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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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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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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9:2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十九章 師門來人(下)

  周璟曉得這位三師姐的脾氣,她多數時候豪爽大方,卻又有點喜怒無常,完全想一套是一套,他索性只問:「三師姐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就你一人來?」

  「師尊和二脈主都來了。」俞白背著他走得飛快,「我是不曉得為什麼,看起來有什麼大事似的,來大荒後脈主師父就用了召喚令,沒召到你,推算到你在重陰山昌元妖君的地宮裡,只怕有難,便叫我過來。」

  竟一下來了兩個脈主?

  周璟忽然覺得他倆來肯定不是為著他和元曦老被昌元妖君找麻煩的緣故,這點小事不至於驚動脈主。

  「師尊在哪兒?」

  「他去找南荒帝了,二脈主應是去了西荒帝處,你別問那麼多!我不知道他倆要幹啥!」

  就說她喜怒無常,這不,馬上又發起脾氣來了,語氣陰森森地:「你還真能被大荒這幫妖君折騰得這麼狼狽!可見修行如何憊懶!回去後給我上冰獄峰思過一個月!」

  周璟笑了笑:「賽雪師姐,你就放過七師弟吧。」

  俞白,字賽雪,太上脈修士年滿十八都會被師長賜字,不分男女。向來他不這樣叫她,不過有時候她莫名發脾氣,這樣叫了多數就能避讓她的無名火。

  這次也不例外,俞白果然哼了一聲,只問:「我叫你摘的欒木果實呢?摘了沒?」

  周璟笑道:「三師姐有吩咐,我怎敢不從,就是這裡有滅靈陣,袖中乾坤的東西都掉在最裡間牢房了,要不師姐進去翻翻?我先上去砍幾個妖兵解氣。」

  她聲音裡多了一絲柔和:「倒也不必折回,你沒忘就好,東西不重要。」

  事情可都是為著摘欒木果實才鬧騰起來的,她又不要了。周璟回想麻煩源頭,恨不得給一個多月前的自己一巴掌,沒事去什麼雲雨山!

  俞白又道:「老九呢?不會也被抓了吧?」

  周璟搖頭:「元曦應當不至於……」

  一脈九個修士,術法天賦最好的便是元曦,若他也能被妖術迷得絲毫不能發覺異樣,太上脈也別叫太上脈,直接改名太上面好了。

  說話間,眼前忽然一亮,是出了地牢。

  昌元妖君身為蝙蝠妖,比起華美寬敞的宮殿,似乎更愛窩在洞裡,這座山洞無比巨大,頂上亦有無數碩大洞眼,日光一道道傾瀉而入,景緻倒很是奇異。

  俞白拔腿便往洞外跑,忽聞頭頂一片哢哢聲,四下裡驟然一黑,卻是所有洞眼都突然被堵上,滅靈陣妖紅的光輝由上而下鋪天蓋地般,照亮了兩人錯愕的神情。

  昌元妖君冰冷的聲音自黑暗深處傳來:「我的地宮每一寸都少不得滅靈陣,進來了就別想走。」

  奇異的嗡鳴震顫在洞內封閉的石壁上來回震蕩,俞白曉得這是蝠聲術,在封閉的洞裡更是厲害十倍,沒有任何躲避的辦法。她一把推開周璟,自己硬抗下兩道,旋即取出一抔綠土往地上一砸,剎那間慘綠火焰蒸騰而起,照亮了整座山洞。

  只見昌元妖君倒懸在最高處,正拋出一把血紅符紙,符紙落地便化作數十隻巨大的人形符傀,並未朝他們撲來,反而齊齊揚起手臂,做出要錘砸地面的架勢。

  不好!

  周璟疾馳向俞白,剛抓住她,便覺洞內天崩地裂一般,地面塌陷出黑黝黝的一個巨坑,二人腳下一空,直直掉了進去,只聞「鏗鏗」數聲,卻是無數黑鐵條封死頂部——坑內竟早已安置好一隻巨大的黑鐵籠。

  漆黑粗大的鐵鏈吊起籠子,順著深坑繼續下落,眼看竟是要落進深處地宮的架勢——能挖出如此深坑,必是萬鼠妖君的手筆了。

  妖紅的收靈陣光輝從四面八方撲來,周璟舉起長刀在鐵籠上用力一砍,只震得手掌巨痛。

  俞白咳了幾聲,吐出一口血沫:「這樣的佈置,絕非一日能成。」

  周璟不由眉頭緊皺,不錯,昌元妖君是做足了準備,彷彿早知有這一天。

  他不知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當真要對太上脈修士下手,此番沒有防備,被他的精心佈置刺了個正著,看來這一劫不好過。

  *

  重陰宮封閉的洞頂很快又被重新打開,璀璨的日光再次落進巨大山洞內,除卻地上多了個深坑,一切倒還不太亂,滅靈陣下,修士興不起什麼風浪。

  妖君車輦很快為兩隻豎睛妖馬呼嘯著拉進洞內,妖兵們拖著破抹布般的萬鼠妖君下了車,只問:「妖君,萬鼠妖君受創著實不輕,如何安置?」

  這萬鼠老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叫他出手的事就沒一件能做好。雖說妖君封號被褫奪,實力大減,卻也不至於連個中了幻術的修士都抓不住,還好意思聽他們妖君妖君地叫。若非自己往榣山去了一趟,他就要落入修士手裡,簡直麻煩至極。

  放在以前,派不上用場還盡會拖後腿的傢伙,他早一掌劈死了,可眼下情況不妙,萬鼠別的不行,逃命工夫卻是一流,且地宮也需要他帶著隱遁,實在不能讓他死。

  昌元妖君眉頭緊皺,隨手指向角落:「先放那邊。」

  事情發展詭異且超乎想像,新來的太上脈女修士能找到這裡,說明太上脈定有厲害的到了大荒,興許下一刻就來興師問罪。他繞了那麼大一圈,特特等到西之荒炎神之宴開啟才下手,就為著低調,此番可謂功虧一簣。

  最可恨且可疑的,便是炎神之宴一切安排幾乎毫無差錯,兩個太上脈修士也都被調離行宮,萬沒想到差錯出在一個普通人身上——三法俱全的幻香摧魂陣竟對令狐後人無用。

  他忽然想起什麼,問道:「神工君師徒三人在何處?」

  妖兵們答道:「神工君母女安置在地宮內,但她還有個女弟子,言行舉止十分……粗暴,早先被三公子單獨關進了地牢。」

  人還活著就好,不知她們作為誘餌,能不能把令狐後人釣上來,她死活不上鉤的話,誰也無法。更何況,如今她身份暴露,太上脈亦在虎視眈眈,偏生虞舞伶還橫插一腳,必要把事情告知西荒帝,一來二去,全是隱患。

  昌元妖君想得心煩,又厲聲道:「老三呢?!這種時候還在玩女人?!」

  妖兵們躬身道:「三公子早半日回來,得知榣山一事生變,便帶著幾個護衛往西之荒去了,說要親自從神工君家裡把令狐後人捉住。」

  昌元妖君登時大急:「還有個修士跟著她!老三怎如此魯莽!」

  「三公子好似得了什麼確切的消息,說令狐後人必是一人獨行。」

  昌元妖君聞說,反而露出放心的表情,喃喃道:「是『仙子』給了消息?那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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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9:4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章 結清舊賬

  雖說趙振大方地給了坐騎,但他一看也是少來大荒,對坐騎一點兒都不瞭解。

  大荒可不會有人直接騎妖馬,它們一般只用來拉車,因妖馬生風,尋常人根本坐不住。這會兒又是狂風暴雪,騎妖馬背上簡直自找苦吃,風雪前後左右地推拽,一個不小心怕是要被掀翻下去。

  不過,奇異的是,令狐蓁蓁既沒被掀翻,也不覺得冷。

  她覺著身體像是被黏在妖馬背上了,四面八方纏繞不休的風還是滾燙的。她熱得兩眼發乾,耳朵裡像是生了無數雜草,整個人有點兒迷糊,漸漸犯起睏來,暈頭轉向地撞在身後秦晞肩膀上。

  後頸大椎被兩根手指掐住,幾團說不出是冷是熱的氣直接鑽進經脈,她一個激靈驚醒,便聽他近乎無奈地在頭頂說道:「別睡,我不認識路。」

  他也曉得這樣很殘忍,她都一夜沒睡了,還發著高燒,實在該好好睡一覺。他只好安撫:「到了師門大宅再睡。」

  令狐蓁蓁吃力地揉了揉臉,忽然問:「蔥花呢?」

  「被昌元妖君劫走了。」

  她不由詫異:「那你還不趕緊去救他?」

  「事情要一件一件來。」秦晞忽覺虞舞伶那條理分明的說話方式不錯,「第一,我不認路;第二,你在發燒;第三,叢華死不了。」

  結果她注意力全被不認路三個字搶走,重重吸了口氣:「你不是有那個什麼清光陣可以一下回南之荒?所以是假的?」

  想當然耳,自然是假的。

  秦晞撥了撥頭髮,她多半要暴跳如雷,那就來吧,大荒人的怒氣而已,小菜一碟,他盡數承受。

  可她並沒有發火,只靜默了片刻,道:「蔥花和你都是被我連累,我應當告訴你們緣由,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

  說什麼連累,原來各走各的是這個意思。

  他也覺得兩個妖君的執著不合常理,是為著她?可為何要抓叢華?單為了令狐,他們完全可以放長線慢慢等,何必大費周章對付修士?從炎神之宴的佈置來看,就是為了不著痕跡地把他和叢華抓回南之荒,很奇怪,怕是背後有不小的隱情。

  哎,這趟大荒來的真是,正經事沒頭緒,大大小小的麻煩倒是一堆。

  秦晞道:「你說緣由我聽聽。」

  「你知道令狐羽這個人嗎?」

  令狐羽?名字好像有點熟悉,在哪兒聽過?他凝神想了一會兒,搖頭:「沒印象。」

  「他是個幹過很多壞事的中土修士,上回在傾仙城聽書,說的就是他的事。他拐跑了南荒帝的寵妃,我好像是他的後人,所以兩個妖君一直想抓我獻給南荒帝邀功。我不知道師父會不會被我牽連,所以必須回去看看。」

  不是,這還能邀功的?過去這麼多年了,說不定南荒帝好不容易能忘掉此事,這倆妖君非要提,還把人帶到面前去,提醒他這樁醜聞確實存在過,在他的陳年心病上使勁蹦跶,南荒帝不發怒已算仁慈了。

  妖的想法實在搞不懂。

  秦晞想了想:「你大伯沒和你說過身世問題?既然擔心神工君,你大伯應當也很危險吧?」

  令狐蓁蓁揉著巨痛的額角搖了搖頭:「我沒有問過,我不在乎。大伯離開深山快一年了,我不知道他在何處,而且他很厲害,不可能被抓。」

  「很厲害?莫非是修士?」

  「他……」令狐蓁蓁只說了一個字便愣在當場。

  她潛意識裡覺得大伯非常厲害,可現在回憶起來,卻又想不出他厲害在哪兒,明明只是個鬚髮花白的瘦弱老頭,還時常咳嗽。

  為什麼她會有「大伯非常厲害」這個印象?

  秦晞見她滿臉迷惘,料想那個神秘的大伯應是對著她也沒交代過真實身份。

  大荒人有點兒傻,多半不會往深了想她大伯的事,可他一路聽來,只覺這位大伯不簡單,好似一點也沒有讓她接觸凡塵俗世的意思,必是早知她身份敏感。那他就更不可能是什麼普通人,十之七八是修士。

  他又問:「為何昌元和萬鼠他們篤定你是令狐羽後人?」

  「據說我和令狐羽長得很像。」

  很像?秦晞俯首湊過去看她。

  那令狐羽是不是惡棍姑且不論,但他必然是個美男子,怪不得能把南荒帝的寵妃拐跑。

  風太大,她的頭髮盡數被吹去背後,露出整張蒼白的臉,無論是神色還是眼神,都透著深邃的疲憊與一種異樣的冷漠。

  秦晞抬頭眺望遠方,隔著密密麻麻的雪片,極遠處朦朦朧朧似有一大片城池。

  「是不是快到定雲城了?」他問。

  「是。」

  秦晞雙手攏進長袖裡,他玄青的衣裳質地貴重,卻又分外輕軟,被風雪裹挾著不停翻捲,一下下輕輕拍打在令狐蓁蓁頭臉上,她方捉住他亂飄的衣角,便聽他說道:「之前說了到定雲城該把賬結清,現在就結了吧。」

  現在?令狐蓁蓁深深吸了口氣,使勁拍了拍快炸開的腦殼,聲音冷靜:「好。」

  秦晞眉梢微揚:「我以為你要與我討價還價。」

  令狐蓁蓁緩緩搖頭:「你說,到一百歲我也會還清。」

  一百歲?秦晞忍俊不禁:「我說過,你給的起,說不定還有的賺。」

  他伸手入袖,取出了兩串銅錢,不多不少,剛好六十文,正是雲雨山上她要的數目。

  「拿去,你的救命錢帶路錢問詢錢送水錢。」

  他蹲在她身前,將銅錢放在她手中,清晰地一項項念,全是雲雨山上她算的一串錢。

  「最開始的賬才是賬,後面的都不算,欠你的六十文,眼下結清了,兩不相欠。」

  令狐蓁蓁陡然有種身墜夢境的迷惘,猶帶暖意的兩串銅板放在掌心,沉甸甸地,她下意識捏了兩下,復又揚高睫毛凝視他。

  雪片穿過他頭髮的間隙,被熾熱的風化作水滴撲在鼻子上,癢,且香甜。

  秦晞又想起什麼似的,在袖中乾坤摸了半日,取出一隻華美的黃金頭飾並兩隻耳飾。

  「替你裝了一路,拿走吧。」

  把飾物放在她腿上,他手腕一轉,指間便夾了張白麻紙,卻是她最先給他畫的那張避垢符。

  他晃著符紙笑道:「這個就不給你了,好用得很。」

  她像是又遇到什麼絕世難題一樣,極為難地盯著他,方才盤桓眼底的疲憊與冷漠是沒了,但如今這表情又叫他摸不著頭腦,想叫大荒姑娘笑一下真不容易。

  秦晞奇道:「怎麼?」

  令狐蓁蓁想起一路過來他的虛實難辨,動輒獅子大開口地用欠債和「送回南之荒」拿捏她七寸。可他又確然救過她好幾次,還分了黃金千兩給她。

  不曉得是不是發燒的緣故,腦子裡亂成一團,就像一開始算不清和他之間的爛賬一樣,她這會兒理不清他的行為,好像下一刻他又要用什麼匪夷所思的理由叫她欠債。

  「為什麼……真的、就結、結清了?」她開始罕見地期期艾艾,「那你、你之前……到了西之荒為什麼還要……」

  這個嘛……

  之前在南之荒用救命債掐她,實實是出於對她和大荒的厭惡,後來誤會既然解除,到西之荒按理說確實該放她自己走,可他又嫌大荒無聊,倒是她還有點意思,留著總歸不悶。

  「還好咱們是一路同行。」秦晞和善地笑了笑,「不然你早被兩個妖君抓走,這會兒怕是小命不保。」

  見她猶有不甘,他便補充:「令狐姑娘,我可是太上脈修士。」

  他站起身,長髮被風雪吹得散如墨線,又道:「太上面疑心重,絕不吃虧。太上脈可不一樣,救你還要錢麼?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用錢結算一切?」

  等了半日,不見她有反應,莫非是感動得哭了?

  秦晞垂頭望去,對上她媚而長的琥珀雙眸。

  大荒姑娘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是靜靜看著他,明明眸色淺淡,於他眼中卻望不見底。他從沒被人這樣專注而直率地凝視過,下意識避了一瞬,好似不能夠像剛才那樣氣定神閒,遊刃有餘。

  感覺到她忽然起身湊近過來,秦晞又想要避讓,卻見她從袖中摸出玉清環,聲音輕軟:「你的東西。」

  他差點忘了。

  秦晞接過玉清環,有些笨拙地往髮辮上繫,可風雪太大,他一下沒抓好,玉清環從髮間掉了下來。

  細而白的手穩穩捉住了瑩潤玉環。

  她驟然湊近過來,湊得比以往都近,雙臂抬起,就站在對面替他往髮辮上繫玉清環。垂下睫毛,恰好她抬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琥珀色的清淺雙眸裡,只有他一個倒影。

  或許該躲,可又似乎不該。

  這一次秦晞不退還迎,與她視線交錯。讀不懂她的眼神,他只知道那是看人的眼神,是看著他。

  「短刀再借我用幾天。」她忽然開口,想了想,補一句,「不給錢了。」

  他輕道:「是要賴賬?」

  「不是賴賬。」她認真地給他解釋,「你說的對,錢不能結算一切。」

  似她以前那簡單粗暴的結算法肯定不行,可他也是個有所予必要有所得的人,短刀是他心愛的陳年舊物,借她這麼久,她須得回報他。

  玉清環穩穩繫在了他髮辮上,令狐蓁蓁退開兩步,微微偏起腦袋打量,目光專注。

  秦晞摸了摸落在耳畔的玉環,鬼使神差般,低聲道:「你會去……」

  他想問她是不是會去中土,不曉得緣故,就是想問,誰想一陣清朗的銅鈴聲驟然響起,一隻拳頭大小的澄黃銅鈴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繞著他打轉,清朗美妙的聲音連綿不絕。

  見令狐蓁蓁貓一樣蹦起來,好奇又警惕地盯著銅鈴,他便解釋:「這是太上脈的傳喚令,師尊好像也來了大荒。」

  不過,身為大脈主,師尊怎會突然來大荒?出什麼事了?

  秦晞捉住懸浮亂轉的銅鈴,正欲收起,不想其上登時散發清光,他不由一驚——是直接要把他召過去?

  像是天頂突然落了顆小太陽下來,眼前光芒陡然大盛,令狐蓁蓁舉袖避讓,半晌後抬眼再看,秦晞已消失了。

  她茫然四望,喃喃喚了聲:「秦元曦?」

  沒人回答她,只有漫天風雪呼嘯,下一刻她便覺徹骨寒風撲頭蓋臉而來,凍得瑟瑟發抖。

  他忽然被喚走,熾熱的風便也走了。

  好冷。

  令狐蓁蓁裹緊身上的氅衣,驅使妖馬往下飛,他消失得很巧,定雲城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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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一章 心之所在

  師門大宅建在城外六十里的荒山內,那裡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山坡,種滿了梨花樹。此時鵝毛大雪搓綿扯絮般落不停,堆積在枝梢上,彷彿雪白梨花在盛放。

  令狐蓁蓁踩著雪,慢慢向坡頂走。

  扭曲的黑鐵燈架裡火光灼灼,大宅的院牆很高,院門很窄,黑鐵門開了半扇,不時有打砸聲從裡面傳出。

  她探了半個腦袋進門,便見滿院野妖狂歡,有的砸門,有的砸窗,柴房已被他們拆碎,柴禾撒了一地。

  令狐蓁蓁在黑鐵院門上推了一把,野妖們聽見動靜,嘰哇亂叫著便欲撲上,因發覺是她,昔日餘威猶在,驚得他們又亂叫著四下散開逃跑,眨眼就跑了個精光。

  她在滿院凌亂中站了好一會兒,方抬手敲門:「師父,是我,我回來了。」

  沒有人應答,屋內一片漆黑。

  手藝人的門並沒有鎖,只有稀奇古怪的機關,她推開屋門,地磚與家具上積了薄薄一層灰,應是有數日無人清掃。

  令狐蓁蓁一言不發走遍大屋裡所有的房間,沒有人。

  拉開自己的房門,還是沒有人,床上卻多了一隻金燦燦的金雕鐲。

  她拿起金雕鐲細看,鐲身細細刻了許多芝麻大小的棠棣,做工繁復而華美,這是二師姐巫燕君的風格。

  加持袖中乾坤法的寶具有木雕玉雕金雕,一個比一個貴重,金雕鐲不但裝的東西多,還耐砸,也不懼水火,就是要的材料太奢侈,二師姐自己都沒捨得用金雕鐲。

  鐲子裡已放了許多東西,一沓沓厚厚的若木樹皮紙,一套嶄新的木雕工具,一壺珍貴的銀墨,以及三件一看就是新裁的漂亮衣裙,上面已繡好了避字訣真言。

  枕畔還有一張精緻小箋,上面墨跡淋漓,是師父的字跡:臘月初四,生辰禮。

  對了,臘月初四是她生辰,當初不過是二師姐隨口一問,她也是隨口一說,原來她們記著,她自己都忘了。

  頭忽然很疼,像是要裂開一樣。

  她用力揉著腦袋,說不好是疼還是冷,抖得停不下來。

  小院裡忽然傳來異乎尋常的動靜,夾雜著妖馬的高聲嘶吼——是師父她們?!

  令狐蓁蓁一陣風似的狂奔出屋,漫天暴雪撲頭蓋臉砸下,密密麻麻的雪片後,她只看見一輛有些眼熟的巨車懸在半空。

  車門開啟,瘦削的妖君三公子扶著門框沖她笑:「喲,還真是一個人。」

  他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這位天生麗質卻總穿錯衣裳的美人。

  她現下套著個男人的氅衣,從頭到腳都亂糟糟一塌糊塗,而且不知怎麼回事,她面上一絲血色也沒有,額上冷汗涔涔,竟是在生病的模樣。

  三公子笑意更深,長袖一揚,一團黑影重重砸在令狐蓁蓁面前,發出巨大的響聲。

  是師父的青銅傳信鳥,離開南之荒後,她每天每夜都開著半扇窗,等待它的到來,它卻再也沒來過。

  原來,是落在三公子手裡了。

  傳信鳥腹部已被打開,裡面放了一隻木雕鐲,銀墨在木鐲上細細畫出無數紋飾,這是師父親手所製的寶具,門下三弟子一人一個。

  這枚是她的,三公子曾親口說已焚燒殆盡。

  令狐蓁蓁慢慢撿起木雕鐲,看了許久。

  三公子如勝券在握般淡淡譏諷道:「令狐姑娘,你既為令狐羽的後人,怎能如此不謹慎?先是在我的俊壇行宮留下木雕寶具,又是逃亡途中與神工君用那麼顯眼的青銅傳信鳥通信,這樣可不行。你看,不是一下就被我帶走了神工君一家子?」

  她抬頭看他:「你帶走的?」

  三公子佯嘆道:「我也沒想到,傳聞中脾氣古怪的神工君竟那麼疼愛小弟子。我只不過派手下把傳信鳥和木雕鐲給她過目,順便邀請她們去重陰山做客,想不到她一下就答應了,真叫我意外。」

  令狐蓁蓁沒說話,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回不過神似的,目光散漫地環顧四周。

  雪虐風饕,庭院雜亂不堪。

  不該是這樣的,它不該這樣,這座小小的庭院理應整齊乾淨,劈柴的斧子永遠會被她磨得煞亮,打水的水桶永遠被她擦洗得乾乾淨淨,牆上的薜荔藤蘿從來長不了幾寸。

  眼前忽然浮現出師父買她當關門弟子的情形,那天,滿院陽光璀璨,耀眼生花。

  起初,她只是被銀錢吸引,太陽映在上面的光太耀眼,太好看。

  她剛從深山離開,無處可去,無事可做,對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新鮮而陌生,對時間全無概念。

  十年關門弟子是什麼,那時她不很在意。

  可她現在想做手藝人,她開始喜歡這個院落了,不管天晴還是天陰,刮風還是下雨,每一刻的色彩都好看,連一棵草都是漂亮的,讓人安心的。

  是她喜歡,與銀錢無關,與結清人情無關。

  她喜歡這裡,現在,有人要毀掉這些。

  三公子見她默然不語,便故意也停了一會兒不說話。

  他對女子頗精通,曉得對付她這樣的,得先從精神上打垮了,不然絕不會乖乖任由他擺布。

  過得良久,他才柔聲道:「其實我對父親的籌謀並不感興趣,我只對你感興趣。令狐姑娘,不然這樣,我替你偷偷把神工君一家子放了,你把自己左手與左腳砍下,如何?」

  她多半要糾結很久——他是這樣想的,結果想錯了,她眉毛都沒動一下,回絕得無比乾脆:「不行。」

  三公子又道:「那我先砍了神工君的兩隻手,再砍她女兒的兩隻腳,最後把你二師姐的腦袋割了,你覺得這樣更好?」

  她依然沒糾結,只有短短兩個字:「不行。」

  三公子貓耍耗子似的揚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誰叫你是美人呢?我再讓一步好了,你把衣裳全脫了,我便放她們走,怎樣?」

  這次她多半糾結後要說好——他這樣想,誰知再次想錯,她只淡道:「有人交代過衣服不要脫,我不脫。」

  還挺難折服。

  三公子一下來了興頭,非要將她徹底降伏,忽聽車廂內妖兵低聲道:「三公子,夜長夢多,先把人帶回地宮吧。」

  也對。

  他笑著做了個「請上車」的手勢:「神工君師徒三人正在父親的地宮做客,令狐姑娘想見的話,便隨我一同來。」

  這病懨懨的美人半絲猶豫也沒有,俐落上了車。

  車門輕輕合上,三公子伸手便去抓她的腰。

  一旦回重陰山,父親定然不會允許他放肆,西之荒到南之荒路上就那麼點時間,可不能浪費,他現在就要嘗嘗令狐後人的鮮美滋味。

  突如其來的寒光劃過視界,三公子只覺雙臂一陣冰寒徹骨,緊跟著,一隻柔軟的手緊緊扣住口鼻。

  巨痛與窒息下,他只聽見車內幾個妖兵的驚叫聲,最後殘留在視線裡的,是令狐後人如冰的雙目。

  *

  握住銅鈴的瞬間,秦晞只覺清光頃刻間籠罩上來,這是太上脈要求立行必到的召喚令,全然由不得他抗拒。眼前景緻倏忽萬變,待清光如流水般褪去後,卻見四周雕樑畫棟,竟是一間極奢華寬敞的屋子。

  對面站著一位老者,皓首銀鬚,霜白寬鬆的長袍上繡滿了雲紋,面容雖老,雙目卻極亮,融融然若三月日光,正是赫赫有名的太上一脈大脈主唐虞。

  想不到師尊竟當真來了大荒。

  秦晞躬身極恭敬地行禮:「弟子見過師尊。」

  大脈主微微頷首,開口說話時,仿若銅鐘輕鳴:「你無事,甚好,小七卻是召不過來,出了何事?」

  「七師兄應是被昌元妖君劫走了,此事說來話長。」

  大脈主雪白的拂塵微微一撩:「老三已去找他,不必擔心。小九,給為師說說你們來大荒後的經歷。」

  秦晞敘事向來快而簡潔,一句廢話沒有,很快便將來大荒後遭遇的事分毫不亂地說了個清楚。

  見大脈主沉吟不語,他索性直截了當地問:「師尊為何會來大荒?」

  這位大脈主在弟子面前向來親切有餘,似周璟秦晞這樣輩分小的,更覺師尊可親,故而並不拘謹。

  大脈主笑了笑:「有個靈風湖的小姑娘十萬火急找來太上脈,說那昌元妖君找麻煩,你二人怕是難熬,老三當時就坐不住,如今看著,倒是來得對了。」

  一個昌元妖君找麻煩而已,就能驚動大脈主親自前往大荒?

  若在平時,秦晞必要細細琢磨其中緣故,可他此時難得有點亂。

  外間陽光璀璨,青山隱隱,一看即知離西之荒定雲城極遠,令狐猶在發燒,妖君猶虎視眈眈,放她一個人實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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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二章 南之荒帝

  「為何心神不寧?」大脈主甚少見他如此模樣,這位最小的弟子向來是閒適而淡定的。

  秦晞道:「弟子有些掛心令狐姑娘,不知兩位妖君要拿她怎樣。」

  大脈主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這位令狐姑娘,她……性格容貌如何?」

  秦晞愣了一下:「她年紀不大,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容貌……還不錯,性格、性格……」

  不知為何,他罕見地期期艾艾起來,像是找不到合適的詞來描述她。

  大脈主並未在意他的糾結,反而問道:「她可是聰慧至極,舌燦蓮花,人話鬼話都能說?」

  師尊何有此問?秦晞望向他,卻看不出什麼端倪。

  「她性格十分直率且無邪,與常人很是不同,聽說在深山裡長大,應是見識不多的緣故。」

  大脈主皺眉不知想著什麼,過了許久,他才沉聲道:「她現在何處?」

  「她是手藝人神工君的弟子,此時應已回到師門了。」

  大脈主倒有些錯愕:「手藝人?」

  門外忽然傳來恭敬的聲音:「大脈主閣下,南荒帝陛下請您前往歸一殿一敘。」

  秦晞又是一愣,這裡是南荒帝的荒帝宮?他這位師尊也未免太不客氣,在荒帝宮就用召喚令召喚弟子,屬實不給面子。

  大脈主翩然起身,千萬道拂塵銀絲緩緩搖曳,道:「小九隨為師一起。」

  *

  有關四位荒帝是如何執掌大荒的,時至今日,已無人能說清。荒帝一代代傳下來,修士們只知道,荒帝的血脈都是傳說上古時令諸神焦頭爛額的那些著名凶獸,猶以南北兩位荒帝最為聞名。

  傳聞中,北荒帝是相繇的後代,而南荒帝的祖先則是偷食天帝神藥的玄蛇,因此,秦晞對南荒帝的想像難免質樸了些,他覺著多半跟現了妖相的虞舞伶差不多,眼瞳豎起,還有獠牙,反正沒啥人樣。

  誰想南荒帝出乎意料地年輕,看上去年約三旬,甚至可稱得上豐神俊朗四字。

  就是臉色不大好看,整個人像是被千斤重的陰鬱壓著,見著鬚髮如銀的大脈主還好些,見著他身後年少雋秀的秦晞,他便眯起眼,眼裡射出令人膽戰心寒的冷光。

  「太上脈,呵。」南荒帝的聲音比眼神還冰冷,「又是太上脈。」

  看來外面傳他厭惡修士,還真不是胡說,對脈主還給幾分面子,對年輕修士簡直跟見到仇人似的。

  秦晞把頭微微垂下去,以免刺激到這位看上去情緒不太穩的荒帝。

  大脈主優雅行禮:「陛下,正是太上脈來訪,一別五十年,陛下風采依舊。」

  「五十年」三個字讓南荒帝的臉色更難看了,就在秦晞以為他接下來會大發雷霆時,他反而收斂了陰鬱神色,緩緩道:「若孤沒記錯,當年商議開放大荒,有律法規定仙門首領不得隨意前來。大脈主,今日來這荒帝宮,所為何事?」

  大脈主分外氣定神閒:「當年也說過,中土修士可以自由來往大荒,荒帝也好,妖君也好,不得阻撓為難。陛下覺得,老朽今日來能為何事?」

  南荒帝語氣冷淡:「哦?莫非昌元妖君已在孤的地界內殺得血流成河?當真如此,大脈主請放心,孤定然讓他給中土仙門賠罪。」

  大脈主笑得風輕雲淡:「血流成河倒還沒有。老朽猜測,陛下是不知昌元妖君做了什麼,只怕連他想做什麼都不知。」

  「大脈主,孤不愛你們中土修士虛虛實實那套,你有話不妨直說,能驚動你前往大荒,想來必不尋常。」

  大脈主頷首道:「老朽是為令狐羽後人而來。」

  話音剛落,只見荒帝座上黃金的蛇頭裝飾被南荒帝一把揉爛在掌中,他驟然起身,眼眸變成了慘白的,正中一道漆黑瞳仁豎起,看著十分可怖。

  他顯然心緒激蕩,竟控制不住現了些許妖相,聲音更有細微的顫抖:「你——說什麼?!」

  大脈主溫言道:「眾所周知,劣徒令狐羽五十年前死於西之荒,是否有後人,曾爭議一時。近日昌元妖君似是探到了令狐後人的消息,老朽猜想,妖君應是想捉了她獻給陛下借此邀功。」

  南荒帝眼怔怔看了他半晌:「後人?他和她……有、有後人……」

  大脈主緩緩道:「老朽正為此事而來,陛下明鑑。」

  南荒帝愣了許久,忽然厲聲道:「令狐羽竟敢——!怎麼敢!他怎麼敢讓她?!在哪裡?那孽種在重陰山?!孤要親手將那、那孽種……將那孽種擒拿!孤要親手將之碎屍萬段!」

  大脈主料不到他竟激狂至此,方勸了一句:「陛下息怒……」

  一語未了,南荒帝忽地縱身而起,霎時間歸一殿內像是起了團團厚重妖異的烏雲,殿門大開,那龐大而可怖的妖雲如巨龍般急竄而出,整座荒帝宮劇烈震顫起來,原本晴朗的天頂剎那間便暗了下去,隱有電閃雷鳴。

  荒帝一怒,天地為之變色。

  妖雲往南疾飛,雷雲也陣陣鋪開,狂風吹得殿內水晶瓶都倒在地上,大脈主眉頭緊皺,拂塵一掃,撩起一絲風尾聞了聞,淡道:「難怪暴怒到如此地步,有䔄草的味道。」䔄草只長在中土的泰室山,其果實雖能治夢魘症,可天地生靈物,自有其規律,䔄草本身的味道會令人暴躁易怒,沉湎舊憶無法自拔。

  南荒帝多年不管事,南之荒大小事全交給昌元妖君,搞得烏煙瘴氣,原先只以為是他性子如此,可若有䔄草,便不一樣了。

  只怕涉及到大荒內部什麼權力之爭,個中隱情不是中土仙門該過問的,況且此番兩個太上脈年輕修士被如此針對,定是有人借機撩撥,更不能輕易入彀。

  大脈主道:「此地不宜久留,待尋回小七,你們先回中土。」

  秦晞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回中土?他可是為了最緊要的事才來大荒的,正經事還沒辦,怎可能回。何況那陳年心病被翻出來的南荒帝殺氣騰騰地沖著令狐去了,怕是一根指頭就能摁死她,他不能讓她死,就是不能。

  他拱手道:「師尊,弟子先行一步去重陰山。」

  大脈主卻笑著搖頭:「待你找對路,那姓令狐的小姑娘墳頭草得有三尺高。」

  ……說的太對了。秦晞揉了揉眉心。

  大脈主道:「南荒帝走得也太急,事情都還沒與他說完。也罷,為師與你同去,若她真是……太上脈絕不會讓她死。」

  秦晞想起他方才說令狐羽是「劣徒」,怪不得他覺著名字耳熟。

  太上脈的藏書樓裡有許多禁書,他還是叛逆孩童時偷偷翻過大半,有好幾本記載的都是昔年走上邪道的太上脈修士,要麼是修行出了岔子,要麼就是幹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被逐出師門遭所有仙門追殺。

  令狐羽屬於後者。

  他幹的事匪夷所思,十年內殺了中土各大仙門年輕精英修士不下百人,甚至專門建了一座隱蔽城鎮囚禁無數男女,強迫他們懷孕生子,直到現在也沒人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

  當然,更不得了的是,這位師兄逃去大荒後也沒收斂,居然還拐走南荒帝的寵妃,看這南荒帝氣的,到今天還苦大仇深。

  令狐竟是這樣一個魔頭的後人,實在不像。

  秦晞問道:「師尊要迴護令狐師兄的血脈?」

  怎樣想也覺奇怪,修士向來不看重血緣紐帶,兩個脈主若是為了令狐羽後人便親自趕往大荒,說不通。

  大脈主語調平淡:「那要看她是否真的只是血脈後人。」

  不等他詢問,他忽又問:「小九,你們這趟來大荒,可有找到什麼天材地寶?」

  是了,東海取到神物之後,還未來得及與師尊說,便遭遇刺殺丟失。此事委實外傳不得,他與叢華來大荒,對師門用的理由是來這裡收集些天材地寶。

  秦晞搖了搖頭:「弟子們從摘取欒木果實後,便一直被昌元妖君追殺,尚未來得及仔細體驗大荒風土,天材地寶自然毫無蹤跡。」

  大脈主將拂塵輕輕搭在肘間,返身款款步出歸一殿,溫言道:「既是天材地寶,哪能這麼容易尋到。眼下這大荒不宜久留,想尋什麼寶貝,中土也多得是。」

  師尊今日不知怎麼了,說的話都大有深意,叫人琢磨不透。

  秦晞方沉吟時,便聽他說道:「走吧,去得遲了,那令狐小姑娘怕是真要被南荒帝碎屍萬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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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繇,就是相柳。出處來自大荒北經,原文如下: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環,食於九土。其所歍索尼,即為源澤,不辛乃苦,百獸莫能處。禹湮洪水,殺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穀;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為池,群帝因是以為台。在昆侖之北。

  偷天帝藥的玄蛇,出處來自大荒南經,原文如下:有榮山、榮水出焉。黑水之南,有玄蛇,食麈。有巫山者,西有黃鳥。帝藥,八齋。黃鳥于巫山,司此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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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三章 心之飛刃

  時近黃昏,重陰山地宮頂的大小洞眼又一次被結結實實地堵住,滅靈陣妖紅的光輝似一層凝固的鮮血鋪在洞壁上。

  昌元妖君難抑煩亂,在洞中不停踱步。

  雖說滅靈陣有奇效,但太上脈畢竟不一般,倘若來的是什麼長老之類的人物,那就麻煩了。滅靈陣只有修士身處其中才有用,長老們見多識廣,當真找來此處,恐怕不會進洞,那時才真真無路可逃。

  角落裡傳來萬鼠妖君斷斷續續的痛苦呻吟,他這次傷得出乎意料地重,即便自己為他畫了妖術陣法來灌輸妖力滋補,卻並不能起立竿見影的效果。

  昌元妖君湊近安撫:「萬鼠,想想你的封號,想想那傷了你的太上脈修士,你可要撐住。」

  洞外突然傳來妖馬的嘶鳴聲,守門的妖兵高聲道:「妖君!三公子回來了!」

  昌元妖君陰沉的面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急忙迎出洞口,便見三公子的巨車正停在高台之上。奇怪的是,車門不開,窗簾緊閉,外面的妖兵一聲聲喚了半晌,車內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忽覺不好,只怕是仙子的消息有誤!老三不會是與那修士撞上了吧?!

  「老三!」

  他急聲高叫,話音未落,卻聽一聲巨響,車輦的門被一腳踹飛,從裡面滾出幾個氣絕身亡的妖兵。

  與妖兵屍體一起出來的,是同樣血淋淋的三公子。他兩條胳膊齊肘被斬斷,死活不知,被個女子一手箍著喉嚨,染滿漆黑妖血的短刀抵在他脖子上。

  她面色蒼白似雪,額上冷汗涔涔,像是馬上也要暈過去似的,甫一開口,聲音卻異常平靜:「我師父和師姐在哪裡?」

  令狐後人!沒有修士?

  昌元妖君驚疑不定地盯著她。

  在榣山也是,因她而功虧一簣,她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明明怎麼看都是普通女子,既沒有靈氣震顫,亦沒有修行過劍道武行的痕跡。然而,不但墨瀾拿捏不住她,老三甚至被她重創到如此地步,世間竟有這等怪事!

  昌元妖君緩緩退了兩步,他素來縝密,越是關鍵時刻,絕不輕舉妄動,只道:「你把我家老三放下,我就把神工君一家放了。」

  令狐蓁蓁道:「我要先看到她們安然無恙。」

  他立即轉身小聲吩咐妖兵幾句,再次轉過來時,神色已變得十分平靜,語氣溫和:「神工君赫赫有名,四位荒帝都以禮待之,我自然不會動她一根寒毛,請她來,只為了穩妥些。姑娘,我並不是故意為難你,然而身為令狐羽後人,你自該藏於深山,隱姓埋名,可你偏生涉足俗世,毫不避諱。你須得知道,令狐羽三個字對他的仇家來說意味著什麼,更何況對他懷有刻骨恨意的是南荒帝。這是你的命,你不要恨我,你該去恨令狐羽。」

  他一面說,一面暗暗觀察她。

  怪不得萬鼠一見之下便篤定她是令狐羽的後人,長得真像,南荒帝怕是一見到她便要發瘋,要的就是他瘋!

  昌元妖君背後的蝙蝠翼陡然張開,蝠聲術不由分說朝她呼嘯而去。

  以妖君的身份偷襲一個普通女子,自然極無恥,且自掉身價,但他不以為意。

  看不出她的門道便看不出,先用蝠聲術把她擊垮,再強行降伏。她身手犀利又如何?只要不是修士,經脈便比紙脆,不信她扛得住蝠聲術。

  誰想她面不改色吃下一道蝠聲術,隨即一把推開三公子,腳步虛浮,踉踉蹌蹌地握著短刀刺過來了。

  明明看著馬上便要栽倒,她的動作卻快絕,短刀化作一道寒光,舞得密不透風,漸漸竟把他逼得連連後退。

  昌元妖君萬沒料到原以為最好對付的令狐後人變成了最棘手的,蝠聲術都沒用,什麼緣故?!

  眼前寒光流肆,他漸漸避無可避,不由心頭邪火旺盛,如臨大敵般盯著她:「以凡人來說,你確實很厲害!但你莫忘了神工君在我這裡!她們若有什麼閃失,可是你自己的過失!」

  令狐蓁蓁淡道:「她們有閃失,是你的錯,不是我。」

  見她如此難以被打擊,昌元妖君索性不再廢話,又和她在洞中鬥了半日,眼看夜色漸濃,這少女只有一柄凡鐵短刀,卻迫得他筋疲力盡,心下越來越驚駭。

  先前被他吩咐下去的妖兵戰戰兢兢地站在洞口不敢進,昌元妖君疾電般竄過去,搶過妖兵手中血淋淋的木盒,厲聲道:「你拿誰的命要挾我都無用!凡人有句話叫不見棺材不落淚,你……」

  話未說完,令狐蓁蓁手中短刀已至眼前。

  她從未有過這麼奇怪的時刻,因為發燒,腦殼快炸了,胸膛好像也要炸了,烈火在四肢百骸焚燒肆虐,渾身沒一個地方對勁。

  可眼前一切都變得無比緩慢,包括湯圓妖君。

  她隨隨便便就可以追上他的動作,他振著蝙蝠翼朝她發動妖術,撞在身上像微風拂過石頭,毫無感覺。

  現在他又端起個木盒子不知嚷嚷什麼,令狐蓁蓁厭煩地一刀劈碎木盒,裡面的東西連著碎片在地上彈開很遠——既不是珠寶,也不是黃金,而是兩根血淋淋的拇指。

  其中一根拇指上套著隻翠綠的玉扳指,她認得,也很熟悉,那是師父的扳指,是神工君的證明。

  見她面色遽然而變,昌元妖君豈會放過這個機會,當即嘶吼道:「把刀扔了!否則我馬上把神工君一家剁成碎末!」

  他說了什麼,令狐蓁蓁已聽不太真切,發燒真的太厲害,腦子裡嗡嗡亂響,心臟像是馬上要從喉嚨裡蹦出來,甚至扯得脖子巨痛。

  手是手藝人的命——忘了是誰告訴過她這句話,為了讓手指保持靈活,師父連水桶斧子都從來沒摸過。

  這妖君把師父的命奪了。

  她需要同樣能奪命的本事,現在,馬上,立刻。

  *

  陰沉的天雷聲一陣陣逼近,狂怒之下乘著天雷黑雲的南荒帝終於疾馳至重陰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發光的飛刃群當頭撞破洞頂。

  數不清的潮水般的飛刃如巨大的蛟龍,只一瞬便將整座重陰地宮撕扯成碎片,在天與地之間殘留數不清的雜亂疾光。

  黑雲驟然停了下來。

  他認得這個術法,密密麻麻潮水般的發光飛刃,每一根飛刃都瑩潤而透明,長約三寸,只有普通飛刃一半長短,看起來脆弱得一掰就會斷,可因為每一根飛刃都附著了施術者的念頭,所以,它比任何飛劍都可怕得多。

  是令狐羽的龍群飛刃。

  他活了?!

  四周驟然暗下去,暗紫的天雷電光夾雜著無上威勢,朝煙塵肆捲的廢墟劈下,南荒帝甚至不等第一道劈完,又招了無數。

  活了便活了,他會再一次將他親手碎屍萬段!

  身後傳來大脈主的長嘆聲,緊跟著,「噹」一聲清響,半空懸起一隻通體青瑩的玉鐘,聲勢可怖的暗紫電光盡數為它吸納過去,鐘身因著威勢震顫不休,發出動聽的聲音。

  「陛下手下留情。」

  大脈主端坐妖獸坐騎背上,拂塵輕掃,柔和的風立即便將彌漫廢墟間的煙塵吹散。

  昌元妖君這座幾乎拆了半座重陰山做成的山洞已徹底消失,遍地瘡痍間只有一片黑石平台完好無損,四周塌陷無數深坑,地牢與地宮已統統暴露出來。

  平台上站著一位衣衫凌亂的少女,飛刃群緊緊貼合在一起,最後只變成一根三寸透明飛刃,繞著她極靈活地打轉。

  她腳旁只有半片裂開的蝙蝠翼,想來是昌元妖君能留下的最大一塊身軀。

  龍群飛刃之下,大半座重陰山都碎了,這殺招時至今日依舊霸道而幾近無解。

  似是聽見天頂的雷聲與鐘聲,她轉身朝這裡走了兩步,大脈主看清她的面容,微微一怔——果然與令狐羽十分相似。

  當年令狐羽死前曾留了一道絕筆給自己,提及與寵妃有一個孩子,可他急匆匆趕來大荒時,孩子早已不知被誰抱走了,連南荒帝都不知此事。若非那靈風湖的小姑娘跑來太上脈告知昌元妖君找麻煩,叫他懷疑起令狐蓁蓁的身份,只怕到今天仍在暗地查找。

  一旁的南荒帝雙目赤紅,聲音極低,甚至在微微發抖:「孽種……孽種……他們、他們竟敢真有了後人!」

  這位荒帝當年受刺激太深,嚴禁任何人提及此事,此時驟然知曉那兩人有孩子,加之受了䔄草影響,只怕心緒大亂。

  大脈主拂塵微微一甩,混了靈氣的風將他身上䔄草的氣味稍稍沖淡,淡道:「陛下息怒。」

  風將少女散亂的長髮吹去背後,她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

  這次南荒帝徹底僵住了。

  真像,像令狐羽,也像她。

  一般模樣的琥珀色清淺眼眸,比常人稍淺的髮色,眉眼穠豔而妖嬈——一別五十年的容顏,卻猶如昨日初見,茫茫天渺渺地,魂魄歸於何處?她對這世間再無眷戀了?甚至從未入夢來。

  他張嘴想說話,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能眼怔怔看著她往這裡走了兩步。

  忽然之間,繞著她翩躚靈活翻飛的飛刃如煙霧般散去,她面色驟然變得慘白,大團大團的血從口中噴出,旋即一頭栽倒在地,竟暈過去了。

  是方才的天雷傷到了她?

  南荒帝下意識便欲攙扶,一道玄青身影更快了無數,驟然落在台上,卻是那年輕昳麗的太上脈修士,他彎腰將令狐蓁蓁抱了起來。

  似曾相識的一幕,同樣的太上脈修士,同樣的琥珀眼珠少女。

  五十年的時光突然間盡數倒流,南荒帝彷彿又看到那一天,她渾身是血,一個字也說不出,被那殘忍的太上脈修士抱起,靜靜斷了氣。

  他陡然生出一股近乎暴戾的殺意。

  奇異而磅礡的妖雲似巨手張開,遮蔽大半天空,殺意如凜冽的寒刃鋪天蓋地。

  南荒帝陰鷙的聲音幾近微不可聞:「……把她放下,令狐羽!放了她!」

  大脈主不禁搖頭,這位荒帝原本頗儒雅溫和,令狐羽一事後性情大變,此時被䔄草影響,已如不可理喻的瘋魔暴君一般,根本沒法和他談正事。

  他如銅鐘輕鳴的聲音緩緩響起,聲線裡彷彿帶著一種能鎮定心神的柔和之力:「陛下,令狐羽死在五十年前,這姑娘是否真為他二人的血脈,仍有待商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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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䔄草,出處來自山海經‧中山經‧中次七經,原文如下——又東三十里,曰泰室之山。其上有木焉,葉狀如蔾而赤理,其名曰栯木,服者不妬。有草焉,其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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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四章 孤蓮托生(上)

  南荒帝不禁微微一顫,視界重新恢復清明。

  平台上的並不是令狐羽與她,年輕的太上脈修士也不是要殺令狐後人,反倒捲著袖子替她輕輕擦拭唇邊的血跡。

  他皺眉壓下此番不合時宜的殺意,靜默片刻,終於也覺不對。

  這小姑娘必然是令狐羽與她的女兒,她的眉眼髮色與母親一模一樣,鼻子嘴與下巴卻和父親一模一樣,若傳了兩三代,絕不會這麼相似。

  可她多大?十八歲?十九歲?

  大脈主溫言道:「老朽觀她容貌,實實與令狐羽相似至極,既然年紀對不上,那麼便只有兩種可能。其一,她父母興許並不是死在五十年前,而是又活了很久,直到生下此女……」

  「不可能。」南荒帝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當年孤親眼見著她……她香消玉殞。」

  大脈主神色凝重起來:「那便是第二種可能,此乃孤蓮托生的令狐羽本人。」

  南荒帝倏地沉默了,定定看著令狐蓁蓁,孤蓮托生?!

  「陛下,適才歸一殿中尚有話未說完,老朽與二脈主前往大荒,正是為著此女。令狐羽在中土犯下滔天罪行,究其緣故,乃是為了尋找合適的孤蓮托生母體。這些年太上脈一直暗中查訪其後人的消息,想不到竟是在大荒。這姑娘能用令狐羽的龍群飛刃,年紀也對不上,只怕是出生後睡了幾十年才開始成長,這些都是孤蓮托生才有的徵兆。」

  說到這裡,大脈主微微一笑:「若真是令狐羽本人,太上脈必要將罪人帶回中土,給他的罪名做個了結。」

  不想天頂忽然響起一個渾厚的聲音:「就這樣把人帶走,可未免太不把大荒當回事了吧?」

  一道萬丈高的幻象便出現在西方天空,其人年約四旬,身著紫衫,容貌身段十分英武,正是西之荒帝。

  不知二脈主找他談了什麼,竟把這位荒帝激得在南之荒放出幻象。

  西荒帝幻象朝南荒帝頷首示意,一面又道:「小姑娘和修士都是從孤的西之荒被抓走,此事孤自然要過問。孤看大脈主真把人帶回去,必是捨不得殺的,只怕還要留下當個弟子,畢竟天賦難得。」

  大脈主笑得淡定:「西荒帝陛下說笑了,老朽即便身為一脈之主,也不能擅自赦免令狐羽這樣的罪人。」

  西荒帝道:「既如此,在何處殺不是殺?你們方才說的孤蓮托生,孤可是聽了好一會兒,不管她是否真為令狐羽本人,孤只與你們講大荒律法,殺了妖君者,立誅。」

  想不到這平日裡最好說話的西荒帝突然跑來打岔,還變得特別難說話,倒與他一貫作風不太相似,莫非二脈主言行真有衝撞處?

  大脈主側首望向西面,西荒帝既然出聲,那二脈主多半也該到了。

  果然,很快便有個儒雅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據我瞭解,一直是昌元妖君百般刁難,大荒逼著凡人送死,又是什麼道理?」

  說著,一隻紙做的青鳳便搖曳飛來,停在黑石平台上,紙青鳳背上的老者鬚髮花白,眉目清秀,神采湛然,正是太上二脈脈主時泰初。

  他不等西荒帝開口,又道:「當務之急,先弄清她究竟是否令狐羽本人。若是,立即處死。若不是,她身懷太上脈修行絕學,斷不會叫她留在大荒。」

  說著,他卻從懷中謹慎地取出一枚飛刃,長短約三寸,瑩潤半透,其上猶有靈氣痕跡殘留。

  西荒帝何等敏銳,立時問道:「這是令狐羽的飛刃?」

  二脈主道:「不錯,二位陛下,這是昔年令狐羽參透龍群飛刃時,最初凝練的那根飛刃。若這姑娘當真是令狐羽托生,此飛刃與她神魂念頭皆合,必然會有反應,反之則不能觸發。就用這個來斷定,如何?」

  西荒帝瞥了一眼南荒帝,他儼然心魂凌亂,眼神都是散的。他不由暗暗搖頭,今日這場子少不得自己來替他撐了。

  「二脈主說這是令狐羽的飛刃,孤可不知真假。」西荒帝笑得譏誚,「獨此一法,孤不敢信,二脈主可還有其他提議?」

  像是早知道他會刁難,二脈主面不改色:「還有搜魂術,由我施展,二位荒帝一旁監督,如何?」

  西荒帝反而有些驚奇:「孤看這小姑娘可是只剩一口氣了,兩位脈主真要用搜魂術?」

  搜魂術還是中土修士傳到大荒的術法,向來極酷烈,中者十之八九保不住命。

  大脈主呵呵笑起來:「有老朽在,不該出事的,自然絕不能叫她出事。」

  此話說的大是玄妙,西荒帝笑了笑:「那孤也有個提議,她若真是令狐羽,要殺也該由我們大荒來殺;她若不是,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叫你們把人帶走,孤開啟四方荒帝決策,去留由四荒帝決斷,若有三位都同意她走,孤便放她走。」

  大脈主淡然道:「老朽相信諸位荒帝不至於太過為難太上脈。」

  說話間,卻見黑石平台下忽然吵吵嚷嚷爬上兩個人,正是先前被鐵籠送進地宮的周璟和俞白。

  俞白背上背了一個女子,周璟手裡提著個老婦,那老婦罵人聲甚是中氣十足:「說了不要修士救!呸!修士的臭氣熏壞了我!放開!我不會領你的情!」

  周璟早已忍得臉黑如炭。

  他和俞白在滅靈陣下沒法掙脫鐵籠,一路被送去地宮,倒還多虧了這自稱「神工君」的老婦相助才能從籠子裡出來,誰知老婦聽說他倆是修士,立即翻臉,大有要把他們重新關進籠子的意思。

  如此這般吵鬧了半日,不知上面發生了什麼事,突然無數飛刃把上面的山洞撕得粉碎,滅靈陣被破壞殆盡,他們便強行把神工君母女給背上來,結果跟捅了馬蜂窩一樣,一路她就罵個沒完,煩也煩死。

  終於上了平台,他一把將她丟下,怒道:「快走快走!別跟老子嚷嚷!」說罷還撣了撣手,想把晦氣撣掉似的。

  方一抬頭,便見天上杵著一尊西荒帝的萬丈幻象,黑石平台上站著一尊發愣的南荒帝,兩旁一個是大脈主,一個是二脈主,而秦晞則站在對面,懷裡抱著暈死過去的令狐蓁蓁,她嘴裡猶在吐血,半張臉被染得通紅。

  什麼情況這是?!周璟懵了。

  後面的老婦亦驚叫起來:「蓁蓁?!快放開她!」

  秦晞沒有相抗,任由她將令狐蓁蓁搶走,他只退了兩步,抱臂定定望著天邊絲一般的雲出神,忽又聽大脈主喚道:「小七,小九,過來勸一勸神工君。老三,你去地牢地宮各處看看,還有沒有沒救出的神工君弟子。」

  原來那神工君抱著令狐蓁蓁死活不放手,二脈主自恃身份,怎會與她做出什麼搶奪之事,只站在一旁含笑不語。

  周璟皺眉上前將神工君輕輕拽起,見她仍使勁掙扎,忍不住怒道:「你又不能救她,抱著有什麼用?反倒耽誤了救治!」

  這話說的神工君突然便安靜下來,直到兩個脈主開始給令狐蓁蓁用搜魂術,她都沒有再動彈一下。

  周璟也不理她,只用胳膊搗了搗秦晞:「元曦,到底怎麼回事?」

  向來這老九最善於長話短說,簡潔扼要,可眼下卻心不在焉地,本就復雜的事被他顛三倒四地敘述,愈顯凌亂。

  饒是如此,周璟依舊聽呆了。

  這才過了多會兒工夫,事情怎麼就發展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了?昌元妖君是令狐殺的?大半座重陰山也是她撕碎的?還有那令狐羽,一個大魔頭,居然曾是太上脈的修士?令狐是他女兒?孤蓮托生又是怎麼個意思?也就是說,令狐有可能不是令狐,而是令狐羽?什麼亂七八糟的。

  見秦晞神色淡漠,目光料峭,周璟覺著他心裡必然滋味復雜,換了是自己,一路曖昧過來的姑娘突然成了魔頭托生,這會兒多半傻了。

  他結結巴巴地試圖安撫:「你、你莫要多想,這裡面可能、可能有什麼誤會……」

  秦晞卻淡道:「我有什麼多想的?你才是不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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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30:4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五章 孤蓮托生(下)

  令狐蓁蓁覺得自己好像是被疼暈的。

  毫無徵兆,突如其來,皮膚下忽然生出一團團看不見的尖銳鐵絲,它們暴動掙扎,像是要把她撕碎一樣。

  她不曉得這是什麼,但總之「發燒」應當不是這樣,她懷疑自己馬上會裂開。

  暈過去的瞬間,她好像看到了秦晞,他轉過頭不知在看哪裡,長髮拂動間,瑩潤的玉環落於耳畔款款搖曳。

  是不開心嗎?擔心蔥花?不用擔心,她已經把惹是生非的昌元妖君殺了,再不會有誰一直追著找他們麻煩,他們還可以在大荒開開心心地遊玩。

  她也可以回自己喜歡的那個院落了,只是師父被砍了拇指,她開心不起來。

  巨痛來得快去得也快,令狐蓁蓁迷迷糊糊,只覺腦海裡翻騰起無數雜亂的聲音與畫面,有些認得,有些不認得,吵得她頭暈目眩,特別想吐。

  最後,雜亂的聲音變成了大伯在說話,是她最熟悉的語氣和聲音,說的卻是她毫無印象的東西。

  「蓁蓁,飛刃是你天生就會的,大伯不會,大伯只能教你讓它飛高些,飛遠些。」

  飛刃?

  「蓁蓁,把念頭附在飛刃上,這樣你可以看很遠。當你能用飛刃看清西面那片大海的時候,就算練成了。」

  飛刃!

  彷彿迷霧瞬間被吹散,令狐蓁蓁恍然大悟。

  飛刃!飛刃!她當然是會飛刃的!

  好生奇怪,她怎麼會忘掉這些事?明明是理所當然無比熟悉的往事。

  眼前似有無數畫面流淌,最終變成大伯離開的那天,她站在高高的懸崖上,極遠處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心裡有一個念頭:大伯要走了,她得送送他。

  念頭一起,帶著奇異嘯聲的飛刃便懸浮在眼前。

  飛刃瑩潤半透,把念頭附在上面,便成了她的眼睛,那樣她可以看得無比遠,可以把大伯一直送到山下,跟著他再走很久很久。

  捨不得他,很久沒見了,他若能回個頭那可再好不過。

  但他並沒有,直直朝前走著,直到她再也維持不住飛刃,沉默視界的最後一瞥,是大伯的身影消失在冬末的一片荒涼景色中。

  短暫人生中的第一場離別,滋味猶如苦澀的果子,唯有默默面對。

  有一隻手輕輕摸在腦袋上,一下下,像是要替她理順腦海裡紛亂的記憶,很溫和,也很溫暖。

  令狐蓁蓁緩緩睜開眼,視線一片模糊,身側有個人,她下意識喚他:「大伯。」

  他很快便給了回應,陌生的聲線:「小姑娘,你醒了嗎?可有不適?」

  她實在看不清一切,只能喃喃問:「你是誰?我師父她們……」

  「我是太上二脈的脈主,神工君師徒皆安好,不要擔心。你若有不適可以再睡片刻,不著急起。」

  令狐蓁蓁合上眼睛,浮絮般的思緒漸漸沉澱下去。

  怎麼一個太上面還不夠,又來個太上二面?

  只是不能夠想更多,很累,很想睡。

  二脈主見她鼻息漸沉,是睡著了,便抬頭望向西荒帝的萬丈幻象,緩緩道:「二位陛下親眼所見,令狐羽的飛刃對她毫無反應,搜魂術也是二位監督下用的,既然搜不出什麼東西,便證明小姑娘不是令狐羽本人,我太上脈必保之。」

  西荒帝不想搭理他,只轉向大脈主:「大脈主,孤蓮托生一事可是你說的,既然並非本人,為何她年紀對不上,且會龍群飛刃?」

  大脈主沉吟道:「依老朽看,這確然是孤蓮托生,只不過令狐羽的神魂未能投入,想來應是失敗了。」

  所謂孤蓮托生,即是施術者將畢生修為轉到尚未離開母體的嬰孩身上,待母體分娩時,神魂一並投入,徹底侵佔嶄新的身體,這樣一來,施術者在挑選後不但能擁有更加優秀資質的新肉身,也不至於從頭開始修行。

  想當然耳,此術逆天且違背人倫,自然有無數限制條件,加之出生後立即便要沉睡數十年,其間若遇危險,便是任人宰割,時至今日,幾乎無人能成。

  從令狐蓁蓁的身世來看,令狐羽選擇了南荒帝的寵妃作為母體,目的是佔據親生骨肉的身體,最終神魂未能投入,究竟是失敗了,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

  人已死,時至今日,只怕誰也無法得知個中因果。

  這些倒也罷了,令狐蓁蓁人生經歷雖極簡單,卻有個讓大脈主異常在意的人——她的大伯。

  這位大伯必然便是當年抱走她的人了,只是他出現得離奇,消失得也離奇。

  搜魂術只能勾出本人知道的東西,令狐蓁蓁對這位大伯的事一問三不知,只曉得他叫徐睿,恐怕還是個假名,如此看來,諸般疑惑也只能等日後慢慢探查。

  大脈主將拂塵搭在肘間,笑得風輕雲淡:「二位陛下,既然她並非令狐羽,且身懷太上脈絕學,依照先前所言,太上脈要將她帶走。」

  西荒帝萬里迢迢投了幻象過來找麻煩,一是被言辭毫不讓人的二脈主弄得有火氣,二來,五十年不見,也有探望一下南荒帝的意思,此時見他失魂落魄怔怔出神的模樣,他不由暗暗一嘆。

  這位南之荒帝在四荒帝中年紀算小的,卻生來聰慧,百年前與中土仙門大戰,所向披靡的滅靈陣正是他所創,可惜偏生成了個情種,五十年還洗不乾淨滿身怨氣,看著比以前還扭曲了,難怪南之荒這些年被昌元妖君搞得烏煙瘴氣。

  他收回萬丈幻象,化作一團幻影落在黑石平台上,道:「那孤也依照先前所言,開啟四方荒帝決策。」

  *

  子時上下,俞白的火行術驅毒已接近尾聲,她緩緩把手從周璟後頸大椎處收回,鬆了口氣:「這下才算把妖毒弄乾淨,看來我這趟還真來對了,要是沒有火行驅毒,你就等著以後痛不欲生吧。」

  周璟本想說話,然而不遠處神工君母女猶在低微啜泣,他只得用眼色示意俞白去安撫一下。

  昌元妖君抓來神工君師徒三人,竟沒關在一起,他們在地宮裡遇到的是神工君母女,還有個二弟子巫燕君被三公子單獨關在地牢。

  只是發現時,巫燕君兩根拇指已被絞斷,最後是在令狐蓁蓁緊緊攥著的拳頭裡找著她的兩根斷指,因傷勢耽誤不得,大脈主便囑咐三個弟子送神工君師徒三人來展元鎮療傷。

  俞白見神工君母女神色萎靡,便柔聲安撫道:「二位不必擔憂,天亮時便可接上斷指。」

  然而神工君毫無反應,俞白心思剔透,猜測她多半是擔心仍留在重陰山等候四荒帝決策的令狐蓁蓁,又道:「令狐姑娘也不會有事,太上脈必然保她。」

  神工君終於有了反應:「蓁蓁……要做修士?」

  俞白想起她極厭惡修士,只好說:「現在還不是。」

  神工君又一次陷入沉默。

  俞白見她如此,索性不再勸慰,只湊去床邊,看秦晞施展療傷術替巫燕君修補斷指。

  這老九也有些不對勁,向來他術法是最好的,更重的傷他都治過,她還是頭一回見他渾身緊繃心神不寧的模樣,這可與他平日裡的作派截然不同。

  俞白想起周璟在地宮裡誇張的描述,在他嘴裡,元曦跟令狐就差私定終身了。

  她雖不信,但老九這樣子確實頗不尋常,她有心開解,便道:「你向來不是挺聰明?師尊在那邊,還怕令狐有事?」

  他像沒聽見似的,眉毛都沒動一下。

  俞白乾脆換話題:「對了,老七說你們這趟來大荒是為了找什麼寶貝,找到沒?」

  找到了。

  出乎意料、石破天驚、突如其來地找到了。

  原來要找的人,一直都在他身邊,從剛到大荒,上了雲雨山的初遇開始。

  「老九?」俞白詫異地喚他。

  秦晞沉聲道:「三師姐,斷指不比其他傷勢,須得專心。」

  俞白喜怒無常的暴脾氣向來只用在周璟身上,見他實在不想說話,她也不在意,只端了杯茶放在他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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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31:0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六章 荒帝決策

  冰冷的風吹在令狐蓁蓁的頭髮上,有點癢,她轉過身,卻發覺自己像是又回到了榣山,九曲橋上積雪皚皚,如墨天空依然有瑩絮天火如星落。

  是夢?非夢?

  她靜靜望著天火,背後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叫什麼名字?」

  不等她回頭,一團人影便如煙凝聚在眼前。

  來者是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男人,身著十分華貴的黑色衣裳,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間彷彿有千斤重的陰鬱壓著,甚至顯得凶戾。

  令狐蓁蓁掂量不出實力差距,答得老實:「我叫令狐蓁蓁。」

  「真假的真?」

  「其葉蓁蓁的蓁蓁。」

  他莫名出了一會兒神,又道:「你知道自己父母是誰?」

  令狐蓁蓁想了想:「不算很知道。」

  他笑了笑,有點像冷笑:「你父親是個生性涼薄且殘忍的大魔頭,無論在中土還是大荒都有無數仇家,我也是其中之一,你怕不怕?」

  「我很怕。」

  事情都是令狐羽幹的,但這幫妖非奔著她來報仇,她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怕歸怕,還不是只能打一架。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凡人有句話叫父債子償,這是你的命。你若怕,可以自行了斷,讓令狐羽的血脈斷在你這裡,仇恨自然也沒了。」

  「可我只有一半令狐羽的血脈。」令狐蓁蓁停了一下,又道:「另一半是我母親的。」

  雖然傳說裡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總歸沒令狐羽那麼多仇家。

  提到「母親」二字,他的神情忽然變得柔和,連聲音都多了一絲暖意:「你知道自己母親的事?」

  她搖頭:「不知道,只聽說是南荒帝的寵妃,和令狐羽私奔了。」

  他陡然大笑起來,笑聲裡彷彿藏著無數的憤怒與淒涼。過了很久,他才止住笑聲,緩緩道:「寵妃?私奔?是了,已過了五十年,難怪。」

  他面上浮現出懷念的神色,像是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的呢喃:「你多大?以凡人的年紀來看,不到二十歲?我第一次見著她的時候,她看起來比你還小些,不過比你溫柔穩重多了,更有滿腔的熱情……對這世上的一切都好奇而熱愛……」

  也不知想起什麼,他不說了,只是目光閃爍,好似一時極高興,一時又極痛恨。

  過得良久,他方又道:「我確然封她做過妃子,還想讓她做我的荒后,我想與她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可惜……不過,她最初是我的臣子,聰明又能幹,什麼事交給她都能做到最好。」

  臣子?所以他是……

  令狐蓁蓁微微變色。

  他又笑了笑,帶著一絲悵然:「令狐蓁蓁,孤乃南之荒帝,入你夢中與你一敘。」

  真是那個會把她碎屍萬段的南荒帝?!

  令狐蓁蓁倏地合攏嘴,悄悄退了兩步。

  南荒帝淡道:「孤其實並不想再見到你這張臉,不過不想見的法子有很多,孤可以讓你死,也可以讓你生,一切看孤的心情。」

  她吸了口氣:「那你現在心情如何?」

  他並沒接話,目光深邃而憂鬱地凝視她,過了很久,低聲道:「你看著孤。」

  五十年不曾見的琥珀眼眸又一次靜靜望著他,一模一樣的眉眼,截然不同的眼神。

  「令狐蓁蓁,你母親並不能像常人那樣生育,可她被一個卑劣狡詐的凡人逼迫著,生下了你。」他低沉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異樣的痛楚,以及一絲藏得極深的殺意,「正是因為有令狐羽,有你,她才丟了命。」

  等下,雖然她挺好奇自己母親的事,但南荒帝這個語氣不妙啊!大大的不妙!

  令狐蓁蓁又退了兩步,便聽他繼續說道:「只是,孤亦愧對你母親,她沒欠任何人,世間不知無妨,可你要知。」

  她斟酌著開口:「是嗎?好,我知道了。」

  南荒帝直直看著她,面上表情叫人捉摸不透,過了片刻,他又道:「你既然對自己母親的事一無所知,難道就沒有什麼好奇想問的嗎?」

  令狐蓁蓁語氣很慎重:「那……我問了,你會說?這樣你心情會好點嗎?」

  他卻笑了一聲:「真是一點也不像她。」

  她都沒見過自己父母,脾性能像才怪了。

  令狐蓁蓁扭頭盯著他看,只盼他說點什麼,不管是痛罵令狐羽,還是溫柔緬懷寵妃,她都可以聽,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可這位南荒帝卻不說話了,只背著手仰頭靜靜望向遠處的榣山頂,那裡天火正變幻萬千,萬古長河,朝夕風月,盡收眼底。

  像許多年前那樣,他凝神看了許久,冷笑道:「什麼神跡,不過是些浮光掠影,無甚意思。」

  真的?但他看上去明明是喜歡的模樣。

  令狐蓁蓁說道:「那就是有意思的意思。」

  南荒帝猛然一怔,緊跟著卻哈哈大笑起來,長袖忽然一甩,整個人化作煙霧消散開,再無蹤跡。

  重陰山冬雨綿綿,他立在黑石平台邊緣,收斂了所有真言,任憑冰冷的雨淋濕自己。

  身後兩位太上脈脈主,還有其餘三方荒帝都在等候他的決策。

  南荒帝攤開手掌,掌心浮現兩粒寶珠,一粒黑,一粒白,一粒死,一粒生。

  ——這大荒唯一的神跡,名頭甚響,其實不過是些浮光掠影,淺薄凌亂,無甚意思。

  ——陛下,這便是意思了。

  他乾涸的眼眶裡忽然滾下數顆淚珠,五十年凝固的時光像是突然飛速流逝過去,世間早已無她,夢裡也無她。

  那小姑娘說的對,她不光是令狐羽的女兒,也是她的女兒。

  他將黑色寶珠輕輕捏碎,聲音很低:「讓她走。」

  二脈主拱手道:「四位荒帝都已下了決斷,四位都同意放她走,太上脈感謝諸位陛下的厚意。」

  西荒帝倒有點不好意思:「早知他這樣選,孤就該選叫她留。」

  北荒帝冷道:「你還非得找些麻煩?孤走了。」

  那東荒帝笑道:「南荒帝也該好好管下地界,妖君只是妖君,莫叫他們胡作非為才是。二位脈主,東之荒向來敞開大門歡迎中土修士,還望將此誠意告知諸仙門,我東之荒的繁華,不輸給西之荒。孤也走了,告辭。」

  西荒帝皺了皺眉頭,忽想起虞舞伶信上提及墨瀾伶人內丹被取走半個的事,他倒是有心調查,奈何查到後面歸處都是南之荒,輪不到他做主。

  他只望著南荒帝說道:「你這些年不管事,叫那昌元妖君鑽了好大空子,孤總覺他有什麼籌謀,你該把心思扭到正道上來。」

  說罷,他的身影也如先前兩位荒帝一樣,瞬間化作雲霧消散。

  大脈主行至南荒帝身側,沉聲道:「陛下,中土仙門本不該插手大荒事務,不過,陛下身上䔄草的味道甚重,老朽不得不提醒您,䔄草長在中土的泰室山,果實雖能治夢魘,可味道聞久了會令人暴躁易怒,陛下空閒時,還是留意一下味道的根源。」

  他拂塵一掃,溫和的風將沉睡的令狐蓁蓁托起放在妖獸背上,又道:「老朽與二脈主便將這姑娘帶走了,多謝陛下厚意,保重,告辭。」

  *

  再次睜開眼,天色已然大亮,令狐蓁蓁定定望著頭頂陌生的床帳,猶帶迷惘。

  好像做了什麼夢,看了一晚上天火,有點累。

  床邊有個陌生而爽朗的女聲笑道:「醒了?應當再沒什麼不適了吧?」

  那是個身材瘦削的女子,穿著豆綠衫裙,膚色微微發黃,整個人從頭到腳有種說不出的爽利大方。

  不等她問,她又道:「我是俞白,字賽雪,太上一脈的修士。令狐姑娘……不,或許以後該叫你小師妹,師尊有意將你收入一脈,你現在還可以叫我俞修士,等確定拜師,便要叫我三師姐了。」

  拜師?她有師父,可她的師父拇指被砍了,對手藝人來說,也等於沒了命。

  令狐蓁蓁忽地回過神,驟然翻身坐起,她得先把師父一家子找到。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俞白反手替她開了門:「不用急,神工君師徒三人就在隔壁,你二師姐的傷也已治好,只要靜養三天便可徹底痊癒。」

  二師姐的傷?

  令狐蓁蓁不及想明白,一把推開隔壁客房的門,原本坐在床邊的神工君母女微微驚訝,見著是她,神色又變得復雜。

  床上的巫燕君已醒了,笑吟吟地招呼:「蓁蓁!你怎麼這麼邋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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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31:1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七章 兩不相干

  令狐蓁蓁只盯著她手上包得厚厚的紗布。

  巫燕君抬了抬胳膊:「沒事,已經裝回去了,修士到底是修士,咱們只能裝死物,他們連活的都能裝好。」

  「……他們割的是二師姐的手指?」令狐蓁蓁低聲問。

  「我讓妖兵割的,來重陰山之前我就覺得不對,還好事先問師父要了扳指。」巫燕君籲了口氣,難得有陰影,「快別說這個了,我可不願老想起這事。」

  令狐蓁蓁輕道:「我已經把湯圓妖君殺了,你別怕。」

  她不說這個還好,一說巫燕君反而憂鬱起來:「蓁蓁,你……你真要去做修士?」

  做修士?她搖頭:「我不去。」

  神工君突然開口:「你確實太邋遢了,過來,我替你重新綰頭髮。」

  這可是極難得的待遇,令狐蓁蓁記著只有自己剛入門的那兩天,師父才有興致替她弄頭髮打理衣裳,後來她自己學會,師父就再沒替她打理過。

  她立即抬手把凌亂的髮帶一股腦全扯下來。

  神工君看著她手腕上金光燦燦的金雕鐲,面上極罕見地浮出一絲笑:「你這身男人衣裳實在不像樣,既已拿到生辰禮,合該換一身。燕君說你穿紅的好看,替你裁了一件,且穿來看看。」

  令狐蓁蓁從屏風後出來時,已換了一身華美的紅裙,其色烈烈如火,鮮豔奪目至極。

  巫燕君一下坐直:「我就知道,蓁蓁穿紅的好看!」

  神工君慈和地打量她蒼白的面色,忽然朝身旁那個陌生女子招了招手:「阿妍,是蓁蓁取來欒木果實救了你一命,要好好道謝。」

  那叫阿妍的女子容貌與師父有六分相似,多半就是大師姐了,她依言過來紅著眼眶行禮,輕道:「小師妹,承蒙你的救命之恩,尚未來得及好生答謝照顧你……母親,你真的要……」

  「阿妍。」神工君打斷她的話,「先調胭脂,替你小師妹好好打扮一下。」

  她將令狐蓁蓁按坐在銅鏡前,取了木梳替她將凌亂的頭髮一點點理順。

  冰涼而柔軟的髮絲滑過指間,色澤比常人稍淺,卻沉甸甸地,極濃密。

  神工君梳著梳著便有些走神,窗外陰雨綿綿,叫她想起大半年前那個雨夜,落湯雞似的少女突然闖入師門大宅。她美貌異常,也厲害異常,而且有一雙特別穩的手,假以時日,神工君這個稱號由她傳承也不是什麼難事。

  她一直對她寄予厚望,燕君總開玩笑說她偏心。確實有些偏心,她對令狐蓁蓁除了讚嘆資質,也頗喜歡她直率無邪的性子。

  神工君忽然開口道:「蓁蓁,我做了大半輩子手藝人,誰見我都要尊稱一聲『神工君』,即便是在大荒這妖魔鬼怪橫行的亂地,我也從沒覺得自己會無能為力。可這次,我真的無能為力。」

  從令狐蓁蓁被三公子擄走開始,她才驚恐地意識到自己觸到了大荒真正的高牆,不是野妖,不是妖商,是在南之荒隻手遮天的昌元妖君。

  她徹夜不眠想了無數個法子,找尋能幫上忙的人,卻發覺誰也幫不上。

  後來還是巫燕君靈光一動,想起可以用青銅傳信鳥試探。信終於是遞出去了,可隨著傳信鳥一起回來的,還有昌元妖君的三公子。

  他竟一路跟在傳信鳥後面,找到了師門大宅。

  這位三公子請她們去南之荒重陰山做客,邀帖是令狐蓁蓁遺失在俊壇行宮的那隻木雕鐲。

  大荒向她們露出了真正的獠牙,肆無忌憚。虛假的溫情薄紗撕開之後,她們才明白,身為普通人,何等無能為力。

  神工君長嘆一聲:「我雖被稱為神工君,只能做些死物,親生女兒傷重瀕危亦是毫無辦法,還是你救了她的命。即便為著你的救命恩情,我也不能撒手不管,然而就算來了重陰山,卻連玉石俱焚也做不到。」

  她搖了搖頭,目中浮現一層隱匿極深的沉痛:「……多年前,我的夫君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修士亂鬥中,他偶然路過而已,無辜被牽扯,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發誓這一生也不與修士有牽連。可到頭來,這次風波若沒有修士,只怕無法挽回。」

  令狐蓁蓁低聲道:「我可以保護你們。」

  神工君笑了笑,沒有說話,只將她的長髮細細綰起鬟髻,繫好細長的絲帶,又接過阿妍手中的筆,親自在她眉間點上一點嫣紅花鈿。

  眼前裝扮好的姑娘驟然長大兩歲一般,美得近乎妖豔。

  她好像沒點過花鈿,濃睫揚起眨了兩下,琥珀雙眸明澈而清透,莫名又顯得無邪。

  見她試圖用手去揉眉間,神工君攔住,又看了她一會兒,方道:「蓁蓁,你已不是普通人,我這裡的師門容不下你,去做修士吧。」

  令狐蓁蓁錯愕地撐圓了眼睛。

  為什麼突然要趕她走?因為她會了飛刃,所以不算普通人?

  「就算我會飛刃,我還是、還是普通人……」她情急之下開始期期艾艾,「那時候我不知道……現在知道身世,飛刃一定可以保護……」

  神工君退了兩步,語氣淡漠:「燕君的拇指被割了,保護?你從此不吃不睡不鬆懈?蓁蓁,我說直白些,你的身世注定腥風血雨,以後類似的事只多不少。這次是妖君,下次便可能是中土修士。神工君師門都是普通人,沾不起,我也絕不會收修士當弟子。」

  這話說得重了,巫燕君嘆道:「師父,你也太絕情……就算蓁蓁……可是她救了大師姐。」

  神工君恍若不聞:「你若當真看重神工君師門,便該明白,與我們兩不相干才最穩妥。你一定要留,那不是保護我們,是害我們。」

  令狐蓁蓁不禁沉默,隔了半日,開始摸袖袋,急匆匆地翻找兩隻裝滿銀票的信封。

  之前收了五百兩銀錢,答應做十年關門弟子,眼下不做了,得把錢還給師父,這樣才能結算乾淨。

  明明要結算乾淨了,她卻開心不起來。

  那個小院子,那層讓她歡喜的落在銀錢上的璀璨日光,那些稀奇古怪的手藝活,她朦朧興起的對手藝人的熱愛——都是她喜歡的,可她留不住,這次真的留不住。

  不管是做神工君的弟子,還是做太上脈的修士,包括身為令狐羽的女兒,對她來說都不是什麼很值得在意的東西。可以做,也可以不做,那些都是外面世界的身份,她只在意「令狐蓁蓁」喜歡什麼。

  可她的不在意沒什麼用。

  她是令狐羽的女兒,所以該找她麻煩的,一個都不少;她不再是神工君弟子,便再也留不住喜歡的,眼睜睜看著一切褪色。

  她莫名慌亂,怎樣也摸不到信封,額上細細出了一層汗。

  「不要你還錢。」神工君搖頭阻止,「你此番孤身一人去中土,錢留著慢慢用。」

  說罷,她細細打量令狐蓁蓁身上的紅衣,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金雕鐲,眼神變得溫和。

  「燕君說得對,你穿紅的真好看,配上這鐲子更好看。還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嗎?世上不是什麼人情往來都可以結清的。這鐲子,還有鐲子裡的東西,都是神工君師徒送你的生辰禮,不要回禮。」

  臘月初三,冬雨蕭瑟。

  生辰的前一天,令狐蓁蓁與神工君師門從此兩不相干。

  她獨個兒在客棧的迴廊上繞了許多圈,走不出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細雨變成了細雪。

  令狐蓁蓁終於從迴廊上繞出去,漫無目的在客棧內亂走。

  或許因為展元鎮離重陰山太近,這座客棧雖然大,卻幾乎沒有客人,連伙計都少,後院遍地枯枝敗葉,泥濘不堪,一看就是許久不打理。

  結冰的小池塘邊站了個人,雪白的衣裳,在一片灰黃背景裡特別顯眼。

  密密麻麻的小雪被隔開在他身周,像是被煙塵罩著似的。他早已聽見那陣湊近的輕微腳步聲,卻沒有回頭,只稍稍側過來一些,雙目仍靜靜望著水面上細碎的冰。

  令狐蓁蓁輕輕問:「秦元曦,你是不是不開心?」

  剛好她也不開心,兩個不開心的人待一塊兒,會不會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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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31:2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十八章 盤神之絲

  秦晞轉頭看她,一如既往的笑,一如既往的溫文爾雅聲線:「是有點不開心,還沒把大荒逛完就得回去了。」

  說的是真話?他心裡好像沒在笑。

  令狐蓁蓁走到他身邊,也盯著結冰的池塘發愣,過了片刻,忽聽他低聲問:「倘若這趟真被帶去太上脈,算不算是你第一次去中土?」

  「算。」

  他眯了眯眼睛:「真的?」

  還有假的不成。她點頭。

  他忽然低頭湊過來,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近,漆黑的眼睛緊緊盯著她,莫名竟有些料峭寒意。

  「你看著我。」秦晞聲音很低,「是第一次去中土?」

  「是。」令狐蓁蓁無比坦然,還有點嫌煩,「你再問,我就要收問詢費了。」

  問詢費?

  雖然只隔了一天,秦晞卻有種久違了的感覺,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再問最後一個。你的龍群飛刃……是你大伯教的?他也會?」

  他覺著自己像是吊在一根絲線上,莫名懷揣著最後一丁點兒希望不肯放。

  可她的回答一刀切斷了絲線:「大伯不會,他說過這個飛刃只有我會,其他人都學不了。」

  是嗎?只有她。

  秦晞吸了口氣,返身便走,一面悠然道:「正好無事,我給你講個中土的神明典故,想聽嗎?」

  哦,好。

  令狐蓁蓁邁開腳步跟著他,便聽他說道:「傳說上古有個叫盤的神,後來他死了。」

  如果這叫講解典故,她覺著自己可以給他從早講到晚,把大荒介紹個遍,也不要錢。

  「他死後整個軀體化為山川湖海天地靈氣,只留下一根頭髮絲,若是知曉傳承之法的有緣者,可以用它更改規則因果。」

  見她有聽沒懂,秦晞好心解釋:「譬如我看這滿地枯葉不順眼,我要讓秋天再不掉落葉,那麼明日起,世間的樹都永不落葉,任何人都會覺得理所應當。」

  令狐蓁蓁聽懵了,還能有這種東西?這整個世間不就是個泥球任由搓揉?

  「但那是神明才能做到的事。」看出她在想什麼,秦晞撥了撥頭髮,「若是我這般修為的修士——把你從小師妹變成仇人,這樣已是極限。」

  說罷,他輕輕笑了起來。

  她莫名聽出點趣味:「是真的有這根頭髮絲嗎?」

  秦晞道:「中土有無數神物,一個盤神絲不算什麼,有緣者可以持有神物,在仙門內並不算很稀奇。」

  「有緣者?」

  「與神物無緣者,視而不見,觸之不覺,只有寥寥無幾的有緣者才能持有。緣分如何,只能一點點摸索,且大多苛刻而匪夷所思。可即便滿足了緣分,沒有傳承之法毫無準備地持有神物,也只能帶來禍害而已。」

  她簡直聽得津津有味:「什麼禍害?」

  秦晞微微一笑:「就比如這盤神絲,百多年前才被發現,無人知曉傳承之法,被一個修士無意持有,卻在大荒引發山崩地裂,就此爆發百年前中土仙門與大荒一戰。」

  原來百年前大戰還有這麼個原因。

  「大戰後,最厲害的仙門首領們耗費數十年才堪堪摸索出一套傳承之法,但不知什麼緣故,他們沒有公諸於世,中土也因此引發過許多血腥鬥爭。」

  令狐蓁蓁已聽得入神:「那後來有人得到嗎?」

  秦晞淡然道:「盤神絲飄游無定,直到這幾年,才有傳聞提到它出現在東海一帶,被毫無準備的有緣者無意持有,引發過一場巨大海嘯。」

  他似是走煩了,返身進了池塘邊一座僻靜涼亭,喚來風勢吹乾淨浮灰,往欄桿上一靠,又道:「這種時候,就需要習過傳承之法的有緣修士去搶奪了。」

  令狐蓁蓁支頤盯著他,問得好奇:「你知道這麼多,是不是有緣者?你去搶了嗎?」

  秦晞偏頭也看她:「你就真信我的話?萬一我都是胡扯?」

  啊?胡扯的嗎?她端詳他片刻:「不像胡扯。」

  明明一開始根本聽不出真話假話,想是在外面走動多了,接觸的人多了,倒是越來越聰明,對情緒的判斷也越來越敏銳。

  其實她這個問題問得好,是不是有緣者?有沒有搶奪?

  當然是,他從東海取到盤神絲,回中土便遭遇了那場詭異的刺殺,而放出飛刃刺穿他心口、奪走盤神絲的人,正站在身邊用琥珀色的眼珠盯著自己看,猶如聽故事。

  秦晞不禁又想起昨天趕到重陰山,第一眼望見龍群飛刃時的震驚。

  三寸飛刃,只有尋常飛刃一半長,瑩潤透明,因附著了施術者的念頭,快到近乎可怕的地步。

  與大半年前那個殘月如鉤的深夜一樣,一樣的奇異呼嘯,一樣的飛刃。

  他甚至說不好那一刻的心情,恍然?驚疑?後怕?憤怒?痛恨?

  堂堂太上一脈的修士,竟被個大荒人一路騙著,她究竟怎麼做到的?毫無修行氣息,眼神無比直率,他實不能相信世間有人可偽裝至此地步。

  秦晞揉了揉額角,現在,他已可以冷靜地回顧整件事了。

  令狐羽當年在中土囚禁無數男女逼迫他們懷孕生子,看似匪夷所思,可現在他明白,他是試圖打造一個能持有盤神絲的有緣者。最後只怕也不是逃往大荒,而是目的明確地選中了南荒帝的寵妃作為母體——孤蓮托生,他是想把自己弄成有緣者,實在厲害。

  長鉅谷和雲雨山那些石屋牆壁上的羽毛印記,當時只覺眼熟,他如今才明白那是令狐羽的印記。

  當年令狐羽拐跑南荒帝寵妃,從南之荒逃到西之荒,足逃了三年,石屋必然是逃亡途中所建。聽說他們最後在定雲城被南荒帝追上,雙雙死於城外荒山。

  南西二荒,深谷為陵。至定雲,思女無後——讖文不是幌子,而是令狐蓁蓁的身世簡略,是她父母的經歷。

  讖文是告訴他,神物在她身上。

  雖仍摸不透「思女無後」的意思,但已經不重要了,不重要。

  如今盤神絲被令狐蓁蓁持有,怪不得察覺不到她的修行氣息,怪不得三法俱全的幻香摧魂陣對她無用,而榣山那次也不是發燒,多半是心緒激動下,誘發了盤神絲的能力,令她記起如何催動飛刃。

  她明明不會操縱盤神絲,卻沒有引發任何災禍,反倒像丟失了部分記憶,一切靈氣震動被盤神絲徹底壓制,成了個普通人。

  盤神絲順應人心最極致而單純的渴求,她是盼著做普通人?

  不,算了,他不想細究這個,沒有意義。

  她是被脅迫的也好,是無意搶奪的也好,藏在她背後的勢力能知曉他從東海奪得了盤神絲,還能安排她這個令狐羽的女兒來刺殺,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無論如何,盤神絲不能給她,他現在就要取回來。

  一片積滿了雨水的枯葉掉在令狐蓁蓁頭髮上,秦晞用指尖慢慢拈起,卻並沒有拿開手。

  指尖觸到她冰冷的髮絲,他忽然想起昨日她吐了那麼多血。

  是因為他,乍見飛刃,他第一反應便是運氣試圖奪回盤神絲。

  可是,真氣只稍稍觸碰一下,她便噴血暈厥。他曉得那一刻她受到的是怎樣可怕的痛楚,那天他也同樣有過,比她更甚。

  在來大荒前,秦晞做過無數次設想,找到奪走盤神絲的人時,他一定要將這份巨痛放慢無數倍,叫那個人細細體驗品嘗。

  可她噴出來的血觸目驚心,竟叫他一下想起她躺在萬鼠妖君地宮裡的模樣,還想起她用血畫了符之後,豔麗的胭脂也遮不住的蒼白臉色。

  他本能地跳下去把她給抱起來了,好像那時候抱起她療傷才是理所當然的。

  實在荒唐。

  像是為了和自己相抗,秦晞的手掌重重罩在令狐蓁蓁腦袋上。

  接下來會很痛,她又會吐很多血,所以他不會再看她,若是恢復了記憶,就回該回的地方,做邪道修士也好,隱姓埋名回深山也好,他不想再見她。

  令狐蓁蓁卻把腦袋偏過來,像是盼著他繼續摸下去。

  她聲音很低:「聽說二師姐的拇指是你替她接好療傷。」

  他不由微微一愣,盤神絲的事她還真當故事了,說換話題就換話題。替她二師姐療傷又如何?接下來是給錢還是再去翻幾個果子?

  她微微側著臉龐,不知是雨的緣故還是氤氳濕氣的緣故,她的眸色顯得很暗,唇角又浮現起罕見的笑意,雖是笑,竟然顯得憂鬱。

  「雖然她已經不是我二師姐,不過,謝謝你。」

  秦晞一巴掌按在她腦門上——沒發燒,居然會說「謝謝」了!和誰學的?

  很溫暖的手掌,帶著曬乾花草般的甜香。

  令狐蓁蓁下意識按住他的手,暫時別走,稍稍多留一會兒。

  「秦元曦。」她慢慢喚他的名字,「師父不要我了,我不再是神工君弟子,當不了手藝人了。」

  那又如何?與他有關係嗎?她是在和他訴苦?他不想聽。

  「我是不是要當修士了?離開大荒,去中土?」

  並不會,雖然不知道她恢復記憶後會去何處,但她不笨的話就該知道,去太上脈她會是何等尷尬的存在。

  「我本來很想去中土。」她聲音很低,「我只是……我……」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之前二師姐有次喝多了,提及她早已能出師,卻又不想離開。

  「師父脾氣古怪,我這一出師,她就再也不會讓我進師門大宅啦。」巫燕君其時說得認真,「一個人在外面闖,空落落的,好像心都沒個歸處。我還是寧可繼續當師父的弟子,等我再長長,長出鐵石心腸來,再說離開。」

  什麼叫鐵石心腸?那時候她可不太懂。

  可現在她突然懂了。

  原來她也沒長出鐵石心腸。

  「太上脈好玩嗎?」令狐蓁蓁問,第一次說對門派名。

  秦晞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蓋在她腦門上的手緩緩張開拇指,在她眼角極輕地擦拭了一下——很小顆的淚,沒有落下來。

  「……為什麼?」

  他陡然間生出一股極莫名的慌張,將指尖的濕意急急搓去,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一般,無來由地愧疚。

  她茫然:「什麼?」

  他將拇指抵在她睫毛下,這一次是大顆的眼淚。

  令狐蓁蓁使勁眨了眨眼睛,搖頭:「不知道,可能太冷了?」

  熾熱的風又一次纏繞上來,熱得她要流汗,卻不是她想要的。

  令狐蓁蓁慢慢放開按住他的手,喜歡的溫暖一時並沒有撤離,從額頭輕輕滑落,撫在面頰上。

  「就這樣,先別走,多一會兒。」

  她閉上眼,把臉頰緊緊靠在他手上,額上的花鈿應是被他方才那下按腦門弄糊了一塊,卻比齊整的時候更好看。

  秦晞猶豫著替她拭去最後一粒淚,近乎無奈地蹙眉。

  他不停回想被刺殺的那一夜,呼嘯的飛刃毫不留情貫穿胸膛,那些流淌的鮮血,神物驟然離體的巨痛,他這大半年累積的無法釋懷的殺意。

  都是她做的。

  可他從頭到腳都不聽使喚,從不能見她流血,到不能見她流淚,他多半是瘋了。

  過得許久,秦晞才開了口,嘆息似的:「太上脈一共有九脈,有許多好玩的,你會喜歡。」

  所以,能不能不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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