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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寄秋 -【草包小福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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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9 00:10:1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寄秋 - 草包小福星

要說荊州誰的名氣最大,絕對非她陸青瑄這草包美人莫屬,
雖然爹爹貴為刺史,她卻被嫡母給養殘了,空有美貌啥也不會,
嫡姊、庶妹搶她小私房不說,連好姻緣都能活生生給截斷,
好在還有三閒表哥這個金大腿可以抱,人家腦子好、城府深,
還是日後的首輔大人呢……嗯?問她怎麼知道?嘿嘿,祕密!
只可惜呀,三閒表哥現在龍陷淺灘,仍是標準的蔣三「嫌」──
窮酸惹人嫌、沒功名招人嫌、滿心眼裡只有她,更是讓他人嫌!
為了替她討公道,蔣家大半人都給得罪了也半點沒在怕,
這下她就不懂了,他對她如此特別,究竟是她福氣旺,還是另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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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9 00:11:20 |只看該作者
【序言】   人生挑戰永不止息

  生活中遇到突發狀況,一般人多少都會感覺到不便、不安,更別說是如果遇到了生死交關的困難,那心裡的壓力更是不在話下。

  《草包小福星》中的陸青瑄便是如此,從小,她善良天真,總覺得只要乖乖巧巧、溫溫順順地聽從嫡母、嫡姊的話,那就是個好姑娘,不給家裡添麻煩,就連婚姻也能平平穩穩地走完,這便是上天對她最好的安排了。

  哪裡知道,她的心思再單純無私,也不過是縱著人家對她下狠手。原來嫡母、嫡姊眼紅她與生母顧九娘的美貌,從小就忌諱著她們兩母女,有意地將她養成一個草包閨女,除了與生俱來的絕色以外,其他的啥都不會,就連給她安排的婚姻也是有秘密的,害得她所嫁非人,最終悲苦走完一生。

  幸好,人傻雖不能復生,但我相信人善可以。因此老天又給了陸青瑄一次闖關機會,還好一切都來得及矯正,她還有機會扭轉自己的命運,只是上天沒有讓她安個金手指,距離絕頂聰明還有段大距離的她,要對付嫡母、嫡姊的壞手段,那可真的有得拼,於是陸青瑄決定給自己找個戰友,要能當金銀靠山還不會倒的那種!

  陸青瑄給自己挑的戰友,便是她博學多聞的表哥蔣三閒,此人學問好、凡事極有見地,雖然尚未考取功名,只是寄居在陸家的窮親戚,但未來肯定不同凡響……哪裡想得到,人家她不過是想抱個金大腿來求安身自保,這才接近蔣家表哥的,結果,那人竟打著要抱回嬌妻歸的念頭扮豬吃老虎!

  人生的路兜兜轉轉,我們都會遇到一些意外,希望大家能在寄秋老師的新作《草包小福星》中找到化危機為轉機的方法,健康快樂的享受人生、盡情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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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9 00:11: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草包美人的重生

        西窗下。

        徐徐涼風。

        一叢金陽染黃的丹菊花開四、五朵,大大小小的花骨兒結成蕾苞,隨風輕輕搖曳,微送暗香。

        窗戶內,一壺清茶清煙裊裊,花香與茉香相混合,竟成一恬靜天地,人間無限靜好,彷彿遺世獨立。

        雞翅木做成的几案多了一抹文雅香氣,那是墨香,一位膚白似雪、眉目如畫的小姑娘正俯身書寫,手中的狼毫看得出極為貴重,非一般尋常人家用得起,動輒百兩銀。

        再看看屋裡的擺設,那是極致奢華,不是軟煙羅垂帳便是鮫紗窗簾,連身上的衣物都是一寸織錦一寸金的雪錦。

        如此的華麗,想見此處的主人定是十分受寵,為府中嬌嬌女,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非富即貴。

        實則不然。

        陸青瑄只是一名小庶女,她娘親顧九娘僅僅是她爹幾名姨娘之一,連平妻都不是。

        陸父和顧九娘原本是一對感情甚篤的青梅竹馬,比鄰而居,顧九娘的爹是一名夫子,以教書為生,陸父便是她的學生。

        兩人朝夕相處互有愛意,並在兩家父母的同意下交換庚帖,定下白首盟約。

        只可惜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身為狀元的陸父被榜下捉婿了,而且很快的被迫成婚。

        出身寒門的陸父根本無力和權貴抵抗,因此含辱屈從,娶了平遠侯府的嫡女為妻,入翰林院為官。

        在這三年內,他一直受制於侯府的掌控,在侯府的安排下由小小翰林升為編修,更進一步是六品修撰。

        就在此時,平遠侯府出了點小事,無暇顧及他,他便趁機申請外放,甘願從七品縣令做起,擺脫形同平遠侯府的掌控,在所有人來不及有所動作之際,毅然出京。

        那時候的他已是一子之父了,妻子腹中懷有第二胎,他以養胎為由讓妻子留京,等她生了孩子再與之會合。

        妻子雖有怨言但也不得不從,為了孩子著想,她也只好忍痛分離,等待他日夫妻再團聚。

        只是誰也料想不到一名小縣令竟敢膽大包天,無視平遠侯府的權勢,居然暗地抬了一名貴妾,等妻子帶了兩名兒子抵達時,這名妾室已身懷六甲。

        妻子氣憤卻無可奈何,天高皇帝遠,她高高在上的家世無法為她出氣,父兄遠在京城,她有再多的委屈也只得忍氣吞聲的嚥下,沒人能為她出頭。

        這也是陸父的計謀,在妻妾相爭,鬥得你死我活的時候,陸青瑄的娘親顧九娘悄悄入門了。

        雖然給不了妻子的名分,但陸父對她寵愛有加,簡直當妻子看待,連所生的女兒也視如眼珠子般嬌寵。

        這時爭得頭破血流的嫡妻和另一位貴妾才恍然大悟自己被丈夫擺了一道,不甘心又氣惱,連手對付顧九娘。

        元配謝皎月甚至給身邊的貌美丫頭開臉,送予夫君為妾,意圖分寵,挽回正室的地位與顏面。

        貴妾也暗施毒計,在酒裡下藥讓陸父睡了顧九娘頗為喜歡的二等丫頭,分化兩人的感情。

        不過她倆做得再多還是徒勞無功,小縣令因政績良好一路從七品官升到知府、刺史,他的心始終如一,最愛的女子仍是顧九娘。

        子女的得寵與否取決於親爹的態度,有個深受丈夫寵愛的娘親,陸青瑄在府中的受寵程度可見一斑。

        只是後院之中還是歸嫡母謝皎月所管,陸父再神通廣大也難以護得周全,因此陸青瑄被養得天真無知,空有美貌卻無腦,善良得像一張白紙,分不清誰對她真心,誰又是假意。

        但是,那是在過去了,如今的她……

        「錦兒。」

        穿著青色比甲的丫頭看來約莫十一、二歲,垂手靠近。「什麼事,二小姐?」

        「妳去看看園子裡發生什麼事,何事喧譁。」陸青瑄停筆一頓,耳中盡是吵雜之聲。

        「沒有呀,奴婢什麼也沒聽見,是不是二小姐又坐不住了,想到園子裡玩耍?」丫頭錦兒似是調笑的說道。

        如玉雪顏微微一沉。「妳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使喚不動妳了嗎?」

        錦兒臉色略微一變,有些不太情願。「是的,二小姐,奴婢這就瞅瞅去,妳別心急。」

        她故意說成「心急」,話有貶意,似在暗嘲自家小姐毫無閨閣千金的溫婉,一天到晚只想著玩。

        在這之前,陸青瑄在外的聲名的確是胸無點墨、內無涵養、外無長才的小庶女,生性害羞膽怯,鮮少與外人往來。

        不管有意或無意的塑造下,陸刺史的三子六女中,唯二女兒陸青瑄琴、棋、書、畫最不出色,也可以說是慘不忍睹,字不成字、畫不成畫,難登大雅之堂,連夫子都搖頭放棄了。

        但是不可否認,隨著年歲的增長,姊妹們一個個都長開了,就數陸青瑄的容貌最為上乘,即便無才也有美人之名。

        女子最在意的無非是相貌和家世,陸青瑄令人目光一亮的嬌顏無疑是遭人妒忌的,因此她的姊姊妹妹們表面上看似和諧,私底下卻暗生心思、各施手腕,想將她壓下去。

        其中以嫡姊青黛、庶妹青瑾尤甚,一個面上帶笑、口蜜腹劍;一個唇舌毒辣、口出惡言,不時地想把心地純良的陸青瑄往歪路帶。

        「二小姐,妳要不要休息一下,妳已經練了快一個時辰的字了。」錦兒一出去,另一名丫鬟若兒上前勸道。

        二小姐幾時這麼用功過,簡直脫胎換骨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整日瘋玩的主子。

        她抬起頭,看向丹菊旁新栽的幾根綠竹,秀眉微攏,帶著點不合年紀的輕愁。「再半個時辰吧。」

        「二小姐手不痠嗎?」在以前,二小姐握筆不到一刻便喊手痠丟筆,上好的狼毫一丟便要去園子看花、捉蛐蛐。

        「痠。」她覺得手都不是自己的了,重得抬不起來。

        「那二小姐何不停一停,讓奴婢為妳捏捏手。」她要是沒把小姐伺候好,一會兒就得挨罰了。

        「不了,等我寫完五十個大字再說。」她不能停,一停就怠惰了,必須自我鞭策。

        她不是草包,她要發憤圖強,不再被人看輕。

        「二小姐又不考狀元,那麼拚命幹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識幾個字也就夠了,還想爭個江南才女不成。」若兒小聲的嘀嘀咕咕,認為凡事適可而止即可。

        「考狀元……」聞言的陸青瑄瞇眼一笑,似乎聽了個有趣的笑話,笑靨如花、星眸點漆。

        「二小姐,奴婢不是跟妳開玩笑,在妳落水前還視書墨為畏途,有多遠躲多遠,怎麼大病初癒後全變了,到老爺的書房找了好些書,這幾日不是手不離書便是勤練字,看得奴婢好不習慣。」她都要求神問佛,看二小姐是不是中邪了。

        「當我發燒燒過頭,開了靈竅。」她淺淺一彎唇,面帶春風般的笑顏。

        「二小姐,妳別不當一回事,因為妳近日來的反常,大小姐都心急如焚,想找個和尚來唸經,看是否能驅邪避魔。而三小姐更直接,她要請道士捉妖……」身為丫頭的她都急上火了,二小姐還無動於衷。

        「大姊、三妹……」陸青瑄嘴角微帶一抹譏色。

        她確實是變了,她不是原來的她,但依然是她。

        同一個人,心境卻是不相同。

        看著筆下逐漸成形的字,堪能入目。

        曾經,她一手爛字被人嘲笑不已,她有心上進卻時不我與,一樁又一樁的事壓在她身上,叫她喘不過氣來。

        在多年以後她才知道自己多麼的傻,一無所知的被人牽著鼻子走,還當是好意感激涕零,只差沒把心、肝、肺挖出來給別人。

        回首想想真是傻得可以,把大姊的有心算計看成是對她的愛護,百依百順、無有不從,大姊想要什麼她二話不說的一股腦全給了,只有多、沒有少,珍惜姊妹之情。

        而三妹則驕縱蠻橫,看上什麼就拿走什麼,從來不問她肯不肯、願不願意給,反正二姊的東西就是她的。

        一個溫柔婉約讓她不起疑心,一個裝腔作勢、強逼要脅,夾在兩人之中的陸青瑄就像池畔的蓮花,任人攀折,她們一開口她便先弱了三分,任憑兩人予取予求,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誰知她顧著姊妹情分,她們卻是心機深沉,越發得寸進尺,一直到她闔目的那一日才看清兩人的嘴臉。

        可惜為時已晚,魂飛離恨天。

        沒想到老天是長眼的,當她以為要抱憾回歸地府時,再一睜眼居然回到十三歲那年。

        她幼時墜湖的那一年。

        在記憶中,湖水很冰、很冷,她以為自己是不慎失足落水,卻在死前從大姊口中得知自己是被推入湖的,因為正在議親的大姊看中湖廣總督的嫡長子,而那人卻言明欲娶二小姐,也就是她。

        大姊不能讓人擋了她的路,所以自己就倒楣了。

        落水後的她在湖裡泡了很久,在湖岸的大姊和三妹攔著不讓下人救人,她只能手腳僵硬地逐漸往下沉。

        雖然後來被救了,她也大病一場,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清醒,又用了一個月調養身子才勉強下得了床。

        但是自此之後得了宮寒,不易受孕,一入秋便手腳冰涼,比一般人更畏寒,一來癸水便腹痛如絞,痛到面色發白。

        吃藥、看大夫都沒用,成為她不敢宣之於口的隱疾。

        不過無孕又如何,她為人婦一十載,至死仍是處子之身,只因為夫婿是……

        一想起前生的種種,陸青瑄心中發澀,有著說不出的苦意,她連想到都會心痛,大姊竟會坑害了她一生。

        只是上一次她已昏迷,不知被誰救起,身邊的丫頭說是一名會水的婆子,已給了賞銀便了事。

        可這回她卻清楚看見是一名青衣男子游向她,可惜就在對方托起她的身子時,她眼前一黑,沒能瞧清楚救她的是何人。

        事後她向人問起卻個個三緘其口,不肯吐實。

        但這次不一樣了,雖然她也受寒高燒,但僅僅三天便燒退清醒了,對症下藥很快就恢復,沒留下什麼暗疾。

        醒來之後的陸青瑄有些難以置信,她花了好幾天功夫才適應重回未嫁之時,也重新思考她短暫的一生到底在做什麼,乏善可陳的連自己都厭惡,十足十的一個傻子。

        被人耍弄於手掌心的傻子。

        但是說句老實話,她嫁入的人家位高權重,除了未與丈夫圓房外,她的前三年婚姻如同掉入蜜罐裡,公婆喜愛、夫婿謙遜有禮、文質彬彬,對她呵護有加,疼如親妹。

        就是「親妹」兩字害了她,夫妻倆同床共枕卻不曾有肌膚之親,新婚夜丈夫一臉苦澀的言明早年傷了子孫根,正在調養,數年內不宜有房事,請她包容和體諒。

        她信了,也接受他的無奈之舉。

        誰知這一切全是騙局。

        慶國公府的嫡次子不是不能人道,而是對著她他提不起勁,因為他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底下被壓的那一個。

        當初慶國公府提親的對象是陸府嫡出的大小姐,但早知對方情況的陸青黛故意把人推給陸青瑄,在她耳邊說了對方不少好話,並且將她記於嫡母謝皎月的名下,陸青瑄以為覓得良緣,傻傻地嫁出去,也對嫡姊感激得無以復加。

        為人妻的前三年雖未掌中饋,但每個月的月銀和丈夫給她的銀子,她竟是姊妹中嫁得最好的一個。

        珠釵寶簪、錦衣華服、美食玉饌,叫人看了眼紅,她也不吝惜手中之物,大姊、三妹不時地上門要好處也從未空手而歸。

        直到三年無子,公婆小有微詞,為丈夫張羅兩個妾,隱藏不住的真相終於被拆穿,她也開始生不如死的日子。

         「小姐、小姐……」磨著墨的若兒輕呼。

        「怎麼了?」回過神來的陸青瑄又開始練字。

        「二小姐妳又走神了。」她輕輕一嘆,看來很憂慮。

        是嗎?「我是在思考。」

        「二小姐也思考太久了,筆上的墨水都快乾了。」她希望二小姐恢復原狀,有吃就吃、有玩就玩,省得被人惦記。

        若兒和錦兒差不多年歲,原本刺史府的庶女只有一個丫頭,可謝皎月卻刻意給了兩個,看似真心疼愛這個庶女,多有照顧,實則是讓庶女們產生嫌隙,對此其他人果然多少有些不喜。

        非嫡似嫡、是庶非庶,重生前的陸青瑄不知道自己為何遭人嫉恨,還當是自個兒人緣不好,沒法和其他姊妹玩在一起。

        後來她才知這叫「捧殺」。

        「多想想,謀定而後動,避免走了岔路。」她說的是自身遭遇,不想重蹈覆轍。

        以前想得少了,才一再遭人欺辱而不自知,給人傷害她的機會。

        若兒一臉狐疑。「二小姐有什麼事情需要想嗎?」

        不只若兒這麼想,城裡的百姓亦是如此認定。在陸大小姐和陸三小姐不遺餘力的操作下,陸青瑄真成了草包美人的代表,人美卻一無是處,不會用腦。

        不過陸青瑄很少出門,最多和姨娘顧九娘到廟裡上香,走馬看花一番又回府,根本沒聽見外面的閒言閒語。

        但是聽到又如何,兩母女心性如水,有容乃大,不把他人的嚼舌根當一回事,她們在後院只管自己院子一畝三分地的事,別人說得再多也與她倆無關。

        陸青瑄杏目一睇。「所以我在亡羊補牢,多看點書,多寫幾個字,腹有詩書氣自華。」

        若兒搖頭,聽不懂。丫頭像主子,不思上進,若兒識字不多,也沒覺得有啥不好。

        「二小姐,妳都十三了,再補也補不成氣候,說不定兩年後妳都為人妻了,該學習的不是詩書吧。」若兒七歲時賣入府中,一開始是燒火丫頭,謝皎月看她呆頭呆腦的便給了陸青瑄,佔了一個大丫頭的缺,省得日後來個伶俐點的,主僕連成一氣便不好對付了。

        陸青瑄低頭半晌,眼中閃著隱晦的光。「錦兒去了許久,八成又躲懶了。」

        錦兒一直是嫡母的眼線,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而從前她最信任錦兒,不只把全部身家交給她保管,甚至也給了她管院子的權力,幾乎是半個主子的身分,可惜養狗咬主,到最後還是叛主了。

        或者說她一開始就不是錦兒的主子,她另有其主,自己不過是踏板,供人攀上高枝。

        「嗯!錦兒最懶了,常常把服侍主子的活丟給我,一轉眼又不知窩到哪個角落孵蛋……」老是多幹一份差事,逆來順受的若兒也會有所不滿。

        「臭若兒,妳又說我什麼壞話!我也就多看一會兒熱鬧,這也多嘴。」說巧不巧,錦兒碰巧回來聽了這話,登時雙手扠腰,露出小管家婆的氣焰。

        若兒回頭嘶了一聲。「熱鬧有主子重要嗎?」

        錦兒一哼。「二小姐,妳那耳朵是怎麼長的,離了老遠也聽得到動靜,奴婢走近了才曉得三小姐又在罵人了。」

        「誰又招惹她了?」筆尖沾了沾墨,她一橫一撇提著腕,用了心去寫好,寫出風骨。

        「還有誰,不就是那個鼻孔朝天的表少爺。」

        「表少爺?」她一頓。

        「二小姐妳忘了呀!剛從揚州來依親的蔣少爺,夫人娘家妹子的兒子。」若兒提醒。

        「蔣……蔣三閒?」是他。

        「對,是姓蔣的,三小姐罵得可難聽了,什麼寄人籬下、好吃懶做,捧著書也當不成讀書人……啊!二小姐,妳去哪裡……」她還沒說完呢!

        「抱金大腿去。」

        金大腿……什麼意思?

        錦兒看向若兒,若兒看著錦兒,兩人都一頭霧水。

        不解其意。

*             *             *

        蔣三閒的確是一條金大腿。

        當初他爹為他取其名,意指閒人、閒情、閒晃蕩,人有閒心自高,有空閒才能知情識趣,閒來四下走動增廣見聞。

        別人一日三省吾身,而他卻是一身清閒,說人無憂愁方是自在。

        此時的朝廷還是兩相分立,左相皇甫世清把持半朝官員,連皇上都為之忌憚三分,右相則牽制左相,使朝中不致大亂,維持平衡。

        若干年後,蔣三閒便是打開此番僵局的人,新帝上位,廢了左右丞相,設立首輔制,蔣三閒便是日後首輔,管三公六部,內外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重生回來的陸青瑄自是知之甚詳。

        而且,她死後卻魂魄未散,不知為何沒有鬼差來帶路,她渾渾噩噩的飄流在人世間十年,連皇宮都去過。孤魂野鬼的無處可去,她便哪有熱鬧就往哪裡去,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人家都曾停駐過,因此也知曉不少別人不欲人知的私密事。

        「……癩蛤蟆也敢妄想攀高枝,你瞧瞧自己的窮酸樣,有哪一樣配得上我陸府,母親收留你是她心善,你這頭養不熟的白眼狼還想得寸進尺,我呸你個不要臉……」

        像潑婦罵街似的,陸青瑾年僅十二,罵人的字眼已極為凶悍,一逮到機會嘴片兒翻飛,彷彿她生張嘴就是來造口業的,一開口便口沫橫飛、滔滔不絕。

        看她一臉漲紅,活像受了極大的羞辱一般,橫眉豎目的,兩顆眼珠子瞪如牛目,再一眨就要掉出來似的。

        她氣憤不已,咄咄逼人,十足的母夜叉模樣,渾身長了尖刺,誰一靠近就扎誰,扎得鮮血淋漓。

        一旁的陸青黛倒是好脾性的樣子,看起來像在勸架,但是她不經意帶過的一、兩句話,讓原本已經差不多熄火的陸青瑾又怒火中燒,一根爆竹似的四處亂炸人,逮到誰就轟人一臉煙硝。

        反觀被她指著鼻頭的青衫少年,依舊氣定神閒、面色如常,面對她的狂吠當野狗攔路,不為所動。

        「你這人的臉皮是什麼做的,牛皮嗎?難怪厚得看不見自己的落魄,我們施捨你可不是讓你來恩將仇報,你吃我們的米飯還咬破米袋子,與碩鼠有何差別!」他憑什麼目中無人,糟蹋別人的好意還來故作好人。

        「三小姐恐怕把自個兒抬得太高了,我再眼瞎目盲也不會挑上妳這塊肉,妳大可放心,在某些方面我還是挺挑嘴的。」蔣三閒語氣輕如三月流螢,帶著三分不折節的氣度。

        咦!他何時這般強勢,毫無半絲隱忍,她記得重生前他處處忍讓,不與人有口舌之爭,能讓則讓,避之則安之。

        怎麼重來一回,她是受了教訓懂得分辨是非善惡,知其不足為之補足,而他是撞到頭了嗎?居然一反常態,目光銳利的露出獠牙,一口咬住陸青瑾的咽喉,令其臉色大變。

        本來想抱金大腿的陸青瑄往樹後一躲,忍住想往前衝的腳步,在經過一世的磨難後,她學會不衝動行事,先看看情形再說,靜觀其變,這一世的她還沒累積多少本錢足以和大姊、三妹對上。

        她不恨她們,只是不想與之為伍,自己蠢、自己笨,被騙了活該,誰叫她不識好壞、引狼入室,才會造成自個兒悲慘的下場。

        「你……你敢羞辱我?」自以為是的陸青瑾氣得兩頰通紅,不敢相信他竟然不識抬舉。

        「自取其辱罷了。」他譏誚。

        「你、你……」她兩眼紅了,快氣哭了。

        「好了、好了,兩人都少說一句,自家表兄妹有什麼好鬥氣的,瑾兒妳這爆脾氣得改一改,表哥心性高,看不上妳的小性子也是人之常情,何必掛懷。」就她那小家子氣也想攀高門大戶,真是痴人作夢。

        陸青黛身著煙花綠衣裙,腰上別著赤金串珠腰鍊,她面色妍麗、清柔婉約,出落得亭亭玉立,已有姑娘家的纖弱體態、婀娜多姿。

        但是她說的話像是和事佬,讓人別意氣用事傷了和氣,話鋒卻帶了挑唆意味,暗踩了庶妹一腳,說她上不了檯面。

        庶出的陸青瑾十分在意出身,雖然陸青黛未點明卻也透露些許含意,火上加油的讓原本想負氣而去的陸青瑾又轉回身,目露凶光地不肯善罷干休,更添了幾許火氣。

       「我就算是庶女也是你高攀不上的,別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真是噁心人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也敢端架子。」要不是他們陸家養著他,早就淪落路邊行乞了。

        「瑾兒,不可以對表哥無禮,他是正經的讀書人。」陸青黛說起「讀書人」三個字時是面帶三分笑意,說是捧,卻有貶意在,讓人聽了打心裡不舒坦。

        陸青瑄一聽完大姊的話,默默為她點三炷香,以她對蔣三閒的了解,那個男人忒陰險,報復心極重。

        「哪個讀書人不正經了,就他那點學識考得上舉人嗎?我看舉石頭還差不多。」擺出輕蔑神情的陸青瑾刻意誇張的仰頭大笑,毫不知情自己被人當出頭鳥給利用了。

        考得上。

        金大腿秋闈一上榜便是榜首解元公,年後她爹會舉家回京,升遷為戶部侍郎,他也跟著上京,三年後中會元,並在殿試中一舉奪魁,成為新科狀元,遊街三日,官居御前行走。

        不是入翰林院,而是直接成為皇上親信,頗受重用。

        沒人知曉他何時搭上五皇子這條線,甚至在五皇子登基前兩人都少有往來,也無人相信默默無聞、母族式微的五皇子有能力一爭大位,在往後的數年間,呼聲最高的是淑妃所出的大皇子,以及皇后嫡出的三皇子。

        立長、立嫡派系在朝堂上布局好幾年,支持黨羽眾多。當今皇后姓皇甫,自有左相皇甫世清相護左右,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那是正統,明裡暗地的早已偏在一塊了。

        而大皇子善做表面功夫,他在民間百姓心中扎根很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心便是他的自信,他還把手伸進軍隊,意圖掌控大半的兵力,以武立國方可穩定國本。

        但是誰也料想不到,光是一個蔣三閒便能顛覆全局,他讓信心滿滿的皇子們陰溝裡翻船,栽得滿頭包。

        橫空出世的奇才,安邦定國的能人,當上首輔的蔣三閒更以一己之力平息朝中異聲,以他馬首是瞻,善用人才與精兵猛將,在短短五年內平南夷、除西蠻、鎮北羌,天下太平。

        陸青瑄沒看到最後,只知道年近四十的蔣三閒位極人臣、萬人擁戴,曾與南巢公主定有婚約,但公主意外身亡,他孑然一身未曾娶妻,亦無兒女傍身,為皇上所信重。

        她重生前蔣三閒還活著,不過那時她更熱衷看各家各戶的大小事,一個無所事事的鬼魂也只剩那麼一丁點小嗜好了,蔣三閒和她的牽連不大,她頂多偶爾路過他府邸會進去看一眼,然後深覺無趣的離開。

        蔣三閒的作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白天為朝廷的事忙得不可開交,一回府就進入書房,趴在几案上看棘手的卷宗,廢寢忘食為國事忙著,有時一看便看到天亮,匆匆洗漱又上朝。

        當鬼已是世上最枯燥乏味的事,但陸青瑄沒想到做人也不容易,看到蔣三閒的夙興夜寐,她十分慶幸自己是鬼,要是像他這般勞心勞力,她還不如早點死了算了。

        「瑾兒,不許胡說,莫嫌少年窮,表哥才華洋溢,是個有本事的人,必能榜上有名。」就不知是第幾名了,她兩個哥哥都考不上,被她爹罵個狗血淋頭。

        科舉出身的陸刺史也想讓兒子們走仕途,靠著科舉制度一步一步往上走,不依靠任何庇護。

        可是平遠侯府不知和兩個嫡子說了什麼,他們竟然對課業興趣缺缺,上課不認真,幾度和夫子頂嘴,勉強考上個秀才便再無寸進,直言不走科舉也能有一官半職,他們就不和人擠了。

        聞言的陸刺史氣個半死也拿兩個兒子沒轍,他們被妻子家那邊的人寵壞了,因此他將期望放在庶出的三子身上。秦姨娘便是當年的貴妾,生有一子一女,陸青瑾便是她所出。

        而元配抬的丫頭是蔓姨娘,人倒也本分,生下一對雙生女兒便再無子息,守著女兒便是安樂。

        至於被下了藥的二等丫頭綠袖也不知該說幸或不幸,一夜過後竟有了身孕,生下一女血崩而亡,其女養在顧九娘名下,也算是她的女兒。

        「呵!倒數第一也是榜上有名,還真叫人期待。」語帶惡意的陸青瑾笑得齜牙咧嘴,滿是不善。

        「我想三小姐可能搞錯了一件事,我對三小姐並不感興趣,請別自說自話往臉上貼金,我能否上榜與兩位無關,妳們是否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管閒事管到他頭上,真是太可笑了。

        「你!」陸青瑾滿臉臊紅。

        被連帶點名的陸青黛臉色也不太好,身為嫡女的她本就心高,從頭至尾都沒看得起前來投靠的表哥,不過為了好名聲她從不惡言相向,還擺出白蓮花的姿態,好似她多麼溫柔善良,人美心也美。

        「還有,我向姨母提的是二妹妹,兩位攔下我是何用意,莫非妳們也曾落水被我救起?」面帶諷色的蔣三閒一眼掃過自認為是天仙美貌的表妹們,暗暗冷笑她們抬高自己,自作多情。

        「哼!二姊姊哪裡好了,不過長得好看些而已,她連一本《女誡》都寫不齊。」滿口酸的陸青瑾不快地瞪眼。

        「至少秀色可餐。」他一句話打擊到陸三小姐的心,在眾多姊妹中,儘管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陸青瑄生得最好,貌美如花,連自傲容貌出色的陸青黛也少三分顏色。

        陸青瑄和其母顧九娘都是堪稱絕色的美人胚子,女兒稚嫩些,如含苞待放的玉梨花,白白嫩嫩的,宛如初春的嬌妍,顧九娘則是雨後海棠,嫵媚多情,一雙美目盼兮的眼眸叫人無法不動心。

        兩母女一出現在同一個地方,簡直是令人目不轉睛,活脫脫是美得令人流連忘返的人間風景。

        這也叫謝皎月和秦姨娘恨得牙酸,一個元配、一個貴妾居然爭不過顧九娘的回眸一笑,她倆就像是陪襯,襯托出顧九娘的仙人之姿,出塵脫俗、遺世獨立,簡直是水晶般的玲瓏人兒。

        長相肖母的陸青瑄也生得像朵透白的琉璃花兒,要不然當初的慶國公府也不會同意娶一個記在嫡母名下的假嫡女,因為他們想要有一樣美貌的下一代子孫,為家族增色。

        「娶妻娶賢、納妾納美,表哥你也糊塗了,日後扶搖直上、鵬程萬里,還愁沒有美人投懷送抱嗎?」陸青黛心裡泛著酸,她就是看不慣顧九娘的女兒生得比她好,還嫁得順心如意,將她比下去。

        和總督府的婚事告吹了,人家看上容貌更嬌美,家世也比她出眾的平陽郡主,如果她有二妹妹的清妍美貌,那重色不重賢的男子豈會捨棄她,早就急著來下聘。

        她心中的怨氣不是今日才有的,早在陸青瑄越長越好看的時候她便妒意橫生,好幾次想把那張臉劃花了。

        可是她都忍了,想著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多給二妹妹一些補品、油膩美食,總有一天會長殘的。

        只是她的期盼如鏡花水月,沒有達成的一天,吃再多也不發胖的陸青瑄得天獨厚,始終細腰若柳,隨著歲月的增長益發嬌豔,年方十三已是美名遠播,讓眾人引頸眺望。

        雖然外傳是草包一個,文筆不通,但以男人的心態誰會看重賢名在外的無鹽女,女子無才不正好,生兒育女三年抱倆,日日與美妻相伴,誰還要那些不入眼的庸脂俗粉。

        再說誰家的後院盡是才女?那是文人雅士的一時風雅,能理家、看帳才是好主母。詩、書、琴、畫不能當飯吃,要是來個麻子臉、水桶腰、大腿粗如樹幹的娘子,試問世上有幾人敢娶。

        若要在陸青黛、陸青瑄、陸青瑾三人之間挑一名為妻,毫無疑問的,冰肌雪膚的陸青瑄肯定勝出,即使她是庶女。

        因此那日逮到機會,陸青黛毫不遲疑地命身邊的婆子將陸青瑄推入湖,為了不給陸青瑄活命的機會,她便站在湖邊瞧著,眼睜睜地看著在湖面撲騰的身影越來越無力,慢慢往下沉。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青色影子躍入湖中,將半昏迷的人兒送上岸,隨即叫了大夫,並為她祛寒保暖。

        「青黛表妹,見過心狠的,但是沒見過妳這般心狠手辣的,明明嘴上口口聲聲妳有多疼愛庶妹,甘願折壽求她平安,可妳現在所為卻是毀人名譽,字字都暗藏毒心,我救了青瑄表妹本該負起責任,而妳卻說我糊塗了,到底是妳顧念姊妹情,還是存心毀了她,妳好歹說個分明……」

        陸青黛下唇一咬,竟咬出了血,看向蔣三閒的眼神陰晦不明,不發一語,轉身就走,陸青瑾也隨後跟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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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9 00:12: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我欲求娶妳

        「出來。」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他喊的不是我。

        掩耳盜鈴的陸青瑄自欺欺人,她將纖柔的身子往有兩人合抱那麼粗的大樹後頭縮,以為不出聲便沒人知曉她躲藏於此。

        可惜她的丫頭若兒、錦兒根本不曉得她在躲什麼,兩人納悶地看向樹後的二小姐,表情愕然。

        「還不出來。」

        他叫的不是我,男女七歲不同席,金大腿飽讀詩書怎會明知故犯,肯定是別人。

        陸青瑄心想再躲一會兒,等人走了再現身。

        「青瑄表妹,我看見妳戲水小鴨的繡花鞋,妳的腳還真小,沒我的手大。」這丫頭還是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一見人就躲,毫不自知這逗人模樣惹人憐愛。

        「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水鴨,才不是戲水小鴨,表哥太壞了,欺負人。」她腳小礙著誰了,又不需要逃命,小腳秀美,走起路來搖曳生姿,下田幹活的大腳婆才要皮粗、腳掌大,走路有風。

        「這才叫欺負。」蔣三閒大手一伸,直接揉亂她綁著細辮的垂腰長髮,髮絲亂如狂風吹過。

        「啊!我的頭髮……你走開,壞人。」什麼金大腿,根本是沒人性的瘋子,她被騙了。

        蔣三閒的父親蔣鎮安是天武二年的狀元郎,因容貌出眾而為皇帝所喜,故而下旨賜婚福安公主,擇日完婚。

        但是蔣鎮安已有心儀女子,便是蔣三閒的母親謝離月,因此當庭抗旨拒婚,言明已有婚配。

        其實兩人當時只是互生情愫,還不到非君不嫁、生死相許的地步,但這話一出,兩個人便圈在一塊,再無分開的機會,否則便是欺君。

        皇上是位明君,雖然震怒,失了顏面,但也基於愛才之心,收回旨意改為兩人賜婚。

        不過皇上也是一個父親,為了替愛女出氣便將蔣鎮安外放偏遠小縣,任一縣縣令,十餘年未曾移位。

        一開始皇上只想給個教訓,過個三、五年便將人調回,給予高位,誰知有心人的從中挑撥,兩任、三任後,皇上也漸漸忘了有此人,福安公主下嫁皇甫世清,即為左相之妻。

        但是沒人想過,謝離月之前是有婚約在身,恰巧是一心戀慕她多年的皇甫世清,守候已久的未婚妻被奪,背信負心,他又被迫迎刁蠻任性的公主入門,心中的苦悶和恨意可想而知。

        蔣三閒剛出生那一年,蔣鎮安在任上便遭到刺殺,而後的十年幾乎年年都有刺客上門,但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見血,或輕或重的傷口遍布全身,像貓戲老鼠般的戲弄。

        而在第十年,刺客又來了,偏巧洪水來襲,蔣鎮安和刺客以及數名衙役被山上沖刷而下的土石掩埋了,等再將人挖出時已無氣息,無人生還。

        父親一過世,蔣三閒母子便搬出縣衙,另外置屋在縣內居住,同時託人前往京城報喪,讓蔣家派人將棺木移回家族墓園安葬,蔣鎮安是長房長子,理應魂歸故土。

        可是他們卻接到一封信,信中言明蔣鎮安的拒婚累及家族,因此已被除籍,不再是蔣家嫡系子孫。

        看了此信的謝離月恍若晴天霹靂,她認為是自己的緣故才害得丈夫落得此等地步,為此自責不已。

        謝離月是平遠侯府二房所出,母親雖身分尊貴,可娘家父母皆已亡故,無人能依靠,但是為了尚未成年的兒子,她牙關咬緊獨自培育兒子成器,盼著他有一天能出人頭地,為他死去的父親爭一口氣。

        只是謝離月出身嬌貴,出京之後又有丈夫一心護著,因而在獨力養兒中偶染風寒,她不在意地忽略,導致寒氣入身,傷及心肺,拖了幾年也去了,與丈夫黃泉相聚。

        臨終前她擔心兒子無人照顧,便寫了一封信給堂姊謝皎月,託她代為照看,此恩來世再報。

        蔣三閒原本不願隨姨母入住刺史府,但他家的屋子莫名起火燒成灰燼,無處可棲身的他只好離開。

        這一住便是三年,已考取秀才功名的蔣三閒便利用這段時日用功讀書,守完三年母孝正好入考場應試。

        這是眾人所熟知的蔣三閒身世,但是其中仍有不為人知的隱情,譬如是誰派人刺殺蔣鎮安,屋子為何失火,蔣三閒在去刺史府的途中發現有人跟蹤,甚至在茶水中下藥。

        這些他都不說,牢牢記在心中,有一天待他位高權重了,他會一一討回,誰對不起他他就要誰償還。

        「我壞就不把妳從湖裡救起來了,妳這丫頭知恩不回報,太叫人心寒了。」他嘖嘖兩聲,彷佛有多失望。

        「是你救了我?」她訝然。

        蔣三閒目光一閃。「沒人告訴妳?」

        螓首一搖。「我問了,他們說是一位路過的婆子。」

        她根本不信,明明昏迷前看到的是男子身影,她感覺到托著自己的力道很果決,絕非婦人的力氣。

        可是別人不說她也無從查起,好像所有人就瞞她一人,似乎她的落水是一件不可告人之事,得守口如瓶,不得聲張,否則會出大事。

        「呵!路過的婆子……我這長相像老婆子嗎?眼瞎的人還真不少。」他自我嘲諷。

        見過世間冷暖的蔣三閒還看不出裡面的門道嗎?還不是看他父喪母亡,身後無顯族,落難於此尚且靠人庇護才有立足之地,世族之家的兒女大多用來聯姻,誰會輕易送人。

        「咯咯……你把頭髮染白,臉上畫幾條皺紋,再把背往下壓就像了。」陸青瑄咯咯發笑。

        「敢取笑我,膽子長肥了。」他作勢要掐她腮幫子,把面頰拉成醜娃兒,看她的膽敢往哪邊長橫了。

        「不要,不許掐我,男女授受不親。」她嚇得連忙捂臉,尖叫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蔣三閒眉頭一挑。「不親也親了,我是一手攬著妳的腰抱在懷裡,妳說我還能離妳多遠。」

        乍地,她粉頰微紅。「多謝表哥搭救之恩,若無你的及時伸出援手,恐怕青瑄早已命喪湖底。」

        「所以今生無以回報,只得以身相許。」他說得戲謔,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閃著些許笑意。

        面上一羞的陸青瑄嬌嗔。「戲文看多了都生了癔症,那是戲臺上才有的,誰會當真。」

        「我會當真。」他似真似假的說著。

        「表哥別逗我開心了,你是注定要飛到雲霄上的人,我一個庶女可不敢心生妄念。」偶爾抱抱金大腿有益無害,讓她和姨娘多座靠山,可是誰敢痴心妄想把金大腿變成自家人,那簡直是異想天開。

        「小庶女又何妨,我可是一無所有的窮書生,搭上我說不定是妳吃虧,賠上妳一生。」看她的表情似乎不像作假,難道她能看出他有朝一日會飛黃騰達,成為人上人?

        蔣三閒在心裡苦笑,前路未定的他又怎好臆測她的想法,也許誤打誤撞猜中了,魚躍龍門只差奮力一搏,她大概是指他只能靠著科舉給自己一個好出路吧。

        「一時窮不是窮,等你考上了舉人再發憤圖強,春闈再蟾宮折桂。」權勢滔天的他怎麼會窮,抄幾個貪官汙吏,他地窖裡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可不比皇宮少,富可敵國。

        陸青瑄腦海裡轉的是重生前看到的金山銀山,當鬼的她垂涎不已,可惜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連摸都摸不著,整個鬼身從金子、銀子中間穿過去,只能望著黃白之物嘆息。

        一年對他而言都太長了,他等不及了……「丫頭,我已向姨母求娶妳,妳可願允諾?」

        「嗄?」她怔忡。

        看她傻乎乎的嬌憨樣,為之失笑的蔣三閒再次把手往她頭頂一放。「傻樣。」

        「啊!不許再把我的頭髮弄亂。」她緊張地盯著他,唯恐再一次被撥亂頭髮。

        「不亂,瞧妳那小眼神都快把我看成仇人了,我這人戲弄人也是有原則的。」他一臉正經。

        「啐!信你是傻子。」她兩眼睜得又大又圓,好似在提防他出爾反爾,手一動又不安分。

        「妳還不傻?」他看她就是個小傻子,傻得純真、傻得無邪、傻得不知人心險惡、傻得餵大吃人的老虎。

        陸青瑄不服氣的杏眸圓瞪。「我哪裡傻了,我是大智若愚,不想像你們這些自詡聰明的人想得多,自尋麻煩。」

        「嗯!說得有理,不愧是我中意的姑娘。」多思多苦惱,還不如什麼都不想,她比他豁達。

        聞言,她臉一紅。「表哥,你越說越不像話,誰要你中意了,讓人聽見了我的名聲就毀了。」

        她還是很愛惜小小的名節,雖然微不足道。

        「最遲在秋闈後,一旦放榜了,我必遣官媒上門提親,到時就不會有人閒言閒語。」他必須快刀斬亂麻,不能給別人機會,如果他在年後進京,勢必會碰上那個人……

        「你有把握能上榜?」看他一臉自信,她真想打擊他。

        「若是我都落榜,此次科考必有舞弊。」以他的才學和破題能力,主考官得有多瞎才敢黑了他。

        「說得你好像獨佔鰲頭似的。」雖然已知他是這一屆的解元公,她還是忍不住想酸他一句。

        蔣三閒眉目生輝地展顏一笑。「我想娶妳為妻。」

        她頓了頓,微露悵然。「母親不會同意的。」

        「妳確定?」事在人為。

        「是。」嫡母不會讓她們母女稱心如意,表面上看起來大度的主母,能接納丈夫的妾室,實則恨之入骨,不時地使些小手段打壓,甚至想置人於死地,一洩心中怒氣。

        在重生之後,陸青瑄才知道嫡母對妾室、庶子庶女的好全是偽善,三哥陸岑的學問並不比二哥陸夙差,但他一遇考試必有事,不是腹痛便是連拉三天,這次最慘是摔斷腿,與科舉無緣,目前只能打理府中庶務。

        太多的巧合湊在一起便不是巧合,庶子女的婚配都不是太好,除了她以外,個個貌合神離、同床異夢,最後夫妻失和、子嗣困難,沒有一個平平順順,白髮到老。

        即便是陸青瑾也被妾室毀了容,她嫁了個看似前途似錦,事實上卻毆妻成習的武官,在議論婚嫁之前便有種種類似的傳聞,武官已死了兩個老婆,陸青瑾是第三個。

        但是嫡母對此事絕口不提,還哄著庶女說是一門好親事,把陸青瑾騙得團團轉,歡天喜地的嫁過去。

        不到一年,如花般的小娘子骨瘦如柴,全身是傷,她心裡有怨卻不敢找上嫡母、嫡姊出氣,於是又習以為常的朝陸青瑄發洩,口出惡語、強取豪奪,甚至荒謬地想要換夫。

        「如果姨母點頭了呢?」他不會讓姨母從中作梗,他們都忘了真正能做主的另有其人。

        陸刺史的話才能一錘子落定。

        他先向姨母一提是為尊重,表示他還敬她為長,幾年的收留他還是心存感激,並未忘恩。

        但是他的婚事卻未必要姨母做主,她雖是長輩,但和他已是兩姓人,可以從旁提點,給點建議,可要成親的人是他。

        蔣三閒對姨母並無多少敬意,一個人再遲鈍也感受得到對方的真心和假意,謝皎月願意留下他不過是為了一個賢淑美名,實際上眼底的厭惡叫人想忽視都難。

        要不然姨母不會放任嫡女、庶女對他的一再羞辱,百般輕蔑,想藉著兩人的手逼他離開,全了表面的面子,對外則道他是自己走,沒有人趕,她也是萬般捨不得,可人各有志,她想留也留不住。

        一個小手段便把自個兒摘出去,撇清無容人之量的嫌疑,內院婦人的心機可見一斑,不愧是大戶人家出身的貴女。

        「除非天下紅雨。」嫡母的心性她再了解不過,庶出子女怎麼打壓怎麼來,不可能給他們出頭的一天。

        慶國公府的婚事原本是大姊的,娶妻娶嫡,誰要個庶女入高門為媳,可事先得知「女婿」有龍陽之癖的嫡母硬是將她記在名下,以偷龍轉鳳的方式換了她,又說了不少好話哄著她,讓她心甘情願替嫁。

        若非發現了夫婿只喜歡男子的癖好,慶國公府的確是不錯的歸宿,在未發生那件事前,婆婆是極好的婆婆,手把手的親自教她如何管理內院的事,處置不聽話的婢僕,更大膽地將針線房、油燭、香藥等事務交給她打理。

        前三年,她真的是蜜裡調油,日子過得好得不能再好,她學會看帳,審時度勢、看管下人,與內院婦人打交道,如何與人應對,察言觀色,打點方方面面和各種交際禮數。

        連自個兒都不敢相信她還會做生意,開起布莊、酒樓有模有樣,一說起生意經便頭頭是道。

        可是真應了那一句,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一死,全為了別人作嫁,她一樣也拿不回來。

        聞言,他低低發笑。「妳把姨母看成凶獸了,要闖過龍潭虎穴才算數,她沒妳想像中難擺平。」

        陸青瑄啐了他一口,躲過他又伸過來的手。「要不然你怎會被大姊、三妹攔著,沒來由的一陣痛罵,不是我要說母親的壞話,若無她的默許,她們會挑你的刺兒?」

        其實她也看得出來,嫡母其實是有想成全嫡姊和嫡親表哥這一對,雖然蔣三閒此時並不得志,還有些……窮,可他背後卻站著右相祖父,嫡出的長房長孫不可能不認祖歸宗,一旦恢復原本世族子弟的身分,何嘗不是良人。

        可是陸青黛向來短視膚淺、眼高於頂,不願屈就一無所有的窮親戚,她想要當官夫人、出入高門,非王侯將相還看不上眼,至少也得是底蘊深厚的世家,一進門便能掌家做主。

        嫡母順著她,不強求、順其自然,可心高氣傲的大小姐卻嚥不下這口氣,於是慫恿刺頭般的陸青瑾當箭矢,話裡話外都要蔣三閒認清自己有幾斤幾兩重,不要有強摘柿子的念頭。

        可自始至終蔣三閒看上的從來不是這對自以為是的姊妹,任憑她們一搭一唱的說得滔滔不絕。

        「陸大小姐、陸三小姐不就是閒得發慌嗎?不是妳、便是我,她們也就這點事忙活。」無知、愚蠢,自作聰明,偏又不自知,耀武揚威一番便志得意滿,以為佔上風。

        無事可做就只好找他麻煩了,刺史府裡就他一人好欺,不趁機踩上兩腳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可笑又可悲的閨閣千金,眼中只有後院一畝三分地,想著女人和女人的鬥爭。

        一樣是被害人的陸青瑄頓時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同病相憐,前兩天她們連袂到我院子,怪我一落水就生病,害她們被父親責罰,我泡在冰冷的湖水裡就不能病上一病嗎?我是人,並非神,百病不侵。」

        聽著她難得的抱怨,蔣三閒心裡生出異樣感受。「妳知道妳怎麼落水的嗎?」

        眼瞼一垂,她聲細如鶯。「她們說失足就失足唄,我還能有別種說法嗎?」

        身為庶女,她只有忍氣吞聲的分,打落牙齒和血吞,儘管父親疼愛她與娘親,但一個家是有規矩的,後院是嫡母的天下,她說什麼是什麼,連父親都不便插手。

        男主外、女主內,各司其職。

        不能亂,一亂便是敗家之相。

        「聰明的做法。」先保全自身,不以卵擊石。

        即便是他也要中舉之後才能有其他作為,父仇母恨不共戴天,他遲早要一筆一筆討回來。

        陸青瑄心頭壓了一塊重石似的,眉鎖輕愁。「哪是聰明,是明哲保身,我的身分注定要吃一輩子的虧。」

        「錯了,有一種方法能擺脫現狀。」人不會只有一條出路,端看有心或無心衝破重重迷霧。

        「什麼方式?」她困惑的問。

        「嫁人。」他眼底藏著狡黠。

        「嫁人?」

        「嫁給我。」

        「……」好大的坑。

*             *             *

        「小姑娘家皺什麼眉頭,活似活了兩世人的老婆子,鎮日發愁。」顧九娘梳著女兒的頭髮,讚嘆這頭烏絲生得真好,油亮似黑緞。

        她的確活了兩世,一點也沒錯,心如老嫗。「娘,為什麼我們的將來要交給別人打算?」

        陸青瑄有感而發,十三歲的軀體裡裝著歷經滄桑的老靈魂,活過一世的她對現狀十分不滿,想剪開困獸般的束縛。

        慶國公府終結了她的一生,也讓她痛過、恨過,巴不得親手毀之,可他們讓她走出一方天地,看見天有多大、人有多渺小,她見識過山川,感受萬物的天生天長,聞名而未見過的王孫貴族如浮光掠影,在她眼前出現。

        她的心,野了。

        也變大了。

        重活一回,她已經回不去原來的陸青瑄,膽小懦弱,唯唯諾諾,以嫡姊為尊,唯命是從。

        「噓!小聲點,不要被別人聽見,夫人不喜歡底下人有一絲不敬。」處處是夫人的人,稍有不慎便禍從口出。

        顧九娘神色安然,不再有剛入門時的憤世,心中滿是酸澀和怨懟,女兒的出生磨去她的尖銳,她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女兒,為母則強,因為女兒她願意忍讓。

        「明明妳才是父親的元配,妳替父親奉養長輩,披麻帶孝,妳為公婆服喪三年,本在三不去之中,誰也不能抹煞妳為媳的身分。」在父親的老家,他的妻子是她娘,連陸氏族人都認同。

        三不去。

        一是無所歸,妻族消失,妻妾被休後無家可歸,不休。

        二是與更三年喪,妻子為公婆守孝三年的,不休。

        三為前貧賤後富貴,糟糠之妻不下堂,不休。

        她娘三樣都符合,姥姥、姥爺和眾親族因瘟疫病故,娘是唯一活下來的,她一人祭祠兩家,等著未婚夫榮歸故里。

        可是等到的卻是使君有婦,本該是正室卻因勢不如人而淪為妾室,過往的孝悌一筆抹去,只能是攀附喬木的蒬絲花。

        「瑄兒,不可胡說,這話不能由妳口中說出,妳要知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也哭過、怨過、痛恨他人的介入,可是事情已成定局,無法挽回,她除了接受別無他法,她心中所愛唯有夫君一人。

        與人共事一夫的無奈讓她流乾了眼淚,曾經她盼著只有兩人的小家,不用太富貴,平平淡淡,養幾個孩子白頭到老。

        只是事與願違,丈夫的好不只她知道,別人也瞧見了,面對權勢和威迫,他們有第二條路可走嗎?

        幸好丈夫並未忘了她,雖然守不住許下的承諾,但他的所作所為也讓人心寬了,在恨過、怨過後,她還是深愛著,無法離去,因此她妥協,成全了丈夫的無可奈何。

        「母親也就是平遠侯府可依靠,若是女兒嫁得比她好,夫君權勢滔天,她憑什麼壓在妳頭上。」在朝廷上中翻雲覆雨的首輔大人銳不可擋,他一出手,滿朝哀嚎。

        重生前的陸青瑄根本不曉得娘親有這一段過往,她一直以為娘親出身貧困才被迫為人妾室,因此十分感謝嫡母對母女倆的寬厚,她才事事順從,無有拂逆,回報嫡母的大度。

        臨死前她才知道娘親的委屈,而嫡母也曉得父親成親前已定下一門婚約,可是一個平頭百姓憑什麼和侯府千金爭,她一根手指頭就能將人輾成泥。

        直到丈夫將青梅竹馬接進府,她才知事態嚴重,想著法子想把人弄死,不許丈夫心裡有別人。

        可惜她三番兩次的作為惹怒了丈夫,他憤然丟下一句令她幾乎嘔血的話,這句話始終是她的陰影。

        顧九娘活,她謝皎月便是陸家媳,反之,他不介意多死一個妻子,天高皇帝遠,等平遠侯府的人找來了,她的屍體也僵硬了。

        因為陸青瑄快死了,恨了她二十多年的陸青黛終於說出深埋多年的過往,用來打擊奄奄一息的陸青瑄。

        如今帶著重生前記憶回來的陸青瑄也明白了娘親與嫡母間的愛恨情仇,更加為娘親抱不平,僅僅是出身矮人一截,就得丈夫被奪、地位不保,所生子女成了庶出。

        所以她也怒了,覺得謝皎月母女欺人太甚。

        她沒想過討回公道,但是卻不願毫無限度的容忍下去,謝皎月霸道,慣做表面功夫,她要做的是不再受蒙蔽,保護好娘親,讓她順利地生下腹中的弟弟。

        是的,顧九娘懷有身孕。

        可是連她自個兒都不知道,是謝皎月身邊經驗老道的婆子看出婦人有孕的跡象,顧九娘根本毫無所覺。更別提她還以為生女兒時傷了身子,以致十餘年來未曾受孕,殊不知是自己被下藥多年所致。

        這回有孕是個意外,而謝皎月也是心狠的,認為過了多年,丈夫大概也忘了曾經說過顧氏亡則妻歿的話,她想一石二鳥,讓顧九娘生不了孩子也活不過鬼門關。

        那年臘月,顧九娘沒發覺腳底下有一處是冰,在門口滑了一跤,下腹出血,摔得很慘,儘管她腹中的胎未掉,卻是動了胎氣,需臥床調養。

        謝皎月聞言氣極了,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年前收到入京的聖旨,年後二月二龍抬頭啟程返京,那時的顧九娘已有五個多月的身孕,只是在進京的前幾日她腹瀉不止,胎象有點不穩,在大夫建議下她被留在驛館,待情況穩定後再進京。

        只是顧九娘沒活著進京城,由一口棺木運送入京時,已成形的胎兒六個月了,是個男嬰,一屍兩命。

        她小產血崩。

        「呵呵……瑄兒想嫁人了?」看著女兒微噘的小嘴兒,顧九娘輕撫她水嫩面頰。

        「娘……」她是想護著她,還有弟弟。

        「是姨娘。」她拍拍女兒的頭,提醒她不可失了規矩。

        在刺史府,謝皎月最大,後院的女眷全歸她管,她們稍有動靜她都能第一個知道,沒人能逃得過她的耳目。

        顧九娘也是在摸索中得到教訓,十幾年下來她也累了,丈夫再好也好不過她十月懷胎的女兒,她要為女兒多做打算。

        「娘……」她的親娘。

        「乖,聽話。」她可以犯錯,但女兒不行,十三歲的小姑娘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不能有任何瑕疵。

        為人母者總想把最好的留給兒女,盼他們安樂,一世無憂、富貴雙全、子嗣綿延、無病無災到百年。

        「我心疼妳。」母女連心,她豈會不知娘親心中的苦。

        顧九娘微微紅了眼眶。「妳有這分孝心姨娘很欣慰,不過都這把歲數,也沒什麼好計較了,只要妳日後嫁個好人家,姨娘也了無遺憾了。」

        「妳不想再生個弟弟?」陸青瑄目光往下一移,停在娘親的肚子上,這時已有小豆丁了。

        說到孩子,她苦澀一笑。「不敢指望了,上有勳貴之家出身的嫡母,投胎當我的兒子不是好事。」

        顧九娘也想有個血脈親兒,日後養老、子孫繞膝,可是一想到一出生就是身分低人一等的庶子,她滾燙的心便涼了一半。

        何必生出來受苦,看人臉色呢!女兒嫁了是捧別人家的飯碗,不用再擔心嫡母以終身大事作筏子,而庶子一日不分家便受制於人,想做什麼都綁手綁腳,困在千古不變的「孝」字當中。

        「如果有了呢?」她想要弟弟,好歹有人撐腰。

        她呵呵笑著。「說什麼傻話,有了自然就生,難道為了心裡一點小疙瘩就不讓他出生,我是他娘親又不是劊子手。」

        說不想要孩子是騙人的,一個女兒還是太少了,可是命裡沒有如何強求,她都從失望變絕望了。

        說是認命的顧九娘面色澀然,她內心還有一絲絲期盼,有兒有女才是個好字,圓滿了心中所望。

        偏偏天公不作美,未能如願。

        「要不找個大夫來瞧瞧,說不定有意外之喜。」這事越早爆出來對娘的處境越有利,不能讓母親有下手的機會。

        看女兒說風就是雨的急性子,顧九娘連忙拉住她的手。「妳急什麼,莽莽撞撞的,姨娘的身子姨娘還不清楚嗎?由得妳瞎操心。」

        「不急不行,我要當姊姊。」她急得想早日落實,免得一錯眼又出了什麼事。

        「妳早就是姊姊了,瑜姊兒就跟妳親。」綠袖是個薄命的,沒見女兒幾眼就撒手人寰,把瑜兒丟給她。

        「不一樣。」她想解釋,可這事玄之又玄,不好說。

        死後又重回十三歲這事太光怪陸離了,陸青瑄怕說了之後被當成怪力亂神,一把火燒死她這個妖怪。

        「別胡思亂想了,搞得神神叨叨的,前陣子妳才病了一場,要把身子骨養好了才好找人家。妳和大小姐差一歲,也不知道夫人為妳相看了沒。」

        「還早得很呢!大姊的親事一日未定,母親的目光便不會放在女兒身上,還有得磨。」前世嫡姊出嫁只比她早三個月,而她是及笄後才訂定婚期,起碼還要等上兩年多。

        顧九娘一想也對,長姊未出門,妹妹怎好議嫁。「是姨娘心急了,夫人事多,妳還排不上號。」

        母女倆相視一笑,心知肚明表面看來處事公正的謝皎月向來偏重自個兒生的兒女,若未將他們安排好,她是不會分心為別的肚皮爬出來的孩子做打算,事情先後她自有盤算。

        其實她倆都曉得,有好的對象謝皎月只會留給自己的女兒,等挑剩的次品、殘品才會從手中流出來,誰比得上謝皎月的善於謀劃,她絕不會讓庶子庶女的將來凌駕自己兒女之上,必要時她會將人給弄殘了也在所不惜。

        譬如秦姨娘的兒子陸岑也就在讀書上強了一些些,謝皎月便未雨綢繆的在馬上動手腳,陸岑一騎馬外出就出事,馬兒瘋了,將人摔下馬背,前蹄亂踢,陸岑的腳被一蹄子踩斷了。

        哭得死去活來的秦姨娘就靠這兒子和謝皎月叫陣,兒子腳一斷也等於斷了她全部希望,她哪能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苦,高喊著要和謝皎月拚命。

        只是這事雷聲大雨點小,不了了之,貴妾再貴還是妾,能和正室一較高下嗎?無疑是找死。

        何況又有平遠侯府這座大山在,秦姨娘根本毫無勝算,嚷嚷幾天無疾而終,日子照過。

        好在陸岑的腿還有救,找了個太醫院退下來的老太醫為其醫治,傷筋動骨一百天,等治好了也要過年了。

        「聽說三閒少爺向夫人提了妳的事,這孩子倒是好的,也是苦過來的。」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品性不壞沒啥好挑剔的,她也是看了幾年,是個好讀書的孩子。

        「提是提了,但妳認為母親是那種妳好、我好、大家好的人嗎?」她未從中破壞已是天良未泯了,無利可圖的事她只會暗中使絆子,讓人在平路上栽個大跟斗。

        顧九娘苦笑,微露憂色,她也遭過幾回暗算,大多有驚無險。「能成是美事一樁,他上無爹娘也省事多了,就是少了幫手,不過若是成不了也別氣餒,咱們慢慢找。」

        「會讓咱們自行做主嗎?女兒天真,妳也犯傻了,連家世清苦的蔣家表哥母親都不願允婚,妳想她不會挑個什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紈褲子弟,或是老得足以當我祖父的富貴中人,去給孫子都比我大的老頭子當繼室?」

        重生前,謝皎月的確有此打算,但慶國公府那邊逼婚逼得急,她索性將庶女往前推,先躲過這一回再說。

        別看刺史官位不算小,在地方上也是呼風喚雨的四品官,百姓眼中的土皇帝,可在京官眼裡根本不算什麼,一塊招牌掉下來能砸中一品、兩品的官兒,官多位高,四品官算什麼,還不如皇親國戚府裡的管事。

        皇子府裡多的是四品帶刀侍衛,陸刺史一入京就真的是芝麻小官,見誰都得行禮,給人叩頭。

        官高一級壓死人。

        「這……」顧九娘也遲疑了,女兒的話讓她犯愁了,真讓夫人決定瑄兒的婚事,只怕並非良緣。

        「我的事不急,妳的事比較急迫,趕緊找個大夫來……」遲恐生變。

        「瑄兒……」唉!都一朵老黃花了,還能結出果嗎?

        「什麼事這麼急,還要找大夫?」一名容貌儒雅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一身的官服,官威十足。

        「爹。」

        「老爺。」

        兩人迎上前。

        「九娘,妳病了嗎?氣色有點不好。」陸敬之以手撫向心愛女子額頭,關愛之意表露無遺。

        「我……」沒事。

        「爹,姨娘有孕了。」陸青瑄歡喜得笑瞇眼。

        「瑄兒妳……」盡會胡說八道。

        「太好了,快請大夫!妳快點坐好別勞累,給爺生個帶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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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9 00:12: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三閒表哥藏祕密

        「真的有了?」

        謝皎月輕啜一口香茗,以碗蓋輕撥浮在茶碗表面的茶沫子,聞著茶香,神情陶醉。

        「回夫人的話,似乎真的有了。」回話的人面色蒼白,戰戰兢兢地打著哆嗦,連嘴唇都失了血色。

        「我要肯定的答覆。」「似乎」聽來太籠統,她費心養了一群奴才都成了廢物,只會敷衍了事。

        「呃!這……好像……呵……確診了,有一個多月身孕,就在二小姐落水後不久懷上的。」從老大夫身邊的藥童打聽到的,胎象不錯,服兩帖安胎藥就穩住了。

        「呵!呵!呵!倒是會勾人的,女兒出了事竟然還有心思幹那回事,我真小看顧九娘那賤貨了。」謝皎月臉色難看地將手中茶碗往地上一丟,地上登時滿是碎裂的瓷片和茶渣。

        「二小姐身子不適,老爺一回府就陪著梨花帶淚的顧姨娘,這一來一去生了憐惜,還不好生寬慰一番。」唯恐受到牽連的婆子移禍江東,將事兒往顧九娘身上推。

        「倒是我給了她機會,順著竿子往上爬,好個深藏不露呀!連我都瞞過了。」真是賤人,多大的年紀還懷孩子,這是向她炫耀嗎?即使容貌不再也能勾住男人的心。

        「女人要使心機呀,男人是扛不住的,夫人妳得留心點,別讓狐狸精把老爺的神魂都給迷了去。」都幾年了,老爺的心都拉不回來,若是再生個兒子,恐怕夫人的地位更岌岌可危了。

        刺史府的下人一大半都是謝皎月從娘家帶來的,是平遠侯府幾代上下的家生子,還有人的家人仍在平遠侯府裡當差,因此對謝皎月的忠心無庸置疑,絕對是可靠的。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主子的好了,下面的人也跟著沾光,所以他們全偏向謝皎月,聽她的話辦事。

        而另一部分是陸敬之到任後才添置的,雖然是前院的人,為大人的親信,可銀子一砸下,還是收買不少人。

        換言之,刺史府邸裡裡外外都掌控在謝皎月手中,除了少部分人外,她可說掌握府中大權。

        可是在這麼嚴密的監控下,為什麼還百密一疏,竟然讓顧九娘有了身孕,這不是在打她的臉嗎?

        盛怒之下的謝皎月有幾分難堪,好些年前起丈夫就不碰府中妻妾,連她也像守活寡似的看著丈夫來來去去,他會留下過夜,僅此而已,卻沒有魚水之歡,不管她怎麼撩撥,他都一句「我累了」,背過身不予理會。

        但是顧九娘有孕了,這不是在下她的顏面嗎?

        府裡的下人精得很,哪個不是睜著眼睛看著,她和丈夫的床笫事他們最清楚,誰不知道兩人之間空有夫妻之名卻已無夫妻之實,她這塊旱地久無耕耘,草枯地乾。

        而顧九娘卻滋潤得很,三天兩頭搞出叫人面紅耳赤的動靜,一些下人都有所動搖,受寵的才是王道,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抬為平妻了,與正室平起平坐或喧賓奪主了。

        女人的地位取決於男人的態度,平遠侯府壓得了一時,壓不了一世,隨著老爺的一再升官,或許有日會凌駕侯府之上,以娘家為靠山的謝皎月又能風光到幾時,強求來的姻緣如沙丘,根基不穩,狂風一掃便化為千里平原。

        「早就迷了去,我敢動他的心肝肉兒一根寒毛嗎?」他防她像防賊似的,沒有必要,她絕不往顧姨娘的院子去。

        「夫人……」她這恨到無力的模樣真是有點可憐,出身名門的夫人高不可攀,委身窮小子是老爺的福氣,他竟不知珍惜,棄如敝屣,真是太可恨了。

        「我不是讓你們給她下藥,為何還有了身子?你們給我說說到底辦了什麼好事!」十幾年了,就算沒搞壞身子也該絕了生育能力,憑什麼好吃好喝被人伺候著的她都生不出來,那賤人卻有通天運氣,事隔多年還能再懷上一胎。

        「這……」玄了。

        眾人回答不出來,默默低頭。

        那避子偏方是放在香囊中的,以二十七種香料混搭而成,氣味清香而幽遠,淡淡地,似有若無,令聞者心情愉悅。

        這是宮裡流出的配方,主要是避子,懸掛在床架上方,香囊繡著花鳥圖,頗為生動。

        「沒人可以給我一個答案嗎?」究竟哪裡出了紕漏。

        一群臉色發白的人再度無語,跪成一排,他們也納悶著,平時沒人動過的香囊怎會失去藥性。

        看著每一張熟悉的臉孔,謝皎月心中的怒火如竄升的竹子,節節升高。「既然沒能好好做事,那就杖斃吧!」

        人命在她眼中毫無意義,平遠侯府是以戰功起家,雖因怕功高震主棄武從文,但仍有不少子弟兵在軍中,見慣了生死的謝家人心如鐵石,即便是女眷也有一顆剛硬如石的心。

        「夫人……」

        「不要呀!夫人……」

        「夫人,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眾人齊聲求饒。

        「我要的是有用的人,而不是光吃糧食的廢物,在十幾雙眼睛底下還能出差錯,我要你們何用。」

        「夫人,奴……奴婢好像想起什麼。」一名容貌娟秀的丫頭連忙跪著往前,雙手伏地。

        「說。」

        「負責打理顧姨娘屋裡的秋荷半年前出府嫁人了,奴婢們心想她應該換過香囊內的香料了,為免顧姨娘起疑心,奴婢們便避免碰觸香囊,以免啟人疑竇。」

        顧九娘本身十分機敏,對屋內的擺設瞭若指掌,一有變動立即察覺。

        「妳是說藥效過了?」居然有這麼荒唐的事。

        「有……有可能。」她不敢打包票,但八九不離十。

        謝皎月眼神冷厲掃過一圈底下跪著的人。「這半年來,有沒有人去換過香料?」

        「……」一片鴉雀無聲。

        「好,真好,我養了一屋子不敢擅作主張的下人,你們真給我長臉了。」蠢笨如豬。

        「夫人……」他們也是照章辦事,主子沒交代的事誰敢輕舉妄動,一個辦差了全家遭罪。

        「你們的腦子都給豬吃了嗎?養條魚還能撲騰兩下。」謝皎月怒斥,三十出頭還不到四十的她眼尾已有一條條細紋。

        她和顧九娘相差沒幾歲,可是兩人一比較,謝皎月明顯老了許多,面容憔悴,而顧九娘是益發嫵媚,豔色逼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散發女子誘人風情,如海棠正盛。

        若說顧九娘是陸青瑄的姊姊一點也不為過,母女倆長得極其相似,都有著花一般的美麗容顏,差就差一個是嬌花初綻,一個是開得極致的豔。

        「夫人,有孕了還不一定生得出孩子,妳這時氣壞了身子還不是庸人自擾,老爺不見得心疼。」一名倒三角眼的婆子搓著手,眼中散發著一股陰森森的猥瑣。

        「終於有人說了句人話。」這話聽得舒心。

        「日子還長得很,『意外』這種事也不是人力控制得了,就算待在屋裡不出門,誰說沒個碰撞呢!」對孕婦而言,一點小疏忽就保不住孩子,吃的、用的、穿的,包括園子裡的花,處處是可鑽的漏洞。

        謝皎月一聽,滿意的點頭。「這事就交給妳去辦。」

        婆子驚慌的連連搖頭。「不行呀!夫人,老奴手腳遲鈍反應慢,時常這裡痛、那裡痛的,怕心有餘而力不足。」

        「妳想推拖?」她一臉慍色。

        「不不不,是老奴真的有心無力,怕一時使不上勁反而壞了夫人的好事,打草驚蛇。」一張臉乍青乍白的婆子嚇出一身冷汗,她動動嘴皮子還行,真要害人還少了一顆熊心豹子膽。

        「不去?本夫人先打妳四十板子。」她還沒見過不怕打的人,生與死,一句話,任憑選擇。

        「夫、夫人……」苦著臉的婆子都快哭了,五官擰成鹹菜乾。「老爺把陳娘子招進府了。」

        「哪個陳娘子?」謝皎月眉頭一皺。

        「民兵團陳教頭守寡的妹妹。」城裡有三個民兵團,其中以陳教頭帶的人數最多,為人也最為豪爽。

        最主要的是能打,他帶的民兵一天只操練兩個時辰,可一點也不輸正規軍。

        「她來幹什麼?」一個寡婦也不怕瓜田李下,拈酸吃醋的謝皎月暗火直燒,貓爪子撓胸般難受。

        「夫人,妳忘了陳娘子最擅長什麼?」她提醒。

        「還有什麼,不就是……」舞刀弄槍。

        看夫人若有所思的神情,鼻上長瘡的婆子也不藏著掖著了。「陳娘子善武,老爺請她來保護有孕在身的姨娘,在孩子落地前,只要老爺不在身邊她就要寸步不離的跟著。」

        「什麼?」謝皎月大怒。

        「還有秀婉姑娘……」

        「哪來的秀婉姑娘?」寵妾有孕不能侍寢,他又要納新人嗎?陸敬之眼中可還有嫡妻的存在!

        婆子小心翼翼的提起。「秀婉姑娘是百草堂的醫女,她醫術卓越,頗受人敬重,不過她對解毒更用心。」

        「解毒、解毒,原來他還防著我呢!」聞言的謝皎月發出陣陣冷笑,心底卻悲涼至極。

        至親至疏是夫妻,這話一點也沒說錯,當年的榜下擇婿她是得到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用綁、用威嚇的拜堂成親,她以為一旦成了他的人,兩人便能如同神仙眷侶般舉案齊眉、連枝比翼,羨煞旁人。

        新婚之夜他是被下了藥,因此有了夫妻之實,次日含羞帶怯的她一醒來正想與夫君訴說衷情,他卻冷著臉推開她,一副失去清白的悲憤表情說他已有婚約在身,他的未婚妻還在等他回鄉迎娶。

        什麼未婚妻,木已成舟還想著別人嗎?

        謝皎月泫然欲泣,不說一句話,好似她也是無意與他做成夫妻,由父兄出面解決既定的事實。

        一開始的磨合期總是有的,起先不情不願的陸敬之在妻子有了長子之後,看來是死心了,不再提起家鄉的那個人,夫妻間的關係漸入佳境,沒多久肚子裡又多了一塊肉。

        誰也沒料到他暗中籌謀了許久,什麼人也沒知會的瞞天過海,與吏部官員串通好,迅雷不及掩耳的收拾行囊準備外放,讓措手不及的她傻眼,只能待在京中待產。

        最令她難以置信的是秦姨娘的出現,當她帶著兩個兒子千里迢迢趕去會合,站在縣衙門口迎接她的竟是大腹便便的女子,秦姨娘的兒子和她家老二相差不到六個月。

        換言之,丈夫一到任便納了妾,隨即圓房,迫不及待的播種,日夜耕耘,好送她一份椎心刺骨的大禮。

        好個狀元郎,這一刀捅得真深,讓她痛得幾欲昏厥,良人瞬間變狼心狗肺,給她狠狠一擊。

        不過有平遠侯府在的一天,陸敬之便不敢休她,權勢這東西真好用,當官的還是得敬上三分。

        「夫人別動怒,從長計議。」總會找到一擊必中的機會。

        謝皎月嘴角一勾,露出戾色。「他越不讓我動她,我就越要動她,鹿死誰手,各顯神通。」

        顧九娘早該死了,她之前的做法太仁慈了,顧忌這個、顧忌那個的錯失良機,因此才讓那根小小的刺落地生根,長成擋住她頭頂一片天的參天大樹。

        「我沒動怒,是心寒,將近二十年的夫妻了,我卻從未走進他的心。」一廂情願的逼婚就那麼十惡不赦嗎?她也就對他動心而已,後來還不是欲用娘家的勢力助他平步青雲,他卻不肯接受。

        陳娘子的到來,秀婉姑娘的隨侍在側,想到丈夫對一個姨娘無微不至的照顧以及叫人嫉妒的痴情,痛到近乎恨的謝皎月眼底閃過一抹狠意,誰跟她過不去,她就讓誰過不下去!

        「夫人,男人不是女人的全部,妳還有孩子,要為他們多想想。」她那殺千刀的外頭也養了一個女人,她吵過、鬧過,最後放棄,人在心不在有何用,以後為她養老送終的是兒子,不是丈夫。

        「孩子……」目光乍地清亮的謝皎月想到她的兩子一女,高門女子的傲氣仍有些不甘心。「下去吧,我再想想。」

        她得好好的謀劃一番,看要用什麼方法將顧九娘從丈夫的心底徹底抹去,讓這顆糾纏不放的惡瘤化為烏有。

        謝皎月想的不是如何化開夫妻間的心結,而是鏟除異己,她認為只要沒有顧九娘,丈夫便是她一人所有,其他女人不足為懼,她彈指間就能一一滅殺,給她們一個風水寶地安葬。

        「是,夫人。」

        眾人散去後,八扇彩繪牡丹如意花樣大屏風後頭走出一位身姿嬝娜的少女,眼帶桃花、唇點胭脂,細細描繪的眉像柳條,彎彎一垂。

        「娘,妳何必跟那賤人生氣,妳是天、她是泥,還不是任我們踐踏,妳還真當是個玩意兒不成。」不過是個賤妾,還能越過她這個正室嗎?她越在意才是越給那賤人臉面,把個小妾捧到天上去。

        「閉嘴,誰准妳用粗鄙的字眼口出惡言,妳是正經出身的千金小姐、大家閨秀,要端莊賢淑、體態優美、言行舉止合乎禮,把高門大戶的儀態展露無遺。」她的女兒只能是進退得體的貴女,而非橫眉豎目的市井潑婦。

        「娘,人家不是在妳面前嘛!裝了一整天我也會累。」也就在母親這邊她才稍微能放鬆一下,否則背挺直、笑不露齒、行不搖裙,飯只能吃三分飽,實在太折騰人了。

        看到女兒嬌懶的模樣,謝皎月無奈的揮退服侍的丫頭、婆子,給女兒留點顏面。「有外人在的時候要挺住,不可有一絲不正經,娘辛苦的教養妳是希望妳比娘爭氣。」

        她的一生就毀在一個男人手上,一眼誤終身。

        榜下擇婿太不可靠了。

        「娘,妳別為我擔心,妳的句句教誨我都記得呢!沒給妳丟臉。」全城百姓誰不知她有才有貌,是女子楷模,舉凡良家女子紛紛仿效,希望能成為第二個陸青黛。

       才女陸青黛,才貌雙全,又稱玉璧仙子。

       「要矜持、不驕矜、眉帶春風、眼若秋水。」謝皎月好還要更好,不時盯著女兒的各種神態、語氣。

        「是,娘。」她慢慢坐正,右手往左手手背一搭,笑眼盈盈、眉目生波,靜中有抹婉約的清媚。

        「不要怪娘嘮叨,娘全是為了妳好,規矩沒做好,吃虧的是妳自己。」她能教她,卻無法代她與人周旋。

        「我知道,娘,全天下的人都把我捧得高高的,不停的奉承我,唯有娘待我真心。」娘是世上待她最好的人,不求回報。

        謝皎月笑著往女兒眉心一點。「沒白疼妳。」

        陸青黛眉帶得色的一笑。「娘,妳的眼光不要放在後院一畝三分地,爹的庶子庶女根本上不了檯面,妳何必在意顧姨娘肚子裡的那一個,她想生就讓她生,咱們還怕她不成。」

        「萬一是兒子呢?」女兒她還真不當一回事,一份嫁妝而已,嫁好嫁壞還不是拿捏在她手中。

        陸青黛一滯。「最多分家時多分一份小頭,府裡的錢財都娘管著,妳還擔心他和哥哥們平分家產?」

        依現今律文,長房承嗣,分去家產的一半,剩下的一半由嫡子再分去一半,剩餘的半份再撥出一半為祭田,餘下庶子們均分,待嫁女也可分得一份嫁妝,但為數不多。

        謝皎月嘴角一抿的看向女兒。「娘手裡的錢財是外院撥來的,雖說看來不少,用於一府的開支還有剩餘,可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妳爹手上的肯定更多,而我從來不曉得他有多少銀兩、田莊、私產。」

        震驚不已的陸青黛倏地起身。「妳是說爹他……」

        她點頭。「所以這個孩子不能留。」

        陸家的家產只能給她的兒女,沒庶子、庶女的分。

        「娘,我曉得怎麼做了,既然爹請了陳娘子和季秀婉,咱們就由他們最料想不到的人下手。」她眉尾輕挑。

        「喔?」謝皎月嘴角一揚。

        「二妹妹心思純淨、心性良善,我說什麼就做什麼,著實惹人憐惜,讓人捨不得傷害她。」可那張越來越美的臉,卻讓人很想劃下幾刀。

        「妳知道三閒向我求娶她嗎?」她本來想留給自家女兒,蔣家在京城是望族,蔣三閒是長房嫡孫。

        陸青黛一哼,表示看不上,但也不想便宜庶妹,她不要的男人只能在溝渠中腐爛,這話題就此揭過。

        「我想做個香包送給二妹妹,再送些熏衣物的香料,顧姨娘有孕了,她總要走動走動。」陸青黛話鋒一轉。

        母女倆心照不宣,露出已然得手的笑容。

        至於香料內加了什麼,也只有她們清楚了。

*             *             *

        「啊!誰?」

        忽地被人往後一扯,毫無防備的陸青瑄倏地驚呼,小巧玉白的小臉失了血色,多了抹驚慌。

        「別怕,是我。」低低的聲音暗含笑意。

        「三、三閒表哥?」不會吧!肯定弄錯人了,一心只有聖賢書的讀書人怎會出現在這裡。

        蔣三閒笑聲略低的放開捂住殷紅小嘴的手。「借我避一下,有點小事……」

        「你去做賊了?」她冷不防冒出這句。

        差不多,但她沒必要知道太多。「出了點事,暫時沒辦法回去,只好和妳閒磕牙。」

        表情一僵的陸青瑄回頭一看,一身黑衣打扮的少年映入眼中。「三閒表哥,這是我的屋子。」

        「我知道。」不是她的香閨他還不屑進。

        「……那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別,我十三了,不是三歲。」女子閨閣豈是他想進就能進,未免太膽大妄為。

        像挑肉似的,他上下將她看了一遍。「是長大了,亭亭玉立,我見妳的第一面還畏畏縮縮的,個頭還不到我胸口。」

        他記得最清楚的是那雙驚惶失措的澄澈大眼,骨碌碌地像不解人事的小小鹿兒,好奇卻又膽小,只敢躲在姨母身後偷看他,他一個眼神看過去又趕緊躲起來,煞是有趣。

        不過在落水之後似乎有些變了,譬如現在。

        以往的她見著有外男肯定會驚聲尖叫,抱著頭往床上一躲,被褥拉得高高地裹住整個身子,露出水靈靈的雙眸與他對視,要哭不哭的抖著唇,叫他趕緊走,不許嚇她。

        而此時她只是微微變了臉,鎮定的像只是發現大耗子的小姑娘,雖然害怕卻冷靜沉著,想著法子要把耗子趕出去。

        這不是他認識的陸青瑄,至少非十三歲的她。

        但她又是她,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時的調度有方,儼然已是歷經一番風霜的明豔小婦人……

        眼神一黯的蔣三閒輕輕一晃腦,晃去兩個重疊的身影,雖是同一人,卻又有些許的差別。

        十三歲的她,和二十三歲的她。

        「別逗了,三閒表哥,我這會兒也不高,伸長脖子僅到你肩膀,你這幾年長得很快,一下子就竄高個子,修長如竹。」她已經不記得他倆初相見的樣子,恍若隔世。

        呵!不就是上輩子的事,她死時正是二十五歲生辰的前一日,所有人都遺忘了她,卻不知是誰在她枕畔放了一支小金釵,做工不是很好,鑲了一朵小金花,釵身刻著流雲。

        那時的她已沒多少氣力了,但仍很珍惜地握在手中,想著若有下輩子她絕不再聽大姊的話,嫁入表面風光其實根子已爛到底的慶國公府。

        只是她也料想不到下輩子沒來,眼睛一閉卻回到尚未進京前,剛長開的臉還有點稚嫩,卻難掩日後的國色天香。

        她的容貌救了她,同時也害了她,因為這張臉,莫名招來無數的妒恨,連她都不知道的人暗中潛伏著,就為了毀了她的花容月貌,來消彌一時的怒氣。

        她不害人,人卻來害她,著實可笑,骨肉至親的姊妹傷她最深,她從來不曉得大姊對她的恨有如山一般高,就算將她千刀萬剮也不能洩恨,非要她生不如死方可罷休。

        「羨慕?」他挑眉一逗。

        「不羨慕。」她是女子,長那麼高幹什麼。

        仰天看星星嗎?

        「心口不一。」他取笑。

        「是嫉妒,個高的人看得遠。」她一語雙關。

        陸青瑄在心裡自我厭惡,她就是長得不高才看不見人心,一再將居心叵測的人看成好人,以為人家是真的待她好,委屈自己也要送她金屋銀樓,誰知是金銀堆砌而成的深坑,空有富貴卻刀光劍影,沒有將來可言。

        「不用嫉妒,日後我牽著妳的手走,有多遠走多遠。」曾經的遺憾他不願再發生,這一次他會牢牢地捉住。

        「三閒表哥,你作夢還沒醒嗎?怎麼盡說些夢話。」她是很想抱緊金大腿,可細胳膊沒力,怕摔得更慘。

        「妳不信我?」已經很久沒人敢質疑他,久到他忘了他有過年輕的時候,也曾躊躇徬徨。

        「信你什麼,別忘了半個月後就要秋闈了,這是你出人頭地的機會,還不回去看書。」雖然明知他一定中舉,但世事難料,她都能重生了,還有什麼事不會發生。

        陸青瑄也擔心變數,事無絕對,在未成定局前都有可能翻盤,她希望表哥金榜題名,成為真正的金大腿。

        「我能考上。」輕而易舉的事。

        聞言,她噗哧一笑。「大話誰都能說,要能榜上有名才是真本事,光耍耍嘴皮子是成不了事的。」

        「嘴皮子也能幹別事,不一定用來說話。」蔣三閒目光深邃,盯著嫩如櫻桃的小口。

        感覺到他如狼的目光,捂著口的陸青瑄不自覺往後退,粉頰微熱。「你……你不要一直看著我。」

         「怕嗎?」他語氣放柔,怕驚嚇到她。

         「怕。」她很想說不怕,但此時她真的有些發怵,他看她的眼神並不尋常,讓她心口撲通撲通的狂跳。

         「不用怕我,以後我會常來,久了妳就習慣了。」他必須讓她適應他,進而依賴他。

         「什麼?」她愕然。

        好……好像哪裡不對了,在進京前兩人的交集不多,這個時候他應該努力備考,足不出戶地與四書五經相伴。

        看她驚訝又不解的神情,蔣三閒心情愉悅。「我說要娶妳這句話不是虛言,最遲在年底前定下名分。」

        「嗄?」她呆住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在急什麼……

        急?

        沒法形容的感覺,陸青瑄心裡很慌,她覺得不對勁了,可又說不上來哪裡出了差池,但是隱隱約約地,他似乎很急迫,被什麼追趕著。

        「嗄什麼,又犯傻。」他笑著輕彈她眉心。

        「你……你是當真的?」他還沒放棄嗎?

        她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為了救她一事負責。

        蔣三閒一個箭步到她面前,以額抵住她玉額,一手托著她後腰不讓她後退,一字一字的說:「我、要、娶、妳。」

        「可、可是……母親不會同意……」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語無倫次,面對他的靠近,她整個人都懵了,腦袋有點發暈,眼前一堆星子在她頭上繞呀繞的。

        「我們不用經過她,姨母有時神智不清。」那個女人的心裡只有自己,好妒又高傲,始終看不清楚她自個兒是誰。

        已為人婦還常以平遠侯府的嫡女自居,她骨子裡是瞧不起寒門子弟,端著架子高高在上。

        但是她偏為一個男人動了心,自以為遷就他,那個男人應該欣喜若狂的膜拜她,對她愛重如命。

        謝皎月的心裡還自認是平遠侯府的人,而非某人的「拙荊」,她忘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始終以平遠侯府嫡女自傲,沒想過她是嫁出去的女兒,是陸敬之的妻子。

        就是這點令陸敬之不喜,他明明是明媒正娶娶了媳婦卻像個贅婿,成親頭兩年還住在侯府,若非他以兩人有子不便再借居為由,否則恐怕還不能搬出侯府,置屋自住,像個被人豢養的面首。

        他深以為恥。

        聽到「神智不清」四個字,陸青瑄忍不住笑出聲,不就神智不清嘛!不然怎會弄出許多荒誕不已的事。「咦!不對,我的丫頭們呢?」

        錦兒是母親的人,總是時不時的窺探她,將她的一舉一動回報,她在屋裡做過什麼事從來瞞不了人,她在許久許久以後才知道養了條蛇在身邊,錦兒不叛主,因為她的主子不是自己。

        至於若兒倒是個好的,可惜不夠機伶,當了她的陪嫁丫頭不到三年就死了,死時身無寸縷,她是被姦殺的。

        而她沒法為丫頭報仇,因為姦人致死的凶手是慶國公府大爺,也就是她的大伯,死了個丫頭對他而言不痛不癢,他還嫌不夠盡興,反過來辱罵她連條狗都養不好,隨便玩玩就不喘氣。

        不過不會了,這一次她會保護若兒,不叫她死得冤屈。對於慶國公府她避而遠之,絕不會讓大姊的三言兩語哄得進入坑裡。

        「我讓她們睡了。」他說得雲淡風輕。

        「睡了?」聽起來好弔詭。

        「一點迷藥。」他不想讓人知道他來過。

        陸青瑄眼角一抽。「你怎麼會有這種……下作的東西?」

        「有銀子就買得到。」一點小事。

        她牙一咬。「你哪來的閒錢?」

        「是有點。」為數不少。

        「母親給的月銀夠你揮霍?」不是她要說人小話,謝皎月的銀子捉得很緊,除了她自己和她所生的子女外,旁的人都掐得剛好夠用而已,誰想藏私房那是不可能的事。

        因娘親的緣故,陸青瑄常收到她爹給的銀子或珍珠、翡翠之類的小玩意兒,可是她往往留不住,剛一到手,後腳她的大姊、三妹便會藉故借用,她心有不捨卻也開不了口拒絕,眼睜睜看她們明搶暗奪拿走她的東西。

        她的首飾盒是空的,銀子常常不夠用,連剛做好的衣裙尚未穿上身就很快地成為姊妹們的新衣,閨閣千金的屋子空得不如一名二等丫頭,她欲哭無淚,只能默默忍受。

        這種事一多,她的娘親也察覺到了,後來她再有得到金的銀的飾物、上好的布料、皮毛,顧九娘馬上派人收走代為保管,她要用時才拿出去,過後又收回去,這才有不算太難看的小私庫。

        「我爹是當官的,妳知道吧?」沒有窮縣令,只有窮縣民。

        「嗯。」她點頭。

        「我爹生前累積了不少財物,他偷偷地告訴我藏在哪裡,我們離開縣衙時便取出帶走了,一整疊的銀票,失火的前一天我已收拾好細軟,準備母親一入土便啟程投靠姨母,火一燒起時我隨手拿了包袱,裡面全是我的身家……」

        他說時眼光利如刃,冰寒刺骨,似乎早知道有那場大火,提早就葬了親娘,從火場衝出的他衣著整齊,毫不凌亂,臉上沒有半絲煙燒的黑灰,從容不迫地指揮眾人救火。

        陸青瑄悄悄的嚥了口唾液。「很多?」

        「養得起妳。」他露齒一笑,頓時春光明媚,讓人有片刻的眩目。

        真好看……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啊!不好,她怎麼看入迷了,金大腿不是她能褻瀆的。「呃!八字還沒一撇,三閒表哥說早了。」

        板著一張臉的蔣三閒給人疏遠、冷漠的感覺,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可是一揚眉而笑時,那身後像是鍍了金,滿室桃花香,金光灼灼耀人目,冷峻的面容驟然俊美無儔,宛若天上花神下凡塵。

        「萬事不用妳操心,妳等著嫁人就好。」他話說得極滿,彷彿已見到她披上嫁衣的嬌羞樣。

        聞言的陸青瑄嘴角抽了又抽,不知他哪來的自信,首輔大人的心思真叫人猜不透。「你該走了。」

        「趕我?」他戲謔地勾唇。

        「閒人閒話多,我承受不起。」她也怕名聲有損,世人對女子的名節看得很重,重活一回的她可不想落個滿身汙泥。

        他一笑,看出她的不安。「本來我是來知會妳一聲,小心姨母的手伸得太長,不過妳好像已曉得顧姨娘有了身孕,我枉作一回好人。」

        「咦!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知情的人並不多,若非她是重生也不會知道這事。

        「閒人閒話多。」他用這句話回她。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人多口雜,總有人說漏嘴。

        「三閒表哥,你真壞。」她不快地一擰鼻。

        他輕笑。「壞人要走了,別太想我。」

        「哼!」誰理他。

        「乖一點,我會再來看妳。」一說完,他輕輕一躍,跳出窗外,身手如鷹隼般敏銳。

        「你……你會武功?」怎麼可能,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嗎?為何身懷武藝。

        「以後有空再告訴妳,我真的該走了。」看看星月無光的夜空,他眉間多了一抹陰影。

        突地,一道暗影凌空而落,站於蔣三閒面前,視他為主似的拱手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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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9 00:12: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棒打出頭鳥

        「啊!墨炎?」

        陸青瑄愕然一呼的聲音並不小,正要走向黑衣男子的蔣三閒驀地回頭,雙眼露出精光又走回來。

        「你認識他?」

        面對突如其來的冷聲,後悔不已的陸青瑄神色不自在的連退幾步,不知該不該承認。

        「不……認識。」

        要命,她怎麼會遇到這種事,先是屋裡多出個不請自來的男子,跟她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而後發現文弱書生竟有一身好武功,跟她重生前完全不一樣,再來是個殺手。

        墨炎是殺手門出身,年約十七、八歲,因相依為命的妹妹而叛出,反被殺手門追殺。

        但重要的是,他是三皇子的人,為三皇子幹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手中的無情劍一出絕無活口。

        陸青瑄在身為慶國公府媳婦時見過他幾回,面無表情的墨炎像一尊木偶,木然地抱劍站在三皇子身後,看似侍衛又像隨時要拔劍,殺光每一個靠近三皇子的人,是一個相當危險又引人注目的男人。

        不過,他和首輔大人一向是對立的,蔣三閒不止一次傷在他手中,新帝上位後他也不知所蹤,沒有人再見過他。

        有一說是他被仇家殺害了,曝屍荒野,屍首被野狗啃食殆盡,什麼也沒留下,只有鮮血鑄成的過往留下。

        另有一說是被新帝囚禁了,他殺人太多,罪孽深重,關在水牢內日日夜夜受折磨,以贖一身的罪。

        眾說紛紜,身在內院的她也不知孰真孰假,久而久之再無人提起墨炎這個人,好像他從未存在過。

        「不認識怎知他叫墨炎?」蔣三閒用審視的目光盯著眼神閃爍的小丫頭,內心浮起疑問。

        她支支吾吾的說不明白,忽地瞧見幾案上的硯臺,靈機一動。「什麼墨炎,我是說別弄翻我的墨汁,一會兒我還要練字,再寫五十個大字再安置,我的字像狗啃的,叫人看得心累。」

        其實陸青瑄的字已經寫得很好了,重生後下過一番功夫習字。

        「墨汁?」墨汁、墨炎……難道他真聽錯了?

        陸青瑄定一定神,不露異色。「你要走趕緊走,不要讓人瞧見,我要練字了,別耽誤我上進。」

        她要多學一點以防萬一,醫書也要看,別人有不如自己有,趁著百草堂的醫女季秀婉在府中,她多多請益,學個皮毛也好,免得日後別人要害她還傻傻中招,把毒藥當補藥。

        聞言,蔣三閒咧嘴一笑。「真要有心,我送你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寶,讓你成為書畫名家。」

        「你錢多呀!」她嗔了他一眼。

        「是錢多,用來養老婆。」他調侃。

        她面上一紅,羞啐。「誰是你老婆,粗鄙。」

        「瑄兒,你等著,我一定會娶到你。」他許下宏願,不許再有第二次的錯過,他已後悔一回了。

        兩頰紅得快滴血的陸青瑄哼了一聲,轉身關上窗戶,但是她窗一關,心跳得飛快,快到她都喘不過氣了,以手按住胸口,大口喘氣,慢慢壓下翻攪不停的心慌和一絲悄然浮動的情愫。

        從沒被愛過的她也渴望有人一心相待,她原先只是想抱金大腿而已,哪知大魚跳上岸,往她一撲。

        不過心悸過後她回到現實,百思不得其解,三皇子的人馬怎麼變成蔣三閒的人呢!這裡面大有文章。

        奇怪、太奇怪了,為什麼不一樣了?

        正在苦惱的陸青瑄這渾然不知她一關窗,嬌軀曲線因燭火而映在窗紙上,讓人看得如痴如醉,幾欲顛狂。

        年歲不大的蔣三閒眼裡有著濃濃愛意,以及讓人鼻酸的滄桑,沒人知道他何時愛上刺史府二小姐,但是在幾個表妹當中,唯有她能勾動他的心,叫他魂牽夢縈,難以自持。

        「她還太小。」

        一聲低沉嗓音從身後傳來,拉回蔣三閒的心神。

        「閉嘴。」

        「她不適合你。」

        「多事。」

        「你要走的是腥風血雨的路,她的眼神太乾淨了,和一肚子陰險詭計的你相差太多。」一朵真正的白蓮花卻被龍潭虎穴的惡龍給盯上,太糟蹋了。

        「就算我兩手鮮血也要拉著她走,只有我護得住她。」風雨飄搖中,唯有一雙強大的臂膀才能護她周全。

        「自私。」自己想死還拉個塾背的。

        「你大公無私?」他諷刺。

        「至少我不拖累別人。」殺手有今天沒明日,刀裡來、火裡去,江湖生、江湖死,孑然一身。

        「令妹呢?」蔣三閒往人心口插刀。

        他目光一沉。「想與我一戰?」

        妹妹是他的逆鱗,不能說的痛。

        他以為他只要殺夠人便能帶她離開殺手門,過平常人的日子,給她找個好男人嫁了,生幾個孩子相夫教子,那他也對得起死去的爹娘,不負所託,到時再雲遊四海,隨遇而安,找處桃花源安度餘生。

        可這小小的心願被殺手門打碎了,在他完成指派任務回去覆命時,迎接他的是容貌被毀的妹妹屍首,門主的女人紅櫻仗著門主的寵愛,竟然狠心殺害只因門主多看了一眼,嘖嘖兩聲的小美人。

        紅櫻被他殺了,一劍穿心,門主暴怒,要他抵命,他單槍匹馬抱著妹妹的屍體破門而出。

        一路被追殺,滿身的鮮血,連他都數不清身上有多少傷口,以為這一生就要這樣了結……

        可是他遇到他,一名青衣少年。

        「戰。」蔣三閒答道。墨炎是很好的對手。

        「這裡?」墨炎冷睨他一眼。

        「不,城外。」府裡有巡邏衛兵,一有動靜會將人引來,目前他還不想曝露自己。

        「城門關了。」難道要飛出去不成。

        「明日。」他只想切磋切磋,看誰技高一籌。

        「可以。」殺手隨時都能拔劍。

        「墨炎,她是我的命,若是危急時,保下她。」看著窗內伏案練字的身影,蔣三閒的眸光一柔。

        墨炎眉頭一挑。「這是命令?」

        「是請求。」為了心愛女子,他甘願折腰。

        他一頓。「我看不透你。」

        明明只是一個才十三歲的小姑娘,他哪來這麼重的感情,好像愛了一輩子似的。

        「我不需要你看透,我只要你好好為我辦事,十年後我放你離開。」最關鍵的就是這幾年了,過後,墨炎的存在會成為上位者眼中的一根刺,欲拔之而後快。

        嘴一撇,他輕哼一聲。「你做得到?」

        「君子一諾。」他留他幹麼,養老嗎?

        「你不是君子。」君子不會趁人之危。

        蔣三閒不算好人,他救人是有目的的,生死關頭之際迫人簽下賣身契,為期十年,不得私逃。

        「那又如何,你走得掉嗎?」他掐住他的命門,想走不難,難的是還不了的恩。

        「你不當奸商太可惜了。」奸詐,狡猾成性。

        「我也這麼認為,只可惜我的仇人太強大,不得不往官路上走,我要爬到最高處才能為死去的爹娘報仇。」他目露冷光,充盈著對仇人的恨意和嗜殺,不以血來洗刷平復不了。

        「再強大能強過龍孫帝子嗎?你一個無權無勢尚未中舉之人,能惹上多了不起的貴人……」見蔣三閒默然不語,墨炎心頭赫然一驚,莫非真叫自個兒說著了,他惹上皇室中人?

        那的確是棘手了。

        「很快。」走對路子,便能直上青雲。

        「很快?」他面有疑色。「改朝換代。」

        他說得淡然,聽的人卻滿臉驚色。

        「怕了?」蔣三閒對著墨炎冷笑。

        「我這條命是撿來的,能活一日是一日,既然你想往死路走,我陪你就是。」反正他也沒什麼好損失,爛命一條,不是蔣三閒也是給殺手門收了,何懼之有。

        「那些人走了?」第一步邁出了,沒有回頭路。

        「是,我將人引開了,沒人知曉這件事是你指使的。」誰曉得刺史夫人的外甥竟會飛簷走壁,暗中探查某官員府邸,還順走了一些攸關重要的帳冊與密函。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是三皇子陣營的,皇后之子豈能輕易扳倒,他也太異想天開了,妄想蚍蜉撼樹。面色凝重的墨炎在心裡為蔣三閒的膽大妄為捏了把冷汗,平常官員已經很難應付了,他還專挑最難啃的骨頭,這不是連累他的小姑娘嗎?一人尋死還拉另一人陪葬,太不厚道了。

        一有不慎,株連九族。皇權之下,百姓如螻蟻,君不見西門口滿滿的累世冤魂,一顆又一顆的人頭斬首落地。

        「墨炎,上了賊船的滋味如何?」這一次,他提前一步把這位絕代高手拉到他身邊,無異是如虎添翼。

        臉色一黑的墨炎冷眸回視。「好得很,我喜歡殺人,你讓我扎上幾劍吧!想必你會非常痛快。」

        「呵呵呵……我還以為你無動於衷,原來也有小性子。」起碼還有人性,不致麻木不仁。

        聞言,墨炎臉黑得像木炭,冷冷一瞪。「你要在人家小姑娘的院子說你的雄才大略嗎?雖然所有人都中了迷藥短暫昏迷,可要有人醒過來呢?真要被當成賊的喊打喊殺了。」

        陸青瑄住的青花小院靜悄悄的,除了蟲鳴聲,聽不到一絲聲響,丫頭、婆子都睡得很沉,酣聲四起,個個呼呼大睡。

        院子外是巡邏的護院,三五成群從牆邊走過,看也沒看鎖上的院門,小聲的交談兩句又往別處去。

        「我沒當過採花賊……」蔣三閒摸了摸下頷,似乎頗有興致,當個飛賊樂趣多。

        當沒聽過這種瘋話的墨炎一把捉住他臂膀,騰空而起,幾個輕躍,來到外院將人丟下。不過他更想用踢的,將人踢清醒。

        「我知道你嫉妒我。」氣運丹田,輕鬆落地的蔣三閒笑著甩甩被捏麻的手臂,捏了個蓮花指對空一彈。

        「偷襲。」側身一閃的墨炎以劍鞘將指風打回去,蔣三閒腳旁多了三寸深的小洞。

        「身手不錯。」足以託付重任。

        「承讓了。」沒想到他內力如此強勁,震得他虎口發麻,原以為是防身武技,看來是深藏不露。

        「我用了全力。」他想試探墨炎的功力究竟到何等程度,是否可為他所用。

        他一聽,眸色深了幾分。「如果有一天我從背後給你一記穿心劍,你不必太訝異。」

        想找死不怕閻王不收人,他盡管拉仇恨。

        「你想殺我?」蔣三閒勾唇。

        「是你不想活。」他成全。

        「恩將仇報呀你,居然對救命恩人痛下殺手,你良心何在?!」世間凶險,人性險惡。

        看著蔣三閒裝出悔不當初的懊惱神情,墨炎放在劍上的手一緊。「不用我動手,自有人找上門。」

        蔣三閒呵呵兩聲,眼露惋惜。「不是有你為我擋刀擋劍嗎?放心吧!你每年的祭日我都會好酒好菜的祭拜。」

        「蔣、三、閒——」墨炎面色如霜。

        「我知道我姓啥叫啥,不用你廣為宣告,目前為止,我那些仇人還沒想要我這條小命,你大可多活幾日。」他們大概想著他是賤命一條的小蝦米,舉足無輕重吧。

        這幾年的蔣三閒盡量低調做人,將過人才智表現得平庸,寄人籬下混吃等死,書不離手的彷彿是書呆,除了讀書外一無長才,抱著四書五經死磕到底。

        但事實這才是聰明的做法,他在避禍。

        為何呢?因為他爹娘的死。

        偏遠小鎮的縣令能與誰結仇?他們十餘年來偏安一隅與人為善,與所有故交舊友斷了連繫,也如同沒有親族手足,自我放逐似的過自己的日子,自得其樂。

        一個無親無故的小縣令為什麼會遭到刺殺呢?

        以前的蔣三閒從未認真想過,有爹有娘在身邊,那便是一家人,他一心向學回報父母之恩。

        但他們等不及他長大了,剛考上秀才的小神童年方十歲,他爹便死於土石崩落,屍體被挖出時已面目全非,他只能從爹手上的指環認人,忍著悲痛將爹運送下山安葬。

        仵作叔叔無意間的一句話讓他頓時駭然大驚,他想追查爹真正的死因,可娘破天荒的打了他,不許他往下查,還說出他敢查她便死給他看的重話,逼他立下重誓。

        你爹的屍首上有三處刀傷,刀刀致命。

        也就是說他爹不是被土石掩埋致死,而是在這之前已經死亡,山石的崩落不過是掩人耳目,造成意外身亡的假象。

        蔣三閒想查清此事卻迫於年幼,再加上親娘的阻止,他也只能放在心底,待他日考取功名再一一清算,為人子者豈可讓親爹死得不明不白。

        沒想到三年後竟還有人不放過他們一家。

        「那個小雜種呢?」

        「上頭沒說,只說挑斷他的手筋、腳筋,讓他一生行乞為生……」

        「殺人不過頭點地,公……這一招也太狠了。」

        「最毒婦人心,再狠也狠不過天家。官牆裡面出來的向來心狠手辣,誰會在意區區幾條人命……」

        「噓!別說了,快把事幹完好回京覆命,那個人脾氣可不好,要是咱們搞砸了,回去肯定沒命。」

        壓低的聲音似有驚恐,提起桶子四下潑油。

        「我沒找到那孩子,是不是躲起來了……」

        「呵!還能躲到哪去,火一點著,他插翅也難飛,陪他娘一起赴酆都,母子雙亡……」

        「說的也是,一個孩子還能跑得掉不成。」

        「燒吧!別再遲疑,火一點起來咱們趕緊離開,別被人發覺了……」

        「嗯!點火。」

        大火迅速的燃燒,幾道黑影飛快的離去,躲在半滿水的水缸內,一名少年咬著嘴唇滿臉陰沉。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將所有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廳堂擺放了一口棺木,但裡面空無一人,裝的是一截樹幹,前縣令夫人早已下葬,留著空棺掩人耳目。

        這是年僅十三歲的蔣三閒所做的安排。

        此時已有自主能力的他並未開戶自立,撐起門戶,反而在老僕的陪同下到刺史府,伏低做小的寄居。

        因為他還不能死。

        而剌史府有五百名精兵,足以將想殺他的人阻隔在外。

        不過,快了,等他考上舉人……

*             *             *

        「二妹妹,你這青荷鈴瓏玉筆洗做得可逼真,瞧瞧這荷花口、玉睫池,質地上乘的藍田青玉,叫人看了愛不釋手,大姊前兒個打碎水墨白玉筆洗,這個就先給大姊用吧!」

        一如往常,陸青黛像是進自個兒屋子似的,看到什麼中意的便隨手拿起,問也不問一聲便往身後一遞,兩名綠衫紅裙的丫頭便笑著上前接下,宛若理所當然。

        陸青瑾在一旁也沒閒著,一雙賊眼四處打量,看有沒有好東西。

        這種事做多了,她們還真順手了,完全沒把屋子的主人看在眼裡,當她是一件搬不走的擺設,徒具美觀卻百無一用,多她不多、少她不少,可見了礙眼,想讓她挪位。

        不過這一回的陸青黛倒是失策了,她剛把手伸向青荷玲瓏玉筆洗,另一隻手更快的拿走,學她往日的作為讓丫頭拿著,然後擋著她不給過。

        「大姊,我也很喜歡這個筆洗,用了它之後,我的字好看多了,墨字細致而不暈開,字體勻柔。」哼!她又不是傻子,把狼外婆當成小白兔,任由她拿走自己心愛之物。

        手一落空的陸青黛驀地一怔,眼底忽地閃過一抹冷意。「二妹妹呀,你這是暴殄天物,就你那手貓爪子寫出來的字能見人嗎?大姊實在捨不得你丟人現眼,好花當配白玉瓶,豈容雪梅染上春色泥,可惜了。」

        她連諷帶眨,意思是指陸青瑄從根底都爛壞了,還裝什麼裝,見不得人的東西就該把自己藏好,別讓人瞧見,徒增笑柄,還使得眾姊妹跟著蒙羞。一人丟臉就算了,別拖累其他人,她字練得再勤也當不了才女,一手鬼畫符不如去當道姑。

        「大姊姊,我就是寫不好才要練呀!用最好的筆墨紙硯刻苦勤學,所謂勤能補拙,我看著好看的筆洗就會想寫,寫得越多我的巧勁和臂力就練出來了,日日練、天天寫,早晚能見人。」笑靨如花的陸青瑄宛如筆洗上的青荷,清妍可人、動靜皆美,一荷出水濯然而立。

        看著將人比下去的美顏,同樣長相嬌美卻略微遜色的陸青黛心中不甘的揉著手中繡帕。

        「要是練出來也就用不上夫子了,你想想女夫子給你的評語,還想自找罪受嗎?」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兩姊妹的差距不算多,可是若並肩而站,顯而易見的是妹妹略勝一籌,不染胭脂的玉面嬌顏楚楚動人,面薄皮嫩白裡透紅,而粉妝黛墨妝點出艷色的姊姊則多了兩分匠氣,再多的水粉也遮不住眼眶底下的浮腫。

        整天想著害人自是相由心生,夜裡睡不著琢磨著壞心思,一日復一日,年僅十四歲的陸青黛竟有與其母謝皎月相仿的戾氣,讓原本端麗的五官長出一股銳利,僵化了本身的秀美和柔和,給人不喜的感受。

        螓首一偏,陸青瑄笑吟吟地露出無邪笑靨。「夫子說了什麼,我忘了。」

        事隔多年,她真的忘得一乾二淨了,只記得女夫子姓鐘,是位表情很嚴肅的女夫子,出自京城平遠侯府外嫁女家的小姑,對庶女無比苛刻,要求甚多,從沒說過一句好,可是一面對嫡母兩母女,誇張的笑臉像曬乾的菊花,裂得滿臉細紋,怪嚇人的。

        大姊的評語是好、好、好,連三好,好得不得了,而庶女們也是三個字,糟!糟!糟!糟到不行。


        這是一隻喝謝家奶長大的狗,根本不會用心教嫡女以外的陸家女兒,她非常聽話,只聽謝皎月的,因此叫她做什麼就做什麼,捧嫡貶庶,因「人」施教,庶女才學再好也會被一腳踩下去,只讓陸大小姐一枝獨秀、博取美名。

        重生回來的陸青瑄以身子虛為由退出鐘夫人的課,一個看人下菜碟的夫子不配為人師,她自請退學。

        忍著氣,陸青黛細語綿柔地重述一遍。「朽木不可雕也、爛泥扶不上牆,今生要想得才學只能多拜佛,但求來世。」

        今生無才、腦袋空空,求佛祖賜甘露啟靈竅。

        天生草包、無藥可救。

        「嗯!夫子說的有理,我就是一根爛木頭,大姊、三妹快出去,別沾上我的傻氣,不然你們也跟我一樣是塗不上牆的泥巴。」菩薩待她多好呀!不僅送她還陽,回到一切都來得及挽回的時候,還給了金大腿,她左右都爆喜花,樂不可支。

        「別推,小心傷了手……」這臭丫頭抽風了不成,竟然敢把她們往外推,借了熊心豹子膽。

        「推什麼推,你再推我把你的手剁了!金鱗墨、青竹紙、紫犀毫、潮州硯我都要了,一會兒叫人送到我屋子,敢不送你給我試試。」好東西不給她,看她會不會大發雌威。

        相較於陸青黛的含蓄和故作姿態,三小姐陸青瑾就顯得粗暴,直截了當,開口就索要,不給人拒絕餘地。

        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一向是左手拿,右手就掉了,根本到不了她手裡,刺史府大半的丫頭、婆子都是謝皎月的人,她從陸青瑄屋裡取走什麼,走到半路便會被陸青黛的丫頭攔下,爭都不爭,兩手一送就交出去。

        所以她爭也是白爭,替人轉手。

        只是她脾氣也是怪,只在意那個「爭」字,只要能從陸青瑄手中搶走東西她便高興,不在乎此物是否貴重和罕見,舉凡陸青瑄有的她都要搶過來,替失去寵愛的生母秦姨娘出口氣。

        因此得利的往往是陸大小姐,大出血的是陸二小姐,陸三小姐是打醬油的,沾沾味兒就走。

        「大姊姊,我沒推你,是丁香推的,還有三妹妹,你說的硯呀墨的,那是人家送的,我不好給你,要不你給銀子我幫你買一套……」想要我的金鱗墨、青竹紙、紫犀毫、潮州現,你在作夢。

        她要硬起來,絕不再任人予取予求,以前軟弱無能的陸青瑄已經死了,取而代之的是銅皮鐵骨的女漢子,想要再從她這兒拿走一針一線,比登天還難。

        陸青瑄此時情緒激昂,想好好給大姊、三妹一個下馬威,震懾她們,別想再往她頭上踩。

        可是她還有一點點心慌、一絲絲的膽怯,以及一些些怒意,重生前的最後幾年過的日子是她始終無法忘懷的,她恨大姊在她求助時落井下石,不僅不拉她一把還偷走她匣子內的銀票、地契、田契、房契,也怨三妹的袖手旁觀,「借用」她的金銀首飾一去不還。

        曾經,她以身為慶國公府的媳婦為榮,公公和氣、婆婆心善,把媳婦當女兒疼,丈夫也是好的,除了無法圓房外,對她寵愛有加,添金添銀讓她在人前受羨慕。

        只是風雲起、天地變,在她親眼目睹丈夫和男人疊在一塊後,她的天就塌了,心碎成一片一片。

        這時候公婆又以三年無所出給丈夫塞妾,一個又一個水做的妖精進了他們院子,行事張狂地要將正室擠走。

        當時她只覺好笑,計較什麼,進來再多人有何用,一個屈身男人底下的丈夫還是個男人嗎?想傳宗接代、開枝散葉,偷漢子還比較快。

        也不知是誰把「偷漢子」這句話傳出去,公婆氣得讓她跪在宗祠三天三夜,而後又讓她安排小妾行房的日子,務必要生出一男半女,否則唯她是問。

        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公公婆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們由原本的疼愛變成謾罵,指責她是不下蛋的母雞,禍延二房子嗣,甚至開始剋扣月銀,刪減二房花銷,逼她給丈夫納更多的女人,一時可謂是滿園百花開。

        可女人一多,只喜歡男人的丈夫也不滿了,說她是敗家婆娘,弄了一堆賠錢貨挖空二房的銀錢。

        夾在公婆與丈夫之間的她心力交瘁,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下去了,在老太君的壽宴上疾一言厲色,指出國公府二爺根本是兔兒爺,他自始至終沒踫過她,她還是完璧之身。

        眾人震驚,指指點點的賓客也發出奚落笑聲,紛紛朝面紅耳赤的二爺看去,問他到底是男人還是姑娘。

        從那日起,她也從穿金戴銀的二夫人淪為人人視而不見的棄婦,由二房院子移到荒涼的院子,一天只給兩頓飯,全是不見肉渣的素菜,有時還忘了送,讓她餓昏。

        渴了不給水喝,自己挑水,病了不請大夫,任由她一日日的被病魔纏身。還好她有個忠心的丫頭叫小丫,給她送水送藥,將她屋裡藏的私房偷來給她,她才多活了幾年。

        後來小丫不見了,聽說被老太君發賣了,陸青瑄也知道她的時候差不多了,卒年二十五。

        「三妹妹,丁香是我的丫頭,她怎麼會推我。」陸青黛意有所指,軟刀子往肉多的地方插。

        「哼!誰送的,別自說自話,這麼名貴的文房四寶只有爹才給得起,爹偏心,你有的我也要有,憑什麼要我拿銀子,你給也得給,不給我就搶,反正是自家的,大不了再買一套。」一樣是庶女,爹偏心偏到胳肢窩了。

        遇到白蓮花似的大姊和蠻橫不講理的三妹,應付得很累的陸青瑄這才覺得能用的人真少,錦兒明顯是偏向大姊,還幫著從若兒手中搶東西,青花小院裡的婆子、灑掃丫頭全都站著不動,眼觀鼻、鼻觀心,事不關己。

        果然還是要有銀子收買,偏偏她太窮了。

        想到自己的兩袖清風,陸青瑄是無比悲傷,從小到大她的好東西向來留不住,這邊討、那邊要,手頭拮據,肥了別人的庫房,瘦了自己的荷包,叫人好不唏噱。

        「原來刺史府專出女土匪呀!我真是開了眼界,一個兩個明爭暗奪,這話要傳出去,你們也沒臉了。」聽過後院女子爭衣爭寵,還沒見過明目張膽欺上門行搶的。

        「金大腿……呃!三閒表哥。」看到他真好,她都快招架不住了,看來她還是太弱了,不夠強悍。

        金大腿……蔣三閒眉輕輕一挑,目光幽遠。

        「寄人籬下的窮酸鬼,這是女眷後院你怎麼能進來,一點禮儀都沒有,這裡沒你的事,滾遠些。」秦姨娘生性潑辣,她養出的女兒也是一根朝天椒,悍得很。

        「三妹妹,打人不打臉,你怎麼能往人家的痛腳踩,快跟表哥道歉,說你有口無心,並非要提起他的傷心事。」雖然心中十分瞧不起,但陸青黛還是滴水不漏的做好表面功夫,盡管她話中有話,棉裡藏針。

        「什麼表哥,我不認,要不是府裡養著他,他早就餓死在路邊。」也就比乞丐好一點,居然敢說她是土匪。

        「莫欺少年窮,黑土也能變黃金。」將來的首輔大人呀!瞎了你們的狗眼,日後想回頭抱大腿都晚了。

        「我是黑土?」他哪裡黑了?

        「不是有黑金嗎?三閒表哥就是不發光的金子,眼拙的人看不出你的矜貴。」一徑吹捧的陸青瑄真把人看成金子,一雙水靈靈的眸子充滿亮光,不遺餘力的上捧。

        「嗯,勉強接受。」還是有長眼的。蔣三閒笑著看了往他身邊一移的小姑娘一眼,笑意更濃。

        「什麼金子,別笑死人了,讀幾天書就能登天了嗎?你當監考官都是瞎子呀。還有你,陸青瑄,你要點臉成不成,不要看到男人就往上湊。」她也沒比她差,為什麼她喜歡的人都對草包傾心。

        秦姨娘有個侄子叫秦世杰,相貌堂堂、小有文采,長著特別撩人的桃花眼,令眾位表妹為之痴迷,陸青瑾也是其中一個。

        可是他誰都沒瞧上,偏偏一眼瞧見陸青瑄便失了魂,鬧得要爹娘上門提親,這事讓秦姨娘攔下來。

        「我是你二姊,不、不可以直呼其名。」她要更理直氣壯,把三妹妹的氣焰壓下來。

        「呵!就憑你那副慫樣也配,我姨娘是貴妾,外公是金陵縣丞,而你姨娘連主母茶都沒敬過,真不好說是良妾賤妾,也就爹把你們當回事。」她最恨的也是這一點,爹的心全在她們母女身上,其他人都是多餘的。

        因為陸敬之的不捨,顧九娘入門時並未向謝皎月敬茶,一頂小轎直接入後院,在他心裡顧九娘才是他的妻子,怎能向謝皎月下跪。

        「貴妾、賤妾也僅僅是在男人一念之間,誰入了心,誰才是那個唯一,同樣的話你敢說給姨父聽嗎?」蔣三閒一臉諷色的用餘光一睨,毫不留情的扎人心窩。

        「你……」陸青瑾漲紅臉。

        她姨娘從未受寵過,不過是親爹為了給正室難看的替死鬼,讓兩人為了一個男人爭得失了體面,他才好順勢迎進放在心上的人兒,避其鋒芒,由著她們互相撕咬。

        「表哥,咱們才是親的,你怎麼胳膊肘往外彎,我娘對你可是有大恩。」看他護著賤人生的女兒,心有不快的陸青黛終究是年少些,忍不住曝露出心中的嫉妒和傲氣。

        「青黛表妹,你好歹也裝得像一點,這麼快就露出馬腳了,府裡的妹妹們都喊姨母一聲母親,難道她們都不是親的,只有嫡出的才算刺史府千金?」他一句話挑出嫡庶之亂。

       「表哥,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我是說……」看到庶妹訝異中帶著一絲了然的眼神,她頓時懊惱地抿著唇。

        手一舉,他制止她往下開口。「金鱗墨、青竹紙、紫犀毫、潮州硯是我送給青瑄表妹的文房四寶,她的生辰快到了,我提前送了以免到時候給忘了,你們拿了我的東西算不算私相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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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9 00:13: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許諾傾城

        私相授受對女子而言是一句很重的話,於名節有隕,更有可能將女子的一生毀於一旦,日後不論婚嫁或與人往來都落了不好的風評,受人異樣眼光,甚至進不了高門,委身家世不如她們的世家。

        身為陸家千金,陸青黛、陸青瑾當然知道蔣三閒話中的嚴重性,兩人同時面上一白,倒抽了一口氣,看向蔣家表哥的眼神又急又氣,很想掐著他的頸項叫他收回這句話。

        可是她們誰也沒動,臉上蒙上一層灰白,身子微僵,一個冷然、一個氣憤,卻不約而同的手心一握,想壓下胸口那抹直往上竄升的怒火。

        這樣的羞辱她們承受不起,也不願平白受到污蔑,明明只是如往常的作風,怎麼就成了不是,那往後還能依樣畫葫蘆想要什麼就拿什麼,把陸青瑄踩得冒不了頭嗎?

        「你怎麼有銀子買這麼貴的東西,我不信。」

        府裡每個月的月例都有定數,不可能多給,她要不是有姨娘不時的貼補,只怕不到月中就花個精光,連條頭繩也買不起。

        「不是每個人都能如你一般肆無忌憚的揮霍,寄人籬下的我也有上進心,想著不給姨母添麻煩,因此手頭再緊也會咬緊牙根硬撐,琢磨著添點進項……」他一臉落寞,似在感慨被人施捨的窘困。

        蔣三閒這些話一出,最是難堪的是臉色為之一變的陸青黛,他雖然沒有明著點出謝皎月對他的虧待以及不夠寬厚待人,但字裡行間卻句句指出他並未受到善待,也就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有二、三兩銀子打發窮親戚,餘下再無其他了,放任其自生自滅,窮困中求生存。

        以謝皎月和蔣三閒親娘間的堂姊妹關係,她做的的確不多,有些彰顯她的品性不端,對自家外甥的照顧還不如身邊端茶奉湯的嬤嬤,這個姨母做得太不稱頭了,沒半點當家主母的氣度,連來投靠的小輩都百般苛待,不予重視。

        「哼!百無一用是書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你能賺到多少銀子?」還是孩子心性的陸青瑾氣不順,張口就是瞧不起人的輕蔑,渾然忘卻她爹也是文官,出身並不高。

        「姨父也是書生。」他起碼有個好的讀書環境,衣食不愁,而姨丈是真的一步一步往上爬,靠著自己的能力中舉、中進士、魚躍龍門,走到皇上面前成為天子門生。

        娶了謝皎月不過升遷較快而已,比別人多點機會展現自個兒的才學,入了皇上的眼,日子當差更順心。

        不過有利也有弊,所謂的權貴也要看皇上的喜好,他若看人不順眼,功勛再高也一指拈了,九族內都遭殃,冒犯龍顏是一句話,也就近臣近得了身,風險更大。

        不然哪來的文字獄,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天下人的性命掌握在九五之尊手上,官當得再高還是帝王奴。

        「你……你不敬,爹他不一樣,他是四品官員。」怎能相提並論,他太放肆了。

        「實話還說不得嗎?姨父也常以此自勉,告誡我為人不可好高騖遠或只想憑著妻族翻身,男兒當有凌霄志,憑藉一己之力平步青雲,靠別人永遠不會有出息。」

        陸敬之的確說過類似的話,他這一生最痛恨的便是遭人脅迫,硬生生的折節受辱。

        讀書人都有竹子一般的氣節,不輕易向人折腰,他們頂天立地,仰不愧天,俯不怍於人,讀聖賢書、做聖賢事,為朝廷效力,使百姓豐衣足食,四海升平。

        平遠侯府將嫡女下嫁自以為是給足了女婿面子,認為他該誠惶誠恐的伏低做小,把妻子捧得高高的,對侯府也要感恩戴德。

        殊不知他們的驕矜自大正好觸了陸敬之的逆鱗,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以勢凌人,而且這種事還發生在他身上,文人體內的骨氣一發不可收拾,雖然暫時隱忍,但累積了一定實力後便立即反擊。

        他納秦姨娘為妾便是反抗的第一步,並在最短的時日讓其懷孕生子,意思是說不光謝皎月有孩子,只要他願意,他可以讓更多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不只謝皎月一人。

        為此,整個平遠侯府氣炸了,故意壓著他不讓他升遷,以此為桎梏,想讓他低頭。

        可惜陸敬之根本不在意升不升遷一事,他更樂於當個小縣令為百姓做事,不肯回京,甚至自願請求外放,措手不及的侯府只得放手,反倒讓勤政愛民的陸敬之有機會在地方上做事,成為百姓眼中的好官。

        「你……你少岔開話題,你的銀子是怎麼來的,該不會是假藉我爹的名目斂財吧?」陸青瑾一副不相信他有本事憑自身能力賺取銀兩的神情。

        「抄書。」

        「抄書?」她一怔。

        「是的,抄書,我的字寫得好,十分受書肆的歡迎,因此當作復習抄書再交給書肆換取銀兩。」他確實抄了不少書,閒來無事的消遣。

       「一本書能有多少錢,頂破天幾百文。」她輕蔑道,十分看輕蔣三閒,覺得人家肯收下他的書八成是看在她爹的面子上。

       「二兩銀。」

        她一窒。「二兩銀?」

        「一個月十本書便是二十兩,一年兩百四十兩,扣去我買書的一些雜項,一年好歹存下百來兩,三年來約有三百多兩,我花一百二十兩銀子買下一套文房四寶算過分嗎?」他一筆一筆算得一清二楚。

       「二、二十兩……」一個月?她的月銀才五兩。

        不只陸青瑾咋舌,一旁不作聲的陸青黛也瞠目,雖然對身為嫡女的她來說,幾百兩根本不是個事兒,她做幾件衣服就沒了,她娘有的是錢,她最不缺的就是銀子。

        可是蔣三閒悶不吭聲的攢下一筆銀兩,府裡上下居然無人知曉,這得瞞得多深呀,讓人感覺很不好,有點吃裡扒外的意味,同時也讓她娘顏面掃地,堂堂的刺史夫人養不起外甥,逼得他書也不好好念在外掙銀子。

        唯一淡定且不受影響的是抱對大腿的陸青瑄,抄書是有,但她不信蔣三閒真會以此謀生,不過是做做樣子糊弄人罷了,他自個兒都說了私產頗豐,把家裡細軟都帶出來了,還能窮到哪去。

        「青謹表妹,你還要金鱗墨、青竹紙、紫犀毫、潮州硯嗎?你若不怕壞了名聲我倒是不介意。」蔣三閒拿起一方硯臺往前送,表示她要就給她,私相授受於男子而言並無太大的損失,只會被當成少年風流事。

        這便是世道的不公,放在女子身上是一大醜事,害及一生,可是對男子卻是不痛不癢,過眼雲煙般的小事。

        「你、你不要過來,什麼破爛東西,本小姐瞧不上,就留著讓陸青瑄練她那手爛字。」已知男女大防的陸青瑾兔子蹦般往後一跳,嫌棄無比的不許他靠近。

        「三妹妹,我是你二姊,你真不好連名帶姓的喊我,被人聽見了對你不好。」唉!她性子太暴躁,被秦姨娘寵得無法無天,容易被當槍使,小小年紀就有品性差的傳聞。

        好在他們很快就要回京了,在這裡的種種惡名會一筆勾銷,京裡沒人知道她的惡形惡狀,張牙舞爪。

        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陸青瑄還是不看好三妹,在大姊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下,她只會更糟而不會好轉,在京城也是不得人緣的小潑婦。

        「不用你管,貓哭耗子假慈悲,自個兒都泥菩薩過江了,還想管到我頭上來。珠玉,咱們走,這裡臭氣沖天,燻著小姐我了。」陸青瑾憤而帶著貼身丫頭往外走,頭也不回。

        「是,小姐。」珠玉瞪了氣著她家小姐的陸青瑄一眼,婢隨主樣,心高氣傲。

        陸青瑾走過蔣三閒身側時,狠狠地丟下一句︰走著瞧,你給我記住了,我不會讓你得意太久。

        她一走,被留下的陸青黛就有些尷尬了,想甩手一走了之又想留著,她實在看不慣有人為陸青瑄出頭,這人還是她親表哥,內心有股好強的不服氣,她才是嫡女,他姨母的親女兒,為什麼他護的不是她,而是光有長相的庶妹。

        難道他也只看重皮相,被狐媚子迷住了?

        好面子的陸青黛不甘心輸人一籌,明明她是府裡最重視的女兒,為何一個她不要也瞧不起的表親居然無視她,明著說著剮心的話,讓她兩面不是人。

        「咳!咳!三妹妹說的是氣話,表哥別放在心上,她就壞在那張嘴上,本性倒是好的,請你諒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果然不能指望她,純粹是扯後腿的。

        「她說的是氣話,表示是你做得不好,上行下效、有樣學樣,身為長姊的你沒帶好底下的妹妹。」蔣三閒像課堂上的夫子似板起臉,煞有其事的說教,講規矩、訓示。

        她面上一僵,暗生怒火,心想一個小書呆也敢教訓她。「是的,表哥,我知錯了,以後我會管好妹妹們。」

        她爹都沒說上一句,他倒是擺起架子了。

        「不是嘴上說說而已,是要做給人看,刺史府也不窮,姨母又是出自高門,怎麼一個個目光短淺,像窮瘋了似的,居然臉皮子都不要的向人討要。青黛表妹,是不是姨母沒給你銀子花用?回頭我跟姨母說一聲,缺錢就不用給我銀子了,我靠抄書也能養活自己……」

        陸青黛臊得慌,這臉打得啪啪響。「表哥說的哪門子話,虧了誰也不能虧了你呀!我們姊妹之間是鬧著玩的,誰會當真,有來有往感情才會好,二妹妹,你說是不是?」

        「大姊姊,你去年借的青玉葵花鎮紙什麼時候還我,還有爹給我的『泉山垂釣圖』,那是一釣翁大師晚年的畫作,價值千金,還有琥珀碗、夜光爵、碧玉杯、金瓖玉馬鞍……」

        「停——」目光冷得不能再冷的陸青黛高聲一揚。

        陸青瑄狀似不解的眨著眼。「大姊姊不還我了?你之前說是 『借』,可是借了好久,我怕你忘記了。」

        已經是她的東西了,還想要回來?「大姊最近比較忙,等過些時日空閒了,整理整理就還給你。」

        她一聽,喜形於色,拿起紫犀毫沾金鱗墨,攤開青竹紙就要做一番書寫。「大姊姊,不用你費心,我都記在腦子裡了,我一件一件寫出來,你不要嫌妹妹字醜呀!」

        噗!蔣三閒以手覆口,掩住嘴邊笑意,他一臉寵溺,不好笑得太明顯,暗忖︰這丫頭太有才了,一鳴驚人。

        不過陸青黛的臉色倒是不怎麼好看,一張滿月臉繃得緊實,沒什麼表情。「二妹妹,還做姊妹嗎?」

        「為何不?」血緣天性,切割不了。

        「凡事別太計較,大姊也幫了你不少是吧。」她語含暗示,用言語威脅,在刺史府中唯有聽話才有出路。

        「我沒跟大姊姊計較呀,你看我博古架上的擺設都被你拿走了,我也沒說不可以呀。可是我也喜歡,想到就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想著大姊姊只是借一下就放心了。」她拍拍胸口,一副我相信大姊姊不會貪了東西的樣子。

        裝傻誰不會,陸青瑄將眾所皆知的草包美人形象表達得淋灕盡致,她就是沒腦子嘛!能指望她說出人話?

        聽不懂很正常,她要一下子就懂了,謝皎月和陸青黛母女反而要頭疼了,有才有貌有智慧,別人還混什麼。

        「二妹妹你……」存心讓她沒法做人嗎?

        偏偏她又無法說什麼,庶妹的蠢、笨、呆是她們母女倆刻意養出來的,哪能一下子變靈光。

        「青黛表妹,你真做出這種事?看來平遠侯府也是真窮了,才會讓你和姨母過得貧困,連幾十兩的擺設也買不起,這幾天我多抄幾本書貼補姨母,免得姨父知曉姨母花錢如流水,把他給的府中用支全花光了。」反正她們不要臉,那就再丟臉一些。

        嫡女虐待庶女總有千百種方法,不打不罵、不在規矩上挑刺,還有更好的嫡母嗎?頂多性子養歪了,生不了風波。

        「表哥不要胡說,我娘有銀子,沒亂花錢,外祖家也一切如常,受皇恩浩蕩,你抄書的銀子自個兒留著,我們不需要。」氣得火冒三丈的陸青黛還一臉和煦,面上帶笑,可咬緊的牙根快把銀牙咬碎了,發出嘎吱嘎吱聲。

       蔣三閒卻一臉困惑地撫著額頭。「那我就想不明白了,青黛表妹有借了不還的癖好嗎?」

       「……我一定還。」她咬著牙,目光沉沉。

       「什麼時候?」他問。

       「……」地老天荒。

        被自個兒表哥黑了是什麼心情,看陸青黛的表情就曉得了,木蘭家是磨刀霍霍向豬羊,她是眼睛下刀子雨,把蔣三閒插得體無完膚,沒一塊好肉。

        「三閒表哥,我寫好了,你幫我蓋個印做見證,我讓大姊姊別還錯了。」陸青瑄嫣紅小口吹著墨跡未乾的青竹紙,小小的一抹紅引人遐思。

       「嗯。」他一板一眼地以朱砂印上印子。

       「大姊姊,你也瞅瞅,看有沒有寫錯的地方。」陸青這眸光澄澈,似銅鏡般映照出另一個人的惡毒心思。

        陸青黛做做樣子的瞄了一眼,並未放在心裡,因為她根本沒打算還回去,哄人而已,誰知……

        「這張清單我收著,若是青黛表妹三日內未歸還,我直接拿給姨父請款,東西沒了就用銀兩補償。」吞下去的都得吐出來,他家小姑娘受夠欺負了,該是討回來的時候。

        「什麼?」她臉色一變。

        陸敬之不只是她,也是謝皎月的罩門,她們誰都不放在眼裡,視同草芥般對待,獨獨對一家之主一點小脾氣也不敢有,如今不在京中,少了平遠侯府這座靠山,她們的底氣不足,只能先委屈著,不敢弄些小動作。

        「青黛妹妹不是很忙嗎?不留你了,慢走,盡快把二妹妹的東西收拾出來,你要是忙我可以代勞,取回二妹妹之物,完璧歸趙。」勿以惡小而為之,老天都看著呢!

        「表哥真不負其名,閒人、閒情、閒晃蕩,到處晃動管閒事,不過奉勸你一句,你想求娶二妹妹一事怕是不成的,我娘那一關過不了。」真當自己人護上了?他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不勞青黛表妹費心,在我和二妹妹成親之前,你先關心自己的婚事吧。」沒了傻乎乎的檔箭牌,慶國公府那個大坑就由她自個兒跳下去了。

        蔣三閒為何知曉慶國公府?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你說我嫁不出去?」是湖廣總督之子眼光差,不識金瓖玉,她一招手,多得是青年才俊等她挑選。

        「非也,是你趕緊找到良人,別擋住妹妹的姻緣。」他等得急。

        「表哥也好自為之,別自誤誤人。」她看了庶妹一眼,隨即仰著頭,帶著婆子、丫頭離開。

        千金大小姐是不會虧待自己,有損體面的,因此她每一回來青花小院,身後都跟了七、八人,一是排場、二是威嚇,她要讓所有人看清嫡庶的差別,沒人能越過她。

       「嚇著了沒?」人一走,蔣三閒的手就往小姑娘的頭上一放,輕輕揉了兩下。

       她搖頭。「被你嚇到。」

        「我?」他一愕。

        「你實在太厲害了,幾句話就把她們氣跑了,以前我怎麼趕都趕不走,非把我喜歡的東西都拿走方肯罷休。」她不是沒有怨言,只是找不到人傾訴,娘親只叫她忍耐,家和萬事輿。

        「人善被人欺。」她要是敢拿起燒火棍一揮,相信沒人敢來打擾她。

        陸青瑄小嘴一噘,托著下巴一臉苦惱。「我也知道我這性子太軟和了,所以我也在振作。」

        「太慢了。」她根本是得過且過,別人不打上門就當沒這回事,坐以待斃,不會主動出擊。

        她裝傻的笑笑。「我努力,不過你要幫我,人家人多勢眾,我打不過。」

        「為什麼要幫你?」他無法時時看顧,她必須強硬起來。

        「因為你是我的金大腿。」她淘氣的一眨眼。

        女人一有依靠就會變軟弱,陸青瑄真當自己只有十三歲,小姑娘的嬌氣展露無遺。

        「金大腿?」她還真敢說。

        「三閒表哥。」表哥幫表妹,天經地義。

        蔣三閒一嘆,拿起毫筆沾墨寫了個「天」字,意思是天塌下來有我頂著,你大可四下撒野。

*             *             *

        「中了、中了、中了!」

        天大的喜事要喊三遍。

        「什麼中了?」

        「表少爺中舉了,還是榜首的解元公,報喜的衙差都到了門口,等著領賞呢!」

        「快快快,快把這事告訴夫人,她一定非常高興,咱們表少爺是解元呀!」與有榮焉。

        「是呀!是呀!趕緊去,我都聽到敲鑼打鼓聲了……」外頭肯定熱鬧,一群人來賀喜。謝皎月高興嗎?

         不,她一點也不高興,還有些冒火,在她眼皮子底下的人本該是個庸才,高不成,低不就,養著昭顯她的賢惠。

        再說,她給的月銀根本不夠他買書,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好出息?

        明明不想讓他有冒出頭的一天,偏偏他偷著、藏著,把所有人都當成傻子耍得團團轉,甚至他還幫著外人欺負自家表妹,把女兒屋內物品搬走了一大半,不看僧面看佛面,難道他連姨母也不放在眼裡嗎?

        太糟心了,讓人氣到心口疼,這口氣她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

        可是表面上她還要裝出歡喜不已的表情,替他招待報喜的人,給賞銀、請人吃糖、大宴賓客,陪笑到臉僵,把場面弄得熱熱鬧鬧,賓主盡歡。

        「恭喜、恭喜,是頭名呀!你們真會養孩子,連個外甥都能養出解元公,日後前途無……」

        「托福、托福,也是他自個兒成器,早讀晚讀都快讀成書呆子了,叫人看得好不捨。」平時悶不吭聲的,都快忘了有這個人,誰知是大鵬展翅、一飛千里,叫人不容小覷。

       「有夫人心疼他,哪能飛不出九霄雲外,你就等著他蟾宮折桂,捧個狀元來孝順你。」

        她自個兒有兒子還用得著別人孝順嗎?狀元是她兒子的,誰也不能搶,外甥又怎樣,還不是她養的一條狗。

        謝皎月一心念著等蔭封的兒子們,卻忘了他們根本不走科舉之路,連秀才都不是的陸大、陸二少爺還想考狀元?

        無疑是痴人說夢。

        兩人的目標是國子監,一旦授業完畢後,在平遠侯府的操持下,應該會進入六部,從七品官做起,所以考不考都無所謂,身為高官子弟自有他們的去處,還是勛貴之後,未來根本不用擔心,早掛上號了。

        「多謝姨母操持。」身著一襲青衫的蔣三閒態度恭敬的拱手一揖,少年風姿清朗若月。

        「姨母能做的也不多,全靠你自個兒爭氣,你娘年輕時候就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才華動天下,這點你倒是像了她,都是慧黠剔透的人兒。」聰慧過了頭又如何,還不是落得芳魂無所依。

        看著和堂妹有三分相似的面容,面色慈和的謝皎月在心裡冷笑,報應呀!這就是報應,家破人亡、生死兩茫茫,天各一方、夫死妻亡,唯一的兒子也流落到無所依靠,嘗遍人間苦果。

        謝離月呀!謝離月,你便是名字取得不好,有個「離」字代表分離,誰在你身邊都留不住,注定要生離死別。

        人在福中不知福,所以遭天譴,當初那麼好的一段婚約居然不要,還和皇家公主搶夫婿,你哪來的大臉置謝家於危難之下,用整個家族三百七十五條人命來成全你的愛情。

        你知道什麼叫求而不得嗎?那便是我當年的煎熬,和皇甫世清訂親的人應該是我這謝家嫡長女,雙方爹娘已有了約定,偏偏你追著小貓雪兒進了廳堂,多麼天真無邪、笑容純淨,我期盼多久的美夢在你的一笑中化為雪花片片。

        融化了。

        「我娘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女子,父親在世常說翩翩一佳人,細足踩輕蘿,舞蝶弄清波,人間唯一人。在我爹的心目中,娘才是世間第一人。」無人能出其右。

        方方面面皆是第一,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謝離月說了第二,沒人敢誇口說第一。

        當年的她真可說是冠絕群芳,從十一、二歲便名動京城,有她的地方四下無顏色,唯她真牡丹,令所有待字閨中的閨秀對她又恨又愛,既想成為謝離月,又怨她無法模仿,一枝獨秀、國色無雙。

        一度聽聞她是太子妃不二人選,可是後來不知怎麼了和左相之子皇甫世清有婚約,當時又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城中女子哭倒一片。

        因為皇甫世清亦是一代風流人物,氣宇軒昂、風度翩翩,一曲《春江花月夜》風靡大江南北,與相貌堂堂、清雅逸透的蔣鎮安並稱「花間美男子」,容貌極其出色。

        不過兩人是王不見,從未相見過,蔣鎮安在外地就學,而皇甫世清的外祖父則是國子監祭酒,因此他沒有意外的入了國子監,並且是其中佼佼者,每一年交出居冠的成績,比蔣鎮安早兩年進入官場。

        而蔣鎮安也不遑多讓,名師出高徒,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路輕輕鬆鬆地連下三元,解元、會元、狀元,進金鑾殿拜見天子。

        皇上龍心大悅,賜婚福安公主。

        可惜天生傲骨,不願尚主,當場拒婚,要不是皇上惜才,加上他祖父以乞骸骨為由辭掉右相一職保全孫兒,否則他不可能外放一事了結。

        「呵呵……最怕紅顏未老恩先斷,命運多舛,曾經是那麼風華絕代的天人,卻因『情』字斷送錦繡年華,我至今仍記得她回眸一笑的妙姿,簡直是羞煞月裡嫦娥,連皇上都看傻眼了。」這也是謝離月進不了宮的原因,避免父子相爭。

        「姨母若是在皇上面前獻舞,肯定也是艷驚四座,一朵白蓮出水,多少男兒願折腰,拜倒你石榴裙下。」你不是愛出風頭嗎?就讓你一舞動天下,成為名符其實的舞姬。

        謝皎月笑意一凝,目中藏銳。「老了,跳不動,不能和你娘當年相比,那才是驚才絕艷的人物,勾得你爹連公主都不要了,差點鬧出荒唐的私奔事。」

        聘為妻、奔則妾,若非皇上心底那一點點憐惜,恐怕也成不了夫妻。

        蔣三閒眸光閃了幾下,幽幽若深潭。「難怪我爹為娘痴迷,老說謝家的好風好水全給了我娘,其他的拐瓜劣棗看了傷眼,不看也罷,他不想吐光了前一夜的飯菜,太傷人了。」

        「閒哥兒,飲水要思源。」她垂目低視,手邊一碗百合蓮子羹,遲遲未動。

        「姨母說的是,不過據說當年我外祖母將她的嫁妝留給我娘,而我娘匆匆離京並未知曉此事,不知那筆嫁妝如今何在?」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有心就一定查得到。

        聞言,她眉頭一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浮動。「這我就不清楚,老人家走得急,沒人注意這件事。」

        「那就是說嫁妝還在嘍!我娘說外祖母乃大長公主獨女,三百七十五抬嫁妝抬了一整天也沒抬完,整整裝了三個院子。」那真的是十里紅妝,大長公主是先帝的姊姊,唯一的女兒出嫁,可說是傾城之嫁。

        「你問這個幹什麼?」她忽然坐立難安。

        「當然是拿回來,不然外祖母在九泉之下怕要罵兒孫不孝了。」他說得合情合理。蔣三閒的外祖母是亭安郡主,她嫁入謝府為媳也和大長公主一樣只生一女,因此她的親兒孫也就只剩蔣三閒一人,其他人都是隔房子侄,按皇家律例,他們是不能動用郡主私產。律文有雲,若無子嗣承繼,死後由皇家收回。

        因此當年的大長公主才把公主府大半的家產以嫁妝之名給了寶貝女兒,思女成疾的亭安郡主自知時日無多了,便揚言她的私房全給謝離月及其子嗣,他人不得私用。

        同時她還寫了一封信叫人送進宮裡,將此事告知,若有一日謝府私佔此財產,未如實交給謝離月等人,便請皇上代為做主,將她名冊所列之嫁妝悉數交還後人手中。而這後人就是蔣三閒。

        謝皎月臉色微白,「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誰會記得,二嬸的院子早夷為平地,挖了個池子養魚。」

        「那嫁妝呢?」他半步不讓的追問。

        「不要問我,我哪曉得,我都十來年未回府了,哪知嫁妝在何處。」這小子真是來討債的,那麼久的事還翻出來煩人,亭安郡主一過世,那筆嫁妝就被府內各房分了。

        她父親是長房,分大頭,其餘依嫡庶各有多寡,但皆大歡喜,每房都分到不少,足夠十餘年吃喝。

        而她的嫁妝便是當年分得的一半,即使只有一半也足足一百二十抬,令滿城女兒家為之羨慕。

        「那麼勞煩姨母寫封信回平遠侯府,就說謝離月之子蔣三閒前來討要母親嫁妝,請他們清點清楚,勿有其他想法。」蔣三閒笑意融融,說起嫁妝一事倒像是在談天。

        「你說什麼?」他、他竟敢……竟敢開這個口,平遠侯府是他外祖家,與他說到底還是一家人,豈能任他胡作非為。

        「姨母,有什麼不對嗎?」看她都嚇出一身冷汗了,真不忍心再嚇她,嚇出個三長兩短,他的小姑娘得守孝三年。

        「沒、沒什麼,嗆了一下。」他究竟想做什麼,為何千瞞萬瞞,他還是知道了亭安郡主那筆私房有問題,是誰洩露出去的?

        這兔崽仔,真想把人逼死了,早知道他長了一口只咬自己人的獠牙,當初就不該收留他,讓他流落在外,居無定所,看他拿什麼中舉,又有誰能庇護他至如今。

        不過是個解元就張狂了,真不知天高地厚,若是她想弄死他是舉手之勞,他根本無招架之力。

        財帛動人心,想著自家人瓜分了堂妹富可敵國的陪嫁,內心陰晦的謝皎月想都沒想過要歸還所得之私產,反而想佔為己有,絕口不提她手上就有好幾樣前朝珍品,價值連城。

         「姨母要好好保重身子,別像我娘一樣一病不起,看不到外甥鮮花著錦為你爭光,我能依靠的親人只有你。」她得多活幾年,長命百歲,看著謝府分崩離析,世上再無平遠侯府。

        「你在咒我早死?」她的和善面容微微龜裂。

        「姨母這話說重了,你還沒看到外甥娶妻生子呢!就是家底薄了些,拿不出像樣的聘禮討好岳父岳母。」他說到岳父、岳母兩個字時,咬字特別重,讓人琢磨出意味了。

        聞言的謝皎月微瞇眼,冷笑。原來在這裡等著她,她真小看他了。「你想怎樣?」

        果然是謝離月的兒子,外表純良、內在狡詐,兜了一大圈叫人心驚膽顫,殊不知他掀起舊帳,卻算計在此。

        「外甥對青瑄表妹傾慕已久,願以十里紅妝相迎,從此畫眉為樂、舉案齊眉。」他彎下身一拱手。

        「你有十里紅妝?」她譏笑。

        「拿回外祖母的嫁妝就有。」面色從容的蔣三閒氣定神閒,彷彿胸有千山萬壑、百摧不倒,沉著的神色不像十六歲少年,倒像老謀深算的奸臣。

        她眼皮一抽,垂目。「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會親自向姨父提親,然後請他替外甥討回家母該得的嫁妝。」一山還有一山高。

        「你敢——」她怒視。

        「討個老婆不容易,總要鋌而走險。」他的意思是你退一步、我讓一回,大家好商量。

        翅膀硬了,能撮她臉了,堂而皇之的威脅。「若是我點頭了有什麼好處?」

        謝皎月一直都明白丈夫對自己的娘家何其痛恨,若能打落水狗,他一定不遺餘力地拿起第一塊石頭砸向平遠侯府大門,讓百年基業根基不穩,搖搖欲墜。

        夫妻一場,何其可悲,她始終走不進他的心,同床異夢。

        「我以外祖母的嫁妝為聘,從此絕口不提,姨母覺得如何?」這麼大的餡餅總夠誠意了吧!

        「倒是件好買賣。」她呵呵一笑,轉著腕上的龍鳳玉鐲。

        「我也是這麼認為,沒讓姨母吃虧。」蔣三閒跟著笑若春風,宛若此事已定,雲破月漸明。

        她忍著氣,差點捏斷了鐲子。「好,一等瑄姊兒及笄就讓你們訂親,隔年過門……」

        「不,下個月。」先交換庚帖,定下名分。

        謝皎月冷諷。「有必要這麼急嗎?」

        「就怕夜長夢多。」他不賭萬一。

        她一怒。「你以為我會對庶女痛下殺手?」

        她還不想和夫君正面撕破臉,她的男人她不會拱手讓人,而且是讓給早該消失的顧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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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9 00:13: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皇室中人這條線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荊州刺史陸敬之忠在朝廷,安邦撫民、築橋鋪路、開山為地,深得民心,萬人景仰,今賜翎帽一頂,擇日上京,於開春後至戶部上任……欽此。」

        「謝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齊家叩恩。

        「起來唄!」

        「是,謝公公。」

        「皇上說了,年底前和新任刺史做交接,最遲在明年二月初啟程赴京。恭喜陸大人升官了,由四品官升為正三品戶部侍郎,熬個幾年老尚書退下來了,那個位置便是你的……」喜?

        何來歡喜。

        對陸敬之而言,這不是喜,而是無形的伽鎖。

        在旁人眼中,妻子的外甥中舉是一喜、次女訂親是二喜,由地方官調任京官更是喜事一樁,三喜臨門,何不快哉。

        可是陸敬之卻面色一沉,黑如墨色,他申請外放時就沒想過有回去的一天,在任上做到一定年歲後便告老還鄉,帶著一干妻妾子女重回故里,為父母修墳,蓋間大宅子終老,林間散步、溪畔垂釣,當個閒雲野鶴的老人。

        在他看來,妻子的外甥中舉與他何干,不過是錦上添花,女兒的親事一定下,他憂多於喜,身為父親的他捨不得捧在手心上的小人兒成為他人婦,升官一事更是可笑至極,從來不是他要的。

        「夫人好謀算。」他遠走多年,以為平遠侯府已經放棄拿捏他,但沒想到她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再度利用娘家人的勢力來左右官員的升遷。

        謝皎月面色如常,內心驚濤駭浪,手心都冒出冷汗。「老爺不想升官嗎?這可是叫人擠破頭的肥差。」

        「再肥有地方官員、富商仕紳孝敬的肥嗎?每一年的冰敬、炭敬和大大小小的名目收支,我幹十年的京官也沒那個數。」他譏誚。

        丟金子、撿粟米。

        「那是皇上的旨意,為人臣子哪有不從之理,何況京城繁榮,咱們的青黛還沒見識過呢!」回京有什麼不好,那才是權力中心,天子腳下,做天子近臣才能留名青史。

        「是你想回到處處是權貴的地方吧,就你那點心思也想瞞人?謝皎月,你把人想得太愚蠢了。」她從來不肯低下仰得高高的頸子,目空一切,還當自己是平遠侯府嫡女。

        謝皎月不快地抬頭。「我承認是我想回京城,那又如何,我不能回自己的家嗎?這些年隨你在外漂泊,我想爹、想娘、想府裡的叔伯兄弟,想有朝一日還能孝順爹娘。」

        可他每三年回京覆旨一次從沒想過要帶她一同上路,每回她一提起他便以府中無人主事為由拒絕,夫妻之間得留一人看守門戶,她千求萬求,他依然無動於衷,以此懲罰她當年的逼婚。

        而她想自個兒帶著兒女回京探親,他冷冷地丟下一句︰隨你,我正好抬九娘為平妻,與你平起平坐。

        她氣極了,可也莫可奈何,她知道他做得出這種事,因此她不敢離府,守著丈夫、守著三個孩子,把持住府中大權。

        「還想你高高在上的地位吧!用你父兄的權勢壓迫我,滿足你那可笑又可悲的自尊。」

        她從未真正設身處地為他著想過,想的永遠是她自己,自私自利又不知反省。

        在京城那塊彈丸之地,一個小小三品官能有何作為,滿街是一品、二品官員,公侯勛貴個個橫行霸道,沒一個是他得罪得起,一句話不得體便是滿門招禍。

        身為荊州刺史,在荊州地帶是他最大,隻手能遮天、呼風喚雨,上頭沒人管著好辦事,儼如一方土皇帝。

        在這裡他不用看人臉色,也不必唯唯諾諾地向人低頭,凡事他說了算,絕無二話。

        可是一回到那鳥籠裡他什麼也不是,寒門子弟出身的他並無世族支持,又久未回京,人脈不旺,朝中官員他大半不識,若要入朝為官還得重新布置、找門路、對人低聲下氣。

        一個四品官,在地方上那已經是高不可攀的地位,受人景仰、人人吹捧,鞍前馬後地伺候周全,一句話就能定人生死。

        三品京官看著地位高,實則是受氣的窩囊廢,左右都是上峰、王侯將相,人家想踩他一腳何其容易。

        「陸敬之,做人要知恩圖報,若非我父兄的提攜,你能一路順風順水做到刺史嗎?我戰戰兢兢的為你盤算你不領情就算了,還有臉反過來指責我自作主張。」她是為了自己嗎?還不是想讓他步步高升,更得享聖恩。

        「是恩嗎?我看是仇還差不多,你娘家人向來看不起我,把我當條狗似的呼來喝去,連門房都曾在我背後啐一口痰,說我是靠女人上位的。謝皎月,我不靠你,別忘了我當年是狀元出身,即便沒有你平遠侯府,我還是聖眷正隆,只要皇上重用我,我的成就不比今日差。」

        「你……你是說我誤了你?」她心痛的摀著胸,眼眶含淚,不敢相信她的百般算計竟換來他的怨恨。

        「難道不是嗎?花開到極致就要敗了,當年的平遠侯府已遭到皇上的忌憚,不想它再如虎添翼,因此痛快的御筆一批,允了我離京外放。」皇上不想他的狀元郎被謝家人糟蹋了,才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有多遠離多遠,別被這家子給拖累了。

        「什麼?」她大駭。

        「我今天能爬到刺史位置靠的是我自己的能耐,與平遠侯府無關,你以為就你娘家人那些廢物有多大的出息,能助我平步青雲,你還真是往臉上貼金呀!他們也不過仗著祖蔭撐腰而已,皇上看在大長公主的面上才未清算,一旦山陵崩塌……」他冷哼一聲未再說下去。

        大長公主是皇上姑母,亭安郡主便是他的表妹,兩人自幼親近,自是對其夫家多有提拔。

        可皇上若是賓天了,繼位的新帝可和平遠侯府沒半點關係,到時候他們還不知收斂的話,自有人出面收拾。

        一想到這裡的謝皎月忽地背脊發涼,對娘家的眾人感到憂心,看向丈夫的眼神也有些變了。

        或許她將來能依靠的只有他了,罪不及出嫁女。

        說到底,她真是自私到無藥可救,只想著要將自己摘出,不受娘家人牽連,卻沒想過從此時起規勸謝家人勿再為惡,收起張狂的爪子修身養性,也許皇上會多有寬待。

        「聖旨一下絕無轉圜,你就盡好你的本分裡裡外外收拾一番,過完年後就啟程回京。」逃避了這麼久,也該去面對了。

        「是的,老爺。」她溫順的一福身。

        「還有九娘和瑄姊兒院子裡的事你別插手,她們自己會整理。」這女人的心有多狠他最明白不過了,九娘有孕在身,他不可能放心交由她照料,把雞送到黃鼠狼嘴邊豈有不吃的道理。

        「你認為我會趁機弄死她倆?」她倒想,老的小的都像萬年蜘蛛精,一吐出絲來就把男人纏得死死的。

        「這不是你最拿手的事。」這些年若非他守得緊,只怕九娘母女早已不在人世。

        一身官服的陸敬之一說完便轉身離去,一刻也不願待在心思惡毒的妻子身邊,自然沒瞧見她氣得兩手握拳,眼帶恨意的樣子,她此時更想讓顧九娘死,最好一屍兩命。

        啪的一聲,一盆玉石做的盆栽掉落地面,紅的、紫的、綠的、黃的、藍的五色寶石散成一地。

*             *             *

        很快地,一個年過去了。

        元宵燈節也隨即到來,提花燈、猜燈謎、吃元宵,大人、小孩都歡喜,你追我跑歡度今宵。

        但是刺史府上下每一個人都在忙碌著,忙著收拾行囊好裝箱籠,一箱一箱的私人物品堆積如山。

        十幾年了,一說要收也是挺累人的事,即便主子不動手只在一邊看著也心累,沒想到會有那麼多雜物。

        謝皎月雖然對娘家人有些擔心,可是離京多年終於要回去了,她還是雀躍不已,心想著終於能見到爹娘了,有人能幫她出口氣。

        二月二,龍抬頭,一長列的車隊足足三十多輛,其中只有十來輛載人,餘下是家什、行裝,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從刺史府出來,陸續地上了馬車,侍衛、護院五百多人相護在兩旁。

        出發了。

        「終於又要開始了……」

        命運的轉輪沒有饒過誰,不停地往前推動。

        「瑄兒,你在嘀嘀咕咕什麼,快把手伸進來,不可以趴在車窗往外看,不然一會兒夫人又要說你沒規矩……」顧九娘一手放在隆起的肚皮上,一臉慈愛的輕輕撫摸。

        「就看看車外的風景,不調皮。」她都忘了一路上的景致,前生只知不停的趕路、趕路,趕到半路娘親就水土不服,病了。

        那時她一心掛念娘親的身子,想到娘親身邊照顧她,可嫡姊攔著不讓她過去,只說請了大夫,很快就好了。

        她信了,和姊妹待在馬車裡,一邊打絡子,一邊數著到京城的日子,全然不知娘親已然身故,就地安葬,她卻在兩個月後才驚聞惡耗,回頭想找娘親竟無墳可拜。

        根本沒人在乎顧九娘的死活,甚至是刻意為之,被留下伺候的全是謝皎月的人,人一死便草草掩埋,連個碑也未立,以至於要找也找不到,母女倆從此生死相隔。

        這一次,她要好好護住娘親,寸步不離的跟著,一有可疑人物靠近立即驅離,也不吃來路不明的東西。

        為了保護好娘親,陸青瑄是煞費苦心,她自備了一馬車孕婦吃的食材,不假他人之手的自己烹調,連水都是山上運下來的山泉水和雪水,防得一絲不漏。

        「你這孩子呀!怎麼不聽話,讓外男瞧見了,對你的名聲不好……」唉!才一段時日沒管她,心都變野了。

        「金……三閒表哥不嫌棄就好,而且我臉都沒露,只透過車簾子往外看,人家不知道我是誰。」她就兩隻手搭在窗沿,掀開一角車簾子瞧瞧往後退的樹木,一點點新綠掛枝頭。

        春天乍暖還寒,天氣還有些寒冷,地面上是剛化開的雪水,路面泥濘全是水,馬車走得很慢,怕打滑。

        「你呀!一議親就不知天高地厚,三閒少爺是好的,你別拖累他。」就她這遲鈍性子,叫人好憂心。

        「不高興,誰跟你才是親的,我哪,我是你女兒,你卻一顆心偏向外人,我心都碎了。」陸青瑄故作捧心,把一車的人都逗笑了。

        「還皮,小嘴兒噘得都能掛三斤五花肉了。」顧九娘纖指一抬,點向女兒眉心,取笑她愛拈酸吃醋。

        她笑著往顧九娘肩頭一靠。「我要吃肉,一盤回鍋肉、一盤紅燒肉、一盤蒜泥白肉,我要把三斤五花肉吃光光。」

        「好,一停車休息我就給你做,你弄了一頭豬都抹上了鹽,吃到京城也吃不完。」這孩子也不曉得在想什麼,竟然把整頭豬都買下,連豬大骨、豬腳、豬排骨、豬下水也包了,因為路程遠怕餿了,有的做成煙燻、有的做成臘肉、有的是鹹豬肉,夠他們吃到膩。

        「吃不完就卯起勁來吃,娘要多吃點,弟弟才會長得快。」看著娘親五、六個月大的肚子,陸青瑄心驚膽跳,一個人的身體裡怎麼裝得下另一個人,越長越大會不會破掉啊?

        重生前的她沒經歷生產之苦,也沒看過別人生娃兒,因此她既好奇又害怕,盯著看卻不敢摸一下。

        「你又知道是弟弟,萬一是妹妹呢?難道你不喜歡她,把她塞回我肚子呀?」一聽女兒喊弟弟,顧九娘笑得嘴都闔不攏,人家說小孩子的嘴最靈驗,能通鬼神。

        在每個當娘的心裡,不管孩子幾歲了都是孩子,即使女兒已定了親,在顧九娘眼中仍是那個蹣跚學走路的小小人兒。

        她的一生無所盼,就盼著女兒長大成人,找戶好人家相夫教子,不求女婿高官厚祿,只願真心疼惜,把她得不到的都給女兒,小夫妻不爭不吵,攜手共度白首。

        這是她曾經的願望,等著、盼著,願君早日歸來,妾身年年綰青絲,倚門相望。

        可是人是來了,卻是薄幸另娶,她只能委身為妾,至死穿不得正紅衣裙,見著正室還得曲膝行禮……

        想到令人難過的曲折遭遇,顧九娘眼底為之一黯,她到底是委屈了自己,只為了放在心底很多年的那個男人。

        「一定是弟弟,我還要靠他撐腰呢!」出嫁的姑娘要有底氣,全憑娘家的兄弟爭氣。

        「撐腰?」她噗哧一笑。

        她弟弟才多大呀!能給她撐腰,真是孩子氣的話。

        「娘別笑,弟弟再小也是你我的依靠,若是我被欺負了,遇人不淑,起碼他能掄根燒火棍,邁開小短腿為我討公道、捧打負心漢,打得他抱頭鼠竄。」陸青瑄作勢空手揮燒火棍,左打右打,打得虎虎生風,還假意拭汗,表示她打得很累。

        「什麼遇人不淑,你就不能說點好的嗎?還有,不許喊娘,是姨娘,進了京城,大戶人家的規矩得守著,不能鬧出笑話。」顧九娘喉頭發澀,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卻不能光明正大的喊她一聲娘,這是割她的心。

        不該為妾的,她把一身尊嚴都捨棄了。

        「是娘,不改。」陸青瑄賭氣的臉一轉,又往窗口一趴。

        「瑄兒,聽話。」她越大越難管教了。

        「不聽。」陸青瑄摀著耳朵,下巴頂著窗沿。

        「你……」

        「咦!那是什麼?」好像是……

        「哎呀!我的祖宗,你怎麼把半個身子都伸出車窗外,快進來……」心口一抽的顧九娘拉住女兒的腰封,想把她拉進馬車。

        「我再看一眼……」確認一下。

        自從重生後,陸青瑄發現她的五感超乎尋常人,似乎特別敏銳,耳朵聽得更遠,嗅覺變得更靈敏,兩眼不只能看得見三里外的景致,連夜裡也能視物,一清二楚,像夜行的貓兒,她能感覺到拂過面頰的氣流打哪個方向來。

        之前三閒表哥被嫡姊、庶妹攔住,惡語羞辱的時候,她的耳朵動了,所以才讓丫頭去看看發生什麼事,兩個院子外的動靜如在耳邊,她閉著眼睛都有種人在當場的感覺。

        這事她誰都沒說,也不會特意表現出來,五感強又不能當飯吃,反而容易招禍,能不用就不用。

        「瑄兒,姨娘要生氣了。」顧九娘沉下臉,讓車內的陳娘子出手將孽女扯進車內。

        「好啦!好啦!我不看了,你消消氣,別傷到我弟弟。」她說著討好的話,鼻子對外嗅了嗅。

        「你弟弟比你乖多了,他在我肚子裡從來不調皮搗蛋。」就女兒讓她操不完的心,明明是教了規矩,可是一天比一天跳脫,令她憂心不曉得哪裡出了差錯。

        心頭不安的顧九娘回想了一下,似乎從女兒落水之後就有了轉變,她昏迷醒來的第一句話不是「我沒死嗎?」,而是「娘,你不是死了嗎?怎麼又活過來」的胡說。

        當時她真當女兒燒糊塗,夢囈不斷,嘴裡喊著大小姐、三小姐的名字,像是她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她恨得想把人殺死……

        「那是他知道他要是不乖,他一出生姊姊就會打他小屁股。」她又做了個拍打的手勢。

        「你呀!不能像個姑娘家嗎?我真怕對不住三閒少爺,把女兒養得帶不出去見人。」她語重心長,微嘆口氣。

        陸青瑄縮了縮肩,笑著裝乖。「陳師傅,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氣味腥羶?」

        陳娘子鼻翼一動,吸了一口氣。「沒有異味。」

        咦!怎麼會,很濃的血腥味呀!「秀婉姊姊,你呢?」

        身為醫者的季秀婉取出腰間的香包。「我自配的驅蟲藥包,裡面有二十七種藥材,蛇鼠蟲蟻不會靠近。」

        「不是藥香味,而是……」看見數雙困惑的眼望向著她,話到嘴邊的陸青瑄登時沉默,不發一語。

        她想著,滴落的血滴似乎從某輛馬車的車板滲出,馬車的前方聽起來應是掛了葫蘆的喀喀作響……啊!那是三閒表哥坐的馬車,上午在河邊歇息用乾糧時,他好像消失了一會兒……

        難道他受傷了?

*             *             *

        是夜。

        月到十五分外圓,大大的銀盤掛在天際,把整個星空照得明亮,繁星點點的星河一閃一閃的,彷彿伸手一捉就能捉下滿手星光。

        惦記著白天的事,所有人都睡著了,唯獨翻來覆去的陸青瑄睡不著,兩眼睜得大大的,毫無睡意。

        外面的蟲鳴蛙叫聲吵得人心煩不已,心裡擱著事分外難受,她想著想著,有些生起自己的氣,她索性爬起,站在月光射入的窗邊,推開半邊窗看著窗外的夜景,靜悄悄的驛館燈火全都熄滅,唯有廊道上的燈籠還亮著,高高掛起。

        她站在二樓的女眷居處,往下一看格外分明,在夜裡,她的雙目視物與白日無異,一隻灰白耗子從樹根底下鑽出,喝醉了似的頓了一下,搖頭晃腦,抬頭望望月,下肢立起,舔舔前足。

        不知什麼驚擾了牠,小小身影鑽入黑暗中,嗖嗖嗖的聲響直往東邊的牆角,小身體往下一鑽不見蹤影。

        她又努力地找呀找,在白楊樹上有個鳥巢,是白文鳥,母鳥腳下兩顆蛋,牠用周身的羽毛包裹著,頭往下垂睡著了。

        那邊是蛇嗎?好粗大,約她的手腕般,牠想吃掉白文鳥和牠的孩子吧。

        蛇餓了,也需要進食。

        驀地,一道黑影閃過。

        身子一震的陸青瑄睜大眼楮,看著底下的動靜,她擔心是嫡母派來傷害娘親的歹人,因此看得很仔細,絲毫不分心的盯著。

        可是她忽然覺得不對,背對著她的身影很眼熟,尤其是那一身雨過天青色的長袍,她看過某人穿過。

        不自覺的,她躡手躡腳的下了樓,再定神一瞧,果然是蔣三閒,他懷裡多了一包用油紙包住的不明物體,她用鼻子嗅了嗅,饅頭、燒雞腿、鹹菜乾和野菜餡的肉包子。

        咦,他沒吃飽嗎?

        不對,他往別處走了,他的屋子在左手邊第三間,為何他往停放車馬的後院去,難道怕人發現他偷吃夜宵?

        一步一步緊跟在後的陸青瑄實在太好奇了,不曉得他究竟要幹什麼,腳步放輕地想等他停下來後再大喝一聲,從背後嚇他。

        哼!鴿夜不睡偷做賊,活該被嚇。

        陸青瑄剛要張嘴一喝,左右瞧瞧無人的蔣三閒忽然身形極快的鑽入車前掛著葫蘆的馬車,若非陸青瑄一直盯著他不放,她都要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被風戲弄了一回。

        正在她猶豫要不要靠近時,馬車內傳來低低的交談聲,她訝然地張大眼,以手摀口。

        「沒人瞧見吧?」

        「三更半夜的,誰會出來遊蕩,你安心養傷,最多三日就會抵達京城……」

        「還要三日?」太慢了。

        「車隊裡有孕婦,快不了。」三日已經很快了,若是謝皎月暗中使絆子,只怕還得多耽擱幾日。

        「扔下她。」話語無情。

        扔下她?

        這人是誰呀!好大的口氣,居然要將她娘親留下,他才該被千刀萬剮吧!喪心病狂的人活著是禍害。

        怒火中燒的陸青瑄貼在柱子後頭,小手握成拳朝馬車一揮,似乎要將裡面那個人捶成肉末。

        「那人是在下的岳母。」蔣三閒直言他做不到,大逆不道是畜生所為,他雖是不才,尚稱是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連自己的親娘都能置之不理,由著那人折磨她,想要一飛衝天就要忍人不能忍。

        啐!去你的不拘小節,什麼大事要犧牲有孕婦人來成就,不是男人的人才以此為藉口,掩飾自己的無能。

        陸青瑄暴怒,差點衝進馬車把人拖出來毒打一頓。

        「你的大事不會多出一名婦人的鮮血,她事隔十幾年才有了這一胎,非常重要。」他不能袖手旁觀,他的小姑娘會哭的,而他會心疼。

        「婦人之仁。」成不了大器。

        「錯了,以仁為本才能得民心,百姓不會在意是誰當皇帝,他們要的是能讓他們吃飽飯、安居樂業的明君。」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是興是亡,受苦的都是沒有選擇的百姓。

        「你在教訓本殿下?」他沉聲。

        眉頭一挑的陸青瑄忽然心口一緊,兩手手心有薄汗滲出,她想她應該回屋休息了,姑娘家不好深夜在外逗留。

        聽出那人的自稱,用意很明顯。

        「不敢,只是說出心中的想法,聽不聽在你。」明君與暴君只一字之差,卻是雲泥之別。

        「蔣右相的孫子,本殿下是小看你了。」名門之後,又有一對驚世駭俗的爹娘,他的心思不容忽略。

       「在下自學而成,和蔣家無關,請勿將其牽連在一塊。」他不想沾光,也不願有人日後借他之名而攀高踩低。

       「背祖忘宗。」連祖先也不要了,往後有什麼出息。

       「非也,自始至終是蔣家不認我,我爹死時沒人出面吊唁,也未將棺木運回祖地安葬,我娘亡故時更無一人詢問,既然不聞不問,斷了往來也無妨。」他不信遠在京城的蔣家會不知夫妻倆的陸續亡故,可是有誰過問一聲。

       「的確是無情。」沒想到蔣右相會這般對待長房嫡孫,最有才能的兒子已經是一杯黃土了,他還容不下骨肉至親。

        原以為皇甫世清最是陰毒,沒想到蔣右相也不遑多讓,左右相都是心狠之人,難怪能爬上高位。

        「傷口還在流血,不上藥嗎?」眉頭一皺的蔣三閒不能忍受鑽進鼻內的血腥,這氣味讓他想到西市口一顆又一顆的頭顱,斷頭後流出的血漫到他腳脖子,濕了一雙好鞋。

       「不就等著你,本殿下背後可沒長手。」真他公公的疼,少了下面時肯定痛不欲生,像他此時一樣。

       「不早說。」忍著不說誰曉得他是不是腦子有洞,特別喜歡血一直從血洞裡冒出。

       「你不會看人臉色?」他血都快流盡了,等著替他收屍嗎?這眼力是怎麼長的。

       「沒學過。」蔣三閒沒想過居於人下。

        一聽,他氣得嘴一歪,一口饅頭、一口雞腿的咬得特別狠,好像是他仇人。「開始學。」

        「學不會。」蔣三閒搖頭。

        「你……」故意來氣他的嗎?

        忽然間,馬車外傳來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兩人相視一眼,噤聲,以眼神交流。

        有人!

        目光一冷的蔣三閒身似鷂鳥往外一縱,伸手捉住正要逃走的人,他黑眸一瞇,有些意外此人幾乎毫無重量,他輕輕一拎就將人拎起,順勢丟進馬車裡。

        「啊!我的鼻子,臭蔣三閒,你是看我哪裡不順眼,想毀我的容……」扁了,她一定變醜了,嗚……

        這聲音……

        「瑄兒?」

        驚出一身冷汗的蔣三閒飛快地以手撥開刺向自家小姑娘的短刃,動作極快地將面朝下的人兒拉起,護在身後。

        「你不讓我殺她?」他看著那道被他劃出的血痕。

        「她是在下的未婚妻。」意思是不能動她。

        「不管是誰都得死。」知曉他下落的人都得死。

        「你還要我帶你入京。」外面的追殺可沒停過,想要活命就得自個兒斟酌點,值不值得。

        他眼一瞇。「威脅本殿下的人通常都活不長。」

        「那你得好好瞧瞧,你死我還不見得會死。」他的敵人沒眼前這位的敵人狠厲,或許還能苟延殘喘。

        「蔣、三、閒——」他一定要將其抽筋剝皮。

        「你的血還在流。」再不包紮真要血盡而亡。

        他一滯,氣結。「你的血流得不比我少。」

        要比慘嗎?

        他倆倒可以比誰先倒下。

        看了看手臂上的傷口,蔣三閒撕下衣擺內襯的一塊布,往傷處繞了幾圈綁緊。「瑄兒,轉過身去。」

        「為什麼?」她不能看看車裡的另一人是誰嗎?

        「難看。」他指的是受傷的地方猙獰可怖。

        「很醜?」陸青瑄誤會了,以為是說那人,眼斜嘴歪長疔瘡嗎?

        「醜得嚇人。」他不想她嚇得晚上作惡夢。

        「喔!」那就算了,不看也罷。

        摸著發疼鼻子的陸青瑄這想偷偷瞄一下,看看是哪個皇子,當她的頭剛要往後轉時,一雙大手罩住她腦門,連人帶頭推她轉過身,再以寬背擋住她的眼角餘光。

        「本殿下很醜?」他臭著臉。

        「沒在下好看。」他語氣中透露點酸味,他的小姑娘只能看他,其他男人的裸胸一概不準看。

        蔣三閒臉色陰沉的上藥,把血止住了再用白布從後背纏向前胸,如此來回數次,在胸口上方打了個結固定。

        因要包紮,兩個大男人靠得很近,近到要踫觸彼此的鼻,從蔣三閒的後背看來,呃……很容易產生誤解。

        「啊!斷袖之癖?」終於偷看到一眼的陸青瑄低呼。

        不會吧!她為什麼這麼倒楣,重生前、重生後都遇到兔兒爺,斷袖何其多,都被她遇上。

        難怪一直到她死之前,首輔大人未有妻室,連妾也沒有,孤身一人不近女色,原來他好這一味。

        嗚……嗚……好傷心,她好不容易才對他有一點好感,以為老天終於憐惜她了,賜她一段好姻緣,原來是晴天裡打雷,不下雨,讓人空歡喜一場。

        「誰是斷袖?」

        「我不是斷袖。」

        兩個男人同時面上一滯,又不約而同地發出聲音,一個怒吼、一個無奈,一同看向滿臉震驚的小女子。

        「你……你……」陸青瑄見鬼似的兩眼圓睜。

        「本殿下怎樣?」敢再說他是斷袖,他掐死她。

        「五皇子……」她沒能忍住,脫口而出。

        倏地,一股冷然之氣籠罩整輛馬車,本來就穿得少的陸青瑄頓時感覺冷氣颼颼,白藕般的皓腕泛起一粒粒疙瘩。

        她不曉得自己說錯什麼,秋水般的眸子睜得又大又圓,不自覺往蔣三閒身側靠,似乎他那邊少了點寒意。

        但是令人不解的,明明是陣陣寒氣迫人,她卻隱約冒著冷汗,一絲一絲從雪嫩的玉肌透出,讓人不寒而憟。

        「瑄兒,你怎麼知道他是誰?」

        「你認識本殿下?」

        一冷一沉的兩道男聲箭般的射出,微微一怔的陸青瑄打了個激靈,一回神,她心虛的不敢看向任何一人。

        本能地,她知曉誰能護住她,小耗子似的一點一點往蔣三閒身後移,兩手微顫的捉緊他衣服。

        「我……我在夢遊,我沒見過你們,我要回屋睡覺,好睏,外面好黑……」要命,她的好奇心為什麼這麼重,她該聽娘親的話,乖一點,不要惹事,安心繡嫁衣備嫁。

        「殺了她——」

        蔣三閒看著臉一白的小姑娘,摟她入懷,又用譴責的目光看向身上有傷的男子。「不要嚇壞她。」

        「本殿下嚇她?你的眼睛瞎了不成。」他的行蹤不能被人知曉,唯有死人才不會走漏風聲。

        「她的事我會處理。」意思是你休想對她出手,我的人我負責,你敢動她一根寒毛我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軒轅蕭冷眸瞇起。「一隻毛沒長齊的小雛鳥也值得你費心,你還真不挑剔。」

        「各花入各眼,各有所愛。」她就是他心上的一塊肉怎樣,龍有逆鱗,碰觸不得。

        「看好她,若是她管不住那張嘴,別怪本殿下無情。」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

       他眼微沉。「說了別再嚇她,聽不懂人話?」感覺懷裡輕顫的身子,手一摟緊的蔣三閒面有慍色。

       「你敢命令本殿下?」他哪來的膽子。

       「只是在講理。」人之所以有別於畜生是會思考。

       「本殿下像會講道理的人嗎?」他冷笑。

       「我離開一下,一會兒再和你說道說道。」說完,他抱起懷中的人兒下馬車,倏地消失在黑夜中。

       「哼!多情郎。」軒轅蕭蔑然冷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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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9 00:1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舉家返京城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把人送回房中,蔣三閒倏地問道。

        乍然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從頭頂扔下,星眸迷濛的陸青瑄有些迷糊,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看她一副神魂雲游在外的嬌憨樣,蔣三閒好笑又無奈地又問了一遍,低頭在她唇上一啄。

        「啊!你幹什麼,登徒子。」她倏地臉紅,縴柔小手飛快的摀嘴,美目倩兮的瞪人。

        「登徒子是你的未婚夫。」他眼泛柔意,笑著輕撫她桃腮,愛不釋手的來回撫摸。

        「還沒成親前不許動手動腳,我娘說了,男女有別,你得離我遠一點。」她掙扎地要離開他的懷抱,卻被抱得更緊,反而感覺他身體傳來的熱氣,使得自己的身子也跟著發燙。

        「姨娘。」他糾正。

        「你怎麼跟我娘一樣死板,她和我爹訂親在先,她才是元配。」是謝皎月搶在前頭,奪了正室之位。

        「你怎麼曉得你爹娘訂親在先,這件事知情的人並不多。」他也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查出兩人的關係,一直以來,沒人知曉顧九娘是誰,她在抵京之前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看過婚書。」她脫口而出。

        「有婚書?」蔣三閒訝異。

        「嗯!放在我爹的書房,有一回我回府省……呃!看我爹時,無意間在兩本書的夾縫間看見一張發黃的婚書,上面是我爹娘的名字和他們的生辰八字,以及雙方立具的父母……」猛然乍見時,她愕然不已。

        陸青瑄想說的是回府省親,那時她已嫁做人婦了,因發現丈夫心有所屬的對象竟是男子,她悲憤不已的想找親爹訴苦,陸敬之不在,她便在書房等他,一邊抽泣一邊想著她的丈夫為何好男色,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騙她。

        哭累了,她便站起來在書房內走動,看到書櫃上有本她找了好久卻沒找到的書冊正在觸手可及之處,於是伸手抽書。

        書塞得太緊,她抽了幾回沒抽出,不甘心地用椅子墊腳,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書取出,誰知此時一張折得四方的紙從頭頂飄落,她也沒多想的打開一看,泛黃的紙張竟是婚書。

        其實乍見「顧九娘」三個字的時候,她根本不曉得那是她娘的名字,事隔多年,她對娘親的面容早就淡忘,記名在謝皎月名下她就是嫡女,哪還記得庶女的出身。

        她一直認賊作母,把害死親娘的謝皎月當母親看待。

        後來她爹回來了,她順口一問,兩鬢已斑白的爹親竟然紅了眼眶,悲傷而懷念的說著︰「顧九娘是你娘,爹自幼定了親的青梅竹馬。」

        聞言,她震驚得不能動彈。

        錯了、都錯了,原來她喊的顧姨娘不應該是姨娘,而是爹的元配,只是尚未拜堂便成為別的女人的夫君。

        那一段日子她渾渾噩噩的,不知道用什麼心態來接受這個事實,加上婚姻的不順遂,有了厭世的念頭。

        也許是忽然覺得身邊最親的人都在騙她,沒一個可以信任,因此她對活下去感到懷疑,一個沒有孩子的女人,益發嚴厲的公婆,不足以依賴終身的丈夫,以及需索無度又落井下石的姊妹,她越來越痛苦,感覺生不如死。

        不過在她死後的那幾年,她以鬼魂的形態在人間遊蕩,很多以前她不明白的事一下子了然了,大姊令人作嘔的白蓮花嘴臉,三妹見不得人好、惡毒的心性,還有謝皎月做了婊子還要牌坊的偽善。

        她的娘親是被人害死的,而凶手始終逍遙法外,背地裡嘲笑母女倆都傻,傻得猶不自知被玩弄在鼓掌之間。

        當鬼的她想報復,如同話本上的索命,可是她發現自己辦不到,即使少了身軀的她還是有著良善之心,她沒法置人於死地,為自己和娘親報仇。

        只是她重生前的最後兩年,她恨著的幾個人都得到報應,謝皎月病魔纏身、面容枯槁,一被新納的姨娘折磨得死去活來,那名姨娘竟與顧九娘長得十分神似,對謝皎月的加害不遺餘力。

        一瞬間,她都要以為是她娘重新投胎,再世為人。

        大姊陸青黛被小妾毀容,主母之位也被取代,所生的一對兒女抱養在婆婆屋裡,始終與她不親,另一朵比她更會作的白蓮花成為她孩子的娘,她被關在小屋子裡不見天日。

        陸青瑾倒是好一點,腿斷了,成了殘疾,不過有一對孝順的雙生女,在她不快的破口大罵時還願意照顧她,幫她喂飯、擦身翻身,一人一頭用著竹椅抬她到外面曬太陽。

        只是等兩女都嫁了,她的下場又會是如何……

        陸青瑄沒再看下去,因為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她往後拉,再有知覺時已經重生了。

       「我娘不是姨娘,她只是被搶去丈夫的女人。」所以她堅持不喊姨娘,因為她娘才是最受委屈的那個人。

        面色一柔的蔣三閒輕揉她頭頂。「即便如此,你還是得依照世俗的規矩走,在世人的認同下,謝皎月才是你的嫡母,畢竟你爹和你姨娘並未拜過天地,也沒拜祭過祖先。」

        名分取決於明媒正娶,一紙婚書做不得數,最多是陸父背信忘義,有了新人忘舊人,是名負心人。

        聞言的陸青瑄有些難過。「難道我娘的一生就這樣了嗎?為了我爹只能屈居為妾。」

        看她面有惆悵,他失笑地一彈她白玉耳垂。「也不盡然。」

        她驟然抬頭。「什麼意思?」

        他笑道︰「嫁個好相公,日後官居高位,給你姨娘請個誥命,到時便能與你嫡母平起平坐,甚至她品級一高,謝皎月還得起身向她行禮,以前受的罪都能討得回來。」

       「是你嗎?」陸青瑄兩眼發亮。

       「你說呢?」他但笑不語。

       「一定可以的,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大人,天下事不就你一句話。」她太興奮了,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

       「首輔大人嗎?」目光一閃的蔣三閒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

       「是的,首輔大……呃!呵呵……我是說以三閒表哥的才智,要爬上高位並不難。」發覺說錯話的陸青瑄一連忙改口,臉色微微白了些,想笑卻笑得十分艱澀。

        「瑄兒。」他語氣一輕。

        「嗯。」她一應。

        「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冷不防一問,話中卻帶著篤定。

        她一怔,眼神有些迷惑。「什麼什麼時候回來,我哪兒也沒去呀。」

        「我是指……」他頓了頓,盯著巴掌大的小臉目不轉睛。「重生。」

        陸青瑄先是困惑,繼而僵住,而後全身發冷,接著是……「你、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她不想被活活燒死。

        「我也是。」重生之人。

        「咦?」她驚訝的睜大雙眼。

        「三年多前。」

        「什麼?」怎麼可能比她早。

        她死時他還活著,雖不知他幾時死的,可是在她重生前他還在朝廷中翻雲覆雨,權勢滔天。

        「你大概在落水後回來的吧。」一向畏畏縮縮的人忽然變得膽大,敢直言對人,若無一番遭遇哪說的通。

        她訝然。「你怎麼曉得?」

        蔣三閒眼帶笑意地吻吻她玉額。「我比你聰明。」

        「哼!」反正她就是草包美人嘛。

        「我回來的那一天正好是我娘過世的第二天,那時我便知道有人要放火燒我娘的棺木,因此我提早一天將她下葬。」說到此,他目光一冷,隱約感覺到大火逼近的灼熱。

        那一天,他將值錢的細軟收拾好,用油布一層一層包得死緊,事先將水缸的水裝得半滿。

        大火一起時,他便跳進水缸裡躲好,上面再用石蓋子蓋住,僅留一條透氣的縫隙,他曲著身抱住油布,沒發出半點聲音,靜靜地等著火越燒越旺。

        為了瞞過放火的人,正廳中央仍擺放一具裝了一截樹幹的棺木,來者在棺木上潑油,火折子一丟便走人。

        少年的蔣三閒一見人走了,於是趕緊從水缸里爬出來,從容指揮救火,最後才從後門離開,然後投奔身為刺史夫人的姨母。

        雖然他有足夠的銀兩自立,可以買屋置地,做個小地主重新開始,可他知道他沒死的事一旦被指使放火的幕後之人知曉,他的小命有可能不保。

        他想活著,查清楚爹娘與誰結仇,他們的死是否單純,或是另有內情。

        而剌史府是他最好的躲藏之地,一來有侍衛保護,想害他的人不易得手,二來他可以利用剌史府做為掩護,暗中探查父母的過往,以及可疑的仇家。

        重生前的他一直不明白左相皇甫世清為何刻意刁難他,讓他的升遷之路險阻重重,而福安公主又為什麼一見到他的臉便神色大變,拔出髮上的簪子想要劃花他的臉孔。

        鬥了一世終於將人鬥倒,他還是不解其中緣故,直到重生後他追查一番,這才查出端倪。

        原來皇甫世清曾與他娘親訂親,在成親前生變,他因愛生妒而恨上父親,不時地派人刺傷他洩恨,卻沒想到最後一次真的把人殺死了,這才引發山洪爆發掩埋所有證據。

        而福安公主是因賜婚被拒而心生惱怒,她不見得對父親有多深的情意、非君不嫁,只不過是咽不下這口氣而已,身為皇室中人必須討回顏面,她的驕傲不容有一絲冒犯,所以有了燒棺一事。

        「啊!失火不是燭臺倒了的意外?」對外的說法是野貓跑進了靈堂,不小心踢倒了燭臺,燭油滴在棺木上起火燃燒,等發現時已來不及了,火勢蔓延極快,一下子籠罩整個宅子,逃生困難。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是有人暗中使壞。

        聽到那些人連死人都不放過,鼻頭一酸的陸青瑄眼眶熱熱的,他們兩人是同病相憐,只不過她回來的正是時候,還能護住娘親,而他卻遲了一步,眼睜睜看著母親死後仍不得安寧。

        不過她心裡有小小慶幸,回得早不如回得巧,像他這般剛好錯過救母時機,平白又難受一回,那才是遭罪。

        還好還好,她娘還活得好好的,同胞弟弟有機會出生。

        蔣三閒嘴角一勾,笑得極冷。「這世上哪來那麼多意外,只不過未被揭露而已。」

        也是他有心隱瞞,不讓爹娘的敵人將目光轉向他,連他一並除掉,一家子於黃泉團聚。

        「三閒表哥,節哀順變。」陸青喧雙手一環,輕輕抱住他,她承認自己不聰明,只能用這種方式安慰他。

        他很享受小丫頭的投懷送抱,微微的體香令人心猿意馬。「我早就不傷心了,我活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忘了最初的悸動,直到死時才後悔自己太早放手。

        「你什麼時候死……啊!呸!呸!呸!我是說你死時幾歲?」他好像知道很多事,比她還多。

        「五十八。」髮已白,滿身滄桑。

        「哇!你活得好長,是我的兩倍多。」她一臉羨慕。

        「活得長真的好嗎?」他自問。

        當一個人什麼都有了,權勢、財富、高不可攀的地位,手握大權呼風喚雨,他的確有著不可一世的得意。

        可是在夜深人靜時,漫天的孤寂一湧而上,擁有半邊天下的他感到特別淒涼,無妻無子、無人關心,他這一生到底做了什麼,年過半百才驚覺自己是真的一無所有。

        驀地,他想起有張羞怯笑臉的小姑娘,她眼睛乾淨得如澄澈的湖水,閃著寶石光澤,一口貝齒輕露,非常愛笑,不知憂愁,不知背後人家如何笑話,她的心始終保持著孩子般的純真。

        草包美人,他們用這四個字嘲笑她。

        但他知道她不是真傻,而是心大,不與人計較,在嫡母、嫡姊故作良善的嘴臉下,她真的相信這世上沒有壞人,只有不小心做錯事的人,抱持著原諒勝過責備,給人一條活著走的路,也是為世間多建一片淨土。

        已經老邁的蔣三閒後侮了,他想找回曾經的美好,但逝去的回不來,他只能黯然神傷。

        「三閒表哥,你是怎麼死的?」陸青瑄心裡一堆陰謀論,譬如被政敵買凶殺死的,功高震主為帝忌憚,皇上暗下毒手,壞事做盡夠仇家找上門,甚至於擋了底下人的路,他不死別人無法上位……

        但是,她猜來猜去卻猜不著這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讓人搬了軟榻在樹下乘涼,畫了一會兒畫作睏了便往榻上一躺,等我睡醒時已重回在母親的棺木旁,手裡還有剛燒完的紙錢……」

        他錯愕極了,以為在夢中,還刻意在街上走了一圈又回來,把手放在火盆上一烤。

        會痛。

        靜坐了大半天他才相信自己回到十三歲那年,活過一世的他想了很多,最後接受老天的安排。

        而他離成為首輔之路還太遠,這段時日正好用來習武,順便查查爹娘的死因,解開心底的謎團。

        一聽,她妒恨得眼紅了。「這麼好死?」

        「不然你想怎麼死,頭破血流、身中數十刀、手上插箭、斷手斷腳的死法?」氣笑的蔣三閒往她額上輕拍。

        「別打人,我們都一把年紀了……」她想到重生前兩人都不是孩子了,連忙一喊。

        看到年輕嬌嫩的面容,他失笑地覆上去,深深吻住紅艷欲滴的櫻唇,還刻意輕咬了一下。「一把年紀?小瑄兒,你說的是誰,在下今年一十七,正是年少好顏色的小郎君。」

        「你……」真不要臉,有這麼捧自己的嗎?「三閒表哥,你為什麼向嫡母求娶我,你不是被皇上指婚南巢公主,世人皆言你對她情深義重,難以忘懷才未再娶妻?」

        因為再無人匹配,故而首輔大人終身未娶。

        他一僵。「你信這種荒誕無稽的傳聞?」
   
        「無風不起浪。」沒有的事怎會傳得繪聲繪影,連她都感慨南巢公主死得太早,辜負了一段深情。

        「她的死與我有關。」他直言不諱。

        「咦!」為什麼?

        「她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整日痴纏不休。」軒轅虹就如一般的皇室公主,驕矜高傲,蠻橫無理,不管對誰都頤使氣指,把人當太監宮女使喚,且需不分日夜隨傳隨到。

        那時的他還是個新科狀元,無權無勢,無任何依靠,在朝中地位尚未站穩,正打算施展手腳有番作為。

        偏偏皇上的賜婚他擺脫不了,南巢公主像道影子一樣跟前跟後,讓他很多想做的事做不了,甚至性子一來就無理取鬧,一下子要他陪她去郊外騎馬,一下子又要摘花賞花,一下子要遊湖吟詩,還和畫舫妓子爭風吃醋,把人推入湖裡淹死。

        此類惡行不勝枚舉。

        當時他和五皇子暗有往來,不曉得五皇子有凌雲之志,因此小小的抱怨了幾句,希望軒轅虹別再纏著他。

        沒幾日便傳來公主跌落宮中御花園旁的蓮花池裡,撈起時已身亡,身上並無傷痕,因此眾人認定她是失足落水,但他知曉是五皇子為他出手。

        「那我呢?你為什麼想娶我?」陸青瑄沒見過南巢公主,所以不會因她的死而有所觸動。

        蔣三閒眼眸一深。「因為我心悅你。」

        「啊!」她臉一紅,浮起小女兒的羞意。

        「我心悅你已久,第一眼就為你傾心,可是我什麼也沒有,不敢開口求娶,想取得功名時再向姨母提起,可是在這之前你已嫁入慶國公府,那樣的門楣是我不能及的,我只能轉身離去,暗自悵然……」

        夜已深了,陸青瑄很想努力聽,奈何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幾度就要睡著。

        「好了,時候不早,你先休息吧,再過幾天就入京了。」看著陸青瑄閉眼,他才轉身離去。

        不敢問,不能問、問不得,當時的蔣三閒並未感受有多難過,男兒志在四方,未曾功成名就何談兒女私情。

        陸青瑄嫁人不久後,大皇子和三皇子為皇位之爭已進入白熱化,爭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折損了不少黨羽,兩派對立也十分明顯,立長、立嫡的聲浪滿布朝野。

        而他和軒轅蕭也開始籌備登天之梯,他們表面上並無作為,似乎對誰為帝都不在意,站在中立誰也不支持,他們只效忠坐在皇位上的人,誰勝出誰便是九五之尊。

        但事實上他和軒轅蕭的勢力已滲入文武百官之內,還在軍中安插了自己的人馬,按兵不動的等著坐收漁翁之利。

        等事情有了定局之後,看似公婆和善、夫妻和樂的慶國公府爆出天大的醜聞,相貌堂堂的二公子居然對男子情有獨鐘,妻妾數人獨守空房。

        那時候他才又想起嫣然一笑的小姑娘,一度想用自己的勢力迫使兩人和離,他再安排她改名換姓,由楊太傅認為義女,他遣官媒上門迎為妻室。

        只可惜天意弄人,南夷起兵造反,西蠻意圖不軌,蠢蠢欲動,北羌也有正在練兵的跡象。

        戰事全面性的爆發,這仗一打就是數年,他也臨危授命上了戰場,等到凱旋歸來之日,他正好和慶國公府的送葬隊伍錯身而過,不知棺木內躺著的人是他的小姑娘。

        一錯過,便是一世。

        兩人無緣,空餘遺恨。

*             *             *

        「到了到了,南城門。」

        陸府的下人高喊一聲,閉目養神的蔣三閒緩緩睜開眼,想起重生前的一切,他面上有些低落,在對上另一雙桀驁不馴的眼時,他迅速收起臉上的情緒,又是一番雲淡風輕。

        「一會兒進了朱雀大街後,拐個彎的轉角處有條暗巷,我會讓馬車走得慢一點,你自個兒留神點往下跳,會有人接應你。」一入京城他就能甩掉這個大包袱,省得提心吊膽。

        「京城你有本殿下熟?」軒轅蕭不屑的哼道。

        那可說不定,他曾在這裡住了大半輩子,變化不大。「你熟,所以小心不要被逮到,白費功夫。」

        「你屬烏鴉的嗎?」晦氣。

        「忠告。」忠言逆耳、良藥苦口。

        「呿!你那張嘴沒一句好話。」專來氣他的。

        「一路好走。」不送。

        他一滯,氣悶。「那個你不弄死?」

        「她是在下的未婚妻。」蔣三閒面容淺淺一笑,但眼底一片冰寒,若軒轅蕭還心存殺意,他不介意一腳將人踹下車。

        「中了美人毒。」他輕哼。

        「至少是個美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他甘之若飴。

        「沒救了。」令人唾棄。

        「總比某人從沒人可惦記的好,受了傷還得疲於奔命。」他狀似撫袖的抬抬右臂,白布纏繞的手臂無一絲血跡滲出。

        在驛館那一夜,他家小姑娘心疼他,又重新替他上藥包扎,姑娘家手巧,包得很好,他粗手粗腳,軒轅蕭身上的傷還有些滲血。

        換言之,他在炫耀,一臉得瑟,他有別人沒有,還不叫他得意幾日,讓軒轅蕭恨得牙癢癢。

        「好,你很好。」真礙眼。

        「多謝稱贊。」他離完人只差一步,完美至極。

        「這不是稱贊是諷刺,你聽不出來嗎?」他不和朽木交談,顯得他很蠢,軒轅蕭氣到傷口都疼了。

         蔣三閒一嘖。「嫉妒的嘴臉真醜陋。」

        「你……」

        「朱雀大街到了。」該下車了。

        一說完,他悄然打開車門,趁馬車轉彎時車速減緩,他左右看看沒人注意才一躍而下。

        一道黑影接住軒轅蕭,倏地將人帶入暗巷。

        僅在眨眼間,馬車內少了一人,無人知曉之前遭人追殺的軒轅蕭進城了,傷他的人還在百里外尋人。

        「少爺,你救了他好嗎?」少爺勢單力薄,不好和京中權貴對上。

        「廣福,閉上你的嘴,把這幾日所見所聞都爛在肚子裡,知道太多的人都活不長。」唯有死人最守口如瓶。

       便福是蔣三閒的書僮兼侍從。

        「是的,少爺。」他做了個閉嘴的動作,表示口風緊。

        馬車一直往前走,不停。

        長長的朱雀大街已到了盡頭。

        京城分內城和外城,陸府的車隊已過了外城進入內城,依東、西、南、北四城門分列,由南門進的朱雀大街對京中格局來說並非太好,也不會太差,大多居住著朝廷官員,以三、四品居多,五品也有,但再以下就少見了,除非家底甚厚的人家才住得起。

        而王公勛貴、侯府大家等高門大戶則在東門一帶,青龍守門,近皇宮,地勢偏高且遼闊,非富即貴,一般市井小民想走近都不成,會被官兵驅離,戒備森嚴。

        「為……為什麼在這裡,我們不是要去平遠侯府?」看到門口高掛的「陸府」紫檀木牌匾,像是受了極大刺激的謝皎月失了分寸的驚聲大叫。

        「陸家人不住陸府要住哪裡,難道要一家人棲身他人居所?」大驚小怪,有失體統。

        「可是我踉我爹娘說好了,他們為我們準備了三進的院子,我們一到就能住進去。」她和爹娘以書信來往商量了許多,這才將女婿調進京,任三品京官,住進侯府好就近照顧,他們想得非常美好。

        「你傻了嗎?有五進宅子不住,去住什麼三進小院子,我們這麼多人可住得下。」陸敬之嘲笑妻子機關算盡,她那點心思他還看不透就枉為夫妻了。

        「可……咱們為什麼有這間宅子,為何我毫無所知?這兒是小官員住的,我們應該去侯府……」在丈夫嘲弄的眼神下,她理直氣壯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

        她的確是為了自己著想,沒問過丈夫的想法,三進院子確實不大,正堂和主屋佔了一進,自是她和丈夫的居處,丫頭、婆子住下人房,兩人的起居也有人服侍。

        一進有三座小院,兩座大的住嫡子,小的那個給庶子,各自的小廝、僕奴算進去也夠住了。

        另一進同樣是三座小院,剛好是三個姨娘的院子,帶著自己的女兒一起住。

        這樣一來,丈夫就不好進姨娘的屋子,尤其是顧九娘,有女兒在,兩人好意思同榻而眠嗎,最後也只能回到主屋。

        而她的女兒則安排在她院子旁的摘月閣,雖在三進院內卻是獨立小閣,院子裡有假山、小橋流水,小橋下是養蓮的池塘,三、五條錦鯉在水裡游來游去,旁邊有道小門直通侯府內院,方便表姊妹往來,連絡感情,她也能通過此門和娘家人見面,兩家成一家。

        「我就是小官員。」她還指望他官居一品嗎?

        「老爺……」謝皎月真的有點心慌了,明明回京對她最有利,可是她卻覺得漸漸失去對府中大權的掌控。

        身為主母居然不知府裡添了進項,五進宅子不是小事,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而言,銀子的多寡不算個事兒,而是買不買得到,除了貶官或外放,否則少有五進宅子出售。

        雖然她已經很多年未曾回京,但她多少知曉朱雀大街附近的房價、地價,要買下這宅子沒七八萬兩銀子是拿不下的,他哪來這麼多銀兩。

        「別惦記侯府那邊,你要想回娘家盡管去,我不會留你,住上一年半載也沒人催你,不過我不是贅婿,你想仗著平遠侯府的勢來壓我,咱們夫妻也做到頭了。」他不再是當年的小進士,由著謝家人拿捏。

        她一聽,心更慌了,好像娘家人成了拖累。「我……我不是怕進京沒個落腳處嘛!才求我娘給我們挪個地方暫時住下,等你戶部的事兒穩了再往外琢磨合適的宅子,我也是為了一家人著想。」

        「但你問過我了沒?」夫妻是一體的,雖然他從未喜歡過她,但該有的體面他還是會給她,可她是怎麼對他的?

        「這……」她面上一訕。

        「如果你問過我,我會告訴你在接到聖旨的第二日已派人先行上京,購得朱雀大街五進宅子一間,裡面都叫人整理好了,只要人到了就能住進去。」可是她一向我行我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沒想過別人要不要。

        謝皎月頓感難堪,被打臉打得啪啪響。

        「好了,把行李都卸下來,各房歸各房的,一進、二進是外院,少爺們自行去挑院子,三進是主院,我的書房設在那裡,四進、五進院歸後院,你們知道該怎麼做。」陸敬之往三個臺階上站,站在朱漆銅環大門口,面向一干老少喊話。

        「知道,老爺。」

        「聽見了,爹。」

        妻妾、兒女、婢僕齊聲一應。

        接下來最忙碌的是搬東西,幾十輛馬車陸陸續續將運載之物搬下來,先放在一進的大院子裡,等一會搬完了再送到各自的院子裡,以免手忙腳亂出了差錯。

        幾個少爺坐不住,一個個跳下馬車往宅子內跑,想先去挑自己喜歡的屋子,他們和謝皎月不同,只想住在自家的宅子,而不是像打秋風的窮親戚,一家人苦哈哈的擠在狹窄的地方,出入還要看人臉色。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別人的地方再好終究不是自己的,住一時做客還能忍受,若是長期待著,是人也會彆扭,感覺低人一等,在主家面前抬不起頭做人。

        不過幾個姨娘、姑娘倒是待在車內,下人們來來去去的搬運難免有碰撞,要是不小心硌到了、傷到了,那才是欲哭無淚,女人家都愛美,誰希望手或腳多個醜疤。

        而且東西尚未歸置,下了車到後院想泡個茶也找不到茶葉,反而更堵心,還不如在車裡吃點糕點,閒談二、三事。

        又過了一會,空馬車拉走了,看到布置得差不多的陸敬之從宅子裡出來,他向女眷的馬車走過去,在經過謝皎月母女那一輛時略微停頓了一下,瞧見丈夫身影的謝皎月心中一喜,正想下車,誰知他大步越過她,停在顧九娘坐的馬車前,小心翼翼的攙扶她落地。

        見狀的謝皎月氣得臉黑了一半,啪地朝扶著她的丫頭賞一巴掌,像是打給顧九娘看,借題發揮。

        不過沒人理會她,除了和她一樣黑著臉的陸青黛。

        「啊!」誰拉她。

        正想跟著娘親進門的陸青瑄忽地一頓,腳下似有什麼絆住,她低頭一看,竟是一條細如髮絲的蠶絲。

        這一遲疑,她竟落在最後頭,連丫頭都進去了她還在門外,有些著惱地往後看。「三閒表哥,你想幹什麼?」她嬌嗔地一瞪眼。

        蔣三閒露齒一笑。「想和你說說話。」

        「有什麼話那麼急,不能等安置好再說,你要害我跌倒了,我跟你沒完。」她氣呼呼地生著氣,小腳跺了兩下。

        「這給你,我在車上刻的,你那兩個丫頭不怎麼牢靠,改天我送一個給你。至少是個機伶的,不會被收買。

        「玉釵?」看著往手心塞的釵子,上面刻著並蒂蓮,蓮瓣栩栩如生,彷彿有滴露珠正要往下滑落。

        「給你的定情物。」他笑若朝陽,隱隱含著柔情萬千,一絲絲、一縷縷,藉著羊脂白玉釵子由她的手心沁入心間。

        粉頰一染霞色,羞中帶喜。「你哪來的玉石?」

        兩人走得極慢,一前一後拉開一臂之距,緩緩走進宅子,一股月季的香氣迎面而來,使人心情都愉快了。

        「上山拾得。」他鑽入數十里長的坑洞,被蛇咬、被蟲叮,被吸血蝙蝠追得無路可逃,跳入丈深的地底冰湖。

        「上山?」拾柴嗎?

        「習武。」

        「嗄!」習武?

        「重生後我覺得欠缺武技防身,不論是為你或是為我自己,我必須立於不敗之地。」他沒有忘了重生前幾次危在旦夕的刺殺,幾乎喪命。「所以我拜了四喜老人為師。」

       「什麼,四喜老人?」外傳已有百歲高齡的隱世高人……

        蔣三閒呵呵一笑。「一個要人哄著的老頑童。」

        「我也想學武……」飛來飛去多神氣。

        「乖,我保護你就好。」他順手又往她頭上一揉。

        陸青瑄不豫的嗔目一瞪。

        「二小姐,你嚇死奴婢了,奴婢一轉身沒瞧見你,還以為把你給弄丟了。」氣喘吁吁的若兒一臉急色跑出來,都快哭了。

        「沒事,瞧你急的,我看那花兒開得好,想移兩株到咱們院子……」她眨了眨眼,笑得好不開心。

        陸青瑄邊說邊和若兒進門,丟下蔣三閒在後面不予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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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9 00:13:5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蔣右相認親

        「什麼,你要報考春闈?」

        二月二龍抬頭從州府出城,走了半個月才到京城,安置又花了兩、三天功夫,等正式開府宴客,日子也進入三月,趕考的學子們陸陸續續到來,大街小巷滿是一身儒服的學子,一邊捧書一邊與學子交流。

        身為戶部侍郎的陸敬之也不清閒,他要審核科考的開支,與禮部官員共同負責此次的科舉,他就是負責給銀子的人,左相出題、右相監考。

        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寄居府中、才考上舉人沒幾個月的未來女婿居然要接著考春闈,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看得他既懷疑又有幾分欣慰。

        十七歲的兒郎,這合適嗎?

        他認為要再過三年,沉澱一下,多看點書,找個名師指點指點,太過年少容易心浮氣躁,也定不下性子。

        只是陸敬之並不曉得蔣三閒已是活過一世的人,本身便是受人敬仰的名師,他連著三次都是出考題的人,每一次都難倒不少考生,精心挑選出最適合為官的士子。

        重生前,他的確是三年後才考上的狀元,那時監考的是左相皇甫世清,他一眼就認出與父親有七分相似的蔣三閒,故意將他的號房安排在臭號,他一出考場就暈了,被府裡小廝抬回來,昏睡了三天才醒來。

        因為有人故意為之,後來又有某些人戲稱他是「臭號狀元」。

        這個名號跟了他幾年,直到新帝上位。

        「是的,姨父,我想試試水溫。」他的意思是考考看,上不上無所謂,就是試個手,感受考場的氛圍。

        「你有十足的把握嗎?」要是考個同進士就得不償失了。同進士如同如夫人,是上不了檯面的。

        「要嘛不上,要嘛一甲,絕不會令姨父丟臉。」取決於他自己,以他的文筆怕是十年內無人能出其右。

        蔣三閒是天成十七年的狀元,在他之後的每一屆三甲的進士他都認得,還有一大半是經由他的手提拔,叫他一聲老師,後來門生太多擔心皇上猜忌,他才退出科舉選賢。

        「嗯!有志氣,明兒一上朝姨父就將你的名字填上去,你要好好考,別讓姨父失望。」女婿有出息,瑄姊兒才好跟著沾光,日後小倆口夫唱婦隨,他也安心多了。

        「是,多謝姨父。」有他作保,必能順利應試。

        「等一下,你這不是徇私舞弊嗎?怎麼可以讓自家外甥走後門,壞了你為官的名聲。」謝皎月想都沒想的出聲阻止,一個和她不同心的外甥,她是不可能給他一步登天的機會,把狼養大了咬自己。

        「呿!什麼徇私舞弊,婦道人家就是頭髮長見識短,今年的春闈原本定在三月十八,但是去年冬天大雪,冰封了不少官道,不少學子怕趕不及,因此皇上仁厚將考試往後挪,改在四月初九,離報考的截止日還有兩天。」這會兒報名處人山人海,都是來自較偏遠的地方,擠成一團。

        「姨母不必太過憂心,外甥不會令姨父為難,只是我這身子太沒用了,想要擠進去報名又被擠出來,連著三日無功而返才求助姨父,這次的考生多得嚇人呀!」

        因為風雪擋路的緣故,一開始報名的人數並不多,三三兩兩,大多是京城附近的學生,人少到登記的衙役和官員閒得打哈欠,還以為這一次的及第進士不及百名。

        可隨著截止日期的迫近,遠處的學子終於趕來,就剩幾日了,一個個急得不行,唯恐錯過這回又要等三年。

        重生前的蔣三閒便是看到人多才放棄十七歲那年的春闈,改攻三年後,並一舉拿下榜首之名。

        「你才幾歲不用急著考功名,要是考不上豈非心灰意冷,我看你去育文書院待幾年,把學問學好了再來考。」故作關心的謝皎月一臉慈愛,好似十分在意外甥的課業。

        育文書院是一間三流書院,遠在江南,專門收一些不學無術,徑凶好勇的紈褲子弟,只要交足了銀子,誰都能進去就讀。

        而若要從江南趕至京城少說要一個月,中途若有個天災人禍,那就不用考了,再讀三年。

        這也是謝皎月的用意,太過惡毒了,因一己之私要毀掉年輕有為的少年,叫他一輩子也出不了頭。

        「荒唐,育文書院是個能讓學子讀書的地方嗎?你那麼推崇為什麼不送老大、老二去,看看能讀出什麼名堂。」看到妻子的可笑舉動,陸敬之忍不住大怒。

        「我也是為了他好……」什麼父親嘛!居然要毀了自己的嫡子,那種破地方會把孩子教壞的。

        一遇到兒子的事,謝皎月也會像母獅子一樣護子,可是別人的兒子與她何干,她巴不得一腳踢出去,省得礙眼。

        「別再說了,免得讓人看見你的虛偽。」她越來越面目可憎了,以為有了平遠侯府當靠山就能為所欲為。

        之前蔣三閒是謝皎月的外甥,舉凡與謝皎月扯上關係的人、事、物,陸敬之一律不予理,由她自個兒去安排。

        不過一和二女兒定了親,他的心態是天與地的轉變,在顧九娘沒懷第二胎前,瑄姊兒是他和心愛女子唯一的孩子,他自是疼入心肝,給她的一切不亞於嫡女,就怕受了委屈。

        愛屋及烏,他不自覺地看重女婿,盼著他成材、有出息,考上進士讓妻小過好日子。

        「老爺……」他竟然不給她面子,在小輩面前數落她的不是,多年夫妻情面都不顧了嗎?

        「好了,後院的事你負責,前院的我會張羅,填個名字進去是芝麻大的事,就你沒見識,嚷嚷著喳喳呼呼。」他揮揮手讓她回院子,別插手男人的事。

        「那顧姨娘快生了,是不是該準備穩婆、奶娘……」謝皎月的眼底一閃冷意,生孩子是生死大關,若撐不過是她自己命不好,幾歲的人了還想要孩子,痴人說夢話。

        「這……」一提到顧九娘,陸敬之的眉頭微微一蹙,他也擔心她生產不順,會傷及身子。

        「姨父,我倒是知道一處的穩婆有『聖手』之稱,聽說由她接手的產婦皆母子均安,少有出錯。」他記得是風五娘,她一直是默默無聞,直到替唐太尉的侄媳接生站著出生的女嬰才一舉聞名。

        「婦人之事你一個男子管什麼,有辱斯文……」謝皎月恨透了蔣三閒的多管閒事,穩婆、奶娘她都備妥人了,大人與孩子只留一個,她要母不見子、子不見母。

        「繼續說。」陸敬之將妻子當成花瓶忽視。

        「是,我聽說在杏花胡同進去第三間,她的丈夫是太醫院的太醫,專看小兒疾病,兩夫妻常在富貴人家走動,因此也為人媒介奶娘。」陳太醫生性純厚,小皇帝的哮癥就是被他看好的。

        軒轅蕭上位不到十五年便病故,年僅十歲的嫡子上位,由他輔佐到十八歲才親政。

        「太好了,我馬上派人去請,時候一到就由聖手穩婆來接生……」然後再把太醫請到府中坐鎮,那就更萬無一失。

        「老爺,不過是道聽塗說……」他怎麼就信了。

        「姨父,我還有一事要求。」蔣三閒截斷謝皎月的話,趁陸侍郎正高興時提出所求。

        「說。」

        他躬身一揖,行翁婿禮。「姨父,此次若能高中我想先定下婚期,待二小姐及笄再迎娶過門。」

        「你想娶瑄姊兒?」他思忖著。

        「是的。」此時的南巢公主才十一歲,他得快刀斬亂麻,省得又被她纏上。

        「可是瑄姊兒還小……」他實在捨不得,想多留她幾年,最少也要十七才出閣。「姨父,我打算在翰林院磨練一年,等明年開春申請外放,最遲五月底、六月初便會離京,那時二小姐已經及笄,我們一成親便能一同赴任。」京城三年內必亂。

        同樣的事有過一回就夠了,蔣三閒不願重復重生前經歷過的京城大亂,為了暗中支持軒轅蕭上位,他背後被砍了一刀,深及見骨,每次天氣一轉涼就酸疼不已,他還為救軒轅蕭而中毒,吐了一盆子黑血,以及差點中了大皇子設下的桃花計,把太后的侄女給睡了,壞了軒轅蕭計謀。

        那時的他無牽無掛,自然可以毫無顧忌的豁出性命幫軒轅蕭奪取江山,他也有他的仇要報,他們是各取所需。

        如今他有了牽掛,想保護所愛之人,重生前的所作所為已不適合重生後的他,他想報仇也有別的路可走,不一定要借用軒轅蕭的勢,畢竟重來一回,還有誰比他更了解仇人的動靜,想要將其扳倒易如反掌。

        「你要外放?」陸敬之不無意外。

        「是的,我想像姨父一樣做個好官,讓黎民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不典妻賣兒,顛沛流離。」曾經他被叫奸臣蔣三閒,而今他要做個人人稱頌的青天大老爺。

        好聽話人人愛聽,說得令人入心的也就他一人了,短短幾句話就讓陸敬之對他為之改觀,頻頻點頭。

        「好、好、好,你好好的考,一旦進入一、二甲,我力保你進翰林院,並請欽天監看個好日子,明年三、四月成親。」這孩子像他,是個有主見又用心的,值得栽培。

       「老爺,我們的兒子在國子監,你也安排安排。」官也不用太大,挑個六品或七品的長史也好。

        謝皎月的心很大,看不上八品的主事和九品的校書郎,一下子就要奔向高位,先把缺給佔了。

        也不想想她丈夫剛入官場時是小小七品縣令,勤政愛民、刻苦耐勞,拚了十餘年才做上四品刺史,她兒子何德何能也敢有此妄想,能當個錄事就是燒高香了。

        「安排什麼,一入國子監不到三年是不會放出來,而且要成績優越才能被朝廷指派為官,否則也要和一般學子科舉選賢,考中了前三甲方可有入朝為官的機會。」他也希望兒子們給他爭光,但在學識上還是差了一點,在國子監多待兩年對他們有利無害。

        「什麼,三年?」謝皎月一聽兩眼翻白,差點昏厥。

        她早就知道會調回京一事,所以不急著為兒子定下婚事,她想等回京後再在各家各戶的大家千金裡挑人,要挑有才有貌而且有大筆嫁妝的,幫助她兒子在仕途上大放異采。

        可如今要念完三年書,那虛懸的好官位早被人佔光了,她兒子還能得到什麼?

        不行、不行,她得回娘家找爹娘說說,看能不能先佔著兩個位置,讓兒子們得個虛職。

*             *             *

        「什麼,三年,真的假的?」陸青瑄一聽到蔣三閒形容謝皎月的模樣,她拍著大腿捧腹大笑。

        「當然是真的,姨母讓姨父給吏部官員塞銀子,私底下先扣住幾個油水多的官位,再想辦法讓你的兄長們提早結業,她要的也不高,就太常丞或內給事,兩個官位一般……」

        謝皎月說得口沫橫飛,越說越覺得兒子是人中之龍,就算給個御史中丞、中書舍人也不差,而陸大人越聽越臉黑,幾乎要一巴掌將人打出門外。

        「她……她瘋了吧。」得了瘋癥。

        蔣三閒笑著點頭。「你爹讓人把她拖回自個兒院子,禁足三個月,也不許再見娘家人。」

        「不會吧,就因為你要考春闈,她就能衍生這麼多枝枝節節。」嫡母是被親外甥逼得快沒活路了,她什麼都要比,越比就越比不上,因此就產生偏執。

        非比不可,她不相信她謝皎月的兒子會比謝離月的兒子差,以前她輸人一大截,如今要通通贏回來。

        畢竟她有兩個兒子,謝離月只有一個兒子,兩個對一個還贏不了嗎?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只可惜人和人是不能比的,天時地利人和,天縱奇才的蔣三閒可說是多智近乎妖的人物,能一口氣幹掉左右相,廢掉左丞相、右丞相的官制而成為隻手遮天的首輔大人,其才智和能力又豈能與庸才相提並論。

        陸家兩哥兒不是不好,而是多了爭強好勝卻又太寵溺孩子的親娘,既要兒子上進又怕他們吃苦,還不時在兩人耳邊說著只要有平遠侯府在,他們的將來不用發愁,使得兩兄弟自信過於膨脹,認為不用太專注於課業也能成就一番功業。

        為人父的陸敬之平日太過繁忙,為著政績奔波於百姓間,於是兒女們的教養全交給年少時亦有才名的妻子,殊不知長於婦人手的兒子們會被帶偏,以致有了不勞而獲的想法。

        「嗯哼!她從來就沒打算讓我走上科舉之路,她和我母親雖是堂姊妹,但打小嫉妒她,認為自己才是長房嫡女,又是長姊,我娘身為妹妹,又是二房所出,理應讓著她,不該跟她搶鋒頭。」謝皎月從年輕到嫁人都不改其性,被寵出蠻橫自利的性子,只不過會裝,讓人看不清本性。

         他娘生前對謝皎月的評價是裡外不一,不論外在做了什麼都和內在的她相反,外表越是賢良淑惠內心越是惡毒狠辣,狠性難除。

        「嗯嗯!我也是深受其害,她讓我失去娘親,假意寬慰,還一徑說慶國公府有多好,是她為我百般奔走才求得的好姻緣,和嫡姊一搭一唱說得天花亂墜,說得我都不好意思辜負她們。」所以她就嫁了,還歡天喜地,心底十分感激將她推入坑裡的母女倆。

        一提到慶國公府,蔣三閑眼底的笑意一點一點的變冷。「我會讓她們自食惡果,過一過讓人羨慕的榮華富貴。」

        也該是時候了,他和瑄兒既已定下婚約,理應長姊先出閣,他會給她們一個莫大的驚喜。

        「你想怎麼做?」她也想參與,以報前世之仇。心善的陸青瑄並無害人心,她只想一報還一報,曾經受的苦是個性使然,若非她過於軟弱還不致被一欺再欺。

        其實她最大的仇恨是母亡,一屍兩命,這才是她痛恨謝皎月母女的主因,重生後只想討回公道。

        如今娘親尚在,頂著七、八個月大的肚子即將臨盆,迎接新生命的喜悅早就沖淡了仇恨,她只希望兩人別再算計她,讓她有平淡順遂的一生。

        畢竟重來一回,發生的事一切歸零,這一次她們還沒機會害她,她就大度的原諒她們吧。

        說到底,陸青瑄還是太良善了,不記恨,本性敦厚。

        蔣三閒再度恢復笑臉,在她鼻上一點。「看戲就好,外面的事有你的男人擔著便是。」他不想讓她看到太多的醜陋,雷霆手段向來是他的專長,無須勞動她的纖纖玉手,不見血的報復才最折磨人。

        「什麼男人,不害臊。」想到要嫁人,她還是有點害怕,總覺得自己是個得不到幸福的人。

        感覺到她的遲疑和身子的微顫,輕嘆一聲的蔣三閒將人擁入懷中。「我會對你好的。」

        「真的?」她聽過太多虛言,心裡吊著桶,七上八下。

        「不對你好對誰好,我只有你。」在這世間,他真的什麼也沒有,唯有她。

        在陸府,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只當他是無處可去的窮小子,排擠、嫌棄、嘲笑,私底下剋扣他月銀讓他吃冷飯,只有她像個不知柴米貴的小傻子,將身上的碎銀和值錢的首飾、珠釵都給他,讓他湊銀子買書和其他開銷。

        她不知她對他的幫忙有多大,在眾人皆棄我的情況下,這一點點的恩惠無限地放大,才有日後的首輔大人。

        她說他是她的金大腿,得抱緊了,殊不知她才是他的小福星,他在內心認定,因為她才有他的功成名就。

        聞言,她暗喜在心,將頭靠在他肩上。「明天你要入場了,我去送你。」

        月亮不見了,星星一閃一閃的,相依偎的身影坐在屋頂上,仰頭看著天上的銀河,帶寒露重,彼此傾心的兩人心是火熱的,驅走夜裡的寒意。

        「不用,你在門口等我出來,我第一眼要看到你粲笑如花的嬌顏。」那是他的依托,他夢裡想了許久的情景。

        本朝春闈只考三天,原定九曰、十二日、十五日,不過此次春闈已往後推遲了數日,因此三日連在一起考。

        「嗯!我等你。」一輩子都等。陸青瑄在心中暗許,除了娘親外,他是世上對她最好的人。

        看她溫順的模樣,心頭一暖的蔣三閒將她摟得更緊。「不許離開我,你是我的。」

         「好,都跟著你。」天涯海角也跟。

        聽著嬌軟嗓音,為之動情的蔣三閒頭一低,覆上殷紅小口,既滿足又不滿足地想將她拆解入腹。

        還有一年呀!真是煎熬。

*             *             *

        四日後。

        連考了三天的春闈終於在第四天放人了,厚厚的大門從兩旁拉開,一聲鑼響,陸陸續續有人魚貫而出。

        有的腳步虛浮,有的面色發青,還有人一出考場立即倒地不起,有人口吐白沫、兩眼翻白……形形色色的狼狽,沒一個還像是人,簡直是打了一場仗似的。

        踮著腳尖在門口往內眺望的陸青瑄心急如焚,她臉上蒙著面紗只露出一雙靈動的眸子,姣好的身段也是一道風景,引人頻頻顧盼,心想是誰家的美娘子。

        若是平常,肯定有不少自詡才高八斗的風流才子前來一探佳人,吟詩作對打動美人心,可是關了三天大家都身心俱疲了,也提不起勁,只想好好大睡一番再大吃一回,先解去一身的睏乏,實在太累了,累得睜不開雙眼。

        「來了來了,是表少爺……」

        六感靈敏的陸青瑄早就看見渾身清爽的蔣三閒,但她不敢確定那真的是他,連著三天考試,所有人都一副快死的死魚樣,唯有他清清爽爽,面帶笑容,無一絲憔悴,直到丫頭若兒一喊,她才提裙往前小跑。

        另一名丫頭叫茶花,新來的,頂替了原來心有二主的錦兒,走得慢的茶花看來沉穩,不疾不徐。

        「慢點,不急。」看她額頭都出汗了,快步疾行的蔣三閒笑著迎向他家小姑娘。

        「慢不了,我急!你考得好不好,有沒有吃飽,裡面的監考官是不是為難你了,你擔心我會擔心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哪兒有不舒服一定告訴我……」她順勢抬起他手腕診脈。

        看了大半年的醫書,又有季秀婉在一旁指導,講解她所不懂的地方,雖然火候還有點欠缺,不過陸青瑄已經能為人把脈,但要開藥還得等一等,最多治治風寒,頭疼腦熱,要治真正的病癥還要再努力。

        「沒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瑄兒太緊張了。

        「哪裡好了,你看多少人被抬出去,還能動的則像行屍走肉,有沒有喘氣都不曉得……」她話到一半忽地被大手覆嘴,有些不解。

        「你得罪人了。」他為之失笑,卻也喜歡她喋喋不休的關心,宛若他們真是小夫妻,小別勝新婚,說著家長裡短的小妻子一心盼著他高中,又憂心他會熬壞身子。

        「得罪人?」什麼意思。

        蔣三閒笑著指指她身後,讓她自個兒瞧。

        一回頭,她嚇了一大跳,連忙往未婚夫懷裡鑽。「他、他們是怎麼回事,一個個雙目赤紅,像要吃我。」

        「行屍走肉。」他冷冷瞪向一臉怒色的學子們,一身氣勢將其逼退。

        學子們紛紛心生畏懼而散去,文人氣節是個笑話,沒有比性命更重要的,千辛萬苦赴京考試是為了求取功名,而非客死異鄉。

        識時務者為俊傑。

        「啊!」她面上一羞,臊紅。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只是心直口快。」悶笑的蔣三閒不好太打擊她,挑著好聽話哄人。

        陸青瑄沮喪的拉著他袖子。「我是不是很笨,老是說錯話,他們說我是草包美人一點也沒說錯。」

        他們指的是嫡姊、庶妹,以及看人下菜碟的下人們。

        「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無人能及,何況草包有什麼不好,表示你沒心機,不會使壞,別人嫉妒你,而且是美人喔!你還有什麼好挑剔,總比長得醜好吧。」雖說美醜不重要,心美就好,但有幾人不重視容貌。

        她被安慰到了,展顏一笑。「嗯!我是美人,公認的,大姊、三妹比不上我,讓她們哭去。」

        「乖,我請你上酒樓吃一頓,把剛才的驚嚇通通拋在腦後。」他們還沒一起用過膳,他想寵她。

        「你有銀子嗎?我最近攢了不少……」陸青瑄瞇眸一笑,表示她是小富婆,自從她硬起來不再讓陸青黛、陸青謹拿走她屋中之物,她忽然發現她變有錢了,銀子滿匣。

        蔣三閒寵溺的以長指點住她的唇,拍拍自己的腰袋。「腰纏萬貫,你盡管大吃大喝。」

        「真的可以嗎?」她一直不知他的生財之道,擔心他打腫臉充胖子,一次花光身上所有財物。

        他低頭在她耳邊低喃幾句,她頓時驚訝的睜大眼,難以置信,久久說不出話來。

        果然是當大官的,奸狡無比,這種殺頭的事也敢做。

        金礦、銀礦、玉石礦。

        重生前的蔣三閒活到快六十歲,在首輔之位三十年,經三朝皇帝,皇天后土之下的江山有哪裡是他所不熟知,說不定連皇上都得請益於他,說句放肆的話,這天下是他護下來的,即使在他死的那一刻仍是國泰民安,歌舞升平。

        所以拿點利子錢也不算什麼,九牛一毛,傷不到國本,今日他不開採,往後數年也會被發現,淪為大皇子和三皇子兩虎相爭的資本,百姓更加水深火熱。

        「吃不吃?」人生得意須盡歡。

        「吃,我要吃……」她把腦子裡想吃的東西一股腦地念出來,吃「大戶」的痛快不必手軟。

        「等一下。」

        蔣三閒正要帶他家小姑娘上京城最大的酒樓一品香大吃一通,兩人剛往前走了兩步,身後傳來老人略微沙啞的聲音。

        回頭一看,陸青瑄的神情充滿迷惑,她不認識此人,可她身邊的蔣三閒卻露出諷色,眸色森寒。

        「老先生,我們可沒撿到你的錢袋。」

        看著說話的蒙面女子,蔣右相面上微露不喜,但精鑠的眼睛卻瞄向另一人。「你可是姓蔣?」

        「姓蔣。」他爹的姓氏挺好的,沒想過改姓。「你父親叫蔣鎮安,母親謝離月?」老者又問。

        「是。」

        老者捻鬍微笑。「我是你祖父。」

        「沒印象。」蔣三閒表示沒見過。

        他微惱,又添了一句。「當朝右丞相。」

        總該認親了,不是誰都得攀得起這門高親。

        「然後呢?」他面無表情。

        蔣右相眉頭輕擰。「當然是跟祖父回府,我剛在監考時瞧你容貌與我相似,當時不好相認,如今出了闈場也沒那層顧忌,你父親為我長子,你是長房嫡孫,理應隨我歸家。」

        蔣三閒未應承,卻微微勾唇。「你看了我的卷子?」

        「是看了。」一個好苗子。

        「寫得如何?」

        「不錯。」連他都挑不出毛病,千古難得的好策論。
        
        「我爹死時你在哪裡?」祖父?還不如出面安排葬禮的縣丞。

        「……」他身子一僵。

        「我爹被除籍了。」蔣字相同卻是兩家人。

        「胡扯,我幾時將你爹除籍了,他還在祖譜上!」他老父親用官位保下的長孫,他再有不快也不敢私下妄為。

        蔣老太爺在聽聞長孫不在了的消息,當下吐了一口血,不到三日便倅然而逝,臨終前的遺言是要兒子將其遺孀接回,接了父親相位的蔣右相將此事交由次子蔣鎮守去辦,但他並未將人帶回來,只言謝離月要為其夫守墳,不肯離開。

        但事實上是如此嗎?

        「老先生,你最好回去問問府上的人,我娘曾寫信要求將我父親的遺體送入祖墳,可收到的回信只有短短兩行字,此子已被除籍,再非蔣家人。」因為這兩句話,他娘日子過得再委屈也不肯向蔣家人求助。

        「什麼,有這種事?」蔣右相臉色大變,露驚不已。

        「內宅不寧,禍延子孫,人生在世不只當官一事,先學會做人吧。」蔣三閒一說完便轉身離去,看也不看神色忽陰忽晴,滿臉惱色的老者,蔣家的事與他無關。

        黃口小兒戎是無禮,竟敢教年過半百的他如何做人?

        吹鬍子瞪眼的蔣右相十分不滿,想用祖父的身分將人喊回來臭罵一頓,但是一想到「已被除籍」四個字,他整個人像是被淋了一壺熱茶,渾身熱得冒煙。

        是誰敢傳出這樣的假話,他的兒子再乖張不羈也是蔣家子孫,沒他同意誰敢胡言亂語!

        「三閒表哥,你難不難過?」他祖父看起來不是很看重這個孫子,而是看重他科舉的成績。

        「以後改口叫三閒哥哥。」他不想和謝府扯上關係。

        「為什麼?」不解。

        「因為我喜歡。」顯得親近。

        「三閒哥哥。」陸青瑄從善如流。

        表哥和哥哥並無不同。

        「嗯。」他只有他的小姑娘了。

        「你還沒告訴我難不難過?」要是她肯定很傷心,父族是京中望族,而他卻回不去。

        「不難過。」不曾相識的人何來情緒。

        「你騙人。」他還是在意的,只是他不想在意不值得的人。

        「沒騙人,總有一天他們得求著我回去。」黑壓壓的一片跪在他面前,求他認祖歸宗。

        「求你?」

        「你知道我將來是什麼人。」他笑看她。

         陸青瑄恍然大悟。「廢除丞相制的首輔大人。」

        他一笑,卻笑得冷意駭人。「你都曉得要抱緊金大腿,他們怎麼會不痛哭流涕地將我當活祖宗供著。」

        「能不能別再提金大腿,我臉皮薄。」陸青瑄小臉皺成一團,覺得難為情。

        她當初只想找個靠山,大樹底下好乘涼,沒想到整座山都是她的,怪不好意思。

         「好,不提。」他看著她,一臉寵溺的笑。

         「不許看我的臉。」她都臉紅了。

         「看不到,蒙著面紗。」而他卻曉得面紗下那張臉多嬌嫩,宛若水做的一般,嫩得泛起薄紅。

         「可我覺得你有透視眼。」重生之後她的五感特別靈敏,他沒有一點改變嗎?

         蔣三閒低笑著往她腦門輕拍。「盡說胡話。」

         兩人來到一品香酒樓,身後跟著各自的丫頭和小廝,一輛空馬車也尾隨其後,等著載小姐、小爺們。

         一入門,酒香、飯菜香,往來非富即貴,光是伺候的人就多得叫人眼花撩亂,有男有女,十分熱鬧。

         在小二的引路下,他們上了二樓的雅間。

        驀地,一位衣著華美,身著掐花盤金彩繡鳳衣裙的小姑娘從隔壁的雅間衝出,一臉氣呼呼的往陸青這撞了上去,一聲道歉也沒有的帶著一群容貌秀美的侍女走下樓,嘩啦啦的,所經之處湯灑碗破,插著柳枝的半人高花瓶也碎成一片。

        「她……她是誰呀!好大的脾氣,居然沒人攔下她?」好歹賠償損壞的東西吧,看來價值不菲耶。

         「南巢公主。」三歲看到大。

         「喔,是個公主,難怪……咦!她、她是南巢公主?」還是一個小、小豆丁?

         「如假包換。」他可是深受其害,被她糾纏好幾年。

        陸青瑄小聲地說著,怕被人聽見。「可她是麻子臉。」

        他肯定的點頭。「是麻子,不過不曉得是哪個多事的弄了什麼『白玉珍珠霜』,她連抹了三個月就好了,麻子臉成了白玉無瑕的銀盤臉。」

        人變美了,個性更差了。

        「『白玉珍珠霜』?」陸青瑄這表情變得很古怪。

        「你也用過?」當時很受人吹捧,幾乎人手一盒。

        「不是,而是……」她欲言又止。

        「而是什麼?」女子都愛胭脂水粉,不足為奇。

        「大姊說她生了孩子後臉上有斑很難看,我剛好有一匣子御賜的南海珍珠,因此將所有的珍珠磨成粉再加上二十七種美膚嫩肌的藥粉混和而成,『白玉珍珠霜』是我做的。」

        當時她沒要賣,全送給大姊了。

        看著她一副犯了錯似的可憐小臉,愕然不已的蔣三閒真的有哭笑不得的感覺。「不打緊,你不是想賺些脂粉錢嗎?咱們就賣『白玉珍珠霜』。」

        肯定大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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