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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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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暮寒公子] 論抽卡,我從來沒輸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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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9 10:42:27 |只看該作者
卷七 大炮開兮轟他娘 第二百三十章 抽獎

  劍光冷厲無匹,一出手便摧枯拉朽,極盡一往無前之勢。寒冷的劍芒不過一次閃動,就拆去了玄衣司大半座側殿。

  而「檣櫓灰飛煙滅」的技能,則燃起了一片沖天的火光。

  烈火將空氣穿透烤熱,時不時燒出一聲劈啪的細響,大有一股連著漫天灰塵亦要共同燃盡的氣勢。

  若是有人挨上這個技能的邊兒,結果也只有化為飛灰而已。

  入目的斷壁殘垣之中,坍塌的建築材料被火焰點燃,熊熊烈火畢剝作響地搖曳著介乎無形和有形之間的橘紅色身姿。

  在如此範圍巨大的清圖技能之中,解鳳惜數次動用卡牌「朦朧裡」。他的身影在火焰、劍光和煙霧中一連出現七回,每一次都是剛剛落腳,就飛快地再次隱沒。

  最後一次出現時,解鳳惜如同夜的影子一般立在了簷角。

  煙霧包裹著他肩上的黑袍,噹啷一聲,堅硬如盾地擋住了橫掃的劍鋒。

  那抵擋甚至沒能持續一次呼吸。下一秒鐘,玄衣司的黑袍便敗北在一劍霜寒的森然劍氣之下,瞬間化為蝴蝶大小的無數片碎布。

  碎布紛紛揚揚從高處飄落下來,有些被火焰點燃,有些變成了飛灰。

  解鳳惜修長的影子翩然站在高處,身姿像是一隻劃過天空的晚鶴,又彷彿是涅槃之前的凰鳥。

  在下一道劍光加身之前,解鳳惜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目光,先是看了看葉爭流,又看了看環繞著他們的那片廢墟。

  ——葉爭流為了逮他,出手的排場極其壯觀。

  她第一劍拆了玄衣司半座宮殿,第二劍又拆了另一半,而呼嘯的東風則助長著火勢一路蔓延。

  倘若再給葉爭流一盞茶的時間,玄衣司數百年來經營的總部,沒有毀在解鳳惜這個叛教之人手中,反而要被葉爭流給燒沒了。

  「你當真是玄衣司的人?」解鳳惜語氣戲謔,頗為嘲弄地問出了這個問題,「怎麼看起來,你比我還不想要玄衣司好啊?」

  系統副本的模擬做得非常到位。

  在坍塌的廢墟縫隙裡,葉爭流甚至看到了應鸞星處於昏迷中的臉孔。

  考慮到他的實力,應鸞星多半是在葉爭流進入副本之前,就已經被解鳳惜打昏了。

  目光在自己前後兩任師父間飄忽了一下,葉爭流的語氣難免滲透出幾分復雜之意:

  「這是個歷史遺留問題……想毆打你和我想要幹掉玄衣司,其實不矛盾的。」

  話音剛落,蘇軾卡的被動狀態消匿下去,而元稹卡則再一次激發出仿自「一劍霜寒」的劍光。

  考慮到二蘇和元白生前彼此間進行和詩的頻率,葉爭流也就不疑惑:為何元白的激活被動技能的概率,明顯比二蘇要高出一截。

  解鳳惜微微一笑,顯然並不把對手的話往心裡去。

  在第三道劍光亮起的瞬間,他極其突兀地轉了半圈。

  在化作煙霧散開之前,解鳳惜恰好和那道馬上要覆蓋上自己身軀的劍光,不差毫釐地擦肩而過。

  只是簡單的一下避讓,卻足以顯現出解鳳惜精準的判斷力,以及對自己身體精細的掌控力。

  下一刻,解鳳惜的身影在朦朧的煙氣裡重新成型。

  他仍然保持著那個消失前的姿勢,現身以後不急著避讓,甚至還迎著劍影往前挺進了一尺。

  大概是某張卡牌在操縱距離上有特殊要求,解鳳惜才會如此自討苦吃。

  那一霎,兩個不同的技能,同時落在葉爭流和解鳳惜的身上。就在解鳳惜現身的這一瞬間,兩個人交換了一記技能。

  解鳳惜從容地抬起一雙鳳目。

  他意態從容悠閒,眉宇間已經隱隱可見日後漫不經心的貴氣。然而,頂著這樣的皮囊和姿態,他下得是卻是足以殺人的狠手。

  ——解鳳惜的輕煙,不知何時已經滲入葉爭流的皮膚。

  煙氣被散得看不出顏色、嗅不出氣味,化成一粒一粒最細小的顆粒,於不動聲色之際替換掉了葉爭流的皮膚和血肉。

  如果給解鳳惜足夠的時間,讓他繼續默不作聲地侵入下去,連對手的骨骼,他也可以就此掏空。

  這手技能的效果,宛如在人體內埋上許多細小的炸彈,時間越長,填充的火藥就越多。直等到必要的時刻,解鳳惜拉動引線,然後,砰——

  葉爭流的身上,忽然憑空多出了許多鮮血淋漓的大洞。

  解鳳惜翩然而退。

  他的左肩因為剛剛的突進,被鋒利的劍光直接穿透。

  解鳳惜偏過頭去,含住噙口,正欲調用另一張名為「虛實之間」的修補卡牌,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卻忽然攝住了他的整個心臟,好似把他所有的情緒都調動在了股掌之間。

  冷清、寂靜、悲傷……他所見過的、他所經歷的的、他想要擺脫這宿命般身份的所有負面理由,一時間盡數湧上了解鳳惜的腦海。

  絕望如潮水般逆湧而上,如決堤的江流,將解鳳惜徹底吞卻。

  在被大量的情緒淹沒之前,解鳳惜的理智閃過了一個短短的念頭:能夠調動情緒,這是非常、非常冷門的技能……

  漆黑纖長的鴉睫顫動了兩下,璀璨而美麗的鳳目被濃厚的淒清遮掩,繼而無力地合上。

  方寸之間的情緒變成禁錮之鎖,牢牢地冰封住了解鳳惜短暫的脆弱。

  葉爭流望著他的樣子,腦中忽然劃過了一句來自前世的詩。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

  制住解鳳惜後,葉爭流往自己身上拍了一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恢復效果,深深感覺到治療技能的重要性。

  幸好她治療技能比較多。

  不然用一個技能就得冷卻一段時間,一場架打下來,葉爭流可能會變得破破爛爛的。

  頗為感慨地觀察著僵立原地的解鳳惜,葉爭流回憶起他方才用出的一連串手段,心中頗為佩服。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解鳳惜一共有十二張卡牌。

  他剛剛一共才用了幾張卡?六張?七張?

  若不是葉爭流當機立斷,動用李清照卡的第一技能「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直接作用於解鳳惜的精神,兩人或許還有的僵持。

  謹慎地補上一記「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當作保險絲,葉爭流朝著解鳳惜邁開步子。

  副本要求是「擊敗對手」,沒規定她非得殺了對手,所以打到這個程度,也就可以了。

  說起來,解鳳惜已經算是卡者中的頂級人物,卻只被評定為地階。

  那是天階副本是什麼,神明嗎?

  葉爭流一邊想著,一邊往前踏出一步。

  忽然,她倒吸一口冷氣。

  在突兀出現的巨大壓力之中,葉爭流下意識把解鳳惜拉到自己背後。

  然而即使是這樣反應飛快的一扯,時間竟然也已經來不及。

  葉爭流給解鳳惜施加的技能狀態被強行打斷,他眼中還帶著些微殘存的怔然,手掌卻已經下意識摀住胸口,嗆出一大口血來。

  在解鳳惜按著心口的指縫之間,大叢大叢的漆黑羽毛,如同一叢綻開的花朵一樣,密密麻麻地從他的皮膚下鑽了出來。

  葉爭流:「!!!」

  葉爭流猛然抬頭,在天幕和血紅月亮的交匯之處,她望見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

  那影子逆著光,堅硬的彎喙如同一道月鉤,即使巨大的翅膀已經在背後折疊收起,由於那對黑翼的緣故,體型看起來也仍然比常人要寬闊兩倍。

  ……殺戮之神。

  這個從應鸞星、自浮生島開始就和葉爭流結緣的神明,葉爭流今日才第一次窺得他的影子。

  下一秒,不等葉爭流做出任何反應,眼前所有的一切:居高臨下,自天空現形的殺戮之神、摀住心口,嗆出一大口血的解鳳惜、玄衣司總部大片大片的斷壁殘垣……全部都從葉爭流的視野裡消失了。

  葉爭流愣了一下,她下意識抬手,手背直接磕上桌案。

  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彈出副本了。

  系統面板上,地階副本「解鳳惜-叛神之夜」顯示出已完成的字樣。

  「……」

  坐在原處琢磨了一會兒,葉爭流終於回過神來。

  那個突然出現的殺戮之神,大概就跟系列電影結尾處,為下一部所鋪設的預告那樣,是個打通副本就會顯示的CG。

  至於解鳳惜當著她的面被詛咒……這一段應該是葉爭流戰勝解鳳惜後必然會刷出的內容,就像是一段不可避免的劇情殺。

  說實話,那一幕實在有點過於震撼,不亞於解鳳惜第一次在葉爭流眼前口吐羽毛之時。

  平復了一下心情,葉爭流才有閒暇去關注這次副本獲得的獎勵。

  一般來說,首通副本的獎勵,都應該很豐厚才是,不過系統一向不走尋……常……路、路、路……

  「……」

  望著眼前的系統頁面,葉爭流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擺出什麼表情。

  光屏上浮現著三個寶箱,最上面的一行,用文字標注著大大的「抽獎」字樣。

  葉爭流:「……」

  等等,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葉爭流試探性地點擊了最中間的一個寶箱,只見三個寶箱同時打開。

  但左右兩個箱子的獎勵都是灰色,只有最中間的這個才浮現出燦爛的色彩。

  左邊箱子的獎勵:地階副本券×1、地階卡碎片×1——葉爭流沒抽到。

  右邊箱子的獎勵:地階副本券×1、天階副本券×1——葉爭流也沒抽到。

  最中間箱子的獎勵:地階副本券×3。

  這個葉爭流倒是抽到了。

  然而,系統的這番做派,無疑印證了葉爭流的猜測。

  副本系統,它無需氪金,也不限制葉爭流的刷本次數。

  它只是需要葉爭流奉獻出自己的肝罷遼。

  葉爭流:「……」

  同理代換一下,如果葉爭流打穿了天階副本,得到的獎勵就會是天階副本券或者天階卡碎片?

  那麼,不知道多少碎片才能拼出一張天階卡?每次打落的碎片,會不會來自不同卡牌?

  即使拼一張卡只需要三十碎片,但按照三分之一的抽取機率來算,葉爭流也需要打九十次副本。

  更何況,運氣不會那麼恰到好處的。

  一瞬間,葉爭流大腦中劃過無數種類似的恐懼:比如說下地下城撈弟啦、去副本裡打特定面板啦、xxx真是羨煞旁人啦……

  葉爭流:「……」

  人間所有的策劃,可能都在上輩子和玩家結下了不世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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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大炮開兮轟他娘 第二百三十一章 安撫

  「原將軍?原將軍?」

  一聲輕喚,不高不低地扯回了原敬之的神智。

  帳中的燭火猛然一顫。

  原敬之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將精力重新分給了擺在兩人之間的木頭棋盤上。

  沉吟片刻,原敬之抬手在打磨光滑的木質棋盤上落下一子,黑子不動聲色地封死了白方的大龍。

  「……」

  秦西樓對著棋局打量了一會兒,倏忽露出了一個爽快的笑容。

  他當場投子認輸,又禁不住撫掌讚嘆道:「將軍真不愧是用兵如神的水師大將,這一招順水行舟以靜打動,釜底抽薪,非機巧者不能看出將軍的心思奧妙啊。」

  秦西樓臉上的驚嘆絲毫不見作偽,原敬之既然見到了,也不好一個勁兒地摒著語氣。

  他嘆了口氣,腔調卻沒有早先那麼僵硬,甚至隱隱還有一絲的服軟之意。

  「哪裡話,秦大人的棋藝,才當真令原某……刮目相看。」

  最後四個字被原敬之說得百味雜陳。

  他凝視著眼前這個尚且不足三十歲的年輕人,看著他那張年輕的、自信的、正欲大展宏圖的臉龐,心裡湧動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

  同為偏居於楚國東隅的鄰居,原敬之一直關注著黑甲營的動靜。

  特別是在幾年前,自家君王委任了國舅為大都督一職,志得意滿地驅軍直下清寧關,卻落花流水,慘敗而回的下場。

  自那以後,黑甲營這個稱號,幾乎就被釘進了邊關戍卒的心裡,成為一道令人膽戰心驚的影子。

  隨即,滄海城的少女城主先後謀取風海、天海二城的消息接踵而至。

  鄧西國可謂是眼睜睜地看著臥榻之側的仇敵坐大,然而對於山那邊一天天產生的變化,他們卻無計可施。

  臨海城西出清寧關,第一個靶子自然是鄧西國。原敬之對於自己和黑甲營之間的交鋒早有預料,他只是沒有想到,自己會在第一面就輸了,而且還輸得這麼慘。

  說來,黑甲營的向烽將軍在楚地飽有威名,但是這位年輕的秦政委……

  似乎察覺到了原敬之探尋的目光,秦西樓平靜地抬起頭,對著原敬之微微一笑。

  他已經將棋盤上的黑白棋子都分揀開來,分別用掌心攏著,一捧一捧地裝回棋盒裡。

  在做這種瑣碎小事的時候,秦西樓身上那股耐心而沉靜的氣質就越發鮮明,一點也看不出是黑甲軍中僅次於向烽的第二號人物。

  原敬之曾經聽聞,眼前這個男人親自給傷兵裹過傷口、甚至還給手下的小卒補過衣裳。除此之外,他有事沒事會捧著飯碗蹲到麾下的隨便哪支小隊裡,親切的就好像是一個才升了官的小隊長。

  這些傳言,原敬之本來只有三分相信。

  他還曾私下以為,此人必是個沽名釣譽之輩。

  然而現在,原敬之忽然意識到:假如秦西樓只是個沽名釣譽之輩,那還好了。

  最可怕的、也最可敬的,便是秦西樓在做出那些事時,心態就和他現在陪著自己這個敗軍之將下棋時別無二致,所有的從容和關照都是發自內心的真實。

  向烽是一把傷己傷人的雙面刃,雖然是不世神兵,然而除了解鳳惜,沒人能握住他的刀柄。

  而秦西樓,便如同一把百搭的刀柄。他極其巧妙地補足了向烽的缺陷,成為黑甲營裡不可缺少的那枚副車。

  最後一枚棋子被秦西樓拈著,丟進藤編的棋盒。他心平氣和地徵詢道:「原將軍,再來一局嗎?」

  原敬之沉聲道:「不了,晚間還要赴宴,棋下太久,就會耽擱了。」

  沉默帶著深意在兩人之間無聲地周旋,片刻以後,原敬之忽然問道:「原某想知道,那場冰封千里的大雪……可是葉城主的手筆?」

  秦西樓微笑著,輕輕地點了兩下頭。

  他好似無意,又彷彿有心一般隨口說道:「城主確實是當世少有的卡牌大家,不過她的威能,並不只限於卡牌而已。」

  「……」

  原敬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釋然。

  他想,果然是這樣。

  傳聞裡聲名狼藉的少女城主,卻也是一統臨海三城的大野心家。

  倘若沒有超脫尋常的實力,又怎麼能將眼前的刀鞘,以及向烽那樣聲名赫赫的凶刀持握在掌心?

  …………

  當天晚上,原敬之和秦西樓一同入席。

  攻城掠地是向烽的天職,勸降則是秦西樓的工作。

  至於事後表達出足夠的看重和安撫,則是葉爭流這個主公義不容辭的責任。

  原敬之才走進燈火通明的大帳,目光就下意識地落到了那個位於主座的女人身上。

  足有少女小臂粗細的牛油蠟燭,將整座大帳照映得宛如白晝一般。猶自在燭芯上跳動的火焰,不止照映出了這位城主聞名遐邇的美貌,也同樣一絲不落地映襯出了她的鋒芒。

  初見葉爭流時,原敬之的眼底驀然一亮。

  若以牡丹的雍容來比擬眼前人,只恐過於端莊;若以山茶的明豔來描畫她的容貌,又流俗於輕佻。

  自主位上站起,沖原敬之張開雙手,以示歡迎的的紅衣女人挾裹著權勢和力量的氣息。

  她微微一笑,便似彩綢漫卷,煙霞千里。

  葉爭流亮出的手掌裡遍佈著硬繭和隱於掌紋的傷痕。它們層層交疊,如同一對被描畫在手心裡的虎符,讓人想起那場冰封了蘇紫江的驟雪。

  而那雙攤開的手臂,既是歡迎,也是威懾,無聲中便凸顯出極致的掌握力。

  原敬之已經說不上自己是在苦笑還是嘆息,他一拜及地,心服口服道:「……葉城主。」

  「原將軍。」葉爭流走下主位,親自將原敬之扶起,朗聲笑道:

  「早聞將軍愛兵如子,是天下間難得的儒將。我慕將軍聲名已久,如今終於得見——來,將軍請上座!」

  …………

  這是一場極其友好的歡宴。

  雖然宴上沒有歌舞,只有酒菜,但仍然允許原敬之留任蘇紫城的豁達,對於他來說不亞於一句天籟。

  一般來說,降將雖有仍在原處駐守的,但那都是陸軍,不是水師。

  原敬之若真有叛逃之意,只需整理心腹船隊,沿江而下,一兩日間就能抵達楚國或者淳州,從此投靠大國,開啟一番新事業。

  被委任了如此寬厚的一份信任,原敬之也難免升起一分受寵若驚之感。

  借著酒意,他問葉爭流道:「主公因何信我?」

  葉爭流笑道:「原將軍多年來駐守蘇紫,鎮守一方,為人公正親和,飽受百姓和士卒愛戴。水師如同江潮,將軍便是江堤。將軍和蘇紫城互相成就,既然如此,又何必把將軍調遣開呢?」

  當然,更加本質的原因,是人才系統把原敬之劃在「自己人」一欄。

  這位原將軍是個難得的厚道人,投降了就不會繼續搞事。

  不過,作為降將,原敬之也要一表決心。

  除了蘇紫水軍上下盡數降伏於城主這種好聽話之外,原敬之當場就寫下長信一封。

  其間洋洋灑灑,殷切千言,字字懇切,卻是一封勸降書。

  將那封信奉上的時候,原敬之忍不住苦笑道:「老將軍只怕看也不看,就將這信給燒了。」

  葉爭流微微一笑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老將軍若只願為鄧西國披甲掛帥,又該到何處去踐行這千里之志呢?」

  ————————————

  三個月後,離離之野。

  銀色巨狼的腳印踏過茂密的繁草,狼的肉墊雖然比不上小貓咪柔軟可愛,然而落地時卻是一般的輕盈無二。

  葉爭流穩穩當當地躺在銀色巨狼的背上。

  太陽從雲彩後冒出頭來,葉爭流嫌眼光刺眼,先是用手臂擋了一擋,隨即抓著銀狼的皮毛,在它後背上翻了個身。

  銀狼哼了一聲,沒表示什麼不滿。它低下頭去,嗅了嗅身旁少年人的手。

  那少年人挎劍而行,劍身筆鋌而輕細,劍尖不時顫動著,彷彿等待著,隨時可以斬向他的仇敵。

  所有目睹了這個少年、這把輕劍的人都不會懷疑,那柄鋒銳的長劍,下一秒鐘就會刺破長風而來,毫無猶豫地抵住自己的脖子。

  但此時此刻,那把飽含著危險之意的物件兒,也只是用來劈開少年人面前的草叢而已。

  葉爭流半支下頜,搭著銀狼的順風車,頗為讚嘆地欣賞著殺魂那一身蜜色的皮膚。

  同樣都是強壯的大好男兒,仔細劃分一下,殺魂、沈飛明和向烽明顯發展為兩個不同的方向。

  沈飛明和向烽都身姿頎長筆挺,肌肉飽滿,更加健壯;至於殺魂,他的初始敏捷值一定特別的高,因為他的線條精瘦,好看到近乎流麗,十分流暢。

  察覺葉爭流的視線,殺魂朝她看了一眼,把手裡一路揪到的小果子都倒進葉爭流的掌心。

  此時,他們一行人……狼正在趕路,殺魂的目光裡,帶著他辦正事時一貫的機敏和凶殘。

  「你最近為什麼這麼累?」他直白地問道。

  「……」

  葉爭流默不作聲地往自己口中丟了一枚果子,下一秒鐘酸得皺起了眉。

  「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簡而言之,就是關於我怎麼長出四個肝的。」

  副本系統肝不肝?肝。

  缺不缺德?缺德。

  那她能不能不打?不能。

  要知道,抽卡雖然有十連必出一張玄階卡的保底,但葉爭流最想要的,還是各色天階卡。

  而副本能夠保證葉爭流必出天階卡。

  二十張銀色碎片可以拼一張地階卡,四十張金色碎片可以拼出一張天階卡。

  為了天階卡——主要是為了詩仙大大,葉爭流將有限的精力投入無限的副本,只要有空就忙裡偷閒地肝上一局。

  如今的葉爭流,已經可以誇下海口,驕傲地表示自己跟天下間近七成的頂級高手都交過手。

  雖然那都是在副本裡,卻也已經非常難得。

  至於天階副本,葉爭流也去打過。

  至今為止,她只隨機遇到過嫉妒、憤怒還有歡喜尊。

  天階副本倒不要求葉爭流必須戰勝對手,她只要能從對方神域裡逃離,那就算作她贏。

  截止到目前為止,十次裡面,葉爭流總能贏上個三四回。

  殺魂聽到「四個肝」這種離譜形容,第一反應就是把自己的目光順勢下移。

  他的氣質像劍,目光竟然也像劍。殺魂的兩眼活似一雙有了自主意識的X光,既透徹,又坦蕩。

  「……嘖。」

  葉爭流吐出一個不悅的音節。

  她板起面孔,伸出手去,不滿地在殺魂眼前一陣亂揮,沉聲警告道:「嗷嗷,你往哪兒看呢?」

  殺魂被她隔空濛住眼睛,嘴唇卻分明地上揚了一下。

  葉爭流奇道:「你笑什麼?」

  殺魂篤定地說:「你沒有生氣。你裝成生氣,想嚇我。」

  葉爭流撇撇嘴:「這有什麼好笑的。」

  可在輕嗤的同時,她的唇角也忍不住往上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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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大炮開兮轟他娘 第二百三十二章 第六感

  就像是殺魂對於「四個肝」這種描述表示疑惑一樣,葉爭流有時候也不太聽得懂殺魂的意思。

  只不過,葉爭流的語言是誇。

  而殺魂的語言,通常都是寫實。

  就像是他現在驅趕著狼群進行遷徙一樣,他這麼做的原因在於——

  「有暴雨要來了。」

  最開始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葉爭流只以為,殺魂是在指代草原的夏季。

  熱帶氣候往往在夏季多雨,離離之野自然也無法逃脫這個規律。

  雖然葉爭流有點不理解為何要因為雨水遷徙,但殺魂既然這麼做,想必有他的道理。

  但很快,葉爭流發現,事情好像沒有她想像的那麼簡單。

  因為殺魂不只是帶著狼群在移動。

  正相反,他是在用自己的狼群,甚至聯合起他統治的全部狼群,以此驅趕著草原上目及之處的生物,一同往東邊遷徙。

  這不但不同尋常,而且超乎葉爭流儲備的所有常識。

  她曾經試探性地問殺魂:「你每年都會這麼做?」

  殺魂搖頭,定定回答道:「只有這一回。」

  說罷,他仰起視線,用一種非常奇異的目光直視天空,喃喃自語道:「有雨水快要落下來了。」

  「什麼?」葉爭流追問道:「什麼雨?」

  殺魂皺起了眉頭:「……就是雨。」

  停頓了一下,他極力地給出了一個描述:「很危險,是腥的。」

  說出這話的時候,殺魂已經掌握了高級狼語,同時可以熟練地運用人類的基本詞匯,甚至會在聊天時,偶爾冒出兩句不知從哪裡聽來的方言。

  葉爭流每次拿到新編好的夜校課本,第一件事就是用殺魂當教具,驗證課本的教學效果。

  截止到目前為止,殺魂除了認字之外,還能夠手寫五百字短作文。

  ……至於葉爭流,她已經可以用狼語造出一個包含五個詞語的長句了,真可謂是天大的進步。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仍然無法對於「雨水」的來源進行有效的溝通。

  包括殺魂是如何覺察到暴雨將至這件事,葉爭流用十餘種方向反復挖掘,依舊沒能弄明白。

  這就絕不是語言障礙能夠解釋的了。

  按照葉爭流的判斷,這應該是身體素質的區別。

  在長久的相處中,葉爭流慢慢察覺到,殺魂有一種區別於旁人的先天感官。

  舉個例子:耳中所聽、目中所見、鼻端所嗅、口中所嘗、以及皮膚所觸,是人類認知世界的全部方式。

  但假如有一族之人先天就生活在地下,久而久之,他們的眼睛退化掉,那麼這些人將無法想像出「色彩」是什麼樣的東西。

  即使教授給他們人類的語言,他們也只能勉強覺得:紅色是燙的,藍色是冷的,黃色是尖銳的,綠色是安靜的……

  因為不曾見到顏色,所以無法想像光明,更無法想像視覺是一種什麼樣的體會。

  極偶爾的時候,葉爭流能感覺到,對於殺魂來說,他們都是故事裡的那群盲人。

  這個從小在狼群中被養大的少年,他對於世界的認知方式,除了聽、視、嗅、味、觸之外,還有另一種奇異的、旁人無法理解的獨特感知。

  對於這場「自然而然就知道的雨」,殺魂無法跟葉爭流進行精準的交流。

  這不是因為他掌握的詞匯不夠多。

  是這個人類社會,根本沒有發明出可供他表達的詞匯。

  ——假如世上所有人都是盲人,那麼色彩毫無意義,也不會有人專門區分出「紅色」、「綠色」和「藍色」。

  所以,在這個世上,沒有人給殺魂第六感知發明出一套精準的表達詞。

  他只能用現有的詞匯,告訴葉爭流暴雨將至。他只能用人類最基礎的理解,把那場代表著危險和災厄的雨形容為「腥的」。

  腥的、不好的、很危險的。

  所以作為這片草原的上的王,殺魂御使著他的屬族,從草原的最外圍形成一個包圍圈。

  狼群們合力驅趕著生活在草原上的野獸和妖獸,一路追逐它們往東邊而去,像是協同牧人放牧上萬隻牛羊的忠犬。

  葉爭流曾經問殺魂,他明明可以只命令所有狼群一路東去,為什麼要額外費這個力氣。

  少年就和現在一樣,隨意地朝著草原揮了揮手臂。

  殺魂十分平靜、冷靜、理所當然地回答道:「大雨要來了,我不想它們因此而死,而這是我的草原。」

  他說出這話時的神氣,淡然如同整片草原唯一的王。

  葉爭流想了想,又試探道:「那如果你的狼群們餓了……」

  殺魂偏過頭,迷惑地看了葉爭流一眼,像是奇怪她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它們要是餓了,自己會捕獵的。」

  少年隨手朝著包圍圈中狂奔的百獸一指:「這些都是獵物。」

  這個答案顯然和前一個問題有點矛盾,但從殺魂的表情上來看,他回答得理直氣壯。

  停頓片刻,殺魂仔細地看了看葉爭流的神色,從表情中隱約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解釋道:「狼追捕鹿,鹿吃掉草,草變成糞便,明年後年會從糞便裡面孕育出新的草原。在最高的天穹廬之下,它們一千年前是這樣,一千年後也會是這樣——但這場大雨,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說話之間,便有一隻黑狼竄了出去,死死地咬住一隻野兔的脖頸。

  半分鐘後,兔子最後一次無力地抽搐了後腿。

  它灰黑色的皮毛被尖牙輕易撕開,鮮美的內臟淋漓地流淌出來。兩匹黑狼循著血腥味上前,一同分享了這路途中的補給。

  殺魂平靜地看著這一幕,和他望著日昇月落時的神色沒有任何差別。

  他的眼中的神色同時凝結著自然的冷酷和慈悲,比之前更加像是草原的王。

  ——————————————

  「你今天還跟我一起找嗎?」殺魂問葉爭流道。

  說出這話時,殺魂的手腕上正套著一個鳥窩似的花環。

  在這個遷徙的下午,他已經專心致志地尋找到了一百二十六朵鮮花,每一朵的種類都不一樣。

  等花環上的數目湊夠了一百五十朵,他就親手把花環戴在葉爭流的頭上。

  最近,那些牧民裡最受歡迎的姑娘們,都會戴著一頂這樣的花環。

  她們戴上花,圍著篝火唱歌、跳舞,皮靴踏踏地來回蹦躂,裙擺在舞蹈中快活地轉成一個圓圈,殺魂全都遙遙地看見了。

  既然花環是這樣令人高興的東西,那葉爭流也理應有一個最好的。

  葉爭流伸長脖子,往殺魂的手腕上看了一眼,覺得這東西可以給後世的奧運會作參考,成為體育館的設計模型。

  至於它戴在自己頭上的樣子……

  葉爭流很樂觀地想:可能這就是草原獨有的風情。

  她隨意揉著銀色巨狼有些糙硬的皮毛,問道:「還沒有找到嗎?」

  兩年來,殺魂一直在找一個地方。

  他能感覺到,要尋找的地方就在草原上。

  但殺魂東奔西跑了許多方向,總是找不準。

  葉爭流一開始也想幫忙找的。

  她特意給自己抽出三天假期,借助系統的3D地圖,高空俯覽,把所有可能的地點都依次試了過去。

  ……然後全部無事發生。

  葉爭流非常認真地徵詢殺魂的意見:「那是種什麼感覺?」

  殺魂也非常認真地回答了她的問題:「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摀住耳朵便能聽到,風裡無時無刻都有隱約的氣味在牽引著我,來自四面八方,散往四面八方。」

  葉爭流:「……不好意思打擾了,就當我沒問過吧。」

  毫無疑問,這又是來自於殺魂那種奇妙的「第六感」。

  殺魂告訴葉爭流,他是從浮生島回到離離之野以後,才感覺到有這樣一片地方在呼喚他。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力量變強了,身體變得更靈敏了,耳朵能夠聽到更遠、目光也變得銳利,連葉爭流都會多次地出現在他的夢裡……

  雖然在葉爭流聽來,這個形容怎麼聽怎麼像是殺魂步入了青春期,所以開始高速發育了。

  葉爭流對殺魂的日常安排沒什麼意見,她只是好奇一件事:「不是說帶著我的時候,那個地方會變得很難找嗎?」

  殺魂直白地點了點頭:「你在這裡,所有的聲音、路線和氣味,就都被壓下去了。」

  聽到這個答案,葉爭流莞爾一笑。

  活體的皮毛狼墊子實在太熱,葉爭流又在銀狼上翻了個身,改為趴著。

  她雙手托著下巴,心情很好地換了個角度欣賞殺魂的臉。

  時光帶來的不僅是身份上的變化,兩人的外貌也都成熟了不少。

  初見時的殺魂,雙頰上帶著一層薄薄的、未曾褪去的嬰兒肥。

  而現在的狼神之子卻已經脫胎換骨,輪廓銳利而漂亮。他正處在人生中最健壯、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像是古希臘為英俊的神明專門打磨而成的雕像。

  葉爭流漸漸地理解了,為什麼殺魂那麼願意聽自己說話。

  盡管那些來自異世的詞語,對於他來說簡直像是一門嶄新的外語,屬於理解力之外的東西,但每次葉爭流提及此事時,殺魂仍然眼也不轉地看著她。

  葉爭流一開始以為他是專心向學。

  後來又以為是殺魂能超脫語言,意會到精神。

  直到後來,葉爭流才微妙地同步了殺魂那時候的心情——

  當殺魂說出「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摀住耳朵就能聽到」這種遠超人類理解力的胡話時,葉爭流不也是目不轉睛地托腮看著他。

  ——誰讓他認真說話時的神情,就是有那麼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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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大炮開兮轟他娘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天崩了

  中午日頭最烈的時候,殺魂圈起手指,送到唇邊打了個呼哨。

  哨聲同時兼具著尖銳和粗嘎,聽上去像是某種禽鳥的低鳴,卻又好似一聲深夜裡對月的長嚎。

  那聲音彷彿凝聚成一條音線,透過風聲、草動聲、遠處萬獸的低吼和奔跑聲,朝著四面八方地散開。

  緊接著,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東南西北,狼嘯聲如同織網一樣在草原上響起。

  這就好像是殺魂的呼哨聲拎起了漁網的一個繩結,繩子一段套著一段,最後編織成了一張嚴密的大網,窸窸窣窣地灑遍了這座草原。

  將圈起的手指鬆開,頂著葉爭流好奇的目光,殺魂很自覺地跟她介紹道:「中午不趕路,我讓大家都休息。」

  殺魂口裡的「大家」,自然不可能是這片草原上所有被驅趕著奔跑的生物,若真有那麼令行禁止,殺魂就不必調動離離之野上的所有狼群了。

  所以他指代的,僅僅是聽從他號令的眾狼而已。

  葉爭流聞言笑了一下,心想殺魂這還挺看重工作效率,並不強求下屬磨洋工。

  她順勢從銀狼的後背上滑下,手腕在脖頸後抹了一把,濕漉漉的。等舉到眼前一看,發現已經沾到一手亮晶晶的汗。

  老人之中常流傳一種說法:據說狼皮褥子對於家裡有風濕、骨痛以及早年作下關節病的老人有起效。倘若能在狼皮褥子上睡一個冬天,那連凍瘡都會治好。

  葉爭流對於這種說法一向不置可否。

  依她看來,這更像是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因為缺少好用的保暖用品,土生土打的狼皮被生活窮乏的百姓奉為圭臬而已。

  但親自趴了狼背一遭,葉爭流才意識到,這傳言也並非空穴來風。

  因為狼毛的保暖程度,實在勝過她感受過的一切羔羊皮。

  這一段路固然省力,卻快熱死她了。

  難怪殺魂平時都跨坐著這匹銀色巨狼,偶爾還會站在上頭,想必他也是嫌熱吧。

  下意識把自己頭上厚重的花環扶了下正,葉爭流在心中暗暗想道。

  巨狼乖乖地趴伏在地上,把舌頭呼哧呼哧地吐出來散熱。葉爭流看了不好意思,順手從袖袋裡取出包好的冰糖塊來要餵牠——

  然後被殺魂半路劫走了,連著糖紙包一起劫的。

  葉爭流:「……」

  葉爭流頓覺好氣又好笑,她側頭一看,發現銀色巨狼毛茸茸的大臉上已經寫滿了委屈。

  「人家好歹也算是你兄弟,又帶了我好長一段路呢。」

  是的,論起輩分來,這匹銀狼是殺魂的兄弟。

  當年在浮生島地下鬥所的時候,殺魂就曾經和葉爭流講過他的家庭構成。他有一位高大的、颯爽的銀狼父親,許多隻黑寶石一樣的黑狼媽媽……

  葉爭流原本好奇過,這隻跟隨殺魂,做他坐騎的銀狼,究竟是不是描述中那隻威猛的首領。

  但後來聽殺魂認認真真地盤了家譜(狼居然能夠追溯家譜,雖然是意料之中,但也真尼瑪的離譜),葉爭流才知道,這是殺魂原族群裡的兄弟,也是那位銀狼的兒子之一。

  回到草原以後,殺魂擊敗了他的銀狼父親。

  按照狼群的規則,老狼王應該被放逐出狼群。

  它或許會被咬斷尾巴,或許瞎了眼睛,或許會瘸著一條腿……孤獨的舊日狼王將在草原上獨自游蕩,從此再無族群接納,任由天敵欺壓。最終死於天氣、環境以及自己的老邁之下。

  這是狼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們的生存智慧。歷代狼王都會被新任狼王逐出族群,周而復始,宛如一場沒有盡頭的輪回。

  換了從前那個殺魂,或許也會這麼做。

  但在大陸上游蕩了一整圈,又重新回到草原上的殺魂,已經更趨於「人」。

  所以最後,是殺魂將族群一分為二,他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新狼王。

  ……

  聽到葉爭流那句「別欺負人家」的控訴,殺魂十分正直地點了點頭。

  他把手裡的紙包沖著葉爭流伸了伸,示意他一塊也沒有貪污。

  確實,殺魂雖然奪過了葉爭流的紙包,卻只是替她餵起銀狼而已。

  他的一舉一動都相當端正,就差一副「兩袖清風」的牌匾,簡直能夠坐地升堂。

  稀裡嘩啦地把一包糖塊還有糖粉都倒進銀狼嘴裡,殺魂斷然道:「我替你餵。」

  他又想了想,用一種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口吻對葉爭流說:「我的手餵牠,你的手餵我。」

  葉爭流:「……」

  葉爭流結結實實地餵了殺魂兩個大白眼。

  銀狼含著糖塊,哼哼唧唧地趴在地上不動了。它任由殺魂和葉爭流一會兒把自己當成一個墊子那樣靠著,一會兒又嫌熱離開。

  哎呀,你說那兩個人?它管不了的啦。

  ……

  手裡拿著一塊乾糧,殺魂悄悄問葉爭流:「你今天還能待多久?」

  葉爭流手裡也拿著一塊同款乾糧。她隨意地嚼了兩下,覺得至少能抽出一個下午——她今年的年假到現在都沒放呢。

  隨手比給殺魂一個手勢,葉爭流剛想說些什麼,忽然見到身邊的殺魂臉色變了。

  他甚至拋下了自己手裡的乾糧,佩在腰間的細劍瞬間出鞘。乾糧落在草地上,孤獨地滾動兩下,而在這期間,殺魂已經跳到了銀狼背上。

  仍然是圈成圓圈的兩根手指送到唇邊,然而這一次,殺魂打響的呼哨卻比葉爭流聽到的任何一回都更尖利、更焦急。

  「怎麼了?」葉爭流收起臉上所有的笑容,警覺地站直了身體。

  殺魂來不及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呼哨聲一連吹了七下,但從第四下開始,哨聲就被淹沒在遠處傳來的浩蕩水聲中。

  前一刻還豔陽高照的天空瞬間陰沉。一時之間,草原上所有的物種,包括原本用來作為包圍圈外線的群狼們,全都在不要命地朝著相反地方向奔逃過去。

  葉爭流臉色大變,望著東邊的方向,嘴唇輕輕地翕動了一下。

  她看見——天崩了。

  什麼「黃河之水天上來」的詩句,還只是詩人瑰麗而宏大的想像。但如今展現在她眼前的這一幕,才是真的從天空上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數不清的水從天幕上傾瀉下來,就好像整片天都是密密麻麻、盤腸錯結的自來水管道,然而如今有人嘩啦一下擰開了水龍頭。

  神話傳說裡撞碎的不周山塌陷,想必就是這等氣勢。

  可這個世界裡,並無一個可以尋到五彩石補天的始祖女媧。

  葉爭流喉頭發乾,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終於明白,原來這就是殺魂所預言的那場雨……

  從天上落下的水到底有多少?沒有人知道。

  這水會不會無窮無盡,一路洶湧地追趕上來?也沒有人知道。

  大水好像觸動了所有生靈基因中最遠古的恐懼,一時之間,入目所見的萬獸匯聚成一條奔逃的獸潮,看起來竟然比那自天裂而降的水幕更為壯觀。

  葉爭流也被殺魂一把拉上了銀狼的後背。殺魂緊緊抓著她的手腕,就像是生怕一個不小心把葉爭流遺失掉了。

  腥鹹的氣息從風中傳來,葉爭流聳動鼻尖,努力在百獸揚起的飛塵中,聞到一絲自己意欲捕捉的關鍵訊號。

  她沒有殺魂那樣的鼻子。

  她只有一個反應敏捷的腦子。

  在若有若無的氣息中努力嗅聞了兩下,葉爭流猛然將目光轉向了殺魂。

  「你來聞,這個味道……是不是海?」

  殺魂的面皮緊緊繃著,聽到葉爭流的問題,也只是短暫地點了下頭作為回應。

  他一手抓住銀狼背後的皮毛,另一手緊緊扣著葉爭流,在起伏的狼背上充當了那個安全帶。過了一小會兒,他才低聲說道:「出事了。」

  「太腥了,腥得看不見。但那裡,那裡好像有許多米爾栝,還有什麼……」

  殺魂的目光彷彿能夠穿透整片草原,直直地瞧向西南方。

  「……」

  葉爭流的眼神瞬間變了。

  西南方是個非常微妙的方位,可以是中間夾心兒似的鄭朝,可以是淳州的一角,同時,也可以是位於大陸邊緣的楚國。

  一時之間,葉爭流歸心似箭,她恨不得瞬間啟用瞬移功能,回到自己的大本營去。

  但在千分之一秒的衝動以後,葉爭流雖然都已經順手召出了系統地圖,但還是按捺住了這種念頭。

  大概是跟邪神打多了交道,順便也打通了七竅。事後葉爭流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那一刻簡直如同被附身一般。

  按理來說,選擇瞬移回程應該是葉爭流的肌肉記憶,但她硬是克服了這種本能,把目光轉向了地圖的最北和最南。

  從地圖上空俯視,在夏國北方,自草原的半個邊緣處,一道湖泊似的汪洋正在漸漸成型。

  而在淳州的十萬大山裡,彷彿有一場地震正在進行。有兩座名山的外表正迅疾地發生改變,似乎在被某種奇異的存在生生鏟平。

  「……」

  葉爭流手指比思想更快一步,她連點兩下,在這兩個地方做了標記。

  草原上落下海水,大山生生坍塌,或許在此時此刻,還有更多的怪事同時出現在世上,每一件都比葉爭流探查到的更為可怖。

  然而葉爭流卻反手抓住了殺魂的手腕,一如她猛地揪住了一閃即逝的思緒。

  「你提到米爾栝……是瘋狂的意思,對吧。」

  殺魂點頭。

  葉爭流的喉頭上下滑動了一下。

  淳州是瘋狂的地盤,米爾栝指代的是瘋狂。這兩條線索不會這麼巧合的拼在一起,邪神準是出了點什麼事。

  那麼,按照思路倒推回去,夏國是貪婪的地盤,離離之野亦然。

  貪婪的神明態是一隻巨大的鯊魚,鯊魚應該生活在海水裡……那麼,自天而降的腥鹹天水,會不會就和貪婪的神域相關?!

  如果並不是天裂了,只是貪婪敞開了他的神域……

  葉爭流心念電轉,最終在殺魂手腕上拍了一下。

  「我要走了。」

  說罷,不等聽到殺魂的回答,葉爭流便握緊了自己袖中垂下的那個東西。

  下一刻,她的身影猛地從原地消失,就好像她每一次突然地在草原上出現。

  殺魂下意識伸手去抓,最終只有風從他的指縫裡穿過。

  ……

  瞬移這個狀態,葉爭流一天只能用一次。

  她沒有把自己直接傳送回臨海城大本營。

  現在葉爭流啟用的,乃是嫉妒神域的鑰匙。

  照面的第一瞬間,嫉妒之神就被葉爭流擊倒在地。

  葉爭流跨前一步,冷然逼問道:「一炷香的時間,告訴我貪婪和瘋狂在幹什麼。只要你說出來,我就給你鑰匙,允許你透過我的『神域』——他們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我不信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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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9 10:43:19 |只看該作者
卷七 大炮開兮轟他娘 第二百三十四章 神戰

  「……」

  嫉妒之神趴在地上,葉爭流的技能如同一道帶著彎鉤和刀片的繩索,死死加縛在祂的周身。

  祂滿頭蛇髮如同海葵一樣來回彈動,身體卻像是死掉了一樣,動也不動,吭也不吭。

  只有當葉爭流低頭和祂對視的時候,嫉妒之神那漆黑得透亮、已經退化掉了眼瞼和眼白,宛如兩顆巨大玻璃珠子的眼睛裡,才會閃過一絲滿懷著快意的怨毒。

  四目對視之際,葉爭流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句諺語——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如果她能把蛇永遠地扣在蛇簍裡,那或許永遠都不會受這條蛇的害。但是,被關在蛇簍裡的這條毒蛇,一定是日日夜夜都盼著她去死的。

  果不其然,像是要故意拖著葉爭流的耐心一般,嫉妒伸出自己分叉的的長舌,先是仔細地舔了舔自己的嘴角。隨即, 又一路往上,舔過祂已經快要變成兩個黑洞的鼻尖,以及最近分外乾涸的眼膜。

  那場面十足地詭異,卻也格外地勾人火氣。直到葉爭流眉宇裡已經浮現出祂熟稔的不耐之色,嫉妒之神才嘶啞地笑了一聲。

  「我不要你的鑰匙了。」

  宛如一支穿雲箭霍然射破了天,葉爭流的眉頭驚訝地一抖,未曾料到竟然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要知道,就在一週以前,葉爭流做周常任務的時候,嫉妒還頂著技能跟她鍥而不捨地索要鑰匙。

  雖然葉爭流根本沒有出門的鑰匙給嫉妒,但祂竟然如此果斷,連鑰匙都說不要就不要了,這是不是說明……

  葉爭流後心微微發緊:現在的事態,可能比她預料中的還要麻煩。

  「好。」葉爭流緩緩笑道:「你既然說不要,那我就當真。機會僅此一次,下次來看你的時候,可別再問我要什麼鑰匙。」

  一邊說著,葉爭流一邊緩緩往神域邊緣退去,一步、兩步、三步……

  退到第五步的時候,葉爭流一隻腳已經踩在神域邊緣。也就是這個時候,嫉妒忽然開了口。

  沒等葉爭流心中大石落定,便聽聞嫉妒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要鑰匙是為了出去,現在我還要什麼鑰匙呢?等過上百八十年,你打輸了,退回來枯坐神界,自鎖關中,有沒有鑰匙還不是一樣和我作伴。」

  那句嘲笑的妄語瞬間在葉爭流腦海裡被拆解成幾個部分。

  「我打輸了」?

  葉爭流能打輸什麼?

  在嫉妒之神眼中,葉爭流已經拿到神位。

  這代表著……

  葉爭流輕聲道:「神戰?」

  嫉妒怪笑著,再不回答一句話。祂捲起自己靈巧的舌尖,極盡惡毒地朝著葉爭流噴吐了一口帶毒的唾沫。

  葉爭流撤出嫉妒神域。

  幾乎在她剛剛雙腳落地的瞬間,天邊就湧動起一陣雷鳴般的巨響。

  此時剛過午時,本應該是個陽關溫暖的下午。

  然而葉爭流坐北而望,半邊天色已經填滾上濃墨似的雷雲,天色暗沉到絲光不透,只有兩個巨大的身影彷彿山脈,天柱一般貫穿了天地。

  這兩個身影一站一臥,明明處於地平線的盡頭,卻仍然給人一種極其巨大之感。

  臥著的影子背對著葉爭流,天色黑壓壓的,雙方距離又遠,看不清更多的細節。

  但葉爭流分明記得,當年她殺進梁國的歡喜觀窩點裡見到的那座歡喜尊,也是一尊臥像。

  嫉妒分明是一條蛇人,卻修得好一張烏鴉嘴。祂半秒鐘前剛剛提到「神戰」二字,結果葉爭流才出了神域門,就看到神戰真要當著她的面打起來了。

  按理來說,狗咬狗是一件好事。

  但那是鑑於場中只有兩條狗的特殊情況。

  現在色欲之神和貪婪之神齊齊現身,按照殺魂的說法,瘋狂之神也有了動靜。北邊的憤怒和南方的殺戮還不知道幾時會纏進這團亂麻……這簡直像是養了個狗場。

  葉爭流心急如焚,拉開地圖系統點選了瞬移回程。

  在原地消失的那一瞬間,她腦海中閃過一個倉促的念頭——

  怎麼連著三個神明都挑這時候動手?商量好的嗎?還是說他們邪神之間有個特殊的發令槍,只要槍聲一響,就要比比誰跑得快?

  下一秒鐘,葉爭流雙腳夯實。那念頭伴隨著天旋地轉的景色一起,在空間的大滾筒裡被遠遠甩開。葉爭流回到了自己身在臨海城的書房。

  沒有一秒鐘的猶豫,葉爭流不等站穩就破門而出。她現在必須得去找裴松泉,問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些神明一現身,整片大陸都會被攪成一鍋粥!

  像是知道葉爭流的滿腹疑問一樣,裴松泉已經坐在城主府待客的大廳等候。

  但在大廳之中,除了裴松泉之外,還坐著另外一個人。

  另一個彷彿早有準備,就等著前來見客,看起來分外神完氣足的少年公子。

  聽到葉爭流焦急的腳步聲一路踏踏走過長廊,少年公子站起身來,不緊不慢地合起扇子,對著葉爭流微微一笑,算是見禮。

  「經久未見,不知一向可好啊,葉城主……唔,或者說,未來的葉國主。」

  「……」剎那間,宛如一道細細如髮絲的小蛇蜿蜒過葉爭流的脊背,她沉默了一息時間,忽然問道:「你為什麼會在這?」

  慕搖光展開扇面,漫不經心地笑道:「我來給你一個機會,葉姑娘。」

  「……機會?」

  「是的。」慕搖光溫和而居高臨下地說道:「現在,該輪到你來說服我,讓我願意同你合作了。」

  ————————————

  將近小半年不見,慕搖光明顯又有變化。

  他的笑容依舊溫文爾雅,做派也仍然翩翩有禮,但氣質真是一種十分微妙的東西。

  慕搖光的笑容和從前只不過相差毫釐。

  然而就是這近乎於無的一點改變,卻生生地將慕搖光從前那種慣常的八面玲瓏的神態,變成了另外一種「你知道我在遷就你」的體貼。

  那種高高在上的,特意為你下凡,所以你最好識數的體貼。

  慕搖光耐心地一折折合上扇子。似乎從前他們二人每次見面,慕搖光的扇子就得換上一把。

  第一把花團錦簇被丟棄在海裡,第二把寒梅獨秀又扔在茶攤的桌面上,現在他手裡握著第三把扇子,是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白摺扇。

  一字未題,寸草未畫,就像是這一次,他的扇子裡已經不需要容納其他的花。

  葉爭流有些生硬地問道:「慕公子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

  慕搖光和風細雨地一笑,連說話的口吻都是溫軟的,正好和他言語裡的內容呈現出相反的極端。

  「我的意思就是,看在咱們往日舊誼的份兒上,我願意見一見葉姑娘,讓葉姑娘給我一個合作的理由。如果葉姑娘給不出來,我轉身就走,不敢打擾姑娘——然後短則七日,長則半月,楚軍全線壓陣……」

  說罷,慕搖光又是一笑:「葉城主若想等到楚軍佔領了你新得的鄧西國,或者你擊退了楚軍,再來同我談合作,那也行。」

  葉爭流的目光像是要把慕搖光當場罩在裡面似的,她單手按著桌面,沉聲問道:「你要讓楚軍來攻打我?」

  「不是我讓他們來攻打你。」慕搖光很寬容地笑了一下,耐心跟葉爭流解釋道:

  「新任的楚王是我的信徒,他想要獲得我的眷顧,就要先和我證明他的本事。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被我看進眼裡的,葉姑娘。那種不驗貨直接就可以談合作的好事兒,我也只對你網開一面過。」

  「所以,楚國會來攻打我?」

  慕搖光放下那柄白紙摺扇。他修長的十指交疊起來,一時間看起來竟然還有些講理和斯文。

  「是你先拒絕了我合作的請求。」慕搖光輕聲嘆息道:「瘋狂有淳州,色欲有鄭朝,殺戮有宋州,貪婪有夏國,連憤怒都有燕國……作為新任的神明,我也需要一個國度,需要一位人間的代行者,不是嗎?」

  說到這裡,慕搖光的眼神已經溫柔到幾近惋惜:「楚國是個好地方。我本想把這樣好的地方送給你……葉姑娘,是你自己不要。」

  葉爭流已經完全在冷笑了,她抱起雙臂道:「你既然想要楚國,就不該現在開戰——現在打?你認真的?在瘋狂、貪婪和歡喜尊都直接以真身現世,風起雲湧的當口,你讓楚國和我開戰?」

  葉爭流諷刺地問道:「慕搖光,你還要不要你夢想中那張美好的藍圖了?」

  「可楚國現在還不是我的啊。」慕搖光輕輕呵出一口氣來,「葉姑娘,若是當初你答應合作,你我合則兩利,這沒什麼好說的。但你既然沒有答應,慕某欲取楚國,稱你一聲附骨之疽也不為過……葉姑娘用不著自謙,你的本事,咱們兩個都知道。」

  說到這裡,慕搖光輕輕一笑:「楚國現在還不是我的囊中之物。既然這樣,就是磕了碰了,又有什麼可心疼的?」

  「……」

  葉爭流屏住氣。

  她面上不露聲色,心中卻知道,慕搖光這話說對了。

  慕搖光未必會對楚國心疼,畢竟他一直沒什麼人性。

  但臨海城和鄧西國的大半國土,都是葉爭流一兵一卒攻佔下來。別說打贏打輸,就是磕損一個角,葉爭流也夠心疼的。

  更何況,打仗只要在自己家本土打,那就必然是一個虧。但楚國兵多,黑甲營兵少,防守之勢總是免不了的。

  這是一道無論怎麼算都要折本的數學題,而慕搖光怎麼看都不太虧。

  慕搖光像是能透過葉爭流不動聲色的表情,看透她此時的所有糾結和殺意。他心平氣和地笑了一下,甚至還把葉爭流桌子上的一尊琉璃沙漏掉了個個兒。

  在緩緩瀉下的白色細沙流裡,慕搖光溫聲細語地安慰她:「葉姑娘,你可以慢慢的想,仔細的想。畢竟這一次,我想要的可不是你經營許久的那個『天下大同』了。」

  「……」

  葉爭流的心跳猛然加快了兩下,她突然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在無形之中變化了。

  「……什麼意思?」

  慕搖光凝視著葉爭流,有些奇異地眨了眨眼:「你問我什麼意思?葉姑娘,餵人可以用大餅,但餵狗的話,只需要剩飯就行了吧。」

  他輕描淡寫地拿起案上的白摺扇,拍了拍自己的掌心:

  「一刻鐘前,除了憤怒之外,貪婪、色欲、瘋狂、殺戮四神分別真身降世,這是下了天大的血本。神明的模樣,只要是長眼睛的就能看清。」

  說到這裡,慕搖光微微一笑,像是他也覺得,那些神明的模樣不甚上得了檯面似的。

  「人會信神,要麼是因為神能給他們好處,要麼是因為神讓他們恐懼。」

  葉爭流忽然明白了慕搖光的意思。

  在那四位邪神的榜樣之下,慕搖光只要稍微平頭正臉一點,看起來就是個頗有安全感的正神。雖然他是以欺騙為名的神明,但百姓又不知道這一點。

  只能說,一切全憑同行襯托。

  而四位邪神真身降世的舉動,也毫無疑問地將人心撥向了另一個方向——

  如果說,在見到神明之前,大多數人都處於薛定諤的信與不信之間,更希望神能帶給他們好處;那麼,在見到真正巨大如同山嶽,面孔邪異如同非人置物架的神明,許多人第一時間能感受到的,只有近乎震撼的恐懼。

  恐懼、畏縮、面對未知之物的膽戰心驚。只要不被那樣的神明懲罰,只要不被那樣的神明降怒……

  所以,慕搖光現在已經不需要「天下大同」了。

  他不用再費個周折,去欺騙世人讓他們覺得自己能吃飽。

  他只要順理成章地往台前一站,讓世人以為他是可以給人安全感的正神就行。

  正神或許嚴苛,或許暴躁,或許喜怒無常。

  但,正神好歹人模狗樣,看起來是個人。

  就像是慕搖光說的那樣,餵人的話,當然要畫大餅。但如果世人都被嚇成一條條戰戰兢兢的喪家之犬,那只需打掃一點剩飯就行。

  看著葉爭流緊鎖的眉頭,慕搖光露出一絲笑意,意有所指道:「米飯放久了就是會變成剩飯,真遺憾,實在是天不等人。」

  他將摺扇催促般地在案角上輕敲了兩下,溫聲道:「好了,葉姑娘,你可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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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大炮開兮轟他娘 第二百三十五章 詐唬

  在慕搖光話音未落的一剎那,葉爭流心頭迅速湧動上了濃厚的殺意。

  讓葉爭流吃虧,可以,但必須得是她心甘情願去吃。旁人要是攢好了局等著套她,那就無異於在往下強摁葉爭流的脖子。

  葉爭流穿越以後,過夠了如浮萍一般在世間漂游、朝不保夕的日子,因此平生最恨別人要挾她。

  若真是普通談判也就算了,像是慕搖光擺出眼前這副等她落敗的姿態,無異於在葉爭流繃得最緊的那根神經上來回跳動,還一邊跳一邊嬉皮笑臉地大叫道「你來打我啊,來打我啊」。

  葉爭流至今沒有一拳把他錘成一個肉墩子,只是因為不知道一拳能不能打死他。

  緩緩垂下眼睫,葉爭流將自己過於生動的神色,全部籠進視線範圍的半寸以內。

  她的態度擺得圓融而收斂,然而,在內心深處,只有葉爭流自己知道,她的殺意沒有毫分的退讓,反而如同一把野火一般越燒越旺。

  葉爭流已經開始計算起來:假如她現在動手,能不能把慕搖光擊斃此處。

  假如慕搖光有什麼強力攻擊或者防禦技能,葉爭流拼著自己被打殘半條命,跟慕搖光以血條換血條,說什麼都要把他押在當場。

  偏偏他的技能就和打不死的小強一樣,是個原樣奉還的反彈。

  倘若不是因為這個,葉爭流早就對他下了不止一回的手,十個慕搖光也提前錘死了。

  那現在呢?

  葉爭流手握意境,裴松泉又正好在府內。

  假如葉爭流用「赤壁懷古」的意境把慕搖光扣在當中,然後和裴半神一同聯手,不知有沒有殺了此人的可能?

  這念頭和葉爭流的殺意一起,清晰地從葉爭流的大腦皮層下流淌而過。

  下一秒鐘,葉爭流自問自答,甚至無需半分猶豫。

  ——不行。

  要知道,意境就和神域一樣。倘若攻擊由裡及外,想要從中逃脫並不太難。

  弱如嫉妒的神域,葉爭流一個技能就能撕道口子;強如憤怒的神域,雲渺之和沈飛明聯手夾擊,也掏出了個容大家通過的縫隙。

  神域和意境的特殊之處,在於它是一個獨立空間。

  換而言之,只要沒有受到邀請,無論是人還是神,都無法從外界將其突破。

  如果沒有「鑰匙」定位,只要出了神域,哪怕明知道對方就在你頭頂上,捅破天也回不去。

  葉爭流之所以能封印嫉妒,不是因為嫉妒沒有能力撕裂「春江花月夜」,而是因為「春江花月夜」就罩在嫉妒神域的外面。

  這就相當於葉爭流以自己的名義,在嫉妒家門口額外設了一道門禁。

  嫉妒能憑蠻力闖出去,但沒有鑰匙進不來的那種。

  所以嫉妒至今都蛇縮在自己的神域裡不敢跑。因為祂知道,祂這一跑,就再也回不了自己的老家了。

  嫉妒不是沒有逃跑的能力,祂是投鼠忌器。

  葉爭流一直覺得,意境就像是專門為神明設定的一道門禁一般。它對頂級高手的限制不足,卻能死死地掐住眾神的脖子。

  而慕搖光,他如今還不是神明。

  在心中反復排列了好幾個技能組合,葉爭流仍然沒有十足的把握將慕搖光擊斃當場。

  要是不能做到一擊必殺,葉爭流即使動手,也多半會和前幾次一樣,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溜滑的東西掏出一張底牌,施施然跑掉罷了。

  突襲失敗,談判破裂,然後會便是……

  此時此刻,蓄勢待發的楚國大軍,就像是一把懸在葉爭流頭上的刀子一般,來回磋磨著葉爭流的心臟和腦漿。

  一時之間,葉爭流整個人都像是被撕做兩半一般,均等地放在了一張名為時局的天平上。

  而動手與否的選擇,便是決定著天平偏向的最後那顆砝碼,只能葉爭流拿定了主意,就可以擺放在一端的托盤上。

  ——如果選擇談判,那就不動手。

  ——如果寧願兩國開戰,那就不妨殺一殺試試。

  怎麼樣選才最正確,怎樣選才最具優勢……

  此時此刻,兩人自相遇以來的所有細節,連著那個叫「破軍」的馬甲一起,都被葉爭流解構成了無數細小的碎片,紛紛揚揚如雪花紙絮,在葉爭流的大腦中上下沉浮。

  由著葉爭流眉頭緊鎖,慕搖光看起來倒是心情不錯。他一下一下將白紙摺扇在案幾上敲擊出有節奏的輕響,動作不疾不徐,顯然覺得勝券在握。

  一下、兩下、三下……

  不知不覺間,葉爭流的目光就落到整間書房裡唯一發出響動的那把摺扇上。

  說來也巧,慕搖光雖然連著換過三把扇子,每一把的扇子扇面都不一樣,但扇子的大小和扇骨形制竟然都極其相似。

  可能他只拿這種長短的扇子才覺得順手,畢竟是件用慣的舊物。

  等等,扇子?

  葉爭流眼中陡然光芒一閃。

  當初她拿了慕搖光的扇子丟進煉器爐裡,最終煉出來了一張木雕的小嘴,叫做「口蜜腹劍」。

  「口蜜腹劍」說出的話,向來成雙成對,一真一假。

  它說:「葉姑娘,慕搖光真心喜歡你」。

  它也說:「葉姑娘,慕搖光真心想和你合作」。

  在這兩句話裡,只有一句話是真的。

  葉爭流當時只覺得這兩句話都假的要死。

  但倘若某句話當真為實……

  眼中精芒暴動,葉爭流手按桌面,緩緩抬起頭來,盡量不要露出一絲異象。

  葉爭流緊緊盯著慕搖光的臉,她就那麼看著,一句話也不說。直到慕搖光也收斂神色,溫文爾雅的一笑,同樣鋒芒內藏地認真看著她。

  「……葉姑娘?」

  葉爭流嫣然一笑,像是豔陽正照在開得最好的山茶花上。

  她吐氣如蘭,輕聲問道:「慕搖光,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啊?」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葉爭流的全部精神都貫注在慕搖光的表情上,連他臉上一絲汗毛抖動都不願放過。

  慕搖光的眼眸不曾浮現出一絲滯澀,只把白摺扇在自己手心輕輕一敲。

  他就像是一個剛剛被當面點破了心事的少年人那樣,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

  但他既然是慕搖光,所以連那點不好意思都很少,不等完全展開,就先變成了一派的落落大方。

  慕搖光頗為感嘆地搖頭笑道:「慕某的這點心思……果然瞞不過葉姑娘的。」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定的一瞬間,葉爭流心頭也有一顆秤砣,砰地一聲落了地。

  這一刻,風還是風,水仍是水,然而葉爭流忽然撥雲見日,去偽存真。

  ——破案了,喜歡什麼的都是假話。所以,慕搖光就是要和她合作,非她不可。

  其實,他剛剛的反應沒有一絲破綻,儼然就是情竇初開的慕搖光會有的樣子。

  但很可惜,葉爭流太瞭解他了。

  慕搖光這個人,他表現的越「真」,其實就越「假」。

  慕搖光有些無奈地沖葉爭流眨了眨眼:

  「姑娘既然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總不能一點賬都不買。這樣吧,葉姑娘。你慢慢的、一條條的和我說,倘若不是過分的事,我便全答應了你,好不好?」

  葉爭流嘴角的笑意緩緩舒展,輕飄飄地說道:「不,慕公子。合不合作兩說,但咱們得先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慕搖光怔然道:「談合作?」

  「不談合作。」葉爭流笑得和慕搖光一樣溫柔,「就坐著,光是咱們兩個,聊聊天,也聊聊天下。」

  「……」

  從慕搖光的反應來看,他可能在懷疑葉爭流的腦子被憤怒之神錘過。

  葉爭流雙眼彎彎,笑意愈盛。

  慕搖光不知道,他一段惟妙惟肖的痴情人表演,反而讓葉爭流看破了一件事。

  現在,在慕搖光尚且未曾察覺之際,主動權已經再次回到了葉爭流的手裡。

  ……

  一旦確認了慕搖光的合作之意是真,葉爭流就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是她?

  就像慕搖光先前威脅的那樣,楚王願意做他的信徒——就是楚王不願意,以慕搖光現在的能力,還有名為「欺騙」的卡牌,大可去楚宮做點手腳,扶一個他的信徒坐王位。

  楚國之地,遠比臨海城地廣;楚國之人,遠比臨海城人多。

  所以,慕搖光為什麼一開始就精準地找上葉爭流?

  難道就憑浮生島上的幾日相處,讓他死活都要買定葉爭流這支潛力股?

  至於他現在親自上門的舉動,與其說是「給故人一個認慫的機會」,還不如叫做「詐唬」。

  他越是精心設下圈套,塑造出各種影影棟棟的妖風來逼迫葉爭流,就越是說明,葉爭流是否和他合作,對慕搖光來說極其重要。

  之前那一通唱念做打,不過是慕搖光發現之前跟葉爭流講道理不好使,所以換了一種突破方式而已。

  他會如此執著,自然因為這是他不得不做的事。

  極其重要,不以慕搖光的主觀看法而轉移。

  慕搖光將扇子一寸寸展開,又重新收攏,幾近無奈地笑了一笑。

  他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樣,耐心而溫柔地提醒葉爭流:

  「葉姑娘,你若要和我聊天,我今生今世沒有不願意的。但如今,參星教俱繫慕某一身,即使是葉姑娘你,我也只能以夕陽西下為時限。」

  「夕陽落下前,姑娘要和我說什麼都行。夕陽落下後,哪怕你我的合作只差一條沒有談成,我也轉身就走——公私有別,我知道城主能懂我的苦衷。」

  對這一番軟硬兼施的勸誡警告,葉爭流只做了一個動作回應。

  咚的一聲,是她把那隻已經漏盡的琉璃沙漏倒轉過來,頓在桌上。

  剎那之間,沙漏倒轉,細沙從原本的一端,簌簌流向了另一端。

  望著那隻沙漏,一絲不對勁兒之感,驀然在慕搖光心頭閃過。

  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剛剛在電光石火之間,自己順勢認下那聲喜歡的決定,似乎有些倉促了。

  還不等那絲細弱的靈感在慕搖光心中發酵,葉爭流便已似笑非笑地朝他投去一眼,打斷了慕搖光的思路。

  那一眼,竟然也和慕搖光先前以「米飯、剩飯」打比方時,一般無二的意味深長。

  葉爭流笑道:「剛輪到我登台呢,慕公子急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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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大炮開兮轟他娘 第二百三十六章 靈礦

  「慕公子,你若想讓楚國兵臨城下,盡可隨意。」沉吟片刻,葉爭流先丟出了一句話,作為整場談話的基調。

  目前的情況是:慕搖光有著必須要和葉爭流合作的理由,葉爭流已經知道,慕搖光有必須要和自己合作的理由。

  然而,慕搖光不知道葉爭流已經知道。

  葉爭流也不想讓慕搖光知道,自己已經知道。

  將個中關係往下一捋,簡直是個千層餅式的無線套娃。

  葉爭流發現了:她每次和慕搖光見面,總是會或多或少,主觀或者被動地陷入套娃境遇之中。

  她覺得,這可能就是慕搖光身上自帶的被動觸發標籤。

  聽到葉爭流斬釘截鐵的絕情之語,慕搖光面色不改,只有握著白摺扇的手指略略一緊。

  他漫不經心地笑道:「看來,葉姑娘是不在乎自己辛苦賺來的城池了。」

  對於這個評價,葉爭流只是不置可否的一笑。

  她反問慕搖光道:「怎麼,我得臨海城,難道很辛苦嗎?」

  ——當然是很辛苦的。

  從葉爭流臨危受命,從解鳳惜手中接受了那塊代表鳳凰令的牌子起,再到改革黑甲營、在城中建工廠、織紡、紙坊,給每個城市因地制宜地劃分出特色產業……無論是三城合並為一的臨海城,還是師兄一兵一卒打下的鄧西國,一步一步,都沾染著他們共同的血水和汗跡。

  萬事開頭難,然後中間難,最後結尾難。

  任何事情只要和萬千人的生計聯繫在一起,想要做出決定就絕不簡單。

  但葉爭流才不會讓慕搖光抓住自己的把柄。

  葉爭流的手指輕輕敲打著那個琉璃沙漏,力道透過透明的琉璃壁傳進沙子,敲得裡面簌簌下落的白沙一頓一頓。

  「慕公子,咱們都這麼熟悉了,不妨直接敞開天窗說亮話。剝去『北斗』和『城主』的身份,我知道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你也一樣的知道我。」

  「你的國主信徒非要拉來重兵,和我一決死戰,我攔不住。鄧西國或許重新陷落,整座臨海城也都被鐵蹄踏過,這也有可能。但——我對臨海城,莫非感情很深麼?」

  葉爭流玩味地一笑,耐心地跟慕搖光算起了一筆數學題:

  「我不是滄海城本地人,入主臨海城,至今也不過三四年光景。我確實在這裡花費了不少心血,但要說我對它感情多麼深厚,那可未必。」

  緩緩將雙臂抱在胸前,葉爭流斜?慕搖光一眼,半真半假地說道:

  「臨海城毀了,我固然惱怒,卻也不是非它不可。以我如今的本事,足以躋身天下一流高手之列——慕公子,這你不會反對吧。」

  慕搖光含笑點了點頭,目光中浮現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讚許之色。

  他對於葉爭流的自我定位毫無異議。

  顯然,在過去的時間裡,葉爭流不斷用各種消息打壓著他的參星教,他卻也利用著各種渠道,衡量端詳著葉爭流。

  葉爭流心中暗罵一聲,瞬間腦補出了自己將此人當場戳瞎的場面。

  回過神來,她依舊不疾不徐地侃侃而談:

  「我脫離了臨海城,反而逍遙自在。從那以後,任由天下之大,我無處不可去,無人不可殺。起興了就跑到你們參星教的總部裡隨便幹點什麼……呵呵,咱們可是老熟人了。你總不會好意思為這個生我的氣吧。」

  末了,葉爭流還相當氣人地眨了兩下眼睛。

  這舉動彷彿挑釁一般,簡直像是在說:連我挑掉你的教派你都要跟我計較,你也好意思說喜歡我?

  「……」

  慕搖光的眼神輕輕閃爍了兩下,沒有直接給出回答。

  在這個時代裡,還沒有專門的詞匯來定義葉爭流的這種無恥行為。

  但在沉默之間,慕搖光極其精準地意會了「渣女」的含義。

  苦笑一聲,慕搖光嘆息道:「葉姑娘,我是真心要來見你,你不要和我置氣,置氣就沒有意思了。」

  葉爭流笑得滴水不漏:「慕公子,我是真心在跟你推演以後會發生的事。你不在乎楚國,我也不在乎臨海城。話就放在這裡,你不妨直接試試。」

  慕搖光不可能真跟葉爭流試試。

  他若是這麼幹了,以葉爭流的脾氣,這輩子也別想和她合作一次。

  確定了這件事以後,葉爭流面對慕搖光,底氣足得很。

  悠然自得地靠上椅背,葉爭流又拋出了另一種可能。

  「或者說,我直接扶裴先生成神不好嗎?他的扮相可比那些邪神好上太多。

  慕公子可別嫌我搶了你的位置,你既然能在外面隨意行走,想來並未化出神明態吧。」

  神明行走人間,大多採用神降或者神附的方式。

  即使是精分最厲害的憤怒之神,也只是給自己搞出了五個化身,而不是把自己切成五片,原身降世。

  這是因為祂們一旦成神,以神明真身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要消耗不菲的力量。

  正因如此,那四位邪神齊齊以真面目降臨人間,算得上一樁了不得的大事。

  換而言之,現在能夠在人間活潑蹦躂的慕搖光,他肯定還沒成神呢。若是成神,他就得進神域待著了。

  至於扶植裴松泉云云……

  雖然無論以裴松泉的本意,還是按照葉爭流的理想,都不會再讓裴半神重蹈成神之路。但威脅嘛,當然是怎麼聽起來嚇人怎麼說。

  慕搖光審慎地凝視了葉爭流一刻,從她的臉上同時察覺出了玩笑和認真。

  他也真不愧是個能屈能伸的變臉小天才,只是眨眼之間,整張書房的氣氛便隨著慕搖光的表情一變。

  慕搖光的神色明明沒有發生太大改變,然而無論是他舒展的眼角眉梢,還是唇角那個溫文爾雅的笑容弧度,都一瞬間切換到了一種十分討人喜歡的狀態上。

  慕搖光無奈笑道:「城主幾次三番拒我於千里之外,不知想要搖光怎麼樣呢?」

  這回輪到葉爭流愜意地呷了一口茶水:「不急,我也沒說不和慕公子合作。就像先前說的那樣,今天想和你聊聊天,再聊聊天下。」

  「——就比如說,為什麼殺戮、瘋狂、貪婪和歡喜尊都在今天出世?」

  慕搖光不假思索道:「瘋狂和歡喜尊是一對盟友,城主知道的吧。」

  「早有耳聞。」

  「殺戮是瘋狂的對頭,貪婪又是歡喜尊的對頭。今日之事,不過是神戰的又一場序幕。瘋狂和色欲同時打上對頭的家門,將對手分而化之。就像是百年之前,殺戮和色欲一起圍攻了嫉妒一樣。」

  說到這裡,慕搖光輕輕一笑:「百年前的那一戰,三神也是顯出過真身的。只不過人們活的短,記性又不好,見證過那一幕的人多半早就埋在黃塵之下了。」

  葉爭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哦,你又說謊啊。」

  慕搖光:「……」

  和風細雨的笑容還不等完全展開,就先一步僵在了慕搖光臉上。

  他頗為意外地看著葉爭流,顯然不知道自己的漏洞在哪兒。

  「這……搖光不懂城主的意思。」

  葉爭流冷笑道:「慕公子,我不像你,愛詐。我拿出來問你的東西,一定是自己有了九成九的把握。你遮遮掩掩,真是來和我談合作的嗎?莫不是來消遣我的吧。」

  神戰云云,聽起來是非常合理的解釋,甚至可能就是一部分事實。

  但這絕對不是整件事的全貌。

  如果只是一場神戰,嫉妒沒必要對著葉爭流的未來幸災樂禍,又是那般的諱莫如深。

  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慕搖光算是徹底服了軟。

  「我不是故意瞞你,葉姑娘,接下來和你說的這些,全是我的猜測。畢竟,我尚未成神,很多事也不知道——倘若不信,你可以等一會兒問問裴半神,看他究竟知不知道。神明和非神之間的差距,就是有這樣的大。」

  葉爭流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慕搖光清清楚楚地說道:「諸神異動不是一天兩天,此事早有端倪。不知葉姑娘可還記得,之前燕國、鄭朝和淳州,都對著楚國宣戰,並且割走了它境內的三座靈礦?」

  唔,這事,葉爭流倒是記得很清楚。

  畢竟楚國就是臨海城的鄰居,這幾場仗等於是在葉爭流家門口打的。

  「籌備靈礦,或許只是在為戰爭做準備。但憤怒明明沒有被絞進這場動亂,卻也摻和進來——葉城主,依我個人來看,這世上的靈礦數目,可能不太多了。」

  聽到這裡,葉爭流終於忍不住怔愣了一下。

  這個議題……熟悉感簡直撲面而來啊。

  上輩子吵吵嚷嚷的各種「石油枯竭的替代能源」、「煤礦枯竭的替代能源」、「如何開發可燃冰的利用」,豈不是跟這個說法異曲同工。

  對嘛,既然煤礦的數目是有限的,靈礦也不可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啊。

  不等葉爭流繼續發散思維,慕搖光就又拋出了一個問題。

  「葉城主身為卡者,不知有沒有想過,你我身上的卡力從何而來?」

  「覺醒卡力的源頭,要憑靈礦點靈。換而言之,靈礦是所有卡者必備的引子。但是,若世上的靈礦消失,後繼之事可不是再無覺醒卡者那麼簡單。」

  說到此處,像是抑制不住滿心沸騰的情緒一樣,慕搖光大步流星地朝著葉爭流懸掛在書房裡的小黑板走去。

  他無師自通地弄懂了此物的用途,抄起石筆,在黑板上連續畫出了兩道弧線。

  「臨海城常用此物傳授功課,城主也一定能認識這種曲線圖——城主請看,這是過去千年之內,靈礦開採狀況,和世間神明數量的對應圖。」

  「……」

  葉爭流看著站在黑板前侃侃而談的慕搖光,心中升起了一股隱約的時空錯亂感。

  「城主發現了吧。」慕搖光面無表情道:「六百年前至一百年前,也就是靈礦被挖掘開採得最多、各地都有靈礦被發現的那五百年裡,成神數目遠超以往。」

  「嫉妒、瘋狂、色欲、殺戮、貪婪……甚至是裴半神,都是在那時候成的神。那五百年間,卡者界也出了數不清的風流人物。」

  「然而,近百年來,各地靈礦都比不上往日豐盈……這一百年裡,果然再沒有過新神誕生。」

  丟下石筆,慕搖光長長地一嘆:

  「葉城主,你現在知道神明為何開戰了?因為這一戰,很有可能就決定了最終的勝負。在卡力環境日益衰弱的今日,敗者或許在未來的千百年裡都無法翻身。」

  「而我……」

  葉爭流喃喃替慕搖光接上了最後一句話:「而你,想要乘著這趟最後的末班車,成神。」

  慕搖光溫柔地笑了起來。

  「是啊,這天下間,果然還是城主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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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大炮開兮轟他娘 第二百三十七章 達成共識

  在接下來的過程裡,借助那面懸掛在牆上的小黑板,慕搖光捏著那支用起來有些生疏的石筆,給葉爭流講述了一整套觀點。

  雖然這一套觀點裡,大部分的詞語都頗為古意,非常具有本世界的時代氣息。

  但鑑於慕搖光生活的背景,他提出的猜想已經足夠超前。

  葉爭流整理了慕搖光提供的所有猜測,並且把它們轉化成自己更加熟悉的語言。

  ——首先,慕搖光跟葉爭流科普了一個概念。

  慕搖光將其稱之為「卡源之氣」,但葉爭流更願意把它叫做「靈礦環境」。

  簡而言之,慕搖光認為,靈礦中具有某種無形的物質。

  雖然人們並不能直接從靈礦裡獲得卡力的補充,但這種物質仍然會以特殊的方式進入天地,變成風那樣無處不在的存在。

  所以,被發現的靈礦越多、開採出來的靈礦越多,這世上的卡力總數就越充足,產生神明和優秀卡者的概率就越大。

  葉爭流非常平和地接納了這個看法:這就相當於地球上的植物越多,含氧量就越充足一樣,完全是葉爭流前世見慣的觀點。

  緊接著,慕搖光又畫出了幾條曲線來證明自己的理論。

  那幾條曲線分別是:六百年來各地靈礦的開採數、各時期中不同教派被擢拔為堂主的卡者數目、神明大致成神的時間點、以及各國礦藏還有掌握礦藏的家族發展史。

  他還特意舉了夏國作為例子。

  ——草原上的靈礦礦藏極多,夏國民眾更是普遍追求點靈。或許就是這個緣故,夏國的離離之野天下聞名,珍奇的妖獸都比各地更多一些。

  慕搖光猜測,這是因為夏國的「卡源之氣」,比其他地方更濃。

  被面授了這一套資料以後,葉爭流只覺自己像是聽了一場特供的ppt報告。

  也不知道其中的很多情報,慕搖光究竟是怎麼從故紙堆裡挖出來的。

  慕搖光這種人若是生活在現代,準是個代寫論文的好手——論文能不能過倒在其次,關鍵是他能把客戶忽悠瘸了。

  耐心地聽完了以上的所有宣傳,葉爭流不動聲色地反問道:「我明白了。慕公子想要借機成神——但等千百年後卡力環境完全枯竭,那時候你要怎麼辦呢?」

  慕搖光放下已經寫禿一半的石筆,從容地拍去自己手指沾染的白色碎屑,對著葉爭流微微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城主知道為什麼神明不便現世,只能神降或者神附嗎?」

  葉爭流不假思索道:「因為費卡力。」

  「對。」慕搖光平靜地一點頭,「神明現世極其耗費卡力,祂們以神明態存在在這世上的每一秒鐘,都會被抽取大量的卡力。長時間維持這種狀態,甚至可能會令神明變得極其虛弱——所以當年圍攻嫉妒的時候,殺戮和色欲就採用了這種手段,祂們把嫉妒拉到人世,隨即對嫉妒車輪戰。」

  順著慕搖光的描述,葉爭流回想起了嫉妒的狀態,瞬間充分理解了「虛弱」的含義。

  「但是……」慕搖光極其詭秘地一笑,「神域的卡力不會枯竭啊。」

  「神域的卡力環境,取之於我,用之於我,整片神域都像是我肢體的延伸。

  葉姑娘,千百年後,這片大陸的靈礦枯竭,我還要在乎什麼人間?到那個時候,我的神域,即是人間。」

  大概是腦海中藍圖過於美妙的緣故,慕搖光那一笑甚至有些忘乎所以的狂妄,就好像在粉墨妝點的皮囊之下,終於露出了一直壓抑著的本來模樣。

  「據說嫉妒的神域滿是毒霧,貪婪的神域只有無盡之海。憤怒的神域是著火的沙漠,殺戮的神域刀棘遍佈,歡喜尊的神域則是合歡花林……這些,都不是住人的地方。」

  「我若成神,就把神域打點成一個花團錦簇的新世界,最虔誠的信徒可入我的神國。等到千年以後,任他外界卡力枯竭,我的信徒卻獨居桃源,無窮匱也——」

  他慕搖光怎麼會止步於神明呢?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片新的世界之主啊。

  聽到此處,葉爭流相當給面子地為慕搖光鼓了鼓掌。

  截止到現在,葉爭流終於產生了撥雲見日,茅塞頓開之感。

  她聽懂了。

  諸神黃昏馬上就要到來。

  但,其他神明都在趁此機會快速洗牌。大家都想著怎麼在黃昏來臨之前搞仇敵一票,讓對家趕緊完犢子,自己長長久久地坐神位。

  然而慕搖光,他雖然還沒有成神,但已經把成神以後的計劃都做完了。

  他說:去你媽的諸神黃昏,老子要開個諾亞方舟單獨偷跑!

  不愧是他,這事兒慕搖光絕對能幹得出來。

  葉爭流讚嘆不已地連連點頭,心想道:這事兒既然給我知道,那你的好日子差不多就到頭了。

  俗話說得好,百因必有果,你的報應就是我。

  倘若葉爭流能搶在這個諸神黃昏的當口,將所有神明封印,這個世界的歷史是不是就能從此導入正軌?

  一想到此處,葉爭流頓覺心動不已。

  沙漏裡的白沙又一次滴盡,但這回,無論是葉爭流還是慕搖光都沒有管它。

  葉爭流抿了抿嘴唇,低聲道:「你說的這些,我從前確實不知道,我會分別查驗的。」

  停頓片刻,她稍帶幾分不甘地補充道:「倘若真像你說的這樣,局勢確實很難容人獨善其身——所以,倘若你我聯手,我能得到什麼好處?」

  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回答,慕搖光垂下眼簾,十分溫和地一笑。

  「首先,一年之內,我會讓你得到楚國。」

  當慕搖光願意曲意討好的時候,他的身段總是柔軟的過分。

  一人千面或許都說少了慕搖光的角色,端看他想要擺出什麼樣子。

  像是現在,慕搖光搖身一變,轉眼就成為本世界最大的正義主持者。

  他身長玉立,侃侃而談:

  「葉城主應該知道,我這個人,本性裡是不喜歡勞碌的。我慣走捷徑,太麻煩的事情不願意做,人間的權利自然由城主獨享。

  所以,只要城主願意助我成神,我端居神域,不對城主的事插半寸的手。與其他神明衝突時,我自會出戰——畢竟,百姓信神,總要看到神在做事吧。」

  他倒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所以給出的出戰理由也非常真實。

  即使沒有真心把慕搖光當成盟友,葉爭流幻想了一下老陰比和其他邪神狗咬狗的場面,都提前感覺內心一陣暗爽。

  感覺到談話火候漸入佳境,葉爭流終於適時地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聽起來……這場合作裡,我似乎不需要付出太多?」

  慕搖光啞然失笑。

  「葉姑娘,我之所以會找到你談合作,就是因為你想要做的大多數事,都是我想做的。」

  「除此之外……」

  他短短地沉吟了一下,目光極其曖昧地在葉爭流面龐上流轉了一剎:「對於搖光而言,你的意義其實在於更重要的地方。」

  「……」

  葉爭流露出了一個禮貌而不失尷尬的微笑。

  見此,慕搖光頓時見好就收。他不但撤回了自己的眼神,而且姿態還擺得極其謙和。

  葉爭流沒有掩飾自己對於合作的意動之色。

  她也確實意動了。

  畢竟,慕搖光的技能實在開掛的過分。

  當他作為卡者的時候,葉爭流對付他要廢數倍心思:既要一擊必殺、又要防止他反彈傷害、還要警惕慕搖光和其他神明暗通款曲。

  但,假如慕搖光真的成為神明,這一切的限制就不存在了。

  葉爭流不必追求一擊必殺——因為神明根本死不了。

  葉爭流不用擔心傷害性攻擊反彈——意境是用來封印的,不是傷害性攻擊,就算反彈到葉爭流身上,她只要取消就行。

  至於暗通款曲這種事,只要葉爭流能猥瑣發育到意境足夠多,邪神即使找上門來,也相當於葫蘆娃送爺爺。真有這種抓一個逮一串的好事,葉爭流願意嘗試。

  慕搖光一定不會想到,他苦心孤詣追求的「成神」,實際上約等於一張無期徒刑的傳票。而他一心想要套路的葉爭流,其實點通了「對神專精」。

  葉爭流抬起眼來。

  那一刻,她和慕搖光四目相對。下一秒鐘,兩人各自虛情假意地一笑,笑得空氣中滿是達成共識的塑料味道。

  心懷鬼胎的兩個人,此刻終於形成了同步。

  「讓我想想吧。」葉爭流拿捏起最後的姿態,對著慕搖光輕輕一嘆:「慕公子給我一點時間,過幾日,我會給你答案。」

  「好。」慕搖光微笑著說道。

  至於先前提到的那個「夕陽西下」的時限,自然是被他揉吧揉吧不知道扔到了什麼地方。

  自食其言這種事,慕搖光做得很熟練。

  雖然葉爭流說自己「還需想想」,但在慕搖光耳中,這就已經是大事將成的標志。

  他目露矜持之色,神態放鬆地端起茶來,還特意笑著跟葉爭流打趣:

  「這回的茶是城主親自端進來的,不知這一次,城主有沒有在裡面下什麼毒?」

  葉爭流沉吟道:「你最好別喝。」

  慕搖光聞言大笑,將一盞清茶盡數飲去:「既然是葉姑娘的茶,便是有毒,也不能不喝啊。」

  下一瞬間,在聽到葉爭流的答案後,慕搖光的笑容漸漸僵硬。

  葉爭流嘆息道:「是這樣的,我早知毒藥對你無效,所以提前讓人在裡面擤了一把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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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9 12:01:14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三件禮物

  在葉爭流的注視下,慕搖光溫文爾雅的表情開始一寸寸碎裂。

  他強行把持著最後的斯文,輕聲問道:「葉姑娘當真?」

  從慕搖光的嘴型上看,短時間以內,他那條舌頭都不會碰到口腔壁了。

  認識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們兩個人的相處模式一直都是「既然你不爽,那我就爽爆了」。

  正因如此,對著慕搖光微微變形的臉孔,葉爭流瞬間心頭一舒。

  她極其愜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和藹可親道:「沒有的事,我和慕公子開個玩笑。」

  鑑於兩種液體的密度不同,這種做法的實操性相當之低。

  葉爭流當然不至於幹出這種事,她只是預料到慕搖光又要拿茶水做引子而已。

  ——自從在浮生島上,葉爭流幾次三番拒絕了慕搖光的茶以後,對方就常用這個梗來cue她。葉爭流不受這個氣,早就想要反噎慕搖光一把。

  相信今日過後,慕搖光一定會對入口的東西謹慎再謹慎,並且永遠不會和葉爭流裝這個「葉姑娘的茶水裡有什麼我都願意喝」的逼。

  慕搖光淺淺鬆一口氣。他心有餘悸地朝葉爭流投去一眼,這次什麼也沒有說。

  如果說慕搖光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大概就是識時務,吸取教訓的速度很快。

  葉爭流笑笑,起身送客:「過幾日,無論是否合作,我都會給慕公子回復——公子不用著急走,我親自送你一程。」

  慕搖光的語氣既謙卑又和氣,他話裡有話地暗示葉爭流:「既然城主肯陪我共行一段路,來日你我未必不是同路人。」

  葉爭流的回答同樣話裡有話。

  「慕公子放心。我想了想,覺得自己應該會很樂於見到你成神。」

  說完,貌合神離的兩人對視一眼,笑容中竟然同時生出了十足的默契。

  慕搖光笑道:「城主是知道我的,我待城主的心意,向來再誠懇沒有了。」

  葉爭流微笑點頭,心想那是自然。

  畢竟每次見面,慕搖光就差沒把「我要利用你」幾個字刻在他那光可鑑人的大腦門兒上。

  葉爭流也同樣笑道:「慕公子是知道我的,我對待自己人,從來掏心掏肺,沒有半點馬虎。」

  慕搖光徐徐搖動扇子,給自己扇了扇風,覺得這話說得可是漂亮。

  要知道,葉爭流前後兩任師父,應鸞星被她毀了卡冊,解鳳惜則被她撬走了滄海城。葉爭流此人,向來不見兔子不撒鷹。若不是確定她身懷眾卡,絕無可能成神,慕搖光或許還得多防她一手。

  他們兩個就這樣和諧友愛地一路走出書房,踏過長廊。

  此時此刻,慕搖光和葉爭流,一人心中默念「我待要,旁敲側擊將她訪」,一人腦中暗想「我必須,察言觀色把他防」。

  等他們跨出大門,迎頭碰上眼中溫潤含憂的裴松泉,三個人正好湊齊了本世界第一台《沙家濱》。

  葉爭流收住腳步,態度很和氣:「慕公子等我消息。」

  慕搖光的態度只會比葉爭流客氣一萬倍:「城主不必遠送,我靜候城主佳音。」

  目送著慕搖光握著那把白摺扇徐徐行遠,連背影都快變成一個寸長的影子,葉爭流才吐出一口氣,將雙手攏進袖子裡。

  「之前的時候,這人都和先生說了什麼?」

  「他寒暄了一些臨海城的事,但我沒有說。」裴松泉輕嘆了一聲:「然後他問我,知不知道神戰為何開始。」

  葉爭流恍然醒悟:「先生不知道其中緣故。他必然是看出了這點。」

  這樣,慕搖光就確認了葉爭流情報有缺。

  他順勢拉來一套楚國進攻的大旗,先聲奪人,準備把葉爭流忽悠入套。

  若不是葉爭流半路中忽然醒悟過來,現在可能已經在簽訂喪權辱國協議,或者調動臨海城開始備戰了。

  裴松泉點頭,眉心的豎紋不知何時再度浮起。

  「我給你添了麻煩?」

  「沒有。」葉爭流爽快一笑:「結果還算不錯——先生已經面對面的見過慕搖光了,您覺得他這人怎麼樣?」

  裴松泉雖然為人溫善,然而平生閱人無數,給出的評價也極其精準。

  他說:「我觀其容止,慕搖光此人,絕不會安於其室。」

  葉爭流雙手一拍:「可不是嘛,您這話是說對了——那咱們兩個要是聯手,有沒有做他一票的把握?」

  對於葉爭流充沛的武德,裴松泉一向沒有辦法。

  半神近乎無奈地向葉爭流投去一眼,委婉提示她:「我的技能雖然能止兵戈紛爭,卻無法特意針對某一個人。」

  葉爭流若是打著「把對手禁言,自己歡樂地跑到世界頻道上刷喇叭」的主意,那是不可能的。

  裴松泉頂多幫葉爭流做個弊。

  比如說,在她快要打輸的情況下,裴松泉可以插進去發動技能,強行達成五五開的平手效果。

  葉爭流十分惋惜:「看來多半要和他談談合作,虛與委蛇了——沒關係,要搞他也不在這一時,他想讓我鬆口,總得開出個價碼。」

  聽到這一串「做一票」、「搞他」、「開價」的熟練做派,裴松泉不由嘆了口氣。

  半神在他心懷天下大事的胸中溝壑裡擠出了個小角落,忙裡偷閒地替葉爭流的語言藝術發了會兒愁。

  ————————————

  在敲定同盟關係以後,慕搖光迅速為葉爭流送來了三件禮物。

  第一件禮物,是他許諾過的楚國。

  他親筆寫下了一封書信,一反常態,洋洋灑灑,落筆千言。

  信中前抒他和葉爭流的情誼,後慨往日兩人共同打開局面的美好願景。

  葉爭流一路跳過,只看到滿眼廢話。

  最後,她沉下心來仔細閱讀,才發現慕搖光把重要信息夾雜在了極容易被忽視的華麗辭藻裡。

  葉爭流懷疑他是故意的,這肯定是對那杯茶水的回敬。

  慕搖光建議葉爭流先不用急。她可以修整黑甲軍,安撫剛剛到手的鄧西國。

  如此養精蓄銳三四個月以後,葉爭流就可以發兵攻打楚國——慕搖光以自己的信譽保證,她一定會打得非常順利,非常容易。

  楚國這幾年連續應付了三國聯戰,早就兵弱馬疲,駐軍分散。和鄧西國接壤的前車關,士卒早被抽調走了一批又一批。

  慕搖光再發揮一下他的搞事天賦,讓官員自覺剋扣軍餉,再操作一下朝堂內的風聲……葉爭流攻進楚國時,會是何等意氣風發、勢如破竹,就不難想像了。

  至於後來之事……

  反正,楚國已經習慣了用割城來換取和平。

  正應了那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看完這封信後,葉爭流只有一個感受:內部的敵人,果然是最難防備的敵人。

  楚國抵禦住了燕國的鐵騎,抵禦住了鄭朝討伐,也抵抗住了來自淳州的敵軍。

  然而最後,他們一小半兒亡於葉爭流,一大半亡於來自內部的腐蝕。不得不說,這事十分具有諷刺意味。

  慕搖光的第二件禮物,則是一張卡牌。

  這張卡牌被他精心包裹,專門派遣了一隊護送的使者,極其秘密地送到了葉爭流的府上。

  葉爭流原本好奇,究竟是什麼東西,能值得慕搖光這番惺惺作態。

  但在看清了盒子裡的卡牌,外加慕搖光附送的一張清箋以後,她的臉色當即變了。

  ——慕搖光送來了猴猴的卡牌。

  他把話說得非常客氣:這張卡牌是他幾年前在吞天樓裡購得的,當初只是需要一張卡牌防身,所以才挑中了這張卡牌。

  上次他去臨海城中拜訪葉爭流,路上遇到了猴猴部長,心中似有所感。回去以後探視卡牌異象,又請專人驗看,發現這張卡牌多半就由貴城猴猴所有。

  這張「自然之聲」是後天卡牌,慕搖光成神的時候本來就用不上。

  他曾想過是否要把卡牌當做獎勵許人,但沒想到正好遇到猴猴,想來確實是天定的巧合。現今將卡牌完璧歸趙,還望葉城主能念及他一片誠心。

  葉爭流手中拿著那張薄薄的卡牌。

  卡牌本身並無多少重量,此刻捏在她的手中,卻彷彿重若千鈞。

  自然之聲……竟然是猴猴的卡牌。

  葉爭流一直都沒有想過。

  她只知道猴猴在年幼時就被人強行取走卡牌,這些年一直過得像是普通人。

  在慕搖光掛著破軍那個馬甲的時候,葉爭流分明聽他介紹過「自然之聲」的用途,然而她竟然一直沒有往那個方向想。

  最後竟然是慕搖光看破此事,把卡牌給葉爭流送了回來……

  葉爭流嘆了口氣,將卡牌合在手心。

  她跟慕搖光交手數次,從來對他不屑一顧、敬而遠之。

  只有這次,葉爭流是真的領了慕搖光的情。

  歸還卡牌之事,慕搖光做得極其嚴密,既顯示出他沒有趁機和葉爭流器重的手下搭線的想法,又留給了葉爭流這個主公一個曖昧的解釋空間。

  ——倘若葉爭流告訴猴猴,這張卡牌是她千辛萬苦替猴猴找回來的,以慕搖光「成人之美」的習慣,自然不會跳出來拆台啊。

  不過,葉爭流豈會留下這等隱患。

  她在用煉器系統檢測,又經裴先生親口認定以後,終於確認了卡牌的無害。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葉爭流將那張卡牌還給了猴猴。

  她也告知了猴猴,這張卡牌坎坷曲折的歷程。

  當猴猴用自己顫抖的雙手接過卡牌的時刻,他的表情,像是沙漠裡旅人終於找到了一汪清泉。

  一直都活潑愛笑,蹦蹦跳跳的小猴子,他拿著自己的卡牌,一瞬間就紅了眼圈。

  此時,距離他被惡意剝走卡牌,已經相隔十餘載。

  作為一名沒有卡牌的卡者,猴猴終於迎回了他的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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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0 09:20:02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三十九章 淳州

  數日以後,在裴松泉的監護之下,猴猴嘗試著將「自然之聲」卡牌重新納回自己的丹田。

  按理來說,猴猴和自己的卡牌已經分別十數載,在這期間,卡牌甚至還曾經為別人所用。他將卡牌重新引入丹田之際,就像是把湍流重新引入已經乾涸的水道,猴猴本該感到隔閡。

  然而預料中的一切困難都並未發生。

  猴猴在一呼喚,「自然之聲」卡牌就宛如乳燕投林一般,化作無數個淡綠色的清新光點,瞬間沒入了猴猴的身體。

  那一刻,猴猴的面孔被這些螢火般細碎美麗的光芒照亮,他驚異地抬起頭來,笑得有點傻氣。

  葉爭流在一旁護法,目睹了猴猴重新融合卡牌的全過程。

  她必須得說,無論前生還是今世,哪怕猴猴笑得傻乎乎的,葉爭流也再沒有看過一個笑容,能比那一刻的猴猴更像精靈。

  世上最美好、最快樂的笑容,大概就是善良的人終於失而復得。

  猴猴來回摸著自己的肚子,手掌時上時下,貼著自己的胃袋和小腹做起了往返運動。

  就是剛剛獲知懷孕喜訊的新婦,也不會有猴猴摸肚子摸的勤快。

  葉爭流問他,此刻感覺怎麼樣?

  只見猴猴嘿嘿一笑,俏皮地回答道:「姐姐,我怎麼感覺,我像個懷崽兒的海馬啊。」

  葉爭流:「……」

  還有閒心講相聲,她覺得猴猴八成是沒事兒。

  對於猴猴此時發飄的狀態,裴松泉很是理解地善意一笑,他主動上前給猴猴做了個檢查。

  等裴先生收回手,轉過身之際,面孔上便掛起了一個看著就讓人無比安心的微笑。

  半神像是一個起死回生的外科大夫那樣,莊嚴地對著葉爭流和猴猴宣佈:

  「卡牌融合得很好,甚至不像是曾經被剝離過。有些先天就卡力不足的卡者,或許一生都無法達到猴猴如今的狀態。」

  裴松泉的手掌溫柔地在猴猴肩上拍了拍,像是安慰,也像是鼓勵。

  「我想,這張卡牌也知道,它先天就是屬於你的。」

  裴松泉的判斷脫口而出的那一剎,宛如塵埃落定,苦盡甘來。

  猴猴咧開嘴,似哭似笑地嗚咽了一聲。

  他把臉孔埋在掌心裡狠狠抹了兩下,再抬起頭時,已經扯開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這麼高興的事兒,我可不能今天哭——先生,您是不是好奇我怎麼能和卡牌融合的這麼好?這都得感謝您啊。」

  猴猴一面說著,一面鄭重地從自己的脖領裡拽出了一根細線,線頭末端拴著一個小小的香囊。

  葉爭流定睛一看,只見那香囊的針腳有些粗糙,像是有人怕裡面的東西漏出來一樣,還特意密密麻麻地縫了好幾層。

  這麼笨拙的手工活,多半是猴猴自己縫的。

  猴猴一捏那個香囊,小香囊就沙沙作響。他珍惜地握著那個縫得像粽子似的布袋,對裴松泉深深行了一禮。

  「自從先生您送了我頭髮後,我每天晚上都按照您的吩咐,把它放在丹田上,繼續鍛煉我的卡力。剛才我一把卡牌拿起來,手裡就有感覺了——我的卡牌和您的頭髮,都微微地發著熱呢。」

  聽到自己的幫助當真有用,裴松泉心中的欣慰遠勝過被人朝拜。

  他親手把那個香囊重新掖回了猴猴的領子,溫聲叮囑道:

  「雖然你和卡牌融合的不錯,但畢竟中途曾經分離過。這幾年裡,你不要讓香囊離身。假如卡牌裡還殘留著其他人的影響,它可以替你吸收一部分。」

  心知裴松泉的告誡向來有價無市,猴猴十分鄭重地領受了關懷。

  葉爭流在旁邊看著,只覺得自己心裡暖洋洋的。

  等裴先生叮囑完了,她也走上前去,效仿著裴先生的模樣,拍了拍猴猴的另一邊肩膀。

  「這張卡牌歸來的全部過程,我都告訴你了。我把這些講給你聽,也不是要你夾在我和慕搖光之間為難——慕搖光既然送來這張卡牌,人情賬自然是記在我頭上的。」

  猴猴仰起頭來——他生得瘦小靈巧,個子比葉爭流還要矮上一指,可能真是應了他的名字——嘴巴甜得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小矮個兒猴精猴精地眨了眨眼睛:

  「那當然,我心裡只記姐姐的情。我可是咱們臨海城的人,真在外面欠了什麼人情帳,那當然都是主公替我們還。」

  說罷,他有些生疏地從丹田裡抽出卡牌,平舉到自己眼前,像是要把自己前半生的憋屈全都吐乾淨一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猴猴說:「我早知道,人這輩子的運氣不會永遠那麼差。只要老天打我不不趴下,我還跟老天爺說好話,我就不會總走下坡路的。」

  像是在讚同他的猴生哲學一樣,窗外的桂花樹,也把自己的枝條搖得沙沙作響。

  ————————————————

  在處理過了猴猴的意外之喜以後,葉爭流收到了來自慕搖光的第三份禮物。

  如果說,第一份禮物是兩個人達成同盟的基本條件,第二份禮物則是慕搖光順水推舟,做了個人情。

  那麼,第三份禮物,則是葉爭流親自跟慕搖光要的。

  第三份禮物,是一個消息。

  葉爭流問慕搖光:之前的神戰,四位神明究竟是誰輸誰贏?

  慕搖光憑借偷家起勢,先後蒙騙過數位神明,在邪神之間反復跳槽,舉止可謂十足囂張。

  以慕搖光到處留棋子的習慣,他不可能騙過神明之後就直接跑路,肯定還留了一些眼線和關係在各教派的內部。

  所以說,關於邪神的種種情報,慕搖光一定有著第一手的消息。

  果不其然,葉爭流的信函清晨遞出,到了次日晚上,她就收到了來自慕搖光的問候。

  跳過前面言辭優美的例行拽文,葉爭流一眼就看到了她最關心的東西。

  ——色欲和貪婪之戰,未分勝負。兩人打成平局,各回神域。

  ——瘋狂和殺戮之戰,殺戮之神獲勝。瘋狂慘敗遁走。

  凝視著那簡簡單單的兩行字跡,葉爭流的眸光連連閃動。

  慕搖光可能以為,葉爭流打探消息,只是關心時勢,或者是替裴松泉問的。

  但他萬萬想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神明之戰這種凡人難以插手的層面上,葉爭流竟會起了漁翁的心思。

  四神相爭,但凡有一個神明落敗,那都值得葉爭流在腦內循環播放《好日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慘敗邪神的身份,並不如葉爭流的預想。

  目前,葉爭流手裡一共有四把神域鑰匙。

  其中一把是裴松泉的,一把是嫉妒的。這兩把自不用說。

  至於另外兩把,則分別是色欲和憤怒的。

  煉製色欲神域鑰匙的材料,是葉爭流從嫉妒那裡薅來的羊毛。

  至於憤怒之神的材料,則是憤怒之神上演家庭倫理劇之際,葉爭流眼疾手快從地上撿來的。

  檢閱了一遍這四把珍稀的鑰匙,葉爭流又仔細將其收好。

  彈了彈慕搖光寄來的信紙,葉爭流心知,自己應該往淳州走一趟了。

  神域大小和神明的狀態息息相關。

  如今瘋狂之神重傷,她的神域應該縮水了不少。

  倘若能製作出可以出入瘋狂神域的鑰匙,趁此機會將瘋狂之神一舉封印,葉爭流距離最後的目標就更進一步。

  ……當然,瘋狂之神和色欲之神是一對盟友,葉爭流不能貿然行事。

  不過,面對如此天賜良機,哪怕只是估算出瘋狂神域具體有多大,葉爭流需要動用什麼神域才能困住  ,也是一樁不菲的收獲啊。

  ——————————————

  不日以後,葉爭流便抵達了淳州。

  她從前在淳州留下的瞬移暗記不多,趁著這次機會,葉爭流趕路時標記了不少。

  順著地圖勾勒出的地理環境,葉爭流目標明確地一路南行。

  諸神的神域所在之處,對於凡人來說是一種機密。即使是各位邪神,可能也無法準確地確定對方神域所在。

  但葉爭流大致知道,瘋狂之神的神域,究竟在什麼地方。

  她當然沒有拿這個問題去問慕搖光——自從結盟以來,葉爭流絕口不對慕搖光提及「神域」二字,以免他順藤摸瓜猜測到葉爭流的打算。

  這個答案,葉爭流是憑自己本事知道的。

  ——在邪神們紛紛以自己的神明態降世的熱鬧時刻,葉爭流打開了地圖系統。

  那一瞬間,葉爭流做了一個她至今回想起來,仍然可稱之為最正確的決定。

  她標注出了淳州境內,最先塌陷的那座山峰。

  這個道理非常簡單:假如捕鼠人不知道老鼠把窩打在哪裡,只需要在地板上撲一層麵粉。麵粉最先出現腳印的那個地方,一定就是老鼠的老窩所在。

  後來,葉爭流不止一次地慶幸於自己那時的眼疾手快。

  因為在瘋狂之神和殺戮之神打完神戰以後,淳州和宋州境內延綿的山峰已經塌陷了一大片。

  葉爭流若是沒在開始做下那個標記,選擇在事後按圖索驥,那真不知道要搜查到猴年馬月去才是。

  懷抱著慶幸的心情,葉爭流一路往南。

  不過,出乎葉爭流意料的是:在接近自己的目的地之前,她先遇到了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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