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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但願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 第一百九十六章 年夜飯
葉爭流親眼看著向烽主動接過了黑馬的韁繩,心中很是滿意。
看來她這個禮物挑選的不錯,確實送在了大師兄的心坎上。
所謂之「春風得意馬蹄疾」,良將配名馬,當真是世上的一大妙事。就像是當年的赤兔寶馬,分別主從呂布關羽,如此才不算埋沒。
葉爭流自從見過沈飛明的愛馬以後,就一直在過往商人那裡留意著好馬信息。如今千挑百選出一匹,正好贈給向烽。
雖然大師兄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復雜……不過這沒什麼啦。
說實話,向烽在擺出這副意味深長的表情以後,看上去反而和這匹黑馬更像了。
葉爭流暗自在心中想道:想當年,關雲長也有過「人面赤兔相映紅」的美譽。如今的向烽配上黑馬也是一樣。
可能,這就是物隨主人形吧。
……
向烽倒確實缺一匹配馬。
這匹黑馬形貌神駿,年歲正好,再過幾年就是當成主馬都可以使得。只要忽略掉它那彷彿隨時隨地寫滿嫌棄的眼神……
向烽:「……」
向烽默不作聲地挽住黑馬的韁繩,在馬兒揚起蹄子意欲踹他一腳的時候,膝蓋一抬,直接和這匹黑馬來了個硬碰硬。
葉爭流眼看著向烽居然一腳把馬蹄踹了下去,眼神都不由得直了一下。
向烽的神色倒是平靜如常。他將馬韁在手上纏了兩纏,將轡頭拉得更緊了些。向烽沖著葉爭流點了點頭,淡聲提醒道:「此馬性烈,城主牽引時該有些防備。」
不是他小瞧葉爭流。
雖然葉爭流的馬術,曾經令向烽覺得,與其讓別人以為她是解鳳惜教出來的,不如讓別人以為她是向烽代師授課教出來的好了。
雖然以葉爭流目前的個頭,絕對無法做到和他一樣乾脆俐落地把尥蹶子的馬蹄一腳踹下,更有可能被這匹黑馬踏在腳下。
雖然腦海裡一連閃過了兩個可以成為葉爭流黑歷史的畫面,但向烽也沒有再小瞧葉爭流。
他只是……恪盡下屬應有的職守,對城主提些建議罷了。
將一隻粗糙的手掌按上馬背,向烽單憑力氣就壓得黑馬無法移動。
注意到葉爭流另一隻手裡還提著東西,向烽出於禮貌性地問了一句:「師妹要出府嗎?」
葉爭流笑著提起自己的禮物看了看:「不了,這是我要送給三娘的東西。」
…………
接下來,葉爭流分別給黃三娘、白露、猴猴、馮文典乃至呂厚德都送去了禮物。
秦西樓不在城主府,所以給他的禮物是葉爭流用火漆封了,派人送過去的。
除了那封給秦弟弟的任職令之外,葉爭流也讓人準備了不少年貨,希望這兩個半路兄弟能在滄海城過一個不錯的新年。
至於天香公主、雲渺之、沈飛明還有殺魂……嗯,這個就要等到葉爭流親自去送啦。
總之,葉爭流把禮物給滄海城的眾人派送完畢,任務彈窗便應聲而出。它倒不強制葉爭流必須給每個人都送到,任務獎勵結的很是爽快。
【新春系列任務(1):挑選合適的禮物√(已完成)
任務描述:至今為止,謀主已經為自己在意的夥伴們都精心挑選了一份合適的禮物,有些禮物甚至已經被送到了主人的手裡。
相信謀主在送禮物時看到大家的表情,便和朋友們一同收獲了禮物應有的驚喜。
有形的禮物可以通過謀主親手傳遞,無形的禮物,卻需要更多人奮力地投身創造。送給親友禮物時,謀主乃是城主。但若將一份大禮送給天下,那謀主便會成為聖誕老人(開玩笑的)。
請記住傳遞禮物時的感覺,保留它,然後向著您的前路進發吧。
祝您新春愉快。
任務獎勵:詩文箋×1000、快樂若干、天命系統的祝福×1。】
一字一句地閱讀了任務彈窗的內容,葉爭流彎起眼睛,眸光中流露出一個暖融融的笑。
漂泊四年,終有定所。
托系統的福,這個新春,她會非常愉快的。
————————————
晚上的年夜飯參與的人不多,只有六個,但大家都是自己人。
除了葉爭流這個城主之外,還有向烽、黃三娘、猴猴這樣的師門弟子;裴先生這樣的外援大佬,還有特意為此事搬回城主府一趟的明如釉。
至於白露……葉爭流也是才知道,原來白露家就在滄海城,她是滄海城本地人= =
所以白露是要回家過年的。
這位小師姐平時都住在城主府裡,過去跟隨解鳳惜,如今配合葉爭流建起看護營。她是如此的兢兢業業,甚至讓葉爭流產生了「白露老家一定在別的地方」的錯覺。
只有六個人的年夜宴,雖然比不上幾世同堂的人數眾多。但親友們湊成一桌,便不會感覺寂寞。
第二個新春任務的彈窗,是在葉爭流剛剛推開雕花大門以後,才浮現在她眼前的。
當時葉爭流邁步跨進大堂,只見年夜飯前圍坐的五個人全部站起,臉上紛紛笑容儼然。
她的親友們,正用一種極其相似的神情看向她,一雙雙笑微微的眼睛顯然有點神秘。
葉爭流遲疑了一秒鐘:究竟是不是自己開門方式有問題。
黃三娘先沖葉爭流招了招手,很熱情地說道:「師妹忙完了?快過來。」
她袖底露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紅木匣子,黃三娘拿著它,朝著葉爭流笑眯眯地揮了揮。
與此同時,一個新的系統頁面彈開在葉爭流的眼前。
【新春系列任務(2):接受大家的禮物
任務描述:有來有往,一去一回。
在收到了謀主精心準備的禮物後,大家也同樣為謀主準備了重禮,這豈不是很正常?
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謀主和您所在意的人,都為對方預備了一份驚喜。
這是第一個安定平和的春節,卻不會是最後一個。
溫暖的滄海城裡,有著溫暖和被溫暖的人。
在這個萬物復甦的元初之日,倘若謀主願意側過耳朵細細傾聽,或許可以聽到植物在土裡紮下深根的聲音。
任務獎勵:???】
關掉系統頁面,葉爭流只覺百味雜陳。
她的情緒一定流露在了臉上。
因為下一秒鐘,黃三娘便主動走了過來,甚至還有點大膽地把她的小城主半摟在了自己懷裡,帶著她走向了年夜飯的大桌。
與此同時,剩下的四個人,齊齊從自己的腳下、背後、袖子裡拿出禮物,同時放在了桌面上。
迎著朝大桌走來的葉爭流,猴猴首先笑嘻嘻地給葉爭流作了個揖,動作很是滑稽。
「姐姐您過年好嘞。」
他話裡的天津味兒還是那麼足。之前去楚國出差一趟,都沒能改變猴猴的口音,這不由得讓葉爭流懷疑,搞笑基因是不是天生就長在了猴猴的DNA上。
不等葉爭流問起,猴猴就主動打開匣子。
放在紅木盒子裡的,是一個柏木筆洗。它被活靈活現地雕刻成一個捧著桃子的小猴兒形狀,打磨光滑,看起來妙趣十足。
「這是我和老爺廟裡的大家一起送給姐姐的。大家都感謝姐姐當初進城,沒忘了給他們一口飯吃。」
老爺廟,就是猴猴常去的那個乞丐窩。
葉爭流從鶴鳴山回到滄海城的時候,曾經去老爺廟裡找了幾個乞丐打聽消息,有乞丐對她懇情,說這幾日快餓死了。
後來馬家的勢力被拔除,葉爭流也沒忘記讓人送些飯食過去,再把那殘破的老爺廟修一修。
等後來猴猴做了宣傳部長,葉爭流也暗示他,可以從機靈的丐兒裡選些可靠的人。
時過境遷,葉爭流本來都快把這事忘了。
誰知有人牢牢記得當初的恩情,於是在大年夜裡送上了這份沉甸甸的心意。
葉爭流摩挲過小猴子圓潤的腦袋,決定回去就把它擺在自己書房裡。
第二個說話的人是明如釉。
直到他一開口,葉爭流才發現,原來明如釉的紅衣上竟然繡了棉花圖樣——原來他是真的很喜歡棉花。
明如釉將那個方方正正的匣子朝著葉爭流的方向推了推,先道了一聲新春的彩頭話,才又墊了一句:「城主過年好。」
他的匣子裡裝著一盆茁壯的綠苗,看起來和滿桌的飯菜有點格格不入。
明如釉白玉般的手指在那株嫩苗上流連了片刻,語氣裡染著淡淡的自豪。
「臨海之地土地鹹苦,常有鹽鹼,令植物羸弱易枯,生發也慢。城主上次托我在這方面上多加留心,我和劉兄奮力多月,只研究出這一種黍米苗,共培育六十七棵。這是其中的一棵,我今日贈給城主。」
說完這話以後,明如釉深深地看了葉爭流一眼。
「我仍記得城主曾對我許下的偉望……便謹祝城主功就事成了。」
說完這話,明如釉便主動端起那個小盆,背過身去,把它給搬到了窗邊。也是在這個過程中,葉爭流才注意到他頭上別著一頂銀冠。
……雖然說出來會有點破壞氣氛,但葉爭流還是覺得,此刻的明美人,一點也不像是一個鴛鴦搪瓷大紅盆了。
他現在的打扮,分明更貼近那種老式的紅皮暖水壺嘛= =
第三個送給葉爭流禮物的人是裴松泉。
裴先生一向節儉質樸,手中甚至不留餘錢。葉爭流真的有點擔心,他會掏掏袖子,然後再切一撮頭毛給自己。
裴半神已經很辛苦了,裴半神作為原材料供應商已經很不容易了,送禮什麼實在是為難他。
葉爭流望著裴松泉的動作,真想第一時間就告訴他,沒事,先生您不送都行,您的羊毛我也不是那麼忍心薅的。
要知道,在場所有人的禮物都至少有個匣子裝。
只有裴先生的禮,是拿一張紅紙包裹的。
裴松泉,他是真的窮,也是真的偉大。
頂著葉爭流隱隱有些擔憂的眼神,裴松泉揭開禮物上的紅紙,露出底下的……一枚銅錢。
「這枚銅板,我曾在身上帶了許久,日久天長,也被我的神力浸染。」
裴松泉的聲音很緩慢,聽起來便天然地帶著一抹寬容。
他說:「此物可以闢邪抵害,又因為神性是由我賦予,所以對我的本源……也會體現出某些特殊效果。如果有人中了邪神的詛咒,或許可以用此物試試。」
說這話的時候,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裴松泉輕輕偏了一下頭。
白髮溫柔地散落在半神的肩頭,燭火之下,他的輪廓看起來更加細膩柔和。而他此時面朝的方向,竟然是解鳳惜所在的密室。
在場有一半人沒有聽懂他的話。
但還有另一半人聽懂了。
向烽手腕一顫,目光裡徑直爆發出了兩團灼灼之意。
他低聲道:「裴先生……」
裴松泉笑了一下,將那枚銅錢重新用紅紙包好,遞給葉爭流。
「收好吧。」
在幾百年前,臨海三城的漁家間有一個習俗,就是往剛剛出生的小孩手腕或者腳腕上掛一枚銅錢,叫做「壓命錢」。
據說只要小時候繫了這枚銅錢,往後無論是葬身魚腹,還是被捲入風浪,魂魄都能附在銅錢上,穿過茫茫的激浪,直抵故里家鄉。
裴松泉一直沒把這枚銅錢摘下,不知不覺地,它竟然一路跟隨裴松泉直到墜神之際。
在過去的日子裡,有許多次,裴松泉險些就把這枚錢花了,為老人或者孩童換一個乾餅,或者一口口糧。
但念及這枚錢有可能給別人惹來麻煩,裴松泉還是沒有動它。
解鳳惜的事,裴松泉是知道的,葉爭流曾經對他講過一些。
他雖然對解鳳惜的過往不甚認可,但他既然能教出葉爭流和眾多徒弟,那就還是有些可取之處。
既然他也需要幫助,那這枚銅錢,倒是恰如其分了。
……
因為裴松泉忽然送上了一份驚天大禮,接下來,向烽顯然有點心不在焉。
他打開盒子的時候,目光仍然有點渙散。直到抬起眼時,才對葉爭流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師妹過年好。」
葉爭流深吸一口氣,忽然就和早晨的明如釉共情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堅定地覺得,以向烽的為人,匣子裡面必然是沙袋。
屏住呼吸,探頭朝盒子裡一看,葉爭流的眉毛意外地飛揚了起來。
竟然不是沙袋!
只要不是沙袋,向烽送什麼都行!
葉爭流定睛一看,只見一隻毛筆配著硯台,靜靜地躺在匣子的底部。
狐疑地眨了眨眼,葉爭流看看向烽,又看看猴猴:「兩位師兄,你們兩個商量好的?」
隨即,葉爭流又看一眼,神色漸漸糾結起來:「不過這硯台怎麼有點眼熟……」
「從我這裡買的。」黃三娘嘆氣道。
葉爭流:「???」
黃三娘用一種近乎絕望的眼神看了向烽一眼:「他沒料到早晨會收到你的年禮。大年三十,他想配回禮,街上也早就沒有鋪子開門。大師兄本來想送你……幸好他還知道先來問問我。」
葉爭流心中漸漸升起一股不妙之意,她忐忑道:「師兄原本想送我什麼?」
「錢。」黃三娘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他沒買到禮物,打算直接把金子送你,讓你自己買。」
葉爭流:「……」
葉爭流:「…………」
葉爭流說句實話,辦這事的要不是向烽,他可能早就被人給打死了。
好好的一個年,被他給過的像是受賄現場,簡直令人懷疑滄海城高層風氣。
幸好黃三娘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於是中途救了個場,把自己的一份私藏賣給向烽,好說歹說地幫他湊夠了年禮。
「——至於我和你白露小師姐的禮物,」黃三娘笑了笑,變魔術一般地按著葉爭流的肩頭,讓她稍微轉了個方向。
過了片刻,有什麼叮噹響起的東西,被黃三娘一左一右地插在了葉爭流的黑髮上。
葉爭流伸手摸了摸,遲疑地分辨道:「玉簪和……步搖?」
黃三娘溫和地笑了笑,抬手將步搖垂下的流蘇穗子又調整了一下。
「是啊。今天小師妹正好十五歲,是及笄的大姑娘了。」
眾人簇擁著葉爭流坐上年夜飯的主位,碗筷未動,大家先舉起了酒杯。
敬彼此,敬過去的一年,也敬無限充沛的未來。
葉爭流仰頭一飲而盡,眼前很是適時地浮現了一個彈窗。卻是任務完成的標識,已經浮現在了系統面板上。
——————————————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燭影搖曳,人已喝醉。
倒沒有全都喝醉。
在場一共六個人,不過是喝醉了三分之一罷了,並不算什麼事。
唯一比較棘手的就是……喝醉的這兩個人,是葉爭流和向烽。
黃三娘:「……今晚喝的是陳釀,師妹又喝得多了,我該給師妹拿果子酒的。」
猴猴則目瞪口呆:「大、大師兄的酒量竟然如此之淺嗎?」
「是啊。」黃三娘頭疼地用指節抵住眉心,「似乎是因為玄衣司戒律森嚴,一貫禁酒。大師兄入軍中以後也恪守軍令,從不沾酒,所以一杯就倒……這沒什麼好說的,只是沒想到小師妹今天高興,喝了這麼多。」
明如釉搖著頭,表情莫測地拿起酒杯翻覆看了看,似乎在估量杯子的大小。
過了半晌,他才把視線投向向烽,幽幽開口道:「就連我三歲的弟弟,也不會這麼快就醉。」
還是半神比較成熟,首先考慮的是在場諸人的安全問題。
他薄唇輕啟,用出「和平之音」,率先宣告道:「酒醒之前,不會有爭鬥。」
裴松泉沒有常規意義上的戰鬥系技能。
這便意味著,喝醉的這兩人是全桌的戰鬥力巔峰。
他們要是一旦拆起房子,那城主府今夜可謂損失慘重。
幸好兩人酒品似乎還不錯,醉酒以後雖然迷糊,但沒有一點大打出手的跡象。
葉爭流趴在桌子上不肯睡,喃喃念道:「我的蛋呢,那麼大、那麼大一顆蛋……大白蛋……」
寡婦黃三娘,也是全場唯一一個開過車的老司機,正耐心地哄她:
「師妹,你是不會有蛋的,而且只有一顆蛋那叫傷殘。而且世上也沒有白蛋,除非他媽生著生著突然沒墨了。」
明如釉:「……」
猴猴:「……」
裴松泉:「……」
向烽則滿臉都因為酒意染上赤紅。他比葉爭流表現得正常一點,除了目光渙散之外再無其他表現,雖然喝了酒,卻也坐得背脊筆直。
所以當他呼啦一下子站起來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對向烽有防範。
他忽然推開門就走了出去,手裡居然還捏了一個空空的茶盞。
黃三娘原本在安撫葉爭流,後來看清向烽所去的方向以後,十分無奈地嘆了口氣。
也是,按照往年的習俗,年夜飯後,他們這些徒弟本來會輪番敬茶。
黃三娘歉意地對裴松泉笑了一下,追著向烽跑了過去。
她和向烽離開的那個方向,正是裴松泉之前送出銅錢時,曾經側頭隱晦看了一眼的地方。
裴松泉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又看了看醉得眼神迷離的葉爭流,最終還是無奈一笑,起身代替主人家送客。
「天色已晚,我們回院子吧。」
也就是他起身相送的這一小會兒,原本趴著的葉爭流便拔桌而起。
下一秒,她忽然原地消失。
裴松泉若有所感地回了一下頭,臉色便微微變了。
他大步跨進廳堂中,只見滿桌的杯盤狼藉,觥籌間卻再也沒有少女的影子。
裴松泉:「……」
等等,葉爭流呢?
本來放在這裡這麼大一個葉爭流呢?
她是變成蝴蝶飛走了嗎?!
——————————————
葉爭流現在在哪兒?
她正置身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
被夜裡的冷風一激,葉爭流的酒意散去了不少。
她呆呆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終於想起來自己要做什麼,慢吞吞地從材料格子裡翻出了一支牛角哨。
這是上次來見殺魂的時候,殺魂遞給葉爭流的。
因為殺魂自己在草原上居無定所,所以他叮囑葉爭流,如果下次她再來到離離之野,那就吹響哨子作為訊號。
葉爭流鼓著腮幫子,把臉都憋的發紅,卻發現這哨子非常難吹,好像是吹不響。
葉爭流:「……」
她似乎總在和殺魂相關的事情上搞出烏龍。
之前一起逃離浮生島的時候,沙船就劃不動。後來在離離之野上和殺魂相見,狼語直接忘記了。現在拿著一個牛角哨,居然還吹不響。
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葉爭流把牛角哨隨手塞進懷裡,直接躺倒在了地上。
當宴廳中明亮的燈火褪去,草原的黑夜湧上,還在空曠曠的原野裡吹著冷風,就難免會讓人覺得有點寒涼。
葉爭流墊了一條胳膊在自己的脖頸下,眯起眼睛,近乎審視地望著天上那一輪彎勾似的月亮。
今生和前世,再沒有什麼能夠比較的地方。只有一輪明月亙古不變,永遠冷酷,永遠溫情,永遠高高地懸掛在天空上。
「明月思鄉,我並不是真心想要讀懂古人詩……」葉爭流喃喃自語道。
葉爭流伸出手指,慢慢地勾勒出了那個彎彎的輪廓,又胡亂地用手掌亂抹一通,將並不存在的痕跡盡數擦去了。
她有點呆滯地眨著眼睛,彎勾似的月牙就刻映在葉爭流的瞳孔上。
葉爭流張張嘴又要說什麼,遠方忽然傳來了狼嘯和猛獸跑動的疾馳。
過了差不多一盞茶的時間,殺魂從遠處趕到,直接從銀狼的背上跳下。
他動作幹練而俐落,卻很不符合氣質地抽了下鼻尖。殺魂辨別出空氣裡不尋常的氣味:「這是……酒?」
他見過人類喝酒。
那些人類平時好好的,可是只要這種發酵過的特殊味道一下肚,身上的氣息要麼沾上許多苦,要麼就平添了很多欲望。
葉爭流沒有起身,只是抬起眼皮向上看了殺魂一眼。
殺魂蹲下來瞧了瞧葉爭流,也學著她的模樣在旁邊攤開手腳。
「我也喜歡這麼躺著,很舒服。」殺魂偏過頭看向葉爭流,「天氣不冷,一抬頭就能看到月亮。」
葉爭流緩緩轉過頭來,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殺魂聽不懂的話。
「一個人的個人定位,是由他的社會身份所決定的。」
人類總有很多讓人不明白的話,葉爭流尤其是。
所以殺魂靜靜地、認真地聽。
「一個社會身份無法取代另一個社會身份,就像是一個人永遠無法完全取代另一個人,哪怕再像也不行。」
葉爭流喃喃道:「我是城主,我是徒兒,我是師妹,我是神的對手,或許還是未來執掌一方的當權者。但我,但我……」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近乎艱澀地從葉爭流的喉嚨裡滑出。
她的話語太輕太薄,以至於蒼茫的草原上從來沒見過如此脆弱的東西,才離開唇瓣就散開了。
葉爭流說:「但我不再是誰的女兒了。」
「你說,若干年後有誰還能記得,爭流的意思,本來是爭留呢?」
殺魂定定地看著葉爭流,眼中同時倒映著她和月亮。
他忽然撐起半個身子,湊到葉爭流的臉頰側用力地聞了一下,然後輕輕在她的眼角擦了擦。
葉爭流當即啞然失笑:「雖然常言酒後多愁,但我總還不至於哭吧。」
「不是。」殺魂認真地說道:「你聞起來好孤獨。」
「……」
葉爭流臉上的笑意慢慢地淡去,她中途想要將笑容凝聚,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葉爭流小聲地問殺魂道:「你也知道什麼是孤獨嗎?」
殺魂盤膝坐著,垂頭看著葉爭流。他的頭髮本來高高紮起,但因為兩人之間離得有點近,所以髮梢正搔在葉爭流的臉龐上,很癢。
殺魂很平靜地說:「葉爭流,我經常這樣孤獨。」
「小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是狼,可她們告訴我,我是人類的小崽崽。
我跑到草原上那些大帳篷裡,去看那些和我一樣的人。可那些穿著羊皮的人都怕我。
他們有的人脖子上明明掛著狼牙,卻要對我磕頭,拿最嫩的羊羔肉給我吃,求我讓他們的牛羊明年能夠找到最豐美的水草。」
葉爭流安靜地看著他,她的呼吸輕輕吹起殺魂的一絲頭髮。
非常奇妙,她那天親手摸過了。如此耿直的少年人,連眼神裡的感情都不不知道躲避,頭髮絲竟然會那樣的軟而纏綿。
殺魂輕聲道:「後來我被他們帶到人類中去。更奇怪了,狼有時還把我當成狼,人卻從來不把我當成人,人類連他們彼此都不當成人,你說好笑不好笑?」
說到這裡,這個單純而耿直的少年輕輕搖頭,眼神中竟然帶著一種長者般的透徹。
他很老練地評價道:「他們都不懂事。」
聽到這裡,葉爭流忽然笑了。
「是。」她慢慢地說道:「那些人,他們都不懂事。」
「孤獨這個詞,是你們人類教給我的。」殺魂定定地說道:「你們有好多詞匯,有好多的感情,有好多種形容。我從前不知道什麼是孤獨,我就知道月亮。」
少年的手指輕輕在自己的心口上點了點,他很平和地說道:「只要這裡一空,我就跑去看月亮。後來想你了,我也去看月亮。」
「……」
葉爭流眨了眨眼睛。
從開天闢地而始,這世上有多少最淳樸,最原始的感情,都是由太陽、月亮、山林和大河作為意向?
葉爭流不知道。
葉爭流只知道,千年前的人,千年後的人,此方世界的人,彼方世界的人……好像不約而同的,大家都會把目光投向那一輪陰晴圓缺的玉盤。
天若有情天亦老。
月若無恨月常圓。
「我後來想通了,葉爭流。」殺魂輕快地說道:「這世上或許有像我一樣的人,或許也沒有。我覺得我是狼,我就是狼;我覺得我是人,我就是人——你聽說過嗎,他們都叫我『狼神之子』,這就是既算狼,又是人的意思。」
說到這裡,少年人低聲而促狹地笑了一下,他俯身貼著葉爭流的耳朵,小小地嗷嗷嗚了一聲。
「然後,我讓那些狼都叫我這個。」
葉爭流的狼語學得不好,但她敢肯定,自己沒聽過這個短語。
這個音節是用兩個音節疊加在一起,中間連了一個語氣詞。
因為狼語比人語簡單,所以這個連線詞往往指代著很多意思,通常要根據語境而定。
「這是什麼意思,狼王?」
「不是,是唯一的狼、唯一的人的意思。」殺魂有點小得意地沖著葉爭流笑了笑,像是要跟她分享自己最驕傲的作品,「我發明的。」
葉爭流也笑了:「你果然特別聰明。」
「嗯。」殺魂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對葉爭流說:「你剛剛的問題好奇怪,不要說『若干年』,十年、一百年、和雪峰的水更迭一次那麼長的時間,我也會記得你是葉爭流啊。」
葉爭流笑著揚起殺魂的頭髮,把他的一把髮絲都甩在少年的背上。
「不是這樣的。」她輕聲說。
不過片刻以後,她又搖頭笑道:「但……也確實是這樣的。」
她看見殺魂眼裡的神色閃了閃,大概又在吐槽一些「人類就是好復雜」之類的話。
……隨他吧。
殺魂又抽抽鼻尖聞了聞,很高興地說:「你不孤獨了。」
「嗯。」葉爭流聳聳肩膀:「你剛才是不是擔心了?其實即使孤獨,我也不會哭的。」
聞言,殺魂便抬起手來。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葉爭流,非常緩慢地用手背輕輕貼了一下她的臉。
「你剛剛沒哭。」殺魂低聲道:「但月亮流進你的眼睛裡了,我知道。」
「……」
良久良久,葉爭流閉上眼,抬手摸了摸殺魂柔軟的髮心。剛開始輕輕一下,後來就揉得有點亂。
…………
過了一會兒,葉爭流搖晃著腦袋,撐著自己的胳膊坐起來。
她感覺自己的酒醒了不少——其實剛才她本來沒有打算喝很多,只是難得開心,氣氛又好。
回憶起來,她剛才是不是嗖地一下,就在宴廳裡消失了?
葉爭流:「……」
糟糕。
不知道有沒有人目睹城主的失蹤現場,也不知道裴先生能不能聯想到這是她的特殊技能,並不是有人忽然對她下手了。
葉爭流召出系統頁面,點了點系統的瞬移功能,發現果然沒法傳送——看來得過了午夜十二點,她才能回去。
不過,既然陰差陽錯地來了草原,那之前給殺魂準備好的過年禮物……
「有個驚喜要送給你。」葉爭流笑道:「過年好。」
殺魂愣愣地看直了眼睛。
他眼前忽然鋪開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二十多個盤子?
每個盤子裡都裝著精心烹製的菜餚。而且最重要的,每一道菜都是肉!
「還有廚房用品套裝……啊,果然,你看到大餐了對這個就沒那麼感興趣。」葉爭流望著已經朝滿地佳餚撲過去的殺魂喃喃道。
殺魂率先端著一盤炸雞腿回來,自己手裡拿著一個,嘴裡叼著一個,剩下一盤都放到葉爭流膝蓋上。
大概是之前曾經在外面吃過這種炸雞腿,殺魂自詡很有發言權。他一邊吃一邊教葉爭流,用實際行動給她示範:
「很好吃的,你放到嘴裡,一咬整根骨頭就脫下來了!」
葉爭流默默捂臉。
不了不了,她嗓子沒那麼寬,吃東西也沒那麼俐落。
「我吃過了,都給你吃……別吃撐了啊。」葉爭流擔心道。
眼看殺魂已經化身一代幹飯人,葉爭流看看天上的月亮,不由掩住一個哈欠。
酒意半散半有的時候睏意最濃,葉爭流估摸著離午夜還有一陣,索性往地上平攤一躺,順手從材料格子裡拿出一條大氅裹了睡覺。
殺魂狼吞虎嚥一頓猛吃,側頭時忽然發現葉爭流睡得熟了。
他猶豫了一下,先對銀色的巨狼勾了勾手指。
狼群的規矩一向是首領先吃,其他人其次。銀狼剛才一直聞見濃烈的肉香,連嚥口水。如今見殺魂叫它,它十分高興,當即朝著這裡跑了過來。
——卻被殺魂一把揪住。
殺魂在銀狼的皮毛上正正反反、上上下下,仔細地擦了擦自己的手,這才慢慢挪到葉爭流的跟前,把她的腦袋搬上自己的大腿。
他也攤平四肢,放鬆地躺了下去。與此同時,殺魂還滿足地打了一個飽嗝。
月亮真好看啊,好看的就像葉爭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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