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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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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9:09 |只看該作者
一六零 曲驚四座

三月的江南鶯飛草長,風和『日』麗,是舉家出遊的好時節

雖然西北連年遭到韃靼人的入寇,江南的倭寇也偶爾活動,但是這些在百姓眼裏也不過就是強盜賊寇而已,並不影響自己的小康『日』子。所以出遊踏青,燒香訪古已然是江南小康之家的必有節目。

正是這樣的社會環境,才有白蛇傳》故事的藝術基礎。

“據說到了三月,杭州西湖,蘇州虎丘,都是摩肩接踵,連馬車都沒『處』停。”羅振權看著門口一溜排開的馬車、肩輿,等候的車夫轎夫,嘖嘖有聲:“沒想到咱們這兒也有如此盛況。”

三月十八,文汐君在夏圩春園戲台上要進行琵琶演奏。

接到請柬的四十家客戶,無一缺席,如果三張票不夠用的,還要額外再買。徐元佐一度懷疑他們是否搞錯了『性』質,誤將琵琶演奏的邀請視作了徐閣老的邀請。

為了防止出現意外,徐元佐還是將徐元春來了過來,美其名曰:勞逸結合。實則是需要徐家第三代當家人出來鎮鎮場麵,以免來客失望。

因為客戶的捧場,所以徐元佐對於其它散票沒能賣出去也就不很糾結了。到底這個時代『交』通通訊不方便,或許有人想買,卻懶得跑到夏圩這麼遠呢。

鄭嶽雖然沒有親自前來與民同樂,『玉』玲瓏卻是換了男裝前來,欣賞老師的『精』彩演出。因為她的身材的確不具備很明顯的『女』『性』特征,也因為徐元佐有心為她安排了隱蔽的位置,故而沒有引起曾經金主恩客的注意。

她之所以會變裝前來,並非想念舊『日』老師,隻是為了收集一些現場資料,好叫下一篇稿子更加充沛豐滿。字數更多,稿費也更多些。

徐元佐對這位頗為自覺的專欄作家十分滿意,幾乎是有求必應,提供了一切便利條件。同時承諾隻要稿件質量不降,必然不會發生退稿的事。

“這幾個水缸放在戲台前麵,真的能擴音?”徐元佐對土法擴音器並不信任。或許理科生能夠給出科學依據,甩些共振之類的科學術語,但是對於一個文科生而言,隻會感歎一聲“古人的智慧”。

羅振權已經習慣了徐元佐大智大愚兩麵派的作風,並沒有打算解釋。隻等演出開始,月紅君身穿近乎保守的輕紗月『色』華服,緩步走到台中央,行禮入座,手指劃過琵琶。三兩聲弦響,清楚地傳遍全場。

效果很不錯。

“好!”突然一個詭異的聲音伴隨著撫掌聲乍然響起。

原本還是嗡嗡嗡的場麵頓時安靜下來,驚訝地看著那個不合時宜的豪客。

豪客身邊的年輕男子麵帶尷尬,低聲道:“父親,這是在試音。”

“唔……試得好!”豪爽的客人自己也有些尷尬,雙手在腿上擦了擦。

——暴發戶。

『玉』玲瓏朝他看了一眼,並不認識,正好寫個小趣事放在稿子裏。撐撐字數又不顯得矯揉做作。

台上的月紅君連半點嘲笑的神『情』都不敢露出來。她對於有人願意專門坐在下麵聽自己彈琵琶,已經十分意外和感動了。即便客人完全聽不懂又如何?隻要有銀子拿。她一樣要拿出最『精』湛的技藝,以及最真誠的微笑。

為了今天這個機會,月紅君還問蕭媽媽借了一套好衣裳。

這種隻有當紅姑娘才穿得起的錦繡華服,是她從未穿過的。

徐元佐隻是將這一切視作商業活動,是他對於園管行橫向聯通的嚐試。如果園管行的客戶們能夠建立一個類似音樂『愛』好者沙龍的內部小團『體』,『日』後他們來這裏就不再是單純為了沾染一些徐閣老的仙氣了。

對於園管行而言。這才算是能夠長久做下去的生意,否則隻能算是一錘子買賣。

然而當琵琶聲響起,清新流暢的旋律隨著月紅君的手指飄然而起。

活潑輕快的節奏,讓每個聽眾都泛起了生氣。即便從未聽過琵琶的人,都仿佛能夠看到冬去春來、大地複蘇、萬物向榮、生機勃勃的初春景象。

徐元佐曾經附庸風雅接觸過西洋樂器。出入過音樂會,買著價格最高的貴賓票。但是此刻,他真正被音樂的魅力所感染了。

樂曲吹散了一切凡塵俗事,就如疾風吹散來了漫天『陰』霾,叫那溫熱的『陽』光如同金『色』瓊漿一般灑落下來。

台下聽眾聽得如癡如醉。

在座諸君之中,真正沒去過風塵之地聽過曲子的,簡直是鳳『毛』麟角——即便剛才那位叫好的,恐怕也是去了之後一門心思都在姑娘的身子上,而從未在意過背景一般的清倌人。

現在所有人坐在這裏,頭頂是遮『陽』的輕紗,四周是春季的花草園圃,沒有酒『色』勾引,沒有物『欲』牽絆。隻有一個長相平平,年過三十的老『女』人,全神貫注地撥輕攏慢撚抹複挑。

徐元佐的眼睛一動不動,視界中隻有一隻『玉』手飛舞般閃動,整個腦海中隻有音樂的衝刷。

樂音漸行漸高,在高音區展開的旋律更加花團錦簇,『情』緒比之前部更為熱烈。時而用摭分彈出輕盈的曲調,繼而又有一連串泛音,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晶瑩四射,充滿活力。

最終在不斷增加的強度之中,全曲在熱烈的氣氛中結束。

作為開場曲,實在是太合適了。

徐元佐從餘音中回過神來,看到羅振權『迷』茫地盯著他。

“怎麼?”徐元佐問道。

羅振權道:“你怎麼了?像是被勾了魂兒。”

“這琵琶彈得真好,我覺得就算是頭牛都能被感動。”徐元佐望向『玉』玲瓏的方向,一個身著樸素儒服的青年正用折扇輕掩容顏——正是『玉』玲瓏變裝後的形象。

羅振權想了想,突然道:“你是在說我不如牛?”

“不,在音樂感悟上每個人都不一樣。”徐元佐低聲道:“放心,稿子上肯定會說她技驚全場,所有人都被感動了——包括你。”

羅振權鬆了口氣,見徐元佐往『玉』玲瓏方向去了,旋又想道:尻!老子就是聽不懂又如何?有什麼好丟臉的!

徐元佐走到『玉』玲瓏身邊,道:“公子,冒昧了。”

『玉』玲瓏連忙起身,差點行了『女』子福身之禮,幹咳一聲方才打躬,一如士子。

徐元佐低聲道:“真是餘音繞梁,想必月紅君也有不少恩客吧?”

『玉』玲瓏搖頭道:“公子想來是不太去風塵之地。去那裏的人,有幾個會聽清倌人賣藝的。”她麵露苦澀:“別說清倌人碰不到雅客。即便紅牌姑娘,哪個不是十年練就一身技藝?而客人終究隻是看臉看身段罷了。”

徐元佐默然。

這世界終究是個看臉的世界。

沒有容顏隻有技藝,難免會被淹沒,偶爾能夠展露;

有容顏有技藝,即便有展露技藝的機會,可人們——尤其是男人,仍舊關注的是容顏。

至於空有一付皮囊,毫無內涵的花瓶……如此走紅的姑娘宜乎眾矣!

徐元佐回頭望向觀眾席,不出所料,回過神來的客人正紛紛打賞。

少則三五兩,多則七八兩,最高一位給了十兩。雖然沒有齊聲鼓掌那般壯闊,但是真金白銀的威力也足以撼動人心。

月紅君已經下去更衣,準備下一曲演奏。蕭媽媽笑顏綻放,頭一次從個清倌人身上賺到了紅牌姑娘的打賞銀子!又哪個紅牌姑娘能同時得到這麼多打賞?

不知為何,徐元佐對蕭媽媽突然有了些許厭惡。

蕭媽媽若有所感,抬眼就望見了徐元佐略帶冷意的目光。她臉上笑容依舊,手下卻是收銀子收得更加麻利,心中暗道:現在後悔耍大方了?哼,莫急,老娘少不得要打賞你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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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9:20 |只看該作者
一六一 演出

在第二曲開始的時候,徐元佐被蕭媽媽拉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正是要重新討論分成的問題。

最初誰都沒有想到,清倌人的打賞竟然也能跟紅牌姑娘媲美了。

徐元佐看著微微屈膝的蕭媽媽仰著頭看他,心中暗道:果然人各有其位,這付卑賤的姿態,我就做不到。

“我不分你的銀子。”徐元佐口吻清淡,但是透露著堅定。他道:“不過我想跟你簽個契書。”

蕭媽媽心裏疑惑,笑容依舊,道:“公子就是拿老身打趣。您是何等身份,但凡有吩咐說一聲就是了,簽什麼契書啊?”

契書是平等主『體』之間的約束文件,那麼是否說不平等的主『體』之間就不能簽契書了?

當然不是,現成的反例就有啊,譬如賣身契。

“望雲樓的清倌人,有一個算一個,我要一份名冊。名冊上的姑娘,每月要有三次免費來我徐園演奏的義務。時間我會提前三天通知,好叫你妥當安排。除非我自願放棄這種權利。”徐元佐緩緩道。

蕭媽媽雖然從未聽說過“霸王條款”,但是現在也該有所領悟了。這不就是青樓跟姑娘們簽的賣身契翻版麼?當然,現在青樓站在了姑娘們的位置上。

蕭媽媽終究是久經考驗,城府深厚,瞬息之間已經考慮到了種種因素。譬如望雲樓跟縣衙的關係,跟諸多金主恩客的關係,以及背後東家的勢力能否擋得住徐元佐,徐家二公子徐琨是否願意出麵周全……

“其實我也不是要占你便宜。”徐元佐笑道。

——這樣的確不叫占便宜,這叫打劫!

蕭媽媽心中暗罵,臉上笑著道:“公子是斯文讀書人,哪能做那種事!”

“你也看到了,清倌人在你手裏不過就是個背景,能賺多少錢?但是在我這裏,頗有意外之喜吧?”徐元佐道。

蕭媽媽腦中閃過一道靈光,似乎看到了一顆新的搖錢樹吐出萌芽。當初她想叫徐元佐的客人點望雲樓的姑娘。正是看好這裏客人地位高,出手闊綽,是個好渠道。即便分一部分給徐家園管行,對於口碑也是大有好『處』的。

“我放她們進來。給她們打出口碑,這是我付出的本錢,你不能否認吧。”徐元佐緩緩道:“其次,打賞的收益歸你,若是我能賣出座位。那錢歸我,也算公平吧?”

蕭媽媽知道一個座位也就五十文錢,跟動輒三五兩的打賞比起來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而且作為一個生意人,蕭媽媽更能理解渠道的重要『性』。

鬆江府裏有頭臉的人固然不少,主家辦喜慶事請幾個清倌人演奏也是常有的,但那種『情』況客人可不會給打賞啊!

除了夏圩徐園,還真的沒人能夠提供這樣一個渠道。

“若是我要她去超過三次,也會額外給錢的。”徐元佐道。

“公子真是……有這般『情』義在,銀錢那等俗物有什麼好說的。”蕭媽媽呵呵說著自己都不信的謊話。

徐元佐道:“這事我就叫茶茶跟你聯絡、訂約。”

都是熟人,蕭媽媽自然無不應諾。

徐元佐回到場中時。琵琶曲已經快結束了。因為合約的事打擾,也就沒有繼續欣賞下去的興致了。不過在座的諸多客人卻興致頗高,他們基本沒有音樂欣賞的底子,不過正好曲苑雜譚刊登了文汐君的文章,此時用來兩廂印證,竟然絲絲入扣,豈不覺得有趣麼?

他們哪裏知道,文汐君正是月紅君的徒弟,褒貶出於一脈,焉有抵觸之理?

徐元佐回到小會議室——現在他更多時間在這裏思考。隻有頒布任務的時候才回大辦公室,所以很像是他自己的『私』人辦公室了。

對於後世的總經理而言,這簡直是理所當然的,誰家老總在大堂辦公?不過如今徐元佐頭上還有名義上司。所以隻要得了實惠就行了。

徐元佐靜靜躺在搖椅裏,腦中泛起的是事業圖表。

如今主營業務要漸漸向客棧轉移,隻是礙於人力資源而不能大量鋪開;

夏圩徐園的業務要進一步擴展,則麵臨著容量瓶頸,越是有錢的客戶就越不能得罪啊!

曲苑雜譚倒是一個突破口,因為沒有任何參照物。所以哪怕抄書湊篇幅也沒人會覺得任何不妥。關鍵就是還未能形成盈利點,一百份兩百份的銷量,就連成本都補不回來。而且廣告效果還不明顯,初期也隻有自家產業有這方麵的需求。

——還是缺乏各類人才。

徐元佐暗歎一聲:好在園管行隻要上了軌道,慣『性』前進並不需要他花費太多『精』力;有家客棧方麵可以慢慢拾遺補漏,在積累中慢慢改進;曲苑雜譚的確少個掌舵人,自己初期還能分心主持,若是『日』後產業鋪開了,肯定是兼顧不得。

“棋妙,”徐元佐叫道,“叫老羅把客戶的資料拿過來。”

棋妙領命而出,一如自己在徐元春身邊時候,等閑不出聲。不過他在外人麵前倒是比較開朗,說話頗有分寸,能跟人打成一片還能鎖住嘴,這可是了不得的天賦。

不一時,羅振權帶著薑百裏捧了厚厚一摞資料過來。這是客服部不斷增添的資料,從最初的一張紙,到現在事無巨細皆錄入其中,形成規模,可見心血。

徐元佐並沒有叫兩人出去,飛快地展開資料冊,飛快篩選,邊道:“有沒有喜歡寫東西,文字又還可以的客人?”

薑百裏微微垂首,還不等說話,徐元佐突然叫了一聲:“好!”

“沒想到祁家公子的文采頗為不錯呢!”徐元佐從活頁中抽出一張『毛』邊紙,上麵是抄錄一篇百十字的遊記,又讀了一遍:“文字簡練,沒有過多的典故,這遊記寫得不錯。”

薑百裏湊上前看了一眼,道:“哥哥,雖然外麵說是祁公子文章,但也有人說其實是他家養的清客捉刀。”

徐元佐笑得更燦爛了:“他好這文名就好。百裏,你去跟祁公子聊聊,說自己有門路可以讓他的文章發在曲苑雜譚上,隻要他寫出來的東西對咱們有用,管他是誰捉刀呢。”

薑百裏會意,腹中已經打了草稿,就在今『日』要把這事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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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讚助商

報刊文章從功能上來說,大抵能分成三類。

一類是傳遞信息,如新聞,如廣告,普及學術的小文章也大可分在此類;一類是純粹娛樂,比如小段子,又如徐元佐拿來湊數的《西遊釋厄傳》;然而最重要的一類,則是引導人心社會風氣的重頭文章!

徐元佐在收羅了新一期的稿子之後,發現有『玉』玲瓏的技術分析文,有祁家公子的遊記,有梅成功的整『體』描述文,三者足以撐起兩個版麵,再加上湊數灌水的文章,要說夠也夠了,可卻是缺乏一根支柱。

徐元佐思索再三,終於腦中想到了“社論”!

影響力大的報紙,重頭就在社論。

社論是引導人心走向的導彈,是威力最強的文字。任由『玉』玲瓏把器樂吹出花來,士林階層不能接受,一句“靡靡之音”就打翻在地,誰還關心表演得如何?

雖然音樂有自己的力量,但聽眾的心態也有影響。抱著欣賞享受的心態來聽,與抱著批判抵觸的成見來聽,結果大有不同。

如果能夠形成全社會的“尚樂”『潮』流,那麼夏圩徐園的音樂沙龍也就有了根基,否則終究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一個小眾遊戲罷了。

現在就需要這麼一篇“尚樂”的社論,必須要能夠引領人心,叫受眾重新重視音樂。

徐元佐抱著這個念頭,回到郡城徐府,找到了正在苦讀徐元春。

兄弟兩人在院子裏散了會兒步,徐元佐基本闡述了自己的想法,又道:“我現在就是缺這麼一個寫‘論’的高手。要高屋建瓴。要筆力如刀,不知大兄可否為我引薦一位?”

徐元春從徐元佐的描述中,看到了力由根起的手法,乃是“天心自我民心,天聽自我民聽”的煌煌正道。頗以為然。既然有益於大家的共同目標,那麼自然要盡一臂之力。

“即便由我來寫,恐怕筆力也是有些弱了。”徐元春眉頭緊蹙,在腦中搜索是否有文壇領袖能引領此風。

“這篇文章最好能夠五十年無人出其右。”徐元佐道:“的確是要當世大儒起筆。”

徐元春聞言,雙手一擊:“那就隻有一個人才行了。”

“誰人?”

“王鳳洲!”

徐元佐愣住了。

鳳洲是王世貞的號,王世貞是誰人?

那是後七子領袖。執文壇牛耳,引領整個盛明文風的人啊!

後人更是評價說:嘉靖名曰七子,實則一雄!

更叫絕的是:凡地方上出了名震天下的人物,時人便以地方指稱,表示此人名蓋一方。為鄉梓添『色』,就如徐華亭、張江陵、高新鄭……而王世貞是太倉人,為何沒人稱他王太倉?因為王世貞有弇山園,故而自稱“弇州山人”,於是人們稱太倉為弇州。

一者人以地名,一者地因人名,可見一斑。

王鳳洲這個名號在文壇上,就如徐階徐華亭的名號在政壇上一樣。

“能請得動麼?”徐元佐怯怯問道。

徐元春倒似頗有把握。道:“當年王鳳洲的父親被嚴嵩害死,大父為其平反,結了一段善緣。若是由大父出麵。王鳳洲不會吝嗇文字的。”

但是王世貞在自己書裏沒少非議徐老先生啊。

唔,對,現在大家都還不知道這事。

徐元佐還是有些忐忑,道:“若是真能得到鳳洲先生的文章,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了!”

“你可急麼?”徐元春道:“若是著急,這就派人去蘇州找大父和父親。若是不急。就等大父回來再修書去浙江。”

“不急不急!”徐元佐連忙道:“我得先將此事原委寫下來,必要跟大父、父親說清楚才是。”

徐元春點頭道:“是此道理。”

徐元佐為了不影響徐元春的修學。當夜連住都不住,便要回夏圩。既然內定了王世貞的文章。那麼第二期的社論可以先放放,全當蓄力。

不過音樂會的事得立時見報,此謂乘熱打鐵也。

工匠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加上現成的板框,第二期的《曲苑雜譚》隻三『日』功夫便刊印出來,旋即散發到了各個客戶手中。

不過這回的印量可不止一百張,而是足足五百張,新增加的數量正是為府縣學裏的生員們所準備。

那麼多出來的成本是誰承擔呢?

卻是祁家公子祁玨。

祁玨乃縣學生員,卻是附學生員。

這裏卻要分明:生員到了目下,卻是分了三等。

第一等的生員名為廩膳生員,是『國』家發生活費的正經生員。

後來學子愈多,便有了增廣生員,可以視作擴招生。

這附學生員乃是擴招的擴招生。

雖然也是生員,比之前麵兩類卻好比後世大專生與本科生,以及211、985的本科生的區別。

祁玨家中頗有家資,簡言之是不差錢,唯『獨』好個文名,可惜才氣有限,所以找清客代筆、印小冊子乃是常事。這回自己的文名被人看重,特意約稿,焉有不應之理?別說拿稿費,祁公子還恨不得倒貼銀子呢。

自己宣揚與別人認同而宣揚,那是天壤之別啊!

祁玨格外珍惜這個揚名的機會,特意讚助了《曲苑雜譚》編輯部五十兩白銀,請《曲苑雜譚》多印四百份,首先給學校裏的同學人手一份,其次也要借助徐家的客棧,散發到商路上,好將文名散布到整個南直,乃至外省!

對於徐元佐而言,印一百份與五百份,增加的成本隻是油墨、紙張、雕字磨損、刷印人工。五十兩非但綽綽有餘,就連前麵一百份的成本都可以覆蓋了。這不等於報紙一份未賣,而成本已經回籠了麼?

這樣的好事,豈能拒絕!

報紙發出之後,祁玨立時成了學校裏的明星。

雖然文章平平,許多人都不看在眼裏,能參與盛會卻是一樁談資,更何況徐元春這等著名學霸也在其中。

祁玨心中卻覺得這是“以文會友”,全是因為自己的文章而來,尤其看到有人突然驚歎:“呦,原來還收了祁美『玉』的文章!”更覺得銀子沒有白花。

白紙黑字拿回家裏,父母也是頗為高興,大有名垂青史的即視感。

要不然我也辦個報紙?

祁玨一度心中琢磨。

不過他到底商人之子,很快就想通了其中關節:《曲苑雜譚》是人家的報紙,刊登他的文章是肯定他的文才。若是自己辦份報紙,刊登自己的文章,那豈不是又回到了自家印小冊子送人的境地?

若是如此,就多送點銀子給那邊,省得他們虧錢不印了。

祁玨心中打定主意,又捧出報紙,對著“自己”的文章嘿嘿直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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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去拜壽

隨著第二期五百份報紙的發行,《曲苑雜譚》的名聲一下子大了起來。

如果說創刊號是投入大海的小石子,那麼這第二期就是投進池塘的小石子,著實『激』蕩起了幾圈漣漪。

因為五家客棧都將報紙作為上等套間的贈品,所以難免要備貨。叫人驚喜的是,這報紙竟然還零零散散賣出了十五份。其中唐行店賣出六份,商榻店賣出七份,重固店賣出兩份,都是經濟重鎮。

重固最初並不如唐行和商榻那般受重視,因為徐元佐在評估各店投入時,將地理位置的權重設定過高,對重固本身的商品原產地地位估量不足,以至於進入商貿旺季之後,重固店天天爆滿,又急忙從園管行總部分了三個少年過去,同時準備開重固二號店。

報紙的口碑不錯,客棧的生意在預計之上,連初期的虧損都沒有,而夏圩徐園的客戶隨著資本解套,陸續有四五家大戶表達了參與意向。

徐元佐手下經營的產業,無不欣欣向榮,自然叫徐誠臉上有光。這回徐階和徐璠去外麵遊訪,讓他看家,無疑也是對徐慶大管家進行分權。

在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徐元佐仍舊沒有忘記照看一下徐琨徐盛這對活寶組合。不過兩人之間已經有了裂縫,徐盛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焦頭爛額,徐琨也對徐元佐視而不見——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麼!

時光匆匆流逝,很快就到了與母親約定去外公家拜壽的『日』子。

徐良佐終於還是為自己爭取到了崇明之行的名額,見到哥哥的時候臉上帶著狡黠的得意:“我得送娘過來啊。”

“我看他最近讀書還算用功,也不貪玩,就帶出來走走。”徐母也記得上回自己還說不帶小兒子出來,音猶在耳。沒幾天就變卦了,不免臉紅。

徐元佐點了點頭:“也是,父親去了西安,娘這一走三五天都沒人做飯,麻煩鄰居也不好。”

見徐元佐讚同,徐母登時樂開顏:“還是你這個理由找的好。不愧是縣案首。”

徐元佐笑了笑,道:“今天才廿三,還有四天才是外祖父壽辰。娘看咱們怎麼安排行程?”

徐母頗有些急切,道:“為娘這麼多年不曾回去過了,自然是越快越好。”

徐元佐點頭道:“既然如此,咱們今晚就住到鬆江去。明『日』一早就出發,大約傍晚前能到上海。後『日』早上登船,午時也就該到崇明了。”他本以為一天能到崇明,後來問了幾個走過崇明的少年。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徐母知道晚上是沒法趕路的,也知道船夫也不肯晚上出海,所以勢必要耗費兩天在路上。若是行人走得快些,一天就能到蘇州了,可見關鍵還是海路隔絕。

徐元佐這回也不跟手下少年客氣,要幫忙采買禮物,幫著搬運東西,盡管開口。少年們也覺得能為元佐哥哥效力實在是榮幸。一時間竟然歡天喜地。

既然要準備禮物,自然要數人頭。

“我對外祖公家不甚了了。所以隻預備了一幅字作為壽禮。”徐元佐請母親到了小會議室,取出一卷已經裱好了條幅,在書案上徐徐展開。徐母並不懂書法,按住兒子的手,道:“莫展開了,小心弄髒。”她又問道:“多少銀子?”

徐元佐哭笑不得。隻得道:“不多,也就二十兩。”

“啊!”徐母幾乎跳了起來:“二十兩還不多!夠了夠了,這足以表咱們的心意了。”

“母親,其他親戚的見麵禮該怎生措辦?”

徐母有些黯然,道:“也不知老父是否續弦。我上麵還有兩個哥哥。雖然大哥待我尋常,但是二哥待我極好,兩人的禮物自然要一碗水端平,免得尷尬。”

“父親惡了的便是那位二舅吧?”徐元佐問道。

徐母點了點頭:“大哥守成,隻喜歡讀書,等閑不與外人往來。家裏生意都是二哥掌管。”

“這個方便,等到了鬆江,買一套上等的文房寶物,足夠見禮了。”徐元佐道:“二舅掌管家中生意,咱們便送些金『玉』之器,既富貴,也方便他『處』置。”生意人得了重禮,往往有轉送的需要,故而不太方便送『日』用之物。

“十兩銀子的便夠了。”徐母『交』代道。

徐元佐笑了笑:居移氣養移『體』,母親這些年受苦受累,連帶眼界都小了。

“『交』給兒子『操』辦吧。”徐元佐道。

徐母心中頗為滿意,撫著徐元佐的背脊:“果然是開竅了,再不要娘『操』心了。”

“還是要的。”徐元佐笑了笑,又看到徐良佐在母親身後閃閃躲躲,便道:“跟你的那個約定我可沒忘。”

徐良佐一臉苦笑:“聽你的唄,你說吧,要我做啥?”

“現在還沒想好,等我想到了再說。”徐元佐笑了:你不走上人生巔峰,我怎麼會想得到呢。

徐母知道兄弟兩人的『賭』約,對於這種健康的『賭』博倒是支持的,又勉勵了二人一番,就見徐文靜進來了。

一家人除了父親徐賀不在,也算是小團圓,於是徐元佐叫人備下一桌家宴,中午好好吃了一頓,然後才出發前往鬆江。

鬆江的落腳點正是徐府。

徐元佐的身份介於徐璠的義子和繼子之間,屬於理所當然的家裏人。徐母則是徐家的親戚,又有徐元佐這層關係,就連徐元春都出來給“嬸嬸”鞠了個躬。

徐母和良佐自然跟徐元佐住在澄園,小良佐看著大明頂尖豪族的奢華家居,頗有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

徐元春得知徐元佐要陪母親去拜壽,當即道:“既然是要去姻親家,豈能失禮?隻是父親和大父不在,我不好自作主張,便聊表心意吧。”

徐元佐也不推辭。

徐元春從書房裏取了一套上等兔毫『毛』筆,一刀上等灑金宣紙,再加一尊小葉『黃』楊『精』雕的呂純『陽』擺件,『交』給徐元佐。

徐元佐看了那『黃』楊木擺件,溫潤如『玉』,『色』澤金『黃』,雕得更是巧奪天工,栩栩如生,神態怡然。有此物在,也不用去找金『玉』之器,便足夠拿得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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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論海

徐元佐一行從郡城出發的時候,身後多了一輛車,純粹是徐家配的仆從健婦,以及路上可能用到的各種器物,從添加更換的衣服,到臉盆馬桶,應有盡有。

這還是短程旅途,要是長途旅行就不知道得是何等規模了。相比之下,徐賀一行人真是輕裝上路。

許多人都認為上海在明朝是個小漁村。或許相對華亭而言的確不夠發達,但這裏的海貿已經形成了氣候,築有城牆,基本奠定了後世上海市區的規模。至於後世聞名的城隍廟和豫園,也都已經成了小商品市場主要原因是豫園已經修了十年,尚未完工。

徐元佐無法將此時的上海與後世的上海對應起來,但是參照豫園和文廟的位置,康彭祖家應該是在後來的老西門一帶。

“貌似是白雲觀的位置……”徐元佐看著朱紅大門,喃喃道。

“好氣派的大門!”徐良佐『激』動地拉著徐元佐,道:“看上去比徐閣老府上還氣派呢!”

徐母正好下了車,連忙拉住徐良佐。

徐元佐知道徐階是個很注意韜晦的人,絕不會把實力顯擺在門臉上,否則怎麼能跟嚴家父子鬥呢。不過徐良佐的驚歎也有道理,康家實在有些太『騷』包了。

朱紅大門,金閃閃的門釘,用的是雕了獅子的抱鼓石做門當,又有六根六邊形的戶對突出一尺。徐元佐自覺沒見過世麵,隻看眼前景象,倒像是站在了蘄『國』公府門口。

不一時,大門中開,康彭祖迎了出來,以子侄禮見了徐母。迎徐元佐等人進去。因為有『女』眷,所以康彭祖的母親在後宅接待徐母,一幫姐姐妹妹作陪,徐元佐和徐良佐則跟著康彭祖上正堂見康父,自然也要執子侄禮。

康父顯然是個生意人,絲毫看不出行伍之風。雖然仍舊在軍籍,卻怕連兵器都不曾拿過。他滿麵和氣,善意地關照了徐元佐、良佐兄弟幾句,便叫康彭祖妥當安排,要讓客人住的舒適安心。

因為徐元佐和良佐年紀都還小,便又隨著康彭祖去見了康母,最終和母親一起出來,住進了別院。

“可惜我最大的妹妹都已經定了人家,否則咱們兩家或許還能結親呢。”康彭祖等徐元佐自己出來。兩人坐在偏廳喝酒。

一如當時士林的習慣,康彭祖叫了自己的侍妾出來陪酒,一應禮節都是通家之好的標準。

徐元佐輕輕抿了口酒,隨口敷衍道:“真是太可惜了。”

康彭祖停了停,道:“上次你與我說的從軍之事,我與家父說了。”

徐元佐一個『激』靈:“哦?令尊如何看法?”

“說實話,”康彭祖道,“家父覺得。要是想從軍,必要做到高位才行。”

徐元佐點了點頭:“那是自然。如何能去做上陣殺敵的小卒。”

“不過我家就算是走盡關係,最多也就是得個署職百戶,如今東南又沒什麼軍功可撈,並不上算。”康彭祖道。

徐元佐微微沉吟,道:“如果是署職,那就沒甚必要了。起碼也要有個靠海的墩堡。否則手裏沒有舟師,白白浪費了這大好海岸。”

康彭祖略有些吃驚:“舟師?”

徐元佐也吃了一驚:“我上次沒說麼?”

上次大家都喝多了酒,誰記得那麼清楚?不過康彭祖揮退自己的兩個妾室,親自給徐元佐斟酒:“元佐是想走『日』本吧?”

隆慶帝雖然廢了海禁,允許東西洋貿易。但是這裏的“東洋”不超過台灣,對倭島貿易卻仍舊是封禁的。這裏麵除了倭寇的緣故,還因為太祖朱元璋就很討厭倭人,反『日』是皇室傳統,所以即便隆慶帝開放了海貿,仍舊對『日』本進行經濟製裁和封鎖。

“不止。”徐元佐道:“若是船吃得消,我還想走到泰西去呢。”

康彭祖當徐元佐在開玩笑,道:“東洋貿易的確是收益極大,一年之中能得十倍之利。實不相瞞,我家其實也跟那些東洋海商有所往來貿易。”

海商隻負責將大明的貨物從港口運到『日』本,至於『國』內的貨物籌集,以及貨物轉銷,就全是沿海大戶們的工作了。

康家管著南匯嘴千戶所,又有一位金山衛的指揮僉事,非但涉及海運,而且還要額外收取一筆保護費。

“汪直之徒伏誅之後,東海上誰說了算?”徐元佐的知識結構中,現在距離顏思齊、李旦出生還有二十年之久,而汪直等老一代海盜已經再無聲息,東海呈現出一個巨大的權力真空。

“如今都是散亂的小海商,大海賊都去了南洋。”康彭祖道:“曾一本、林道乾,都在閩粵一帶活動,『日』本那裏真是沒什麼人走。”

徐元佐微微頜首,夾了一筷子菜,緩緩咀嚼。

康彭祖又道:“想必你也知道,徐家是更上麵一層的。”他手指指了指天,道:“我家從徐家和其它商賈之中買了商貨,賣給海客,由海客賣到『日』本。從『日』本買來的貨物,再由我家分銷出去。這條鎖鏈已經十分牢固了,即便加入一兩條船,恐怕都困難。”

“一兩條船都擠不進去?”徐元佐一愣。

“大明這邊還好說,海上碰到了海寇是靠刀劍說話,也好說。難在『日』本那邊,貨物有限,你這裏多一船,人家那邊就要少一船了。”康彭祖道。

徐元佐並不相信『日』本那邊會如此緊張,隻是點頭道:“一船兩船的買賣,我真不屑於做。”他見康彭祖麵露訝『色』:“咱們三人立盟,要做的乃是為生民立命的大事,焉能蠅營狗苟掙些阿堵物!”

康彭祖放下筷子,正『色』道:“是彭祖眼界小了,願聽君高論。”

徐元佐道:“談不上高論,隻是一個設想,可惜尚缺火候。”

“總要說出來,咱們才能應勢往裏添柴。”康彭祖道。

“開港!”徐元佐道:“開一『處』『私』港,轉運東西,溝通南北,這才是大利。”

開外貿公司,能勝得過開海關麼?

康彭祖果然有些被嚇到了,道:“這可比勾結倭寇犯的罪大多了。”

“不過從刑罰而論卻都是一樣的。”徐元佐笑道:“一樣的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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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50:15 |只看該作者
一六五 天時不足

按照曆史教科書的講述模式,講嘉靖倭亂大爆發首先要講它的背景和導火索。

背景很簡單:沿海大戶為了壟斷海外貿易,推動朝廷禁海。為此他們誇張,乃至虛構了一些倭寇侵犯的消息,結果卻等來了一個人。

朱紈。

這個蘇州人在正德十六年中了進士,曆官景州知州、開州知州、南京刑部員外郎、四川兵備使、廣東布政使。嘉靖十五年,在四川兵備使任上,配合副總兵何卿平息夷人叛亂。嘉靖二十五年,擢升為右副都禦史。次年,任提督閩浙海防軍務。

他沒有一點文弱書生的酸氣,也沒有絲毫江南水鄉的溫柔,到了福建之後對倭寇據點數次攻伐,戰功赫赫。而他最為令人驚豔的戰績,則是攻破雙嶼港。

雙嶼港在後世被命名為六橫島是舟山群島中很不起眼的一座。然而在嘉靖時代,它懸居海洋之中,地理位置優越,山抱海繞,易於船隻隱蔽出入,也就成了東海之上最大的貿易港口。

整座島嶼被海商或是海盜經營了二十年,收納大陸運來的商貨,裝上遠洋大船,然後卸下海外貨物和白銀,再轉運內陸,通過發達的『交』通網,滲入南直、江西、乃至湖廣。

在覆滅之前,雙嶼上的常住居民有三千人,其中葡萄牙人有一千二百人。整座島上既有紅『色』的西式樓房,也有大量飛簷黑瓦的明室屋舍,雙嶼四十餘裏長的寬平古道寸草不生,足見人貨往來之多。

曾作為客商的葡萄牙人平托在遠遊記中稱這裏有“上千所房屋,包括教堂、醫院等”,同時代葡萄牙著作,亦稱海商在雙嶼“是如此自由”,“除了絞架和市標外一無所缺”。

這座當時的世貿中心,被朱紈率兵兩千,一夜攻滅。

戰後,朱紈又下令將岸上房屋、港中船隻全部焚毀。並用沉船、木石等淤塞了入港航道。

此後,能力卓著的朱紈趁勝追擊,揮師入閩,繼續追殺逃跑的海商。攻陷福建浯嶼後。他又贏得走馬溪大捷,擒殺中葡海商百餘人。

幾次大捷之後,朱紈在奏折中躊躇滿誌地寫道:“全閩海防,千裏清肅。”

海禁的口袋愈收愈嚴,手段也越來越殘暴之後。被顛覆的海商巢『穴』卻變成了巨大的馬蜂窩,捅掉之後,不知從哪裏迅速湧出了成千上萬的“倭寇”,“連艦數百,蔽海而至”,使“濱海數千裏,同時告警”,掀起了嘉靖大倭寇的滔天巨浪。

朱紈因此遭閩浙官員彈劾擅殺,不肯受辱而自盡。然而因此開始的東南倭亂,在嘉靖三十一年之後的十五年內共計六百零九次。占到了整個明朝倭寇侵擾記錄的八成。

“如今海客沒有了領頭羊,在各『處』『私』港零散出貨入貨。他們難道不想要一個雙嶼這樣的集散口岸?沿海百姓,漁農不足以興家,莫不指望貿易之利,他們不想重建雙嶼?這是大需求,也是人和。”徐元佐道。

康彭祖身在家族之中,雖然不會得到海商的機密消息,但是他隻需要聽聽老人們口述,就知道家族蒸蒸『日』上,收入愈豐。可見平定倭寇之後並沒有壓抑茂盛的海外貿易,而且近兩年更有來勢凶猛的兆頭。

當此時節,若是能開個港,那就是躺著收銀子啊!

咳咳!錯!不是為了賺錢。是為生民立命!立命!

康彭祖糾正自己的認識,升華自己的靈魂。

真正站在海貿第一線的人都知道,整個海貿鏈條帶來的工作崗位何其巨大!

僅僅浙江一省,水手和腳夫這等直接的工作崗位,就數以十萬計。支持他們生活的小商販,內陸運輸的腳夫。這算是衍生崗位,其數目更是十倍不止。如果再往深裏看一層,因為海貿而新增的手工業作坊,更是數不勝數。

湖廣等地開發成熟,原本的“蘇杭熟,天下足”,早已經成了“湖廣熟,天下足”。糧食既然不成問題,就不該將大好勞力禁錮在土地上,否則隻會造就穀賤傷農。

這些道理,都是前人說爛了的。

康彭祖腦中轉了一圈,氣息漸斂,由衷相信徐元佐是真要為生民立命,而非膚淺的逐利了。

“人和雖然具備,地利也可以尋得,但是天時尚且不足。”徐元佐歎了口氣。

“敢問天時。”康彭祖恭敬道。

“天家身側沒有咱們的人,朝堂諸公沒有咱們的人,巡海幹城沒有咱們的人。”徐元佐道:“若是將此重任『交』給那些重利輕義之人,難保不會出現第二次朱紈禁海。萇生兄應該知道當初朝廷為何派朱紈入浙禁海的吧?”

康彭祖臉上一紅。他是個醉心詩詞的書生,哪裏知道那麼多朝廷典故。

“正要請教。”他道。

徐元佐差點噎住,簡單道:“是餘姚謝氏血案呀。”

在勢家壟斷海貿的時代,沿海世族可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因為海客隻有通過他們,才能補貨。

作為產業鏈的上遊,供求關係中占據主導地位的供應商,這些貪婪的世族蔑視海商、苛待海商,也是理所當然的。

餘姚謝氏在這條路上走得有點遠。

謝氏拿了海商的貨拒不付款,這就跟強盜一般無二了。他們又仗著朝中有人,揚言到官府舉報海商的犯罪事實,可謂無恥之尤。

海商咽不下這口氣,搖身變成了海盜,血洗謝氏莊園,劫掠而去。

登時引起了士林震動,勢家物傷其類,正好又是禁海的好素材,自然要大張旗鼓宣揚。

隻是他們不知道,上麵派下來了朱紈。

再然後便是平倭之戰,千裏海防無一『處』不見烽煙,海貿幾乎隔絕十餘年。

如果讓當時的勢家們卜知其後的事態發展,恐怕他們自己都會將謝氏滅族,掩蓋消息。

“所以,這事若不是我們親自主導,寧可不做。”徐元佐道:“若是所信非人,釀出第二次大倭寇,你我皆是罪人。”

康彭祖已經聽懂了。

所缺的三個天時之中有兩個,正是徐元春進據朝堂,康彭祖仗劍東溟。

至於隱於其間,居中策應的一條,自然是徐元佐掌控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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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六 康家

既然徐元佐對岸上的勢家不能信任,自然也不會信任那些海商。

如果沒有強力的海軍,開港之後的主要控製者就成了海商,豈不是成了為他人做嫁衣?說不定還會刺『激』朝廷,再次調派戚繼光、俞大猷過來拔除『毒』瘤。

唔,恐怕調用他們手下參將就夠了。

借用現成的水師也並非不行,但是掌控水師者即便是康彭祖的親戚,能保證與秘社誌同道合麼?

再者徐元佐、徐元春、康彭祖三人都是文士,徐元春對武將有天然的不信任,而徐元佐倒是不介意與武將合作,隻要為人信得過就可以了。但那樣的話,康彭祖的位置就很尷尬了。

除非康彭祖有極高的商業頭腦,可以與徐元佐並駕齊驅——如今看起來並不盡然。或者他能夠取得功名,與徐元春在朝中互幫互助——然而以徐元佐讀過的上海縣誌和鬆江府誌,並沒有一位名叫康彭祖的進士。

所以在徐元佐看來,混入衛所,統領水師,這才是康彭祖展現自己價值的舞台。至於他有沒有海軍將才卻是其次,可以招募經驗豐富的參隨出謀劃策,但是拍板掌印的大權必須握在手中。

康彭祖當夜輾轉反側,終於在送走了徐元佐之後找到了父親康承嗣。

康承嗣名如其實,在他手上康家的資產益發膨脹,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而且雖然隻有康彭祖一個兒子,但總算也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正因為是『獨』子,所以康彭祖受到的寵『愛』自然非同一般。

聽了兒子的闡述,康承嗣微微沉吟,首先道:“這事你切不可與外人說,包括族中長輩。”

康彭祖暗道:果然有這般緊要麼?

康承嗣又道:“你可知道鬆江府真正的主人是誰?”

康彭祖微微搖頭。

康承嗣微微搖頭:“你們有如此雄心壯誌,卻連局麵都不知道麼。”他叫兒子坐到身邊,細細數道:“鬆江府隻有兩縣,縣下有圖裏。然而如今圖裏不過是戶籍上的說法,百姓聚居。論的還是市鎮。”

康承嗣知道兒子不接地氣,這些常識若是自己不說明白,難免要鬧出樹上結米的笑話來。他道:“府縣官員雖然秉持天子之命,但是到了市鎮。他們的話就不太管用了。而勢家豪族卻在本地根深蒂固,在下麵呼風喚雨,咱們父子兩個偷偷說句砍頭的話:真是‘一言九鼎’也不為過。”

康彭祖微微點頭:“所以鬆江府真正的主人,便是這些勢家豪族……”

“不是這些……是咱們!”康承嗣斬釘截鐵道:“上海縣三大豪族,就有咱們康家。華亭縣四大勢家。就有他們徐家。”

康彭祖隱隱有些『激』動:“我原本隻以為家裏略有浮財,沒想到竟然還有這般根腳。”

“我們這七家,也有分野。”康承嗣道:“譬如徐家主要是米布,養了三千織婦,做南北兩路生意。咱們家是采購蘇、湖生絲,賣給海客,有三倍之利。還有則如顧家從『日』本買俵物、倭刀、紅銅,以及南洋香料;陸家做的是瓷器生意;朱、倪、陶三家都是貨殖並重。其它所謂鬆江五十家,縉紳富戶,不過是販夫走卒罷了。”

康彭祖聽父親說著。不禁也生出了睥睨天下的雄心壯誌。

“照理說,咱們與徐家是天作之合。”康承嗣道:“咱們有根基而無權勢,徐家有權勢而無根基。”

康家是中層武官之家,徐家是從徐階才發跡的,故而都有先天短板。

“隻是,你們要做的事,光是集合康徐兩家之力還不夠。”康承嗣道:“起碼也得鬆江一府上下同心協力才行。若是心不同,力不協,就成了閩粵那邊爛局了。”

現在海盜鬧得凶的兩位,正是閩粵的曾一本和林道乾。說穿了就是各不服氣。若是真能有人壓服他們,如此廣大的市場,哪裏需要刀兵相見?這不是耽誤賺錢享受人生麼!

“唔……”康彭祖從雲間跌落,頗有些失意。

“不過我看徐元佐此子……”康承嗣道:“若非聽你說了他的作為。隻怕還以為他是少年人誇誇其談。不過他既然能夠從小『處』著手,又有這般宏圖遠慮,必然成就不凡!”

康彭祖頗有得意,這也是他善擇友的明證。

“倒是你……”康承嗣不由為兒子未來的地位擔心。他很清楚徐元佐這類人,講求的就是物盡其用,人盡其能。有多大用『處』便有多少分量。反過來說,若是沒有用『處』,你能做的別人都能做,那他們也不會正眼瞧你。

“好在你不是一個人!”康承嗣劍眉斜『插』,道:“為父自然要為你鋪路。”

“多謝父親!”康彭祖頗為得意:有個好爹就是好!

康承嗣道:“你還是先專心考試。水師這邊,為父自然會在暗中經營。若是你能金榜題名,咱們求個外任,仍舊是由你統帥;若是科場不利,咱們本就是軍戶,三百兩一個百戶還是買得到的。”

康彭祖的確能花錢,卻不會花錢!他花在身上的銀子,恐怕造幾艘船都夠了!見父親出手相助,康彭祖倒是鬆了口氣:“既然如此就辛苦父親了。”

康承嗣笑道:“癡兒,這有什麼辛苦的?咱們活在世上,不就是為了振興家聲,榮耀祖宗麼?這都是分內事。你且放心,等徐家發力之時,為父必然能為你拉出一支奇兵。”他又斂容道:“不過你也要多用心在正經學問上。聽說你上月買了個三千兩的奴婢送人,你母親補了你五千兩?”

“嗯……”

“那你現在銀子還夠用麼?”康承嗣滿臉關切:“若是要用銀子,記得跟為父說,你娘那點『私』房錢夠用什麼?”

康彭祖道:“兒子最不亂花錢了,爹爹放心吧。若不是元佐的老師少個婢『女』,我也不會出手。”

“朋友有通財之義,切忌小氣。萬八千兩銀子算什麼?像徐元佐這等人傑,能用銀子幫襯一把,簡直是占了人家的便宜。”康承嗣笑著教育道。

康彭祖唯唯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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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 女孩子女海賊

徐母離開崇明已經太久。小門小戶的生活讓她連起碼的禮儀都忘了,走到江邊,看到緩緩流淌的吳淞江,方才想起自己尚未跟娘家聯係過,貿然過去恐怕十分失禮。

徐元佐站在江邊,腦中閃過幾句古詩,更多的卻是感歎吳淞江的水流量太小,流速太慢,沒法開建水力機械作坊。然後又在考慮過兩年“『黃』浦奪淞”,這邊的土地布局又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便聽到母親低聲叫他。

“要不然,咱們先等一天再過江?”徐母小聲道。

徐元佐笑道:“母親放心,我早在你們到夏圩前兩天,便已經托人去了崇明送信。沒有得到回音,想必是送到的。”

這時代沒有郵政,沒有快遞,除非自己專門派人,否則隻能委托親朋好友。

這些被委托的人自己也有事,幫忙送了信,便去忙自己的事了,並不會立馬回轉過來再給你回執。即便主人家有回信,也是另外找順路的人帶去。

這種『情』況之下,若是因為各種緣故送不到地方,被委托人才會再找人帶信給委托人,告知『情』況。

所以徐元佐沒有收到壞消息,便已經是好消息了。

徐母聽了兒子的話,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欣慰道:“幸好你如今有出息,會辦事,否則咱們貿貿然跑過去,豈不是丟人現眼麼。”

徐元佐笑了笑,吩咐棋妙帶著仆從健婦先去碼頭找可靠的船隻。這個時代缺乏登記監控,碰到黑船,吃了人家的“江心餛飩”或是“板刀麵”,那可真是冤枉死了。

不一時,棋妙蹬蹬蹬跑了回來。氣喘籲籲道:“『奶』『奶』,佐哥兒,請問一聲:咱們崇明親戚可是姓沈?長沙沈家?”

徐母應聲道:“正是長沙沈家。”

棋妙平息了急喘,抬手回指,道:“碼頭上有幾條船,說是長沙沈家的。聽說是自家人,便請『奶』『奶』移步呢。”

徐母突然有些近鄉『情』怯,邊催車快走,邊又問道:“那人是怎生模樣?多少年紀?”

“掌事的是個年輕公子,長得比佐哥還要白嫩,大概跟佐哥也差不多年紀。”棋妙答道。

徐母心頭一鬆:這顯然是家裏第三代,她子侄一輩的人物。若是在這裏碰到兩位哥哥,還真是不知該如何敘舊。

不一時,車到碼頭。就見一艘大樓船,有三層高。大樓船周圍還有大小不一的小船,多用草席蓋著艙麵,吃水頗深,顯然都是滿載。

徐元佐第一次見到明代的港口,卻覺得新鮮,四下打望。猛地一看,就見一個『女』扮男裝的年輕人朝自己這邊走來。身穿寬寬鬆鬆的月白道袍,走起路來雖不是搖曳生姿。卻也有些氣質。

徐元佐因為一眼看出此人是『女』子所扮,不由為她的身高驚歎:這個時代也有一米七的『女』孩啊!而且肩膀略寬,難怪棋妙那種沒見識的竟然沒認出來她是『女』的。

那位『女』公子身後還跟著四五個殺氣騰騰的壯漢,各個麵帶橫『肉』,絕非善類。然而在她跟前卻奪不去風頭,可見『女』子強勢。

徐元佐暗暗揣測:這莫非就是橫行水域的『女』海賊?

那“『女』海賊”竟然走到徐家車前方才停下。身後壯漢登時分列兩旁,如雁行之勢,明顯是『操』練過軍陣的。

徐元佐迎了上去,抱拳道:“這位公子可有事麼?”

棋妙已經喊了起來:“佐哥兒,就是他。說是長沙沈家的公子。”

那位『女』海賊同時也打量了徐元佐一番。收起一半傲氣,草草一拱手:“這位大概便是徐家表弟了吧?家父名諱上本下菁,車裏的可是我姑母?”

徐母撩開簾幕,隻看了這『女』海賊一眼,已經熱淚盈眶:“是你二舅的兒子,竟然已經如此大了。”

『女』海賊朝徐元佐撇了撇嘴,繞過眾人,走到車後,見尾簾掀開,走下徐母,便打躬作禮:“姑媽,我叫沈『玉』君。”

“好好好,好俊的人!”徐母輕輕擦了眼淚:“你姐姐幼娘還好吧?我出嫁時,二哥還隻有一個『女』兒,後來添了兒子我都不知道。”想到自己原本親近的二哥後來竟形同陌路,徐沈氏更是悲從中來。

徐元佐在一旁冷眼看了,暗道:多半就是那位幼娘姐姐。

“咳咳,姑媽到家就能見到她了。她也想姑媽想得緊呢。”『女』海賊道:“姑媽,前幾『日』就收到書信,說您要來為大父賀壽,大父就叫我留了樓船等您,還請上船吧。”

徐沈氏連聲道好,下車換船。

徐元佐正要叫人搬東西,沈『玉』君卻已經搶先道:“叫人過來搬運,車就留在這邊,擦洗幹淨好生存放,莫要叫『日』曬雨淋,壞了漆皮。馬也要上好的料喂著,不許叫瘦了。”

徐元佐暗道:倒是個風風火火的細心人。

那些壯漢並沒有動作,附近趕來許多碼頭工人,搬運的搬運,趕車的趕車,各有分工,井井有條。

沈『玉』君對徐沈氏道:“姑媽,這個碼頭是咱們沈家的,都是自己人,大可放心。”

徐沈氏連連道好:“看來家裏是愈發興旺了,我出嫁時家裏隻有二三十條船。”

雖然隻有幾步路,沈『玉』君還是堅持請徐沈氏上了肩輿,自己旁邊步行,負手道:“這幾年家父把西沙的地賣了,又攬了太倉米上京的一截航運生意,船隊已經有五十多隻淺船,三十隻遮洋船了。”

徐元佐知道所謂的遮洋船是大型近海船,也可以在長江寬、深水域使用,還不算正規的海船。他望向那些滿載的船,執手問道:“表兄,那些可是遮洋船?”

沈『玉』君麵露冷笑:“那麼小的當然是淺船。”

徐元佐略有抱歉,看看這些比後世上百噸排水量的漁船還要大的淺船,暗道一聲:又小看古人了。

徐沈氏聽說娘家愈發興旺,連聲道好。

肩輿直接將徐沈氏抬上了船,在二樓船廳裏已經布置了筵席,魚『肉』蔬果一應俱全。

徐元佐本還以為會發生一些豪門親戚欺負窮人的狗血戲碼,但現在看起來,除了那位海賊表姐對外人有些冷傲,再無人有半分失禮之『處』。即便如此,海賊表姐對徐母還是畢恭畢敬的,嘲笑一下表弟也是人之常『情』。

誰讓這個表弟連船都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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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八章 與姐姐一起看海

眾人入席,徐元佐方才知道人家『女』扮男裝可能隻是『愛』好,並非把大眾當傻子。

因為船上多是侍『女』,對『女』海賊表姐的稱謂有“大姐”、有“小姐”,也有叫“哥兒”,叫“少爺”的,亂七八糟,不一而足。

大家吃了些食物,徐良佐便要去外麵看海。

沈『玉』君倒是對這個小表弟挺客氣,還親自跟過去給他釋疑解惑,增廣他的見聞。

徐母找了機會,拉過一旁的徐元佐,道:“他其實是你表姐,不可造次啊。”

徐元佐一愣:“娘也看出來了?”

“我又沒老眼昏花!隻是人家既然男裝,你就不該揭穿他,否則不是太尷尬了?”徐母關照道:“全當表兄相『處』,你也大了,小心不要太親昵就是了。”

徐元佐一邊應諾,一邊暗道:娘,您演技真好,我還以為你被糊弄進去了呢!看來你才是高人啊!

他又想到在家時候的母親是何等『精』明!看來倒是自己離家時『日』一長,有些淡忘母親的威能了!

“哥哥!你快來看!那裏有海鷗!”徐良佐在露台上扶著欄杆,大呼小叫。

徐元佐正想吹吹風,看看海景,起身朝外走去,隨口道:“不會是江鷗吧?”

沈『玉』君斜眼看了徐元佐一眼:“我跟他說的,海鷗。”

——呦呵,還真是很拽啊!

徐元佐沒有搭理她,站到了徐良佐旁邊,隻見眼前萬頃海麵波光粼粼,在極遠『處』有隱約的黑點。也不知是崇明島,亦或是橫沙島。

“崇明島本是沙洲,最初是東、西沙。後來海噬東北隅,東西兩沙都坍塌了,又生出新的沙洲。縣城順江下移。再過十多年恐怕又要遷徙了。”沈『玉』君主動介紹道:“不過我們沈家在長沙經營了幾代,看起來還是很牢靠的。”

徐元佐曾有同學家住崇明島,對此倒是略知一二,道:“索『性』直接遷到長沙,總好過時不時折騰一番。”萬曆十一年,崇明縣縣城遷到長沙。也就是『日』後的崇明本島,就再也沒遷走過。

沈『玉』君『陰』『陽』怪氣道:“那還不如指望天上下麥子。”

徐元佐不知道為何這位表姐似乎對自己格外“照顧”。

若說因為徐賀與她爹『交』惡,那麼這氣應該是平均撒在自己和良佐身上的,但現在明顯對良佐很正常啊,就跟普通的親戚家孩子一樣。

——難道是因為沒我身材好。所以嫉妒我?

徐元佐看了看表姐隱藏在道袍之下的身段,別的不說,恐怕“飛機場”的考語是逃不掉的。反觀自己,十六七歲的真實年齡,『體』型勻稱,充滿力量。

“哎,”沈『玉』君隔著徐良佐,斜眼道。“聽說你考了個縣案首?”

“呵呵。”徐元佐到底是成年人的靈魂,不會跟小朋友一般計較,更不用解釋什麼。

“是收買了考官吧?”沈『玉』君輕飄飄道。

徐元佐回瞥她一眼。道:“聞人善則不信,聞人不善則信之,這等人真是滿腔殺機。”

沈『玉』君一噎:“你……倒是挺會說話啊,真是長大開竅了。”

“表兄好像對我幼時很了解?”徐元佐立刻抓住了沈『玉』君話中的隱藏信息。

沈『玉』君別過頭去,望著大海,全當沒有聽到。

——跟這種心誌堅定。又有閱曆的人『交』流,真累!

徐元佐開始自己分析。顯然這位表姐的心理障礙頗重。

一個『女』孩長這麼高,在這個時代難免會自卑。看她步行從容。肯定也沒裹腳。如今雖然裹足並不流行,但是大戶人家的『女』孩多半會從俗。再加上她為了家族生意拋頭露麵,和男子一樣辦事,可見家裏更希望她是個男孩。

這都是讓人產生自卑心理的原因。

從這位姐姐身上的氣場上來看,顯然因為自卑而假裝強勢,因為敏感而偽裝成淡漠。

“你殺過人麼?”沈『玉』君突然問道。

徐元佐拍了拍嚇呆了的徐良佐:“你先進去,外麵風大。”

徐良佐連忙轉身逃了進去,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哥哥和那位表兄,手上抓了一根『雞』腿壓驚。

“表兄啊,你不用拿這話嚇唬我。”徐元佐輕笑道:“你殺過人麼?”

沈『玉』君強道:“起碼我見過!”

“表兄啊,你敢殺人,那你敢叫一個人活下去麼?”徐元佐緩緩問道。

沈『玉』君一愣:“什麼叫敢?人家不是都活得好好的麼?”

徐元佐微微搖頭:“有些人活得並不好,有些人還會不想活。你有沒有能力叫他們重燃生活的快樂和期盼呢?殺人多簡單,我隨時可以想出幾百種法子終結一個人的『性』命。而我說的‘活人’,你能想出幾種法子?”

沈『玉』君總算不是蠢人,心中暗道:這雖是小『屁』孩的胡言亂語,倒是有幾分哲理藏在其中啊!

不過她仍舊不肯認輸,道:“你怎知我沒有?”

“因為你連自己都沒活好。”徐元佐轉過身,麵朝裏間,對母親和弟弟笑了笑。

沈『玉』君隻用餘光看徐元佐,壓低聲音道:“你就知道我活得不好?”

“嘁,你若活得好,會笑嗎?”徐元佐擺出真摯笑容的模板給她看。

沈『玉』君頓時黯然。

她自己也想不起來上一次流露出笑容是什麼時候了。

這些年來跟著父親學做生意,然後『獨』當一麵,發號施令。在父親麵前唯唯諾諾,心存敬畏;在母親麵前隻覺得老太太嘮嘮叨叨,讓她煩躁。

誰能讓她笑一笑?

“你今年多大了?”沈『玉』君站直了身『體』,俯視徐元佐。

徐元佐也不由站直了身子,不過仍舊是矮了她半頭,這無疑很讓人受挫。

“十四,我還能長。”徐元佐淡然道。

“呵,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沈『玉』君找到了突破口,重新扳回了主動權,斜視徐元佐。

徐元佐緩步走了進去,高聲笑道:“外麵風真大,就像刀一樣割臉,這要是吹個幾天,豈不是粗得跟砂紙一樣?”

沈『玉』君隻覺得牙『癢』,緊緊掐著欄杆。

——姑媽家的熊孩子真是太討厭了!

她心中暗道。

沈氏看似眯著眼睛休息,卻對這對表姐弟的『交』流十分上心。見徐元佐笑著回來,心中不由泛起一絲憂慮。曾幾何時,這個一直被人欺負的大兒子,突然就變得手段老道,或怒或笑,都令人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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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51: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九章 長沙沈家

徐元佐在很小就知道崇明島是我『國』第三大島,麵積僅次於台灣島和海南島。

直到了夏圩,收羅了些書籍,其中有正德年間的崇明縣地圖,他才知道此時的崇明尚未完成一條臥蠶狀的圖形,而是被水路分割,呈現出團團沙洲。

按照時人的命名習慣,多以沙洲的特點加上“沙”字相稱。比如姚劉兩姓的居民多,便叫它姚劉沙;地勢高的,便叫高明沙;又有平洋沙、馬安沙、登舟沙……種種不一而足。

沈家大宅坐落在長沙,典型的以形得名,乃是一塊狹長型的沙洲。雖然在地理學上,沙基島嶼與岩基島嶼涇渭分明,不過就徐元佐的直觀感受而言,並沒甚區別。

大船在港口靠岸,徐元佐站在舷邊看著水手搭上跳板,舉目遠眺,港口後麵便是大片田園。再往後則是零星黑點,乃是居民市鎮。

此時縣城還在東沙沒有遷來,自然也就沒有磚土城牆了。

沈『玉』君陪著徐母走到徐元佐身後,故意道:“這是我沈家的港口。”

徐元佐覺得這句話有些突兀,然而隻要不是不可揣度之人,說話必有語境。若是聽聞者覺得突兀費解,肯定是缺少了理解這句話的語境背景。

“哦,挺大的港口,有四個碼頭吧。”徐元佐掃了一眼:“這麼多碼頭,有什麼用?”

沈『玉』君總算逮到了機會,沉聲道:“我與姑姑說話,你小孩子呆一邊別『插』嘴。”

徐元佐一噎:難道跟個『女』孩子鬥嘴?那真是活回去了。

徐母和藹慈祥地呵呵笑著,打岔道:“我嫁出去的時候,這裏才兩個碼頭。”

“都是這三五年裏新修的。”沈『玉』君道:“姑媽,咱們在這換車,走石子路回去不很顛簸。大船還要繞半圈,直接到後院碼頭卸貨。雖然那邊近些,但是水淺,還要轉小船。反倒不如走前麵輕鬆安心。”

徐母呵呵笑著,打量著自己十多年不曾回來的娘家,眼睛裏已經水光閃動了。

棋妙第一個衝下跳板,先去看等在碼頭的馬車。仆從隨後。在岸上列隊接應徐母。徐母在朱裏身手矯健,此時此刻卻跟大戶人家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主母沒甚兩樣,由徐元佐攙扶著下了船,換上車。

徐良佐被趕進了車裏,徐元佐與沈『玉』君騎馬在前麵引路。

沈『玉』君掃視著四野良田。道:“你目力所及的良田,都是我家的。”

徐元佐看著春風之下的新苗,隨著馬浪起伏,道:“表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炫耀家世,是因為平『日』沒有顯擺的地方麼?”

“跟你個『毛』頭少年有什麼好顯擺的。”沈『玉』君突然意興闌珊,接下去的路也就不想說話了。

徐元佐本來還有更尖酸刻薄的話等在後麵,見表姐就此罷手,也便不說了。他看長沙這邊的農墾之盛,想來島上自給自足是綽綽有餘的。不知道還有什麼特產。再看到沈『玉』君身後跟著的凶神惡煞,徐元佐也想知道這些人的來曆看看自己有沒有搞頭。

從碼頭到沈家大院大約三裏路有餘,四裏路不到。

雖然在沈『玉』君口中,沈家頗有氣象,但是走到莊院門口就知道底蘊了。

郡城徐家大宅門前牌坊林立,一座挨著一座,沈家隻有一麵淺雕麒麟的照壁。

車馬眾人在照壁之後停下,下車下馬,中門大開,一個中年男子從裏麵走了出來。步下台階,原本死板著的臉,在見到徐沈氏的剎那動容起來,腳下踉蹌。半跌半撞小跑過來。

徐母見了更是『激』動不已,快步上前,雙手扶住那男子,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帶著哭腔道:“二哥!”

“小妹!”男子嘴唇蠕動,努力噙著眼淚。

沈『玉』君輕歎一口氣。朝徐元佐甩了甩下巴:上去把兩位老人家扶住吧!

徐元佐下了馬,跟著表姐上前,各自扶了各自大人,不讓這對兄妹太過『激』動。

“二哥,這是我長子元佐,這是次子良佐。”徐母忍住哽咽,給二哥沈本菁介紹道。

徐元佐再看自己二舅,隻覺得他與父親相比更顯老些這大概是因為他偏瘦偏黑,又常年吹風的緣故。

當然,還有個可能就是他本來就比父親年長得多。

“二舅。”徐元佐與弟弟躬身行禮。

沈本菁鬆開妹妹,伸手摸了摸徐良佐的腦袋,又想摸徐元佐的……發現徐元佐略高,便轉而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高高大大,好身坯!”他又道:“聽說賢甥上月縣試中了案首?真是好!好啊!”

徐元佐微笑打躬:“我隨恩師修學『日』久,則知不足之甚,案首雲雲實不足自傲。”

“好好好!”沈本菁一個勁地誇讚,良久方才想起來:“爹娘和大哥在正堂等你呢,咱們進去吧。”

沈老太爺已經不怎麼管事了,沈本菁在家中地位頗高,眾人便簇擁著沈本菁與徐母往裏走。

徐元佐的目光掃過門當戶對,已經知道沈氏沒有功名保家護宅,懷有這麼大的基業也是危險。他看了一眼沈『玉』君,又懷疑沈家多半還跟海盜有什麼牽扯,真是替外祖家『操』盡了心。

過了門廳,前院裏兩排銀杏對列而立,壁壘森嚴。

沈本菁帶著徐母和元佐良佐進了正堂,主座上端坐一位白須白發的老者,身邊是頭發花白的老婦。下首坐著一位看起來比沈本菁要顯年輕些的中年人,看來是一心讀書考取功名的大舅了。

仆從侍立一旁,徐母上前拉著兩個兒子跪下,深『情』道:“不孝『女』拜見父親大人,母親大人。二位大人福壽永享!”

沈老太爺差點起來扶『女』兒,卻聽旁邊一聲清咳,這才隻是一頓拐杖:“外孫這麼大了,我才頭一回見到,你這逆『女』是要等我進了靈堂神位才來麼!”

徐元佐聽了覺得長輩的感『情』經曆真是曲折,這要是拍電視,大概夠編導水上七八集的。

家裏人明明感『情』深厚,卻又『硬』挺著不肯往來,這不是自虐麼?

徐元佐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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