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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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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4:53 |只看該作者
一四零 抱大腿

青樓『女』子也有三六九等。

似『玉』玲瓏這種剛剛嶄露頭角不過一兩年的當紅姑娘,並沒有太多的積蓄。

客人給的打賞要分一些給下麵的侍『女』、婢子,又要采買好品質的胭脂水粉,新『潮』的蘇樣衣裳裙衫。

所有自己買的東西,客人送的禮物,統共裝了一箱,便是『玉』玲瓏的全部身家了。

相比『玉』琳瓏還有口大箱子,茶茶則隻有一個小包袱,裏麵是兩三件換洗的貼身衣裳。錢袋裏倒是有些碎銀和銅錢,都是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賞錢,而其中徐元佐的打賞可謂大頭。

一行人出了青樓,返回了康家別墅。

三人已經做了這麼一樁事『體』回來,昨夜縱『情』酒『色』的同伴們卻還一個都沒醒來。

康彭祖見狀,心中不由感歎:果然少年人不可沉溺酒『色』,以往自己與他們一般無二,並沒什麼感觸,如今跳『脫』出來,看他們荒廢光『陰』,真真不可取也!

徐元佐和徐元春卻都見怪不怪,低聲『交』談兩句,對康彭祖道:“我們覺著,還是先到徐府安置,夜禁之後再送過去,可不至於惹人耳目。”

夜禁之後街上沒人,至於徐家為何可以不受夜禁拘限,乃是因為《大明律》裏夜禁條下,有例外『情』形:公務、急、疾病、生產、死喪、不在禁限。

其中“公務、急”兩項,正是為官員和縉紳所開的後門。

更何況守夜人也不是癡子,看到徐閣老家的燈籠,自然知道是有正經急事,豈會攔截詢問?

康彭祖道:“那就先叫她在後院裏休息,趕在關城門之前送去徐府就是了。”

徐元佐道:“連這個茶茶一並送過去吧,我怕正主做不得活。”

康彭祖笑道:“即便是給縣尊做婢子。也未必需要她真的做活。下麵粗使丫鬟、奴仆健婦總是不少的吧?”

徐元佐搖了搖頭:“我那老恩師頗為簡樸,門下就幾個蒼頭健婦,還真沒有粗使丫鬟。”

康彭祖頗有些不能理解這樣的官場生活,徐元春在一旁道:“你若是『日』後金榜題名放個縣官,便知道現在的『日』子有多好了!鄭縣尊在家中或許也過的是你眼下這般生活,但外地就任。顧忌官聲,自然『處』『處』都得忍著。”

“何況咱們鬆江知府衷老先生是有名的清官,怎容得下官鋪張奢華?”徐元佐歎道。

康彭祖仰天歎道:“果然最好山中客,天子呼來不上船。這樣的官做著,就與死了也沒甚兩樣。”

“隻要能夠熬出頭,自然也就有‘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的快意了。”徐元春道。

康彭祖隻是苦笑。吩咐左右照辦安置,又要去後麵庫房取銀子給望月樓的人。

徐元佐正與元春、彭祖二人往裏麵走去,突然斜刺裏奔出個人來,隻是衣衫一晃就跪在了徐元佐腳下,緊抱徐元佐小腿:“公子,求別賣我!”

徐元佐低頭一看,正是茶茶。

“咦,我何嚐說過要賣你?”徐元佐頗有些意外。他與徐元春、康彭祖說話。離開後麵的人頗有些距離,而語調聲音並不高昂。乃是儒生標準的低聲細語,茶茶哪裏能夠聽到?

“公子將我與『玉』姑娘一同安置,豈不是不要我了?”茶茶婉轉低語,眼中淚花閃爍,說不盡地哀怨。她雖然不知道『玉』玲瓏的真實去向,卻知道自己要跟的是徐元佐。絕不會跟『玉』玲瓏一路。

徐元佐聽了微微有些動心。

他最喜歡這種心思伶俐的小朋友了。

這種人隻要稍加訓練,就能生產出很可觀的利潤。即便在後世也不該浪費,更何況如今這個人力資源奇缺的時代呢。

然而給老師解決生活問題才是正經。

『玉』玲瓏隻能解決形而上的部分,形而下的部分卻得要個能幹活的人才行。

“你去了那裏就知道,定要比跟著我強上許多。”徐元佐開導茶茶。

茶茶隻是搖頭。

——還有誰能比一個什麼都不懂。為人和氣,英俊多金,前途無量的主人強?

茶茶貼身上來,死抱住徐元佐大腿,可憐巴巴道:“奴奴自幼沒了父母,被人賣到青樓。苦也吃盡了,淚也流幹了,叫奴奴遇著公子這般人物,助奴奴『脫』離火坑。奴奴哪兒也不願去,隻求伺候公子,隻求生生世世伺候公子!”茶茶說著,眼淚如同泉水一般湧了出來。

徐元佐尚未反應,徐元春卻是看不下去了,輕聲道:“元佐,我看這小『女』子頗有『情』誼,莫若叫她留下吧。”

徐元佐尷尬道:“這本是為恩師準備的……”

“哪裏沒有幾個婢『女』?這事『交』給我去辦就是了,你且留下她吧。”康彭祖也勸道:“如今人心不古,能有這樣重『情』重義的婢『女』也不容易。我看你身邊沒個長久照料的人,這如何使得?正好留下她使喚,到哪裏都方便。”

徐元佐掃視兩人,也起了憐才之心,卻道:“這樣,你若是能過了考試,我便留下你。若是過不了……對你而言大概更是福氣。”

“求公子考校。”茶茶連忙道。

徐元佐道:“『玉』姑娘恐怕還不知道自己要去誰家。”

整個程序都是康彭祖頂在前麵,『玉』玲瓏不可能知道自己要被送到鄭嶽身邊。所以在一個恰當的時候,必須要讓她知道內『情』,萬一送到地方鬧將起來,那才是最大的尷尬。

本來這是康彭祖的任務,不過現在看來先叫茶茶出馬更穩妥些。

好歹多一套備案。

茶茶一個『激』靈:“原來不是康相公要納她為妾?”

“是送給縣尊老爺做婢『女』。”徐元佐道:“當然,若是她能伺候得好,老爺給她名分也是指『日』可待的。”

茶茶暗吸一口氣:這真是好奢遮的手筆!三千兩送個婢『女』,海內竟有這般豪富!

她此刻更是堅定了緊跟徐元佐的念頭。

——雖然縣尊老爺名頭聽著響亮,八成還是個進士出身,但看看我家公子,那可是能跟豪富相公平起平坐的人物啊!進士老爺再厲害,能花三千兩買個婢『女』麼!

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青樓那方水土,隻能養出見錢眼開的人。如果說大明是封建官僚社會,那麼青樓則早一步進入了資本為王社會。

沒有真金白銀,饒是你官居一品也是沒用。

為何這般說?且看《大明律例集解》:武職挾妓飲酒者,公侯伯罰俸一年,不許侍衛、管軍管事,督以下革去見任。

又:生員挾妓、『賭』博,可問為民。

再: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

……

現實就是:即便閣老公侯去了青樓楚館,挾妓飲酒,也隻能以凡人身份,越是高調死得越快。對於青樓經營者而言,自然知道財與權一『體』兩麵,但茶茶這樣半懂不懂的侍『女』,卻還是更『迷』信銀子的威力。

由此也可見官威重要『性』,沒了官威,狀元榜眼也不如金主土豪。

茶茶當即應諾道:“奴奴定不負公子之命。”說罷鬆開了徐元佐的大腿,退開一步方才站起來,又回到了『玉』玲瓏轎邊。

黑布小轎是民間能用的最高規格轎子。在『國』朝初年,沒有一個賤籍樂戶敢乘坐。不過如今風氣開放,『玉』玲瓏這樣的青樓『女』子也偶爾敢偷偷坐一坐。

此時『玉』玲瓏就坐在這黑布小轎裏,心『情』忐忑,渾然不知為何還沒人叫她下轎。

“姑娘請下轎。”終於有個耳熟的聲音提聲道。

『玉』玲瓏眼前的轎簾被人掀起,轎廂傾斜,助她出來。她出了轎子,環視四周,果然是頗為熟悉的康家別墅轎廳。

“康相公他們……”『玉』玲瓏看到了茶茶,雖然叫不出名字,卻知道是望月樓出來的侍『女』。

“康相公他們已經進去了,奴婢茶茶,奉命陪伴姑娘。”茶茶福了福身。

『玉』玲瓏點了點頭,和顏悅『色』道:“辛苦了。”

若是在望月樓,『玉』玲瓏自然不會對個侍『女』說這般客氣話。然而眼下到了新環境,也就茶茶可以算是舊人,客氣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茶茶卻有些略高一籌的得意:即便同樣是婢『女』,我跟的主人可要比你那個縣尊老爺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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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5:05 |只看該作者
一四一第一次夏圩會議

茶茶在暗自為抱得金大腿而得意的時候,『玉』玲瓏也為能夠去鄭縣尊身邊當婢『女』而得意。

不為別的,鄭縣尊可是進士啊

哪個進士不是才華橫溢得滿地流淌

而且在『玉』玲瓏的高度,她已經能夠看透這個社會的膚淺表麵,相信隻有朝廷命官才是俊傑之士的出路。

雖說自己過去隻是做一個婢『女』,但不是有這麼一句話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這個排列正是『女』子地位高下的逆序榜單。如今自己已經從“妓”到了“婢”,完成了難度最大的跨越,再上一層樓有何難哉

尤其自己的身價可是三千金,即便是婢『女』,也是三千金的婢『女』。

有這樣的見識,『玉』玲瓏怡然自得地取了詩集出來消磨時光,渾然不管他事。

茶茶雖然完成了考驗,但總覺得有些缺乏成就感。

徐元佐對於這種『情』況倒是很滿意,對徐元春和康彭祖道:“這些『日』子都住在郡城,園管行的事都沒顧上料理。左右接下去沒我什麼事,不如今『日』就先告辭回去了。”

徐元春看了一眼康彭祖,道:“咱們一起去吧。”

徐元佐有些好奇,不知道大兄是怎麼想起要去那邊。

隻聽徐元春解釋道:“考試這些天,人可以送進去,但是咱們不方便見縣尊。莫若等放榜之後。再去拜見。”他頓了頓又道:“跟元佐去新園那邊倒不是為了玩耍。我等既然盟誓要做一番大事出來,自然要有個商議。看『日』後如何為彼此助力。”

徐元佐聽了暗暗點頭。

組團做留名青史的大事。對於徐元佐、康彭祖而言是恰逢其事,對於徐元春而言卻是苦心孤詣不知道經營了多久。所以元佐彭祖二人可以先忙自己的事,徐元春卻不得不抓緊一些,尤其他對於廟堂江湖裏應外合之策也是頗有興趣。

“既然如此,咱們便一同去你家新園商議。”康彭祖也點頭讚許。

三人略坐了一下,按照時下士林的生活習慣。必然要洗臉洗手。然後換套衣服。徐元佐最頭痛的就是換衣服,在他看來隻有後世婚禮上的新娘子需要一宴換三五套,誰知這個時代的士子,出門做客。一天不換三套衣服就是粗鄙無禮

好在徐元春知道他底細,早就叫人預備了幾套自己以前的衣服,正合徐元佐的身材。

等換了衣服準備出門,康彭祖才看到有兩個“起得早”的同伴,隨口應付兩聲,便與徐家兄弟一同走了。他雖然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卻隱約覺得跟以往的生活真是愈行愈遠了。

徐元佐在馬車上一言不,腦中盤算著自己的商業帝『國』藍圖。他現自己還真有貴人相助的好命,先是6夫子將他介紹給了正缺人手的徐誠。又由徐誠獲得了徐璠的賞識,繼而出現在了徐階麵前。

有徐階這位“老先生大人”的提點栽培,徐元佐隱隱看到自己由點到線,又將線織成了一片網。

這張網便是人脈網,徐元春和康彭祖正是這張網中央的兩個重要節點。

等馬車到了夏圩,羅振權很快就帶著幾個少年迎了出來,頓時一片“哥哥”、“元佐哥哥”的呼聲。

徐元佐看到了心懷大慰,暗道:徐元春有個元揆祖父,占了“勢”字,可謂天時;康彭祖家據海濱,占了“財”字,可謂地利;我能做的隻有牢牢把住人和,否則有什麼資格跟他們商議大事

“乍一看還以為到了梁山水泊呢”康彭祖大笑道。

“都是我鄉裏子弟,年紀小,則如白紙一張好作畫。”徐元佐道:“大兄,萇生兄,裏麵請”他又對羅振權道:“我先用小會議室,等會午飯之後查看這幾天的賬目和工作進度。”

“遵命”羅振權在外人麵前還是很給徐元佐麵子的,一如對待曾經的船主大佬,頗為徐元佐長了幾分威勢。

康彭祖看了一眼羅振權,總覺得有些熟悉,卻實在想不起來了。

三人在園中也沒有耗費時間,直奔小會議室。已經有跑得快的少年傳了消息,徐元佐三人到達的時候,茶點即時奉上,可見平『日』『操』練還是有成效的。

康彭祖饒是見多識廣,過眼的好東西沒有五庫也有三庫,進了小會議室卻還是頗有些驚訝:“這裏布局倒是新鮮,不知是哪裏學來的”

“都是小弟琢磨的。”徐元佐笑著請兩人落座,自己卻走到角落中,拉動繩索,正對二人的幕布緩緩分開。

刨平的木板上釘著一副鬆江地圖。

徐元佐以此為背景,道:“二位兄長”

“別,我還要拜你為師呢”康彭祖叫道。

徐元佐知道他的確想學自己的本事,但拜師卻總有些不『情』不願,所以才時不時挑出來說嘴。他笑道:“隻有授課時有師生,其他時候我還是以兄事君。”

康彭祖心中的疙瘩頓時解開,撫掌直笑。

徐元佐繼續道:“二位兄長,咱們既然立了盟誓,自然不能空口白話,從總綱到細節,都該有個計劃。計劃固然需要時間,今『日』咱們先商議一個總綱出來。”

“既然是盟會,必有綱領。”徐元春道:“咱們的綱領也不用現想,就以橫渠四句教為綱領,二位賢弟以為如何”徐元春年紀最長,自然就以大哥自居。

康彭祖微微側頭,道:“好是好,隻是有些空泛。”

“也不空泛。”徐元佐道:“為天地立心,乃是正君;為生民立命,乃是養民;為往聖繼絕學,這是教化;為萬世開太平那就是直追三皇五帝的功德了。”

“所以說空泛,口氣太大。”康彭祖道。

“一點不大。”徐元佐道:“一步步來,必然能成,隻是需要些許時『日』罷了。”他看了一眼徐元春,見大兄並不打算補充,繼續道:“管子曾經曰過,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都說民風不淳,刁風四起,許多都是窮出來的病。所以我以為,該先為生民立命,而後三者自然可期。”

“生民得以立命,絕學得以承繼,天地之心自是百姓之心,立矣”徐元春道:“萬世太平至矣。”

徐元佐心中泛起“誌同道合”四字,見康彭祖悶悶,知道他還沒反應過來。

二比一,不用等他。

“二位兄長也知道如今權可生財。”徐元佐輕笑一聲,望著康彭祖:“想來萇生兄格外清楚。”

康彭祖當然知道,自家掌握著兩個衛所的實權,還有緝拿海賊倭寇的水師這都是生財利器。每年光是收的走海規費,怕就有數萬兩。

“是要布施百姓麼”康彭祖問道:“其實並沒甚大用,除了買個名聲,他們該窮還是窮,救濟不過來的。”

徐元佐搖了搖頭:“非也。今『日』小弟想說的是,如何用財生權。”

“賄買官爵”康彭祖搖頭道:“如今政事還算清明,捐個監生,最多授以教諭,沒什麼用『處』。”

徐元佐輕輕摸了摸額角:“小弟說的以財生權卻不是這個意思。”他輕輕指了指外麵:“二位兄長以為,他們為何待我如同嫡親兄長”

二人想起徐元佐進門時候的威望,似有所悟。

“因為他們指著我工錢當然,這其實是公家的。”徐元佐撇清一句,又道:“這,也是錢財生出來的權。有來自皇帝朝廷的公權,也有來自百姓生民的『私』權。小弟要的,絕非樂善好施的好名聲,更要有實實在在的『操』持之權。”

徐元春和康彭祖似有所悟,心中隱隱『激』蕩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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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5:24 |只看該作者
一四二 三大產業

“鬥米恩,石米仇。今天給他們吃口飯,他們感『激』涕零。明天不給他們了呢?就有人會怨憤不滿,覺得你克扣了他們的夥食。這道理在增廣賢文裏就說得不少。”徐元佐語調一變,徒然高亢起來:“然而我們若能夠找到一條路子,既讓他們有『日』子好過,也能給我們賺錢,豈不是兩廂得便?”

徐元春微微頜首:“嘉靖時候大父也曾做過這以工代賑的事,如今南直浙江一帶,每年冬天都有賑役,也是源出於此。”

徐元佐道:“然也。不過短時間的以工代賑終究隻能緩一時之急。若要長久,還得提供穩定工作。舉個例子,二位兄長知道各地橋下碼頭等活做的苦力吧?他們也算是有養家糊口的活計,但是不穩定。譬如好些天沒接到活,或是好些天沒來船,那麼他們生活就不能得到保障。興許為了讓孩子吃口米糊,就要鋌而走險作『奸』犯科。”

時人也長將這種短工視作賊人,並不信任。然而破產的自耕農還可以給人當佃農,但是徹底破產的佃農隻能做這種短工。

“若是能給他們個『日』『日』都有的活計,他們是否更加珍惜?還願意回到朝不保夕的『日』子麼?這種『情』形之下,他能不聽命於你我麼?”徐元佐深入淺出,講得透徹。

康彭祖微微點了點下頜:“道理是這般說的,隻是這種活計又哪裏能夠說有就有的?”

“我將天下萬民營生分作三等。”徐元佐道:“第一等是要想活下去,就缺之不可的營生。最常見的便是稼穡,也有植林、畜牧。這是提供生產資料的營生產業。”

兩人微微點頭。

“第二等是為了活得更好更舒適些,而需要有的營生。譬如咱們出門要坐車,所以得有人給咱們造車;蓋房子要石頭,所以需要有人開采石料;各行業難免要用生鐵熟鐵。所以冶煉也是這一等。這是加工生產資料的產業。

“第三等則是為了活得舒心愜意才要有的營生。譬如望月樓,譬如太白樓,譬如咱們的夏圩新園。基本屬於有之則佳,無之亦可。也就是服務業。”徐元佐道:“此三者,第一等需要土地;第二等需要技藝和資料;第三等最容易培養,而且所需的人手最多。”

徐元春已經摸到了徐元佐的思維脈絡:“你是打算走這第三等營生了?”

“正是如此。”徐元佐道:“隻要咱們控製的員工——人手越多。咱們在郡城,乃至整個鬆江的影響力就越大!這個道理其實跟縣尊要買各地縉紳麵子是一樣的,因為縉紳掌握著大量的土地,直接影響夏稅秋糧的完成。”

康彭祖輕輕抬了抬手,皺眉道:“元佐,等下,我沒跟上:如果隻是些雇工人,如何擴大咱們的『私』權?也就是你說的影響力……”

“如果有人妨礙了咱們做生意,雇工人的工資獎金就會減少。他們樂意麼?如果官府要來查禁咱們的生意,雇工人就會失業,他們樂意麼?總而言之,人多力量大。”徐元佐輕笑道。

康彭祖猛地一拍手掌:“果然!果然可以要挾官府!”

徐元春又道:“元佐,那為何不從第一類和第二類入手?無土不安啊。”

“大兄也說‘無土不安’。換言之,隻要民眾有土也就安了。如此他們何必依附咱們?換個東家不是一樣種地,一樣納糧?第二類涉及一些技藝上的關鍵,匠人一樣有所自恃。所以這兩類產業。都不會像第三類那樣對咱們產生極大的依附『性』。”徐元佐道:“簡而言之:離了咱們,他們活不下去!”

徐元春恍然大悟:農民隻要有地自然就能過活。誰是東家對他們來說最沒關係;匠人有一技傍身,哪裏吃不到一口飯?唯『獨』那些伺候人的人,一無所有,自然得乖乖依附自家。

徐元佐喝了口茶:“又譬如咱們徐家的千餘織工。若是哪天咱們不給她們用織機,她們吃什麼?”

“那咱們也收不到足夠的布了。”徐元春笑道。

“是啊,但咱們餓不死啊。”徐元佐道:“她們卻大有可能要餓死的。這便是致人而不致於人。”

康彭祖和徐元春微微頜首。不約而同道:“元佐對商道領悟,直追陶朱!”

“道者唯一,萬物相通。”徐元佐大言不慚,又道:“大兄若是沒有意外,不在這科。便在下科,必然是要高中的。如此便是咱們在公權上的力量。等咱們的商業鋪開,『私』權上有了聲音,便是遙相呼應,裏應外合了!”

康彭祖直起腰來:“果然原本看著遙遙無期之事,這麼細說起來卻是如此簡單!既然如此還等什麼?震亨一如既往去考進士,我跟元佐將這末業鋪開,用不了幾年便能一正『國』是了!”

任何一個時代,讀書人都在憂『國』憂民。

雖然徐元佐眼裏:隆慶萬曆時候的大明正是巔峰,甚至可以說是封建社會的巔峰,但在徐元春、康彭祖看來,眼下卻是內憂外患,『國』事蜩螗,岌岌可危。

難道不是麼?俺答汗連年入寇;倭寇尚未徹底平息;蘇鬆承擔天下重賦,百姓不得富足;雲南土司接連作亂;更有緬甸土司莽瑞『體』,幾乎是裂土反叛了!這種『情』形之下,要說“隆萬盛世”,估計大明士子都會臉紅。

想想後世一邊割讓領土一邊大唱太平盛世,明朝這點麻煩算什麼事?簡直是庸人自擾!

然而徐元佐也是多虧了徐元春和康彭祖這樣的危機意識,才結成了自己的第一張網。如果人人都沉浸在太平盛世的夢幻之中,誰還跟他一起為了理想打拚。

徐元春想了想,道:“我是必然要出仕的。二位賢弟若是方便,最好也能更上一層樓。生員終究多有不便。”

“那是自然。”康彭祖道:“我再考兩科,若是不取,便捐個監生。元佐年紀還小,弱冠之後再去鄉試都來得及。”

“其實我在想……”徐元佐試探道:“萇生兄為何不承武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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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股東責任重

明朝軍戶在後世許多人眼裏,幾乎成了奴隸的代名詞。

然而實『情』並非如此。

太祖皇帝雖然對功臣十分凶殘,但是對於那些跟隨自己打天下的士兵卻十分優待。全『國』土地有一半是歸入衛所,用來養軍。軍戶的前三代人,的確也要兼顧服役和耕種,算是比較辛苦,可是與同時期的民戶尤其是承擔懲罰『性』賦稅的蘇鬆民戶而言,絕對是輕鬆的。

而且軍戶的好『處』不止於此,每戶隻要出一個男丁承襲軍職,其他子弟隨便想幹嘛幹嘛。要進學,則有進學名額;要充吏,也有定額『國』初時能當吏員可是大好事,因為科舉、學校製度尚未完善,『國』初掌權大佬多是吏員出身。

洪武元年正月頒布的《大明令》中,有條款可為佐證,便是:“民戶(亦)不得詐稱各官軍人貼戶,躲避差役。”

經過三十年的司法實踐後,《大明律》頒行天下,其中明確規定:“凡軍民、驛灶、醫卜、工樂諸『色』人戶,並以籍為定。若詐冒『脫』免,避重就輕者,杖八十……若詐稱各衛軍人,不當軍民差役者,杖一百,發邊遠充軍。”

充軍的軍可不是軍戶,那才是真正的奴隸。

宣德朝,有侍郎張信,乃是英『國』公張輔的堂兄,以副部長的高位,走後門調入武職,擔任一個衛的指揮。由此可見『國』初時,武職所受的優待是多麼令人欽羨。

隨著『國』家形勢變幻,右武尚功轉成了右文尚學,為了出人頭地建功立業而轉入軍戶的現象漸漸絕跡,而百姓為了躲避差役充入軍中的現象卻越來越多。這直接導致軍戶實力大增。但衛所的戰鬥力卻不停被稀釋,以至於到了嘉靖年間隻能舍棄衛所不用,開征募兵。

雖然兵是募兵,但是軍官卻仍舊是衛所世襲。要想領兵,必然是世襲的軍官。也就是說。像徐元佐要是想領兵打仗,而不是去被剝削,那他隻有通過武舉,或者投個好胎。

這種『情』形之下,康彭祖的出身就格外占有優勢了。

“大兄秉政當『國』,萇生兄鎮守一方。小弟溝通有無,為二位兄長之助力,豈不美哉?”徐元佐笑道。

徐元春微微皺眉,擔心康彭祖未必能接受這個提議。

如今已經是隆慶朝了,從正統年間開始的重文輕武之風至今。足足刮了一個多世紀。像康彭祖這樣家中豪富,自己又有學識,怎會甘心從軍?一旦從了武職,要想轉回文班可不容易。

徐元春又想了想,暗道:何止不容易,我簡直想不出有此先例。

康彭祖顯然更難接受軍官的身份,然而卻又沒有底氣直接反駁徐元佐,輕輕敲了敲額頭。道:“你隻道我是軍功之家,其實未必如你所想。我幫你理一理我家世。”

他道:“『國』初,我家祖茂才公從龍有功。戰功赫赫,得封蘄春侯。因為與中山王北伐,歿於關中,太祖皇帝追封蘄『國』公。『國』公有三子,長子鐸公,承襲蘄春侯。後與麗江王(傅友德)征雲南,英年早逝。追封蘄『國』公,其長子淵公。襲蘄春侯,後以罪除爵,直到弘治年間,這一支方才恢複了一個千戶。”

“茂才公次子鑒公,襲廣西都指揮使,後來也就斷了消息。”康彭祖道:“我家乃是茂才公三子鎮公後裔,而鎮公其實並未有封爵,直到成化年間,我祖上因功得了金山衛指揮僉事,後又有一房得了南匯嘴千戶所千戶的世職。”

康彭祖自己腦子裏捋得更加詳細,隻是挑了大略道:“軍戶不能分家,每代隻有一人襲職,所以我曾祖父時候就移居上海縣城,開了個車馬行,又開了牙行,由此發家。雖然與金山康、南匯康都是一家,但是遠離軍中已經三代,要想承襲職位哪裏那麼簡單?”

“可以買麼?”徐元佐尚不死心。

“可我隻會吟詩作對,哪裏懂得行軍作戰?”康彭祖兩手一攤,滿臉無奈道。

“行軍作戰其實是最簡單的事,隻要有得力幹將左右參謀策劃便是了。”徐元佐道:“到時候萇生兄隻需寫下‘單於夜遁逃’的千古名句,自然就是我朝儒將之首!”

康彭祖一愣,心中略起了心思:縱觀『國』朝才子之詩,我恐怕排不進前十;若是從武將論,作詩比我強的,大約也就隻有戚南塘(繼光)了吧。

徐元佐看出了康彭祖的猶豫,連忙再進一功:“非但詩才能勝萇生兄的不多,恐怕書法上萇生兄也能排進前五。”

“哈,論說書法,能勝過我的大約也隻有戚南塘。”康彭祖仰頭一笑,渾然不覺得自己被徐元佐帶進了溝裏。

徐元春知道康彭祖酒『色』詩才是有些底蘊的,但機心城府卻根本比不過自己這個弟弟。他有些不忍心看康彭祖被賣了還不自知,道:“從軍之事倒是不急,萇生明年照樣下場,若是科場不濟,再說從軍之事。”他又對徐元佐道:“若是需要軍中助力,到時候再尋一個可靠的也無妨。”

徐元佐微微點頭表示同意,心中卻道:咱們這個核心領導層就是最大的股東,你引入的人越多,那分紅的人也就越多。能盡量壓榨,為何不壓榨一番呢?更何況大明在未來五十年都是絕對戰勝『國』,跟著打順風仗就行了直到五十年後的薩爾滸才會敗一場,即便那時也輪不到你出征了呀。

“元佐,你這邊可還有安排需要我們相助的?”徐元春又問道。

徐元佐想了想,道:“我這邊最大的缺口隻是人才。”

徐元春點了點頭:“家中奴婢之人,你若要用的,盡管調撥便是了。”

徐元佐笑著搖了搖頭:“我說的人才,乃如元帥座下的驍勇之將,非是承歡侍宴的奴仆之人。而且數量也要極多,非三五人就夠用的。唔,對了,大兄,家中可有靠得住的小奚奴?”

“小奚倒是無妨,回頭便給你調個過來。”徐元春又道:“你說的那些驍勇之將,打算從何補來呢?”

“一者是在市上尋覓,有才能出眾的掌櫃、夥計,厚幣卑辭挖些過來。”徐元佐想了想,又道:“隻是這種人可遇不可求,所以還是要從少年培養。我與朱裏陸夫子有約,但凡進學無望的少年,便傳授算術,送我這兒來學習經營。”

徐元春道:“看來此事也隻有靠你自己了。”

康彭祖也道:“看來三人之中,元佐最為辛苦。”

誰讓我投胎本領弱了點呢!

徐元佐微笑道:“正是天將降大任於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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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準備開業

徐元佐原本設想的政、軍、商三管齊下戰略終究沒有被徹底采納。康彭祖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又有些才華,斷不肯就此從軍,非要下場搏一搏。不過三人倒是都看出徐元佐這裏才是發力的關鍵,需要各種支援,卻受限於人才這個瓶頸。

徐元佐隻好抓緊時間教導園中少年,同時加大了對五個客棧樣板店的督察。

這個時代的裝修速度快,同時也意味著沒有後世那麼多花樣,效果自然也不能跟後世相比,『處』『處』都透露著簡陋。譬如牆上不會三層塗白,隻是白刷一遍就過了。甚至連這白也不是為了美觀,而是殺蟲和防白蟻用的。

刷了白之後,上等套房都要用幕布遮牆,這是為了美觀,可惜不能做出牆紙的效果來。又因為隻能用條板壓住四邊,所以看上去也不甚服帖。

“用膠貼呢?”徐元佐重點督察唐行的旗艦店。他看著套房,隻覺得像極了八十年代的台灣武俠劇的布景棚。

丁俊明在一旁,低聲道:“就怕有腥味去不掉。”

徐元佐聞到過魚鰾膠的味道,知道這個時代都是動物膠,最難『處』理的就是味道。他作為一個文科生,是很不屑於去搞技術的。若是能夠順利搞出來也就罷了,還能為自己增加聲望,若是搞不出來豈不是毀了自身形象?

所以徐元佐並沒有在這件事上過多發表意見,尤其是連程宰這樣的當地人,都覺得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了下本錢——他自己家裏也就書房這麼遮了一下。

至於胡琛,看到徐家的客棧下了那麼大成本,早就樂得合不上嘴了。他相信這意味著徐家很快就會從唐行撤走,斷然沒有做成生意的可能。

袁正淳消息渠道略多些。知道徐元佐剛參加了縣試。顯然他隻一場就被取中了,看來個人才能和前途都是頗有保障的。在此基礎上,他也願意錦上添花,介紹幾個有頭臉的大人物去徐家客棧下榻。

何況說起來要貴,其實也不過貴了那麼一丟丟,更何況徐家還肯收銅錢。

因為銅錢的品相和成『色』。尤其是不能納稅,使得市麵上許商家能收銀子則收銀子——雖然銀子也有許多偽銀,但終究還是可以流出去的。

“掌櫃的還沒找到合適人選麼?”徐元佐問道。

丁俊明是唐行店五人小組的組長,負責整個唐行店的籌備工作。徐元佐當初選擇他並不是因為他在五人之中最能幹,而是他年齡最大,了解下來最為溫和包容。這是一個『獨』當一麵的領導者必須具備的『性』格,否則終究難以走穩。

說起來最為老成,可丁俊明終究隻是個十五歲的半大小子,嘴唇上的軟『毛』還沒褪盡。能否將這個投資近五百兩的客棧撐起來,是所有人都擔憂的問題。就連他自己都沒有十足自信。

“能挖來的人,口碑都有些瑕疵。”丁俊明小聲道。他這些天真是沒有睡好,大半夜都會爬起來一個人呆呆站在店裏,幻想各種『情』形。一方麵他希望能夠自己出頭,成為一個掌櫃。另一方麵他又十分害怕,害怕搞砸了差事,辜負了元佐哥哥。斷了自己的前程。

“這是可以想見的。”徐元佐歎了口氣:“沒問題的人,都是從一而終啊。”

如今商行頗有些像後世的『日』企。論資排輩,一輩子不挪窩,優點是穩定『性』強,缺點自然就是流通『性』弱了。

徐元佐看了看這個十五歲的少年,道:“雖然沒有閱曆經驗是你們的弱項,卻有兩個妙策可以彌補。”

“請元佐哥哥教我。”丁俊明知道這是徐元佐要讓他『獨』當一麵了。連忙道。

“想客人所想,急客人所急,能辦到的事都全力去辦!”徐元佐伸出食指:“這是第一條。”

丁俊明在心中默念一遍,道:“哥哥說得是。”

“第二嘛,萬般伎倆都怕六個字:小心。謹慎,勤勞。”徐元佐道:“咱們店裏最大的風險就是後麵的堆貨。如果貨出了問題,賠得也就多了。如何不出問題?就是這六個字。”

丁俊明早已聽說有人拿了劣貨投店,暗中放火,然後訛詐店家。聽了徐元佐的『交』代,他不由暗道:章程裏規定了每半個時辰要巡視一趟,我索『性』找人輪班睡在後麵便是!

徐元佐自己也想到了風險控製的問題,又道:“不過存貨的問題上,我會考慮一下,弄個保值條款出來。”讓客人對自己的貨物進行報價,價值高的收取較高的看管費,價值低的自然不用那麼上心,實在發生意外,賠了也就賠了。

這在後世很常見,不過眼下卻得找程宰,看如何轉化成大明同行的合同文本,讓人能夠接受。

“總而言之,人要舒服,貨要安全。”徐元佐想了想又低聲道:“若是有人來找麻煩,先好茶好飯招呼,暗中摸清底細『交』給我。”

丁俊明連聲稱是。

徐元佐又拍了拍丁俊明的肩膀:“咱們大東家是徐閣老,在鬆江誰都別怕。不過唐行到底不是郡城,最好別和人有摩擦。你見過上次來的程宰程先生了吧?真有一時解決不了的麻煩,夏圩那邊又趕不及過來,可以找他幫忙。”

“如果有需要,提前叫人過來幫忙。”徐元佐道:“二月底,三月初,正是行商在途的時間。”

海商要看季風,陸商也要看天候。進入二月之後,土地解凍,春風暖人,各地的商賈也都動了起來,現在唐行已經明顯可見地熱鬧許多。不過因為客棧人手方麵還沒有配置妥當,所以預計開業時間就要拖到二月下旬了。

商榻那邊作為重鎮也是一樣問題,反倒是劉家角、北竿山和重固三『處』小店,因為規模小,工程量小,人員也是現成的整『體』並入,隨時都可以掛牌營業了。

“我這次來,還有一樁事『體』要你辦妥當。”徐元佐取出一卷紙,展開給丁俊明看。

丁俊明上前一看,原來紙上畫了圖案,標的尺碼竟然有兩丈高,簡直如同旗杆一般,卻是一根木頭柱子。

柱子還要刻字,乃是:前方某某裏,有家客棧,住了不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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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6:03 |只看該作者
一四五 有家客棧

“這……”丁俊明疑惑道:“不像店招呀。”

“這叫廣而告之,簡稱廣告。”徐元佐道:“將這柱子放在唐行官道兩側,每五裏放一個。可以找附近的農戶幫忙看顧,不要叫倒了,每月給他們百來錢算作看護費用。”

“是……隻是元佐哥哥,這個有何用『處』麼?”

“別人看了之後,會想:到底什麼樣的客棧能叫人舍不得走?於是就會有人來試著住住。”徐元佐解釋道:“隻要人能進來,如何留住人,就是你們的工作了。”

“但是,哥哥,咱們是不是得把店招放上去?否則人家怎麼知道是咱們家?”丁俊明道。

“有店招啊,看,有家客棧。”

“所以人家怎麼知道是咱們家?”

“咱們的客棧,就叫‘有家客棧’。”

丁俊明頗有些被打擊的感覺,撓了撓頭:“咱們不是叫徐家客棧麼?”

“那多沒意思?咱們就叫‘有家客棧’,有家的感覺!”徐元佐又蹦出一句廣告詞,吩咐丁俊明記下來,道:“這個名字多有意思,隻要客人說道‘有家客棧’就會想到咱們,還能跟人打趣。如此一來,客棧的知名度不就上去了麼!”

丁俊明在腦中過了過,道:“好像是這麼回事。”

“肯定是這麼回事。”徐元佐信心滿滿:“上口,好記,斷然沒有被人忘記的道理。這些牌子上標明裏程也是有道理的。讓人一路走來,心中總有個聲音在跟他們說:還有多久多久就到了。隻要他們動了這個念頭,能往下走也會忍不住多住一晚,這叫‘暗示’。我不明說。但你有這樣的想法,正好隨我心意。”

“不自覺中就被元佐哥哥擺布了……”丁俊明想想有些駭然,但是這手段出自元佐哥哥,卻讓人心生仰慕,恨不得自己學會。

“這種揣摩人心的小手段上不了台麵。無非就是由己度人罷了。”徐元佐道:“關鍵還是要認識自己本心。”

“多謝哥哥教誨!”丁俊明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又叫新招來的廚子準備了些家常菜。然後給丁俊明表演了一下:擺盤。

同樣的菜品,因為擺盤不同,立馬就變了臉。

丁俊明看得暗暗心驚:元佐哥哥常常說細節決定勝負,敢問世上還有誰比他更能看到這些細節的?那豈不是說他天下無敵了!

徐元佐卻沒那麼多想法,在唐行吃了午餐。拿了賬簿,然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往北竿山。

就在他到『處』奔波的時候,一個讀書人拖著虛弱的身『體』,踉踉蹌蹌挨到了鬆江城裏元揆牌坊之下,一『屁』股坐在地上。隻是看著牌坊喘氣。

這人正是沒有錢『交』店例被趕了出來的梅成功。

梅成功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去找徐元佐催問活計的問題,但是他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就連姐姐和妻子都沒法從吳相公手裏掏出一點錢了。在餓了兩天之後,梅成功終於被店家推出了客棧並不說趕他走,而是要他去想法子借錢。

於是梅成功想到了徐元佐,想著即便沒有活計可做,終究也能先借點銀子吃口飯。

此刻,他已經徹底走不動了。

“咦?你是誰?為何坐在我家門口?”一個少年從牌坊下經過人。看起來十五六歲的模樣,拍醒了餓昏過去的梅成功。

梅成功隻覺得眼皮沉重,勉強打起『精』神:“這位小哥。我是來找徐公子的。”

“這裏最多的就是徐公子,你找哪一個?”少年蹲在梅成功麵前,臉上帶著提防。

“徐……元佐。”梅成功差點記不起徐元佐的名字,總算吐出口後頗有些慶幸。

那少年長長哦了一聲,道:“原來是佐哥兒的熟人。我是他的長隨,正要去夏圩找他呢。”

“他不在這兒?”梅成功覺得一顆心緩緩地沉入黑暗之中。

“他偶爾來住。主要是住在夏圩的新園子裏。”這長隨道:“咱們正好作伴,走吧。”

梅成功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小哥。我實在是餓得站不起來……有吃的麼?”

少年長隨警惕地打量了梅成功一眼,又問道:“你是何人?為何要找我家哥兒?”

“我是他……同場的朋友。”梅成功心虛道:“正要找他……”

“打秋風是吧!”那少年站起身來。長歎一口氣:“好吧,我便算是做樁善事,去給你找點吃的,且等在這兒吧。”

梅成功連連點頭,心中悲鳴:我就是想走也走不動了呀!

少年正是徐元春給徐元佐安排的小奚奴,原本是跟在徐元春身邊,屬於墨茗不方便時搭把手的備用。他也有個頗有風雅的名字:棋妙。不過因為徐元春並不喜歡下棋,所以想到他的時候就很少了。

不管怎麼說,這也是身邊可靠的人,徐元春讓他去照顧元佐也十分放心。

棋妙重又回到府中,先去下廚找了熟人,拿了兩塊餅,又見有粥,便拿陶罐裝了一小罐,夾了幾根鹹菜。等他回到牌坊下麵,果然看到梅成功動也不動,心中暗道:可別餓死了。他加快腳步,將吃食送到了梅成功麵前。

梅成功連道謝都來不及,捧起罐子便往口中灌粥。可歎徐家的粥太稠,流得極慢,幾乎把梅成功的眼淚都急出來了。

“慢些吃,不至於餓成這樣吧。”棋妙簡直不忍直視。

梅成功總算喝到了粥,才落入胃袋,就已經滋生出了說話的力氣。他道:“我已經餓了兩天了……”

“你是要賣身給我家公子麼?”棋妙心中評價道:看上去是個讀書人,但這般無用,想來也隻能給我打打下手了。

梅成功被嗆了一口粥,又不舍得噴出來,憋得整張臉通紅,良久才緩過勁,道:“我隻是求他介紹個『體』麵的活計,並非賣身為奴。”

棋妙也鬆了口氣,道:“你這樣,想來也做不了長隨。你識字麼?”

“若非時運不濟,中個生員還是沒問題的!”梅成功在這小奚奴麵前頓生豪『情』。

“那我能請教麼?”棋妙試探道。

“你說!”梅成功咬著餅,信心滿滿。

棋妙找了一塊小石頭,在地上劃了一豎,問道:“這是什麼字?”

梅成功愣在當場:這也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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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6:14 |只看該作者
一四六 常備柚子葉

“丨”非但是字,還是多音多義字。

最常用的含義是表示上下貫通,讀作“滾”;

做部首時讀作“豎”;

做姓氏時讀作“衣”。

“受教了……”梅成功嘴裏含著餅,眼裏含著淚。

“那麼,這個字念什麼?”棋妙又在地上一劃,寫下了“丨”字。

梅成功輕輕嚼著餅,暗道:你當我是傻子麼?剛說了受教……他道:“這不就是滾麼?還有豎!還有衣。”

“非也非也。”棋妙搖頭道:“我是從下往上寫的,所以這個字古讀‘信’,今讀‘退’。”

梅成功整個人都凝成了一尊石像。

棋妙站起身,大搖其頭:“唉,你這點學識也好意思說自己是讀書人?這些都是我家少爺小時候玩的。”

梅成功重重垂下頭,連腹中饑餓都忘了。

棋妙一直都是被忽視的小透明,今『日』成功地打擊了一個讀書人,心『情』大好,道:“『日』後好生讀書,好生做事,就算學問淺點,肯盡心也是好的。現在能走動了麼?”

梅成功勉力站了來,垂頭喪氣跟著棋妙往夏圩去了。隻看兩人的神態,他倒更像是棋妙的小奚奴。對於棋妙而言,這是他邁出徐府的第一步,似乎是個不錯的彩頭。

梅成功一直到了禮塔匯,方才從打擊之中緩過勁來。這一路走來,肚子裏的粥和餅也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棋妙自己也起了饞心,在鎮上買了兩個夾『肉』饅頭,兩人吃了方才過河,到了新園。

此時徐元佐正在五店巡察之中,園子裏有羅振權看家。顧水生、陸大有、薑百裏三人各司其職,人人都有事做,看起來井井有條,朝氣蓬勃。

羅振權見了棋妙,一眼可知他是徐元佐的長隨小奚,讓他先在園子裏收拾一間房出來自己住。再看梅成功。卻有些疑惑。

“你能幹甚麼?”羅振權問他,以為是徐元佐要留在園管行聽用的——這倒是被他無意間猜中了。

梅成功正被打擊得跌在低穀,垂頭喪氣道:“我什麼都不會幹……”

羅振權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番,暗道:這人看起來像是個書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就連賣『屁』股都嫌太老。難道元佐將他叫來就是白白養著?不像元佐為人啊!

“你是讀書人?”羅振權問道。

梅成功心中一跳,期期艾艾道:“算是吧……”

“識字麼?”

梅成功這回汗都嚇出來了,謹慎道:“平『日』常用的、不出於四書五經的字,僥幸識得幾個……”

羅振權不知道他一早被棋妙踩過。還以為他沒有信心,暗道:還是頭一回見到讀書人這般發怯的,莫非是個騙子?

“來,你跟我來。”羅振權將他帶到辦公室,這裏人多,也沒甚可以偷的東西。

辦公室的少年們以為來了新同事,又見這新同事年紀頗長,竟然連胡須都沒有。不由麵露好奇,紛紛揣測他是太監還是天閹。都不曾想到有人為了下場裝嫩,『硬』生生將胡子拔光。

梅成功見有這麼多少年人,不由緊張起來,循著羅振權指的位置坐了,連手放在哪裏都不知道。

羅振權叫人給他拿了紙筆,道:“會寫自己名字麼?”

梅成功總算鬆了口氣。道:“這個會的,會的!”連忙『舔』筆,在紙頭上寫了“梅成功”三個字。

下海的人最為忌諱,因為在這個時代大海還是神的領域,稍不小心就有去無回了。而海賊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整『日』將腦袋別在腰帶上,比尋常走海之人忌諱更多。是以羅振權一看梅成功的名字,已經暗吸涼氣:這倒黴名字,可別把黴運帶到園子裏來!

——不過字還是寫得不錯。

羅振權在跟著徐元佐之前,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更遑論讀書寫字了。也就是這幾個月每天跟著小友們讀書識字,總算解決了『日』常工作中的簽字問題,不用再畫押按手印了。他又常見徐元佐的字,也知道什麼樣的字算好,什麼樣的字算差。

在他看來,梅成功的字大約已經到了徐元佐的水平,是他無法挑剔的了。

“你就在這兒抄書吧,等會吃飯跟著大家走就是了。”羅振權扔下一本手抄本的《幼學抄記》,又跟少年們『交』代了吃飯帶上他的事,徑自去忙了。

這本《幼學抄記》正是要刊印的。但是現在要刻本書也真不容易,首先是得做雕版。雖然活字印刷術早就有了,從唐朝的木活字到如今也有銅錫鉛等金屬活字,但主要是印刷佛經道書之類的非主流印刷品。又因為油墨黏『性』不足,活字印刷出來的書籍質量遠不如雕版印刷的好。

徐元佐當然不能坐等雕版,於是隻好用了最直接的方法:抄。

少年郎們分成數個小組,抄寫各卷,然後調換再抄。可以加深印象,也可以解決教材問題。隻是這種抄法終究不夠,而且少年的字有的好看,有的難看,所以隻能自己抄自己的。

現在梅成功抄的這份,正是羅振權的。

梅成功先翻了一遍底稿,總算沒有看到自己不認得的字,心中已經輕鬆了許多。他又細讀了幾章,隻覺得文辭直白質樸,有些是常識,有些卻不知道出『處』,但顯然對於讀書、『處』世,與人『交』往有很大的指導意義。

於是他提起筆,小心翼翼地抄下一行行真書小楷,一如在考場之中答卷,半點不敢馬虎。

羅振權進來看了兩回,對梅成功的印象大為改觀。

字跡清晰,卷麵幹淨,這樣的人留在園管行裏當個抄寫的文書也是好的。

“不急著抄完,先吃飯。”到了飯點,羅振權親自去叫梅成功吃飯,也算是接納了他的意思。

梅成功卻是連頭都沒抬,手下不停,專注得就像沒有聽到。

羅振權見狀更是驚歎:元佐真是有識人之能,這梅成功看起來一無是『處』,做事卻能如此傾心賣力。有這份心思,做什麼不成??看來此人背運倒黴,果然是因為名字起的晦氣!

他叫了個少年來,低聲吩咐:“多去采點柚子葉,沒事多灑水,多洗手。”

那少年不知道“梅成功”在辦公室,隻是不解:“這不是驅邪、拜神時候用的麼?”

“以防萬一。”羅振權盯著梅成功,心中喜憂參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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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泥菩薩的火氣

二月十五『日』過了正午,徐元佐才回到夏圩,臉『色』黑得嚇人。

他平『日』都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樣,對屬下少年和和氣氣,即便訓斥也都是『肉』夾饃先肯定,再指正,最後不忘鼓勵一番。

然而這些終究是常態,所謂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再講究和氣生財也不可能被人騎在脖子上拉屎也不惱火!

如今煎熬了整整一個下午,好歹吃過了晚飯,徐元佐方才肯開口跟人說話。

“振權,咱倆出去散步。”

徐元佐叫了羅振權,緩緩走向園子深『處』的工地上。

天已經徹底黑了,隻有一輪圓月掛在空中,照得人影分明。

兩人沉默走著,並不說話,然而空氣裏的煞氣卻越來越重。

羅振權終於道:“是哪裏有人不識好歹!”

徐元佐長吐一口氣,道:“商榻。”他頓了頓,道:“那黑心的老狗,非但逼我買他的高價家什建材,還要加我規費。”

羅振權啐道:“天殺的。”

“銀錢我可以給,但是那賊廝鳥拿了銀錢竟然還不管事。任由手下的白相人在我底盤上橫行霸道,倒是比我更盼著客棧開門營業,好多個詐取錢財的口岸。”徐元佐冷聲道。

羅振權輕輕捏響手指關節:“你可是準備找人料理了他?”

徐元佐微微搖頭道:“官麵上不好辦,他終究是個舉子。我也不可能真為一家客棧去麻煩閣老。”

“仇老九和牛大力……”羅振權提議道。

“強龍不壓地頭蛇,更何況安六爺還不如那隻老狗強。”徐元佐微微搖頭。

“不如……”羅振權低聲道:“找一幫亡命之徒……”

“第一,走漏風聲,引火燒身。既然是亡命之徒,又憑什麼為咱們保守秘密?”徐元佐皺眉道:“其次。若是打草驚蛇,『日』後再如何下手?”

“那你可有打算?”羅振權問道。

徐元佐走了幾步,方才立住腳步,低聲道:“我要將他連根拔起!”

羅振權也跟著停了下來:“他是個舉人老爺,在其鄉梓經營『日』久,你如今連個生員都不是。如何與他鬥?恐怕他到縣上,就連縣尊也要給他幾分薄麵。”

徐元佐咧嘴一笑:“我既然把話說出了口,定然是要做到位的。”

“具『體』該如何『操』作呢?”羅振權追問。

“要想以弱勝強,無非三步走:忍辱負重,窺其虛實,而後可以致命一擊。”徐元佐道:“他今『日』得寸進尺,本也是要探我底限所在。我對他持禮甚躬,過兩『日』再厚幣卑辭送禮物過去,定會叫他以為我軟弱可欺。然後。自然就會叫我找到破綻。”

羅振權覺得徐元佐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點,卻又不由自主地堅信徐元佐的確能夠做到。

“等我給他致命一擊的時候,卻需要咱們可靠的人手了。”徐元佐道。

羅振權知道徐元佐所指,道:“算算時『日』,我爹在三月中總能回來了。”

徐元佐又問道:“能找到那麼許多人麼?”

“隻要銀子夠,再多都有。”羅振權對此倒是信心十足:“別說是給徐閣老看家護院,就是叫他們下海,也有大把大把的人要去。隻是未必牢靠罷了。”

徐元佐暫時放了放心,又道:“還有一件事不知你方便不。”

“你盡管說。我盡量做。”

“我聽說太湖總有水寇盤踞,不知道澱山湖裏有沒有。”徐元佐道。

羅振權笑道:“太湖水寇占據了幾個湖心島,在島上墾殖,自給自足,所以能夠不懼官府。澱山湖才多大點地方,又沒有能夠據守、墾殖的島嶼。偶爾有水寇出沒,定也是過路的。你問這個做什麼?”

徐元佐隨口道:“隨便問問。”

羅振權也沒有追問,隻是又說起了梅成功的事:“你把這樣一個人招進來幹嘛?”

徐元佐已經換上了平『日』的溫和儒雅,笑道:“這樣的人不正是個好文書麼?”他道:“雖然他而立未立,如今還在『操』童子業。不過從讀書、作文、書法三者來看。確實在中上之姿。若是學政肯耐心讀他一篇文章,生員定是有的。”

羅振權聽徐元佐這般評價梅成功,對那倒黴漢的輕視也收斂了許多,又道:“可他即便能考中生員,到了園管行裏又能做什麼呢?”

“你有所不知。”徐元佐道:“他被我恩師斷了進學的路子,家裏又貧困,除了死心塌地跟我做事,再沒別的活路。而這種人你別看他迂腐無能,骨子裏有種狠勁,決心要走一條路,便是撞在牆上都要挖個『洞』鑽過去!”

“看他能咬牙把胡子都拔了……的確有股狠勁。”羅振權跟人鬥狠的時候,炮烙刀割渾然不當一回事,但要他自己把胡子一根根拔下來,卻是想想便牙酸。

“再者,你可聽說過‘十年磨一劍’?”徐元佐道:“任何人隻要有中人之姿,方法得當,十年鑽研一門技藝,必然能有所成就。我就豁出去白養他十年,一年算他能吃用十兩銀子,十年不過一百兩而已。十年之後我卻能收獲一個人才,給我掙回來的錢財何止一百兩?”

羅振權凝眉靜思,過了片刻方才道:“聽你算賬,總有種必贏不虧的感覺。”

“有風就有險,他要是十年後跟著別人跑了呢……唔,不可能有這種事,或者說:他要是十年後就死了呢。那我就真的白虧一百兩了。”徐元佐說罷,又道:“當然,我也不可能真的白養他十年,事『情』總是要上手做了才能進益的嘛。”

羅振權點頭道:“這事我真不懂,聽你說著都覺得對。”

“那你一直聽我的就行了。”徐元佐笑了:“咱們該往回走了,明『日』我再見梅成功,然後還要去縣學。”

“去縣學?唔!是了,要發團案了吧?”

“身為本縣縣案首,不去就太說不過去了。”徐元佐並沒有幾分欣喜:“唯一的好『處』是能夠見見恩師。”

往河裏扔塊石頭還要站著聽個響呢,何況三千兩白銀買來的『玉』玲瓏。送進去之後是否合用,老師有何進一步指示,高矮胖瘦合口味否……這些『情』況都得有個反饋,好下次吸取經驗啊!

所以縣試之後的謝師宴是肯定得去的,至於與同一場出來的小友們聯絡感『情』,鋪一鋪人際關係網徐元佐已經看不上這麼低端的層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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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6:37 |只看該作者
一四八 案首 天天書吧

再次見到梅成功的時候,徐元佐差點認不出這人了。

雖然仍舊是一副落難書生的苦澀容顏,但是吃飽飯之後,『精』神狀態卻好多了。尤其難得的是,原本還頗有傲氣,竟然詭異地打磨幹淨了。

作為審視人心的高手,徐元佐深知恃才傲物是人之常病,也算是最難根治的一門病症,看來梅成功遭受此番打擊之後並未消沉,反倒是振作起來了。

梅成功看著徐元佐卻十分敬畏。他將棋妙說的“少爺”誤以為是徐元佐,想想他竟然能夠將個書童小奚調教得學識滿腹,那自身學問豈不是深如淵潭?尤其這兩『日』又抄了《幼學抄記》,深感非讀書破萬卷者不能成此書。

在這樣的巨擘麵前,自己有什麼資格號稱“讀書人”?

徐元佐麵帶微笑道:“本想將你放在園子裏打磨一段時『日』,沒想到你進益頗大。如今倒是有個好去『處』……”

“在下隻求跟隨徐兄,朝夕候教。”梅成功竟然跪了下去。

徐元佐微微搖頭:看來這沉不住氣的『性』子還是沒改。

“我不過是個小小童生,你跟在我身邊豈非浪費了一身學識?”徐元佐『欲』擒故縱早就玩得爐火純青,麵露委屈之『色』。

梅成功隻覺得一股熱血衝頭,道:“見了徐兄,在下方才知道‘高山仰止’四個字確實不虛。在下別無所求,但求追隨哥哥。”他從少年口中得知,園子裏所有人都稱徐元佐為哥哥。雖然江湖氣頗重,卻是一腔赤忱。

徐元佐麵露難『色』,道:“你這般堅持。我若是不許,倒顯得我虛偽了。這樣,『日』後你就跟我身邊負責文書之事,咱們也方便相互教益,切磋學業。”

梅成功大喜過望。道:“多謝元佐哥哥!”

“至於工錢嘛……”

“隻要管吃管住便好!”梅成功道。

徐元佐大搖其頭:“豈能如此慢待!更何況梅兄家中也有老幼要看顧,這樣,每月支你薪金一兩,獎金另算,如何?”

梅成功被這突如其來的高薪嚇得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答複。

徐元佐又對一旁的羅振權道:“咱們一直沒有確立薪酬『體』係。這個月已經發過了工錢,也就罷了。下月開始,大家的收入都要好好往上調一調。”

羅振權雖然不在乎工資這樣的小銀子,但能得到了尊重還是很高興,嘿嘿直笑。

徐元佐見外間的少年們也紛紛麵露喜『色』。讓這效果繼續發酵,又對梅成功道:“我正好分不出身,有些事羅副理又不甚熟悉,便勞累你多跑跑。敢騎騾子麼?”

梅成功臉上一紅:“騾子太高了……”

徐元佐對外間的陸大有道:“大有,你來。”

“哥哥。”陸大有當即放下手裏的工作,快步進來。

“給梅先生準備一頭驢子,便歸他專用。”徐元佐道。

“是,哥哥。”陸大有接了指示。當即出去安排驢子的事了。

梅成功支吾道:“哥哥,這……去哪兒,走路就是了。”

“路遠著呢。”徐元佐道:“頭一件事。你要去書坊幫我盯著《幼學抄記》雕版的事,每『日』進度,碰到了什麼問題,都要及時報我。”

梅成功一聽這差事跟書有關,倒是有了個漸進的台階。若是一上來就讓他去做那些俗事,恐怕工作熱『情』也就很快消磨殆盡了。

徐元佐今『日』的安排很緊。『交』代之後又聽羅振權匯報了園子擴建工程的一些問題,給了回複。便叫棋妙準備騾子,盡快趕往縣城。

棋妙雖然換了個主人。差事卻沒有什麼變化,非但準備好了騾子,就連騾子的口糧都準備好了。隻是叫他意外的是,徐元佐竟然給他也配了一頭騾子,並不需要他步行跟隨。

在徐元佐看來這是提高效率,以免耽誤了正事。在棋妙看來,卻是這位佐哥兒比春哥兒更『體』恤下人。

徐元佐吩咐妥當,毫不拖泥帶水地就往縣城去了。

春風漸暖,看著路旁的田地裏已經開始了春耕,徐元佐倒也不覺得路途遙遠。

臨近中午,徐元佐進了郡城,先去徐府洗了手臉,又換了衣裳,這才趕往縣衙,參加謝師宴。

等徐元佐到時,縣衙門外已經聚集了不少童生,都是過了縣試前來謝師的。其中有老有少:少的不更人事,有誌得意滿者,有孤僻局促者;老的頗有城府,笑斂三分,語遲一句。

徐元佐叫棋妙看好騾子,步入人群之中。他從未混過本地文壇,自然是一個人都不認識,不過此時隻需要麵帶笑意,看著順眼的微微頜首,不求聞名諸生,隻求與人和善。

隻是他與人和善,卻有人不與他和善。

“聽說案首乃是縣尊的弟子,我等自然沒有指望了。”有人吐露怨氣。

徐元佐心中不屑:就算我沒有走後門占這案首,未必就能輪到閣下。

一旁又有人接口道:“好歹縣尊隻有一個弟子,否則怕連團案都進不來了。”

縣試發榜乃是正中紅筆寫個“中”字,提一格寫案首,然後依名次排成兩個圈,一共五十人,故而叫做“團案”。在五十名之外的,叫做出圈,雖然也算是過了縣試,但要過府試卻有些危險。

徐元佐心道:你不過是個堪堪擠進五十名的小學渣,也跟著人家嚼舌根?

“老父母這回多取了三十名,也算是『體』恤咱們了,有些沒影兒的話就不該說。”另有老成的聽見了,力挺縣尊老爺。

徐元佐朝那邊看了一眼,見也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人,蓄著條濃濃的一字胡,頗有些威嚴麵相。

——此人倒是有些見識,起碼懂事理。

徐元佐將這人容貌記在腦中,又掃視了一圈其他人,隻是安靜地站在原地,等著開門放進。

不一時,衙門中門大開,內中雅樂聲起,李文明盛裝而出,一眼就看到了徐元佐,高聲道:“案首上前,其他人依序列隊。”

因為團案隻有考號沒有姓名,眾人紛紛在人群裏找這位案首。

徐元佐略一提氣,頓時氣場全開,一步未動已經引人矚目。

“學生徐元佐,狂妄了。”徐元佐高聲報名,四平八穩地邁出步子,走到李文明麵前淺淺行禮。

其他人足足愣了兩息,方才循著自己的名次在徐元佐身後排成一條長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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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6:47 |只看該作者
一四九 質疑

曲樂聲中,徐元佐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麵,讓他頗有些意氣風發的感覺。尤其這回鄭嶽錄取了足足百人,真可謂是浩浩蕩蕩,煞是可觀。

原本知縣接受新晉儒生們感恩拜謝的場所是在二堂,但因為這回人數實在過多,便放在了大堂。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能進去的,前三十名總算還能擠在堂上,由徐元佐代表眾人感謝鄭嶽的提拔栽培和教誨,其他人隻能在堂外列陣,隱約知道是怎麼回事。

鄭嶽仍舊穿著公服,以示看重,麵對濟濟一堂的童生,朗聲道:“諸君都是讀書種子,隻過了第一關,切不可驕傲自大。原本是要請諸君赴宴的,隻是春耕時節,本縣雜務太多,權且罷了吧。『日』後你們乙榜題名有鹿鳴宴;中了貢士有榮恩宴;金榜題名還有瓊林宴。總是不會少的。”

徐元佐正腹誹老師節儉到了吝嗇的程度,連飯都不請。下麵諸生已經紛紛笑了起來。聽到這笑聲,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具有明朝特『色』的笑話,雖然還沒能捕捉到笑點,但也成功擺出一副“老師您真幽默”的笑容。

鄭嶽看到徐元佐,心中真是如同被貓撓了一般。他原本豈是打算放棄飲宴的?好歹這些人都是未來的資源啊!隻要其中有一個中了進士,他這三年縣令就算沒白熬。哪怕有少數兩個舉人,也是未來的一大資本啊!

這種『情』形之下,花費點銀子買點菜割點『肉』,大家喝杯薄酒,多實惠!

然而今天鄭嶽卻做不到。

因為,沒錢。

鹿鳴宴、榮恩宴、瓊林宴,那都是有規製有經費的朝廷活動。縣試,乃至府試院試之後的謝師宴是考官和考生的『私』人聚會。

這筆錢不能走公賬,隻能自己掏腰包。

當然,想盡辦法報銷的地方官肯定也有,但那是人家的隱藏技能。鄭嶽完全不會啊!

至於徐元佐考前孝敬老師的二十兩銀子……鄭嶽想起來就頭痛不已。

他首先拿出了十兩,用來修繕溝渠,促進春耕。雖然對於一同捐款的地方大戶而言,這十兩銀子隻能算作拋磚引『玉』。大家在知縣的帶頭下,紛紛慷慨解囊,但是對於鄭嶽而言,意外所得的一半就沒了。

再然後,便是康家送來的婢『女』和婢『女』的婢『女』了。

這位婢『女』從容貌到身段。簡直無可挑剔。又能詩能畫,琵琶琴瑟頗有功底。尤其是一張小嘴很會討好人,當天晚上就伺候得鄭嶽頭暈目眩,倒在溫柔鄉裏難以自拔。

唯一的問題就是太會花錢了。

這婢『女』受到寵幸之後,在衙門後院看到這個要換,看到那個得修,從早到晚走過的地方都大不如意。或是要添購家什,或是要打理陳設,秀口一吐便是大半個金庫。

鄭嶽是個流官——流水一般的官,縣衙修好了有什麼用?難道自己花錢叫繼任享福麼?更何況大明各路都有巡按禦史。他們最喜歡做的文章就是官員“奢逸”,若是哪裏衙門修得比學宮好,正是給他們提供素材做文章。

可恨就可恨在明明自己主意很正,但不知為何被美人三言兩語就勾去了魂,莫名其妙就應承下來。等到事後心疼,卻又不能食言而肥。

大婢『女』如此,那兩個婢『女』的婢『女』也一樣不是省油的燈,隻是在她的光芒之下不太明顯罷了。

鄭嶽叫李文明將案首徐元佐的卷子印本散發下去,又道:“本次縣案首徐君考卷頗可一觀,諸君大可好生琢磨一番。”

這是自然的。進士自己擬題自己修改出來的文章,絕對可以當範文用了。

徐元佐因為隻負責背誦,所以這時候也就沒什麼成就感可言了,隻是靜靜地等著走個過場。

“恩師容秉。”人群中突然有人不合時宜地發出了聲音。

徐元佐回頭看去。正是之前自己認為頗懂事理的“一字胡”。

“學生段興學,想討要幾份案首徐君的程墨。”段興學此言一出,周圍的童生紛紛避開兩步,讓他顯得格外突出

鄭嶽臉『色』一沉,卻沒說話。李文明朝徐元佐努嘴,示意他自己出來解圍。現在人家擺明了不相信這是徐元佐自己寫的東西。事主不出頭,老師衝鋒在前,也真就是昭然若揭了。

“段兄是在懷疑在下背了程文麼?”徐元佐轉身道。他身邊的童生也紛紛讓開。尤其是兩人之間的童生,『硬』生生留出一條供兩人對視的通道來。

段興學吐字清晰,道:“恩師出的題目並不冷僻,又是大題,之前做過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徐元佐正要開口,段興學卻飛快又道:“何況別說縣試,就連府試、院試,乃至鄉試、會試,出了舊題,考生默寫了程文,也是常有的事。於取中固然無礙,隻是取在案首叫人略有失望罷了。”

明朝對於考試題目並沒有『硬』『性』規定不能重複,除非特別較真的考官,碰到學生『交』上前人文章也並不會黜落——能恰巧背到,或是用功到位,背得夠多;或是冥冥之中有神靈庇佑,叫他這都能撞上,可見平『日』裏積善行德。

當然,這種考生即便過了,也是吊在尾巴尖,算是安慰獎。若是取中案首,那就是老師讀書太少,叫人糊弄了。

段興學自然不知道徐元佐與鄭嶽之間的內幕『交』易,即便他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這兩師徒,也不能想象鄭嶽會做出泄露考題,還親自『操』刀這種令人不齒的事來。所以他更懷疑鄭嶽無意間曾有過暗示,而徐元佐則循著暗示背了一定範圍的程文,故而叫他撞上了。

若是有搜索引擎,自然一查可知,然而現在這個時代,要想從浩如瀚海的文章庫中找一篇出來……段興學也不用繼續參加後麵的考試了。

“呵呵呵,”徐元佐邊笑邊組織語言,“你要這樣作想,我便是給你百十篇,你也盡可說是人家的程文。”

段興學道:“你若是能夠拿出百十篇名家程文而我竟一篇不曾見過,在下心服口服!”

——好張狂!哥分分鍾背上百來篇萬曆之後的進士八股文,非把你的臉打成南瓜餅!

徐元佐微微咬牙,心中暗恨:可惜上輩子沒背那麼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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