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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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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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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2:5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六十九章 道阻且長(上)

  三四日間,從湖底救回的八名女子終於陸續傷癒醒來。

  顧采頭一個便去找葉小宛,當日救下的那中了噬心咒的男子一直被護在仙門內,萬幸溫晉已除,人亦救回,叫他們夫妻倆團聚,三才城失蹤一事便可了結。

  誰想葉小宛卻為難道:「那位三才城的公子聽說溫晉已死,當日就走了。」

  顧采驚道:「他連看都沒來看一眼自己的夫人?」

  這……親眼見到自家夫人和別的男人私奔,追上去後還險些丟了命,他不來看似乎也挺合理。

  葉小宛乾笑道:「別人夫妻的恩怨,我們哪裡懂得。」

  顧采只能感慨:「都說世間怨偶多,既如此,當日何必成婚。罷了,還是聯絡她們的夫家吧,人總不能一直留在這裡。」

  葉小宛卻搖手:「顧師兄,不管是夫家還是娘家,都別聯絡最好。」

  「為何?」

  與這位某些地方莫名憨傻的修士解釋起來,恐怕要費老大勁,葉小宛只道:「那顧師兄試試與她們提聯絡夫家娘家的事。」

  顧采不信邪,當真去了客棧通間,果不其然,剛說出聯絡夫家幾個字,女子們的反應無比激烈,甚至有幾個顧不得體弱不能行,從床上直接滾將下來,一副要逃命的模樣。

  顧采安撫了大半天,出來時滿頭大汗,面色虛白。

  葉小宛道:「顧師兄你想想,除了那位好運的三才城公子,其他人的夫君都已被溫晉的噬心咒折磨至死,夫家如何容得下她們?娘家人即便有心收留,也架不住風聲走漏。」

  旁邊的姜書倒是一派天真:「但人不是她們殺的呀。」

  「世人是不會管這些的,夫婦間的恩怨情仇誰也不知道,可人死了,就是一座挪不開的山,從此隱姓埋名,離鄉背井,才能過安穩日子。只是……心裡未必會安穩。」

  葉小宛不知想起什麼,眉梢眼角漏出些許哀色來。

  顧采嘆道:「既然如此,我該回一趟三才城,至少給仙門一個交代。」

  姜書一聽三才城,立時問道:「顧師兄,我聽說三才城格局精妙,城內奇峰跌宕,堪稱一大奇景,是真的嗎?」

  顧采頷首:「不錯,三才城地形奇特,一條路可能左手邊是山崖,右手邊又是山頂。」

  姜書不由神往:「我也想去看看,顧師兄這趟回三才城,我們同行可好?」

  不好!湊巧經過院落的趙振一聽這話,登時有點不高興。

  這小姜,剛被溫晉騙,轉頭又這麼信任顧采。他當然曉得把顧采跟溫晉放一塊兒很荒謬,可小師妹一點教訓沒吃到,真真讓人頭疼。

  趙振立即掉轉腳步,還未來得及說話,顧采已利索乾脆地答應了,猶特別熱心地給她講三才城景緻,甚至邀她進仙門玩。

  「你連這揚州都還沒走個明白,就往更大的梁州去?」趙振忍不住開口,「何況師父讓你出門試煉,是尋訪天材地寶,不是叫你四處遊玩的。」

  姜書似是頓悟了什麼:「師兄說的對,我該好好走走揚州。顯之師兄,你有事嗎?帶我逛逛可好?」

  她一下子就從「顧師兄」跳到「顯之師兄」,趙振臉色立變。

  然而顧采絲毫不會看眼色,當即熱心答應下來,兩人邊說邊笑往外走。

  趙振急道:「等下,小姜,還是師兄陪你……」

  姜書天真爛漫地朝他擺手:「師兄還要留下替那些夫人們撐好回元陣,不麻煩你。你放心,我有顯之師兄陪著。」

  趙振只覺一根針戳進腦門似的,他好好地自告奮勇撐什麼回元陣,讓小師妹在眼皮子底下跟別人跑。

  他無助地轉頭望向一旁的葉小宛,她立即拍著腦袋迴避視線,喃喃:「我、我突然想起師伯找我有事,趙師兄,告辭。」

  趙振的無助一直持續到天黑,眼看將近亥時,姜書和顧采竟全無回來的跡象,他簡直如燒了屁股的猴子,坐立不安。

  院內忽然有人回來,卻是秦晞,他像剛做完晚課似的,周身靈氣震蕩,頭髮上還滴著汗,氅衣脫下搭在肘間。

  趙振再也忍不住,奔過去劈頭第一句話便是:「小師妹才十五歲,勞煩元曦下回告訴顯之。這個……我、我不大好說。」

  什麼意思?為什麼要他來說?

  秦晞四顧一圈,問道:「姜師妹和顯之兄一起出去了?」

  趙振嘀嘀咕咕地:「不錯,我忙於穩固回元陣,小師妹便找了顯之一同出門。我知道顯之是至誠君子……我若找出門,實在有失體統,倒好像懷疑顯之似的……」

  這紫虛峰修士,平日裡貴公子架勢挺足,遇到一點事卻像絮叨的老頭子,才亥時而已,說不好還在茶樓喝茶,也不知他胡思亂想個什麼,一個人待不住,還跑來聒噪他。

  秦晞問得友善:「要不我出門找找?」

  趙振趕緊攔住,這小老弟不識路,走丟了更麻煩。

  正糾結時,便見姜書和顧采邊說邊笑地回來了。

  趙振大鬆一口氣,不好責怪顧采,只朝姜書瞪眼:「亥時才回來!在紫虛峰你也敢這樣?」

  姜書詫異道:「師兄,我還在試煉,不是你叫我多走走?」

  趙振無話可說,待見著她笑吟吟與顧采說話,毫無防備猶在做第二日相邀,那呆頭鵝似的顧采竟還答應了,他心情立即變得更差。

  「明日師兄也一同去。」趙振護犢護得厲害,還要拉上旁人,「元曦也一起……」

  一語未了,卻發覺秦晞早已不見人影。

  *

  浴池內熱氣氤氳,秦晞愜意地泡在溫水裡,輕輕拉開半扇木窗。

  他可不想管趙振的壞心情,免得敗了自己的好心情。

  自令狐蓁蓁說了「患難之交」的話,他驟然輕鬆不少,連覺都睡得特別香,方才問靈風湖修士借了練武坪活動一番筋骨,更是神清氣爽。

  月色朦朧,夜風帶來庭院裡桃李芬芳花香,秦晞只覺許久不曾這般閒適,手掌微微合攏,再張開時,一枚細小的風雷飛劍便無聲無息飛旋而起。

  他曾設想過風雷飛劍最完美的模樣:既有可怖的殺傷力,又要無比迅疾,還要無聲無息。無論是龍群飛刃還是風雷飛劍,唯一敗筆處便是太吵。

  他一直在嘗試如何讓風雷飛劍寂靜下來,想不到在對付溫晉時奇跡般成了一次,加之後來為了遮蓋龍群飛刃的靈氣痕跡,他從湖底出來時將風雷術用到了極致,突生領悟,終於抓住了訣竅。

  秦晞正把小飛劍玩得不亦樂乎,忽聞前院傳來人聲,顧采不知與誰說話,過了沒一會兒,卻是令狐蓁蓁的聲音響起:「顧師弟,可否把你的名和字寫給我?」

  她還沒睡?怎麼突然分得清名與字了?大晚上跑去問顧采要這些是何意?

  顧采一面唰唰在紙上寫,一面道:「令狐師姐,我想過了,靈風鎮外有一座密林,只要在那裡撐開引霧結界,便無人能窺視,不知師姐能否在那裡給我觀摩一下龍群飛刃?當然,是等師姐徹底休養好之後。」

  他倒是對龍群飛刃念念不忘,按令狐的性子,多半要答應。

  輕柔的聲音響起,出乎意料,竟是拒絕:「我賠你十兩銀,這件事不行。」

  顧采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令狐師姐必有自己的難處,龍群飛刃一事就當我沒提過,好嗎?師姐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秦晞忽覺他那對誰都溫柔的腔調聽起來分外刺耳,都亥時了,喝什麼茶?

  他穿好衣裳,「霍」一下拉開房門,清亮月色豁然映入眼簾,前院空蕩蕩地,只有令狐蓁蓁俯在花樹石桌上埋頭不知寫著什麼。

  夜風拂過她身上薄軟的羽衣,雪白的袖子簡直像半透的——明明體力不濟,還撐不起真言,竟穿這麼少吹冷風。

  她見著他立即招手:「秦元曦!原來你沒睡。把你的名和字寫給我看看。」

  秦晞見她胳膊下面壓著一沓白紙,上面已寫了眾修士的名與字,瞬間醒悟她不知找誰學了傳信術。

  莫名的不快從腹內上升到喉間,大荒人總是把他的話當耳旁風,說好了他來教,她又隨心所欲地忘了。

  「誰教的傳信術?」他語氣淡漠。

  她一下便察覺到他的情緒,抬頭看他:「碗剛才給我帶宵夜,我就順便問了下傳信術。你又不開心了?」

  「師弟沒有不開心,是小師姐多心。所以你現在學會了?」

  「還沒會,現在運轉不了靈氣,我先蒐集名字。」她轉著筆皺眉頭,「不過你們中土人的名字真麻煩,不但有大名,還有字,有的還有號。學傳信術必須寫大名,可平輩又不能叫大名,為什麼?」

  秦晞見白紙背面她還寫錯了許多人名,什麼「葉小碗」、「蔥花」、「顧菜」等亂七八糟一堆,又有些好笑:「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小師姐只要記住怎麼做就好。」

  他將寫了大名的白紙遞回去,上面「秦晞」二字筆跡甚是瀟灑。

  令狐蓁蓁立即道:「是東方未晞的晞,怪不得叫元曦。」

  秦晞反而訝異:「看不出小師姐肚裡亦有些墨水,東方未晞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她比他還吃驚,「我以前在……」

  話語忽然斷開,她凝神想了許久,卻全無念過書的印象,更沒有練過字的印象,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不允許她思索個中緣故。

  秦晞卻只笑了笑:「肚裡有墨水才更有小師姐的樣子。」

  「真的?」令狐蓁蓁懷疑地看著他,她可不是傻子,他叫小師姐的時候一點兒敬意都沒有,她怎會聽不出來。

  秦晞在她額上輕輕一點:「不然呢?我倒是想叫小師妹,可師尊不許。」

  令狐蓁蓁覺得額頭癢絲絲地,說不出是想撓一撓,還是想在他身上蹭一蹭。

  嬌小的紙狐狸搖著尾巴落在秦晞懷裡,他輕輕撫過媚而長的眼,露出近乎寵溺的神情,漫天溫柔月光彷彿都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

  令狐蓁蓁本能地湊近,想看清他眼底幽然清透的光,想看他同樣的神情望著自己,那會是怎樣景緻,似乎極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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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3:1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章 道阻且長(下)

  秦晞的指尖又一次點在額頭上,這次是毫不猶豫推開她。

  他確然望向她了,卻是一本正經地嫌棄著:「小師姐動不動貼人的壞習慣可要改改,這裡不是大荒。」

  令狐蓁蓁忽覺不服氣,他自己還不是動不動掐手掐腰?對她卻異常嚴苛,好似她身上有什麼髒東西一樣,每次都毫不客氣推開,真真不講道理。

  忽覺他捏了捏自己薄軟的袖子,她飛快抽回胳膊——以後也不許碰她,她可是小師姐。

  肩頭一沉,是他脫下氅衣披上來:「穿這麼少,冷不冷?」

  她有各種避字訣符紙,他是不是忘了她算半個手藝人?

  令狐蓁蓁想把氅衣還回去,又有點捨不得,暖洋洋的曬乾花草香正籠罩她,是她喜歡的味道。

  秦晞正在白紙上寫字,「令狐蓁蓁」四個字被他寫得漂亮又端正,字跡比先前的要圓潤許多。他像是挺滿意,撐著下巴看了半晌,指尖在「蓁蓁」二字上輕輕點觸。

  彷彿是點在她心尖上。

  脖子上驟然騰起溫暖的感覺——不,是發燙,一直燃燒上臉龐,耳朵裡隱約有嗡嗡的聲音,可能是風聲,又像是心跳。

  秦晞突然抬手蓋在她腦門上:「臉好紅,發燒了?」

  可能真是發燒,有點暈乎乎的。

  他把她推進客房,不知是威脅還是哄騙:「下次再大半夜不睡覺吹冷風,師弟哪兒都不帶你去。」

  他帶什麼?連路都不認識。

  令狐蓁蓁怔怔看著門被合上,忽然生出一股高興又失落的心情。

  像是那時候在深山,每次看到大伯背映霞光走上山道,她都是這樣高興而失落。因見著他而高興,因他給予的溫暖太少而失落。

  是怎麼了?

  她摸了摸臉,燙意猶存,很久都沒有消退。

  *

  許是因上回顧采說的「聯絡夫家」一事始終陰影難消,被救回的八名女子不等體力完全恢復,便一一來拜別修士,真像葉小宛說的,走得悄無聲息,生怕被人認出來。

  至此,開始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的靈風湖女子失蹤一事,徹底了結。

  這些日子眾修士每日輪流維持回元陣,都有些疲憊,葉小宛有心讓大家放鬆下,特特選了個風和日麗的晴天,領著他們一路上靈風山遊玩散心。

  行過一段無人山道,眼前豁然開朗,但見半山花樹層疊繁茂,粉白豔紅各色繽紛。及至亂花深處,一彎極清澈美麗的小湖泊落在陡峭崖邊,湖形狹長彎曲似鉤月,湖上微風撲面,四下落英如雪,實實令人心曠神怡。

  葉小宛取了釣竿上餌,笑道:「這座山頂湖才是真正的靈風湖,遊人們可來不了這裡。我和師姐們時常來這裡玩,湖裡的魚比山下那些美味得多。」

  東南山景果然名不虛傳,山與水都婉約,甚至連釣上來的魚都眉清目秀的。

  眾人一下午足釣了幾十條魚,葉小宛選了八條最肥美的,當場宰殺刮鱗。為了讓他們玩得盡興,她早已做足各種準備,連鍋碗瓢盆都帶了,當下直接在湖畔燉起魚湯來。

  湯燉好時,湖畔正是晚霞綺麗,紅雲似火。對著這樣的美景,對著色澤如雪的鮮美魚湯,眾修士直到此時才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姜書見令狐蓁蓁沒骨頭似的倚在樹下,一臉沒吃飽的意思,卻不站起來,便知她必然體力不濟,立即自告奮勇替她盛了濃濃一碗:「令狐師姐,你多吃些,不夠我再替你盛。」

  自家小師妹竟會照顧人,趙振感動得老淚縱橫:「小姜比先前懂事多了。」

  姜書有些不快:「我一直很懂事,是師兄你們盛氣凌人才對。」

  說著她又給顧采盛了一碗,還在跟他說去三才城的事。

  趙振深深吸了口氣,罷了罷了,「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既然小師妹想出門玩,他就帶她玩,免得她小小年紀,卻生出什麼綺思雜念來影響修行。

  他清了清嗓子:「靈風湖山水雖美妙,但住客棧終究不如自家方便。你們救我小師妹,又處理了溫晉,我說什麼也不能放過。正巧四月間青州東萊城有一場盛大祭祀,諸位請務必讓我好生招待。」

  誰想反應最激烈的人是顧采:「東萊城的四月間祭祀,莫不是蓬萊九老丈人的神跡?」

  趙振勉強道:「不錯,蓬萊九老丈人雖不出名,神跡倒別致,相信諸位不會失望。不過,顯之兄不是要回三才門?」

  顧采兩眼發光:「我傳信回去也一樣,九老丈人的神跡我真沒見過,青州去得也少,多謝于飛兄盛情相邀,顯之卻之不恭。」

  趙振頭都大了一圈,他就是想把姜書跟他拆開,這顧顯之老跟他對著幹。

  他無聲長嘆:「東萊城附近趙家產業甚多,令狐姑娘既然需要靜養,不如去東萊城靜養,想來要比客棧舒適些,也不用葉師妹一直墊付客房錢。」

  這話一出,葉小宛連連搖手:「別、別……是我請他們來玩,應當的!」

  周璟卻不放過她:「這些天房錢是多少?告訴我。」

  他從袖袋裡捏出一把小巧的黃金貝殼,問:「夠不夠?」

  葉小宛蹙眉:「叢華師兄,哪有客人給錢的道理?」

  「在我這裡就有。」

  她反倒笑起來:「照你的道理,那是不是也得給趙師兄錢?要給錢的話,我可不去。」

  周璟卻沒嗔怪:「我也不會給他錢,但你不同。」

  葉小宛眸光閃爍:「我懂,叢華師兄與我更生分些。行,那房錢我收下了。」

  她撿了兩粒黃金貝殼,方收入袖中,卻聽他緩緩道:「並不是。我高興來這裡,花錢也高興。但未必高興去他那裡,所以須得他請客。」

  葉小宛抬頭,他既沒轉身也沒避讓,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靜地與她對望。

  這次終於輪到令狐蓁蓁不會看眼色了,聽他們說房錢的事,她便問葉小宛:「我房裡軟塌上的衣服是你送來的?」

  葉小宛猛然回神,竭力收拾自己的聲音:「是、是我……令狐姑娘送了我許多符紙,那些襦裙便是我的回禮啦,都是新裁的,也是你想要的方便行動的款式,你喜歡嗎?」

  何止喜歡,簡直太喜歡了,衣裳是她今早發現的,足有七八件,疊得整整齊齊。會做衣服,還會燉好喝的魚湯,碗一定是個天才,真該來當手藝人。

  令狐蓁蓁從袖中掏出兩張符,甚是豪氣地遞過去:「這是引香符,給你。」

  引香符?!引字訣裡最貴的符紙!市價最少也是黃金百兩。

  葉小宛有點兒不敢接:「我還不起……」

  「我就是想給,不要還。」

  令狐蓁蓁儼然一派豪富扔錢不眨眼的氣勢,見姜書又盛了一碗湯過來,也豪氣地送給她兩張引香符,這單純的姑娘立即歡呼起來。

  夕陽最後一點豔麗色澤漸漸被墨藍夜空替代,半圓的月亮攀上夜色邊緣,四下涼風陣陣。

  歡聲笑語終於停歇,周璟四顧一圈,葉小宛正收拾餐具,姜書捏著引香符,猶和顧采唧唧咕咕說話,趙振正一臉不滿地看著他們。令狐卻遠遠地靠著花樹睡著了,秦晞剛脫下氅衣蓋在她身上。

  他放輕腳步走過去,低聲道:「元曦,過來一下。」

  秦晞並不意外,與他行去遠處,問:「是想說那個映橋仙子?」

  周璟神色慎重:「我這些天一直在想她的事,能說出我們修行的功法,還知道令狐的身世,她多半是昌元妖君的餘孽。」

  事情不妙,令狐身世若是被她大肆宣揚到人盡皆知,只怕麻煩源源不絕。

  秦晞卻搖頭:「姑且不說映橋一派十幾年前便有了,單能招攬到溫晉這種修士,那仙子也算個人物。依我看,說不定是她利用昌元妖君。」

  在大荒時,昌元妖君對他和周璟的執著就很詭異,他一直想不通,眼下遇到這神秘的映橋仙子,他反而有些了悟。有三成……不,五成的可能,昌元妖君與映橋仙子有關聯。

  映橋仙子究竟為何人,一時說不好,但他直覺事情恐怕與令狐背後那股力量有關。仙子把令狐的身世暴露給溫晉,要求卻是殺他和叢華,這便很有深意了,太上脈只有他們兩個是盤神絲有緣者。且她的意圖似乎只想留下令狐,多半知曉盤神絲是在她身上。

  果然,他不動,對方便要蠢蠢欲動,突如其來的映橋仙子正是初現的裂縫。

  「我猜映橋仙子不會把令狐的事宣揚出去。」秦晞撥了撥頭髮,「她看著並不想殺令狐,既然令狐羽仇家那麼多,說出去是給她自己樹敵。此事敵暗我明,靜觀其變吧。」

  周璟斟酌道:「不然別去青州了,神跡之下察覺不到妖氣,搞不好對方又有什麼陰謀詭計,何況令狐傷得甚重,再出意外只怕不好。」

  當然要去,不去如何能釣出更大的魚?

  秦晞語氣很平靜:「我會看好她。」

  月色如水,他髮間墨黑的太清環隨著動作微微搖晃,在月光下變成了半透的,色澤極美。

  周璟不禁詫異:「你怎麼不戴上清環?」

  元曦常用三件異寶:玉清環,上清環,太清環,每件都有不同效用。

  玉清環可貯存巨大的靈氣,亦可幻化清光飛刃,在大荒十分好用。但既然回了中土,他該用上清環才是,畢竟風雷術的演化全在裡面,可他偏偏把太清環戴著,那裡面放了冷電,因殺氣太重,師尊還特意交代過少用。

  秦晞一個頓也沒打:「給令狐了。」

  他把上清環給令狐?!

  周璟突然咂摸出味道來,駭笑道:「你就……這樣緊緊看住她?」

  上清環是元曦最常用的異寶,已到了與他一體一心的地步,給令狐的意思就是不管她在哪兒他都能找著?他覺著自己真要重新審視一下這位九師弟,他到底怎麼能一臉從容做這些事的?

  可秦晞既沒有柔情,也沒有蜜意,聲音很輕,卻很淡:「我當然要緊緊看住她。」

  周璟不免多看他一眼。

  雖說元曦和令狐之間猶如一池黏手漿糊,時時叫他摸不著頭腦,但他一直覺得是他倆不開竅的緣故。可現在不一樣,元曦這絕不是對喜歡女子的態度。

  他直覺不對勁,終於擺出師兄的模樣:「元曦,我不知道你對令狐是什麼看法,又想和她保持什麼關係。但你若是心裡與她不對付,便不該面子上還笑嘻嘻與她來往。」

  秦晞緩緩道:「誰說我與她不對付?我和她可是患難之交。」

  患難之交?

  周璟望著他毫無波瀾的眼睛,更覺不對勁:「我看,你該把無妄法再好好練練。」

  即便修上一萬遍無妄法,又有何用?

  秦晞的視線掠過令狐蓁蓁熟睡的臉龐。

  得到盤神絲之前,她會有怎樣的眼神?在直率言語之前,她的嘴唇說過什麼樣的謊話?在自以為手藝人之前,她又怎樣驅使飛刃穿心?

  眼前的這個令狐蓁蓁,是盤神絲打造的虛幻泡影,懵懂失憶,不記前因。

  真實的令狐蓁蓁或許是個冷酷的殺人凶器,或許投身在龐大的陰謀裡,或許像師尊說的,聰慧且狡詐至極。

  他是被短暫的夢幻泡影吸引,循著本能自欺欺人,頓悟情意的瞬間,也頓悟到,當盤神絲取回,泡影便要破碎。

  沉溺假象,他一直在試圖把死局推遲,實實可悲。

  然而,踏著泡沫如何能飛天,一切終究是虛妄。

  倒不如不深想,患難之交就很好,他的心得以喘息,來日的盤神絲奪回也能俐落乾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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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3:2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一章 我所欲也

  三月十三,天朗氣清。

  在認識趙振前,令狐蓁蓁對「一方巨富」的理解是像師父那樣,黃金白銀隨手丟,能用錢解決的事絕不親自動手。

  原來中土還有全然不曉得「錢」這個字怎麼寫的豪富。

  單單他在東萊城的府邸,就足佔了半座山,在他嘴裡還只是個「私人別館」,連客房都建在高樓之上,東臨滄海,西觀巨城,堪稱絕景。

  不過今日應是住不到這奢華客房裡,趙振似乎打算帶他們去城外一個有意思的地方,正忙著吩咐府內管事們收拾諸般用具,鬧哄哄地,眼看一時半會兒弄不完,令狐蓁蓁索性出府逛逛。

  真像師父說的那樣,中土城池風格迥異,既有靈風鎮那樣秀麗小巧的,也有東萊城這樣巨大繁華的,道旁房屋幾乎都在三層以上,華麗的彩繪適當在牆上加以點綴,極富韻味。

  令狐蓁蓁邊走邊看,只覺什麼都新鮮而有趣,拐過街角,忽見一座玲瓏庭院,庭院內建了三間瓦屋,屋頂鋪陳五顏六色的彩瓦,倒頗有大荒風情。

  此時院外都擠滿了人,喧囂聲浪中,有個女子高聲道:「大家不要往前擠!先生近日並不在青州!招攬新書童一事,全權由我負責!有意者請在我面前的書案上領紙筆,將姓名年紀寫好,再附上簡略生平,三日後再來,到時自有定奪。」

  令狐蓁蓁不由湊上前觀望,便見院內放了張巨大的書案,上面鋪滿白紙,書案後站著個年輕姑娘,並非靈風鎮茶館那位,卻同樣戴著一頂氈帽。

  陌生的氈帽姑娘猶在高聲說話:「先生潛心創作,書童負責天下九州四處游歷,為先生收集民間故事。聽起來輕巧,其實頗辛苦,諸位還請慎重考慮。一經得用,行路住宿吃食先生都包了,每月另有報酬十兩銀。」

  聽起來好有意思!還有報酬的!

  令狐蓁蓁立即取了張白紙,還沒來得及寫,忽聽秦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小師姐,剛到東萊城你就一個人偷偷跑出來。」

  她訝然抬頭:「你怎麼找到我的?你認路了?」

  秦晞四顧一圈,並沒回答這個問題,只問:「這是在做什麼?」

  令狐蓁蓁語氣裡有股莫名的興奮:「你記不記得靈風鎮那個問奇怪問題的書童姑娘?她家那個會寫故事的先生在招新書童,我試試看。」

  書童?秦晞搖了搖頭:「小師姐,做了修士可再也做不得書童。」

  「為什麼?」

  她明明既可以做手藝人,也可以做修士,更能做書童,憑什麼只能做其中一個?

  秦晞彈了彈她手裡的白紙:「因為修士並非俗世行當,一入仙門,終生只有修行,修行不進則退,你哪來的工夫再幹別的行當?這張紙是用來寫生平簡略的?太上脈修士的生平與修為,在外面光買小道消息便要萬兩黃金起,你豈能白白給人家。」

  黃金萬兩!

  令狐蓁蓁激動之下霍然起身,他順勢牽住她的胳膊往外走,一面問:「小師姐是不喜歡做修士?」

  怎麼又是這種問題?

  她想了想:「沒有喜不喜歡,那都是令狐羽的東西,我就想要些自己的東西。」

  知道她身世的,總會把她和令狐羽擺在一起。既然外面的身份無可避免,她會好好當修士,全盤接受令狐羽的絕學,亦全盤承擔他的麻煩。

  只是她也想要屬於「令狐蓁蓁」獨有的。

  當手藝人,當書童,或許以後還會做個裁縫,哪怕當個修傘匠……令狐蓁蓁就是令狐蓁蓁,其他人不在意無所謂,她很在意自己想要的。

  秦晞笑了一聲:「小師姐是令狐羽千挑萬選出來的孤蓮托生,資質萬中無一,應當很快就能把他不會的都學會,那不算你自己的東西?」

  「算。」令狐蓁蓁點頭,「這個也是要的。」

  「所以小師姐這也想要,那也想要。」他故意搖了搖頭,「看不出你這樣貪心。」

  「不能都要?」

  「貪心很正常,不過人力有窮時,擇取其中一二,懂得取捨才是大人。」

  她蹙眉看他:「你很像大人嗎?」

  「輩分上來說,是師弟,不過年紀上我可比你大。」

  「我五十歲。」

  「……」

  算了,不與大荒人做無聊的口舌之辯。

  秦晞直接換話題:「小師姐初來乍到,今晚師弟請你去伶館,怎樣?」

  她果然好奇起來:「中土也有伶館?也是妖伶人?」

  「偶爾會有妖伶人,但很少。中土伶館是個只能看伶人歌舞,喝水酒的清雅地方,和大荒的伶館完全不一樣。」

  聽起來好像沒什麼意思,令狐蓁蓁心不在焉地說道:「可是趙于飛不是說待會兒還要出發?今天晚上怕是不行吧?」

  秦晞正要說話,忽聞腦後風聲淒厲,狂風像巨掌推在身上,身旁的令狐重傷初癒,腳步虛浮,竟被推得一個趔趄。

  他扶住她的肩膀,張開袖子替她擋住被風帶起的塵土,只見不遠處正有一輛飛馬拉著的巨車飛得極低,疾馳中捲起陣陣狂風,惹得路上行人們也不滿地指指點點。

  中土修士非常注重分寸,向來以不驚擾黎民為先,不知這是哪家仙門的車,真真有失體統。

  巨車很快掠過頭頂,秦曦只覺車內似乎拋了什麼金光燦燦的東西下來,他指尖一晃,控制風勢輕巧接住,以免砸傷路人,定睛一看,金絲纏繞,白玉點綴,卻是一朵極精緻華美的女子珠花。

  奇怪,怎麼覺得這珠花有點眼熟?

  秦曦思索半日,想不出緣故,索性隨手塞進袖中乾坤。

  *

  傳聞東萊城外兩百里的荒山裡,有個叫朗月村的地方,每月只有月圓前後的短短幾夜現身世人前,甚是奇異。

  恰逢近日月將圓,朗月村現世,趙振一則有心拉回姜書的關注,二則也是帶沒去過的眾人看個新鮮,是以竟未在東萊城府邸久留,只收拾了三輛車的奢侈用具,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鸞鳥拉著巨車穿梭在雲層間,趁著行路的空檔,趙振給眾人講述朗月村的有趣地方:「村裡有一眼靈泉,聽說服食後,若當夜有好夢臨,則能夢想成真。」

  周璟半信半疑,只轉頭問秦晞:「當真?」

  秦晞頷首:「靈泉是有的,真假不知。村裡倒是有很多厲害的大妖,你們習慣就好。」

  顧采驚道:「怎麼會有妖?」

  人與妖混居那是大荒,中土哪來的這風俗?

  「朗月村是散修聚集處,散修不但與仙門修士有往來,也與龐大妖族有往來。」

  趙振見他如數家珍,也驚訝了:「元晞去過朗月村?」

  秦晞道:「三年前我有試煉在梁州,但走錯了路,不小心繞進朗月村,還殺過一隻在裡面哄事的妖。」

  梁州和青州未免隔得太遠,他到底是怎麼能迷路到這種地步的?

  眾人暗暗感慨時,唯有周璟故意大聲道:「對了,說到三年前那次試煉,我記得元晞救過一個女修士,人家特意往太上脈跑了兩趟,就為了道謝,聽說還和老九約定過朗月村再會,我記得三師姐誇她十分美貌溫柔。」

  他就不信令狐聽不見,元晞這人有毛病,喜不喜歡搞得一團亂,還弄出個患難之交來,實不知他肚子裡在想什麼。指望老九多半是不行了,他決心往令狐那邊敲打敲打,她雖然少根筋,好歹直率。

  誰想令狐蓁蓁還沒看出啥反應,秦晞卻已滿面詫異地反問:「有過?」

  他娘的,就他長了嘴!記性沒見多好,反應倒是挺快!

  周璟惡狠狠地踹了他一腳,便在此時,鸞鳥拉著巨車款款下落,朗月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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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3:4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二章 舊時桃花(上)

  葉小宛曾說過,荒山中的繁華村落在中土很常見,此言果然不假,朗月村看著孤零零地杵在荒山裡,卻異常熱鬧,與其說是村落,倒更像東萊城的延續。

  趙振亦不愧是真正的一方豪富,朗月村裡最奢華的客棧正是他趙家的產業,包下兩層樓時,眼皮都沒眨一下。

  考慮到令狐蓁蓁靜養時最好有人照顧,他本想安排葉小宛住在隔壁,誰想秦晞直截了當地要求:「我要住在小師姐隔壁。」

  周璟聞言,不由皺了皺眉頭。

  他雖樂意把他倆撮成一對,但這種事可不一樣,令狐如今是正經的小師姐,言談說笑另當別論,他倆可還沒成愛侶,怎好住隔壁?往常三師姐和他們一塊兒出來試煉,從來都要比師弟師妹住高一層,這是禮節,元曦當真越來越不成體統。

  他正欲出言反對,冷不丁葉小宛湊過來悄聲道:「叢華師兄,秦師弟不會做什麼無禮之舉的,令狐姑娘更不會,你別皺著眉頭啦。」

  周璟沒好氣地瞪她:「你又知道我想什麼了。」

  葉小宛只是笑:「我以前還以為叢華師兄最叛逆,原來一步雷池不敢越的是你。」

  她好似話裡有話,周璟望向她:「我早就想說了,你入門才三年,元曦可比你入門早得多,怎地一直叫他師弟?」

  她悠然道:「雖然比我入門早,可他小我兩個月,自然是師弟。」

  他多看了她一會兒:「你連他生辰都知道?」

  葉小宛連連搖手:「就是一開始實在不知如何稱呼,才問了下生辰,你別亂想啊!」

  周璟揚手在她腦瓜上輕輕一拍:「說話沒輕沒重,我亂想什麼?年紀不大,心眼倒多。」

  她佯嘆一聲:「我這叫聰明伶俐,叢華師兄真不會誇人。」

  周璟只覺渾身暖洋洋地,像泡在春水裡似的,聲音不由自主變得輕柔:「你不是青州人嗎?家鄉在哪裡?要不要回去看看?」

  葉小宛面上的笑意驟然淡了:「沒什麼好看的,家破人亡,見了也是觸景傷情。」

  周璟一驚,她卻已笑起換了話題:「來的時候看到村內有個小山坡,聽說靈泉就在裡面,叢華師兄,要不要去看看?」

  他默然良久,頷首:「好。」

  說罷,卻極輕地牽住了她的手。

  因覺她近乎惶恐地試圖抽離,是擔心在人前?口無遮攔的時候大膽得很,說他不敢越雷池的也是她,他倒要看看膽小的人是誰。

  周璟的手握得更緊,忽又把臉轉過來直視她,彷彿在看她是不是真的不高興。

  葉小宛的頭低低垂著,看不見她的表情,唯有脖子慢慢變得通紅。

  周璟唇角揚了起來。

  *

  令狐蓁蓁覺著「靜養」這種事在自己身上是不存在的,哪怕手腳無力,她也沒法一整天睡床上,逮著機會就想出門活動活動筋骨。

  在客房小憩片刻後,她興沖沖地往外趕。

  不曉得朗月村有沒有手藝人商鋪,最近她在自己研究木雕手藝,正好多買些東西備著。

  剛在迴廊拐個彎,當頭便撞上了秦晞,他一手扶住她,頗不讚同地上下打量她剛換的薄軟蘿藍紫襦裙,在袖子上捏了一下,嘆道:「小師姐,你怎麼還穿這麼單薄?著涼怎麼辦?」

  寬以待己嚴以律人的秦元曦又在隨便碰她,不許碰。

  令狐蓁蓁一把抓回袖子,摸出一沓符紙:「我有避字訣符紙,一點也不冷。」

  秦晞不為所動:「萬一掉水裡呢?」

  這人怎麼就不盼著她好?

  令狐蓁蓁搖著頭拔腿就走:「我就是裹上棉被,真掉水裡還不是一樣冷。」

  因見他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她不由想起之前在東萊城也是,跑出去沒一會兒,他便跟上了,她奇道:「你最近怎麼不和小七一起玩?你們不是形影不離嗎?」

  秦晞道:「因為我和小師姐前有賭約,後有上清環交易,咱們才是真正的形影不離。何況叢華他們各玩各的,誰都不管我,我只能來找小師姐,免得一人走去梁州。」

  對了,他不認路。

  令狐蓁蓁立即點頭:「好,那你跟緊我。」

  沒問題。秦曦握住了她的手腕。

  誰想她馬上露出不高興的神色:「你不可以碰我,我是小師姐。」

  秦曦微微詫異:「正因為你是小師姐,才更要照顧不認路的師弟,朗月村這麼多人與妖,萬一被擠散了怎麼辦?」

  令狐蓁蓁開始翻袖袋:「等著,我給你找根繩。」

  秦曦好心提醒她:「小師姐,只有罪人才會被繩牽著走。」

  那怎麼辦?她不滿地望過去,他滿臉無辜地望回來,顯得她不近人情刻意刁難一般。

  令狐蓁蓁忽然靈光一動:「把你的香囊給我就行。」

  她很喜歡他身上曬乾花草般的味道,秦元曦小氣得要命,稍微湊近點都要推她,那她把香囊借過來聞聞也挺好。

  秦曦微微一愣:「師弟從未戴過香囊,小師姐從何說起?」

  令狐蓁蓁抓起他的袖子嗅了嗅,有點懷疑:「可是很香,真沒有戴?」

  他為難地看著她,白皙的耳朵尖漸漸泛起一抹淺紅,忽又急急移開視線,淡道:「好了小師姐,你當真要聞,師弟今日隨你聞,別跟師弟賭氣行嗎?」

  她下意識說道:「我沒賭氣,我是……」

  「是交易。」秦曦替她說完,「你負責帶路,師弟負責給你聞,是不是這樣?」

  好像不是。

  令狐蓁蓁埋頭沉思,她就是期盼他的給予,比任何人都期盼而看重,可那又是為什麼?她說不好。

  肩上忽然被輕點兩下,秦曦示意:「小師姐看前面。」

  她一下回神,卻見方才疏朗開闊的街道不知何時竟起了一陣奇異的薄霧淡雲,奇異的是霧氣內影影綽綽,竟有一條絢麗的紫藤花長廊,繁復花朵沉墜下來,幽香四溢,然而卻有冰刺般隱隱約約的妖氣混雜其中。

  「你若是想買些妖族的東西,便可以進去逛逛。」秦曦還挺熟門熟路,「霧是散修們用以遮擋妖氣的術,罩住整座花廊,在村內飄浮無定,裡面都是妖在做生意,雖然比不得大荒的妖商,東西倒還算有趣。」

  令狐蓁蓁小聲道:「那裡面會不會有令狐羽的仇家?又一眼看出我是令狐後人?」

  令狐羽的修士仇家這會兒多半都成了仙門骨幹,她還真沒見過,但妖不同,萬一遇到個類似老鼠妖君的,可麻煩了。

  秦曦偏頭想了想:「即便有,一般也不會在村裡動手,那是壞了規矩。不過你的擔心有道理,所以一定記得把自己當做沒有修為的普通人,遇事有師弟我,你別操心。」

  「你很可靠?」她懷疑地看著他。

  秦曦在她肩上輕輕一推:「這次一定可靠,走吧。」

  進得紫藤花廊,霧氣彷彿忽然間便消失,四下裡又是陽光璀璨。但見花廊內人潮熙來攘往,果然有許多妖在開商鋪擺攤子,雖不似大荒妖商現出妖相,服飾卻與常人大不相同,如雲一般籠罩在周身,甚是奇特。

  他們賣的東西果然也少見,有能令人生出妖氣的髮飾,有比障眼法還以假亂真的變妖鐲子,以及什麼讓人連做五日美夢的丹藥、撒一點進飯菜就讓飯菜全變鹽巴用來整人的粉末……都是些有趣的東西。

  令狐蓁蓁正看得津津有味,卻聽不遠處有個溫柔的女聲喚道:「是太上脈的元曦師兄嗎?」

  二人一齊轉身,便見紫藤花下站著一位年輕女修士,身著海棠紅衫裙,姿容甚是嬌麗,盈盈雙目中滿是驚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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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3:5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三章 舊日桃花(下)

  秦晞款款行禮:「這位師妹,有禮了。」

  他認不出她是誰,只含糊帶過。

  女修士卻並不介意,柔聲道:「元曦師兄,數年不見,你莫非記不起我的名字了?我是梁州玄鳳樓的修士,叫舒語柳,三年前正是在朗月村,師兄救了我。」

  三年前?秦晞心念急轉,努力回憶。

  有關朗月村的事,他只記得是迷路間無意進入,因覺得這裡有趣便住了幾天,恰逢村裡有妖籌劃鬧事,被他當試煉的妖物給解決了,之後驚覺此地不是梁州,為了完成真正的試煉,還花了好一番工夫。

  說起來,當年在村裡似乎確實救過幾個修士,裡面多半正有這位玄鳳樓女修士。

  叢華還真不是胡扯。

  他當即客氣地謙讓數句,忽又聽舒語柳問道:「這位師妹是?」

  她和善卻又帶了些謹慎,望向令狐蓁蓁。

  早在東萊城,她就注意到秦元曦身邊有個容姿穠豔異常的美人,此時湊近觀看,更覺她麗色奪人,就是臉色不大好看,像重傷初癒。

  秦晞道:「她是我們一脈的小師姐。」

  舒語柳立即躬身行禮:「原來是師姐,失禮了,我原以為是師兄的愛侶。」

  令狐蓁蓁聽他們提到自己,便熱心地自我介紹:「不是愛侶,是師姐,我叫令狐蓁蓁。」

  舒語柳因覺秦晞淡淡地,既煩惱沒有一個可親近的突破口,又忐忑他二人的關係,此時聽她否認,登時心頭一鬆。

  她與令狐蓁蓁聊了一會兒,見她一派無邪,便含笑輕輕挽住她的胳膊:「令狐師姐是頭一回來朗月村?這條紫藤花廊裡有趣的地方很多,不如我帶師姐逛逛?」

  令狐蓁蓁對女修士的好感向來不低,葉小宛俞白姜書她們都比男修士好說話多了,眼前這位女修士果然亦是友善親切,她忙不迭地點頭。

  舒語柳沿途款行,一路走一路細細介紹,及至到了一家店鋪,卻是賣紙的,各色紙張都有,連罕見的若木樹皮紙也有,令狐蓁蓁一溜煙便鑽了進去。

  舒語柳扭頭去看秦晞,他並沒有進去的意思,只背著手靜靜凝望墜落的紫藤花,細碎的光影落在他側面,深幽而雋美,他似是藏了無數秘密與心事,於這短暫瞬間叫她窺見。

  她情不自禁悄悄拉住他的衣袖,輕聲道:「元曦師兄,三年前蒙你搭救,從此我日夜感念,不敢相忘。我……月月都往朗月村來一趟,只盼再見你一面,今日有幸再會,我心裡、心裡高興極了……」

  說著,她忍不住偷偷抬眼,見他那雙漆黑的眼靜靜看著自己,不由面上淺淺泛起一層紅暈,急忙垂頭。

  誰想他語帶詫異:「舒師妹若有要事,可以傳信,也可以來太上脈找我,為何月月來朗月村?」

  舒語柳欲與他話語間直接些,猶豫良久,到底大著膽子細聲道:「元曦師兄不記得了嗎?三年前,我戴的珠花遺失,正是你帶我找回。我第二次去太上脈的時候,也曾與你提過,我會月月在朗月村等你……元曦師兄不正是認出那朵珠花,才來了朗月村?」

  珠花?秦晞一下想起昨日那輛低低飛馳的車,還有掉落的珠花,當即從袖中取出,淡道:「原來是舒師妹的珠花,城內駕車低飛,又墜落重物,此舉怕是不妥。」

  舒語柳料不到他竟語帶責備,一時羞愧難當。

  三年前蒙這位太上脈修士搭救,他年少俊逸,一派仙人風姿,更兼修為了得,雖身處太上脈這樣的絕世名門,卻並無冷傲架子,言談間和氣且愛笑,因著不認路,還有些呆而懵的可愛。

  她起先只是興起一絲朦朧好感,直至發覺母親留給自己的珠花遺失不見,焦急萬分時,正是他帶著她重回一趟妖族巢穴,尋回珠花。

  自此之後,她便不能自拔,明知太上脈試煉甚多,未必再來此處,她心底深藏的那段少女柔絲卻放不下,月月都要重回舊地,獨自回味美好過往。

  在她心裡,秦元曦溫柔體貼,知情知趣,誰想此番重逢,不知為何他卻不開竅似的,想像中的溫柔知趣半點不見,甚至要來責備她。

  舒語柳竭力尋回自己的聲音,語帶顫抖:「是時隔三年見到元曦師兄……我太激動,不小心遺落珠花……我後來和東萊城的居民們當面道歉了,元曦師兄別怪我,好嗎?」

  話音剛落,便聽一人笑道:「元曦師兄要怪誰?」

  說著便有個年輕修士款款行來,正是周璟。

  他原與葉小宛去看靈泉,誰想未到月圓之夜,靈泉並未湧出,索性便來紫藤花廊遊玩,想不到卻當頭撞上元曦的舊日桃花,還在那邊纏纏綿綿顫顫巍巍地,好似要哭了。

  周璟素來唯恐天下不亂,哪裡肯放過這樣有趣的事,加上老九跟令狐奇奇怪怪,他正好給他們打個岔醒醒神。

  他當即又道:「師妹多慮,元曦絕非嚴苛之人。師妹是獨自來的朗月村?一個人多沒意思,不如一同逛逛?」

  *

  說是逛逛,可這逛得也太詭異了。

  周璟不知怎麼回事,一個勁把秦晞朝舒語柳那邊推,就是不給他過來找令狐,也不曉得他攪的什麼渾水。

  那邊廂的舒語柳看著靦腆,倒是意外地主動,片刻不離秦晞,時不時與他說兩句話,好似在揣度他的心思。

  這邊廂的令狐蓁蓁一無所覺,手裡捏著一串紫藤花,正邊走邊聞。

  葉小宛糾結了半日,決定站在令狐這邊。

  秦晞待令狐分明與別不同,尤其是令狐重創後,他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就差一步,他卻始終迴避不前,比往日更多了無數謹慎,倒不知什麼緣故,看著真是乾著急,她得推一把。

  葉小宛湊去令狐蓁蓁身旁,笑眯眯地低聲道:「蓁蓁,你有沒有覺得那位玄鳳樓女修士待秦師弟格外不同,是不是挺喜歡他?」

  令狐蓁蓁卻道:「秦元曦人不壞,她當然不會討厭他。」

  葉小宛故意搖著頭嘆氣:「那就是說,你樂意看他倆湊成一對?不會吧?我還以為你也挺喜歡他。」

  湊成一對?

  令狐蓁蓁抬頭望去,恰逢秦晞正低頭與舒語柳不知說什麼,墨一般的髮絲落在面頰旁,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彷彿笑了一下。

  葉小宛還在說:「是不是?他倆站一會兒還挺般配。」

  「沒有。」令狐蓁蓁下意識拒絕,「一點也沒有。」

  葉小宛憋著笑:「既然如此,男未婚女未嫁,你覺得不行,就上去把秦師弟搶過來呀。」

  令狐蓁蓁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只有東西能搶,人是不能搶的。」

  哎,真真浪費她那張聰明妖媚的臉。

  葉小宛終於體會到周璟攪中一池漿糊的感覺,她可沒他那麼旺盛的自找麻煩的精神,索性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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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4:0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四章 浮光沉淪(上)

  時近黃昏,終於逛完長長的紫藤花廊,出來後卻不是原來的街景,而是停在半山坡的花林間,粉豔嫩白的海棠花盛放枝頭,在霞光中極盡妍媚。

  薄霧淡雲倏忽在身後消散,令狐蓁蓁扭頭看了一眼,卻望見舒語柳還留在秦晞身邊,一個紅衣,一個白衣,一個秀麗,一個飄然若仙。

  葉小宛的話浮現耳畔:他倆站一塊兒還挺般配。

  不錯,確實般配。

  她忽覺心裡像是多了個缺口,說不好是溫暖的東西往外流,還是冰冷的東西往裡灌,最後又扯著胃裡隱隱約約的難受。

  不對勁,可能是餓了。

  恰好前面有家小食鋪,好似在煮甜湯,香氣彌漫,令狐蓁蓁買了碗甜湯,見那食鋪狹小,並無客座,便悄悄走遠。

  這邊秦晞被周璟拉扯半日,又被舒語柳三聊兩不聊說了一堆客套話,終覺不耐煩,當下又取出珠花遞過去:「舒師妹,珠花請收好。」

  或許是習慣了與令狐蓁蓁相處,一時沒考慮到中土的姑娘家臉皮有點薄,他不大客氣的責備應是讓這位玄鳳樓女修士下不來台,不過聊了這麼久,她應該好了吧?

  舒語柳雖靦腆,卻自有一股執拗勇氣,既然遇上了,便絕不肯錯過,當下鼓足勇氣道:「我方才不小心潑了些甜湯在手上,有些不方便,請、請元曦師兄幫忙戴一下,好嗎?」

  這怎麼戴?他可不會。

  秦晞把珠花放在她手邊,客氣道:「抱歉,我不會。舒師妹且寬坐,我去添一碗甜湯。」

  說著便轉頭去尋令狐蓁蓁,奇怪的是,目所及處,卻不見她人影。

  他心念微微一動,察覺到上清環的所在,居然離了那麼遠,當即繞過重重海棠,循著上清環的方向疾步而去。

  及至來到另一片花林前,但見藍瑩瑩的花朵鋪天蓋地,正有幾個修士四處張望喃喃:「奇怪,方才還見著的,那美人去哪兒了?」

  他們多半是在找令狐,想不到回了中土,依然隨處可見輕薄修士。

  秦晞遠遠避開他們,踏著滿地濃鬱幽藍的花瓣,終於停在一株樹下,抬頭一看,果然大荒人躺在上面,只捂著肚子眼怔怔地看著藍花出神,不知又在想什麼稀奇古怪的事。

  淺淺泛起的斜陽餘暉落在她髮間面上,雖是氣血虛弱的病容,卻依舊璀璨豔麗。只要不說話不動,她確然是美得令人無話可說,一眼鑽心的麗色,自然引來無數視線。

  秦晞丟出紙狐狸,一路輕巧地沿著樹幹奔上她肩頭,他騰風而起,還沒來得及坐下,便聽她抱怨:「秦元曦,我肚子疼。」

  怎麼會肚子疼,甜湯喝撐了?

  秦晞端起她放在手邊的瓷碗看了看,裡面的甜湯還剩大半,她壓根沒喝幾口。

  「小師姐怎麼了?是甜湯不可口?」

  確實不可口,也不知道怎麼了,喝不下去。

  令狐蓁蓁扶著肚子皺眉:「算了,讓我一個人待著安靜點。」

  秦晞瞥了她一眼,非但沒走,反而彎腰半躺下來,手肘撐在枝椏間,一條腿也懸在外面,用腳尖去輕觸不遠處藍瑩瑩的茂密花朵。

  「小師姐,肚子疼更不能一個人,師弟陪你說說話就好了。」他吹去落在肩上的花瓣,「這樣吧,我告訴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中土的神跡與炎神之宴有許多不同處,譬如這蓬萊九老丈人的神跡,便是對觀賞者有要求的,你曉得是什麼嗎?」

  不知道。

  令狐蓁蓁很老實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秦晞看上去十分嚴肅:「大荒是諸神遺棄之地,所以但凡大荒出身的,都看不到九老丈人的神跡。」

  大荒出身的看不到?令狐蓁蓁登時倒抽一口氣,那她還去幹嘛?

  冷不丁聽他「噗」一聲笑起來,見他笑得戲謔,她不由恍然:「你騙我。」

  是,因為實在有趣,且她不知在氣什麼,打個岔總是好的。

  秦晞坦然承受她不大友善的目光:「所謂神跡不過是神明曾存在過的痕跡,沒那麼多講究,誰都能看,小師姐放寬心。」

  他可真夠無聊的。

  令狐蓁蓁不去搭理他,在袖袋裡摸索半日,卻掏出一壇酒來。

  秦元曦扯什麼說說話肚子就不疼,一點用沒有,還不如喝點酒睡一覺,多半明天就好。

  紙狐狸在身上來回繞了幾圈,長尾巴環住她纖長的脖子,細細地上下撩動。她終於被癢到,卻懶得動,只憋不住短促地笑了一聲。

  「你真不懂事。」

  令狐蓁蓁拿出師姐斥責師弟的語氣,反手卻將紙狐狸拿下,指尖輕觸它的小腦袋。

  頭一回有人說他不懂事,還是這個最擅長胡來的大荒人。

  秦晞本想反駁,卻又吞了回去。

  也罷,不與她計較,誰叫他懂事呢。

  見她一氣喝了數口酒,他正欲出言阻止,卻見她抹了抹嘴,反手又把甜湯端起來了。

  「小師姐不是說甜湯不可口?」又是酒又是甜湯,她這個肚子疼怕是好不了。

  令狐蓁蓁道:「三文錢一碗,趁著還熱,我得喝光。」

  她平日一沓沓地買樹皮紙,隨隨便便就是幾十兩下去,如今倒為個三文錢的甜湯不惜撐破肚皮。

  秦晞一伸手把碗接過來:「師弟替你喝,正好我覺得頗可口。」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那是我喝剩下的,你想喝的話,我去幫你買。」

  「沒事,師弟不嫌棄,你是小師姐嘛,咱們是同門。」

  剛舀了一勺塞嘴裡,又聽她驚道:「同門就要喝剩湯?可我一點也不想喝小七他們的剩湯。」

  他險些嗆出來,終於不知該和她說什麼,只得默默喝湯。

  沒一會兒,卻見令狐蓁蓁摸了摸肚皮,滿臉驚喜地望過來:「我肚子突然不疼了,真的是你待著說會話就能好。」

  秦晞默然放下碗,看著她一點點朝自己這裡挪,像隻匍匐的小狐狸,沒一會兒就蹭過來了,可能因為在樹上動來動去的緣故,鬢邊一綹頭髮鬆下來,髮簪搖搖欲墜地掛在那裡。

  令狐蓁蓁猶試圖繼續靠近些,忽覺他伸手向鬢邊,輕輕拔下了那根髮簪。

  「這是二師姐給的髮簪。」她慎重交代,「小心點別弄壞。」

  秦晞沒說話,只用指尖輕輕拭過髮簪頂端的珍珠,那上面密密麻麻刻了真言,又是一件價值不菲的寶具。

  她當然會懷念神工君師門,她們待她是真心的好。

  衣袖忽然被輕輕拉了一下,令狐蓁蓁已靠在身邊,客客氣氣地問他:「秦元曦,我能靠著你嗎?」

  他能說不嗎?

  秦晞未置可否,只將胳膊微微抬起,墊在她下巴上,彷彿墊著一隻小狐狸,小狐狸正兩眼放光地盯著他手裡的髮簪,時不時還要飲兩口酒。

  「你不是不認路?怎麼找到我的?」令狐蓁蓁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髮簪在他修長指間翻轉摩挲。

  秦晞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我和小師姐有緣分,就找到了。」

  緣分?

  令狐蓁蓁問:「那你是來找我玩的?」

  他不由失笑:「算是吧。」

  心頭像是又被什麼東西輕輕點了一下,令狐蓁蓁下意識仰高腦袋,靜靜看著他的側臉,那兩扇濃密的睫毛在霞光裡變成了金色,微微顫抖著。

  他剛才倒是說個不停,可這會兒卻變得異常沉默,她把酒壇塞過去:「要不要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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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4:2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五章 浮光沉淪(下)

  秦晞接過飲了一口——苦且辣,她似乎對烈酒情有獨鐘。

  低頭看她的臉,果然因著酒意泛起了血色來,虛弱病容大減,可烈酒終究是烈酒,重傷初癒不可多飲。

  他仰頭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乾,誰想令狐蓁蓁出奇大方,在袖袋裡一頓掏,又掏出一壇,一面道:「你喜歡這種酒?我這裡還有好多。」

  她的寶具鐲子裡似乎總放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要麼是瓦罐吊床,要麼是斧頭繩子,如今來了中土,又開始放酒,搞不好以後還能放些下酒菜。

  秦晞見她打開酒壇要喝,當即伸手搶過來:「小師姐,待會兒還要吃飯,別喝了。」

  說來也是,天黑了,是該要吃晚飯。

  朗月村已亮起了燈火,卻不是燈籠,而是一粒粒懸浮半空的小光球,乍一看像撒了滿村的明珠。

  明珠懸在外間,也懸在秦元曦的眼底。

  令狐蓁蓁撐著他的肩膀湊過去細看,忽覺他動了動,抬手按在腦殼上,多半又是要把她推開。

  她有點不高興:「你不是說了今天隨我聞?」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秦晞慢慢收回手:「好,隨你聞。」

  等了半日,卻不見她動,秦晞垂頭望去,她只俯在他胳膊上,蹙眉看著他,小聲問:「秦元曦,你是真的特別討厭別人湊太近,對吧?」

  他沉默片刻,頷首:「對。」

  令狐蓁蓁慢慢坐直身體,開始朝外挪,就是他待著的這根枝椏並不太粗,她竭力挪到邊上,不再靠著他。

  「不聞了?」

  她點了點頭:「每個人都有自己討厭的東西,你真這麼厭惡的話,我不做讓你不開心的事。」

  秦晞只覺方才喝下去的烈酒與甜湯半點熱氣也沒化解出來,反倒像一團涼水堵在那裡,他忽然低聲道:「令狐,其實我並不……」

  「你說什麼?」

  她多半是酒意上頭了,莫名地興奮,盯著那些隨風飄蕩的小光球看了許久,終於有數粒鑽過茂密的花朵,飄在身前,被她一把抓住一隻,高興道:「這個特別像螢火蟲,不過比那些蟲子可亮多了!秦元曦,我能抓一隻嗎?」

  不過是最簡單的凝光術,不曉得她激動個什麼勁。

  秦晞攤開掌心,赫然凝聚起一團更大的光球,似小月亮般清光湛湛。

  「這樣的才值得抓。」

  他將光球彈出,便見令狐蓁蓁驚喜地伸長手臂來捉,這一下動作過大,身體一歪,直直從枝椏上翻了下去。

  秦晞反應奇快,風勢瞬間便將她托住,他伸手將她撈上來。

  「喝酒坐高枝。」他一腳將酒壇踢飛,「要不是我在,你骨頭都要摔斷。」

  令狐蓁蓁竭力為自己辯解:「我不會摔,我會用腳勾住樹枝……」

  勾什麼勾,都醉得眼神發散了,尋常人喝烈酒都論杯,就她一口氣一壇,酒鬼一般。

  秦晞扶住她肩膀,正欲下樹,忽覺她雙臂一下抱上來,腦袋貼在懷裡使勁蹭,一面醉醺醺地問他:「我就聞一下,行嗎?」

  他再度僵住,手掌無措地晃了晃,終於落在她後腦勺上,指尖輕輕掐住,竭力把她想成一隻真狐狸。

  這種時候不說話彷彿很奇怪,他輕道:「小師姐,以後聞到好聞的味道,你也會這樣聞其他人?這可不大好。」

  令狐蓁蓁只是聽不清他說什麼,最喜歡的氣息近在咫尺,不知為何,好像不滿足只聞一聞,她想、想……想咬一口。

  她全然循著本能,張口在他脖子上輕輕咬下。

  秦晞陡然抽了口氣,一手急急按住被咬的地方,一手卻掐住她的臉頰,俯首盯著她,像是生氣,又不那麼像。

  他這樣望著她,漆黑眼眸裡那些幽然清透的光終於全部給了她。

  令狐蓁蓁抬手去摸他的眼睛,可是手掌很快被他捉住,他看了她好一會兒,眉頭才慢慢擰起來,聲音裡帶了一絲沙啞:「小師姐,你醉了,別胡鬧。」

  她抱著他不放手,醉醺醺地給他道歉:「是我錯了,大荒也不能隨便咬人。」

  秦晞看了看她的胳膊:「大荒也不能這樣抱人吧?」

  「是。」她坦率承認,「可我喜歡這樣,能多抱一會兒嗎?」

  秦晞近乎無奈:「我要是說不能?」

  那她再抱會兒就鬆手,馬上就好。

  令狐蓁蓁把腦袋搭在他肩上,一時有些醉得想睡,只覺他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頭髮,聲音更輕:「小師姐是不是在想,師弟的話從來都約束不了你?」

  她應該沒有這麼壞,她覺著自己還挺講道理的,若是總不聽他的話,必然是秦元曦沒道理。

  有氣息落在耳畔,不知他是在嘆氣還是在笑,過了片刻,他的手掌順著耳廓緩緩撫上面頰,將她的臉輕輕抬起來。

  令狐蓁蓁睜開眼,便見秦元曦盯著她的髮髻,有些躑躅。

  「怎麼戴髮簪?」他低聲問。

  「這麼簡單你都不會?」她指了指頭頂,「找個沒散的髮髻直接扎進去。」

  「是這樣?」

  他將一直捏在手裡把玩的髮簪推進髮髻,痛得她一個激靈:「好疼!」

  不會真破皮了吧?秦晞指尖輕輕塞進她濃密髮間,只問:「破了沒?」

  破了!肯定破了!他那是戴簪子還是故意扎她?!

  秦晞看了看指尖,當真有些許血跡,掌心立即吞吐療傷術的銀光,罩在她頭頂:「別動,馬上就好。」

  她果然就不動,酒意令她眼裡藏了一段霧氣,如煙如絲,只對他一人繚繞。

  「秦元曦。」令狐蓁蓁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夢囈,「你說我們形影不離,回一脈山是不是也要形影不離?我能常常去看你嗎?你那邊的被子枕頭我特別喜歡。」

  秦晞想笑,可心裡卻驟然浮起一層近乎憤怒的悲哀。

  不該在這裡,他可能著了魔,有什麼東西再也拴不住,呼嘯掙扎要出來。

  五指漸漸扣緊她的肩膀,他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心底流竄著肆虐而無理的願望,沒有那根穿心的飛刃,沒有那些奔騰的鮮血與巨痛,沒有背後蠢蠢欲動的龐大陰謀。最好,這世間沒有過盤神絲。

  他真的只是為了尋求天材地寶去的大荒,遇見一個奇怪的大荒姑娘,把她帶回中土,樂意與她分享自己的枕頭被縟,樂意時時看著她,照顧她,與她玩笑嬉哄。

  恰逢年少,初嘗情味,她做手藝人也好,做書童也好,做修士也好,都不緊要,他會成全一切她想做的,喜歡的。或許偶爾也要鬧別扭,他總歸會多讓她一步,因為見不得她流淚生氣。

  可是,這個世界裡的秦元曦,只能守著美妙的浮光掠影,片刻沉淪,轉瞬醒悟。

  忽然之間,秦晞想起榣山那場絢爛的天火星落。

  不是那一刻的風與雪美妙,而是那麼早就已心動。

  造化弄人。

  為什麼要是她?

  秦晞甚至有些恨她,手掌從她後背攀上纖細的後頸,一把握住。

  「小師姐,若是有一天,你發現這一切只是你做的一場夢,醒過來你變成了其他人,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嗎?」

  他問著自己都覺愚蠢荒謬的問題,卻期盼她的答案。

  這是什麼刁鑽古怪的問題?令狐蓁蓁半醉的漿糊腦袋實在思慮不過來,喃喃道:「我在做夢?不可能吧?但如果是美夢的話,不醒不就行了?」

  秦晞低低笑了一聲:「世上沒有不醒的夢。」

  「那就遲點醒?」她答得隨意,「要是我的話,一定要在美夢裡多待一會兒,把想要的想做的都做完。」

  秦晞停了片刻,聲音更低:「忘掉令狐羽的一切,像普通人那樣平靜度日,是你的美夢?」

  令狐蓁蓁打了個大呵欠:「不,我的美夢是做喜歡的事,順便還能賺錢。」

  秦晞不說話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撐了半天的腦袋終於撐不住,撞在他肩上,帶著醉意沉沉睡去。

  秦晞扶住她的腦袋,到底沒有狠心叫醒她,大荒人非要與他揉在一塊兒,他索性替她擺個舒服點的姿勢。

  脖子上被咬的地方過了這麼久還是癢絲絲地,他便往她後脖子那裡握,考慮是掐一把還是揪一下。

  然而,涼玉似的肌膚,是不是輕輕握著更好?

  秦晞怔怔出了許久的神,說不好是不甘心,還是壓不住心底那些蠢蠢欲動,俯首本想同樣咬她一口,最後卻只在柔軟的頭髮上吻了吻。

  心底像是狂風過境後的狼狽寂靜,些微的倦,微妙的介於滿足與不滿足之間。

  雪白的紙狐狸輕飄飄地落在了令狐蓁蓁頭頂,與往日一樣,媚而長的眼睛對著他,長長的尾巴輕輕搖晃。

  他探出指尖,這一次避開了紙狐狸,極輕地落在她的眼皮上,觸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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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4:3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六章 昔年故人

  時近戌末,朗月村新開的伶館內正是客人最多的時候,裹紅紗的伶人正就著鐘鼓聲翩躚起舞,與大荒那些奔放妖冶的妖伶人比起來,顯得莊重而典雅。

  有舞,有曲,有清酒,按說該是愜意輕鬆地閒聊,然而雅間內氣氛卻有點凝滯。

  葉小宛蹙眉看了看身側的舒語柳,秦晞離開後,這位女修士起先還真以為他是去添甜湯,一直等在那裡,最後終於明白過來,險些當場掉眼淚。

  幸好遇到了趙振他們,為了緩和氣氛,趙振便領著眾人來這家伶館聽曲散心,可舒語柳始終微微紅著眼,進來後只是一杯杯灌酒,半個字也不說。

  葉小宛正打算開口勸慰,舒語柳卻忽然湊近拽住衣袖,只問:「先前令狐師姐說,元曦師兄不是她的愛侶,這句話莫不是騙我的?」

  葉小宛為難地斟酌半日:「他倆……他倆確然不是愛侶,但也不同尋常。」

  舒語柳幽然道:「既然如此,我還是有機會……」

  葉小宛只能勸道:「舒師妹說到底與秦師弟是數面之緣,他的性子或許未必如你想得那麼……體貼。」

  她自覺這句安慰話還算中肯溫柔,誰想舒語柳突然揚手,直接將酒杯砸了,起身怒道:「元曦師兄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清楚!我可是三年前就認識他了!我才不在乎他體不體貼!也不在乎他身邊有個師姐!男女之情本就有來有往,有攻有守,既然他未有愛侶,至少我要讓他知曉心意!你算什麼!在這裡阻撓我!」

  她發怒時脖子與面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加之酒勁泛濫,雙眼通紅,竟與之前那溫柔靦腆的女子判若兩人。

  眾人都被她唬得一愣,見她轉身急急奔出,一時不知該不該追。

  周璟問葉小宛:「你和她說了什麼?」

  葉小宛只有苦笑:「我是覺得她並不瞭解秦師弟,勸了兩句。」

  周璟不以為意:「她就是喜歡老九,你勸了有何用?這種局面輪得到你來圓?傻乎乎的,自找沒趣。」

  葉小宛不禁在心底把他大罵一通,他還好意思說這些,都怪他沒事找事,要不是他非拖著舒語柳,把秦晞往她那邊推,事情不至於搞得這麼難堪。

  「所以叢華師兄到底是想做什麼?」她忍不住發問,「強拆秦師弟和蓁蓁,強推舒師妹過去?」

  周璟笑起來:「什麼強拆強推,我能掐著他們的脖子吩咐做事?不過給元曦醒醒神罷了。」

  「那何必扯上第三人?舒師妹豈不是很無辜?」

  「這有什麼無不無辜,她本就喜歡老九。」

  葉小宛反問:「秦師弟喜歡她嗎?」

  周璟扒了扒頭髮:「萬一呢?」

  「秦師弟和蓁蓁都這樣了,你不說萬一,他和舒師妹怎麼就萬一了?」

  周璟不由默然,自俊壇行宮一事後,葉小宛多數時候是極柔順可愛的,此時她突然句句針對反駁,他反倒不習慣,不知該說什麼。

  對面的趙振看了看窗外,開口道:「還是出去找一下為好,朗月村夜間偶有魅妖潛伏,雖不傷命,卻會吸食元氣,重者五六天下不了床也是常見。」

  眾人聞說,只得出門尋舒語柳,誰想問遍了周圍商鋪的人,都說見著她往南面半山坡的海棠林去了,到了海棠林,林間商鋪的客人老闆們卻說沒見過,實實奇怪。

  及至把整個朗月村的大街小巷都翻了個遍,連根毛都沒翻到,眼看將近子時,修士們終於有些焦急,唯有顧采別有收獲:「我在那片藍花楹林中見到了令狐師姐和元曦,令狐師姐好像睡著了,我就沒過去驚動,好在他倆無事。」

  這算什麼收獲?他倆消失這麼久,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在幹啥,要讓舒語柳聽見,怕是又會突然發瘋。

  趙振見姜書已睏得眼皮都撐不開,便嘆道:「勞煩葉師妹帶我小師妹回客棧歇息。叢華,顯之,我們去找村內執事的散修,麻煩他們開一下仙術禁制。」

  朗月村因修士與妖混雜,禁制甚多,為防止窺視,騰風離地超不過兩丈,這偌大的村子,光靠兩條腿還不知要找到什麼時候。

  葉小宛當即挽著姜書往客棧走,剛拐了兩個彎,忽覺側面暗巷裡有人影晃動,定睛一看,竟是找了一晚上都沒找著的舒語柳,她立即喚她:「舒師妹!你去哪兒了?」

  舒語柳卻不說話,神情懨懨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往薄霧籠罩的紫藤花廊疾步行去。

  「舒師妹!」葉小宛連叫數聲,拔腿便追,一時又吩咐姜書:「快!把你師兄他們都叫回來!」

  情況不對,舒語柳像是被魘住了,難道當真遇著魅妖偷襲?

  眼見她鑽進紫藤花廊,葉小宛猶豫了一瞬,到底還是跟著進了,恰逢霧氣飄蕩,花廊重新落在村內其他地方,她回頭時,只望見游蕩不定的霧。

  她心裡莫名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不由暗暗後悔自己莽撞,子時的紫藤花廊寂靜無比,商鋪幾乎都已打烊,舒語柳似是故意要引她跟上,又回頭看過來。

  葉小宛沉聲道:「舒師妹?你到底想做什麼?僅僅為著一句話發作至此,有何必要?你這樣的行徑,並不會讓秦師弟憐惜,反而會惹得他不快,我想你也不希望如此吧?」

  見她依舊不說不動,葉小宛便退了兩步:「我不會再管你,你是名門修士,論修為比我強多了,自然輪不到我為你操心,我走了。」

  話音一落,卻見舒語柳癱軟在地,竟暈了過去。

  葉小宛猶豫片刻,方欲上前攙扶,忽覺四周風聲緩緩,熟悉的香氣一點點縈繞上來,緊跟著,熟悉的聲音幽幽響起:「阿喬。」

  多年不曾聽人這樣喚自己,她倒抽一口涼氣,急急轉身,半晌說不出話。

  *

  令狐蓁蓁正做著美夢,夢裡她不單成了最好的手藝人,也成了最好的書童,還把令狐羽也沒學會的厲害仙術學了個遍,遂帶著秦元曦在中土大荒之間來回跑,兩邊都是日入斗金,實在令人愉悅。

  就是周圍老有人嘰裡呱啦說話,聽著像是姜書的聲音,她被吵得實在沒有法睡,只能萬般不甘地睜開眼。

  一隻手托著她的下巴抬起來,還輕輕晃了兩下,秦元曦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醒了?」

  他怎麼會在?可他在這裡,似乎又特別合理順暢,令狐蓁蓁一時有些分不清夢境現實,只揉了揉眼。

  腰被扣住,秦晞環著她一個翻身下了樹,底下的姜書連連道歉:「令狐師姐,抱歉,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可事情很緊急!這下不但舒師姐不見,連葉師姐也不見了!于飛師兄說村裡有魅妖潛伏,特別危險!怎麼辦?」

  什麼東西?誰不見了?令狐蓁蓁一臉懵,一旁的秦晞開口道:「魅妖傷不了性命,姜師妹不必擔心,倒是你怎會找來這裡?」

  方才聽她顛三倒四廢話連篇的敘述,葉小宛進紫藤花廊前是叫她去找趙振他們幾個,她繞了大半個朗月村,竟繞到這塊藍花楹林來了,難不成也不認路?

  姜書滿面茫然:「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滿村亂跑找于飛師兄他們,跑著跑著……就來這邊了。」

  秦晞將紙狐狸輕輕丟在地上,倏地化作一人多高的坐騎,先把猶在發懵的令狐蓁蓁丟上去,方道:「走吧,有坐騎找得快些。」

  巨大的紙狐狸撒開四爪開始飛奔,秦晞見令狐蓁蓁應是徹底醒了,便給她講述經過,他講的要簡潔得多,以至於她一頭霧水:「為什麼舒師妹突然發火?」

  秦晞搖頭:「不知道,想是叢華說話沒有分寸,惹惱了她。」

  姜書連忙解釋:「不是,我聽舒師姐一直在提秦師兄。」

  秦晞不免錯愕:「為何?」

  「我聽她說什麼男女之情有攻有守。」姜書努力回憶,「還說要秦師兄知曉她的心意……」

  秦晞直接打斷她:「你記錯了。」

  姜書急道:「我沒有記錯!我……」

  秦晞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紙狐狸倏地停在被薄霧淡雲籠罩的紫藤花廊前,雲霧中人影晃動,卻是葉小宛背著昏睡的舒語柳,一步步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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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14:4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七章 飄零回憶

  周璟三人匆匆趕回客棧時,舒語柳已被安置在客房,秦晞正掐著她的脈門試探,旁邊的令狐蓁蓁一會兒看看她,一會兒看看他,莫名地忙。

  見葉小宛站在窗邊,周璟便湊去問道:「你沒事?」

  她沒有說話,只緩緩搖頭。

  周璟見她兩眼微微泛紅,竟好似哭過,不禁輕輕捧住她的臉:「怎麼了?誰欺負你?告訴我,師兄替你出氣。」

  葉小宛卻擰緊眉頭,低聲道:「叢華師兄,我很累,讓我歇歇,等有精神了再來附和你。」

  附和?

  周璟的眉頭也擰了起來:「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她言辭帶刺,語氣淡漠,「不附和你,我就是口無遮攔,不是嗎?說了讓我歇歇,你別留在這裡自討沒趣。」

  周璟面上掠過惱火之色,過了片刻,他卻又收斂怒容,只抬手在她腦袋上輕柔地拍了兩下:「心情不好,沖我發火沒問題。你若還有發不完的火,隨時可以過來找我。」

  葉小宛把臉轉過去,不再說話。

  秦晞試探經脈結束,起身道:「舒師妹應是遇到了魅妖,被吸食些許元氣,不過並未到有損精神的地步,應當明天就能醒。葉師姐,你們在紫藤花廊遇到了魅妖?」

  葉小宛道:「不錯,我見著舒師妹的時候便覺她精神萎靡,一路追進紫藤花廊,才發現她遭遇魅妖,那魅妖見我來,便跑了。」

  「魅妖竟然沒有襲擊葉師姐?」

  以修為來說,十個葉小宛也未必比得上舒語柳,魅妖能如此輕而易舉擺弄舒語柳,更何況區區一個葉小宛。再說,紫藤花廊寬敞,一眼便能望盡,絕非魅妖潛伏的好地方,怎麼會特特跑去那裡吸食元氣?

  葉小宛冷冷看了他一眼:「秦師弟是覺得我修為低微,所以活該我來受傷?」

  秦晞頭一回被她懟,登時錯愕地撐圓了眼睛。

  「真是可笑,麻煩都是舒師妹自己惹來的,你不等她醒了問她,為什麼問我?難道是我害的她?」

  葉小宛連珠炮似的說完,甩手竟走了。

  怎麼回事?秦晞望向周璟,叢華跟葉小宛最熟稔,難道是他惹火了這位向來好說話的葉師姐?

  周璟不說話,返身也走了出去,卻沒有追她,只徑自回了客房。

  葉小宛突如其來的難聽話真真是讓他生出一肚子邪火,先時當著她的面強壓下去,夜深人靜卻燒得無法入睡,不得不強修無妄法定神。

  周璟雖向來有些粗疏,卻並不愚鈍,早在離開俊壇行宮後,他便發覺葉小宛時常有刻意討好之嫌,只當是她出於感激。再往後來了靈風湖,她依舊柔順奉迎,他沉溺初情,只當是她同樣在乎自己的緣故。

  可今晚的葉小宛像個陌生人,他惱,他氣,想抓住她問個透徹明白,又覺這樣不好。

  他對她,終究是捨不得居多。

  客房外忽有輕微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最後只在門口緩緩徘徊躑躅,卻並不敲門。

  周璟哪裡還修得下無妄法,急急起身拉開房門,果然門口站著葉小宛。

  她少見地穿了一身雪白衣裙,連耳畔珠花都是素白的,越發顯得氣清神秀,玉軟花柔。

  見他開了門,她面上並不見往日的甜美笑意,卻也不像方才那樣冰冷,倒好似有些柔倦,只晃了晃手裡的兩隻酒杯,輕道:「叢華師兄,我來給你賠罪,順便陪我喝兩杯吧。」

  周璟卻撐著房門,不知是防著她,還是防著自己:「很晚了,有任何事,明天說。」

  葉小宛並不意外:「叢華師兄還是這樣一步雷池不敢越,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樣。」

  周璟深深吸了口氣:「是我怕自己做下荒唐事。你說的對,很多時候是你刻意附和我,所以很多事是我迫著你,我不想你我都後悔。」

  葉小宛定定看了他良久,忽然微微一笑,遞了隻酒杯過來,順勢又從袖中乾坤取出一壇酒並著紫銅酒壺,道:「那我不進去,就在門口,和我說說話,行嗎?」

  說完,她抱膝往地上一坐,自顧自斟了一杯酒。

  「我確實很習慣附和旁人,並不光是你。」她一口飲乾酒液,「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雲雨山遇到叢華師兄,你因為受傷特別暴躁,那樣的你反倒叫我覺得輕鬆,時常與你玩笑,不過,你並不喜歡初見的我吧?」

  周璟默然片刻:「不錯,我確實不喜歡你口無遮攔,可我也並不是因為你善於附和才對你改觀。很多事我說不清,我只是單純喜歡一個女子,沒有你想的那麼復雜。」

  葉小宛出了一會兒神,又笑了笑:「我父母早早雙亡,一直是小姨撫養我。只是因為一些事情,她也離我而去,我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努力在這世間與人為善,討好附和已是習慣,因為我這樣的飄零之身,是沒有底氣旁若無人的。但我沒有騙過你,先前在靈風湖和你說想當東南一霸,想你們開開心心的,都是真心話,我很喜歡你們,特別高興能遇見你們。」

  周璟定定看著她:「那,你喜歡我嗎?還是只為著附和,不想讓我失望。」

  她垂下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又斟了酒,連飲四五杯,潔白似玉的面上終於泛起一絲醺然的嫣紅。

  她清脆明澈的聲音裡也帶了一絲醉意的沙啞:「說說我小姨,她原本是個溫柔的人,可惜所遇非人,嫁人後那位夫君並不喜歡她,因此她時常難熬得很。直到有一天,他們撞見一個胡亂殺人的魔頭,小姨當時只顧自己逃命,沒有管自己的夫君,數日後得知他已死的消息,她甚至覺得解脫。可是,後來她才知道,原來是自己夫君一直攔住魔頭,才讓她順利逃脫。夫妻間的恩怨情仇,真是亂七八糟。」

  「在那之後,她就離開了我,我也變成了飄零之人。」葉小宛喝了一整壺酒,面色如壓桃花一般,「這些年我做過伙計,做過繡娘,做過伶人,可我還是最喜歡做修士,哪怕只是無名小門裡的無名小輩。我特別珍惜現在的日子,特別珍惜。」

  周璟的手掌輕輕撫在臉側,將掛在睫毛上的淚拭去,他似是憂慮又憐惜,輕道:「怎麼哭了?不是好好的嗎?」

  葉小宛緊緊閉上眼,過了許久,淚水才淡去,聲音裡猶帶哽咽:「今天朝你胡亂發火,是我的錯,我只是……我也不知怎麼了,就有一肚子話想說給你聽,現在說完,我該走了。」

  她撐著他的胳膊起身,許是因著醉酒,腳下忽然一個踉蹌,撲進他懷中。

  周璟沒有放開,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手卻環住了腰,緩緩問她:「先不急走,之前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

  葉小宛似是羞得不敢抬頭,只將額頭抵在他胸前,聲若蚊吶:「什麼問題?」

  「你是喜歡我,還是僅僅為了附和我?」

  她停了許久,終於緩緩仰高腦袋,面上極罕見地現出一絲幾近嫵媚的嬌羞,唇畔笑意隱隱約約,如小鉤子在勾他。
「你說呢?叢華師兄。」

  最後四字如薄煙般自她唇中消散,細細一綹幽香縈繞身前,若有若無,似冷似暖。周璟頭一回在她身上聞到這樣的氣息,一時間心馳神搖,只覺她有說不出的可愛,說不出的嬌媚。

  好想緊緊抱住她。

  他雙臂漸漸收緊,忽而將她一把抱起。

  心底隱約掠過一絲拒絕,似乎不該如此,周叢華對葉小宛的喜歡絕非如此淺薄,他亦不是這麼輕易便神魂顛倒的人,可這一星念頭也很快碎開,只剩不能控制的,鋪天蓋地的欲望。

  想要得到她,必須得到她,此時此刻,此地此人。

  客房門悄然合攏,屋內燭火長明,至拂曉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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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花朝月夜 第七十八章 師姐無邪

  夢將醒時,周璟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輕輕唱歌。

  那歌聲清婉而圓融,唱的是一首他很耳熟的曲子:「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周璟慢慢睜開眼,滿室陽光,葉小宛正坐在窗前對著銅鏡梳頭,猶在低低吟唱:「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他聽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口:「這是什麼歌?」

  葉小宛梳頭的動作未停:「這是小姨教我的歌。」

  「我在大荒聽一個很壞的妖伶人唱過一樣的。」

  葉小宛柔聲道:「這是伶人都會唱的曲,妖伶人會也沒什麼稀奇。你不喜歡,那我換首。」

  「別唱了。」周璟翻身坐起,招了招手,「過來。」

  她很快便走近,卻只沿著床邊俯下,將腦袋放在他腿上,聲音很輕:「昨天叢華師兄聽了我那麼多事,我也想聽聽叢華師兄的事。」

  周璟用手指緩緩梳理她濃密的長髮:「想聽什麼事?我叫周璟,字叢華,太上一脈排行老七,脾氣壞,愛喝酒,都是你知道的。」

  「你是何方人士?進太上脈前是做什麼的?」

  周璟默然片刻,似是不大願意說起這個,然而終究妥協了:「我是荊州人,出生在一個小山村,只是最普通的野孩子。後來,後來……家破人亡……」

  他倏地合攏嘴,再也不說。

  葉小宛吻了吻他的手腕:「我也是最普通的野孩子,家鄉在青州最靠東的一個臨海小村,又窮又破,因為有小姨在,我並未吃太多苦頭。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勇氣回去,怕觸景傷情,不過現在有了你,我就不怕了。」

  周璟低聲問:「你小姨莫非去世了?」

  「我不知道。」她幽幽地說著,「不過就算是活著,也生不如死吧。」

  「為什麼?」

  她搖了搖頭,過得半晌,忽然道:「叢華師兄,我想你陪我回一趟老家,就我們兩個,就現在。」

  周璟愣了一下:「現在?可是元曦他們……」

  她抬起臉來,晨間曖昧日光隔著紗帳融在她眼眸裡,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此時柔情似水,欲語還休。

  他所有的話都吞回去,點了點頭。

  *

  隔日舒語柳醒後,頭一件事便是誠惶誠恐地找眾人賠罪。

  「昨日我太過荒唐,喝了些酒竟然說那麼多瘋話!」她躬身長揖不起,脖子耳朵都臊得通紅,「諸位師兄師姐邀請我同遊,本是幸事,卻被我敗了興致,我真是瘋了!」

  趙振客氣地安撫幾句,想起她昨夜失常的模樣,到底忍不住乾笑:「舒師妹以後還是少飲些為好。」

  舒語柳難堪得半晌說不出話。

  實不知什麼緣故,不過是些許怨氣小火苗,竟突成燎原之勢,醒後回想經歷,當真如瘋魔了一般。以前醉酒也沒有這樣過,可辯解毫無意義,她唯有垂頭賠禮。

  趙振見她如此情態,索性只問:「舒師妹,你離開伶館後,去了何處?遇到何事?可還記得?」

  舒語柳提及昨夜經歷,卻有些迷惘:「我離開伶館時,已有八分醉,本想去半山坡海棠林那裡吹風冷靜一下,可後來我聽到有人叫我名字……再後來我也記不清……」

  叫名字?趙振摸不著頭腦:「舒師妹沒見著魅妖?」

  舒語柳比他還摸不著頭腦:「我就算醉了,也不至於對付不了魅妖……我是被魅妖弄暈過去的?」

  這得問葉小宛,昨天是她把舒語柳背出紫藤花廊,然而她跟叢華到現在都不見人影,房門至今不開,敲了門也沒反應,多半找地方談情說愛去了。

  趙振難免羨慕嫉妒恨,酸溜溜地嘆道:「不管怎麼說,人沒事就好。昨晚的事我也向村內執事散修提過,不知他們會查出怎樣結果。對了,舒師妹可要用些飯食?」

  舒語柳搖頭:「多謝趙師兄,我不用。」

  說罷,她卻望向始終沒說話的秦晞,緩緩道:「元曦師兄,我有話想和你單獨說,請你務必答應我。」

  秦晞想了想,答應得很爽快:「好,我在外間迴廊等舒師妹。」

  趙振立即知情知趣地把其他人都帶出客房,見令狐蓁蓁還時不時回頭看,他便悄聲道:「令狐師姐,偷聽絕非中土禮節,元曦已這般避嫌,你也該信他些才是。走,師弟們帶你先吃飯。」

  她相信秦元曦,和她特別在意秦元曦跟女修士說什麼話,有什麼聯繫?中土人成天扯什麼中土禮節,她可是大荒人,中土禮節與她何干。

  令狐蓁蓁藉口回房拿東西,躡手躡腳摸出來,遠遠躲在迴廊盡頭,使勁拉長耳朵去聽。

  樹影婆娑,迴廊上兩人衣袂款款翻捲,舒語柳指著鬢邊的珠花,話正說到一半:「……珠花遺留在妖族巢穴,我急得一直哭泣,是你過來詢問,然後帶著我又回了一趟巢穴。你後來、後來還問我梁州怎麼去,是哪個方向,難道不是為了去玄鳳樓看我?」

  秦晞很冷靜:「當日是另一個被救出的修士告訴我,朗月村並不在梁州。他還告訴我,妖族巢穴裡有一張繪製極詳細的九州圖,我是為著那張圖想回去,又怕不認得路,恰好你也有失物欲尋回,便一同前去,詢問梁州方向是為了繼續完成試煉。」

  舒語柳面色驟然變得蒼白,聲音發顫:「所以、所以你並不是為了我……」

  秦晞緩緩道:「太上脈修士行走在外,匡扶正義,友善助人是理所應當之事。舒師妹,抱歉,讓你誤會了。」

  舒語柳怔怔看了他半晌,低聲道:「就當這是我的誤會,但我的心意是真,元曦師兄可願給我一個機會?我只是……盼著師兄多瞭解我一些,我也想多瞭解師兄。」

  秦晞退了兩步,拱手行禮:「抱歉,我無心此事,只以修行為重。」

  舒語柳失神一笑:「我也看出元曦師兄對修行極重視,昨日見師兄靈氣收斂,今日再見竟已是突破境界的震蕩之相,出門遊玩還不忘修行,師兄不愧是太上一脈的精英。不過,師兄只怕也並非無心情事,令狐師姐終究不同吧?」

  提到她了?

  令狐蓁蓁屏住呼吸,繼續拉長耳朵,不想一陣傳信術的嗡鳴聲驟然從手邊傳來,她莫名心虛,一把抓起信,一路小跑出客棧,方發覺信是葉小宛遞來的。

  信中提到她與周璟打算暫時去別的地方遊玩,讓他們不必擔心,等四月神跡降臨時,東萊城再會。

  碗和蔥花竟突然走了,他們兩個明明先前對朗月村靈泉特別感興趣,眼下靈泉還未湧,他們倒是說走就走。

  令狐蓁蓁收好信,剛轉身,便見舒語柳不知何時已站在不遠處,朝她拱手行禮。

  「令狐師姐。」她喚了她一聲,「師門臨時有要事,我這便要告辭了。昨日多有得罪,尤其是葉師姐,她好心安撫,我卻做出那麼失禮的事,煩請師姐轉告,舒語柳給葉師姐賠罪。」

  令狐蓁蓁點頭:「好。」

  舒語柳神色有些復雜:「恕我冒昧,我想知道,令狐師姐怎麼看待元曦師兄的?」

  令狐蓁蓁答得利索:「秦元曦挺好的。」

  「若有一天,元曦師兄另有佳人相伴,與他日夜不離,師姐做何想?」

  令狐蓁蓁不等她說完,已是莫名焦慮:「誰?」

  舒語柳恍然一笑:「師姐無邪,不過你可不能一直這樣。師妹走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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