測心跳血壓,通過APP進行實時監測,預防溝通中一切嚴重突發反應的出現。

  可到底是要預防什麼?

  他對今天的事毫無預感,也不清楚葉枝究竟想到了什麼辦法。可如果這種辦法對他的小姑娘而言是件要這樣以身涉險的事,他寧可不去嘗試。

  葉枝有點兒著急,握著他的手臂:「林教練……」

  林暮冬無聲闔了下眼。

  他把她輕輕放在地上,抬起手臂,圈在胸膛和牆壁之間。

  「不行,寶寶。」

  他低著頭,聲音一點點低下來,透出些微啞意,冰涼的唇片貼在她額頭上:「你和槍,我不會做選擇……」

  葉枝胸口輕悸。

  她當然知道,他不會在她和槍裡做選擇。

  所以他就只好委屈自己。

  他像是不知道疼,也不知道辛苦疲憊,他可以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可以逼著自己一遍遍打滿從來沒打出過的慘烈成績。如果不是曾經有次回來得早,看見了站在電子靶成績前的林暮冬,葉枝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有多難受。

  他早就習慣了忍耐,也早就習慣了逼迫自己。

  今天從這裡離開,他當然也可以逼著自己站在台下,看著曾經同場較量的運動員們篤定地舉槍,摘金奪銀,然後逼著自己接受現實,轉身離開。

  他當然是可以的。

  葉枝低下頭,抵上他的肩膀,身上輕輕打顫。

  她緊緊攥著他,眼眶無聲地滾燙一瞬,眼淚卻又被一點點努力倒回去,眉眼展開,抬起頭。

  「可是林教練。」

  她胸口疼極了,眼眶已經通紅,眸子卻依然清亮如春,不見水色:「你和你的槍,我也都要。」

  林暮冬胸口狠狠一窒。

  她攥住他的袖子,踮著腳去抱他。林暮冬用力闔了下眼,想要向後退開,肩膀卻已經被牢牢抱住。

  「好多人。」

  葉枝聲音很輕:「好多人對你不好,但你要對你好。」

  小姑娘伏在他肩上,緊緊手臂,忽然用力咬了下他的脖頸。

  她從沒捨得這麼用力過,林暮冬疼得微微打了個激靈,睜開眼,卻沒再退,一動不動地任她咬上來。

  葉枝胸口微微起伏,良久鬆了口,深深埋進他頸窩:「不然的話,我會生氣。」

  ***


  馬修醫生在休息間等到第二十三分鐘,林暮冬終於被小姑娘牽著手帶進了門。

  不知道葉枝究竟用了什麼來威脅,他看起來其實依然並不情願,但還是朝老人家問了好,被不由分說按在了沙發裡。

  林暮冬很聽話地任她來回擺弄,抬起頭,試圖從馬修醫生這裡得到些有關治療過程和可能出現情況的暗示。

  馬修醫生揚揚眉毛,徵詢地看了一眼沒要另一把椅子,正熟練鑽進她的林教練懷裡、調整著舒服的姿勢窩好的小姑娘。

  一老一小的目光簡單交匯了下,老人家就瞭然地點點頭,很歉意地朝林暮冬笑笑:「抱歉,為了保證效果,我們暫時還不能透露太多細節。」

  林暮冬:「……」

  他輕吸了口氣,一手護著懷裡的葉枝,稍微坐直:「馬修醫生——」

  馬修醫生不緊不慢地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暫時配合保持安靜,打開了治療專用的暖光燈。

  沒過多久,林暮冬就知道了所謂的治療究竟是什麼。

  老醫生很耐心,在引導著葉枝進入催眠狀態後,就開始不著痕跡地、一層一層拆掉當初曾經種下的心理暗示,讓她被深埋的那段記憶漸漸暴露了出來。

  林暮冬聽著,眉峰止不住蹙緊,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還是強行按下來。

  不能打斷。

  催眠的整個過程都是不能被打斷的,無論在哪個過程忽然停下,都可能會導致不可預測的嚴重後果。

  依然想不通逼著葉枝想起這些事對自己來說能有什麼用,林暮冬身上繃得已經隱隱發僵,幾乎要使上全部力氣克制住自己不去擁抱懷裡輕輕顫慄的小姑娘,眼睫下一點點湧起近於焦灼的寒光。

  下一秒,馬修醫生依然不急不緩的耐心詢問聲落進耳朵裡。

  「……現在,你是不是能回憶得起來,是在什麼地方遇到的意外?」

  葉枝在林暮冬的懷裡輕輕一悸。

  做了那個夢、又看到了那封郵件,她其實早就已經隱約猜到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可真被徹底喚起那段潛意識裡的畫面,卻依然要比所準備的更加難熬。

  小姑娘微微睜大眼睛,呼吸越來越急促,卻依然沒有任何迴避的意願和暗示。

  馬修醫生聲音依然耐心:「不要著急,慢慢想,是在什麼地方……」

  破碎的畫面交錯變動。

  葉枝胸口微微起伏,忽然從畫面裡發現了模糊的地標。

  儲存在潛意識裡的記憶隨著注意力的傾注漸漸清晰,葉枝集中精神,努力回想著那枚地標:「……里約。」

  她仔細看著,一點點念出來:「里約——熱內盧……」

  林暮冬心臟忽然狠狠一縮。

  他腦海裡飛快閃過一道快得抓不住的念頭,克制著沒有動彈,目光落下來,定定凝在葉枝的身上。

  馬修醫生點點頭:「你們那時候是在里約。」

  順利打開記憶,找到頭緒之後,接下來的引導相對就要容易不少。葉枝的狀態也漸漸有所好轉,身上不自覺的顫慄悄然緩下來。

  馬修醫生:「你去里約做什麼?」

  葉枝:「開會……會議結束,上街去買紀念品。」

  馬修醫生:「之後呢,發生了什麼?」

  葉枝:「有暴徒,帶了炸彈和槍……忽然就爆炸了,人們到處跑,有很多人受了傷……」

  馬修醫生特意停頓一陣,等她緩了緩呼吸,繼續:「那時候發生了什麼意外嗎?」

  林暮冬垂著眼睫。

  從兩個人開始問答,他的瞳色就徹底深黑得不可見底,彷彿把全部的光亮都吸沒進去,無聲無息融入一片深淵。

  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林暮冬眼底的深淵忽然不可控地微微一震。

  他克制得太好,懷抱著小姑娘的手臂依然紋絲不動。葉枝沒有收到驚擾,繼續輕輕說下去:「我是人質,被抓在前面擋槍,他的槍抵在我頭上……」

  她說到這裡,反而比之前要流暢了不少,不等馬修醫生再引導詢問,就主動開口:「有人救了我。」

  「警察都受傷了,當時很緊急,有一把槍掉過去,被撿起來了。」

  「暴徒的情緒很激動……我看見他打開了撞針。」

  「他說要讓我們一起陪葬,又去引爆剩下的炸彈,炸彈已經炸了一半,好多人都受傷了。」

  「撿起槍的人在朝我們瞄準……」

  林暮冬無聲闔緊雙眼。

  小姑娘對身邊的狀況全無所覺,徘徊在充滿了硫磺鮮血氣息的可怖回憶裡,整個人卻反而格外放鬆下來。

  她對這段畫面太過熟悉了。

  熟悉到幾乎清晰得足以描摹下每個最細節的畫面。熟悉到無數次深夜入眠、驅散那些時不時就來攪擾的噩夢。

  熟悉到已經一點都不再覺得害怕,反而會在這段回憶裡徹底安心下來。

  「他開了槍,擊斃了那個暴徒。」

  「所有人都得救了,我就只擦破了耳朵,就擦破了一小點兒。」

  「但是他受傷了,我記得他受傷了。炸彈就在他身邊,他拿著槍,他看到炸彈了,但是因為要瞄準,所以沒來得及躲……」

  林暮冬的身體幾乎已經不是自己的。

  他幾乎探知不到自己的情緒,也根本不敢去相信這樣的巧合,只是一動不動垂著視線。

  胸口像是被鐵釺徑直穿透,稍一彎就是激烈尖銳的疼。他用力蹙緊眉峰,呼吸粗重得幾乎瀝出血來,在肺裡哮出激烈迴響。

  血液鼓蕩,心跳轟鳴。

  葉枝:「他是中國隊的運動員……我想起來了,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是中國隊的隊服外套,上面有國旗,我看到了五星紅旗。」

  葉枝聲音很輕:「我昏過去了,再醒來已經被送到了醫院,很亂,人很多,沒有找到他……」

  小姑娘的嗓音軟軟的,黑眸裡光芒微渙,卻又格外清亮乾淨,溫糯嗓音清晰地落在身後的懷抱裡。

  「我老是在做噩夢,要做心理治療,治好就要忘掉他了——但是我知道他是中國隊的,中國的射擊隊在那裡比賽,比世界盃,我看到廣播說了。」

  「我可以回國當隊醫,可以去中國隊找他。」

  「我很想謝謝他,很想問問他好一點了沒有,受的傷要不要緊,還疼不疼。」

  「我要記得這件事。」

  「可怕的事我都忘掉了,但是這件事,我一定還要記得。」

  ---------------------------------------

  他是她的來路,她是他的歸處。

  一切巧合,都不過是心心念念的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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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記路

  房間裡徹底安靜下來。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

  馬修醫生揉揉額頭,一笑,放鬆下來坐直:「當初治療結束,我曾經建議過她通過多接觸槍聲進行脫敏治療,那時候還很奇怪,她為什麼沒有選擇更常規的軍警部隊,而是做出了射擊隊這樣一個有些偏門的決定。」

  「我暫時讓她忘了你,她還是記住了要回到這裡。」

  馬修醫生看向格外沉默的林暮冬,語氣很溫和:「她回到這裡,什麼都不記得了,然後又喜歡上了你。」

  林暮冬瞳底光芒微微動了下,抬眸。

  馬修醫生挑了挑眉,視線落在林暮冬懷間,一笑:「你看,你手裡的槍,曾經救下了這麼好的一個小姑娘。」

  他的語氣溫緩,又格外篤定,像是對某件長久以來始終無果的事情給出了最後不容動搖的肯定答案。

  林暮冬呼吸微滯,胸口慢慢有了起伏。

  他的身體一點點恢復感知,心跳依然砰然,手臂下意識緊了緊,低頭。

  小姑娘還沒從催眠裡徹底醒過來,可也一點兒都不怕,安安穩穩地窩在他懷裡,乖乖擺弄著他的手指。

  林暮冬低頭,唇畔才輕輕碰上軟乎乎的額髮,她就立刻仰起臉,清亮眸子跟著彎起細細的月牙兒。

  「原本是準備把她從催眠狀態下喚醒,然後好好睡一覺的——現在估計用不著了。」

  不等他開口詢問,馬修醫生已經起身,含著笑朝他稍一頷首:「自然甦醒的效果更好些。林先生,把你的小姑娘帶回去。」

  老人家眨眨眼睛,眼裡帶了點兒神秘溫和的笑意:「回去抱著睡一覺,就都會好了……」

  葉枝還在催眠狀態裡,對各類關鍵詞都格外敏感,忽然從安靜裡高高興興抬頭:「嗯!」

  林暮冬微怔,低頭才要說話,手臂忽然微微一滯。

  小姑娘這時候非常主動,已經很有執行力地挪著,手臂抱上來,彎著眉眼轉頭鑽進了他的懷裡。

  ……

  馬修醫生輕咳一聲,配合地轉開了視線。

  ***

  林暮冬抱著葉枝,一路回了房間。

  馬修醫生不慎留下了個「抱著睡覺」的暗示,沒處理就帶著人和設備飛快離開,這會兒小姑娘依然很執著在這件事上,一路都不肯鬆手,努力想要在他懷裡把自己團成個小球。

  林暮冬掏卡刷門,單手把人往懷裡圈了圈,輕輕親她髮頂:「寶寶,不鬧。」

  他只想哄著她,話一出聲,她卻忽然癟了癟嘴,烏亮的眸子忽然就迎上一層霧濛濛的水汽。

  林暮冬把她在懷裡抱穩,用後背關上門。

  察覺到小姑娘情緒好像不大對,他蹙蹙眉,稍微低頭。

  視線落進那雙眸子裡,他的心頭忽然縮了縮。

  林暮冬沒有耽擱,進了臥室隔間,俯身想要讓她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卻被她輕輕攥住了袖子。

  「沒有鬧。」

  葉枝仰著腦袋,眼眶細細紅了一圈兒,聲音很小,牽著袖子朝他告狀:「沒有好好抱……差了好多次……」

  林暮冬胸口忽然猝不及防地疼了下。

  這些天他幾乎把所有心力都傾注在訓練上,既沒有餘力照顧自己,也幾乎沒能陪著她多說幾句話、多玩一會兒。

  葉枝一直都安安靜靜陪著他,幫他按摩傷腕,陪他說話放鬆,其他的什麼都沒說過。

  「對不起……」

  林暮冬低聲開口,俯身下來,把他的小姑娘裹進懷裡:「對不起。」

  他還沒能從整件事裡緩神,心神依然有些恍惚,努力想再說幾句話,詞彙卻不出意料地匱乏成一片空白。

  林暮冬蹙了蹙眉,還要再盡力出聲,小姑娘卻已經主動親上來,把剩下的道歉輕輕封住。

  溫潤柔軟的唇瓣貼著他的,果凍似的,跟著軟糯嗓音輕輕一開一合地動彈。

  「沒有對不起……」

  她輕輕撲騰著,抱著他的胳膊,跪坐在床沿邊上。

  動作太大,床墊又很軟,林暮冬片刻都不敢鬆手,手臂牢牢護在她身側,看著小姑娘努力折騰著跪直。

  她整個人跟著床墊來回晃悠著,幾乎是一頭撲在他懷裡,兩條胳膊緊緊扒住他。

  林暮冬下意識抬起手臂,不等抱回來,小姑娘的手已經在他背後認真地拍撫起來。

  力道又輕又軟,一下迭著一下,

  她仰著頭,軟乎乎的臉頰輕輕貼著他的,努力展開胸肩,把他滿滿裹住:「林教練,別怕。」

  「我回來了。」

  她的聲音很輕,溫溫糯糯,落進他耳朵裡:「我記得路,我帶你出去。」

  林暮冬整個人倏地一震。

  他呼吸驟然急促幾次,本能地屏住。

  滾燙知覺沿著心底蔓延,沿著血管筋骨穿梭,爆開一路清晰銳痛。

  那一點依然本能不敢置信的、擔心只是一場夢的迴避恍惚,忽然被最溫柔的力道徹底直白攪散。

  林暮冬張了幾次嘴,嗓音啞得只剩氣音:「寶寶……」

  「我在呀。」

  葉枝彎彎眼睛,牽住他的手,親了親他的耳朵。

  被親到的地方飛快開始變紅發燙,小姑娘像是找到了什麼好玩的東西,好奇地又親了好幾次,才終於被一隻手臂慢慢圈住肩膀,攬著護下來。

  葉枝乖乖順著他的力道,腦袋擱在他肩膀上,聲音愈輕:「我在啦。」

  接受催眠引導帶來的負擔很大,又堅持著回憶了這麼多,她已經很累了,這會兒被安安穩穩抱著,睡意就一點點湧上來。

  她早習慣了林暮冬的懷抱,熟練地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就乖乖閉上了眼睛。

  ……

  林暮冬抱著她,慢慢坐下來。

  他稍微側了側身,讓小姑娘舒舒服服地枕在胸口,仔細替她蓋上被子。

  咬著的唇鬆開,血氣在口腔裡悄然蔓延。

  他一點都覺不出疼,輕輕撫著她的背,小心拂開她耳側的短髮。

  白皙的耳廓上有一片很不起眼的淡色疤痕,不仔細看,幾乎要以為只是尋常的胎記。

  他從沒想過這一小片疤可能會是怎麼來的。

  林暮冬垂下眼睫,那些始終被牢牢壓制著的、和心底血肉糾纏交織著牢牢禁錮的畫面終於一點點湧上來,無處不在的黑暗空茫漸漸湧起。

  他在這裡困過很久,也很清楚這是個夢魘,卻始終找不到出口。

  奧運會剛過,連領隊的教練去的都不全,只是最不起眼的一場比賽。

  爆炸忽然猝不及防地發生,路人在槍聲裡擁擠著奔逃,警察負傷倒下去。

  槍就掉在他腳邊上。

  射擊運動和真正的槍械是不一樣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原本並沒想要過去撿那柄槍。

  直到暴徒挾持了人質。

  他當時其實沒有細看人質的長相,只隱約記得大概是個華人小姑娘,帶著遮住大半張臉的口罩,離得太遠,看不清眸色。

  爆炸越來越多,血腥氣也越來越濃。受傷的人接二連三倒下去,他抬頭,恰好看見那個已經瀕臨瘋狂的暴徒打開了手裡槍械的保險。

  林暮冬闔上眼。

  射擊和真槍是不一樣的。

  冰冷的槍沉甸甸壓在手裡,扣動扳機的陌生觸感還停留在指尖,那個亡命徒已經無聲無息倒下去,刺目的赤紅迅速盈滿視野。

  爆炸近在咫尺的響起,耳畔尖銳的嗡鳴聲裡,他的右手撕開尖銳疼痛,迅速被捲進一片白芒。

  倉促的手術,拼接錯誤的韌帶,復健之後練槍都拿不穩的手腕。

  扣下扳機那一刻,被觸感勾起的、盈滿視野的猙獰猩紅。

  命運在一個最平常的天氣,在最普通的路口,蟄伏著忽然迎面而至,把一切抹成冰冷的黑白。

  心跳聲安靜轟響,隆隆震著肺腑。

  林暮冬摸索著,冰冷的指尖一點點找到小姑娘溫暖的手掌,輕輕貼上去。

  他已經無數次經歷過這些閃回,猩紅迅速褪成冰冷的黑,澆築下來,把他徹底封死在裡面。

  壓迫,逼仄,扣下扳機的意義一刻不停地詰問他,混著斷續渺茫的聲音。

  「我們無法判定你不具有攻擊性,需要立刻將你引渡回國。」

  ……

  「我為什麼要幫他,他得了精神病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怎麼知道他不會像他爸爸一樣想掐死我?」

  「他們家人都是一樣的,他流著他們的血,都是一樣的。」

  ……

  「考慮到你的家族史、加上你曾經有過親手射殺他人的經歷,你在失控的時候,確實很可能會存在一定的危險性。」

  「我們在治療中也需要保障自己的安全,希望你能諒解。」

  「束縛衣是特製的,只會在你失控時限制你的行動,不會受傷。」

  ……

  「你很危險。」

  「你很危險。」

  「你很危險。」

  ……

  柔軟的力道忽然從指尖傳過來。

  林暮冬倏地一顫,垂眸,下意識想要抽出那隻手。

  小姑娘睡得熟,察覺到貼上來的指尖冰涼,就自發自覺地牽上來,暖乎乎的掌心軟軟包裹住他的手掌,把整個手拖進懷裡抱住。

  林暮冬喉結輕滾,聲音低啞:「寶寶……」

  一點亮光從凝滯得叫人喘不上氣的黑暗裡透過來。

  他胸口終於開始起伏,強烈的窒悶感被那一絲光亮飛快驅散,有什麼力道牽住他的手,拉著他往前走。

  一直走。

  出口的光亮一點點顯出來,夢境似的,亮得晃眼,靜靜迎著他。

  林暮冬急促喘息著,身體止不住地微微悸顫,用力闔上眼,滾熱的液體終於後知後覺地湧落下來。

  明明在機場上個洗手間都要迷路,怎麼會這麼厲害,這麼認得路的。

  怎麼會居然一直沒有跑丟,跑回他懷裡的。

  怎麼會的。

  他攥緊她的手,左手摸索著,摸出手機,點開消息。

  他的手抖得厲害,反覆按了幾次,才終於翻出那條早已經編輯好、不知道保存了多久的消息,給柴國軒發過去。

  —柴隊,幫我報名。

  消息才發送過去,沒隔幾秒種,手機就瘋狂震動起來。

  柴國軒幾乎不敢深想這條消息的意思,一條接一條的語音追問,又押著劉嫻打了一大串詢問,接連發過來。

  林暮冬沒有回覆,放下手機,抱著葉枝慢慢躺下,蜷起身子,慢慢解開襯衫的衣扣。

  他抱著她,一點點地往懷裡藏,拿衣服緊緊裹住。

  悸顫的胸膛緊緊貼著柔軟溫暖,咬碎的哽咽從喉間洩出來。

  葉枝在夢裡動了動身子,秀氣的眉毛蹙了蹙,又拱進他懷裡。

  她抱住他,小腦袋貼在他頸間,輕輕蹭著。

  林暮冬闔著眼,慢慢吻上她的額髮。

  他困在這裡很久。

  很久很久。

  久到他已經不抱希望,刺骨的寒意和鋒銳的霜雪幾乎要把他整個剖開。

  然後他的小姑娘捧了滿懷的明媚春色,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

  跌跌撞撞地,彎著眼睛,迷迷糊糊撲進他懷裡。

  然後冰霜剔透。

  風雪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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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上場

  入隊以來,林暮冬第一次睡了一整個上午。

  他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他再一次經歷所有的幻象,他依然在彷彿看不到邊的漫長黑暗裡跋涉,眼前卻始終亮著堅定溫韌的光。

  他跌進出口,在光芒的包裹裡醒來。

  天已經很亮了,日光傾落,他依然和衣睡在床上。

  才挪了下肩膀,懷裡的柔軟溫暖就跟著輕輕動了動,小腦袋從臂間鑽出來,眉眼彎彎地望著他。

  林暮冬落下視線,眼廓柔和,抬起隻手撫上小姑娘的臉頰。

  力道很輕,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小心摩挲著,指腹一點點劃過眼尾。

  葉枝主動抬起手,覆在了他撫著自己的那隻手上。

  她一早就醒了,因為結束催眠的過程太溫柔,也沒覺得有任何不適。因為林暮冬一直沒有醒,所以也就一直乖乖待在他懷裡,只摸出手機給柴教練發了條請假的短信,又簡單解釋了昨晚的情況。

  林暮冬這些天都太累了,她想讓他好好睡一覺,卻也沒想到他一躺就躺到了現在。

  他睡得安靜,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幾乎沒有聲音。

  雖然知道他只不過是太累了,葉枝卻依然忍不住,隔一會兒就要把腦袋貼在他胸口聽一聽。

  現在見到他好好地醒過來,小姑娘就徹底放了心,眼睛高高興興地彎起來,握著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腦袋上,一本正經地揉了兩下。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目光靜靜落在她身上,瞳底一點點浮起澄淨笑影。

  葉枝眨眨眼睛,微翹的睫毛也跟著忽閃兩下,眸子亮了亮,撲進他的懷裡:「林教練!」

  林暮冬這一覺睡得太久,她醒了好一會兒了,這時候已經挺精神,在他懷裡仰著頭,有點猶豫。

  她有一點兒想問問他還難不難過。

  昨晚催眠時的記憶已經淡去得差不多了,葉枝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在他肩頭蹭了蹭,唇瓣沒等張開,已經被溫柔的吻輕輕覆落下來。

  林暮冬像是知道了她的念頭,唇角揚起溫和弧度,輕輕親了小姑娘一下:「我很好。」

  他低頭,摸摸她的頭髮:「今天不用比賽?」

  「我和柴隊請了假,拜託了德國隊的隊醫幫忙。」

  葉枝趴在他懷裡,見到他重新露出笑意,就忍不住也跟著翹起嘴角,扒著他神神秘秘地小聲說話:「我們一起賴床,可以賴一整天,我們偷偷的,不告訴柴隊……」

  林暮冬很配合地側過耳朵,耐心聽著她說,輕輕收了收手臂:「寶寶好厲害。」

  小姑娘臉上立刻泛起點兒淡淡的紅,清亮的笑影在眸子裡藏不住了,眼睫一撲扇,就簇簇落下來。

  林暮冬迎著她的眸光,接住那些清澈明亮的光影,眉峰漸漸柔和,收攬手臂。

  他們一起在床上,一起偷偷地賴床,懶洋洋地躺倒現在。他睜開眼就能看到她,眉眼彎彎地朝他笑。

  他的小姑娘不知道。

  這曾經是他做過最好的夢。

  ***

  昨晚的情況太過特殊,兩個人好不容易起了床,簡單沖了個澡,又換了套衣服才出門。

  一出房間,就被牢牢紮在門外的老領隊堵了個正著。

  「到底怎麼回事?」

  今天沒有氣手槍的比賽,劉嫻也沒跟著去賽場,好不容易熬到那扇門打開,連忙快步過去:「找到辦法了?趕緊過來,柴隊一宿沒睡著,還不准我們敲你的門,血壓都快高了……」

  柴國軒收到那條消息,幾乎就要忍不住衝上來找林暮冬,又擔心是自己領會錯了意思,和劉嫻患得患失了一整夜,誰都沒能闔眼。

  早上葉枝先醒了,給他發了消息,柴國軒才終於隱約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

  兩個人都心焦得不行,既急著問清楚,又怕打攪他休息擾他的神,索性從一早就蹲在門外守著,直到現在才好不容易抓著了人。

  林暮冬看向柴國軒,微微低頭:「柴隊,對不起——」

  「什麼對不起?趕緊過來,快點說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柴國軒一把扯著他,急匆匆就往套間裡走:「你現在感覺怎麼樣?狀態能調整回來?我這幾天帶著你練,你也不用有壓力,這次只要前五都有入場券,你原來那批對手也大都沒參加,就是580的水平……」

  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了,這些話不知道反覆想了多少次,一開口就剎不住,被劉嫻扯了兩次才意識到酒店裡還有別國的隊伍,堪堪把話音降了下來。

  老領隊憋了一宿,即使壓著話音,眼睛也依然精光發亮:「趕緊說說,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先說了不准勉強,那是六十發子彈,你能上就上,不能上絕對不准逞強……」

  林暮冬被拉進房間,按著坐在沙發上,看著柴國軒眼裡壓不住的興奮狂喜,胸口無聲燙了下。

  他抬起頭,緩聲開口:「柴隊——」

  「謝謝我對不起讓我擔心了這種話就先別說了,浪費時間。」

  柴國軒當了十來年領隊,經驗比這群年輕人豐富得多,當即掐斷了毫無用處的煽情寒暄,斷然揮了下手:「行了,說。」

  林暮冬:「……」

  「柴隊,林教練剛開始學說話,你得多給他點時間。」

  劉嫻牽著小姑娘隊醫進門,把人交給林暮冬,笑著打趣一句:「你這樣搶台詞,他又要重新想自己要說什麼了。」

  柴國軒心裡高興,先忍不住朗笑出聲,揮揮手示意她也趕快坐下:「不要緊,還有兩天才到資格賽,等得起等得起。」

  10米氣手槍,即使是這些天的強制練習,林暮冬第一槍也是絕不會套在10.5環以外的。

  他的控制力和準度都沒有下滑,甚至比前幾年的狀態依然有所提高,唯一困住他的就是不可控的心理症候。只要這一層枷鎖去掉,柴國軒其實根本不懷疑他能一躍回到世界前列的水平。

  被提前搶了台詞的林教練沉默一會兒,把小姑娘又往懷裡抱了抱,抬頭:「我能拿到席位。」

  「拿到席位就夠。」

  柴國軒對他沒有半點懷疑,欣然點點頭,又坐起來些:「這兩天再練練,保持手感就行了,不要再用你那個手腕。資格賽決賽在一天,加起來一共80發,對你手腕的負擔太重了……」

  他一提起來,劉嫻才忽然想起林暮冬手腕還有傷,原本興奮的心情驟然滯了下:「對了——林教練,你的傷能行嗎?用不用提前打一針封閉?」

  林暮冬搖搖頭:「不要緊。」

  他控槍會習慣用腕部的肌肉群,封閉下完全沒有知覺,對成績影響太大,還不如直接帶著肌內效貼布上場。

  資格賽60發子彈,決賽6+14發,都在同一天,對手腕無疑是個極重的負擔。

  林暮冬輕攥了下右腕,看向柴國軒:「柴隊,580發就夠嗎?」

  「夠。」柴國軒很篤定,「這次來的人不全,挺多有了名額的都沒參賽。他們的成績我看了看,四五名很不穩定,資格賽575環的都有。」

  林暮冬抬起頭,想要說話,沒開口。

  柴國軒起身,興奮得忍不住來回走了幾步,又拉著幾個人一起埋頭進了這次上場的那些對手的往年資料裡。

  當天下午,林暮冬被拉著去了俱樂部,打滿了3組30發子彈。

  柴國軒對著290環的成績,終於長長舒了口氣,回宿舍倒頭放心地痛痛快快睡了一覺。

  ***

  兩天後,林暮冬的身影出現在了10米氣手槍的資格賽場上。

  世界盃的賽事,原本幾乎都沒有多少人注意,連轉播和賽事評論都罕有。但林暮冬的突然回歸,還是迅速點燃了體育記者和射擊圈內的強烈熱情。

  當天早上,走廊裡就已經擠滿了聞訊趕來的記者和攝像。德國當地的體育電視台也特意調整了節目順序,請來了已經退役的資深解說,早早就守在了實況轉播前。

  「多的話不用跟你嘮叨了,你自己都有數。」

  柴國軒看起來甚至比林暮冬還要多緊張一點,一路不由分說拍開記者,把人領到休息室:「一個小時十五分鐘的射擊時間,自己把握好,不要對手腕負擔太大。現在對你來說,保證不出狀況就是保證成績。」

  他說著不嘮叨,卻還是忍不住絮絮說了好幾句。

  林暮冬連續兩天都只是進行了保證狀態的基礎練習,手腕在葉枝傾盡全力的調養下已經恢復到了最大限度,又特意貼了肌內效貼、戴了護腕,能做的準備都已經做齊了。

  但他依然什麼都沒說,站在柴國軒面前,安靜地聽著老領隊一遍遍地強調注意事項。

  柴國軒又把話翻來覆去囑咐過幾遍,忽然回神,抹了把臉,啞然笑笑:「是我太緊張了,這些廢話都用不著跟你說,你自己其實都比我還清楚……」

  他深吸口氣,還想再說些什麼,林暮冬卻已經主動傾身,抬臂抱住他。

  「師父。」

  林暮冬肩背傾下來,低下頭:「我回來了。」

  柴國軒身上猛地一僵。

  他的胸口止不住地繃了下,慢慢抬起手臂,用力把這個徒弟勒進懷裡,狠狠抱了一把。

  「師父對不起你,師父什麼都沒幫上。」

  老領隊微哽,聲音啞下來:「這麼多年,你都是自己一個人……你剛來的時候隊裡就青黃不接,後來好了幾年,你一受傷,又趕上第二批老將退役,叫你當教練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你看著他們打槍心裡是什麼滋味,我都知道。你這些年來都很辛苦,師父看著你心疼,又怎麼都幫不上你。」

  柴國軒深吸口氣,盡力壓下哽咽:「葉隊醫沒讓劉教練告訴我,我還是聽他們說了——給你做心理輔導的那個H國醫生被美國同行實名舉報,調查後取締了心理諮詢師資格。你當時有多難受?怎麼不知道說呢,說了哪怕咱們去拆了他們那個庸醫的破地方,也不會叫你一個人遭這麼大的罪……」

  「都已經過去了。」

  林暮冬緩聲打斷,垂了下眼睫,唇角輕抿起來:「都過去了,沒事了。」

  他放開手臂,向後稍微退了一步,目光落向一起站在門口的葉枝。

  柴國軒用力摸了把臉上縱橫的眼淚,深吸口氣還想開口,被劉嫻及時攔住,打著眼色示意林暮冬快去跟小姑娘多說幾句話:「柴隊,柴隊,林教練當時是一個人,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柴國軒情緒還沒出來,深深吸了口氣,用力點頭:「對,不是一個人,我們都陪著他。」

  劉嫻:「……」

  忽然對老領隊粗大的鋼鐵神經生出了強烈的羨慕,劉教練身心俱疲地嘆了口氣,認命地打開門,好說歹說把柴國軒拖出了休息間。

  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

  葉枝的注意力還放在林暮冬的手腕上,努力在回憶著還有沒有什麼地方沒做到位,還能不能找出再讓他的手腕暫時恢復一點的辦法。

  洛杉磯那邊網球運動員的三階手術還在評測中,究竟效果如何、能不能被判定為手術成功,到現在都是個未知數。即使能做手術,只有這幾天也也來不及,林暮冬只能帶著手腕上的傷上賽場。

  葉枝正出著神,肩膀忽然被胸口輕輕偎住。

  她眨眨眼睛,下意識抬起頭。

  林暮冬從口袋裡摸出一枚子彈做的護身符,穿著細細的紅線,把她往懷裡攬進來,細細替她戴在了頸間。

  小姑娘的皮膚很白,那截紅線襯得尤為鮮豔,子彈順著領口滑進去,不是想像中的冰涼,還帶著來自另一隻手攥握下的淡淡溫度。

  葉枝抬手,隔著衣料按住那枚護身符。

  她當初只是在看到林教練給槍上加了小碎花之後,忍不住說了一句想要子彈的護身符,一點都沒想到林暮冬能記到現在,甚至還悄悄給她做了出來。

  林暮冬低頭,親了親她的頭髮。

  他抬起手,把她曾經給過他的那個護身符交還到她手裡,傾下肩膀。

  葉枝眨眨眼睛,瞬間明白了他是想要幹什麼,耳朵尖一點點紅起來,抿了抿唇,也有樣學樣地踮起腳尖。

  林暮冬微俯著身,讓葉枝輕輕鬆鬆地抬起手,把護身符戴在他的頸間,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

  葉枝心跳微快,卻還是忍不住握了他的手,聲音輕輕的:「不要太勉強,你的手腕很可能支撐不了80發子彈,我們只要能拿到席位就好了……」

  林暮冬收了收手臂:「寶寶。」

  葉枝停住話頭,微仰起臉。

  林暮冬朝她淺淺笑了笑。

  當初那個少年像是又回來了,明明一身的傷痕纍纍、滿路的坎坷風塵,可他站在這裡,那雙漆黑的眼瞳卻像是被水洗過似的,格外湛澈堅定,藏著一觸即發的明銳鋒芒。

  他的聲音很輕,親吻向下,覆落在小姑娘薄薄的眼皮上。

  葉枝本能地闔上眼。

  一片溫暖的黑暗裡,觸覺和聽覺就變得格外清晰。

  林暮冬俯身,把她整個抱在懷裡。

  溫暖的體溫隔著衣料透過來,融融熨在她肩頭,嗓音低沉柔和:「我們偷偷的。」

  他眼底浸過笑意,又很快斂了下眼睫,嚴嚴實實藏起了一點兒從沒有過的少年心性,依然認真學她的話:「不告訴柴隊。」

  ……

  葉枝微怔,還來不及問他不告訴柴隊什麼,林暮冬已經拿起槍盒,朝檢錄處走了過去。

  場上的觀眾有一大半都是資深的射擊迷,一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檢錄處,立刻點燃一片興奮,呼哨歡呼聲響起來,一浪高過一浪。

  林暮冬依然沉靜,肘間夾著槍盒,肩背軒挺巋然。

  他穿著那件熟悉的黑色中國隊外套,胸前有國旗,背後有中國。

  10米氣手槍資格賽,60發慢射75分鐘,林暮冬帶傷上場,20分鐘射落590環,晉級決賽。

  小組編號,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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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教練十分羨慕柴隊,並且決定把柴隊也拉黑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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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賽場

  慕尼黑當地的體育板塊,在頭條即時跟進著林暮冬回歸靶場的同時,還額外著重關注了他手裡的槍。

  當年中國少年槍手初出茅廬強勢奪冠就是在慕尼黑,純金的中國龍給槍壇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這些年下來,林暮冬始終牢牢壓制著10米慢射的那柄槍也和他一起,成了項目內其他槍手難以磨滅的噩夢。

  誰也沒想到,在沉寂一年多後重回賽場,林暮冬的槍居然也難得的出現了造型上的新變化。

  「這次林的槍很有特色,不得不說,我在資格賽的時候分心看了他好幾次。」

  馬上就要舉行10米氣手槍的決賽,直播也早早開了攝像頭。解說員甲笑著打趣一句,感慨:「我聽說中國有句話,叫『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用這樣相對溫婉柔和的裝飾來提醒自己,不能冒進,要穩中求勝……」

  解說員乙失笑:「總耗時合計20分鐘,這樣也算是穩中求勝的話,其他選手大概已經穩得超出太陽系了。」

  整場資格賽,林暮冬射擊的速度是最快的,每一輪都最先放下槍。在其他運動員還在步步為營謹慎瞄準的時候,他已經完成射擊,裝上保險條收拾槍械離場了。

  解說員甲有點啞然,接過話頭:「確實——他當初在10米氣手槍項目裡就是射速相對快的,這一次好像還比他平時的節奏快出了不少。」

  導播的視角切在場邊,選手們都在緊張有序地進行賽前準備,工作人員也在做著最後的場地檢查。

  解說員乙調整了下話筒,猜測:「會是戰略戰術嗎?通過快射,給同場競技的其他人帶來心理壓力……」

  「不會,你不瞭解他,他從來沒有戰略戰術。」

  解說員甲曾經也是氣手槍射手,退役前曾經和林暮冬同場競技過,篤定否認,無奈笑了笑:「看得多了,你就會知道,他其實就只是在射中靶心。」

  回憶起賽場的往事,他依然有些餘悸,苦笑著按按額頭:「林是我見過最純粹的運動員了。冷靜,堅定,極具有體育精神。我其實一度懷疑,他可能不一定知道自己是在比賽……」

  畫面切過中國隊的區域,解說員甲聲音忽然一頓,扶住話筒:「等一下,導播——」

  他仔細看著重新切回來的視角,視線落在中國隊場邊被幾個人圍起來的教練席上:「……怪不得,他的手腕受傷了。」

  解說員乙:「林嗎?」

  解說員乙想了想,翻過資料:「確實有類似的傳聞,聽說是在之前的世界盃分站賽出現了意外,他也因此缺席了之前的世錦賽,只在結束的時候做了表演射擊——他這次復出,我們原本以為是傷勢已經痊癒了,現在看來似乎還在治療當中。」

  畫面上,林暮冬坐在場邊,中國隊的小姑娘隊醫正替他的手腕噴著藥,細緻地按摩推拿。

  他垂著視線,沒有和其他選手一樣朝鏡頭揮手示意,也沒有在意場邊熱切的呼聲,漆黑瞳光始終靜靜落在埋頭按摩的隊醫身上。

  單看神色,其實未必看得出林暮冬受了什麼影響,但鏡頭再搖近,已經能很清晰地看到他額間的一層薄汗。

  「看來盡快高頻次結束射擊,也是為了配合他的傷勢,盡力留存狀態。」

  解說員乙也已經明白過來,對著話筒解釋:「我們可以看到,這就是此前在這一項目長期制霸的中國運動員。他沒有分神,一直在看他的隊醫——看來他自己也很注重手腕的傷勢。讓我們一起祝他好運,爭取趕在奧運會前痊癒……」

  「這麼長時間的傷勢,未必容易治療。」

  解說員甲更清楚運動損傷,依然忍不住扼腕惋惜,重重嘆了口氣:「接下來的決賽要更緊張,時間約束也更嚴格。在已經打完60發子彈之後,我們無法預料他手腕的傷勢會受到多大的影響——希望他能有更好的運氣。」

  世界盃的賽事安排得緊,資格賽和決賽緊挨著。確實更有利於保持槍感和比賽狀態,但對於帶傷參賽的運動員來說,無疑是個很嚴峻的挑戰。

  鏡頭在中國隊的區域停了一陣,才又轉開,逐個掃過其他國家的休息區。

  兩個解說又就其他運動員簡單介紹了幾句,等到比賽即將開始的提示音響起,就不約而同停住了話頭。

  標準指令下,運動員攜槍械子彈入場就位,接受檢查,開始進行十五分鐘試射。

  新規下試射後就是選手介紹,作為賽場上最有看點的明星選手,鏡頭再一次在林暮冬身上格外多停了一陣,反覆切了幾個視角。

  林暮冬卻依然只是靜靜站在場邊,沒有要致意的意思,也沒像其他運動員那樣拿起槍試射。

  直到第一輪三發的指令響起,他才拿起槍,在手裡握牢。

  「對他的傷勢來說,現在持槍的時間必須精打細算,越短越好。」

  解說員甲忍不住關注他,語氣也跟著隱約有些著急:「在射過60發之後,我們也不清楚他的手腕負荷現在到了什麼地步,會不會對成績產生影響……上帝!」

  話音還沒來得及落下,分屏畫面裡,林暮冬面前的電子靶紙上已經接連出現了幾乎相疊的三發著彈點。

  10.4環,10.6環,10.6環。

  射聯改規之後,不再禁止觀眾在觀賞比賽時出聲。館內觀眾很快看到了報靶,熱情的歡呼口哨聲瞬間全無保留地響了起來。

  ……

  解說間裡短暫地靜了一陣。

  「我還從沒想到過,解說個世界盃,居然也能解說出奧運會的緊張感來。」

  解說員乙憋了半天,這時候才終於忍不住長長呼了口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乾脆俐落的碾壓風格。雖然場上同樣有我們的隊員,但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希望,他一定要堅持到這場比賽結束……」

  解說員甲並沒有他這樣樂觀:「他不是這樣的風格。」

  射擊場上,擊發狀態下的槍口並不是徹底靜止的。射手既需要維持標準的動作、找準落點,也需要在輕微的晃動下找準最合適的擊發時機。所以雖然並不提倡太長的瞄準時間,但操之過急貿然擊發也無疑非常危險。

  當初的射擊賽場上,在賽程的允許的情況下,林暮冬甚至會有意適當控制擊發速度,以免對臨靶位的選手造成額外的心理壓力,打亂其他人的比賽節奏。

  以至於很多人甚至都不清楚,他的集中力原來還遠在他表現出的實力之上。

  現在林暮冬把擊發頻率提到這麼高,只可能是因為手腕的傷。

  解說員甲深吸口氣:「祝他好運……」

  賽場上的歡呼持續的時間有些長,在裁判的示意下才漸漸安靜下來。剩餘的選手依次打完,在靶位上稍微活動,調整狀態,又開始進入下一輪的準備。

  第二輪,林暮冬依然第一個放下了槍。

  兩輪結束,他的總成績在62.5環,已經和第二拉開了1.5環的差距。

  場邊,柴國軒壓不住緊張,已經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次步,低低出聲:「能過就行,能過就行……」

  「估計穩了。」

  劉嫻提心吊膽了兩輪,終於長長鬆了口氣:「只要進前五就行,淘汰三個人,再堅持六槍——」

  她的話音忽然頓了頓。

  林暮冬放下槍,拆開右手的護腕,又往緊裡收了兩格,抬起袖子擦了下額角。

  鏡頭裡,他的神色依然沉靜,冷汗卻已經順著額角無聲落下來。

  劉嫻心裡忽然生出些忐忑,掌心也冒出些汗,壓低聲音,轉向一旁專注盯著場上的葉枝:「葉隊醫……能行嗎?」

  小姑娘微仰著臉,輕輕攥了攥拳,沒說話。

  劉嫻摒緊呼吸,視線遙遙落在賽場上,也跟著沉默下來。

  決賽一共20發子彈,前6發的基礎分結束後,就會變成2發一組,每組射擊完成後按照總成績實時排名,最後的一個選手直接離場淘汰。

  林暮冬的右腕還是在第11發出現了問題。

  50秒的瞄準時間,他第一次沒有率先完成射擊,才舉槍就又放了下來。

  柴國軒霍然起身。

  場上似乎也察覺到了始終遙遙領先的中國選手現在出現的意外狀況,熱情的觀眾一點點安靜,聲音也變得有些稀疏。

  清脆的槍聲在場館裡接連迴響。

  林暮冬反覆舉了幾次槍,手臂抬過肩頭,又緩慢落下。

  他始終沒有擊發,黑瞳卻依然沉靜朗利。肩背平展,視線專注地凝落在準星上,像是在反覆尋找什麼感覺。

  「他好像已經到達極限了——截止到現在,選手們已經在一天內進行了70次射擊,對於傷勢未癒的手腕來說,這已經是個非常極端的負擔了。」

  解說員乙語速飛快:「他這次來的目標應當是爭取奧運席位。我們聽說,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有一批已經發放的入場券被意外取消……他的狀態似乎很謹慎,對於名額爭奪來說,這兩槍可以說是決定性的兩槍嗎?」

  解說員甲點點頭:「有五張入場券,現在正在淘汰的是第六名。只要他還能射中6環以內,無論後面的結果怎麼樣,都至少能以第五名拿到席位了。」

  他終歸有些遺憾,卻還是輕輕嘆了口氣:「雖然我們更希望看到奇蹟,但很多時候,遺憾依然是難以避免的……」

  林暮冬再一次舉槍。

  50秒馬上就要到了,他卻像是全然沒有意識到,瞳色依然平靜湛深,在手臂下落的同時擊發。

  手腕輕震,兩槍快得幾乎連在一起。

  8.9環,9.3環。

  壓著計時結束的提示音,他的左手抬起來,接住槍,單手退出子彈,慢慢放在桌面上。

  冷汗已經微微打濕了他的額髮,交錯匯聚,沿著眉骨向下滑落,浸濕的眉睫顯得格外濃黑清晰。

  林暮冬擦了下汗,抬手慢慢攥了下手腕。

  鏡頭下,他的右手在止不住地微微發抖。

  新排名很快顯示出來。

  前面拉開的優勢太大,這兩槍只是讓排名第二的射手抓住機會拉近了距離,還不足以影響順序。

  林暮冬依然守在第一的位次上,排名第六的塞爾維亞選手結束了比賽,退下子彈關閉保險,朝觀眾席揮手致意,黯然離開了所在的靶位。

  「可以了!」

  解說員乙止不住興奮:「讓我們祝賀來自中國的選手!哪怕他接下來停止射擊,依然可以作為第五名順利獲得席位——我們看到,中國隊的總教練已經站起來了,目前正在和總裁判交流,中國隊大概也是這樣考慮的……」

  鏡頭追過去,場邊,柴國軒果然已經起身,和主裁判說了幾句話,帶著作為翻譯的隊醫一起等在了比賽區邊上。

  新規之後,不再是按照每個人打滿之後的總成績排名。實時淘汰的規則下,哪怕林暮冬就停在這裡,也已經拿到了第五名的成績。

  拿到第五就有了奧運會的入場券。

  他現在就可以離開,等到奧運會再以完全狀態回歸,在最好的狀況下完美地拿下金牌。

  林暮冬輕握著右腕,回了下頭。

  他的唇色已經隱隱泛白,額間蒙著層細密的薄汗,神色卻依然沉靜,視線不知道捕捉到什麼,忽然一停。

  鏡頭下,那雙始終清冷的黑瞳像是被某種溫度沁過,悄然化開冰層。

  他回著頭,眉峰一點點變得溫和柔軟,眼角甚至還微微彎了下,顯出一點不易覺察的溫融笑影來。

  解說員甲才喝了一口水,手裡水杯險些沒能拿穩,噹啷一聲撂在桌上。

  這麼多年的比賽下來,哪怕是和他交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競爭對手,也沒在賽場上見到林暮冬笑過。

  這人像是從來冷心冷情,打不好的時候從不著急,發揮出色了也不見他高興,哪怕拿了冠軍,似乎也不是件多值得興奮激動的事。

  除了會禮貌地和對手握手致謝、會在領獎台上默唱國歌,他甚至好像連話也不怎麼常說。以至於不少運動員偷偷懷疑過,中國隊是不是為了射擊專門做出來了個高仿真的機器人。

  但現在,他整個人明明還在賽場上,卻顯得意外放鬆從容,連沁白的嘴唇都短暫地回了些血色。

  視角很快跟著切了過去。

  場邊只有中國隊的總教練和充作翻譯的隊醫。

  大概是場館空調開得涼,小姑娘隊醫肩上披了件對她來說實在有點大的衣服,手裡抱著醫藥箱,正在回到自家隊伍的路上守著他。

  沒等解說員甲找到那一點笑影的真正落點,提示音已經示意就位。

  比賽繼續,新的五十秒開始計時,每個人都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靶位上。

  即時淘汰的新賽制既殘酷,又讓整場比賽充滿了異常直觀的動人心魄。每兩發淘汰一個人,只要林暮冬沒有再次擊發,排名就會自動掉到第五位,結束比賽退出,允許離場進行休息治療。

  林暮冬前面的表現實在太過出色,解說員乙忍不住激動,語氣也越發高昂。

  「這是一場值得反覆看的比賽!只要看到他到目前為止的成績,你就一定會明白,為某項運動而生的天才是真實存在的!哪怕他這一次就只是停在這裡,沒有拿到任何一塊牌,也依然是值得欽佩的無冕之王——」

  興奮的話音還沒落定,林暮冬已經回身,把右手上的護腕牢牢勒到了最緊一格。

  他抬眸,再一次舉起了手裡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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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5 08:45: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冠軍

  兩槍一發,最末尾當場淘汰,最殘酷的賽場新規。

  清脆槍聲裡,接連有人落槍離席,環數累計加高,賽場上終於只剩下了金銀銅牌的爭奪者。

  林暮冬依然在場上。

  「比賽還沒結束,他不習慣不打完……」

  劉嫻同樣看得緊緊懸著心,攥了攥拳,壓低聲音勸著柴國軒:「他憋得太久了……不管打成什麼樣,讓他痛痛快快打一次,別攔他了。」

  柴國軒心疼得眼睛充血,抬頭想要說話,視線落在小姑娘隊醫用力抿著的唇角上,張了張嘴,終歸只是重重嘆了口氣。

  林暮冬憋了多久,他們當然清楚。

  一直以來都只能重複著枯燥無望的基礎動作練習,眼裡有靶,心裡有槍,偏偏一切都被硬生生攔在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上,無論多努力,多把自己逼到極限,也始終只是在原地打轉。

  林暮冬不說,每天依然一絲不苟地練槍,按照他們的要求分出精力來執教,看起來好像一點都沒有因為這件事受到影響。

  直到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柴國軒無意間想起有東西忘在了手槍館,半夜回訓練館去拿。

  白天不見任何異常的林暮冬倚在陰影裡,累得站起來都沒力氣,隨著門外灌進來的冷風抬頭,正好迎上他愕然的注視。

  ……

  老領隊深吸口氣,緩緩呼出來。

  「會好的……以後肯定就會好了。」

  這一年多來幾乎求遍了各個國家的專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暮冬的傷有多難治,也一直不願意給葉枝壓力,始終都刻意避諱著這件事沒提起過。

  可現在,看著眼前彷彿重新綻出耀眼光華來的年輕人,柴國軒終歸沒能忍住胸口的驕傲生疼,嗓音啞下來,近乎祈求地看著身旁的隊醫:「葉隊醫……是不是?」

  葉枝抿了下唇,迎上他的視線。

  小姑娘深吸口氣,垂在身側的拳慢慢攥起來,站直,用力點了點頭。

  她握住肩頭搭著的衣服,一點點攥緊,嗓音溫韌:「是。」

  「會好的。」

  她抬起頭,烏黑清澈的眸子裡滿滿倒映著那道持槍的黑色身影:「很快就會好了。」

  第六組過後,俄羅斯的老將也終於收槍,朝觀眾抬手致意,離開了靶位。

  林暮冬這幾槍已經重新找到了狀態,都維持在9到10環間,始終沒有被淘汰。但也因為始終沒有太過出彩的成績,被第二名的德國本土運動員的幾個異常出彩的10.5環逐漸拉近了距離。

  最後一輪的決勝組,德國運動員沒有立刻舉槍,先看向了相鄰靶位的林暮冬。

  比賽期間禁止運動員之間交流,他沒有開口,只是不著痕跡地按了下右手腕,眼神詢問。

  葉枝還記得那個德國運動員,叫霍夫曼,他們曾經在俱樂部遇見過一次,是和林暮冬交過幾次手的老對手。

  對方也是個很富有體育精神的對手,雖然這麼多年都和林暮冬互為競爭,卻依然很友善,當時還曾經對林暮冬的傷勢有所關切。

  但競技體育,終歸是不可能因為心軟就有所留手的。

  在看到林暮冬微微搖了下頭,重新抬手去拿槍之後,霍夫曼也輕嘆了口氣,收回視線,一齊拿起了槍。

  槍管抬起,準星套准靶心。

  已經到了冠軍的爭奪,觀眾席也下意識摒緊了呼吸,原本熱鬧的掌聲呼哨都一齊安靜下來。

  第一槍,林暮冬9.3環。

  霍夫曼再一次打出了10.1環的成績,總分終於反超0.3,排名一躍,跳在了林暮冬的上面。

  作為東道主,慕尼黑的觀眾們看到了本土運動員反超,熱情也迅速跟著點燃,歡呼掌聲瞬間雷動。

  「……不虧了。」

  柴國軒深吸口氣,撐著胳膊坐直:「準備去接人——誰都不准多說!聽見沒有?回來就趕緊讓他去歇著,那個手腕有必要就打一針封閉,先止疼再說別的……」

  劉嫻攥著拳頭,心跳砰砰不停。

  當運動員的,沒有幾個不對成績敏感,也永遠都沒辦法抗拒這種卡在毫釐間你爭你奪的強烈吸引。

  賽場有多殘酷就有多有魅力,從走上這條路開始,求勝的渴望就種在了每個運動員的骨子裡。哪怕無數次對自己催眠過目標和要求,無數次告誡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賽事本身上,當勝利就在不遠的地方,也終歸不可能不為所動。

  沒人不想贏。

  她有點挪不開視線,依然盯著賽場,張了張嘴,低聲:「也不是沒有可能,只差0.3,林教練不是不能扳回來……」

  柴國軒看過去,輕輕嘆了口氣。

  比賽看得多了,其實多多少少會有些近於直覺的預感。那個德國運動員本土作戰,一眼可見的狀態越來越好,手也穩當,下一槍的成績只會比這一槍更出色。

  林暮冬如果在全盛時期,當然不會被這樣的危局困住,但他現在狀態受手傷影響得厲害,要想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反轉,實在太難了。

  柴國軒閉了閉眼睛,站起來,攔著幾個教練恨不得黏在賽場上的視線,正要開口,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槍響。

  ……

  下一秒,雷動的歡呼聲緊跟著響起來。

  觀眾的掌聲和尖叫聲已經壓不住,無數人從觀眾席站起來,高聲歡呼吹著口哨,手中黑紅金的三色國旗拚命舞動。

  「多少——怎麼這就開始慶祝了?!多少環——」

  劉嫻被他擋著,有點著急,忍不住站起來,跟著看了一眼電子成績牌。

  霍夫曼,10.5環。

  劉嫻怔了怔,話音驟然停住,臉色不自覺地白下來。

  邊上的飛碟領隊始終憋著的一口氣驟然洩了,頹然重重坐回去。

  「確實不虧。」

  步槍隊教練苦笑搖頭,嘆了口氣:「德國那個打得真是好,後面一槍比一槍猛,心態也繃得住——咱們也得回去學學,吸取經驗,爭取也克服主場魔咒……」

  所有人都很清楚,能打出這樣的成績來,德國選手的金牌已經九成九定準了。

  幾個教練原本都只盼著林暮冬能拿到入場券就好,偏偏林暮冬一直沒放棄,看著看著也生出隱約希望來,懸著心看了整場。

  林暮冬的右手已經不能掩飾發抖,卻依然在極短的時間裡調整了狀態,找到了最合適擊發的時機,硬生生把成績穩在了幾乎不可能的位置。

  第五名走了,他還在,第四名走了,他還在。

  第三名走了,他依然握著他的槍,面前依然有等待著他的靶位。

  盡人事,盡人事,盡人事。

  偏偏到最後,人事已盡,終歸還是差了那麼一分一毫。

  就只差一分一毫。

  「……想什麼呢,咱們給林教練的目標是第五啊。」

  劉嫻張了張嘴,勉強一笑:「臭小子不聽話,擅自帶傷胡來,好好的第五不要,非得拿個銀牌回來,這次必須好好批評他……」

  她眼眶莫名有點紅,抬手用力揉了一把,深吸口氣,正要跟著柴國軒過去接人,卻忽然被輕輕拉住。

  劉嫻腳步微頓,看向身邊的小姑娘隊醫。

  「還……」

  葉枝聲音很輕,拉著她,目光牢牢落在依然在瞄準的林暮冬身上:「還沒到最後。」

  劉嫻一怔。

  這句話她曾經聽林暮冬說過。

  在幾乎已經徹底無望的十天裡,這兩個年輕人幾乎是把全部心力都搭了上來,一槍一槍地磨,硬生生把準度磨到七環往上,磨到以林暮冬的資質甚至從沒在之前打出過、也根本沒辦法參賽沒辦法上場的成績上。

  那個時候,她和柴隊都認為這件事根本不可能會有結果,無論怎麼努力,到最後都只會是徒勞的折磨。

  可現在林暮冬卻站在場上了。

  不光站在了場上,還在資格賽穩穩奪下了了第一,又在決賽賽場上靠前六槍定下傳說,現在還至少已經拿穩了一枚銀牌。

  劉嫻低著頭,映著小姑娘努力睜大的清澈烏眸,胸口不自覺地燙了燙。

  她點點頭,努力朝葉枝揚了揚嘴角,拉住冰涼的手,擱在掌心裹起來:「對,沒到最後。」

  瞄準的時間所剩無幾,觀眾席依然難抑興奮,哪怕有裁判反覆引導,也依然沒辦法壓下本土觀眾的歡呼聲浪。

  林暮冬站在場邊提前給予對手的雷動歡呼聲裡。抬臂舉槍,神色平淡,瞳光沉靜的彷彿永遠不會有半點動搖。

  他始終都在尋找機會,直到倒秒的計時已經響起,也依然沒有急於叩發。

  一聲比一聲急的提示音裡,他抬起左手,手指勾住頸間的細細紅線,一點點捲起來。

  裝著護身符小布袋被紅線扯著,順著衣領鑽出來,落在衣物外面,晃了晃。

  「我們看得到,中國隊到現在依然還沒有放棄!」

  「我們知道很多運動員都有自己獨特的解壓方式,聽說護身符在中國非常珍貴,有著很特殊的意義,他大概是希望在最後的時刻,它能給他帶來好運……」

  解說員乙嗓音已經啞得不成樣子,牢牢盯著畫面:「但這一次確實太難了!我們的選手已經在上一發結束後領先了0.3環,剛剛的成績是10.5環,這樣相加起來的話除非他能打到極限環數,不然幾乎完全不可能——」

  林暮冬睫尖動了動,短暫地垂了下眼,視線在那枚護身符上一掠而過,左手忽然猛地使力攥實。

  細細的紅線,牢牢纏在了修長冷白的手指上。

  他抬眸,視線越過準星,鋒利目光陡然釘準靶心,手下瞬間扣發。

  環數隔了兩秒,在電子屏上跳出來。

  10.9環。

  0.1,反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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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昏倒

  比賽結束。

  林暮冬總計198.7環,反超0.1環。

  排名第一。

  林暮冬左手接住槍,退下子彈扣合保險,右手垂在身側,向後退出靶位。

  賽場寂靜下來。

  隔了好一陣,忽然有人開始鼓掌。

  鼓掌的人越來越多,場邊的觀眾一排接一排站起來,掌聲熱烈,經久不息。

  這樣的絕地反擊來得確實太過不易,對於奇蹟的締造者,哪怕是對手的立場,人們也依然不吝於最直接坦誠祝賀。

  霍夫曼搖搖頭,釋然一笑,朝林暮冬張開手臂:「恭喜,實至名歸。」

  他抱住林暮冬被冷汗沁得冰冷的胸肩,輕拍兩下,放開手臂正色。

  「林,歡迎回到你的世界。」

  ***


  好不容易熬到裁判給出比賽正式結束的提示,柴國軒再忍不住,帶著人趕到靶位邊上,握住林暮冬始終垂在身側的右臂:「怎麼樣,疼得厲不厲害?還能動嗎?趕緊把護腕拆下來……」

  林暮冬的右手已經完全脫力,左手擦了下汗,搖搖頭:「沒事。」

  他回應柴國軒的問話,目光已經在人群中找了兩圈。

  比賽剛結束,運動員和教練員都過來握手致意,靶場邊亂哄哄的全是人,小姑娘小小的一隻,一不小心就被人擋住了。

  林暮冬眉峰蹙了下,正要去找,還披著他外套的葉枝已經努力繞過了不知道多少個人,一頭輕輕撞在他懷裡。

  熟悉的柔軟溫度盈滿手臂。

  林暮冬停下腳步,眼睫微垂下來,摸摸胸前仰著的小腦袋,朗淨黑瞳裡終於顯出溫溫笑意。

  葉枝攥著袖子抬起手,細細替他擦著額間眉睫的淋漓冷汗。

  她心疼得不行,比賽時始終忍著的眼淚終於不聽話地蓄起來,抬手囫圇抹了把,又朝他用力彎了彎眼睛:「好厲害……」

  林暮冬單臂攏著她,搖搖頭。

  「不厲害。」

  他低頭,嗓音有點啞:「打得不好。」

  他像是格外想和小姑娘解釋清楚,又從不擅長這麼說話,頓了頓才又繼續:「都沒到兩百。」

  「行了行了,一會兒讓你的德國朋友聽見,小心人家半夜砸你玻璃。」

  劉嫻高興得不行,俐落替他收拾好了槍械,橫插一句打斷,笑著跟葉枝解釋:「這次確實委屈你們家林教練了。從他第一次上場,決賽總成績就沒有下200環的,原來十幾歲的時候,他一下200回去就寫檢查,差幾環寫幾千,柴隊攔都攔不住……」

  葉枝紅著眼眶,想著少年時候的林教練埋頭寫檢查的樣子,還是沒忍住抿了抿唇角。

  林暮冬低頭,指腹撫了撫小姑娘眼尾的笑意,眼廓彎了彎,唇角輕抬起來。

  他看著她,想要說話,眼前卻毫無徵兆地一黑,脫力地倒了下去。

  ……

  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休息室的床上。

  外面的喧鬧聲被隔得很模糊,午後的陽光被分割成交錯的寧靜光影。

  始終緊張著的氣氛陡然鬆緩下來,一切都變得慵懶安靜,像是忽然落進了時光的某個近於靜止的漩渦深處。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突破迷霧,一點點歸於清晰。

  輸液架上的吊瓶折著太陽光,燦亮日光映開一點模糊的色彩,剩下的都溶進透明的藥液裡,緩慢往下滴進輸液管。

  林暮冬睜開眼睛,思維逐漸回籠。

  他手上輸著液。

  右手已經被處理過,護腕早拆了,大概是已經做了封閉治療,不疼了,只有輕微的麻木發漲。

  小姑娘的手握著他的,固定著不讓他亂動,伏在床邊安安靜靜打著瞌睡。

  他的槍好好地裝在槍盒裡,就放在枕頭邊上。

  林暮冬慢慢挪著左臂,稍微撐起上身。

  「打個比賽都能低血糖暈倒,你也是我帶過的頭一份了。」

  柴國軒發現他醒了,劈頭先訓了他一句,動作卻一點都不馬虎,快步過去扶住他:「坐起來嗎?頭還暈不暈?」

  他一動葉枝就也醒了,迷迷糊糊跟著抬頭,漾著水汽的眸子裡還帶著點惺忪茫然。

  林暮冬眉眼緩了下,摸摸小姑娘的頭髮,順著身後的力道撐起來。

  柴國軒看他兩眼,確認了他沒什麼大事,開口就越發沒了好氣:「叫你們少吃,叫你不吃了嗎?比完賽就把自己餓暈過去,不知道的又要寫通稿曝光咱們中國隊壓榨隊員……」

  進食會讓副交感神經興奮,引起血壓、心率、體溫降低,從而導致人睏倦犯懶,精神力也無法集中到最優的效果。射擊隊的老規矩,賽前不准吃飯,也嚴禁糖、零食之類的高GI食物。

  今天的賽程嚴格來說安排得並不合理,沒有能避開賽程的吃飯時間。柴國軒特意叫人去準備了低油低碳水的午飯,誰知道林暮冬居然一口都沒動。

  比賽中的精力要求高度集中,原本就對心力體力都消耗極高。林暮冬還要忍著傷病的疼痛不適,加上這些天的心神動盪,整個人已經繃到了極限。

  終於把這場賽比完,回到了他的小姑娘身邊,他心頭那根弦也徹徹底底放鬆下來。

  結果居然就一不小心倒了下去。

  射擊場上倒不是第一次出現暈倒的案例,可他不聲不響地就往地上倒,也叫眾人都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小姑娘隊醫嚇得臉上都沒了血色,飛快安排檢查,心電圖血壓該測得都測過一遍,連血都抽了一管,才發現人原來就是低血糖餓暈了。

  林暮冬啞然,低頭:「師父,我錯了。」

  「不聽話,脾氣還死強。犯了錯也不改不認,就知道寫檢查,我缺你一份檢查嗎?我那兒都有四百多份了!……」

  柴國軒憋了一年多沒捨得訓他,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放開了絮叨著訓到一半,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錯愕地瞪圓了眼睛。

  林暮冬靠在床上,單臂撐著上身,眼睫微垂下來,認認真真地認著錯。

  這些天他清瘦了不少,臉色也依然泛白,這樣垂著頭忽然服軟,幾乎讓柴國軒有些猝不及防地生出了莫名其妙地負罪感。

  劉教練不知道為什麼死守在門口寧死不肯進來,柴隊上了年紀,對這種情況有點無所適從,張了張嘴,轉頭試圖拉床邊的隊醫支援:「葉隊醫,你也不說說他!他——」

  柴國軒的話音頓了頓,堪堪剎住。

  葉隊醫剛順著床沿挪上來,整個人幾乎坐在了林暮冬懷裡。

  清楚老領隊這些年操了多少心,葉枝很懂事地沒打斷他的訓話,只是微抿了唇仰頭,偷偷張開胳膊護著身後的林教練,烏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柴國軒:「……」

  一直以來都神經極粗的老領隊,終於後知後覺發現了這個房間不屬於自己的氣場。

  孤獨的柴隊一怒之下給徒弟和隊醫一起放了半個月的假期修整,通知了林暮冬準備半個小時後出去領獎,轉頭大步出門,拉著門口的劉教練就走:「人不要緊,我跟你說,我發現這兩個人好像不太對勁……」

  ……

  葉枝小跑過去,悄悄扒著門縫往外面望了一陣,仔仔細細把門關嚴,又回了床邊。

  林暮冬展臂攬住她,把人抱到床上,低頭輕輕蹭了蹭她的鼻尖:「對不起。」

  他從醒來就一直在道歉,葉枝原本還有話想要說,這會兒心也徹底軟了,在他懷裡努力拱著坐起來,仰起臉:「沒有對不起。」

  林暮冬低頭,胸口無聲燙了燙。

  他右手幾乎完全不能動,可也並不怎麼耽擱,撐著床沿坐直,抱著葉枝攬進懷裡。

  溫暖柔軟,小小的一團。

  林暮冬低頭,吻上她的唇瓣,輕輕碰了碰:「叫你擔心了。」

  小姑娘比任何人都擔心,可也比任何人都更堅強,安安靜靜地陪著他,幫他放鬆,幫他調整狀態,在場邊一直看著她。

  他沒有理由不把最好的拿回來給她。

  濕潤輕軟的吻細細落下來,葉枝彎彎眼睛,抬起胳膊,暖暖裹住他的肩頸,揚頭:「我不擔心呀。」

  她乖乖靠在他懷裡,終於暫時拋開了作為隊醫的溫韌沉靜,秀氣的眉眼微彎著眯起來,仰著脖頸,把身心全交到了他的臂間。

  葉枝仰著臉,嗓音軟糯,語氣卻格外認真:「你一定不會亂來,我知道的。」

  她知道林暮冬心裡有數,所以也從來沒有攔著他,只是盡全力能讓他在逼近極限的時候稍微輕鬆一點,哪怕一點點——只要不會那麼疼,不會太過辛苦就好了。

  她要好好替他治傷的,可林暮冬也一樣有拼盡全力的權利。

  這是他的賽場,裝著他的年少和夢。

  她在場邊看著他,攢了好多話想和他說,這時候卻又覺得好像都有些多餘,明明就有更好的辦法,能更直接地、更毫無保留地把緊張、牽掛、眷戀和滿腔的沸騰驕傲盡數傳遞過去。

  葉枝望著他,耳朵尖兒悄悄地泛起淡粉,唇角揚起來,乾淨的眼眸軟軟彎起細弧。

  明淨秋水悄然泛起漣漪。

  她一點一點地挪近,抱著他的肩膀,主動仰頭,吻上去。

  「林教練。」

  小姑娘的聲音輕輕的,帶著奶味的甜香,滿滿盈著他的懷抱。

  「我們帶著金牌回家。」

  ***

  中國隊意外暈倒的隊員在休息室修整了四十五分鐘後,終於在隊醫的陪伴下回到了賽場。

  每位堅持到最後一刻的運動員都值得最高的尊重,組委會特意把10米氣手槍的頒獎時間後調,等林暮冬回到場邊,才重啟了頒獎儀式。

  中國國歌再一次響徹了全場。

  這次的第一來得太不容易,柴國軒把人訓得厲害,這時候卻還是高興得合不攏嘴,笑呵呵和另外幾個國家的教練隊員握著手,朝走下領獎台的林暮冬走過去。

  「圓滿了……真圓滿了。」

  柴國軒還有些意猶未盡,笑呵呵拍著他的肩膀:「接下來你什麼都不准管,就安安心心養你的手。好好讓人家葉隊醫治,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爭取早點做手術……」

  他說了好幾句話,才發現林暮冬的情緒似乎好像還不如頒獎之前高,話音頓了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林暮冬被他拉著,沉默一陣,抬頭:「不是金牌嗎?」

  柴國軒:「……」

  「這次沒有牌,都是吉祥物小娃娃配獎盃啊。你看看——它這兒也是鑲金的,一樣。」

  沒想到這個徒弟糾結的點居然在這兒,柴國軒有點匪夷所思,揣摩著年輕人的心態,試圖安慰他:「反正都是第一,這個看起來比金牌帥多了,正好你的金牌隊裡也快掛不下了……」

  林暮冬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鑲金獎盃,沒說話。

  劉嫻剛和葉枝交流完,大概知道怎麼回事,從邊上冒出來,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舉手:「不一樣。這個不能在領獎台上拿著和我們葉隊醫告白,不能特別帥地下來給我們葉隊醫戴脖子上,還不方便拿著跟我們葉隊醫回家。」

  林暮冬:「……」

  柴國軒:「……」

  柴國軒只是發現了這兩個年輕人的貓膩,一個是好不容易哄回來的小姑娘隊醫,一個是這麼多年一手帶大的得意門生,手心手背都是肉,還準備嚴格保密,繼續暗中觀察看看用不用幫忙的。

  畢竟是自己帶大的徒弟,柴國軒清楚林暮冬的脾氣,很擔心一有人起鬨搗亂,這個總是悶著頭迴避善意的徒弟就會立刻再縮回去。

  沒想到劉嫻居然也是這種起鬨的人,柴國軒立刻嚴肅起來,假意訓她:「不准瞎說!暮冬,你不用聽她的——」

  老領隊話音一頓,張了張嘴。

  小姑娘隊醫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正拉著林暮冬的袖口,仰著頭低聲說話。

  得意門生看起來就有一點打不起精神,微俯著肩膀,安安靜靜聽她說,隔一會兒輕輕點一下頭。

  小姑娘隊醫抬起手,很老成地摸了摸他的頭髮,踮起腳尖,飛快親了親他的臉頰。

  得意門生臉紅了。

  柴國軒:「??」

  林暮冬俯著身,依然悶不吭聲地低著頭,圈住她往懷裡抱了抱。

  葉枝眨了眨眼睛,耳垂也跟著一點點熱起來,攥了攥袖口,又乖乖湊過去,親了一下另一邊。

  柴國軒:「????」

  劉教練這種人很過分,一邊自己看熱鬧,一邊還要繼續不怕事大地起鬨:「柴隊,我們林教練很難受的,你快開導開導他。」

  老領隊受的刺激還有點大,依然沒回過神,張了張嘴:「哦——哦。」

  他反覆清了幾下嗓子,憑著多年領隊總教練的經驗,慣性地恍惚開口:「沒事,奧運會肯定不是獎盃了,你拿那個,那個金牌塊大,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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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教練:快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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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5 08:46:1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父母

  世界盃賽結束,林教練還是帶著獎盃跟葉隊醫回了家。

  這類賽事原本不會被特意轉播,但那場絕地反轉的比賽實在太過激動人心,先是視頻在外網上飛快傳播,很快被傳進內網,熱度飛漲,不到兩天的時間就衝上了各大網站的首頁。

  射擊隊回國落地,已經渾然不知地在熱搜上連掛了整整兩天。

  葉父葉母早有預料,提前聯繫了VIP綠色通道,避開所有蜂擁來堵的記者媒體,把自家寶貝女兒和寶貝女兒拐回來的臭小子一塊兒偷運回了家。

  「比賽我們都看到了,怎麼那麼拚命,萬一出什麼問題怎麼辦?」

  葉母和葉枝一脈相承的淚窩子淺,又和林暮冬早見過,拉著他坐在沙發裡,就又忍不住紅了眼圈:「還帶著傷呢。什麼比自己的身體要緊?下次千萬不准這麼亂來了……」

  葉枝想要說話,手卻被林暮冬輕輕握住。

  他垂著眼睫,很聽話地聽著葉母嘮叨,一句話也沒解釋,很聽話地輕聲認著錯。

  葉枝眨眨眼睛,看著他眼底一點點安靜亮起的光芒,心裡忍不住微微疼了下,悄悄握緊了他的手。

  葉父沒有參與一家人的互動,在邊上悶悶不樂地翻著報紙。

  視頻裡不光剪了林暮冬帶傷打出的每一槍,連他在場下昏倒的畫面也剪了進去。葉母是真心疼得厲害,自己在家已經抹了好幾次眼淚,現在終於見到了人,就更忍不住多嘮叨了幾句。

  葉父聽了一陣,忍不住坐直,想要糾正一句這是運動員的擔當和驕傲,越過報紙瞥見閨女和臭小子緊緊握著的手,又更加悶悶不樂地重新閉上了嘴。

  葉枝在邊上瞄了瞄,小聲開口:「爸爸……」

  葉父冷酷地不說話。

  葉枝挪過去,趴在沙發扶手上,悄悄探出小腦袋:「爸爸爸爸……」

  葉父被自家閨女萌得打了個哆嗦,依然堅定不動搖,冷酷地肩背挺直目視報紙。

  小姑娘癟癟嘴角,嗓音輕下來:「爸爸,我知道錯了……」

  怕爸爸媽媽跟著太擔心,葉枝接受二次催眠的事沒敢事先跟家裡說,等比完賽才鼓起勇氣給家裡打了個電話。

  雖然葉枝已經事先反覆解釋了自己非常好、現在甚至連心理陰影都一點也沒有了,葉父卻還是差點就當場變身,被葉母拖出去散了兩個小時的步,才終於勉強打消了打劫最近一班飛機直飛慕尼黑的念頭。

  葉父從來對葉枝寵上天,但唯獨受不了閨女有危險有事不告訴自己,要不是被葉母從家裡強行拖出來接人,大概直到現在還在書房裡獨自倔強地黏補著破碎的內心。

  葉枝下巴搭在沙發扶手上,有點犯愁,正在猶豫要不要醞釀醞釀眼淚,林暮冬先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葉枝嚇了一跳,小跑過去,努力把他往回按:「林教練,你的手還沒好,你打不過我爸爸的,我爸爸還會卸腿……」

  林暮冬微啞,輕輕把她抱起來:「不打架。」

  小姑娘半信半疑,眨巴著眼睛仰著臉看他。

  林暮冬揉揉她的頭髮,把人輕輕放在一邊,朝葉父深深鞠躬下來:「伯父,對不起。」

  葉父手裡的報紙嘩啦一聲,慢慢放下來。

  「我答應照顧好葉枝。」

  林暮冬沒有起來,依然彎著腰,聲音很輕:「我沒有保護好她,還讓她為我冒了那麼大的險。」

  林暮冬闔了下眼:「是因為我……是我沒有做好。」

  葉父皺了皺眉,放下報紙,也跟著站起來。

  女兒長大了,當然就要有自己的選擇。能站出來承擔責任,能為了保護想要保護的人不惜冒險,這都是很珍貴、很值得驕傲的經歷。

  葉父當然明白這些,也從來沒想過要干涉葉枝的選擇,只是單純因為乖乖軟軟的寶貝女兒跑出去冒險居然都不告訴爸爸這件事很傷心而已。

  這件事經常發生在葉家,包括並且不限於葉枝四歲那年被媽媽帶出去滑雪掉進雪窟窿裡、葉枝七歲那年被媽媽帶去遊樂場玩卡在纜車上兩個小時、葉枝十三歲那年被媽媽帶著翻牆然後不小心崴了腳之類的各種情況,葉父每次都要堅持生氣一段時間。

  一家人都很熟悉這種情況,小姑娘眼淚一往下掉,什麼不能解決的也三秒內解決乾淨了。

  但林暮冬顯然不懂這個。

  他甚至連「家人」這個概念都並不清晰。

  葉父忽然就生出些強烈的自責,那點較勁似的不快也淡了,上前一步,抬手扶上他的肩膀:「其實——」

  葉父的話音一頓,迎上妻子飛速投來的譴責注視和身邊女兒眼淚汪汪的眼睛,惱羞成怒:「我沒有要卸他胳膊!我就是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葉母根本不信:「當年我爸就是安慰地把你的肩膀拍脫臼的!」

  家裡的局面忽然有點混亂,林暮冬被葉父葉母的氣場擠了出來,有點怔忡地退了兩步,就被自己的小姑娘暖暖抱住。

  「沒關係,我爸爸媽媽經常這樣的。」

  葉枝拉了拉他的手,悄悄地探過來:「大概要兩個小時左右沒有時間理我們,我們先偷偷的回去,一會兒就有水果沙拉和爆米花吃了。」

  林暮冬還不太能理解為什麼在某種情況下夫妻吵架是件不用著急的事,但小姑娘實在太篤定,綿軟手掌牽著他晃啊晃的,耳邊葉父葉母一本正經的「吵架」聽起來好像確實不那麼激烈了。

  林暮冬低頭望著她,原本懸著的心竟然也奇異地跟著安定下來。

  葉枝彎了彎眼睛,抱住他的胳膊:「快跑,我們回房間躲起來……」

  林暮冬微怔,胸口不知道被哪個詞輕輕熨了下,還不及回神,已經被小姑娘抱著胳膊穿過炮火,慢吞吞地努力拖回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裡配色很溫暖,有甜甜的奶糖香。

  米色的地毯軟綿綿鋪在地上,角落裡是小帳篷和讀書角,放著一大一小兩個懶人沙發,足夠三、四個人躺下的大床寬敞鬆軟,被子上還綴著好看的粉色小碎花。

  學醫的日子實在太艱苦,葉枝物極必反,在家裡一定要睡到自然醒,醒來了如非必要也一定懶得出門。葉父索性直接叫人把臥室和書房打通成一間,連衛浴也在隔壁單獨又裝了一套,最大限度滿足了寶貝女兒長在臥室裡的需求。

  除了在視頻裡,林暮冬還是第一次見到葉枝的房間,腳步下意識在門口頓了頓,就被葉枝抱著胳膊拉了進來。

  「好啦,家裡隔音很好的。」

  葉枝高高興興拉著他進門,靠進懶人沙發裡,又拉著他坐在了那個大一點的上面。

  林暮冬還是第一次坐這種東西,被沒有支撐力的身不由己引得有些緊張,下意識繃著放鬆不下來。葉枝指導了他幾次,見他始終不得其法,索性直接挪到了他臂間。

  被小姑娘在懷裡一壓,林暮冬下意識向後靠了靠,兩個人就一塊兒陷在了沙發裡。

  葉枝徹底放鬆下來,挪到他頸間輕輕蹭了蹭,舒舒服服地眯起了眼睛。

  林暮冬垂下視線,左臂挪了挪,墊在她腦後。

  小姑娘身上香香的,溫暖柔軟的一小團,乖乖窩在他懷裡,纖長微翹的睫毛撲扇兩下就輕輕合攏下來。

  他們剛剛下飛機,時差還沒來得及倒,葉枝在飛機上還在忙著和洛杉磯的醫療團隊發消息,也沒能安心睡上一覺。

  林暮冬把她往懷裡攬了攬,輕輕摸著她的頭髮:「睏了?」

  葉枝眯起眼睛,搖了搖頭,把他的右手小心拉過來。

  這次的比賽錄像和流出的賽後視頻在國內引起了很高的熱度,林暮冬的傷病也不容忽略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

  無數人都在關心林暮冬的傷究竟能不能好,也因此驚動了不少專業的院方專家,柴國軒帶著林暮冬找過的、沒找過的,都輾轉聯繫過射訓中心,調過了林暮冬做過的所有檢查和治療的資料。

  可無一例外的,所有的預估都並不樂觀。

  有幾個同學知道了她在計畫手術,還特意打電話過來,提醒她不要頂著這種這種太容易吃力不討好的風險自砸招牌。

  他們的憂慮其實是有道理的,尤其是現在的大環境下,林暮冬已經證明了就這樣保守治療也一樣能堅持著打完比賽,如果冒險動手術,最後卻沒有順利好轉,葉枝作為隊醫顯然會承受不少壓力。

  林暮冬猜得到她在想什麼,微低下頭:「其實——」

  葉枝從他臂彎裡鑽出來,唧親住了他下面的話。

  小姑娘抱著他的肩膀不放手,溫軟的唇輕輕碰著他的,嗓音有點悶:「不行。」

  她收緊手臂,胸口貼近他:「我不要你再疼了。」

  林暮冬心口微窒,放輕動作環著她,慢慢拍撫著懷間單薄的脊背。

  「我知道的,這個手術不會讓情況更壞了。」

  葉枝靠回他肩頭,貼著他的頸窩輕聲說下去:「要冒這個險的,不要你再疼了。」

  一閉上眼睛,賽場上林暮冬淋漓的冷汗依然還能從腦海裡冒出來。葉枝一點也不想再看到這種畫面了,也一點都不想讓他走下賽場,然後無聲無息地就倒下去了。

  葉枝收緊手臂,嗓音有點啞:「我想看見……你能心無旁騖地、痛痛快快地打一場比賽。」

  林暮冬是應當站在頂峰的。

  他應當是能專心地瞄準、扣發,把視野聚攏在靶心一點上,不用為任何事分心,純粹地一槍一槍把屬於自己的成績打下來的。

  「你的槍很想你。」

  葉枝稍稍拉開點距離,迎上他的視線,認認真真:「它很想和你再打一次兩百環,我知道它想。」

  林暮冬闔起眼睛,眼底毫無徵兆地一燙。

  他靜了好一陣,深深吸了口氣,重新把他的小姑娘抱進懷裡,輕輕拍撫著背,低頭吻上她的髮頂。

  ***


  兩個小時後,再一次從戰鬥中落敗的葉父做了水果沙拉拼盤和巧克力奶油爆米花,敲響了寶貝閨女的房門。

  葉枝蜷在林暮冬的懷裡睡著了,這會兒還攥著他的衣服睡得正熟。林暮冬頭一次嘗試負重從懶人沙發裡站起來,折騰了好一陣才順利成功,打開了門:「伯父。」

  葉父站在門口,對著眼前的場景沉默良久,警惕抬頭:「不是你把衣服故意假裝塞進她手裡的?」

  林暮冬:「……」

  「不是就好。」

  葉父莫名的很有經驗,掃了一眼他垂在身側的右手,沒用他幫忙,把兩個玻璃盤放在書桌上:「坐,談談。」

  林暮冬應了一聲,下意識想要坐直。

  懷裡的小姑娘立刻不舒服了,蹙了蹙眉毛,又往他懷裡拱了拱。

  林暮冬難得地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摸摸葉枝的腦袋,抬頭想要說話,葉父已經找地方坐下了:「好好抱著,不准鬆手。」

  林暮冬微怔。

  「有件事——有件事沒跟你說過。」

  葉父被葉母押著過來好好說話,壓力很大,瞄了眼門口,正色:「我們……」

  他抬頭,迎上林暮冬的視線:「我們很感謝你,謝謝你救了我們的女兒。」

  林暮冬愣了一瞬,垂下眼睫,搖了搖頭:「我當時並不知道人質是誰……只是覺得有必要應當開那一槍。」

  葉父微怔,眼底光芒悄然變了變。

  他看著面前的年輕人,那一點牴觸和不情願不著痕跡地散了,也跟著慢慢坐直。

  「葉枝來隊裡的時候,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記得我。」

  林暮冬垂著視線,聲音很輕:「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一直在看她。」

  他依然不太擅長和人說話,頓了頓,才又說下去:「我原本沒有想到——很多事我都沒有想到。」

  「所有驚喜,都是她給我的。」

  「在我以為夠好了的時候,她還有更好的等著我。」

  「我不知道還能怎麼再好了。」

  林暮冬呼吸頓了頓,聲音低下來:「我只是想……她想要什麼,我就去找來給她。」

  他當然很想得到葉枝家人的承認,可也並不想像柴隊根據廣泛的閱歷推薦的那樣,以救命恩人之類的理由來自彰。

  他們兩個遇見,慢慢開始走進對方的領域,開始接納新的溫度和屬於對方的世界,都和救不救命這件事沒關係。

  只是因為……必須是她。

  必須是她才行。

  林暮冬把葉枝往肩頭攬了攬,讓小姑娘靠得更舒服一點:「硬要說的話,其實是她救了我,我——」

  「我知道。」

  葉父神色認真,溫聲打斷了他的話:「這才是我今天走進這扇門,和你說話的原因。」

  林暮冬抬起視線。

  「我清楚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要打下這一槍需要多少勇氣,之後又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

  葉父看著他,神色已經和妻女賭氣的時候全然不同:「尤其你還是一個射擊運動員,這對你一直堅持的東西來說,可以算得上是坍塌式的摧毀。」

  林暮冬瞳光微微一凝,肩膀無聲繃了繃。

  葉父語氣緩和,起身朝他走過來,按上他的肩:「但我更清楚……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依然能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質扣下扳機的人,有多堅定的勇氣。」

  他抬頭,朝林暮冬笑了笑:「是個多值得我女兒託付終生的英雄。」

  林暮冬張了張嘴,喉嚨不自覺地發澀:「伯父——」

  「改個口,反正聽說我也早就被她們娘兒倆賣了。」

  葉父笑了笑:「你改一聲口,我也送你個驚喜。」

  林暮冬手臂有些發僵,喉結滾了滾,半晌終於出聲:「……爸。」

  「好。」

  葉父俯身,輕攬了下他的肩膀,拍了兩拍。

  「好孩子,我們以你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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