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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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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4 09:42:0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一十章 老相好

  豪門的化妝師果然也不同凡響,非常懂得掩飾缺點和放大優點,不用太多香粉污她雪白肌膚的自然光澤,也不用僵硬的胭脂掩去她頰上天生的粉暈,只淡淡一層輕薄香透的粉,顯出簇簇的嬌美來。又將她略淡的眉毛描得秀長,鼻子因此顯得更挺秀幾分,她的唇形本有些豐厚,梳妝的娘子雖然第一次用口紅,居然也知道薄塗,而稍有些圓的臉型,用微微深色的粉淺淺敷過兩腮,相當於打陰影,最後鏡中出現的女子,將風情和嬌憨完美平衡,稱得上明媚嬌豔,顧盼神飛。

  她梳妝好之後,便有重要賓客的女眷前來拜訪,唐家先前那幾個在她這裡吃癟的女人們,有點不情願地再次將人帶進來引見。文臻事先已經拿到名單,知道來的是西川易家繼承人易銘的未婚妻厲笑,前端王幼女昭明郡主燕紋,建州刺史獨女周沅芷,喬郡郡守孫女莫雲絹,在漳縣那個被繡娘困住的倒黴姚縣丞的妻子林氏。

  文臻坐在那裡,看著一大群翻飛的裙角漸漸趨近,心裡隱隱感慨,想著以前和三個死黨討論過結婚很累這些事兒,哦,不,不能叫討論,全程君珂樂呵呵地聽,沒啥發言的餘地,大抵覺得和自己很遠,也實在是不瞭解,太史闌拿了本運動雜誌在看,根本就沒有聽,只有景橫波和她討論得興致勃勃,對於婚禮的很多流程都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但有一點表示了極大的厭惡,那就是應酬。

  如果說應酬很討厭的話,那麼在自己不期待的婚禮上應酬自己不喜歡的人那就更討厭了。

  文臻嘆了口氣。

  四人黨裡面,她最虛偽,討厭應酬,也會笑盈盈站起去迎。

  門簾一掀,客人們魚貫而入,文臻在其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不出意料地笑了。

  那張臉的主人看見了她,一開始有點疑惑,慢慢認出來之後,便受到了驚嚇,一張清麗的俏臉,眼看著五官就垮了。

  文臻一笑而過,和眾人一一拜見,昭明郡主燕紋她聽說過,但沒見過,據說她對司空昱很有興趣,既然她出現了,想來司空昱也來了。

  然後便是那張熟悉的臉的主人,西川那位神秘易小公子的未婚妻厲笑,文臻表示這個名字起得實在是好,就是不知道易公子每次呼喚的時候會不會聯想到猛鬼出街。

  厲笑算是鼎國公厲家的分支,其父是現任鼎國公厲響的弟弟,出任渚郡郡守,妙的是,渚郡雖然不和西川易家接壤,卻離長川易家的地盤很近。

  厲笑進門時候原本神情自如,此刻卻顯得有些侷促,期期艾艾和文臻問好後,就站到了暗影裡。

  文臻就當沒看見。

  姚縣丞的妻子林氏倒並非林擎家那個林,畢竟老林家就兩父子,撐不起豪門的門第。這位林氏父親是太常寺卿,算是清貴門第,這女子面貌上平常,唯有一雙眼睛煙波浩渺,瞧著神秘而動人。她對著文臻感謝了一大通相救夫君的恩德,說實在的姚縣丞也不能算文臻救的,但這並不妨礙文臻毫不心虛地攬下功勞,和林氏你來我往幾句,眼看就要成手帕交了。

  周沅芷是眾人中最令文臻感覺舒服的一位,頗有些落落大方閨秀風範,買畫贈畫也算是有了交情,周沅芷含笑自稱是文臻擁躉大隊的隊長,引得眾人都笑,卻大多笑得別有意味。

  莫雲絹則是另一種態度,顯得優柔畏縮,小心翼翼。這不奇怪,畢竟喬郡郡守目前正處在焦灼不安之中,繡娘事件很明顯他和漳縣縣令有很大責任,免不了要受到唐家和姚太尉的彈劾,今日林氏對她完全無視就可以看出姚家的態度。今日這位莫小姐八成是想走一走夫人路線,試探著想在唐家這裡求個情。

  所以聊了幾句,照例便是當面送禮,這位莫小姐便活躍了起來,迫不及待將給文臻的禮物獻了上來,卻是一對避水寶珠和一件用海底異魚魚皮製作的水靠,說是避水,當然不會像神話中一樣分開海水,但卻可以在小範圍內分水,最起碼可以保住口鼻不會被水淹沒,水靠則輕薄柔軟,油亮滑潤,貼上肌膚便如多了一層皮膚,毫無常規水靠的綁縛憋悶感。

  在海上,這樣的東西實在太寶貴,文臻喜笑顏開,立即收下,輕飄飄說了幾句話,便換了那莫小姐喜笑顏開。

  那邊周沅芷看著,和昭明郡主交換了個眼色——這位著名的文大人,文女官,不涉女色的天子近寵,果然不是個簡單角色,那幾句話字字句句都是暗示,讓人心下大定,但細想來,其實什麼承諾都沒許。

  周沅芷一邊暗自慶幸自己重新準備了厚禮,一邊將自己的美玉佛像送上,那尺許的玉像玉質溫潤,毫無瑕疵,也是難得的珍品,文臻也心花怒放——皇后壽辰要到了,皇后壽辰之後不久就是太后壽辰,為人臣子這兩次備禮很讓人頭痛。這尊佛像無論是獻給皇后方便皇后給太后準備壽禮,還是直接獻給太后,都解決了她一件難題。

  昭明郡主身份高貴,又是皇室,自然不能送禮太厚。中規中矩的黃金紅寶石頭面,式樣新穎也算誠意了。

  林氏既有感激相救夫君之恩,又有心交好,因此送上的是一套象牙插屏,底座是十分難得的東堂獨產的金絲紅楠,象牙雕刻精美,材質珍貴,也是方便送禮的妙品。文臻心花怒放,拉著人家手喊了好一陣姐姐。

  便宜姐姐性情柔婉,就是話多了一點,趁著這一陣熱乎勁,和文臻聊了好些,她似乎對這大船十分感興趣,各種詢問,文臻滑得流油的人兒,哪裡會給一句實在話,兩人打了一陣馬虎眼,文臻便把她給打發了。

  厲笑本來應該第二個送禮,卻一直往暗影裡縮,此刻大家都送完了,她便再也躲不得,然而此刻她看著文臻含笑的眼睛,心裡只想一陣陣哀嚎。

  啊啊啊她怎麼知道那天選禮物時候的那位客人就是要送禮的對象啊!

  啊啊啊她竟然當著要送禮的人面說人家鄉野罵人家矬子還一個勁地換便宜禮品啊!

  啊啊啊這個缺德的文臻一句也不說竟然還指點她哪個最便宜啊!

  蒼天啊快來個裂縫給她鑽下去吧!

  手裡拿著那個精美的小盒子,看上去不比任何人的禮物包裝盒差,但只有她知道裡頭那米粒珠攢的玩意兒有多不值錢。

  一旦拿出來,大家也就知道了。

  在場的都是貴女,貴女之間很少天生能合得來,眾人早就看出她神情不對,唐家那幾個女人本來一直在旁邊裝背景,本來免不了眼睛噴火的,但給文臻先前整治過那一回,都不敢隨便開口。

  唐青青似笑非笑盯著厲笑,忽然笑道:「厲小姐想必給嫂嫂準備了最好的禮物,瞧這緊緊攥在手裡不捨得拿出去呢。」

  厲笑臉刷地白了。

  這一白,頓時更多人看出端倪,治中夫人便道:「弟妹就是這麼得人愛的,瞧這諸位小姐們這送的都是稀世珍品!厲小姐的呢?快拿來給我們開開眼界。」說著帶笑伸出手。

  厲笑咬著下唇,猶豫著,想著今日要給厲家和易家都丟臉了,也不知道易哥哥會怎麼生氣,自己還真不是做易家主母的料子,他本就若即若離的,只怕便有了機會悔婚……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難受,眼睛裡已經不可自控地盈了淚水,只咬牙忍住,眼看四周目光灼灼,人人若無其事,甚至眼底還有隱隱的幸災樂禍,更覺心底發寒,隨即便是一股怒氣湧起,想著既然已經逼到死角,那死就死吧,眼前那雙手不依不饒地伸著,她一邊憤恨地想把那手給斷掉,一邊賭氣地把盒子向前一伸,眼一閉。

  治中夫人含笑來接,一邊想著如果打開是寒酸的禮品如何埋汰一下這位小氣又刻薄的新弟妹。

  忽然一隻手橫空出世,越過治中夫人的手,溫柔而堅決地接過了盒子,順手打開盒蓋。

  厲笑呆呆地盯著忽然截胡的文臻,一顆心拎到了喉嚨口。

  她做好了接受一切嘲笑的準備。

  哢噠一聲,文臻打開盒蓋,然後「哇」一聲,露出驚喜的表情,瞪圓眼睛道:「好美!」

  比方才收到其餘珍貴禮物表情更誇張。

  厲笑:「……」

  裝的好像你真的剛剛看見一樣。

  演技真好。

  要不是自己親手放進去的,差點以為裡頭真是什麼絕世名品。

  她的心剛咚地落下去,忽然又拎起來——文臻過於誇張的表情引起了眾人的好奇心,正巧那盒子裡頭對著燭光,還真閃耀出熠熠的光彩來,眾人都忍不住探頭去看。

  哢噠一聲,文臻飛快地蓋上了盒子,順手交給一旁的侍女,一邊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珍珠,建州最好的珍珠想必都在這裡了。多謝厲小姐。」

  眾人一聽是珍珠,便失去了好奇心,建州珍珠有名,以厲笑的身份拿來的定然是頂級大珠,誰也不願意當面被別人壓倒。

  不看也罷。

  厲笑無聲出一口氣,一霎間對文臻感激莫名——她挽救的可能是自己的一生幸福!

  極度緊張後便是兩腿虛軟,她怕人看出來,便道有些熱,先出去吹吹風。

  她出門之後,便想喚來自己等候在外的侍女,去自己的珍寶匣子裡,找出自己最好最新的首飾來,給文臻補上禮物。

  侍女卻不在,她便往甲板深處走了幾步,剛拐了一個彎,便看見自己的兩名侍女軟倒在地。

  厲笑一驚,剛想發聲叫喊,猛然驚覺什麼,迅速後退,但已經遲了。

  頭頂黑影一閃,一條人影翻身而下,冰涼的手掌瞬間摀住了她的口鼻。

  厲笑一條腿猛地一彈,竟是一個難度極高的後踢,一腳便要踢上那蒙面人的後心。

  那人有些驚異,閃身避過,嚓一聲微響,一柄硬物已經抵上了厲笑後心。

  厲笑不敢動了,低聲問:「你是誰?要來幹什麼?」

  來人的聲音在蒙面巾的遮掩下有點含糊,「文臻住在哪裡?馬上我扮成你的侍女,你帶我進去她的房間。」

  「你找她幹什麼?」

  「不關你事!走!」

  「我不走!」厲笑來了脾氣,身子一扭,「你有種殺了我,看你敢不敢殺厲家的人!」

  「厲家的人?」蒙面人似乎有些詫異,扭頭到她臉前看了看,嗤地一聲道,「你是易銘的未婚妻?」

  這下換厲笑詫異了,「你是誰?你怎麼認得我?」

  蒙面男冷笑一聲,「易銘未婚妻又怎樣?易銘我都敢殺,何況你?」

  「那你去殺啊。」厲笑信心百倍地道,「看誰殺得了誰。」

  「少囉嗦!」蒙面人語氣不耐煩,「帶我去文臻那兒!」

  「不去!」厲笑聲音比他更不耐煩,「就知道這船上一群牛鬼蛇神的!換以前帶你去也就帶你去了,我也看她不順眼。但現在,不行!」

  「咦,」蒙面人聽出了什麼,詫道,「以前可以害她,現在不行?發生了什麼讓你這麼腦子犯傻啊,愛上她了?」

  「呸!」厲笑怒道,「什麼亂七八糟的!總之就是不行!哪有剛欠了人情就反手害人的道理?我不做好人,但也不做這種渣滓!」

  蒙面人靜了靜,忽然一聲笑,厲笑正莫名其妙,就見那人伸手拉下了蒙面巾。

  眼前是一張頗為出眾的臉,眼眸若深潭蘊星,而睫毛濃長細密如扇,長得很可人兒。

  她沒見過這個漂亮少年,卻覺得和自己的未婚夫有隱約哪裡的相似。

  少年指著自己鼻子對她道,「我,在下,區區,是文臻的老相好。現在,你可以帶我去文臻那裡了嗎?」

  ……

  文臻和那群女人們談笑一陣,有點倦了,想休息一會兒,但因為厲笑一直沒回來,眾人也就不好立即告辭。好容易厲笑回來了,帶著一個侍女,侍女手中捧著一個彩光熠熠的大貝殼。

  厲笑笑道:「唐夫人,我與你一見如故,心生歡喜,正巧得了個新鮮玩意,雖然不值錢,但也想與你一起把玩,不知道唐夫人會不會覺得唐突?」

  文臻抬眼,和她目光一撞,隨即瞭然,道:「當然好。」

  厲笑既然表示出「單獨把玩」,那自然別人不好再留,都趁機告辭,文臻便命侍女們送人出去。頓時屋子裡的人走了個精光。

  文臻沒看那大貝殼,目光落在厲笑身後的侍女身上。

  那侍女身量頗高,站在屋子暗影裡低頭不語。

  厲笑眨眨眼,從侍女手裡拿過那個大貝殼,打開。

  文臻這回真的被彩光耀了眼——這竟然真的是個產珠的大貝殼,貝殼裡頭一顆巨大的銀色珍珠光芒流轉,比她見過的所有大珠都大。

  這是補償了,她便笑,指了指厲笑身後,道:「厲小姐把她帶來,就是給我的禮物了,何須還賠上這個。」

  厲笑「喲」地一聲,鼓了鼓掌,讚道:「果然是水晶心肝!」隨即又道,「還好還好,果真認識。我還想著如果他騙了我,借看珍珠的時機我要提醒你呢。」

  文臻彎彎眼睛,心想易人離這麼高的個子裝個女人也只能騙騙傻逼了。又想門閥家的正宗小姐,還是素質可以的,這厲笑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其實也算頗有心機呢。

  此時侍女喜娘們也都回來了。厲笑已經和文臻商量好,便主動招呼文臻的一個個子最高的侍女進內室幫她一個忙,那侍女跟進去,轉眼被她敲了悶棍。

  隨即易人離出去將厲笑藏起來的侍女換進來,厲笑和文臻將唐家侍女綁住藏好,易人離則對著那侍女的臉匆匆化了個差不離的妝,厲笑盯著他化妝,不住哧哧笑,大抵是沒見過男人還會這一手的。文臻卻不以為意,易人離做混混好多年,會的雜七雜八玩意多呢。

  一切完畢後厲笑帶著自己的侍女離開。出了門之後,她在樓梯上站住,皺起眉思索,喃喃道:「這人有點眼熟啊……」

  她想了想,去找未婚夫。

  此時正要開午宴,唐羨之和易銘正在三層甲板上說話,厲笑不好過去,便遠遠對易銘招手,易銘笑嘻嘻對她舉了舉手,卻並不過去,厲笑委屈地撇了撇嘴。

  未婚夫從來都這樣,看似好說話,其實一點都不好說話。

  然後她看見易銘湊近唐羨之說話,長髮掃在了唐羨之肩上。

  不知怎的她有些不大舒服,隨即看見唐羨之微微側身避開,才又愉快了一點,想了想,便上前故作輕快地拉住易銘的袖子,笑道:「我方才發現了一個好東西,你隨我來嘛。」

  易銘倒也沒掙扎,卻一邊被她拉著走,一邊對唐羨之道:「羨之,方才我們談的關於織造羊毛的事……」

  唐羨之也便跟了過來,兩人一臉日理萬機要繼續談事的模樣,厲笑心中氣苦,一跺腳,乾脆鬆了易銘袖子,甩手走人了。

  易銘也不去追,一邊關心地說一句小心不要亂跑,一邊笑吟吟留在原地。

  唐羨之淡淡瞧著,眼看厲笑往樓下跑了,對不遠處護衛看了一眼,那護衛會意而去。一邊轉頭對易銘道:「有些事,你也該有個決斷了。」

  易銘臉上的笑容淡了淡,再轉頭目光明亮,「哦?你也覺得?」

  明明很正經的一句話,他這麼說出來便顯得風流調笑,唐羨之微微笑了笑,道:「好好的女孩子,這樣耽誤人家,是個人都會這麼覺得。」

  「還不是那群老頭子幹的缺德事,到最後要我來背。」易銘懶洋洋地搖了搖頭,「她又不是尋常女孩兒,厲家那群老瘋子又特別瘋,解除婚約容易,善後卻難。」

  唐羨之向來不是個好心泛濫的,點到為止,聞言搖搖頭,不再說話,轉而道:「西番最近很不安分,我懷疑長川易上次用的福壽膏和他們有關。朝中已經遭到滲透,唐季易家未必便能逃掉。我已下令川北三州全面查抄此物。你提出的咱們合力發展羊毛織造,蠱惑西番養長毛動物以進行控制,以及以未精製的海鹽代替往日的井鹽,和西番交換牛羊馬匹,給西番人的身體埋下隱患的主意,我覺得挺好,但隔著朝廷,大家都有不便,正如西番對我們動手束手束腳一樣,我們對西番的對策也必將受到掣肘,此事須得好生計議,總得商量出一個既可鉗制西番又不傷世家且也能鉗制朝廷的法子來才好。」

  「長川易的地勢太好,與西番接壤,又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通達其餘諸州。有野心也不奇怪。」易銘收了嬉笑表情,說起正事來他眼中有種森然的冷,「家裡的老古董太平日子過久了,到現在還想著和平過渡,也不看看易勒石是個什麼貨色。那就是一群瘋子!」

  「人家有生死之迫,自然心急。所以你早日接任家主罷。說不定大家都可以安生一些。」

  「那就得早日成婚啊。」易銘面具裡黑漆漆的眸子斜睨著他,「更不能解除婚約了,接任不成,還得罪易家,我能不能保住繼承人位置都難說。」

  唐羨之笑一笑,不接話。

  易銘嘆了口氣,情緒好像忽然低落了不少,道:「你還真娶啊?」

  唐羨之依舊笑而不語。

  「你要留在天京,容易得很,皇帝老子巴不得你留。用不著賠上自己。」易銘手指點著他,似笑非笑拉長聲調,「唐——羨——之——,你——犯——傻——了——喲——」

  他忽然又傾身過來,撞了撞唐羨之的肩膀,在他耳邊鬼裡鬼氣地道:「我說,你一向腦子清醒,怎麼忽然就糊塗了呢?你還是慎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吧,你看,強強聯合,橫掃天下,你唐家安穩了,我易家平靜了,厲家也不怕得罪了,無辜女孩也不用被犧牲了,多好?」

  唐羨之淡淡撥開他,道:「確實很好,與我無關。」

  易銘還要再說,唐羨之忽然轉頭,注視他的眼睛,道:「這幾天,我聽說我在漳縣安排監視繡莊和繡娘的人失蹤了,說是失蹤已有時日。但明明前陣子,漳縣繡娘鬧事的時候,我傳給她的暗號還有人回復。小公子向來聰敏,可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易銘一臉訝然:「哎,你手下的手下失蹤了一個手下你來問我?我又不是你唐家的下屬,我是西川易的繼承人哎,你這是在侮辱我嗎?」

  「這天下誰能侮辱得了小公子?」唐羨之不過隨意一笑。

  易銘卻又不生氣了,拱了拱他道:「當然,當然,我和你開玩笑嘛。不過你問這個問題我很傷心哎,我對你這麼信任,連我的真實情況都讓你知道了,你還懷疑我。」

  唐羨之微微側身避開他,淡淡道:「你的真實身份,可不是主動告訴我的。」

  此時正有人過來攀談,他含笑應答,不再理會易銘,易銘也無所謂的樣子,轉頭看向底下,唐家的大船,正緩緩放下搭板,將那些普通的賀客放進來。

  他眯眼望著那些各色的頭顱,比了一個刀砍的手勢,笑吟吟道:「又有誰的大好頭顱,會落下來呢?」

  ……

  ……

  二層船艙內室裡,易人離已經和文臻完成了會師。

  易人離告訴文臻,得到聞老太太的暗示之後,三個人都立即把手上的事情做了安排,趕往烏海。其中易人離武功好腳程快,最先到達了烏海,並且先一步發現了唐家的船。唐家要出海,自然是要招收船上幫手的,而他也會操船,事先花了點銀子,跟隨當地的船把頭上了船,一直潛伏在底艙,直到今天才冒險上來。

  至於君莫曉和聞近檀,用易人離的話來說,兩個女人有什麼用,各憑本事,能混進來就進,不能進來就算。

  文臻便囑咐他一定要想辦法把聞老太太接出去,易人離卻道她自己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兩人話說了沒幾句,時辰差不多就到了接親時間,文臻聽見一陣人群喧嚷,有人笑鬧著而來,喜娘急忙進來請文臻出去,把紅蓋頭給文臻罩上。

  一旁的易人離瞧著,撇了撇嘴。

  唐家的幾個女人此時才來,按例她們要留在文臻這裡陪伴新娘的,但是在文臻這一再鎩羽,眾人也都情緒不高,各自坐在一邊當人肉背景,也沒興趣多看四周。

  喜娘和梳妝娘子等都是請的建州當地出名的喜娘,事先查過身份接上船的,和唐家的侍女並不熟悉,唐家的侍女也實在是多,這些喜娘又將注意力都放在文臻身上,因此也沒人注意到侍女有不對勁的地方。

  按說正常娶親,這時候該是伴娘團堵門,新郎官塞紅包念催妝詩。但在船上,又不是正式嘉禮,說好了要從簡,這邊象徵性攔一下門,那邊塞進來紅包也就行啦。

  治中夫人剛象徵性把門關上,還留了一條門縫,那邊易人離忽然走過去,哢嚓一聲將門栓拴上了。

  眾人:「……」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著,趕緊補救:「憑啥這麼容易讓他進來!紅包呢?催妝詩呢!」

  眾人聽著都覺得好笑,見過要念催妝詩的,但那都是新娘的小姐妹鬧新郎,新娘子這一天只負責裝嬌羞,哪有新娘子自己要紅包要念催妝詩的?

  文臻在眾人意味深長的目光裡八風不動地呵呵傻笑,心裡大罵易人離瞎搞,想要把唐羨之絆在這裡,為可能混進來的人爭取機會,好歹打個招呼啊。

  外頭也在笑,有人笑道:「看樣子新娘子將來一定持家有方啊。」

  有個變聲期的公鴨嗓子耿直地道:「唐兄是不是忘記了紅包?我可以借給你。記得還就行。」

  又有人笑道:「司空世子還是省省吧,你將來有得給唐家紅包的機會呢。」

  那公鴨嗓子嘎地一聲,頓時沒聲了。

  外頭唐羨之似乎笑了一聲,說了句什麼,隨即便有紅包從門縫裡遞進來,易人離背對眾人搶先接了,打開一看居然塞的是銀票,他順手往懷裡一揣,細聲細氣地道:「屋子裡的夫人小姐們一大堆呢,一個紅包怎麼夠分?」

  那個唐家管事的妻子便笑著和文臻道:「這姑娘以後才是個持家有方的呢。」

  文臻勉強讚同地笑,那邊易人離一扭身,咿呀一聲以示嬌羞,險些生生把她中午的飯給噁心出來。

  現在只能慶幸這些唐家侍女是建州這邊唐家別業伺候的人,平日裡見不著這些唐家人,不然分分鐘穿幫。

  那邊唐羨之好脾氣地,接連塞進來好幾個紅包,易人離接了,卻並不分給眾人,依舊塞在自己懷裡,眾人都不差錢,誰也不好意思和她要。

  好容易紅包滿意了,易人離又扭扭捏捏道:「催妝詩呢?」

  外頭唐羨之笑道:「我做詩不行,要麼便獻曲一首吧?」

  眾人都轟然叫好,裡頭的夫人小姐們也目光灼灼——唐羨之音律大家名動天下一曲萬金,身份又高貴,在場很多人並沒有機會聽過。

  已經聽膩了的文臻卻生怕他這一曲有貓膩,趕緊大聲道:「哪能便宜了你,要念詩!」

  裡外都靜了靜。

  隨即又一陣哄堂大笑。

  文臻到了此時,臉皮早已稀爛,也無所謂了,隨眾人一起笑。

  一時二層處歡聲融融,引得剛剛進入唐家大船的那些普通賓客都探頭看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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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十一章 今日見她做新娘

  人群最熱鬧的時候,跟在迎親隊伍後的姚太尉侄子,姚縣丞對自己妻子使了個眼色。

  林氏便不動聲色從人群邊緣溜出來,跟隨著夫君來到一處比較僻靜的角落。

  這裡是一處迴廊,姚縣丞看著腳下大海,眯著眼睛,問他的妻子,「你和唐夫人聊了許久,可發現了什麼端倪?」

  「不曾。」林氏有點慚愧地低頭答,「唐夫人委實是個厲害人物,滴水不漏的。不過就妾身看來,唐夫人可能也不知道唐羨之的安排。」

  「這樓船一定另有佈置。」姚縣丞焦灼地手指敲著欄桿,「劉將軍那裡還在等我們的消息,這船太大,還是水密分艙,便是哪裡弄個洞,也沉不了。我們要想辦法找到各處機關的位置,」他回頭看著妻子,「你夫君能不能順利調回天京並升職,就看這一次能否立功了。」

  「夫君。」林氏望著丈夫,滿眼擔憂,「上一次漳縣繡娘那事情,你就已經冒了險,險些丟了命,便是要需要履歷功績,也不能這麼不顧性命。這船是唐家的,唐家是什麼人?更不要說滿船門閥子弟,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你只是一個書生……」

  「書生,書生又怎麼了?」姚縣丞像被針刺了一下,聲音猛然提高,「是,姚家是軍功世家,子弟都從武,就我一個文弱書生。可是就我一個不也是與眾不同?叔叔幾個兒子也就那樣,我不努力去天京幫他,誰來承我姚家的風光?」

  「哎哎夫君你小點聲!」林氏急了,急忙踮腳摀住他的嘴,「仔細人聽見!」

  姚縣丞甩開她的手,「艱難險阻,玉汝於成。和你一個婦道人家也說不了這許多。既然你探聽不出什麼來,那就咱們自己去做。」

  「咱們能怎麼做?」

  「我會試著和唐家的管事打聽。看能不能查出這唐家船上最重要的地方在哪裡。你去嘗試著和唐慕之接近一下……這個女人凶性大,又有一手絕技,上頭的意思,是希望能挑唆她出手對付易家人或者司空家人都行……」

  他話還沒說完,看見林氏已經打了個寒戰,露出畏懼的神色,不由洩氣地住了口。

  姚縣丞知道唐家這一回的婚禮,上頭有一些佈置,但是上頭的佈置並沒有落到他頭上,畢竟唐家嚴控賀客的身份,他作為姚家子侄,之前在漳縣也和唐羨之有了點交集,才獲得邀請,卻一個多餘的人都不能帶,而他書生夫妻,能做什麼?是他自己揣摩上意,想要有所作為,才積極上船,讓妻子去探聽口風,探聽失敗,又想著從唐慕之身上著手,可如今見妻子這模樣,不禁也有些氣餒。

  只是想了想,終究是不甘心,只得耐著性子道:「你莫怕。你一個纖纖弱女,唐慕之怎麼也不會想到針對你的。你也不必做什麼,單看有無機會罷了。要我猜,唐家今日放百姓進來,其中一定有朝廷的人,你若瞅著機會,配合一下也便是功勞。」他拍拍林氏,忽然又生出信心,道:「你那本事,平日也用不著,正該試試,也讓這些素日瞧不起你的門閥小姐,見見你的顏色。」

  林氏怯怯抬頭,看見夫君面容愁苦,想了想,咬牙道:「那我便試試。」

  「這便對了,我的好娘子。」姚縣丞喜笑顏開,拉著她的手道,「今日必有大事,你我只要機靈一些,在裡頭撿些功勞,也便彌補了上次漳縣被擄的恥辱。柔兒,你放心,我拼了命,也會護你周全的。」

  林氏便也一笑,柔情脈脈地依偎在丈夫懷裡。

  ……

  唐家大船上,放下了搭板,那些來自各個船隻的普通賓客,都是先把自己的船停靠於小島,再從島上上唐家的船,人全部上完之後,大船拔錨,和小島拉開距離。

  雖然比較費事,但眾人基本都沒有意見,能見識一個傳說中的豪門氣派,喝門閥第一的唐家一杯喜酒,是多少人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小小麻煩算什麼。

  上船的人們大多喜笑顏開,指指點點,人群中,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卻顯得謹小慎微,眼睛只看著腳下,另外一點精神就分給了懷中的孩子,將他緊緊地抱著,時不時將他的小手從那些看起來有點危險的地方拉回來。

  唐家的管事們一直站在甲板上觀察著人群,請進來的賓客自然也是經過審查的,基本上傾向於有一定身份的,身家來歷都清白,且隨身攜帶著戶帖的建州當地人氏。

  船上總管已經嚴厲囑咐過了,要仔細查對戶帖,有一點不對勁都不許上船。

  因為唐家臨時要多這許多客人,船上人手便顯得明顯不夠,尤其廚房,所以管事有意也在來客中尋找可以幫忙的人,帶著孩子的女人原本令人放心,只是顯得麻煩,但當管事看見這個女人手心裡厚厚的繭子之後,便初步同意了她上船。再經過盤問,得知這個女子並不是商醉蟬的追隨者,只是某家船上的燒飯船娘,看見這樣的熱鬧,想來碰碰運氣,畢竟大戶人家散喜錢都不是小數。

  經過搭板時,那孩子手裡高舉著戶帖,大家本來還要按規矩細看,忽然那邊哄笑,一大群人湧往二層,管事們都轉頭去看熱鬧,瞄一眼有戶帖,也就讓過了。

  二層越來越熱鬧,在這個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時刻,管事們心不在焉,一瞬間湧進來了比先前更密集的人流。

  女子帶著孩子,並沒有像別人那樣趕緊四處參觀以方便日後吹噓,而是找到管事,囁嚅著表示想要盡快去打雜幫忙,並在管事表示疑惑之後,又吞吞吐吐地問打雜每日工錢多少。

  管事頓時明白了什麼,倒也歡喜,越發放心,便帶她去了下層船艙。這種外頭臨時幫忙的,自然不能進入核心地帶,都是和唐家打雜的混在一起,做一些簡單的清掃打理工作。

  那女子也十分老實,不僅眼珠不亂瞧,甚至自己要求下到最底層去幹活。因為底層的活計最髒錢也最多。管事自然更加歡喜地應了。

  女子下到最底層,被安排去給鍋爐添煤,這是最髒最累的活,唐家的人自己也不願意幹,女子卻立刻應了。

  靠近鍋爐總是又熱又髒,幾個壯漢脫光了上身在不斷添煤,看見居然有女人小孩進來都目光怪異,眼神放肆地在女子身上溜來溜去。女子低了頭,一個人走到一個無人在的角落,將孩子放在一邊,開始幹活。

  幾個男子對視一眼,正想說什麼,被上頭監工的喊一聲,都趕緊埋頭做活。

  女子也開始挖煤,一鏟子下去,眉頭皺一皺。

  那孩子嗤笑一聲。

  女子警告地瞪他一眼,不過那眼神弱慣了,瞧來也軟綿綿的。

  那孩子怡然不懼,小聲地道:「就你這點力氣,能挖幾塊煤?可不要掙不得幾個銅板,不夠我分的。」

  女子默不作聲,努力將滿滿一鏟煤舉起,舉得太艱難,嘩啦啦落下幾個小煤塊,砸在那孩子頭上,那孩子張嘴要罵,女子呼啦一聲把那鏟煤倒進通往鍋爐的管道,轉身盯著他,手中的利鏟正對著孩子的臉。

  那孩子本來嬉皮笑臉,一抬頭觸及那閃亮的鏟尖和她的眼神,常年街頭小混混鍛煉出來的直覺頓時發揮了作用,他激靈靈打個寒戰,立馬縮一邊討好地喊一聲娘。

  女主這才恢復了慢吞吞厚嗒嗒的態度,也不理他,轉身走到窗邊——這底層的船艙有一排小窗戶,但只能開一半,大小只夠孩童進入。

  女子拉開窗戶,呼哨一聲,隨即讓開。

  片刻,一條黑影翻窗而入,姿態柔韌,像一條游動的黑魚。

  黑影落地輕輕,被水靠裹著的身體柔曼修長,是個女子。

  她向前走,水靠自然脫落,身體也似從束縛中掙脫出來,現出高挑的身形。

  那孩子瞪大眼睛,想要驚呼,卻被剛才的老實女子震住,只得自己摀住嘴。

  裝娘的自然是聞近檀,開窗放進來的,是君莫曉。

  蝦有蝦路蟹有蟹路,聞近檀不會武功,卻有頭腦。她在岸上就尋了一個小流浪兒,那孩子本是良家子,父母雙亡之後便自己流浪,自然是有戶帖的。聞近檀和他談生意,約定雇傭他做兒子按日收費,自然一拍即合。

  「母子倆」先是以廚娘名義上了那個文人寫手團的船。一直待在底艙沒有上去過。再在唐家開放邀請賓客的時候,以幫忙的名義上了唐家的船。

  本來最擔心的是上唐家船時會細查戶帖,好在那些人被吸引了注意力,馬馬虎虎混過去了。

  而君莫曉,上的是官家小姐們的樓船。這兩艘都是臨時雇傭,相對比較好混進去的船,其餘如姚家,司空家,季家那都是自家的船,想都別想。

  之後便是聞近檀混進去,而君莫曉下水等待時機。畢竟兩個人想都混進去目標太明顯,君莫曉有武功,水性也好,趁人多早已潛入唐家大船附近。

  君莫曉一邊把水靠藏好,一邊道:「今晚保準一場亂仗。方才我在水下,竟然瞅見了還有很多藏在水下的人。也不知道算是哪方的。還有季家的大船,從島那邊繞過來了,看樣子也要上船。」

  聞近檀有點擔憂地道:「也不知道文臻怎樣了。」

  君莫曉滿不在乎揮揮手,「她能怎樣?她好得很。眾星捧月珠圍翠繞,吃苦的是咱倆,你就別替她操心了。保不準全船的人都死了,她還活著呢。小檀,你說,咱們現在怎麼辦?」

  「先得想辦法出去。弄兩套唐家下人的衣服來。我方才過來,瞧那幾個人目光不懷好意,大抵有點……好色。小君你比較好看,你去試探著勾一勾?」

  「啊呸,既然你發現了,那就是他們看上你了,自然你去勾,我一個黃花閨女,可不會這個。」

  「我也是黃花。」

  「可你成過親!」

  兩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陣,忽然齊齊轉向那孩子。

  那孩子不明覺厲地抱緊膝蓋。

  那兩人齊齊道:

  「你去!」

  ……

  二層新娘房間外眾人哄笑的時候,人群中有人微微抬了抬頭。目光精準地落在了二層。

  他的目光看似平淡,卻一霎穿越重重人群,兩層甲板,無數頭頂,落在了人群中心的唐羨之身上。

  而在人群最前端,被無數人圍著的唐羨之似乎也有感應,忽然微微偏頭,然而他身周人潮如海,辨不出那殺意遠近。

  他似乎也沒想辨,在眾人含笑催促下,唸完了催妝詩。

  像他這樣的大家族繼承人,三歲啟蒙,五歲學詩,說不善詩詞只是謙虛話,畢竟詩詞對他來說非正業,但一首催妝還是須臾即成的。

  到現在也就沒有再拖延的理由了,眾人起鬨著要開門,易人離也便俐落地開了門,卻在開門前一霎,變戲法一般抽出一個大棒子,藏在身後。

  屋內眾人目瞪口呆地瞧著他——東堂接親是有打新郎的習俗,但這回新郎是誰?唐羨之啊!她這是要來真的嗎?

  還沒想明白,門開了,易人離手一抬,大棒呼嘯著當頭砸下!

  「哎喲!」

  一聲尖叫,一個傢伙抱著手臂躥起丈高。

  裡外齊齊倒吸一口氣,片刻後,公鴨嗓子爆發,「誰打我!」

  易人離:「……」

  文臻:「……」

  門口,手臂挨了一棍的倒黴蛋,不是唐羨之,是司空凡,司空家的小世子。

  這倒黴玩意很少有機會遇見這樣熱鬧好玩的事兒,一直擠在最前方,積極地要幫未來大舅子開門,然後就代唐羨之挨了殺威棍。

  司空昱擠過來,將弟弟拽開,給他查看手臂,一邊瞟了唐羨之一眼。

  怪不得不急著進去呢。

  唐五真是他們這群中第一假仙。

  大家都在抽氣——新娘子凶悍!

  立在門口的唐羨之,只看著文臻。

  看著那個中規中矩坐在床上,大紅嫁衣紅蓋頭的少女。

  他眼中一霎掠過微微迷茫的情緒,這在他二十年人生中亦是難得的情緒,似乎這一幕對他來說也如夢幻,如無數午夜醒來對著空風試圖抓握住的舊夢的痕跡,轉手就要從指縫間冰涼地漏了。

  隨即他便看見那嬌嫩的新嫁娘,對他伸出手。

  像探入夢境的柔荑,擊破那一霎的虛幻,他眉眼忽然一動,笑了。

  這一笑便如夏花,謝卻那人平素裡溫涼又空靈的仙氣,顯出幾分灼灼的豔來。

  滿室的女子都禁不住看他。

  他卻只看著文臻。

  文臻的頭紗大抵是為了她舒服,十分的輕薄透氣,看過去是一片朦朧的紅色天地。

  那片柔和的紅色天地裡,那人換下了平日的白衣,一襲黑色隱繡暗紋螭龍錦袍華貴隆重,只以紅玉頭冠和腰帶腰飾點綴這喜氣,越發顯得沉穩尊貴卓絕,當得起第一門閥未來家主的風範。

  目光交匯,文臻淺淺一笑。

  少女面容嬌豔,今日稍顯成熟的妝容將平日微微的稚嫩洗去,分外凸顯氣質中的靈秀和婉,嬌嬌煦煦,一笑紅唇微綻。

  而一襲嫁衣彩繡輝煌,寶光四射,換成常人便要衣裳勝人,卻也未能掩住那般自在清靈風采,

  天地靜好,她在軟雲飛霞中嬌嫩開放。

  唐羨之在自己都沒察覺之前,已經牽住了她的手。

  觸及她溫軟手指時候,他禁不住顫了顫。

  原以為自己定能心如止水,卻原來依舊一觸便生漣漪。

  然後恍惚想起,認識這許久,她看似親切,實則距離分明,就連已經有了名分,也只是看似親親熱熱挎他臂彎,從未和他有過任何體膚接觸。

  恍惚只是一霎,他含笑牽著她的手,漫步上樓。

  眾人紛紛讓開,微笑目送,口中讚著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易人離早在打完那一棒便隱到了暗影裡,趁著人多大家都在看新郎新娘,從窗戶翻了出去。

  畢竟其餘人不清楚情況,但可不能託大到在唐羨之面前晃。

  不過是從二層接到三層,舷梯上鋪了長長的紅毯。

  唐羨之和文臻出來,四面都爆發欣喜的歡呼。

  文臻第一眼先看了對面那些接親團,按說就是門閥子弟們了。

  一個戴著半邊面具也能看出風流明豔的少年笑吟吟抱肘看著這邊,身邊的厲笑滿眼星星正看著他。那應該是西川易那位傳奇小公子未來繼承人易銘。

  不知怎的,文臻看著易銘,總覺得有種熟悉感。

  司空家兄弟兩人,比較小的那個就是世子司空凡了,這對兄弟瞧著感情還不錯。

  季家兄弟沒看見,按說也該接到請柬,但之前來了那麼一齣,到底還來不來實在難說。

  姚縣丞立在一邊,對她含笑遠遠一揖,文臻也便回禮。

  林飛白站得更遠,目光遠遠投過來,那眼神深邃黝黑,文臻不敢揣測,只微微頷首為禮。

  前日那為她解圍的奇絕箭術,應該出自他的手。

  她趁著唐羨之和人含笑打招呼,對他做了個「老太太」口型。

  林飛白接收到這個口型,微微一怔,目光在她的大頭蓋頭和鮮紅嫁衣上掠過。

  有那麼一瞬間,他心中湧起難言的寂寥和憤怒。

  寂寥是彷彿看見美好的東西在自己面前被玷污。憤怒是因為他因為珍惜而不敢輕言採擷的美好,怎麼忽然就被人輕鬆奪去了。

  早知道……早知道……

  但是,早知道也不會做的吧?他不是唐羨之,唐羨之可以無所顧忌,林飛白卻不能。

  迎上文臻略帶欣喜和疑惑的目光,心底那股苦澀便緩緩在胸臆間彌散,然而他還是冷峻地一點頭,回了她的禮,便往後又退了一步。

  人群讓開道路,文臻看似嬌羞低頭,實則上上下下打量著人群。

  該來了一定已經來了,只是人到底在哪裡呢?

  人群裡,遙遙的,有人拈了一顆梅子,卻沒有在吃,只將那簇簇群擁裡的新嫁娘,仔仔細細地瞧。

  瞧她豔麗紅妝,瞧她明珠生光,瞧她頰粉唇朱,瞧她靈秀無雙。

  瞧她像個得遇良人的新嫁娘,盈盈微笑於人群中央。

  他忽然有些發怔,之前那些日夜相處,見過她很多模樣,也想過她很多模樣,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看見這樣的新嫁娘。

  於他來說,歡喜了,便是自然,不過是睜開眼看見她在,臨睡前看見她窗前剪影,每一道菜只想嘗著屬於她的滋味,每一個念頭都和她有關。

  一切似乎和以前沒什麼不同,只是流過得更快一些。但回頭再想,又覺得彷彿從遇見她的那一刻開始,花便再不敗,日光便如洗,生命像在逆著生長,連崖石縫隙裡,都能開出綠芽。

  以為可以這樣到耄耋老去,卻原來這人間還有這許多道阻且長。

  或許就是因為他沒有想過那許多,所以才在今日見她立於別家喜堂,一團火般灼灼鮮亮,卻是為別人鮮亮。那些話兒寫滿祝福與吉祥,卻是冠姓於唐。

  一顆梅子在指尖拈了太久,沾了些細碎的糖粉,他皺眉盯著,想著以前她為他準備的蜜餞,從來不掉粉,更不會這麼不勻。

  以前啊……

  再平常不過的以前,忽然便,牽扯了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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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4 09:42:4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十二章 任你宴賓客,待你落深淵

  人來得很多,懸空的舷梯下面站滿了人,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有人激動起來,有人大喊著新娘往這邊擠,唐羨之和唐家的護衛們急忙護住文臻,文臻卻好像站不穩一樣倒到一邊,然後便感覺腳下有人碰了一下,有什麼東西塞到了她的繡鞋之內。

  文臻眼一垂,看見舷梯側邊一個人影正低頭擠出去。

  人影看上去很小。

  文臻不動聲色,站直了身體繼續爬樓梯,身體彎下的時候已經從鞋子裡面掏出那個東西。

  那東西黏黏的,卻是一個三色小糕團。

  文臻一看便知道,君莫曉聞近檀順利混進來了!

  這種三色糕團,是她教那兩人的,現在是江湖撈的招牌點心之一。

  忽然底下一個聲音驚呼,音色稚嫩,眾人猶自未覺,還在擁擠,文臻停了腳步,一指那個角落,道:「那邊有個孩子!快去扶起來!」

  便有唐家護衛上前,將那孩子扶起,是個六七歲的孩童,臉上還殘留著驚悸,不住叫喊著娘親,身邊卻沒有大人。

  唐家護衛詢問了一圈,眾人都道不認識。文臻便道:「這底下人太多了,這麼小的孩子,被人擠著或者被不懷好意的人拐走,那就是咱們的罪過了,還是跟我一起上去吧,讓侍女們看著,等他家長輩來接。」

  唐羨之道:「也好。」便命人將那孩子帶上來。

  普通賓客是不允許上四層的,畢竟地方有限,也站不下那許多,等會在一層甲板上直接開流水席,對著頂層遙遙舉杯,也算咸與盛典了。

  那孩子被人帶到文臻身側,倒是安靜了許多,乖乖靠在文臻身邊,一言不發。

  文臻拉著他的手,笑道:「好孩子,給你糖吃。」

  那孩子接了糖,小聲道:「檀姨和曉姨托我向你問好。」

  文臻捏了捏他臉頰,笑道:「曉姨和檀姨是誰?」

  那孩子有點驚詫地看她,大概是覺得自己認錯人了,掙扎起來,文臻急忙把他按住,道:「開玩笑的。好孩子,姨給你多多的糖,你去幫我一個忙好嗎?」

  那孩子撇嘴道:「不要糖,要錢。」

  「那容易,想要多少給你多少。等會,你想辦法溜走。姨會配合你。你回到你檀姨那裡,把這顆紫色的糖給她,你的任務就完成了。我會給你比這個屋子還多的錢。」

  那孩子飛快地點了頭。文臻看他眼眸靈活,口齒便給,雖然年紀小,但顯然是混老了江湖的,心想聞近檀真是一條慣會夾著尾巴的狼,這樣的孩子也能給找來傳信。

  那孩子跟著上了樓,離吉時還差些時辰,文臻被扶坐在一邊,唐羨之命人去攙老太太過來,本來老太太應該早點過來等著的,但是她老人家說昨晚冒了風,要多休息一會,她是長輩,誰也不能硬拉著她,此刻眼看時辰快到了,便有人去請老太太。

  文臻進四層的時候,看見那正中大桌上放著那個壽司龍船,不由笑道:「我這麼好的手藝,只給這有數幾個人瞧,太可惜了,放到底下與民同樂吧。」

  唐羨之凝視著她,片刻道:「好。」

  龍船壽司被端到底下甲板上,無數人圍過來嘖嘖稱奇。

  姚縣丞夫妻當時就在那附近,心中有事,只瞄了一眼,隨口讚了一句,便走開了。

  姚縣丞急著去尋唐家的管事,繼續他的探聽大業。忽然看見唐慕之和易銘一前一後先去了喜堂,便對林氏使了個眼色。

  林氏猶豫了一下,便跟著過去,每層舷梯都有拐角,拐角處有個小小的望台,相對比較僻靜。

  唐慕之在那望台處站定,拍拍欄桿,示意易銘也站過來,但不等易銘站定,便道:「幾年不見,你如今性子真是越發溫吞了。」

  易銘便笑,道:「人嘛,總是越歷練越知事的。」

  「少和我打馬虎眼。」唐慕之轉頭看他,「我就不信你不想殺那個女人。」

  林氏此時正走到拐角前一點,兩人看不見的地方,屏住呼吸悄悄聽兩人說話,想著等會應該怎樣做。

  那邊易銘又哈哈一笑,拖長聲音道:「哎呀,我殺她幹嘛呀。」

  「就憑你喜……」唐慕之忽然耳朵一動,厲聲道,「誰!」

  易銘也霍然轉頭,眸子光芒一閃。

  一道人影從拐角處轉了過來,林氏一臉自然,掠了掠鬢髮,看向兩人,嫣然道,「那邊人太多,我想去喜堂先歇著,哎呀,是不是打擾了兩位說話了?」

  這裡是通往喜堂較僻靜的路,林氏這麼說倒也合理。唐慕之冷冷看著她,她不認識林氏。

  易銘倒是知道的,笑道,「那倒沒有。我們只是看看景兒,姚夫人請吧。」

  林氏卻沒有立即走,凝視著唐慕之,道:「一直沒有機會拜見唐六小姐,難得遇上,很想說說話兒。」

  唐慕之不耐煩地迎著她的目光,剛想把她打發走,忽然腦子一暈,眼前場景如水波般動了動,林氏不見了,但她的聲音還在,絮絮娓娓地道:「哎呀易公子你這是做什麼……」

  易銘走了上來,拉著她的手,嬉皮笑臉地道:「我對小姐傾慕久矣,今日難得相遇,還望小姐多憐惜我則個……」

  唐慕之恍恍惚惚地聽著,眉毛慢慢皺起。

  易銘說著說著,竟然來拉她的腰帶,唐慕之的眉毛快要飛起,闃然一驚。

  眼前又一陣水波般的動蕩,唐慕之霍然睜眼,還沒完全睜開眼睛,就抬手一掌劈了出去,「賤人敢爾!」

  她劈向記憶中林氏站立的方向。

  卻劈了個空。

  眼前,海天一色,燈火輝煌,易銘在三步開外微笑,林氏卻已經不見蹤影。

  唐慕之眉毛豎起,眸子裡都是凶厲的血色,「那個賤人呢!」

  易銘詫然道:「你說姚夫人?走了啊。她忽然說有事,我又沒有理由攔住她。」

  唐慕之狐疑地看著他,「你方才沒發覺異常?」

  易銘更加驚詫了,「我就看見她對你微笑,然後你又對她微笑,你倆眼神交匯,很是纏綿了一陣。正想著你何時和這女人對了眼,便見她匆匆說要走,然後你一掌就劈了出來,險些打到我。」說著拍拍胸,一臉後怕籲口氣,又問,「怎麼了?現在想來是有些不對勁,她玩花招了?」

  「她有點本事。竟然弄出你調戲我的幻像,想激我對你出手。」唐慕之睨他一眼。

  易銘滿臉震驚,好半晌才噗一聲哈哈哈笑起來,竟是越想越好笑的模樣,抱著肚子靠著欄桿揉來揉去,「哎喲我的娘啊,我調戲你,我竟然會調戲你,笑死人了,不怕刺客萬刀殺,就怕刺客沒文化啊哈哈哈哈哈……」

  唐慕之冷冷地盯著他,眼看他越笑越開心,她的臉色就越來越沉,最終一甩手,轉身就走。

  她走了,易銘也就不笑了,負手對著大海看了一陣,忽然譏誚地,笑了一下。

  ……

  三樓,林飛白凝視著那擺布整齊的壽司船。他身邊師蘭傑看了一會兒,忽然咦了一聲。

  林飛白道:「噤聲!看清楚了!」

  師蘭傑不再說話,仔細看那龍船,又對四周望望,半晌後感嘆地道:「文姑娘真乃絕世聰慧!」

  林飛白一直很專注地看著龍船,倒沒耽誤聽見這句立即點頭,師蘭傑瞧著他微有些瘦削的側影,心底又忍不住嘆息一聲。

  「蘭傑。」林飛白道,「你能下到底艙嗎?」

  「不能。」師蘭傑道,「我試過,咱們身份太受限制。我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有唐家護衛跟隨,尤其往下走。」

  「那你想辦法佔據高處,控制全船。發現有什麼不對及早出手。」

  「是。」

  易銘忽然走了過來,自來熟地道:「林侯,瞧什麼呢?」看一眼那龍船。

  林飛白便轉身,面無表情看著易銘,忽然道:「林帥近日有信來,說西番似有探子潛入西川和長川,你們發現了沒有?」

  易銘立即轉移了注意力,道:「似乎有些端倪。」兩人離開窗邊,就著西番探子的事情繼續聊起來。

  那孩子在人群裡穿行,不一會兒就被兩個唐家家丁逮住,「喂喂喂你這小孩,亂躥什麼!」說著就把人往底艙帶。

  一旁正要過來的唐家護衛看見,便停住了腳步不再多事。

  那兩人一直把那孩子帶到僻靜角落,個子高的手一攤,「拿來。」

  小孩掏出那顆紫色的糖,外面一層的糖皮已經被他經手不窮地給吮掉了。

  穿著家丁衣服的君莫曉神情嫌惡立即縮手,還是默不作聲的聞近檀毫不在意接了過去,摳出裡頭的蠟丸,捏碎拿出紙條,看了一會道:「阿臻叫我們先去看那龍船壽司。其中紅色方形壽司是艙房,紅色圓形壽司是廚房,紅色尖形壽司是守衛崗,黃色長條是通道,橙色方形壽司上面用魚肉拼出閃電形狀的是夾壁可能藏有大型武器,紫色尖形是尾部中央船舵位置,裡頭有負責此次行船的航海高人,用海道針經和過洋牽星術指揮行船,尤其在夜間,這個人發揮的作用很大,有機會能宰就宰。黑色上面有白色蟹柳和紅色蝦須的是老太太的艙房,綠色點綴青瓜的是菜地,白色點綴魚丸碎是淡水儲存區域,船底土石壓艙……我的老天,這樣也可以!不過她要我們先根據這路線圖,把老太太救出來送走。」

  君莫曉在她查看的時候已經繞出去,仔細看過了那個四層龍船壽司,回來一點頭,聞近檀便對那孩子道,我教你幾句口訣,等下如果有人跟著你,又問你我們倆在哪,你就告訴他:方艙圓廚尖哨崗,黃道橙武紫舵忙,黑祖綠菜白如水,土石腳底已滿艙。

  那孩子背了幾遍記住了,又拿到了幾枚賞錢,樂顛顛地吃著糖出去了。

  果然他出去不多久,就遇上換裝成為護衛的易人離,將口訣給了易人離,易人離先懵了一陣,多看那一陣壽司船也就明白了。

  有了地圖便有了便利,他想了一陣,開始一個個解決每層的哨崗。並敲擊板壁,試圖找出那些武器。

  ……

  二層上,一人也在探身下看,看著那龍船,半晌,唇角一勾。

  他身邊跟著一個女子,女子身量頗高,骨架不小,卻穿著最時興的魚尾撒花裙,走起路來一扭一扭,屁股很是招人。

  女子大冬天的,還拿把最近在建州很是流行的洋外羽毛扇,動不動掩住嘴,做嬌羞明媚狀。

  有人對這女子的高頭大馬身形發生興趣,探頭過來看一看,目光觸及那扇子底滿滿的麻子,嚇得嘔一聲趕緊走了。

  女子扇子掩住嘴,幽幽怨怨地道:「主子,您在看什麼?咱們別看了好嗎?您答應我天一黑就讓我換回男裝的呢?這勞什子的破衣服穿得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男子道:「看她的鬼主意。宜王府沒白養她山珍海味,這腦子越來越好用了。」

  女子翻個白眼——說的好像文姑娘是鬼靈精是你培養出來的一樣。

  「這壽司船有貓膩?」他可看了半天沒看出花樣來。

  男子嘴角一勾,「當然,整座船的安排,艙房、哨崗、廚房、尾舵、淡水、武器以及武器控制室……哦船上還有菜地,還有一處一般人看不出來的很特別的準備……她都告訴我了。」

  女子又翻個白眼。

  不不不,她告訴的是全船所有人。

  「主子,什麼時候動手?」女子悄聲道,「再耽擱下去,就要拜堂啦。拜了堂,就真的是人家的人啦。」

  「讓他拜去。」

  「嗄?」

  男子一臉從容,「讓他求婚,讓他捲逃,讓他廣邀賓客,讓他迎親接親,讓他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一定要做到底——不讓他升到唾手可得的最快樂的巔峰,又怎麼能讓他體驗轉瞬失去的跌落深淵的痛呢?」

  「……」

  好吧好吧還是主子你的腦子最扭曲。

  可為什麼我還是從這樣清淡從容的語氣裡聽出前所未有的濃烈殺氣呢?

  「去吧,去換回你的衣服吧。」男子淡淡地道,「你知道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所以現在,你去那個紫色尖壽司的位置,找到裡面的那個人,方法我已經提示你了,能不能換上他的位置,把這船調個方向,就看你的了。」

  ……

  時辰快要到酉時了。

  還沒有任何動靜,文臻心裡暗暗著急。

  眼看拜堂時間要到,如果聞老太太直接先被唐家的人請出來,就幾乎沒有任何機會將她先送走了。

  如果不能送走老太太,接下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到時候誰來保護她?

  她已經試過支開侍女,但今日侍女得了囑咐,並不接受她的指派,文臻心知唐羨之已經給了她很多的寬容,但並不代表他就完全沒有動作,自己如果花樣太多,反而可能給整個事態帶來不可控的變數,最好就是自己穩穩地坐在這裡,牽制唐羨之,其餘的事情,交給外頭的人。

  她對於這個婚禮並沒有什麼想法,只想保護好自己並安全送出聞老太太。

  如果可能的話,拆散他們的聯盟也是很好的,但是眼下她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和機會。

  門閥子弟有誰想對她不利,她就弄死誰。

  底下忽然起了喧鬧。

  甲板上的人群忽然朝一個方向流動,夾雜著十分憤怒的呼喊之聲,漸漸擁擠紛亂,菜市場一般鬧哄哄。唐羨之眉頭一皺,讓人下去查看,不多時護衛回來,臉色難看地道:「回公子。是商先生從艙房出來喝喜酒,被人認了出來,被嘲諷了幾句,商先生大概也反擊了,於是便鬧了起來,一大群人說他沽名釣譽欺世盜名害他們沒了營生,還有人罵他害他們輸了錢,要商先生賠錢,現在底下鬧得厲害,都下不去二層。」

  文臻心中一喜——行動了!

  商醉蟬這一手,妙啊。

  將人群吸引到自己身上,給君莫曉製造機會,順便再來一波仇恨值,自殺式跳下神壇。

  她掀起蓋頭,探頭對底下看,果然唐家的護衛們不得不去了很多人,撥開人群,奮力救出商醉蟬,商醉蟬用胳膊摀住頭臉,一邊還在和那些前粉絲對罵,見她看過來,便悄悄眨了眨眼。

  文臻正要對他笑一笑,忽然感覺人群中有目光如冷電一般刺來,她側頭去瞧,底下人頭擠擠簇簇,卻又往哪裡去尋?

  她心中惱火,照舊頂著那目光,對商醉蟬把那個微笑笑完。然後才縮回去,嘭一聲重重關上了窗戶。

  ……

  通往底艙的通道總是很黑很長,一點燈光幽幽,將聞近檀和君莫曉的身形長長映在地上。

  她們攙扶著聞老太太,聞老太太喜慶隆重的醬色連綿福字褂外罩著灰撲撲的披風。

  所有的大船都會準備備用的小船以救生,她們現在就去往底艙小船存放處。

  長廊是筆直的,目的就是為了以最少的護衛解決入侵者,進口的守衛已經給君莫曉解決掉,那一頭的君莫曉也已經先摸過去把人解決了,只要兩邊沒有新的守衛在很短時間內摸過來,她們就能順利通過這條長廊,在長廊中段,有一處暗門,從暗門進入有扶梯,順著扶梯下去便到了底艙存放備用小船的地方。

  為了盡快通過,兩人扶著聞老太太走得腳不沾地,老太太一聲不吭。

  眼看快到小門處。

  忽然前方通道口傳來腳步聲響。

  三人都一驚。

  此時離通道中段還有一點距離,而通道口無論出現誰都能將三人看個清楚。

  君莫曉伸手一拉聞近檀,聞近檀扶著聞老太太迅速躲到她身後,君莫曉擋住她們站定中央,目光灼灼等著那邊的人發現自己。

  做好了對方過來盤問殺人滅口的打算。

  那邊來的是一個守衛,本是匆匆而過,忽然覺得不對,回頭向通道裡一張望,頓時失色,卻並不趕過來,而是拿起一個哨子就要吹。

  三人這下都腦子一轟,心想糟了!

  此時便是想打掉哨子也來不及,忽然那人頭頂黑影一閃,砰一聲低響,那人無聲軟倒在地。

  黑影從頂上倒掛下來,卻是易人離。

  三人都鬆了口氣,易人離卻沒有進來,沖她們一擺手,示意自己會在這裡看守,快走。

  兩人也不多耽擱,扶著老太太,緊走兩步,便到了小門前,君莫曉正要開門,聞近檀忽然將她一拉,君莫曉也停住了手。

  小門背後,有人說話的聲音!

  真是太不巧!

  君莫曉汗都下來了,聞近檀臉色也很難看,此時退出去已經來不及,小門旁邊倒是有一處凹陷可以藏人,但位置很小,離門很近,很難不被發覺。

  但此時也沒別的辦法,退出去那更容易被當頭撞到,三人只好貼到那凹陷裡,後背緊緊靠著冰冷的牆壁。

  那聲音越來越近,吱呀一聲門被打開,君莫曉感覺都快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忽然發現身邊的聞老太太,眼睛半闔,呼吸輕細,竟是毫無動靜。心中不由一陣佩服。

  這把年紀是個瞎子又沒武功,老太太的鎮定非常人可比。

  門開,裡頭對話聲傳了出來。

  「……姐姐真是審慎,還親自來看這備用船……」

  「我啊,小時候坐船出海,遇見風暴,當時都以為有備用船隻,結果備用船隻根本不能用,我和我爹在海上漂了好久才被救,後來就養成了習慣,但凡上船,必定要去親自查看備用小船,否則連覺也睡不著……」

  「原來如此。姐姐大難不死,果然有後福。」

  一點燈光幽幽轉過門後,周沅芷和莫雲絹帶著幾個侍女從門後上來。

  君莫曉自然不認識她們,看見那燈光暗暗叫苦。

  沒有燈光倒還有可能藏住,有燈光就半點希望都沒了。

  周沅芷走在前面,她的侍女掌著燈,那侍女仔細用燈給她照著腳下,並沒有注意其它。

  周沅芷就著侍女攙扶上了台階,忽然感覺到了什麼,一側頭。

  她和聞老太太幾乎面對了面。

  君莫曉和聞近檀心幾乎從喉嚨口裡跳了出來!

  周沅芷瞬間也瞪大了眼睛,驚愕之色一閃而過。

  聞老太太竟然似乎感覺到了,忽然笑了笑,做了個「幫我」的口型。

  君莫曉一邊想這時候跟人家說這個有什麼用一邊握緊了自己的刀。

  周沅芷忽然轉過了頭。

  她若無其事地對身後莫雲絹道:「這地上濕滑,妹妹小心。」

  莫雲絹趕緊低頭,分外小心地挪著步子。

  君莫曉聞近檀鬆了口氣,也隨之低頭,然後渾身汗毛忽然一炸。

  地上燈光,倒映著她們的影子!

  完了!

  今兒個怎麼一波波來個不休!

  周沅芷此時也發覺了,莫雲絹一低頭,忽然「咦?」一聲。

  她話還沒出口,周沅芷忽然「哎喲」一聲,身子向前一傾,將燈撞倒在地上,滅了。

  「姐姐怎麼了!」莫雲絹嚇了一跳,聲音都變了。

  周沅芷的聲音比她更抖,「剛才……剛才好像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從我脖子那裡飛過去了……」

  黑暗中響起牙齒格格打戰的聲音。莫雲絹一把抓住了周沅芷的胳膊。

  「我以前在海上的時候,就聽說,就聽說……海上有很多冤魂……」

  故事說到一半留白才最有想像空間,而這個時候有想像空間是一件很坑的事情,前方黑黝黝的通道,後方黑黝黝的底艙,莫雲絹整個人發著抖,早已忘記了上下尊卑,拚命把周沅芷往前推,「快走,快走——」

  她慌不擇路向前擠,碰到了君莫曉身前突出的刀柄,頓時驚得原地一跳,連尖叫都不敢,噠噠噠帶著自己的侍女擠過周沅芷身邊,一路奔了出去。

  周沅芷倒不急,她在黑暗裡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微微偏頭,輕聲道:「往裡走左拐。」

  「小姐您在說什麼?」侍女顫抖著問。

  「沒什麼。」周沅芷笑一笑,走開去,「小心。」

  ……

  唐青青站在喜堂一側,查看著喜堂的佈置,滿頭大汗地吩咐,「把那邊桌子拉開一點!不要擋了等會新人的路!」

  「那邊紅燭歪了,去個人扶正!」

  「再派個人去接老太太,老太太怎麼還沒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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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4 09:43:0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十三章 各顯神通

  唐青青今日不僅是客,她和治中夫人作為男方親屬,要幫忙這喜宴的各方安排,這是她身為唐家小姐的職責。

  然而唐青青是不服氣的,唐慕之才是正宗唐家小姐,新郎的親妹妹,為什麼她就什麼事兒都沒有?而自己一大早就被父母催促著過來,受著這新嫂嫂的氣,還要陪著她,伺候她,為她安排好一切……憑什麼!

  一個侍女匆匆過來,和她低聲報說一個負責陪新嫁娘的侍女腹瀉嘔吐不能來了,按說要有四對侍女引路,是不是臨時從粗使裡選一個補充。

  說著便把一個低著頭的侍女帶過來,唐青青正忙得滿心煩躁,隨便瞥一眼,便一揮手道:「行了,快點!」

  那低頭垂目的侍女便如雲一般飄進了侍女的隊伍裡。

  ……

  唐慕之快步走在通道上。

  她轉過一個彎,並沒想好要去哪裡,只覺得人群紛亂,令人煩躁,下意識地往清淨地方去。

  方才發生的事情令她心情很壞,她面色冷肅至蒼白,眼底卻似燃燒著幽幽火焰。

  迎面她遇上了周沅芷和莫雲絹,她不認得那兩個人,那兩個人卻知道她是誰,見她過來,都趕緊避到一邊微微行禮。

  唐慕之看也不看她們一眼,毫無表情繼續走。

  莫雲絹有點不服氣,輕輕哼了一聲,周沅芷立即將她一拉。

  此時雙方正擦肩,這聲極其低微的哼聲讓唐慕之轉過頭,看了莫雲絹一眼。

  莫雲絹被她那雙幽黑不帶人間氣的眼睛一盯,下意識一個寒顫。

  周沅芷正要說句話打圓場,唐慕之忽然冷冷道:「你們兩個,從這裡過來,是去做什麼了?」

  周沅芷連忙微笑道:「唐小姐,我們是去看看備用船,都是我的老毛病,以前遇過海難,上船都會先看看這些救生用具。」

  莫雲絹眨眨眼,忽然道:「唐小姐,你可千萬別再去了,那底下有鬼,有鬼!」

  周沅芷想阻止她已經來不及,只得看著唐慕之眉毛一挑,冷冷看莫雲絹一眼,竟然真的一個轉身,往底艙方向去了。

  莫雲絹墊著腳,看著唐慕之往那邊去,咭地一聲笑,「我就說這大小姐脾氣硬。越說有鬼越要去瞧。哈,嚇死你!」

  周沅芷無奈地笑一笑,嘆一聲。

  ……

  整座樓船今日紅燈處處,彩幛繡幔連綿,樓台輝煌,遠望去如蓬萊海上神仙閣。

  而喜堂更是明珠高懸,星燈閃耀,走哪哪被晃花眼。

  文臻坐在佈置好的喜堂一側,底下商醉蟬被眾人追打著,從東邊逃到西邊,人群沸騰著,唐家的護衛忙著安定人群,一時鬧得不安。

  也不知道趁著這亂老太太順利上船了沒有。

  吉時已經快要到了,她心裡卻漸漸湧起一陣陣煩躁來。彷彿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

  大事肯定會有,因為這絕不僅僅是門閥新一代的一次難得的海天盛筵,沒有美女沒有趴體,這場盛宴的目的是要殺人。

  你要搞死我,我也要搞死你。

  而她文臻,只想在不影響任務的情況下,保證自己和所有在乎的人的安全。

  這是一個專門的休息隔間,雕花的精美的窗櫺可以看見外頭點起了喜燭,紅光幽幽地透進來,血一樣不祥的顏色。

  外頭有些騷動,她看了又看,這時候聞老太太應該被請過來了,然而並沒有。

  唐羨之似乎下去查看了。

  她舒出一口長氣。

  底下鬧哄哄的,甲板上很多人在大聲說話,隱約有很多人一副和她很熟的樣子,在那裡吹噓她如何的出色,如何在聞家比試中脫穎而出,如何以美食新鮮多樣聞名,如何在宮中獲得帝寵,又如何創立夜市,無償提供了數百種小吃,帶動了全國夜市的風潮,連帶商戶興盛,百姓得以做小營生,無數人受益,創辦江湖撈,自掏腰包辦書屋無償供士子讀書,惠及寒門,又提起這次和商醉蟬的比試,大讚她才貌雙全,能力卓絕,不僅是東堂新一代廚神還是新一代才女云云。

  文臻笑嘻嘻聽著,心想商醉蟬這回可算解脫了。

  一大隊侍女走了過來,大概要帶她去喜堂。

  文臻滿腦子想著船,目光無意識地落在那些侍女身上,一個、兩個、三個……她目光忽然一定。

  一個侍女行走間無意中被突出的欄桿撩了一下袖子,露出一截手腕,手腕上好像有個飾物……

  ……

  唐慕之再往下一個台階,就要走到通往底艙的通道上了。

  忽然她停住了腳步。

  那通道口,背對她,站了一個人。

  那人的背影無比熟悉,便化成灰她也認得,她怔怔地看著那背影,想著他果然來了,想著他果然來了!一時心間不知是憤恨還是欣喜,腦子裡一片空白。

  好一會兒她才猛然驚醒。

  這是唐家的船!

  這是幾乎聚集了幾大世家重要子弟的船!

  燕綏出現在這裡,於情於理,她都不能留他!

  她退後,張唇便要呼哨,忽然燕綏回了身。

  觸及滄海之上,星光之下,燕綏那雙同樣星彩欲流的眸光,她忽然又忘記了自己該說什麼。

  那個通道之前有個對外的欄桿,燕綏便靠著那欄桿,閒閒淡淡地看著她,忽然道:「你哥娶了你的情敵,感受如何?」

  唐慕之給這當胸一刀插得臉色一白。

  好一會兒她才緩過一口氣,咬牙道:「你喜歡的人被我哥娶了,你感受如何?」

  燕綏看著她,唐慕之絕望地發現他眸中一片空無縹緲,看她像看個透明人,他透過她的身體看艙壁,半晌才不在意地道:「那也要娶得了。」

  「馬上就要拜堂,而你還在這裡,你是在等著等會喜酒的殘羹冷炙嗎?」唐慕之一邊惡意冷笑,一邊在心中絕望地想,上一次這樣的鬥嘴是在什麼時候?

  有過嗎?

  那……能多鬥幾句吧……

  「哦不,我要去喝喜酒。」燕綏答得輕描淡寫。

  「不怕喝到毒酒你就去吧。」

  「和你在一起,怎麼會喝到毒酒。」

  唐慕之有點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

  「我們來打個賭吧。」燕綏這才正式看她,眼眸中卻一片冰清冷意,「你帶我進入喜堂。如果她拜堂成功,我從此就是你的未婚夫。如果拜不成……」

  「如果拜不成我送你們下船!」唐慕之發狠地道。

  「哦不用。」燕綏一臉這不過是隻小船的表情,「這點事兒,我自己來。」

  「那你是要我以後不再……糾纏你?」

  「你唯一的好處,就是雖然嘴硬,但其實挺有自知之明。」燕綏瞟她一眼,淡淡道,「也不用。」

  唐慕之神情越發暗淡。

  她明白燕綏的意思。

  她的情書、表白、守候、以及各種形式的糾纏,於常人可能嫌煩,但於他,那真是什麼都沒有。

  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人,便是死在面前,他大概也就當路邊掉了隻死蟲子,不帶多看一眼。

  當然也就不需要拿來做交換條件。

  這極度強大而自信的人啊。

  遇上他是多少人的孽和劫。

  她的心似乎裂成兩半,一半掉入滿是浮冰的海水,一半飛上燃著火焰的高空,希望與痛苦交織的奇異滋味令她渾身戰慄而眼眸閃亮,熱血卻在這樣冰冷禁錮中騰騰燃起,向著內心裡不滅的不甘和野望——她要試,她要不顧一切地試一場!

  在這以為終生都不能有的所謂機會之前!

  「好!」她一個字咬金斷玉。

  燕綏並無表情,算定她會同意。

  「你要怎麼進去?就這張臉,想都別想。」

  「當然不。」燕綏懶懶道,「我都說了,未婚夫。」

  「你要扮成司空凡?」唐慕之隨即便發現燕綏那件錦袍特別新,和司空凡常愛穿的式樣有點相似,大概是從司空凡衣櫃裡翻出來的。

  司空凡年紀不大,個子卻不矮,當然要比燕綏矮,但隨著一陣骨節格格聲響,燕綏的身形瞬間矮下去半個頭,身上有點短的袍子頓時便合體了。

  隨即他摸出一個面具,戴在臉上,赫然便成了第二個司空凡。

  唐慕之並不以之為奇,她很早就聽說過燕綏的德容言工護衛隊,大多是跟隨燕綏多年,工字隊主要成員還是跟隨燕綏從他那個神秘師門裡出來的,掌握了很多奇絕的技藝,其中面具便是其中一種。

  世人只知道工字隊擅長手工,卻不知道他們連這個也會,唐家的信息流當然非常人可比,不僅知道工字隊會做面具,而且知道這種面具並不是人皮的,是豬皮,人臉五官的製作會根據每個人面容的骨骼進行定位後製作,一副面具需要很多次修改花費很多時間才能製成,而且燕綏也並不喜歡戴,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這個。

  這張臉仔細看並不能和司空凡一模一樣,但是晚間,人多,燭火朦朧,那衣服那身形,只要不站在很近的距離仔細看,是不容易發現的。

  當燕綏整整衣冠,再看向她的時候,已經換了司空凡日常對著她的那種有點畏懼有點想逃的眼神,真真惟妙惟肖,哪怕再靠近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唐慕之一時有些恍惚,定了定神,示意燕綏和自己一起走,燕綏居然退後一步,用司空凡的公鴨嗓子有點惶恐地對她道:「唐六小姐先,你先——」

  一模一樣的聲音、口氣,甚至措辭,居然還有點結巴。

  唐慕之心中不知道是好笑還是好氣還是驚訝,只想著這個男人真是不枉自己喜歡,自己真是倒黴喜歡他。

  也不多話,轉身先走。

  燕綏隨即跟了上來,垂頭在她後一步,一路上遇見幾個人,大家看見唐慕之下意識便避讓,再看見她身後的小丈夫便忍不住笑,讓得更勤。

  轉過幾個彎,唐慕之原本要從甲板上公然上舷梯,她覺得燕綏反正裝得很像,就坦然從人群中過去反而不惹人懷疑。

  但燕綏拒絕了,他表示人多他會嫌煩,要求她從側邊一道隱蔽的舷梯走。

  唐慕之向來無法拒絕他的要求,只好走側邊人少的舷梯,經過又是一截朝外的欄桿。

  隱約似乎有人在說話。

  唐慕之沒有在意,繼續前行。

  燕綏走著走著,忽然對船頭頂上看了一眼,想了想,笑了笑。

  唐慕之走快一步,一回頭看見那兩個說話的人,下意識一頓,隨即伸手,猛地對燕綏一推。

  ……

  德高望重穿著一身唐家高等護衛的衣裳,端著一碗餛飩,行走在比較安靜的最頂層走廊上。

  按照龍船壽司的提示,前方那一塊,應該就是整座船的中心。

  那裡一般都會有整座船的核心人物,掌握著整條船的行進,尤其在夜間,他的牽星術是決定船舵方向不走偏,避免撞礁的重要技能。

  德高望重端著碗,敲響了那門,裡頭立即有人警惕地問:「誰?」

  「給您送夜宵。」

  又停了停,門拉開了,德高望重對裡頭一看,頭皮便炸了。

  娘的。

  怎麼這麼多人。

  屋子裡最起碼站了十幾個人,正中間一個老者背對著他,正抓著一個羅盤專心地對著航海圖。

  「東西放下,出去吧。」

  德高望重不甘地撇撇嘴,手上卻並沒有猶豫,慢慢地放下餛飩,看一眼外頭黑雲嘯聚霧氣漸起的海。

  ……

  黑雲嘯聚的海上,停在島嶼另一面的黑甲船,慢慢地動了。

  在霧氣的掩護下,那船如幽靈一般轉過半個島,一直到快要和唐家樓船呈直線的位置,才停住了。

  季懷慶穿好一身軟甲,再罩上外袍,一副出客的打扮,他正面對著船舵,看著前方,對身邊下人道:「大少呢?怎麼還沒到?」

  話音未落,季懷遠悄沒聲息地走了進來。

  季懷慶看見他嗎,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哥,在艙裡捂了這幾日,也該出來透透氣了。」上下掃他一眼,忽然又皺眉道,「大哥,說好要去喝喜酒,你怎麼還穿著鐵甲?」

  季懷遠低頭看看自己鐵甲,呵呵一笑,道:「鐵甲嗎?哦,這樣比較不容易死。」

  他聲音不高,季懷慶沒聽清,皺起眉走近一步,道:「什麼?」

  ……

  底艙裡很黑暗,又不敢隨便點燈,好在有了周沅芷的提醒,聞近檀和君莫曉很快找到了最好的一艘備用船。

  趕緊將老太太扶進去,聞近檀給老太太穿水靠,君莫曉則尋找著可以將備用救生船推出去的通道。

  人影一閃,在外把守通道的易人離進來了,他倒是熟門熟路,很快地找到了機關,幫兩人將船推入了通道,一邊道:「你們小心了,我不能跟你們出去。等會船一旦出了通道進入大海,裡頭機關必須要有人立即關上,否則我擔心可能會觸動連發的機關設計。你們一出大船,就伏低身體趕緊划,先划到島上,然後隨便找條船開了就走!」

  兩人都應了,那小船被一塊長板慢慢地遞到水面上,易人離眼看那小船已經滑出了船體,便收回長板,關上那塊活動艙板。

  艙板在他面前緩緩關起,透過越來越小的縫隙他看見船已經慢慢搖開。

  易人離放下心,正想著回到船上去照看文臻,忽然瞪大眼睛。

  一道烏光,大抵是從船頭射下,忽然出現在視野裡,直直射向小船上那三人!

  ……

  喜堂裡,文臻盯著那侍女袖子,但隔得遠,也沒看得清楚,隨即人便魚貫而入。

  忽然她有些感應,偏頭一瞧,商醉蟬不知何時冒出來了,在下面一層甲板上,正殺雞抹脖子地似乎想要和她說什麼,但隨即就被湧上的人群給嚇得掉頭就跑。

  人人追逐的香餑餑忽然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鼠,希望商大家能夠很快適應這樣的落差並且不後悔。

  侍女們鶯聲嚦嚦和她恭喜,然後又說吉時到了,請新嫁娘前往喜堂。

  她便起身,有兩個侍女前來扶她,都垂著頭,神態恭謹。

  文臻笑吟吟的伸出手,卻在兩人快要碰到她手臂的時候,猛地往後一縮。

  這一縮,那兩人一怔,其中一人停住手,另一人卻反應極快,手臂一伸,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

  手腕上一截青筋微微凸出,宛如一顆青玉首飾。

  文臻大叫一聲:「殺手!」同時指尖一翻,手上已經多了兩根氣針!

  她臉色蒼白,氣針如電,直扎那人肘彎。

  與此同時猛地後退。

  但那人動作竟然比她想像中更快。

  手腕一振,衣袖垂落,軟軟的衣裳忽然成了硬硬的鐵板,烏針撞在上面鏗然火花一濺,隨即齊齊斷裂!

  而那人的張開的手掌間已經露出一截銀亮的軟劍劍尖,寒光一線便到了她咽喉!

  文臻卻在倒退的同時已經雙臂成擁抱之姿,交剪護住面門咽喉和前心,這一劍到了她手肘一擺,似有黏力,竟然將那劍黏得向一邊一歪,但終究真力懸殊太大,無法將那劍直接引開,劍身擦頸側而過,一溜殷紅的血珠濺開。

  隨即她被那真力帶飛而起,轟隆一聲撞上那隔間板壁,整個四層都似乎晃了晃。滿堂搖紅的燭影亂顫。

  撞上板壁的時候她一抬頭,眼前一個掌影越放越大,旋轉著當頭落下來。

  「要死了!」

  一聲心底的大喊還沒喊完,便感覺一陣旋風起,滿室的人都驚叫著亂摔出去,隱約砰一聲震響,那手掌忽然不見了,隨即一團紅影從自己頭頂飛了出去,將本來就被撞得出現裂縫的板壁給嘩啦一聲撞出一個大洞,那紅影從那洞裡飛了出去,文臻本來是靠著那板壁的,這下也不能控制地往後便倒。

  那板壁緊靠著上樓的舷梯,眼看她便要成為第一個滾成葫蘆的新娘子,忽然一隻手拉住了她。

  文臻半身仰在洞外,倒掛著看見那紅影嘩啦一聲,又撞破另一邊的舷窗,直直落了下去。

  片刻之後噗通一聲巨響,有人大喊:「有人跳海啦!」

  隱約在船的另一邊似乎也有人在喊,「有人掉下海啦——」

  文臻此時也來不及辨別,身體已經被拉了起來,她一抬頭,正對著唐羨之的眸子,那眼神令她一怔。

  素日裡這是仙子,再接地氣,也不染微塵不見煙火,一雙眸子煦煦又深深,是一泊空平如鏡卻又不見底的靜水。

  此刻那靜水卻成了腳下的烏海,浪湧波急,翻覆搖動,滿滿焦灼。

  拉住自己的手指也冰涼,指節泛了青,她就著唐羨之的拉力起身,對面唐羨之半跪著,上下打量著她,似乎想要說什麼,一張口,卻噗地噴出一口血。

  文臻一驚。但想來也不奇怪,剛才那位不是尋常刺客,尋常刺客也不能這麼毫無聲息地混進來,那出手時候的威勢,她感覺自己便是有所準備,並且來得及用上自己的所有手段,也很可能在十幾招內便沒了性命。

  唐羨之縱然武功比她高很多,不輸於那個刺客,但是他是後衝進來的,又要先弄走那批礙事的侍女,又要一掌將那個刺客打出去,想必也用盡全力,受了內傷。

  不過……現在那傢伙也未必好受。

  文臻摸了摸頭頂的髮冠。

  她渾身上下都有散毒的機關,無論誰想要對她出手,都不可能不留下紀念。剛才被摜到板壁上,大力震動之下,髮冠裡的毒粉已經散了開來,沾染在板壁上,那人穿板壁而過必然有小傷口,多少要被毒粉浸入血液。

  然後他落水,那毒粉確實會被水沖走不少,很難置他於死地。但遇見海水會腐蝕傷口,久久難癒,散發的臭味會令海中生物追逐而至,帶來麻煩,而且也很久難散。

  這紀念想必很美妙。

  願他在鯊魚肚子裡渡過餘生。

  ……

  舷梯上,唐慕之看見那兩人,不由一驚。

  那兩人正在絮絮說話,其中一人道:「你見她總是躲這樣怎麼行,多少拿出點男子氣概來。那位可不喜歡你這般畏畏縮縮。」說著話一轉頭,看見唐慕之也一怔,隨即笑道,「說人人到。」

  唐慕之轉頭就要把即將上來的燕綏推下去。

  但已經遲了,另一人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走,卻被兄長胳膊肘搗了一下,便走了過來,道:「六小姐好,你這是需要幫忙嗎?」

  司空凡。

  他一邊走一邊下意識探頭,頭一伸,在下一層舷梯上,看見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自己還在仰頭對自己笑,道:「嘿,我好。」

  司空凡張大了嘴,感覺整個天地都魔幻了。

  他身後自然是司空昱,見他神情有異,便一邊問怎麼了一邊走了過來。

  唐慕之眼底忽然閃過一絲陰狠之色,抬腳就踢!

  砰一聲響,完全沒有防備,還在震驚中的司空凡硬生生被踢得飛起,越過欄桿,向下墜落。

  司空昱大驚,急忙撲過去抓,然而終究慢了一步,只差毫釐,錯過了司空凡的衣角。

  司空凡落下。此地是船最高處,落水便如被鐵板拍上,司空凡還算反應快,半空中一團身,試圖抓住一邊的船舷。

  但他不動還好,一動,身體移動,正巧船頂機簧格格一響,兩道巨大的烏光射下,一道射向船底,另一道正撞向司空凡,那東西速度驚人,將他身體猛然帶落,嚓一下便入了水,連水花都沒激起多少。

  片刻後水面上洇開一片淡紅。

  這一下實在意外。唐慕之踢飛司空凡的時候其實也沒多想,算著他有武功落水也死不了,司空昱必然要下水救,這樣就把兄弟倆可以困住一刻。誰知道這一刻船頂機關竟然被驚動,機簧飛巨箭,其中一支,立刻就把司空凡帶入了水底。

  這神弩巨箭只裝在船頂,籠罩全船範圍,只有底艙出現變故,比如備用船被划出之類的意外,才會驚動聯動機關,射下巨箭。

  唐慕之臉色不大好看,司空昱沒看清楚,她卻是知道自家船上的機簧巨箭有多可怕的,哪怕擦個邊,也要骨斷筋折,司空凡在那個位置碰上那箭,絕無幸理。

  她心中掠過一個念頭——司空家要和唐家崩了!

  第二個念頭閃過——殺了司空昱,死無對證!

  對面,司空昱撲到舷梯前看了一眼,已經看不見司空凡,霍然回首怒道:「唐小姐!你太過分了!」

  唐慕之面色森然,她心中後悔,嘴上卻硬,「一個廢物,怎配做我未婚夫?留著也是丟人現眼!」

  司空昱咬牙,冷笑一聲,又一聲,指著她道:「好,你好,從今日起,司空家和你勢不兩立!」說完也不耽擱,脫去外衣,裡頭一身水靠,便要下船。

  但他也沒能下船,因為燕綏的手已經輕飄飄落在他頭頂,將他拍得暈了過去。

  唐慕之立即上前一步,伸掌對司空昱天靈拍下。

  燕綏虛虛一攔。

  唐慕之臉色一冷,「我是為了你!」

  燕綏輕飄飄笑道:「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文臻不喜歡你?」

  唐慕之一臉我並不想聽,但燕綏想說什麼管你想不想聽。

  「文臻也心黑手狠,但是她有底線。」燕綏用看臭蟲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當先走開去,「而你,沒有。」

  「可我適合你!稱霸天下要什麼良善道德!」唐慕之聲音冷硬。

  「哦不不,你錯了。真正想要稱霸天下,仁道其實不可或缺。唐慕之,你善不夠線,狠過了頭,你給她,提鞋都不配。」

  「燕綏你再說下去咱們的交易就完了!」

  「可以,請便。」燕綏提提衣襟,輕飄飄自己走了上去,他明明衣服已經合適,卻還總是不習慣地向下拉拉。

  唐慕之看著他從容自在的背影,忽然感覺到什麼,激靈靈打個寒戰,愣了一會才追上去,有點不可思議地問:「燕綏,剛才你是不是故意要撞上司空兄弟的?!」

  燕綏回過頭來。

  他立在高一步的舷梯上,夜風裡長髮和衣袍飄散,在淡淡星光下俯臉看著唐慕之,酷肖司空凡的臉雖然幼稚,那雙眸子卻可蘊宇宙,可葬星海。

  唐慕之看見那張和司空凡相似的臉,先是激靈靈打個寒戰,隨即對上他的眸子,禁不住後退一步。

  隨即她便聽燕綏用那種看似認真實則滿滿漫然的語調答。

  「當然不是呀。」

  ……

  一道烏光,沖著小船上三人而來。

  易人離隔著漸漸閉合的艙板看見,大驚失色。

  但他已經無法衝出去救援,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烏光即將抵達聞老太太後心。

  那烏光來勢兇猛,在夜空中如鳴鏑呼嘯厲烈,那高度和角度明顯非人力可為,應該是機關所為。

  此時他才知道,難怪這底艙沒有守衛,原來不僅裡面有聯動機關,上頭也有。備用船被輸送到水裡的時候一定還有個機關,沒有被觸動就會引發上頭的機關飛射巨箭。

  易人離焦灼地想要掰開底下艙板出去,但又怕強力掰艙板觸動機關給外頭的船帶來危險,正糾結間轟然一響,眼前一黑,整個艙門已經關上,再也看不見外頭動靜。

  易人離嘿一聲,咬咬牙,飛快向外奔,他此時也顧不得遮掩行跡,幾步奔出通道,和拐過來的一個人撞個滿懷。

  那人「哎」一聲驚叫,聲音清脆,有點耳熟。

  易人離拔刀的手半途停住。

  低頭一看,卻是厲笑。

  厲笑看見他也愣住了,兩人大眼瞪小眼,易人離煩躁起來,將她一推,心想叫起來就殺掉——

  厲笑卻沒叫,也沒說話,撣撣衣服,若無其事地走了,走上台階的時候還回應了不知道誰的呼喚,就好像根本沒看見易人離。

  易人離怔了一會,繼續前奔,忽然停住腳步,仰頭。

  黑暗裡,一道白光,正從他眼前閃過。

  ……

  巨箭襲來,船上三人明顯也察覺了,君莫曉猛然直起身拔劍想要擋住,聞近檀則立即撲到聞老太太身上。

  君莫曉一直仰著頭,她感覺自己看見了兩道烏光,但是其中一道似乎被什麼給撞上了,但現在她也顧不得這些,那箭速度快到無法形容,只一霎便勁風撲面!

  「哢嚓」一聲,君莫曉用盡力氣飛投出的劍斷成兩截,落入海水。那巨箭只歪了歪,繼續呼嘯而來。

  聞近檀面無血色,眼眸裡倒映那烏黑旋轉的沉鐵箭頭。

  忽然一道白光橫向而至,風聲尖利裡狠狠橫撞在那箭箭身上。

  這一下角度巧妙刁鑽,如蛇打七寸,明明白箭細弱,卻生生把那巨箭撞得半空一個旋轉。

  隨即奪奪奪奪連響,半空裡四箭追電而來,一射頭一射尾左右射兩翼,生生把那巨箭射得連轉三次,貼著海水旋轉出一道道扇形的美麗水波,直到抵消了可怕的衝力,最後被君莫曉半截斷劍給砸了下來。

  那箭只剩一小節,奪地一聲釘在船幫上,竟然也能入船半尺!

  如果給那箭射實了,聞近檀犧牲自己也護不了聞老太太性命,那箭能穿過她兩人,再將船射穿。

  君莫曉和聞近檀死裡逃生,一身冷汗,黑暗中一仰頭,隱約只看見船頭頂上有個人站起,向她們揚了揚弓,拋下一個牌子,又指了一個方向,示意她們往那裡逃。

  君莫曉伸手抄住那牌子,古雅的圖騰微帶凶厲之氣,滴血的荊棘與利劍纏繞,中間一個古體的「林」字。

  兩人感激地仰頭再望。

  遙遠星光下,那人身形奇高瘦長。

  ……

  再次失望而歸的姚縣丞,在一樓甲板處,遇見了他那失魂落魄的妻子。

  他把她拉到僻靜處,詢問她此行所得,林氏連連搖頭,驚慌得聲淚俱下。

  「夫君……夫君……我們不要試了好不好……先前,先前我覺得我差點死了……」

  姚縣丞急忙追問,妻子便將蠱惑唐慕之的事說了,末了顫聲道:「我覺得她根本就沒受到影響,和我以前遇見的情形不一樣。也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我當時還想再試試,那位易公子忽然對我說,拜堂時辰要到了,怎麼還不去湊熱鬧,我怕被他瞧出來,便趕緊走了。」

  姚縣丞頓時放心,道:「那不是什麼事都沒發生嘛!你怕什麼!」

  「不是啊,我後來走了之後回想,總覺得不對勁。唐慕之不對勁,易銘也不對勁,唐慕之有殺氣,易銘眼神卻彷彿在嘲笑我,彷彿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我覺得……我覺得大抵只要我遲一點,就會被唐慕之給殺了……」

  「嗤。什麼殺氣,什麼嘲笑。你呀,就是膽子小,疑神疑鬼。」姚縣丞不上心地拍拍她,出了會神,道,「既然和唐慕之已經有了這份打招呼的交情,後頭如果遇上,你便再試一試吧。」

  「啊!夫君!」林氏意外地驚呼,「不,我不敢!你不知道唐慕之有多可怕……」

  「都是你想出來的可怕。不過一個有點妖異的女人罷了。」姚縣丞不在意地笑笑,又放軟語調,輕聲道,「柔兒,我的好柔兒,我這邊一無所獲,總不能就這麼白來一趟,機會難得,你再試一次吧,能解決了唐慕之,咱們也算為朝廷立功了。啊,就當為了夫君,再試一次,好不好?」

  「夫君……」林氏淚盈於睫,很想和丈夫說明白唐慕之的凶狠和可怕,但觸及丈夫那殷切期待的眼神,終究說不出口,只得哽咽地點了點頭。

  「娘子。為夫多謝你了。」姚縣丞再次將妻子擁進懷中。

  夫妻倆相攜著離去,都沒注意到,頭頂上,一條人影在他們走後倒掛下來。

  遠處朦朧的燈光射穿這一角黑暗,照亮易人離若有所思的臉。

  ……

  易人離剛剛離開,一條人影便出現在底層通道旁。

  這時候正是文臻遇刺,唐羨之不顧一切相救的時候,也是頂層人群最亂的那一刻,這個人不動聲色離開了頂層甲板,來到了這裡。

  他一路步伐輕快,瀟灑自如,宛如分花逐葉,行走於自家後花園。

  今晚唐家大船的底艙特別熱鬧,人們像走馬燈一樣,一批批來了又去。

  他直奔底艙,那裡還有三條船。他腳不停步地經過兩艘船,手一揮,奪奪兩聲,那兩艘船都被利器穿透。

  隨即他手在牆上一摸,便打開了機關,最後一艘完好的船順著打開的通道緩緩滑出。

  他上船,順著通道入水。

  此時君莫曉聞近檀逃過一劫,剛剛順著大船的陰影划到另一邊。已經看不到這邊的動靜。

  哢嚓一聲,船入水,在入水前那一刻,易銘手指一彈,船身某處一震。

  隨即風平浪靜。

  君莫曉兩人遇見的必殺之箭,在他這裡根本就不存在。

  星光淡淡,他面具下的半張臉輪廓秀美。

  是易銘。

  易銘一路划船,垂頭看著水面,似乎在尋找什麼。

  不一會兒,他在某處水波特別湧動的地方停下,手指彈出一簇粉末,那處水波便平靜了。

  隨即嘩啦一聲,一個人頭忽然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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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4 09:43:3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十四章 搶親

  黑夜大船深水人頭,挺恐怖的場景,易銘卻像是等候已久,親切地笑起來,「啊呀,閣下今晚看起來好狼狽。」

  水中那人一身紅衣,宛然便是先前行刺文臻的那人。他看起來頗有些狼狽,不停地驅逐試圖擠到他身邊的海中生物。

  易銘凝視著他,眼底一絲隱約的憎厭,「看來文臻真是礙了你太多事,以至於你居然親自來了這裡殺她。」

  那人並不答。自水中冉冉升起,一腳跨上小船。

  他身形並不太高,微微清瘦。在水中還有些狼狽,但是一旦出水,那些流水便順著他的衣袍汩汩流淌,他隨手脫掉那件侍女服,裡頭是一件水靠,質地非常珍貴,用這烏海的一種特殊海藻做基,以一種會變色的魚皮製成線,製作出的水靠入水分水,在海底是和海水一樣的顏色,在陸地光線下是一種珍珠貝母一般的彩光暗蘊,華麗且實用,和莫雲絹送給文臻的那件差相彷彿。

  一般人穿水靠總顯出一種猥瑣怪異感,但他那樣從容地站著,暗昧天色下姿態端肅。

  易銘仰頭看著他,眼神裡也不禁閃起星光。

  隨即他便摀住鼻子——一股臭氣很不和諧地從對方身上散發出來,頓時將那高貴風神熄滅了大半。

  易銘搖搖頭,為了自己的嗅覺著想,拋出一顆藥丸。對方接了,搓下一點來,拋入水中,立即有魚搶吃了,那人等了一會看沒有動靜,才把藥丸吃下。

  易銘嗤笑一聲,聳聳肩。

  那人吃下藥不過片刻,身上的臭氣便淡去許多,原本有些腐爛的傷口也在收口,他這才坐下來,對易銘頷首,「多謝。」

  他聲音低沉,氣質中始終有種疏離又矜持的感覺,即使看上去和易銘關係不怎麼樣,但又承了人家的情,也看不出一點不自在。

  他不多話,易銘也不說話,兩人好像誰說話誰輸一樣,比著沉默。易銘翹著腳,嘴裡叼一顆不知從哪撈來的小小珊瑚,看著海面,聽著上頭的絲竹之聲。

  好一會兒,還是那男子不得不開口,道:「勞駕,把我送到島西面。」

  易銘晃著腳,「我為什麼要送你?」

  「那你為什麼要來?」

  片刻靜默後,易銘一笑,坐直身體,「好了。時間緊迫,就不要賭氣了。我來,是和您談樁交易的。」

  他姿態瞬間轉為莊重,也換了敬語。那人卻淡淡道:「我不和人這樣談交易。」

  「閣下是不敢和我談交易吧?」易銘一笑,「畢竟之前我們西川易還是你的欺負對象呢。怎麼樣?長川易不堪一用吧?」

  那人默然。

  「唐家也不怎麼可靠呢。」易銘閒不住的手撩著水面,指尖所及之地,魚一片片翻白肚皮,「那麼久的盟友,就為了個女人,說崩了就崩了。」

  那人笑一笑,「聽起來易小公子似乎有些不以為然?也是,人遇上比自己強的人,總難免有些不服氣的。」

  「比我強?」易銘指著自己鼻子,瞪大眼睛,好像聽見了什麼笑話,隨即便笑了起來,「好好,比我強。那麼我們要不要圍繞這位強大的女人,談談怎麼鏟除她?」

  「我記得她對你西川易家有恩情。」男子淡淡答。

  「已經還了。」易銘理直氣壯。

  「我有點看不懂小公子。」男子道,「是朋友的想著對付;是敵人的想著拉攏。這就是易家下一代繼承人的風格嗎?」

  「這世上哪有永恆的朋友和敵人?所謂的敵與友都不過是一段路途。文臻不可能永遠是西川易的朋友。而易家和閣下,最終目的卻是一樣的。」易銘笑,「長川易有家族詛咒,行事太過邪肆,注定年命不永,不堪為友。唐羨之卻太過深沉,心思難測,和他合作,很可能最後萬劫不復,我相信閣下心中一定也有過這樣的擔憂。而我,」他笑看對方,「今日來到這烏海之上,看似和唐家交聯。實際上,我一直等的是閣下啊。」

  「我又要如何信你?」男子冷聲道。

  易銘含笑,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遞了過去,道:「我來之前,家族就此事已經有過商討。我們想要的,能夠給閣下的,都在這裡了。」

  男子低頭看完,手指一彈,信箋化為碎片,落入海中,再被魚兒搶走。

  「真有誠意。等你能安全上岸,再說吧。」

  易銘也不生氣,唇角一勾,正要說什麼,忽然上頭微響,有人低喝:「誰!」

  兩人待的位置,其實十分隱蔽,在大船的陰影裡,被上頭垂掛的巨大鐵錨遮擋,從船上是看不到的,但明顯此刻已經被人發現。

  兩人反應都極快,那男子當即要站起,易銘則伸手去按將船收回的機關,但已經慢了一步,黑影一閃,一人已經落向船上。

  半空中那人身形健瘦,臉色如雪,側臉如崖石峻刻,整個人氣質凜冽。

  林飛白。

  他素來行事講究光明,所以明明可以無聲落下,卻還是要喊那一聲。

  但他喊的時候很遲,基本上人已經到了船上才有聲音。

  但已經給了人應變的機會,他剛剛落下,易銘便撲了過來。

  林飛白下意識伸掌拍出,一手已經抓向了那男子。

  世人都知,易家的那位小公子,從小多病,受先天體質的限制,武功練得平平,強在智慧和奇門機關之術。

  而那刺客則已經受了傷,暫時還不能動手。

  林飛白已經抓住了他的肩頭,並確定這一掌足夠將易銘推開。

  易銘忽然身子一扳,原本側面對著林飛白,變成了正面,然後他胸一挺,一隻手飛快地做了個抽的動作。

  林飛白的手,忽然觸及了某處軟而彈的物事……

  他呆了呆,腦中忽然一空。

  那東西……

  隨即他火燒一般縮手,只這麼一怔間,那男子已經肩頭一晃甩開他的鉗制,無聲滑入了水中。

  他那水靠無比靈活,輕輕一動已經滑出丈遠。

  林飛白毫不猶豫要追,易銘忽然格格一笑,撲到他的懷中。

  他的長髮不知何時已經散開,月光下仰起的一張臉近乎嬌豔。

  林飛白又是一怔,再次火燙一般將他甩開。

  又一次耽擱下,再回頭,那刺客早就沒了影子。

  林飛白怔了一會,緩緩轉身,注視著易銘。

  易銘勾起嘴角,邪邪對他一笑,若無其事坐下來,整理衣襟,又慢條斯理梳頭。

  他這麼坦然,林飛白倒覺得這樣盯著人家梳妝很是曖昧,不得不轉開目光。

  轉開目光後心中亂糟糟的,有很多疑問想問,卻又覺得不好問,忽然聽得身後微響,霍然回首,卻見那傢伙已經不見了。

  也不知道他怎麼走的。

  林飛白皺皺眉,心想傳說中易銘瀟灑任性,卻原來是這個樣子。

  他無意中一低頭,卻看見船幫上似乎有些異樣,蹲下來看,卻是草草一行字。

  「便縱孤家寡人,不抵天意無情。為國拋頭顱者必將被斬頭顱,為皇馳騁沙場者必將死於沙場。」

  林飛白看著這一行字,忽然就痴了。

  忽然便想到了父親,將自己活成了東堂傳說,活成了皇朝乾城,活成了孤家寡人。一桿長槍橫關門,護皇朝百姓平安喜樂,知道那段舊事的人都為他扼腕,一生所愛拱手他人,還要為情敵守這天下,甘心否?

  可他怕這樣的問答,恨不得對這天下大喊,林家永無二心,不需他人別有用心代打抱不平。

  他只望待將軍老去,長槍收回,能依舊安然矗立於這天地孤城間。

  父親不能見娘娘,他便願在京為質,代父親守護他在意的人。

  為這東堂,為這天下,林家選擇做孤臣。

  不開枝散葉,不結黨營私,甚至父子母子相愛的人們也不相見。

  山海關一行,險些丟了性命,他便知道,那股強大的力量,不允許任何的嘗試和掙扎,不願看見林家父子俱在邊關。

  那便認命,不是不敢奮起,而是怕奮起的刀尖,劃傷無辜的他人。

  此刻這短短一句話,擊中他心底最深的恐懼,為將者不怕白頭,怕的只是鳥盡弓藏。

  他久久立著,只覺這月的寒光霧的濕冷漸漸灌滿身體。

  然後他抬起頭,看見前方,彌漫的霧氣裡,黑甲的戰船如幽靈般隱約出現。

  ……

  時間回到德高望重給總舵掌船人送夜宵的那一刻。

  他端坐夜宵,被人命令立即放下退出去。

  他只是稍稍猶豫,便有人懷疑的目光掃了過來。

  德高望重眼光在屋內一掃,看到了某樣東西,立即放下夜宵,恭謹地低頭退出。還不忘記給人家帶上門。

  屋子裡的人便放了心,那掌舵的人放下羅盤,拿起夜宵,便有人上來攔住他,用銀針試驗了無毒,才點頭示意他可以吃了。

  那掌舵人剛要吃,忽然門外一聲巨響,砰一聲,似乎什麼東西轟然倒下。

  屋裡的人一呆,掌舵的人手一抖,半碗熱湯都潑在手上。

  但人們已經顧不上他,有人大叫:「隔壁的門好像被踢壞了!」

  有人衝出去,也有人叫,「不要衝動!隔壁不能隨便進去!那是鷹弩的總控室,裡頭碰到一根線都會要人命,不要緊張亂了方寸,讓人調虎離山!」

  「是啊是啊我們只要守在門口等那個傢伙的屍體碎片被扔出來就行啦!」

  「但總控室也不能隨便讓人碰啊,萬一激發機關呢——去人速速稟告公子,請示是否關掉總控的機關!」

  「來不及了,公子應該在拜堂!現在哪裡能回應我們。而且只要有人進去就一定會觸及那些線,觸及線就一定會引發機關,今天貴客太多,萬一無意中傷了殺了誰,咱們一百條命都不夠賠!」

  「但萬一關了,忽然有敵來侵,咱們這個鷹弩啟動需要時辰,到時候來不及,一樣一百條命都不夠賠!」

  「怎麼辦!怎麼辦!」

  ……

  季家兄弟的黑甲船停在唐家樓船的五里距離外。

  這種大船,從啟動到運行就需要兩里的緩衝期,五里不過轉眼便到。卻又是個安全距離,再強大的弓弩,都無法射及。

  甲板上,已經整整齊齊站了數百穿好了水靠和軟甲,備好了武器的士兵。

  季懷慶沒聽清季懷遠在說什麼,正要走近他詢問,忽然有將官進來報:「將軍。前方水鬼截獲一艘從唐家划出的小船,船上有三個女子,看樣子是從唐家逃出來的。劉將軍請將軍如果發現,也予放行。」

  「三個女子,什麼人?」季懷慶轉身,濃眉皺起,「老劉越來越放肆了,仗著是天京過來的人,就想對我指手畫腳?」

  他越想越不對勁,「這時候從船上逃出來的人,八成和那個賤人有關,來人——」

  部下急忙道:「將軍,劉將軍說對方拿著林家的令牌。」

  「林擎?」季懷慶怔了怔,臉色有點難看。

  東堂神將的稱號不是白來的,林擎在名義上有節制天下兵馬的權力。當然現在這個權力分在三個人手裡,陛下的明旨、姚太尉和林擎一人一半的虎符,三樣加起來才可以調動天下兵馬。但在名分上,林帥是東堂所有將士的上級,他的令牌,所有將士見者讓路是必須的。

  季懷慶沉默了一會兒,臉色漸漸鐵青。

  今天的任務有兩樁,一在明,一在暗。季家受到邀請,在明,公然以鐵甲戰船面貌出現,反正季家一向是這種風格。他屬於大皇子麾下水師,船上安排了五百精兵。

  另有一支是天京水師,直接由京中指揮,悄然順水南渡,追著唐家大船而來。這是一批號稱「水鬼」的東堂新興軍隊,早期由宜王殿下自天機府篩選了一批人,再加上各軍中選拔的體質強壯會水的士兵,親自組建操練,後移交姚太尉親自管理,這些人由一位姓劉的將領率領,主要潛伏在水下,伺機暗殺。

  兩支軍隊都是同樣的任務——解決掉大船上所有的門閥子弟!

  當然,姚縣丞不能算,林飛白,則大家心照不宣。厲家厲笑是女子,厲家也素來忠君,自然也不能算,除此之外,都在必殺名單上。

  本來這種命令沒有什麼好質疑的,盡力去做罷了。但是忽然文臻引了無數百姓去船上,唐家居然也敞開了大船允許一部分百姓上船,那這事就顯得麻煩了。

  對於季懷慶來說,這事不麻煩,他是門閥子弟,巴不得所有競爭對手都死,這回的公差出得心甘情願。百姓上船又怎麼了?都是些低等賤民,難道還要為了這種草芥一樣的玩意,失去將其餘門閥大傷元氣的機會?

  但天京來的劉將軍不同意,畢竟周邊百姓船不少,上船的也不少,一旦打起來難免死傷,到時候御史彈劾,百官問責,他雖是個左將軍,在高官如雲的天京卻不算什麼,到哪裡招架得起。

  為這個,兩人已經吵了好幾架,季懷慶對文臻越發惱火,而劉將軍也在咄咄逼人的季懷慶威脅下,乾脆下了季家大船,在自己船上指揮水鬼。

  事情不順心,季懷慶本就儲了一肚子火,眾人看他臉色鐵青,都凜然不敢言語,半晌,卻見季懷慶忽然齜牙一笑,陰惻惻道,「既然是林帥護著的人,咱們怎麼可以不理不睬?等會將有亂子,在海上漂流著誤傷了怎麼辦?來人,去把人接上船。」

  眾人心領神會,答應一聲,便要去辦。

  季懷慶滿意地啜啜牙花子,正準備回頭招呼季懷遠,忽見季懷遠大步上前來。

  ……

  總舵和控制房門口,一大群人圍著吵吵,好半晌才得出一個合理的方案,一邊去向公子稟報,一邊將部分最要緊的殺傷力最大的機關調到半停止狀態。

  這種半停止狀態,比較方便開關,比完全停止狀態重新啟動要節省一半時間,可以說只要不是遇上冰山或者遭受很快很猛烈的撞擊,都來得及處理。

  唐家這些屬下議定了這個對策,覺得算是妥當。都舒了一口氣,心想公子現在可能在拜堂?就算公子一時無法處理,這樣安排也問題不大。

  然後眾人忽然覺得哪裡不對。

  面面相覷一陣,有人驚叫,「裡頭為什麼一直沒有慘叫或者機關觸動聲音?」

  屋子內。

  德高望重的身形變成了一條泥鰍,細滑柔軟,可以做出各種奇特的動作和姿勢。

  他有時候腿高舉過頭,拉出一條豎的一字馬,避開兩條窄窄的並行的細線。

  有時候岔開雙腿,叉到近乎劈叉。就以那樣的姿勢,走過一段交叉的線。

  有時候忽然身體橫著一張紙一樣,蹭地飛過一段攔腰的線。

  有時候又扁扁的趴下,散開髮髻,扁扁地游過一排只到小腿十分密集無法跨過去的細線。

  有時候他像在跳舞,有時候他像在打拳。有時候他像個多動症,有時候他還需要入定——一條線會打橫無聲無息地推過來,如果他繼續前行,就會被攔胸截到。

  他就這麼姿勢扭曲地向裡走,雖然累得額頭有細汗,神情卻頗輕鬆。

  不能不輕鬆——如果有誰三天兩頭被扔進宜王府那比這個還龐大三倍的機關總控房內鍛煉身法,也會非常輕鬆的。

  不輕鬆的話,在宜王府那間黑屋子裡早就死了吧?

  這間好歹因為和隔壁連通著一道水晶牆,以便觀察機關情況,因此還透光呢。

  外頭還在吵著,他已經越過了這屋子裡頭牽絲絆藤的無數細線,到達了那處透明的水晶窗前。

  隔壁總舵屋子裡,只剩了那羅盤手一個人,此刻他的碗丟在地下,湯水潑了滿手,手在不住發抖,人也在發抖,但張嘴想叫,卻叫不出來。

  德高望重隔窗戶看見,滿意地笑了。

  文姑娘的毒,也是挺好用的。

  和殿下真配。

  然後他一拳打碎水晶窗戶,跳入隔壁,兩步到了門邊,在那些人發現之前,哢噠一聲,鎖死了總舵的門。

  外頭驚叫聲起,他對著裡頭那個驚恐的掌舵人,齜牙一笑。

  「你好。打擾了,殿下派我來砸船。」

  ……

  喜堂裡一片喧鬧。

  眨眼之間,新娘和新郎齊齊受傷。

  唐羨之一口血噴在文臻前襟,幸虧嫁衣是紅色的,倒也看不太明顯。

  文臻扶住他,一時心中亂糟糟的,有點茫然,有點意外,有點歉意,感覺唐羨之握住自己的手指冰涼,忍不住便問:「你怎樣了?」

  唐羨之同時卻也在問:「你怎樣了?」

  兩人異口同聲,旁邊趕上來的人聽著,雖然現在一團亂,也忍不住微微笑,若不是礙於身份和情勢,大概便要打趣了。

  文臻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她外表看起來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體內卻因為那震動,感覺又有一根針將碎而未碎。

  她至今已經煉化了三根針,其中兩根是在方仁和拔苗助長的情形下碎了之後煉化的,如今又有一根到了臨界,此時卻沒有機會去試圖煉化。

  唐羨之按住她的腕脈,文臻只覺一股熱流汩汩而入,立即試圖縮回手,「別,你受傷更重,等會還……」

  話說到一半停住,等會還,等會還什麼?等會還要面對自己或者燕綏搗亂嗎?

  實在有點吃裡扒外的感覺了。

  文臻有點抵受不住道德的譴責,十分堅決地退開,那邊有人上來幫她整理衣裳,好在都是深色衣裳,材質講究,兩人稍微整理一下都已經看不出痕跡。

  唐家的下屬行動力很強,一部分人下樓攔住試圖張望的賓客,一部分人安撫在堂中受到驚嚇的賓客,還有一部分人則快速扛來工具,幾乎眨眼之間就修好了板壁和樓梯,收拾補充好了弄亂弄壞的物品,幾位管事妙語連珠,很快便令大家笑語連連,氣氛重新恢復了喜慶和熱烈。

  文臻聽見有人低聲提醒唐羨之,「吉時要到了。」

  文臻看一眼空空的長輩上座。

  聞老太太在不在,這堂都一定會拜的。

  紅綢紮就的綵球送了上來,唐羨之牽了一邊,文臻羞答答地牽了另一邊。手指順手摸了摸綵球。

  隔間的門開啟,喜樂奏起,賓客咸至,新人緩緩而來,迎著一張張不知道內裡乾坤面上都笑容柔和的臉。

  每張臉都洋溢著喜慶的笑,伴隨著滔滔不絕的吉祥話兒。

  ……

  有人緩緩上了唐家樓船第一層的舷梯。

  ……

  黑甲戰船上季懷慶剛剛回頭,就看見季懷遠電射而來,一把將他從舵邊撞開。他跌落在地,大怒剛想呼喊護衛,一轉頭卻看見棚頂上落下幾條黑影,而自己的護衛早已一個不見。

  ……

  德高望重一拳打暈那個掌舵的高手,對著指南針確定方向,用配備的瞭望筒對著黑沉沉的海面望著,等著那邊的信號。

  ……

  甲板上的普通賀客都抬起頭,沖著紅燈高懸的高樓處作揖,為這別開生面的海上婚禮作賀。

  銀紅的袍角拂過深紅的扶梯,黑色的錦靴踩著厚厚的紅毯不疾不徐。

  ……

  在幾名不速之客的圍攻下,季懷慶三五下就被季懷遠如鋼爪般的手勒在了脖子上,季懷遠的指骨因為用力過度在格格作響,季懷慶的喉骨也發出同樣瘆人的響聲,他驚恐地瞪著季懷遠,發現自己那個平時唯唯諾諾的大哥,此刻眼珠發紅青筋畢現,殺意與憎恨如刀鋒。

  直到有人說了一句,「行了。正事要緊。」季懷遠才咬咬牙,稍稍鬆了手指,低聲喝道:「下令舵手和水手升甲,全速前進!」

  「你瘋了——」季懷慶瞪大眼睛,全力掙扎著嘶喊,「為什麼要升甲!船頭升甲那是玉石俱焚的招數!我們和唐家樓船只隔五里!全速的話萬一他們慢一點就會撞上!」

  季懷遠忽然古怪的一笑,季懷慶看見那樣的笑容,忽然渾身汗毛一炸,被不祥的預感驚得連血都冷了。

  然後他聽見季懷遠道:「對啊。不如此,又怎麼能讓我親愛的弟弟,捨身取義,與敵同沉呢?」

  ……

  人群喧鬧至最高潮的時候,忽然鞭炮齊響,向深黑夜空甩出無數紅色星花,隨即煙花如玉樹躥上雲霄,曳出七彩流絲漫長過天域,再墜落星華如雨。

  那雙黑色的靴子,不急不慢上了第二層舷梯。

  高樓上一聲「同喜。願新人百年好合。」錦墊上紛落紅色紙屑,伴隨喜錢紅包漫天灑,無數人歡笑爭搶,同享這喜悅與榮光。

  銀紅的袍角轉過第三層的樓梯,踏過剛剛修補好的樓梯,吱嘎聲響被萬眾歡呼聲所淹沒。

  從他的角度已經可以看見喜堂。

  喜堂前,龍鳳飛舞,喜字高懸,紅燭光照,新人儷影成雙。

  ……

  黑色的巨帆齊齊張開,鼓足了風,像夜色裡猛獸悄然張開翅膀。

  黑色的大海倒映今晚月色矇昧的暗光,長長的,慘白色,像一條線拖拽著旁邊的海島。

  海島邊停下一艘小船,爬上岸三條人影,兩個纖細影子攙扶著中間一個影子,駭然回頭看著那海水層層波動,黑色的巨翼無聲而迅速地切過天際那一輪蒼月。

  那流線型的黑甲戰船,以一種一往無前的霸烈姿態前進,它原本黑色鐵甲的船頭,已經換了雪亮尖銳的刀鋒一樣的厚甲,暗夜海上,似一把巨刃,刺向不遠處那披紅掛彩,喜氣洋洋的樓船。

  一霎,數里。

  海島上,君莫曉瞪大了眼睛,聞近檀摀住了嘴,聞老太太聆聽著海風裡不尋常的動靜,臉色鐵青。

  ……

  砰一聲,門被撞開。

  怕自己那些轉黑的粉圍攻,把自己關在艙房裡的商醉蟬,忽然大步衝出了他的艙房。

  他臉色鐵青,臉上還殘留著睡眠留下的印子,穿的也是寢衣,光著腳,連鞋都顧不上穿,便衝上了甲板。

  他來到甲板,看見的是披紅掛綠,歌舞昇平,食物和鮮花的香氣盈入鼻端,甲板上有專門的歌舞妓和雜耍藝人在獻藝,人們載歌載舞,歡笑聲,鼓點聲,喝彩聲如浪不絕。

  而海面平靜,四面一片漆黑。

  他恍惚地站著,不知道眼前的是夢,還是剛才夢裡那恐怖巨響呼號慘叫是真。

  可是,是真又怎樣呢?這些人們,輕薄膚淺,因為他一幅畫愛他,打擾他,瘋狂追逐他,侵犯他的生活和一切,再在將他的生活搞得一團糟之後,因為別人的一幅畫棄他而去,還要踐踏他,傷害他,再次侵犯他的生活與一切。

  那麼廉價的愛與恨,最後都要他來承受。

  他已經被索取得滿身傷痕一路風霜,又憑什麼要為這些淺薄的人們再次付出?

  憑什麼?

  他遊魂般地向上走,經過幾個女子身邊時,有人認出了他,微微詫異向他看著。

  他有點緊張,做好了挨打並抱頭鼠竄的準備。

  那女子卻對他笑了,輕聲道:「商大家,勝敗乃兵家常事,偶爾輸一次沒有關係。總之,歡歡喜喜最重要呢。」

  說著遞了一朵花給他,有點羞赧地笑道:「我還是喜歡你的畫更多一點。」

  旁邊有個少年湊過頭,也大聲道:「我也是!那些人輸了錢,發了瘋,你不要理他們!」

  這一對少男少女笑著,和他打個招呼,便匆匆擠入了人群。

  留下商醉蟬拿著那朵花,在人群中發怔。

  站了好一會,他忽然驚醒,大喊:「別鬧了!別鬧了!船馬上要出事了!快點抓緊你們身邊能抓住的任何東西!」

  然而人群紛擾,笑鬧聲翻覆,哪裡聽得見他的大喊。

  商醉蟬又怔了怔,隨即猛地跳上舷梯,揮舞著袖子大喊:「蠢貨們!還在玩啊!輸掉的錢玩回來了嗎!」

  他跳到高處,便被很多人發現,再來這一句,簡直是傷口上撒鹽,頓時很多人哇呀一聲,新仇舊恨,撲上來就打。

  商醉蟬短短時間內就迅速適應了落差,練就了快速反應,熟練地雙臂摀住頭,拔腿就往樓上跑。

  有些人就算了,很多人便跟著往上衝。

  ……

  樓船頂上,守衛例行舉起了瞭望筒。

  然後忽然就看見剛才還黑沉沉一片平靜的視野裡,忽然出現了一點高速移動的東西。

  他瞪大了眼,再然後,瞭望筒忽然墜落,砸到了他的腳趾。

  一條人影忽然從頭頂翻落,卻是一個個子奇高的男子,一腳將他踢起,「季家的船撞過來了!還不快去稟報!」

  守衛這才驚醒,飛快地連滾帶爬地向下奔。一邊奔一邊狂喊,喊聲卻被底下歡聲歌舞的人群給淹沒。

  人影一閃,林飛白從底層甲板翻上來,卻被甲板上的人群堵住道路,人們舉著美酒,拿著美食,滿嘴油光,滿眼醉意,笑嘻嘻的從各個方向湧來,不住拉拽著他,要和他一起喝喜酒,他走不過幾步,已經被最起碼三個醉漢拉住,要和他「喝個交杯兒。」

  林飛白一腳將那些醉漢踢開,踩著眾人的腦袋,直奔喜堂。

  ……

  季家船上,下層的水手接到上方「不顧一切前進!」的命令,都臉色惶然,有人在驚叫,「不,那會撞上的!」

  「嚓。」一聲銳響,那個尖叫的男子翻身仰倒落入大海,帶起一蓬鮮紅的水花。

  驚叫和惶然之聲猛然一停,換了恐懼的屏息。

  甲板上有男子的聲音冷冷傳來,「再重復一次命令,最後一次,向前!目標唐家樓船的船身正中!有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殺!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殺!」

  還有人在大呼,「舵已經轉了,不向前划就會擦岸,一樣會沉船!你們在船尾,撞上去還有機會逃生!現在不划現在就會死!不要自誤!」

  水手們漸漸安靜下來,都咬牙低頭,不再看前方。

  划!

  深海如淵,黑甲船似執刀的幽靈,一霎數里。

  直衝樓船!

  「咻!」

  一線筆直燦亮的煙花,在夜幕上不祥地綻開。

  ……

  樓船尾舵艙裡,一直盯著那邊動靜,並轉舵讓船身不易讓人察覺地慢慢轉橫的德高望重露出喜色,抓緊船舵,狠狠一扳。

  整個樓船都因這強力扭轉微微一蕩,隨即,船慢慢橫了過來,由原先側對季家戰船,稍稍一讓便有機會擦身而過的位置,轉為整個船身中部橫對季家利刃。

  像一隻慵懶的大貓,對著逼近的利刃展開肚皮。

  ……

  與此同時更多人已經察覺,從樓船的各個方位向各處狂奔——奔向甲板,奔向喜堂,奔向尾舵,奔向機關總控室。

  「快去稟報公子!快!」

  「所有人散開!散開!抓住手邊能抓住的一切東西!」

  「船在打橫!船在打橫!為什麼會這樣!尾舵在幹什麼!去查看尾舵!」

  「尾舵艙門為何不開!你們為什麼在外面!掌舵人呢!」

  「前舵開啟!通知前舵開啟!」

  「機關總控打開!拍桿!撞角!炮筒!鷹弩全翼打開!兩舷罟網打開!護甲推進!犁頭鏢準備!撩鉤準備!勾鐮準備!」

  各種大喊發生在船上的各個角落。唐家屬下的訓練有素,在這無比緊張慌亂的時刻便顯現出來,被人群堵住,立即就有軋軋聲響,無數帶著滑輪的纜繩出現在樓船半空,這些報訊和指揮者只需要抓住合適的滑輪便能迅速到達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他們在滑輪上滑過的姿態輕盈又迅速,以至於甲板上的客人們以為這是婚宴的雜技表演而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第一個通過滑輪直接從桅桿滑到三層的男子,剛剛站定要說話,忽然站在三樓樓梯口的男子,淡淡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張稚嫩的眼熟的臉,眼神卻如初冬遙遠的寒山上那一層歷春不化的雪。

  那唐家護衛一驚,隨即認出是誰,正心中一喜想要勞駕讓路,那男子忽然一抬手。

  然後纜繩就斷了。

  他連著滑輪一起墜下。

  墜下的瞬間,他看見喜堂裡,一聲高喊「拜天地。」

  看見前方,黑甲戰船白亮的船頭刃尖已經到了船前。

  聽見樓船發出一聲不祥的軋軋巨響。

  心裡發出一聲大喊:「來了!」

  ……

  林飛白往舷梯上奔,眼看要到喜堂。船身忽然一震,與此同時他聽見一聲女子驚呼。

  頭一抬,卻是二層甲板側邊走廊上一個原本大概站那兒看景的女子,因為這一顫,站立不穩,眼看便要落入海中。

  她旁邊有個女子,驚聲尖叫周姐姐!卻不知道去伸手拉她。

  他不得不上前,伸手一抄,將人抄住。

  那女子死裡逃生,愕然睜大眼睛,看見迎面一張英挺峻刻的臉,不禁一怔。

  林飛白把人放好,轉身就走,連那女子的道謝都沒理會。

  但他走了沒兩步,便停住腳步。

  與此同時,莫雲絹再次發出一聲驚怖欲絕的尖叫。

  這聲尖叫,淹沒在底下無數發現情況不對而發出的狂喊中。

  林飛白的瞳孔,在近乎無限地放大。

  深黑瞳孔裡,一艘揚滿黑色風帆的巨船穿透這夜微起的霧氣,挺著雪亮鋒利的船頭,攜著滿身惡狠狠的殺氣,向著唐家樓船,狂飆撞來。

  ……

  喜堂裡一片喜慶喧鬧,掩住了下方各種驚惶和嘈雜。

  但船在打橫,大家都感覺得到。

  文臻心中發緊,心想發生什麼了?終於來了嗎?她的心思已經不在這喜堂之上,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裡。

  然而她忽然聽見唐羨之的聲音,「阿臻,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希望你站在這裡。」

  她抬頭,牽著綵球站在她身邊的唐羨之,依舊一臉平靜地看著她。

  他眼神裡似有很多言語,可她無心去讀。

  她沒動,因為也動不了,唐羨之寬大袖子下,她的手腕被那一截紅綢看似輕柔實則緊緊地纏住。

  船在動蕩,隱約能聽見底下的歡呼轉成了驚呼。

  喜堂裡的人也出現了騷動,有人奔了下去,但更多的人奔了上來。

  文臻隱約聽見林飛白的大吼,「抓住!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

  忽然她感應到什麼,下意識回首。

  滿堂紛亂裡,有一人靜靜上前,那人看上去是司空凡,年輕稚嫩,但只要接觸到那雙眼睛,所有人便會忘記一切。

  她怔住,似乎也要忘記一切。

  紅燭劈啪一響。

  底下驚呼聲忽然如潮水爆湧。

  司儀的聲音拉長得近乎顫音,「一拜天地——」

  那人輕輕巧巧走上前來。

  耳邊唐羨之似乎不出所料地輕笑一聲,低低道:「別怕。」

  「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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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4 09:43:5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十五章 船中船

  文臻的腰才彎下來一半,就聽見一聲巨響,宛如雷霆打在耳畔,震得腦漿都似在動蕩,一陣嗡嗡嗡裡,便感覺到腳下動蕩,哢嚓一聲裂響,簡直像天地都被劈裂了。

  然後便是幾乎可以衝上天的尖叫。

  紅燭傾倒,桌子斷裂,屏風嘩啦啦一片一片地倒,露出喜堂後面對著的一排舷窗,然後她就看見烏黑的大船已經黑天一樣撞到眼前,整個視野都被那雪亮的刀刃一樣的船頭填滿。

  天啊。

  燕綏那個瘋子!

  知道他要阻止拜堂,但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以這樣的方式阻止拜堂!

  他竟然用戰船撞斷了唐家的大船!

  凡人真的摸不著神經病的腦回路嗎!

  文臻覺得自己也要瘋了,船斷了,船上那上百百姓賓客怎麼辦?這些人是她邀請來的,如果就這樣葬身大海,她以後要怎麼面對這些人的親人!

  她下意識的大喊還沒有出口,便覺得體內似乎也崩地一聲巨震。

  那一根因為被刺將碎未碎的針,竟然因為這一刻的巨大撞擊,碎了。

  真是碎得不是時候!

  她咬牙,忍住了一口將要沖喉而出的鮮血。

  此時四面搖動,八方驚叫,唯獨喜堂裡還算安靜。唐羨之緊緊扶住她,低頭看她的臉色,在這樣的時刻裡,他竟然能發現文臻的不對勁,滿目焦灼。

  「阿臻!阿臻!」

  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將他一拂,一人笑道:「蛋糕兒,天搖地動,滿堂賓客,正宜拜堂,怎麼樣,咱們拜一個?」

  哪怕就在這海浪嘯聚,大喊如潮的時刻,文臻也能清晰的辨認出,是燕綏的聲音。

  但此刻聽出燕綏的聲音沒能給她帶來任何的喜悅,不等唐羨之出手,她先狠狠向後一退。

  她手腕上還繫著紅綢,這一退,固然讓開了燕綏,也將唐羨之帶到燕綏面前。

  唐羨之原本是站立不動,他和文臻之間有銀蠶絲捆著,燕綏是分不開的。

  但既然人到了面前,他也不客氣,手掌一探間已經多了一桿玉笛,笛尖起淒厲之音,直點燕綏手腕。

  燕綏滴溜溜一轉,已經脫離了他的攻擊,但這麼一轉,便自然離開了兩人的範圍。

  他剛剛退後一步,也不知道碰到了什麼,忽然室內橫板一陣轉動,哢哢連響裡,他面前就多了一道牆壁。

  東搖西晃裡,那些轉動之聲不絕,板壁在不斷重組,疊合,拼湊……喜堂裡的人有人留在原地,有人落下,文臻天旋地轉間,感覺到底下在漸漸崩裂,雖然那黑甲船頭利刃剖竹一般前進,卻在抵達喜堂前方之後便無法寸進,但這已經導致樓船三層以下都被剖開,甲板崩裂成兩段。

  文臻只覺得腳下一震,隨即急速下落,但下落過程中唐羨之一把抱住了她,同時緊緊抓住了身邊一個突然彈出來的把手。

  下落過程中,文臻還是聽見那不絕的哢哢之聲,似乎有什麼機關在一直啟動,但她無法睜開眼睛。

  下落的時辰很短,於文臻卻覺得無比漫長,五臟六腑像被顛過來一般難受,她又噴出一口鮮血,這回換她噴在了唐羨之的衣襟上。

  唐羨之沒有讓,將她抱得更緊,文臻聽見他的低喃一遍遍響在耳邊,「別怕別怕,信我,阿臻你信我——」

  這聲音聽在耳邊轟然只能仰望天空不斷旋轉蓋下的文臻耳中,便像從天外飛至,將她的心和魂都拉回了原地。

  她貼著他心口,聽著那一聲聲心跳急而重,聽著他一遍遍絮絮呢喃,不知怎的有些心酸,然而此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砰然一震,隨即一蕩,墜落感停止。文臻扛著那種煩惡感,立即睜開眼。

  然後她發現,就在這短暫的下落過程中,整個喜堂一直在變化,現在,從斷裂的缺口落下來的喜堂,已經成了一個全身也被鐵甲包裹的中型戰船。

  她腳下就是甲板,不知何時風帆已經張開,頭頂軋軋連響,船頭兩側出現四對黑黝黝的鐵管。

  這是東堂剛剛出現不多久的大碗口銃,目前最為先進的武器,文臻在聞老太太的探測圖裡並沒有看見這樣的裝備,沒想到竟然藏在了喜堂裡。

  整個喜堂,就是一條船中船。

  唐家樓船最精妙最難以探測出來的真正後手,一直都在她在腳下。

  這條船上,除了她和唐羨之,還有不知何時躍入的唐慕之,還有一批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精幹人士

  這條船上,聞老太太當時察覺有很多夾層,一直懷疑是機關,所以那裡文臻都做了空白處理,現在看來,那些夾層不僅藏了武器,藏了可以將整個喜堂重新拆解組裝成戰艦的機關,還藏了操縱船隻可以海戰的唐家護衛。

  這船雖然體積比那黑甲戰船小很多,但是勝在輕捷靈活,迅速一個掉頭,駛出那一片斷船的範圍。

  文臻站起身,望著海面。

  唐家樓船剩下的部分已經斷裂成兩半,雖說受力點在船中央,兩段甲板上的百姓相對安全,但船慢慢斷開,人們站立不住,無數人驚叫著落進海中,更多人在林飛白和商醉蟬提醒下抓住了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有人在斷裂的甲板邊緣打滑,將要落入海中,另一邊他的親人大聲嚎哭,拚命伸手想要抓住他。

  哭喊慘叫似乎要將這廣袤大海驚醒,濤聲漸急。

  唐羨之變戲法一般拿出一件大氅,先把她嚴嚴實實裹好,又要去把她的脈搏,文臻讓開,她現在狀況不大好,弄件衣服禦寒也罷了,但在這滿眼嚎哭飄零的人面前看病什麼的,實在沒有心思。

  唐羨之嘆息一聲,也沒說什麼。

  船舷邊站著士兵,舉著勾鐮和長勾,文臻隱約聽見有些熟悉的叫聲,尋聲而去,看見商醉蟬緊緊扒著船邊,一個唐家兵丁正想將他推走。

  她立即道:「讓他上來!」

  原以為自己說話沒人聽,隨即她便轉向唐羨之,但那唐家兵丁立即伸出鉤子,要將商醉蟬勾上來。

  不僅商醉蟬,船舷上扒了好些人——商醉蟬靠著自己趨利避害的本能,引人往喜堂奔,確實有一批人跟著追上來了,但是舷梯畢竟狹窄,能上來的人只有一小部分,船斷裂,喜堂重組的時候又掉下來了一批人,現在還能扒在喜堂船邊緣的人,也只是寥寥幾人而已。

  商醉蟬看見鉤子急忙伸手,結果他旁邊一個漢子看見鉤子,猛地將商醉蟬一擠,急迫地伸手,「救我!」

  文臻一低頭,隱約認出好像是那批專門靠商醉蟬的小道消息過日子的帕帕拉奇之一,商醉蟬輸給她之後也是他們罵的最凶。

  她抿著嘴,二話不說,一腳將那人踢下了海。

  身強力壯的,一時半會死不了。

  那兵丁快手快腳將商醉蟬拉了上來。

  文臻看了一圈,沒看見燕綏,只看見那不斷的慘叫和哀嚎,心中怒火越甚,轉身對唐羨之道:「羨之,求你,救這些人!」

  唐羨之靜靜看著她。

  文臻垂眼,她知道自己其實沒臉這麼求他,唐羨之便是不答應她也天經地義。

  一咬牙,她去脫沉重的嫁衣。

  她自己去救,救一個是一個!

  手被人拉住,唐羨之還是那從容姿態,笑道:「我沒說不答應。我只是在算,如何能救更多的人。」

  他身邊一個將領模樣的人失聲道:「公子,咱們船載重高,不能……」

  唐羨之一個眼神過來,那人立即噤聲,只是神情焦急。

  文臻如何不能明白他的難處,這船以鐵甲防護,又有很多兵丁,還有很多重型武器,不用說也吃水很重,根本不能載太多人。

  此刻水面上,好多人抱著碎木和各種器物在漂浮,深秋的海水已是徹骨之寒,萬一得了傷寒就麻煩了。

  她看見林飛白,帶著師蘭傑在一半斷裂的大船上上下飛掠,不斷劈裂大塊的船板,把一些老弱婦孺先轉移到那些船板上。好在敢坐船跟出海的,多半是壯年,有錢有閒有護衛的人很多,但此刻慌亂之下,並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自救。

  林飛白遙遙看見她,伸手揮了揮示意無事。

  他看見大船撞來的那一刻從底下往上衝,想要去救她,結果還沒走到一半,船斷了,一個孩子當著他的面掉了下去,他不得不救。

  撈到了孩子,又看見被斷裂的東西砸傷了腿不能動的老人,他只得又去救老人。

  再抬頭的時候,看見喜堂半空中閃電重組,竟然變成了戰艦,他便知道唐羨之一定會保護好文臻,便也沒有試圖再衝上那救生船。

  文臻還看見司空昱從半截斷船中衝出,滿臉茫然,愣了一會後,也加入了救人的隊伍。

  她還看見易銘不知何時施施然一個人撐著小船在一邊,他的船上卻並沒有厲笑。

  有幾個高手在,除了幾個特別倒黴被桅桿砸中的,大部分人都得到救援,被安置在斷裂的甲板上,但那船遲早要沉,這些人還是需要轉移到安全點的船上。

  令人感到萬幸的是,黑甲戰船沒有開火,武器也沒展現,除了一開始以悍然姿態撞斷了唐家樓船之外,竟然沒有下一步動作。

  這令文臻有些詫異,隨即便明白了,季家的船,既不可能這樣玉石俱焚地撞船,也不可能這樣撞了船就不出手,這兩種行為都是因為她在船上,季家的船,應該已經掌控在燕綏手中。

  這一撞,季家的船也難免受損,但後半部分還是好的,也沒沉。

  唐家的船在用鉤子鉤上漂浮的百姓,拉上來安置在船上,濕淋淋的人們哭嚎磕頭向唐羨之表示感謝,對著船頭大大的「唐」字不住跪拜。

  船上唐家的將領看人越來越多,臉色很難看,大聲和唐羨之道:「公子,這船定員已滿,不能再救人了!再救咱們自己也會沉了!」

  唐羨之聞言一臉為難。

  還在海水中飄著的百姓們牙齒格格打戰,哭聲大作。

  已經上船的人群中,好幾個人撲過來,跪在文臻和唐羨之的腳下,大聲哭求,「公子夫人行行好,行行好,我那口子(我妹妹)還在海裡,求你們救救她們!求求你們!」

  唐羨之低頭看著她們,神色憐憫,又看看沒有動靜的季家大船,咬咬牙,道:「卸雙門炮!」

  那將領大驚失色,「公子!炮不能卸!本就有些不夠,再卸了,萬一敵船打過來,咱們都沒命!」

  「卸了!」

  那將領不敢違抗,一臉鐵青地傳令卸炮,咚咚兩聲響,船舷兩側兩個大管子自動脫落,兩門價值萬金的大碗口火銃砸進海水,激起丈高的浪花。

  四面百姓駭然之後便是感動,在船上的人砰砰磕頭,在水裡的人大聲哭嚎,夾雜著「萬家生佛」頌聖之聲不絕。

  而唐羨之神情平靜,毫無居功之態,親手將跪在面前的人們扶起,讓人帶進艙裡治療休整。

  海風裡他衣袂飄飄,面容如仙,神態慈憫,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充滿感激和尊敬,也像瞧著自蓬萊仙島降落普度眾生的仙。

  文臻心中嘆了口氣。

  這本就是唐羨之要的結果吧?

  他一向以無為走天下,看似毫無舉措,其實步步算盡人心。

  他非常瞭解她和燕綏,知道燕綏一定會搞一把大的,所以別的都故意不去多管,只把所有的佈置都留在喜堂。

  他佈置喜堂,也不為了殺傷誰,就為了關鍵時刻保護自己,然後出來做這個救世主。

  燕綏怎麼搞,搞多大,他不管,她文臻弄多少人上船,他也不管。

  反正搞大了,倒黴的一定是別人。人越多對他是掣肘對別人也是掣肘,到時候,死了門閥子弟,那是燕綏幹的,死了無辜百姓,還是燕綏幹的。

  而唐家,則是娶新婦還遭受無妄之災的可憐人,這可憐人在災難面前還伸出援手。

  這一齣,唐家可以剪除對手,可以獲得民心,可以攻訐燕綏。

  唐家樓船很快地沉了下去,林飛白等人來不及弄那許多的浮木,還是有很多人落在海水中,拚命往這艘船上游。

  百姓來船不知何時都已經不見了,現在目光所及,只有唐家船和季家船。

  沒有上船的人,顧不得這所謂船的裝載量,拚命往上爬,爬上來之後,卻又立即想起這船上不能載太多人的事,有些人便趴在船邊,哭喊著不能再上了再上就一起沉了!還有人直接就把那些好不容易扒到船邊舷梯的人往下推。

  人性的自私和惡毒在此刻淋漓盡致,看得文臻一陣陣發寒,她忽然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扒著一塊浮木過來,仗著身體靈便,三兩下攀到了舷梯邊,然後被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給蹬了下去。

  文臻上前一步,還沒出腳,唐羨之便如長了眼睛,衣袖一拂,那漢子便跌落海中,正落在那孩子扒來的浮木邊緣,隨即那孩子也被士兵們用鉤子幫助游了過來。

  文臻還沒來得及謝唐羨之,就看見不遠處周沅芷扒著一個盆在飄,臉色慘白。文臻回頭看看,才發現這船上救上來的基本都是青壯,這也不奇怪,青壯本就是在災難面前行動最快捷的那一群。

  「不要再救青壯了!」文臻喊,「讓老弱婦孺先上船!」

  這一聲引起無數的感謝和無數的怒罵。

  唐羨之忽然抬起頭,對上頭笑道:「殿下,都說你行事瘋狂,無懼流言。可如今看著這許多人在海上飄零哭喊,還有人葬身海底,你真的內心毫無歉意嗎?」

  文臻一驚抬頭,這才看見燕綏居然一直在這船的桅桿之上,坐在薄薄的風帆上,冷冷俯視著底下。

  「……」

  唐慕之僵硬在甲板上。

  遠處林飛白似乎一個踉蹌。

  劃著小船的易銘噗嗤一聲,隨即又哼了一聲。

  剛剛被救上船的周沅芷,瞪大了眼睛。

  遠處司空昱為了救一個從甲板上滑下來的人,腳滑險些落入海裡,被及時出現的昭明郡主拉住,然後聽見這句話,昭明郡主手一抖,險些把司空昱又扔回海裡。

  頭頂上,一直穩穩坐著的燕綏,似乎晃了晃。

  然後他手指一抬,文臻忽然看見什麼東西從海面上蔓延過來了。

  一開始是薄薄的一大片,然後那一大片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還能看見下面攀附的長長的筋脈,看上去像個什麼扁扁的海怪,文臻還在想什麼海怪長這模樣,鰩魚也沒這麼大啊,再然後她看清楚那東西,發出一聲長長的「呃」。

  特麼的,深綠葉片,白色筋絡,明明是片青菜葉子啊。

  海面上飄來了更多的海怪——船一樣的青菜,浮木一樣的黃瓜,圓滾滾可以騎的大蔥,能躺下一個人的韭菜,兩頭翹的紅白蘿蔔……

  眾人都呆呆看著那些彷彿成了精的蔬菜,一時有些無措,直到燕綏的聲音遙遙傳來,「看到木頭知道爬,看見蔬菜就不曉得上了?」

  海水裡那些人這才如夢初醒,急忙往那些青菜蘿蔔上面爬,文臻看著林飛白坐在一個紅皮蘿蔔上,感覺再一次進入了魔幻現實主義劇情。

  她是知道燕綏的發春能力的,但是很少親眼見到,有次好像聽德高望重提過,說是大量用這技能也挺耗費殿下精力的,而殿下素來是個懶人。

  他先前一直沒有說話,是去發這個春了嗎?

  唐家的樓船上是有個菜地,大型遠洋船隻上才能有這種配備。她也用龍船壽司註明了,沒想到還能這麼發揮作用。

  海面上的人暫時得救,頓時改口剛才對燕綏的責罵,改為稱頌朝廷和皇室,文臻無奈地聽著,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覺得心累。

  眼看海面上的人一時沒了性命之危,桅桿上燕綏這才又開口道:「唐公子真是心繫黎民,高風亮節。只是唐公子這艘船中船如此精妙,顯然早有準備,非一日之功。那既然知道此行危險,又何必破例延請這些無辜百姓上船呢?」

  他語氣淡淡,聲音卻極清晰,在這海面之上傳得極遠,人人都聽得清楚,都覺得很有道理,一時瞪大了眼睛又去看唐羨之。

  唐羨之還是那既仙氣縹緲又溫潤醇和的笑意,搖了搖頭道,「在下不敢與殿下鬥口。」

  他竟然就這麼不說了,又道:「深秋海水冷徹骨,我與殿下多鬥一句,百姓們便多捱一分苦楚。殿下說什麼,唐羨之都認。只求殿下想個法子,把這些飄零海上的人都安置了。畢竟我們的船不能再救人,否則也便一起沉了。」

  桅桿上,燕綏輕蔑地笑一聲,似乎也不想和唐羨之鬥嘴了——太虛偽。

  他垂頭看了文臻一眼,她裹著一件厚披風,從高處看下去,露出的臉小小白白,一團精緻。隔得遠眉眼看不清楚,但也知道往日總是微翹的唇角一定已經抿緊,彎彎的眉一定微微皺著。她立在那裡,風不動衣角,人也不動。

  他一直沒有低頭,只用餘光,很清楚地知道她除了一開始第一眼,一直沒有抬頭去看他。

  生氣了。

  這隻甜蜜蜜的蛋糕兒,生氣了。

  燕綏的眉毛微微挑起,看著這海面零落的百姓,今日的命令其實也不全是他的意思,父皇給他的信早就做了安排,就算沒有季家,也會有劉將軍的水鬼隊伍作祟,而季家也絕不會顧惜百姓,這些百姓們的下場不會好哪裡去。畢竟這些人的出現是意外,而意外的傷亡,是不會提前被父皇的佈置所考慮的。

  他利用季家兄弟的矛盾,策反季懷遠,奪取黑甲船的掌控權,趕在水鬼作祟之前,撞斷唐家樓船中心位置,之後便命季家黑甲船停下,至於那些百姓,唐羨之一定會做好人,那就讓他做去,他看過那龍船壽司,就確定了唐家一定有船中船,這船中船一定不會太大,那麼到時候唐羨之要賣好邀名,自然會出手救人,人多船小,給誰上船,不給誰上船,到時候難免又是一場紛爭,利用得好,也一樣能給唐羨之一個灰頭土臉。

  政客之間的博弈,本就不計算螻蟻的性命,哪家王權不以白骨壘通天梯?哪家門閥地基之下不壓飄蕩的冤魂?

  何況這些百姓,說是普通百姓,但能追逐大家僱船追到海上,多半也是有錢有閒的,幹這麼無聊的事兒,便是為此死了也不過是自己的選擇。

  然而最終他還是管了。

  因為底下那個體格嬌小,力量卻大的人兒。

  她的力量不在體力,而在精神,那力量潤物無聲,悄然侵入,不可忽視。

  他穩穩地坐在桅桿上,神色不動,那一片菜地如今都成了巨人的菜園,耗費的精力非尋常可比。

  他不說話,唐羨之向來不是咄咄逼人的人,也便一笑。

  文臻心底嘆息一聲,知道以燕綏的驕傲,他有本事把鍋蓋在唐羨之頭上,卻絕不屑於和他在這百姓面前爭功賣好。

  「確實,有這賣嘴的時辰,還不如做點事。要起風了。」頭頂上燕綏忽然淡淡地道。

  海面上與此同時又一陣驚呼。

  彷彿水底出現了海獸,又或者平地起波濤,易銘的小船忽然翻了。

  易銘像是早有準備,小船翻了,船底卻忽然伸出兩根鐵條,舉著他平平穩穩一步跨到旁邊一根巨蔥上。

  他騎著巨蔥的英姿像騎著一條浪裡小白龍。

  不過浪裡小白龍的命一般都不怎麼好——不知道什麼東西總在水下作鬼,那巨蔥一滾一滾又一滾,妙的是浪裡小白龍居然也能隨著那一滾一滾而不斷調整身形,始終穩穩地騎著。

  忽然易銘身邊水波一湧,他斜身一讓,但身子剛傾,水波裡便冒出一條章魚一樣的手臂,拽住他手臂往下一拖。

  眼看他便要被拖進水裡,他四周的海面燒開了一樣沸騰起來,不知道有多少東西在往這邊湧。

  他袖子裡忽然彈出根細線,那線刷一聲插入海中,再彈出時帶出一溜更細的血線,就這還沒完,那細線在他周邊的海中迅速哧溜一圈,頓時沸騰的海水變成一灘粉紅色的安靜海灣。

  林飛白的蘿蔔忽然打了個滾,一柄極窄的長劍雪亮地從蘿蔔纓子裡躥出來,非常陰險刁鑽地直奔林飛白胯下,幸虧師蘭傑猛地推了林飛白一把,人丁單薄的老林家才免了絕後之虞。

  那劍蛇一般鑽出來,一擊不中,又咻地原地縮回,銀光一閃,師蘭傑哎喲一聲。幸虧他特別特別高——劍身一個來回擦傷了他大腿兩側,劍尖離他的某處重要部位只差毫釐。

  司空昱原本和昭明郡主坐在一根豆莢上,有點擠,司空昱不住往旁邊讓,眼看要讓到水裡去了,昭明郡主正想說什麼,一直低頭看水不看她的司空昱忽然一把將昭明郡主推到水裡。

  然後他身形便在空中消失了,再出現的時候已經在唐家的船上。

  ……

  一時間海面上猶自平靜,卻有人連連遭襲,水下似乎藏著許多神秘刺客,文臻注意到,遇到襲擊的都是世家子弟。

  殺手好像來自海裡,但現在還是夜間,燈光微弱,海面上飄滿了人,正是暗殺的好時機。

  船上那個唐家的將領一直在警惕地用瞭望筒查看著四周,並沒有理會遭伏的人,他忽然抬起瞭望筒,對天空看了看,語氣沉沉地道:「風雨要來了。」

  文臻想凡在海上必遇暴風雨簡直狗血,但聽對方語氣倒也不是太緊張,唐羨之卻沒有理會這些,看看四周,忽然道:「慕之呢?」

  他話音未落,不遠處一道人影忽然沖天而起,隱約灑落鮮血幾滴,隨即一個轉折,落了下來。

  正是唐慕之。

  她落下的時候,嘴唇便微微撮起。

  唐羨之皺眉,厲喝,「慕之不可!」

  但已經晚了,半空中一聲凌厲口哨,聲音滾滾傳遍海域。

  海水幾乎立刻便翻滾起來,咕咕嘟嘟,水波湧動,彷彿被熱鍋煮開,又似乎是多了很多海底魔怪,滿身殺氣,潛出深海,擇人而噬。

  一開始並沒有發生什麼,還飄在海中的人十分震驚,只感覺到腿部被很多東西擦撞,令人毛骨悚然,忽然「啊」一聲慘叫,但卻並不知道是誰發出的,眾人面面相覷,神情驚恐,片刻,又是一聲慘叫,一處海面有人破水而出,船上風燈照耀下,那人全身黑色水靠,重要部位還有防水皮甲,身軀精瘦細長如魚,但他的腦袋已經不見了。

  水面上有個青灰色的大魚魚頭一冒,叼著一個人頭,快速隱入海濤中不見。

  深夜,孤燈,瞬間咬去的頭顱,叼著頭顱消失的水中猛獸——這一幕實在太恐怖,海面上無數人尖叫起來。

  嚓一聲輕響,唐慕之落在甲板上,脖頸上一道傷口血跡殷然,位置很是險惡。

  她似乎對自己的傷口毫無所覺,臉色蒼白,眼光森然,凝視深黑翻滾海域的眼神有如煞星凝視深淵。

  唐羨之怒道:「慕之!收哨!」

  唐慕之聽而不聞,忽然哨聲一變,嘩啦一聲一條鯊魚破水而出,一躍不見,隨即又是一聲慘叫,這回卻是個女子聲音。

  昏黃燈光照過去,那裡是一片殘帆,好像也是唐慕之遇襲之前待過的位置,現在那裡是一位婦人,大聲慘叫,一隻胳膊已經沒了,斷口處鮮血淋漓。

  她只叫得一聲,便似乎被什麼東西拖住,不斷往下沉去。只看見一支殘臂,在海水中不斷掙扎浮沉。

  船上姚縣丞忽然撲過去,大叫:「娘子!」

  文臻才認出那女子赫然竟是姚縣丞的妻子林氏,她記得之前林氏在她房間陪著等接親來著,但後來在喜堂好像就沒看見她,她身份不算太高,性情也不是太活躍,眾人都沒有在意。

  姚縣丞本來就在喜堂的,船中船重組之後他自然在船上,但他的妻子顯然沒有那個運氣。

  唐慕之冷冷看著姚縣丞,「吃裡扒外的賤人!」

  姚縣丞渾身一抖,回身駭然看著唐慕之,不敢接觸她的眼神,轉而向唐羨之求救,「唐公子!煩請約束令妹!」

  唐羨之看了他一眼,轉頭對唐慕之道:「慕之,這不是可以吹哨的地方。海獸你一向控制得不好,萬一激起凶性,這海裡還有許多無辜的人沒救上來。」

  唐慕之一指林氏,「你問問她對我做了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真當我是泥捏的!」

  「六小姐!」姚縣丞撲到唐慕之面前,急急一躬,「內人不懂事,衝撞了六小姐,還請六小姐看在姚家和林家的面上,大人有大量,饒她一命!」

  「衝撞?」唐慕之輕蔑一笑,看也不看他,「說得真輕巧。」

  「唐公子,唐夫人!」姚縣丞又急急向兩人打躬,「求你們救救她!」

  只這兩句話間,海面上便只能見那女子的帶血的指尖,文臻瞧著不好,但她無法指揮唐家的人,只得去看唐羨之,唐羨之正要吩咐,唐慕之驀然厲聲道:「這個女人是奸細!她兩次試圖暗害我!誰救她,我和誰勢不兩立!」

  文臻皺起眉,心想這下難了。看這姚縣丞的神情,可能林氏確實做了些什麼,看唐慕之脖頸的傷,那也是差一點便要了命,那唐慕之要報仇天經地義。

  「或者,」唐慕之忽然又冷笑了一聲,「瞧你如此情深義重。那麼你自己去救,你親自下去救她,我就不殺她!」

  姚縣丞呆了呆。

  他回頭看看波濤暗湧的大海,又看看唐慕之,再看看忽然冒出頭來呼救又再次被拖下去的妻子,看見那一片的水域隱隱粉紅色,起伏的波濤裡不斷露出各種青灰色的海獸的頭顱……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

  忽然沖文臻撲了過去。

  「唐夫人,唐夫人!」他大叫,「你也是朝廷命官,和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你不能見死不救!」

  一陣死寂。

  忽然一道烏光電射而來,瞬間將快要撲到文臻面前的姚縣丞撞飛出去,一直撞到越過欄桿落進海水,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燕綏淡淡的聲音。

  「滾。」

  「噗通」一聲,姚縣丞落入大海。

  幾乎立刻,那些海獸便沖他撞了過去。姚縣丞大聲慘叫,掙扎得水花亂濺。

  文臻瞧著不好——不管姚縣丞夫妻有什麼問題,道德綁架很無恥,但都罪不至死。燕綏這麼做,姚太尉將來必定要和他過不去。

  她一把掀掉大氅,準備下海——雖然這麼做也等同於道德綁架,但事關重大,不能不這麼做了。

  唐羨之一把抓住了她,他向來態度溫柔,此刻手卻如鐵鉗一樣地緊。

  「阿臻!這種人不配你冒險!」

  便是如此緊張時刻,文臻還在分神地想,他這句話指的到底是姚縣丞呢,還是燕綏?

  但誰也沒能動得成。

  忽然有人驚叫,「船!」

  眾人抬頭看去,才看見不知何時三艘船已經出現在濃霧深處,那船上竟然也配了火統,黑黝黝的炮口已經開啟,正對著唐家的船。

  只是雖然擁有強大的武器,這船外表卻破破爛爛,在船頭上還雕著碩大的鯊魚頭,露出森白的利齒。有人在驚叫,「海盜!」

  文臻差點沒噴一口鹽汽水以示嘲笑。

  要不要臉啊。

  朝廷官船扮海盜!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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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15 16:57:52
卷三 第一百十六章 情敵打架

  朝廷這風格也夠奇葩的。

  水鬼也好,這船也好,明顯是朝廷的後手,是想將這一批人一網打盡,偏還要遮遮掩掩,妄圖把鍋甩給海盜。

  要不然現在這個時辰,四周全是大船,有唐家的船在這裡,什麼樣的海盜敢來?

  但此刻沒有心情嘲笑——情勢已經緊張到沒有退路。朝廷既然在這一刻露出了獠牙,那明顯就是要徹底解決這事,最後那鍋推給唐家也好,推給海盜也好,解決了這批門閥二代,就等於斷了門閥的根。

  門閥是子弟眾多,是不缺繼承人,但很明顯培養多年的最優秀人才,是經不起損失的。

  但唐家也不可能沒有後手。

  海裡此刻驚叫一片,哨聲停了,海獸沒有進一步攻擊,但還在繞著眾人打轉,眾人心驚膽戰,還沒找到可以踏腳的船,一眨眼又要被這許多炮口刀箭對著,一時叫聲滿滿絕望。

  炮筒在嘎嘎轉動,黑洞洞的眼睛盯著唐羨之的方向。

  唐家船上的將領在下令將其餘火炮掉頭,但是終究下了兩門炮,和對方實力沒法比,那個將領汗都下來了。

  唐羨之卻還是那般笑容清靈,不急不忙,有意無意看了上頭一眼。

  桅桿之上,燕綏忽然開口。

  「劉將軍,既然是來援救百姓的,自然救人為先。火統可以先停了。」

  所有人都一驚,文臻抬頭看他,卻只看見那人高高的袍角,傲嬌到鼻孔朝天。

  那三艘船上的人似乎也十分震驚,炮筒轉動的聲音都停了,片刻後,一個瘦小男子出現在甲板上,面色難明地仰頭看著燕綏。

  文臻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這傢伙一定在心裡怒罵,還在糾結到底是裝傻不崩人設繼續裝海盜,還是攝於這想一齣是一齣的宜王殿下淫威,就此退讓。

  她急忙上前一步,笑吟吟扒著船舷,大聲招呼道:「劉將軍,好久不見,你這是也出海來保護百姓嗎?真是高風亮節,精神可嘉!」

  對面那劉將軍好像被這一對賊人塞了一嘴榴蓮,怒道:「你是誰,為何在此胡言亂語?」

  「劉將軍,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咱們前不久還在天京江湖撈見過呢,當時我瞧著是你,還打了九折,你還謝我來著,怎麼這就忘了?」文臻一點都不生氣,左右望望,「當時我們江湖撈大掌櫃君姑娘還在呢!」

  「是啊是啊。」忽然一把嗓子遙遙傳來,「劉將軍當時你還誇我們的毛肚脆嫩好吃呢!」

  文臻一瞧,喲,遠處那個小島上,亂蹦著揮手的不是君莫曉是誰?

  劉將軍給這一搭一唱氣得臉色鐵青,而海中百姓信以為真,還真以為朝廷的人跟過來是為了援救他們,都紛紛揮手叫喊。

  劉將軍頗有些恨得牙癢——當日海上風平浪靜,他不能直接對百姓下手,但是季家船撞了唐家船,門閥開始撕咬,這時候不趁火打劫更待何時?便是百姓因此有傷亡,也可以推給門閥頭上,一箭雙雕,誰也怪不到他頭上。

  但那個永遠讓人摸不著的宜王殿下,忽然就換了這個態度,那他就很難將所有人都滅口,更不要說還有人潛伏在那島上,只要逃掉了一個,這海上之事就再也遮掩不住。

  他盯著孤零零坐在桅桿上的燕綏,一瞬間竟然冒出某個大逆不道的念頭,隨即便聽頭頂上,燕綏輕描淡寫地道:「諸位父老莫要懼怕。此事乃幾家世家為爭奪權勢而互相設局,妄圖裹挾無辜百姓以為人質。朝廷怕你們貿然出海遭受傷害,特意派水師劉將軍和季家將軍喬裝前來相護,爾等只需靜靜等待便好。」

  眾人聽著,頓時安靜許多,燕綏一揮手,一直沉默著的季家黑甲船緩緩前來,那劉將軍愕然注視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季家的船改姓了燕。

  他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方才的憤怒和一霎間冒出的惡念瞬間消散了許多——宜王殿下孤身在海外,竟然能將季家的船直接掌握在手中!

  一抬頭,便見季家的船已經森然逼近,雪亮尖銳的船頭直沖朝廷的船,看那架勢,如果朝廷的船不避讓,就會發生擦撞,事已至此,劉將軍只得沉著臉揮出旗語,下令三船收回武器,避讓黑甲船。

  季家船駛來,放下繩梯,有水手出來,裝上勾索。示意眾人都游過來。

  此時的季家船,看起來短了一截。這是子母船設計,在撞擊唐家樓船的前一刻,後艙底部負責划船的士兵撤入子船,保住性命的同時,也被放逐入大海。

  季家黑船,眾人都有印象,記得這船明顯和這邊不是一路的,都有些畏縮。船艙中行出一名男子,大聲道:「諸位,我等奉宜王殿下命,前來援救。之前諸般行為不過是掩飾,以防為唐家所察覺,還請諸位不必多疑。」

  文臻不認得那男子,不是季懷慶,眉目間卻有些相似,應該是季懷慶的兄長。

  季家的船,早就被燕綏拿在手中了?

  他什麼時候拿的?

  他一直在追,大家都看得見他在漫漫長路中不斷被唐羨之消耗實力。卻不知道這一著棋,早就於事端剛起時步下。

  世人一步看三步,已算天才。

  這人能看到一百步吧?

  季家的船救起了海面上的其餘百姓。海盜船在緩緩後退,做出給季家船保駕的姿態,一時眾人都鬆口氣。

  易銘上了季家船,林飛白帶著師蘭傑毫不猶豫地來了唐家的船,滿身傷的姚縣丞低著頭去了季家船,他沒有帶著他的妻子。

  方才水下水鬼海獸齊聚,受了傷的人很難有幸理。

  司空昱一直盯著人群,像在尋找什麼。文臻悄悄走到他身邊,問他:「司空兄,我前陣子收到你的一封信,說在天機府發現了一名神眼少女……」

  這個問題在她心中盤桓了很久,直到現在才有機會明確找出來。

  司空昱一邊眼睛四處梭巡,一邊隨口答她,「沒有,我沒有寫過那信。」

  「那……你和誰說過我那幾個朋友的特徵以及我找朋友的事嗎?」

  「也沒有。」

  文臻一時有點茫然。

  不可能沒有,但司空昱好像有點心不在焉,不願意思考。

  他轉了一圈,身形一閃不見了,隨即出現在季家的船上。

  唐羨之皺眉盯著他,忽然問唐慕之,「司空凡呢?」

  文臻這才注意到,司空凡不見了,而司空昱明顯就是在找他。

  但唐羨之好像看得更直接,發現司空凡不見了,立即便問唐慕之。

  他似乎非常瞭解唐慕之,唐慕之冷冰冰的臉明明看不出任何神情,但他已經冷聲道:「進艙去。不許出現在司空昱面前。」

  唐慕之冷笑一聲,道:「怎麼?難道還要我在司空昱面前躲一輩子嗎?」

  唐羨之盯著她,「你殺了司空凡?」

  文臻心中呵呵一聲,心想有妹如此,真是唐羨之的悲哀。

  「沒有!」唐羨之斬釘截鐵地道,「不過是他自己命不好!」

  文臻深以為然。

  和你定親,司空凡確實命非常不好。

  人影一閃,司空昱再次鬼魅般出現在甲板上,直接落在唐慕之面前,隨即「嚓」一聲輕響,寒光爆現,直射唐慕之心口!

  唐慕之眼看躲避不及。唐羨之卻像早有預料,一直盯著唐慕之面前的虛空,此刻手一抬,猛地將唐慕之拽了個踉蹌。

  長劍擦著她後背射過,將唐慕之後背衣裳裂開一個巨大的口子。

  唐慕之反應也快,借勢一個翻滾,已經上了風帆,往燕綏那裡衝,大聲道:「我是因為你才動他的,你不能不管我!」

  人影一閃,燕綏已經出現在另一座風帆上,語聲淡淡:「輸的人沒資格提條件。」

  「嘩啦。」一聲,出現在風帆上的司空昱,劈裂了一整張帆,倒下的巨帆差點砸到唐慕之。

  他武功並不是最高的,但這一手倏忽來去非常驚人,誰也無法預料他什麼時候出現在哪裡,唐慕之因此躲得十分狼狽。

  唐羨之除了一開始出手幫她逃掉必死殺手外,之後就沒有出手,任她在司空昱凶狠的追殺下拚命地逃,從船頭一直追在船尾,很快身上便添了幾道血口。

  不過司空昱這一手神似景橫波的瞬移的異能似乎也不能接連使用,很快他速度就慢了下來。

  而唐慕之一發現危機已過,立即便有了機會要撮唇。

  唐羨之衣袖一拂。

  啪一聲,唐慕之臉一偏,片刻後,左臉一片淡紅腫起,而唇更是腫了半邊,一枚口哨骨碌碌滾了出來。

  被不要臉的文臻再次飛速撿了收起來。

  唐慕之怔在那裡,也不知道是該罵她名義上的嫂子還是該沖打她耳光的哥哥發火,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抬手就要甩文臻巴掌。

  唐羨之衣袖再一捲。

  唐慕之忽然就飛上了高空,撞斷了一根桅桿,再噗通一聲墜入大海。

  嘩啦一聲水花足有丈高。連追下來的司空昱都怔住了。

  「舍妹性情頑劣,犯下大錯。」唐羨之的聲音平平靜靜,「唐慕之在此代行家主之責,施以家法,請司空兄恕罪。」

  司空昱長劍一掣,便要入水繼續追殺。

  唐羨之卻又道:「敢問司空世子到底發生了何事?是否真的為舍妹所殺?如果真是舍妹親手殺害,在下立即將舍妹交於司空家處置。如果不是,還請司空兄暫時將此事擱置,回天京後,在下自然會親自登門賠罪,並就賠償之事和司空郡王商議。」

  司空昱窒了一窒。

  唐羨之這話他沒法接。

  司空凡嚴格意義上並不是唐慕之親手殺的,但他也確實是死於唐家之手。

  關鍵此事牽扯到唐家和司空家的交情,司空家一直想要攀上唐家,如今出了這事,父親到底會是什麼態度,他摸不準,如果他堅持對唐慕之斬盡殺絕,兩家交惡,他也擔不起這樣的責任。

  其實他剛才一腔憤怒,想著回去怎麼交代,也沒想太多,如今唐羨之兩句話,提醒了他太多現實,他神情眼看著便冷靜下來。

  文臻心中又一嘆,心想唐羨之這樣的人,真是危機公關的高手。

  司空昱其實不可能當著唐家的面處置唐慕之,但是唐羨之並沒有袒護唐慕之,也沒有任他對唐慕之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他出手處理唐慕之,給足了司空昱面子,也給了他思考的空間。

  他給唐家留下了餘地,也給司空家留下了餘地。

  就文臻對司空群的瞭解,死一個司空凡,只是給他和唐家的談判多一個砝碼罷了。司空昱顯然也瞭解他老子,所以不敢再堅持要殺唐慕之。

  文臻忽然想起剛才唐慕之對燕綏說的話,頓時心中一顫。

  這個局面,是不是也是燕綏故意造成的?

  讓司空家和唐家出現矛盾,要麼兩家交惡削弱唐家,要麼司空群以此為要求從唐家處獲取利益,而唐家讓出的東西,固然使唐家吃虧,在司空家手裡也不如在唐家更能發揮作用。

  皇室和唐家,一直在戰爭,能削下對方一塊指甲來,都是好的。

  她低頭看水裡,唐慕之在狼狽地浮沉,看向唐慕之的眼神都是怨恨。

  文臻卻覺得,唐羨之對妹妹,實在不能太好了。

  這樣的豬隊友,對於這樣步步驚危的世家大族來說,早點殺了才是清淨。

  忽然「哢嚓」一聲,一面巨帆倒下,與此同時眾人都被一陣猛烈的風捲住了呼吸,隨即頭頂一痛,劈裡啪啦的大雨點不打招呼地砸了下來。

  文臻被雨砸得睜不開眼,手被人攥緊,奔往船艙。此時船上的人都趕緊入船艙躲避,誰也顧不得其他。

  文臻在被拖入船艙之前,心中一動,忍不住回頭往那島上望去。

  那島原本孤懸海中央,光禿禿的都是石山,一覽無餘,任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但此刻,夜色裡的島上,隱約已經有了動靜。

  那些石頭的底下,忽然湧出一隊一隊的人來,那些人衣著苔綠色,別說夜色風雨中不顯,便是趴在地上離遠一些也難認得。

  那些人掀開那些偽裝得極其巧妙的石頭,石頭底下赫然是一座座巨弩。

  巨弩弓弦絞緊,指向季家船,朝廷船,和高處燕綏的方向。

  又有什麼黑沉沉的東西被推了出來,風雨裡實在看不清,她心中的危機感卻忽然達到了頂峰。

  唐羨之一直等待的便是此刻!

  他在等一場足可遮沒人視線的海上風雨!

  而燕綏似乎也有預感,所以他待在唐家船的桅桿上,看似高處危險,其實弩箭很難射到,炮也不能轟,唐家總不能自己轟自己的船。

  他知道自己是目標,乾脆便孤家寡人把自己掛在高處,如此別人就免受池魚之殃。

  可是在這高處,風大雨急,他能待多久?

  文臻仰頭,嘩啦啦的雨當頭蓋下,她連眼睛都睜不開,更不要說看清楚高處那個影子。

  船忽然動了,向著島的方向。

  只要接近了島,燕綏就進入了巨弩的射程範圍之內。

  果然船行了不一會兒,剛剛進入船艙的她,便聽見「咻」一聲疾速響聲,破空之聲連這風雨聲都蓋不住。

  波濤如怒,船在波濤上動蕩,燕綏的身形在半空中隨之擺蕩,如一縷悠悠的風,總在毫釐之間,將那足有手臂粗的箭枝閃過。

  文臻抓著門把,忍著頭暈目眩和嘔吐感,看著甲板上的影子——船頭上有一盞燈,設計周密,竟然沒有滅,此刻正將頂上燕綏的身影放大,可以看見那人影飄蕩如魂,就在她的頭頂上。

  離島越近,箭聲越來越密集,她忽然看見那個影子在急速放大。

  怎麼回事!

  燕綏中箭落下來了嗎?

  她一陣緊張,下意識要往前衝,忽聽耳邊低喝:「趴下!」

  與此同時背上被人一推,她向前一衝,身下忽然一空,底下竟然還有一層。

  眼看她就要掉落下一層,她忽然想到什麼,百忙中伸手一搆,也不知勾住了什麼東西,死死抓住。

  頭頂轟然一聲巨響,嘩啦一下大雨再次臨頭——船頂竟然被掀了!

  她抬頭,正對上燕綏濕淋淋的臉龐。

  他烏黑的髮披散,貼在頰邊,越發顯得臉色雪白,有種令人驚心的煞與豔。

  兩人這是賜婚後第一次正式面對面,電光石火間卻什麼都來不及想,文臻忽然看見易銘出現在燕綏背後,正一劍向他後心刺去。

  與此同時,她看見飛開的船頂上忽然彈出一道鐵索,索頭上墜著鐵錘,砸向燕綏的後腦。

  她還看見唐慕之濕淋淋鬼一樣的臉一閃,就在自己的側邊。

  身下有力量拉拽,是唐羨之。

  身前,燕綏不管身後易銘的暗劍和砸過來的鐵錘,向她伸出手。

  文臻忽然鬆手。

  鬆手的瞬間,她猛地抓向燕綏的腰帶,死死勾住。

  下一刻她跌落,帶著燕綏一起。

  鐵錘擦著燕綏後腦蕩過,砸碎了前方桅桿。

  易銘的飛劍嚓一聲擦過燕綏背脊,帶著一溜血珠,消失在風雨海上。

  然後易銘被隨後趕來的林飛白砰一下擊落海中。

  林飛白人影一閃,又一下把抓著劍要跳下一層的唐慕之給扔飛出去。

  他緊接著要跳,嚓地輕響,那一層船板已經合上。

  ……

  文臻拽著燕綏掉落下一層船艙。

  砰一下兩個人都壓在唐羨之身上。

  下一層很窄,一時三個人三明治一樣疊在一起,文臻感到身下唐羨之並沒有動,但手臂卻在動,似乎在摸索什麼東西。

  她害怕這裡還有什麼機關,可不敢給唐羨之得手,知道自己來不及按住唐羨之,乾脆一偏頭,把唇湊了上去。

  也不知道唇貼在了什麼部位,冰涼柔軟,卻又有些微微的硬度,她猜可能是鎖骨。

  唐羨之忽然沒有了任何動作。

  這一霎艙底黑暗,眼睛看不到,其餘的感官便特別靈敏,早在文臻跌落的時候,他便甘心做了她的肉墊,那小小的身軀落在懷中,輕盈而又柔軟,帶著些濕潤的水汽,像一團藏了雨的雲。

  而此刻她的唇貼在他的頸側,他忽然便那麼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兩瓣微涼唇瓣的溫度和香氣,是那片藏了雨的雲下生出的花,帶著天生屬於少女的自然豐美的香氣,氤氤氳氳,將這船底微微含著海腥氣的氣息沖淡,一霎便彷彿天也明,雲也開,月也亮,這滄海之上,灩灩清波千萬里,每一道水紋都寫滿柔情。

  他一動不敢動,怕驚破這難得的親密接觸,於歡欣中又生出淡淡酸楚——他與她相識不遲,相遇不短,緣分不淺,卻在最初站錯了岸,以至於見那美麗便是隔岸的景,吸引而不能駐足,伸手而不可得,等到他終於下定決心離岸涉水而來,卻已經錯過了最美的花期,便縱孤注一擲將她留在自己身邊,想博這一霎親熱依舊還需要運氣和天意。

  便千萬人口稱唐夫人,便紅燭龍鳳許一生,便婚書上燙金濃墨寫伊名,換不來那顆心鏤刻三個字唐羨之。

  明知她送上芳唇,齒間心底呢喃另一個名字,他依舊卑微地貪戀這一刻,暫忘霸業宏圖。

  他於心底,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呼應此刻海上風雨。

  ……

  唐羨之被文臻一個吻吻不動了,明明一片黑暗,文臻沒有動情,唐羨之內斂沉穩也沒發出聲音,但是燕綏就是察覺了。

  此刻艙底狹窄,頭頂甲板已經合攏,三人擠佔了有限的空間,根本沒有辦法起身,燕綏的手迅速在身側摸了一遍。瞬間解掉了可能的機關,隨即他一手攬住文臻,把文臻往上一揪,強力拽走對別的男人獻吻的自己女人,一手便對最底下唐羨之劈去。

  他這一動,「哢嚓」一聲響,整座底艙都晃了晃。

  這突然的晃動,導致燕綏一掌劈歪,也不知道劈到哪裡,艙底發出格格之聲。

  而整座船此刻晃動得更厲害,想來外頭風雨更大,文臻本來就碰上碎針狀況,正不舒服,給這一陣天旋地轉的晃,哇一聲吐出來。

  三個人擠在底艙,這一吐,誰也跑不掉,三個人頓時都身上黏黏答答,文臻吐出來就覺得懊惱,心想燕綏那個超級大潔癖,還有唐羨之那個不染塵埃的德行……下意識把腦袋一抱,想做個縮頭鴕鳥,結果等了一會沒聽見怒罵,也沒聽見嫌棄之聲,卻有一隻手按在了她後心,一股熱流湧入,隨即又有一隻手伸過來,但這隻手被截住了,兩掌相交,「砰」一聲響,底艙又是一陣不堪承受的巨震。

  文臻的五臟六腑又被震得離了位,那隻按住她後心的手將她翻了個位置,卻在半路被另一隻手截胡,然後,又是「砰」一聲,剛震落下來的五臟六腑又翻出三百六十度。

  剎那間黑暗中風雨裡窄艙內,那兩個一路用盡智慧互相坑的男人,終於摒棄了那些腦力上的廝殺,轉而為男人之間最暴力也最熱血的解決方式——打架。

  還是隔著一個女人在打架。

  兩個人,一個天生傲嬌睥睨,一個習慣城府深藏,都不是街頭莽夫人間痴漢,可偏偏最後選擇了這一種。

  大抵是彼此都覺得憋,憋到最後還是見拳到肉來得最痛快。

  方寸距離,投鼠忌器,可也沒妨礙這兩個人你來我往,一忽兒文臻到了燕綏的懷裡,唐羨之的拳滑過文臻的腰落向燕綏的肋下;一忽兒文臻又到了唐羨之的身前,燕綏的指風越過她腦袋咻一下招呼向唐羨之的雙眼。

  顛來晃去,上下翻騰,肉體的碰撞和拳風的呼呼聲響沉悶,文臻的心肝肺腸簡直要翻滾出一首芭蕾舞,終於受不了大喊一聲,「住手!」

  「都特麼的給我住手!」

  「誰再不住手我就和誰一輩子絕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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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十七章 爭奪吧,情敵!

  風聲止歇,三個人交疊著都在微喘。

  文臻想哭——這都什麼事兒!

  還沒哭出來,哢嚓一聲巨響,底艙一陣猛烈滑動,文臻感覺身體迅速向前滑去,片刻之後,再次迎接了冷冷的冰雨——底艙依舊是船中船,在內外震動之中和主船分離了!

  先是悶得喘不過氣,現在是被風雨打得喘不過氣,但好在大家都能動了,而且也不打了,燕綏和唐羨之各自讓開,並同時來拉文臻,文臻張開雙臂,同時把兩人推開,「走開!都走開!」

  那兩個同時縮手,互望一眼,各自不理。隨即唐羨之柔聲道:「阿臻,你怎麼樣?方才有沒有傷到你?」說著也不知道一按哪裡,船舷兩邊,竟然緩緩升起雨棚,在中間契合,成了一個相對遮雨的船艙。

  只是這船艙有些小,只能遮擋文臻一個人,唐羨之和燕綏一人站在船頭,一人站在船尾,誰也沒進艙。

  文臻喘過一口氣,忍著難受探頭向外一看,前方幾點星火如豆,這水流如此急迫,竟然眨眼間就離那幾艘船很遠了。

  這種風雨不能算特別大的暴風雨,這一處海面卻有些奇怪,水流急且帶著某種吸力,將這艘小船不住往遠處推,在這種情形下,想用槳和海水對抗是不可能的。

  此時一夜應該已經快要過去了,但因為風雨交加,天色依舊晦暗,隔著朦朧的視線,文臻忽然發現小島邊幾艘船在慢慢沉沒。

  文臻想大概易銘,林飛白,姚縣丞他們的船,都被毀掉了。

  這海上婚禮,仔細算來,燕綏和唐羨之,都沒有達到目的,但都沒有吃虧。

  對燕綏來說,攪亂了婚禮,撞斷了唐家樓船,扶持季懷遠反水倒戈,為日後季家的爭鬥埋下伏筆,又給司空和唐家的聯盟敲出了裂縫,簡直是一舉多得。

  對唐羨之來說,雖然沒能殺了燕綏,但季家即將陷入內亂,唐家未必沒有機會獲得好處,何況這海上一路,定然也有其他的目的。

  雖然看起來是燕綏佔了上風,但文臻直覺,唐羨之只是不顯山露水而已,他一定也能從這一行中獲取他真正要的東西。

  而她,勞心勞力了這一路,現在還要想法子不讓香菜精被心思難測的唐羨之做掉,簡直要對著風雨哭一聲命苦。

  她忽然覺得小船越轉越急,向一個方向迅速落下去,與此同時燕綏一聲低喝:「漩渦!」

  唐羨之已經撲進船艙,一把將她拽出來,與此同時燕綏也來拉她,文臻瞬間覺得又成了兒童故事裡那個被真假媽媽拉拽的可憐的孩子。

  她一聲大叫:「放手!」要不是腿短搆不著,真恨不得蹦起來一人給一腳。

  燕綏不放手,不僅不放,還上前來想要抱住她的腰。

  倒是唐羨之放了手。

  此時前方已經可以看清楚,海水忽然陷了下去,邊緣一片深黑,不用靠近也可以猜到,那裡必然是一個漩渦。

  如果還是先前唐家那個中等船,便是有漩渦,也可以鼓足力量開過去,但這種小船,落入漩渦就是被攪碎的結局。

  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便是絕頂高手也難以抗拒。

  跳海也不行,離漩渦已經很近,幾個人體力其實都已經耗費巨大,逆水而游更是難以維繫,更不要說剛才被水流帶得離大船太遠,附近連個可攀附的東西都沒,海島看著不遠,但想要靠游過去是不現實的。

  就算燕綏和唐羨之能游出去,可她絕對不行。

  文臻幾乎要嘿嘿冷笑了——爾虞我詐這麼久,最後卻被一個漩渦團滅,老天才是最大的BOSS。

  「噗通」一聲響,她一回頭,燕綏不見了。

  文臻傻了一秒鐘——這是絕望了自殺了?下意識撲船舷邊撈。

  身後唐羨之忽然道:「阿臻,馬上深吸一口氣。盡量保持身體輕盈。」

  文臻霍然回首,第一眼先越過他看見身後漩渦深黑旋轉如鬼眼。

  「咚」一聲輕響,燕綏竟然又出現了,只是這須臾之間,他的臉色忽然白了許多,一瞬間文臻險些以為他剛才已經淹死了,現在出現的只是水鬼燕綏。

  再一轉頭,船已經離漩渦不過丈許。

  唐羨之和燕綏對看了一眼。

  文臻這種時候還在想這兩人不是一直不肯有眼神接觸的嗎,這一眼一臉心有靈犀的是在幹嘛?

  然後她忽然看見遠處海面上有個什麼東西忽然躥出來,還沒看清楚,唐羨之和燕綏一人抓住她一條手臂,同時發力。

  「嗖」一聲,文臻被兩人合力擲出!

  這一擲何其之遠,文臻瞬間飈出了足有里許!

  她在半空中一低頭,正看見什麼東西突出海面飄搖,立即伸手一抓。

  嗤一聲險些手滑,她衣袖及時飛出一道綢帶將那東西纏住,掛在了上面。

  然後才發現那個一根非常粗大的海草。

  燕綏方才下海,是去發春了,瞬間令這海底海草長大到突出海面可以攀附,想必也用了許多精力。

  文臻抓住海草之後便是一個猛拽。

  她在被扔出去之前,心中一驚有了猜想,所以那一瞬間,她飛快地在燕綏和唐羨之腰帶上都插了個鉤子,鉤子上有她自己煉製的韌性非常好的極細的絲索。

  這絲索是她結合聞家毒經和太醫院醫官的指導,摸索煉製出的。可避大多毒蟲蟻獸,且韌性非常好,平常裹起來小小一團,拉開來最長能有數十丈而不斷。

  她自來到東堂風波不斷,所以身上總備著各種小用具。

  那邊燕綏和唐羨之在合力扔出她後,都飛快地下了水,文臻便一點點把兩人往這邊拉,但是那兩人都向她搖頭呼喊,文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也明白——那海草畢竟只是植物,是經不起這樣的拉拽的,她才一拉,海草整個就彎了下來,再用點力,就要斷了。

  文臻看著那海草裂痕,再看看茫茫海面,心想,特麼的要放大招了。

  她在懷裡摸索一陣,摸出一個黑黑的丸子,在水裡捏破了。

  一股黑色的水流瞬間匯入海水中不見。

  海水中似乎有些波動。

  和之前的景像有點像,一些魚蝦蛇龜漸漸向此處聚集,但文臻要的不是它們,她拿出一團煉製過的絲索,成功地將這些水族驅逐開去。

  驅走了又來,如是兩三次過後,這些水族忽然像是受到了驚嚇,四散逃竄。

  文臻心想,來了。

  看一眼燕綏和唐羨之的方向,遠遠看起來,那個黑洞就追逐在他們身後,他們沒被吞噬,但也沒能擺脫那漩渦。

  這樣的角力能堅持多久?

  更要命的是,就這一眼,她還看見剛才還和唐羨之齊心合力的燕綏,抽空拍了唐羨之一掌,而唐羨之並不抵抗,雖然吐了口血,但借這一掌的力向前又躥了些許,燕綏倒受到反彈之力,向後退了一點,離漩渦更近了。

  文臻簡直想罵MMP,但現在她沒空罵——水族不來了,附近的水域裡,出現了一方三角形的背鰭。

  來了!

  那背鰭速度極快,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文臻忽然一躍而起,在那海草斷裂那一霎,跳到了那背鰭上,一把抓住那背鰭!

  手中已經抓好了貼身匕首,這一抓,便將雙手狠狠地釘入那龐然大物的血肉之中!

  那玩意吃痛,猛地一個翻身,青灰色的背脊在海面上彎成一道巨大的弧,雪白的利齒森然一亮——一頭海鯊。

  文臻緊緊抓著那鯊的背鰭,迎著潑天蓋地的海上風雨,大喊:「奔跑吧,兄弟!」

  那鯊幾下甩不脫文臻,越甩越痛,只得尾巴一甩,箭一般向前衝去。

  這種海中霸王受傷後爆發的巨力無與倫比,瞬間便將那兩隻拉出了一大截。

  黑天籠罩下的大海黑色的波浪起伏。

  浪頭上一個少女騎鯊飈行,大氅在風中烈烈飛舞。

  拽著兩隻倒黴蛋兒,在波峰和波谷之間上下飛浪。

  文臻狂放、兇猛、又彪悍。

  唐和燕,弱小,無助,又可憐。

  ……

  騎鯊飈行於大海之上風雨之中的文臻,看起來很是酷炫狂霸拽,其實一點也不爽。

  那鯊魚身上滑溜溜的,時不時便要掉下去,她也不敢製造太多傷口引那東西發狂把自己給掀下去,而此刻風雨雖然稍稍小了一些,但這樣急速的飈行海波之間,雨點撞在臉上火辣辣的痛,更不要說她本身狀態就不好,下腹和後頸一陣一陣的刺痛,一根針碎了卻沒有時間煉化,而經過這一輪輪折騰,後頸也泛起了刺痛感,好像又有一根針要碎了。

  按說能碎針是好事,但每次碎針都只能在艱難苦困之時發生,那種時候也往往缺少時機去及時調理碎針,所以遭的罪和帶來的危險也就加倍,文臻痛得一抽一抽,一邊想燕綏當初的警告真不是開玩笑,這事兒真是讓人恨不得死了好,可這麼嚴重的事情,他當時為什麼那麼渾不在意,搞得她以為也不過就是小卡司,隨隨便便選了這條路,都是被那個殺千刀的害了的……

  她一邊胡思亂想分散注意力,一邊雙腿用力,身體伏低,閉緊雙眼,勉力支持。

  感覺有人在大喊,似乎是那兩個不省心的,喊什麼她也沒心思聽,也聽不見,耳邊嗡嗡作響,天地彤雲都在厚重地壓下來。

  感覺到那鯊已經飈出好遠,遠離那漩渦,她也再支持不住,將刀一拔,跌落海中。

  那鯊劇痛之下,猛地轉身,翻起巨大的浪頭,一個浪頭便將文臻壓了下去。

  文臻此刻已經是半昏迷狀態,毫無抵抗之力便被壓入海中,此時腦中混沌,倒也沒感覺到太多痛苦,只是隱約感覺天光一暗,忽然便進入一個安靜凝滯的空間,天地很重,連呼吸都很重,沉沉地蓋下來,身邊有水泡咕嘟嘟泛起的聲音,細微,擊不破這一刻的黏膩和沉重,體內的疼痛在剛才落水的那一霎煙花般崩散之後,便是風亂雪落之後的沉靜,她只覺得很累,世事紛亂都在這一霎遠去,心底竟然隱約慶幸,終於可以好好睡一睡。

  天知道她自從被皇帝賜婚,有多久沒有睡好了。

  就這麼往下落,落,落,說不定睜開眼,就是另一個世界了……

  悠緩的水流忽然急了起來,身下彷彿多了一隻手,在將她急速地向上托升,但卻不像人手,文臻勉力睜開眼睛,卻模模糊糊什麼都看不清,胡亂伸手向下摸索,沒有摸到人,只有柔曼的枝葉。

  她心中嘆了口氣。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牽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托住了她的腰,帶著她向上游動。文臻這回看清楚了,是唐羨之,這讓她有些困惑。

  對面,唐羨之的臉色也很蒼白,黑色琉璃星光一般的眸子裡,竟然滿滿的焦灼之色,她心中迷迷糊糊地想,唐羨之的眼睛,不是這世上最厲害的魔鏡嗎?可以有幻像化出的喜怒哀樂,但絕不會有這般人類一般的感情,他這是怎麼了,被水鬼附身了嗎?

  又想看過那許多唯美愛情劇,女主掉海男人去救,然後透明的海水裡,一線陽光,白衫飄舞,男女主唯美地擁吻……真特麼的胡扯,海裡很黑的好不好?

  淹得快死的人,還有力氣擺出那麼優美的POSE接吻,果然不愧是女主。像她,就只能死狗一樣被唐羨之拖上去。

  但隨即唐羨之停住了,文臻一瞧,他被那個剛才托住她的巨大海草給纏住了。

  隨即一條人影飛射而來,一腳蹬開唐羨之。

  文臻不用看也知道誰來了。

  也來不及思考,已經被人緊緊揉在懷裡,再然後嘩啦一聲,天光大亮,她終於呼吸到了新鮮空氣。

  之前她一直沒有窒息,是因為避水珠她直接戴在了頭上,這使她口鼻附近一直有空氣,這也是她敢騎鯊又跳海的重要原因。

  感覺到天光的那一刻,她還隱約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可是她卻沒有力氣再去探究。

  有人帶她衝入光明。

  她卻放縱自己沉入黑暗。

  ……

  文臻再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的是藍藍的一片天,天盡頭連接著海。

  她眨了眨眼,有點想不通,這看見的不該是大海嗎?

  又穿越了?

  身下軟和暖和,天光明媚地灑在身上,昨夜的風雨磨折彷彿只是一個噩夢。

  「醒了。」有人絮絮地道,聲音熟悉。

  她轉頭,就看見聞近檀關切的眼神。

  這讓她又發了一陣呆,沒想到突然能看見聞近檀,聽見腳步聲響,隨即又看見了君莫曉和聞老太太。

  這讓她十分驚喜。她一直擔心昨夜那麼混亂的局勢,老太太她們沒能及時逃出。畢竟雖然看見君莫曉去了那個島上,但是那島上後來出現了唐家的士兵,也不知道有沒有遭受池魚之殃。

  君莫曉看見她醒了十分歡喜,拍著膝蓋說給她熬的魚湯要好了,趕緊給她端來。

  聞老太太則坐在她身邊,摸著她的手,輕輕嘆了口氣。

  文臻想說話,卻發現喉嚨乾啞說不出來,倒是聞近檀向來善解人意,娓娓和她說了之後發生的事。

  她們提前去了島上,本來就要弄艘船走的,但是卻發現那些載著普通百姓過來的大船都被鑿破了底艙,沒多久就會沉沒。隨即聞老太太發覺島上有不對,三人就一直藏在那個救生小船上,唐家的人從掩體出來,她們便划著船到了另一面。

  好在唐家的人似乎並不想多事,並沒有為難她們,唐家巨弩開始發射,船再次解體的那一刻,她們的小船也沒經住風雨的擺蕩,被推到了海中,聞近檀和君莫曉也不敢在那個時候回到島上,更不敢登上那幾艘已經成了靶子的船,只得不斷划船,所幸唐家勢力雄厚,便是備用的救生船也十分結實且備了水和糧食,挨過了這夜風雨,其間她們還救下了不知怎的落海的林飛白,但隨即便迷失在海上,直到忽然看見了巨大的飄搖的海草,以及水中浮沉的文臻等三人,便一起救了上船,因為船經過一夜風雨有了傷損,船上水糧不夠這許多人用,文臻的狀況又不太好,看見了一個小島後便商議上島,休整,治傷,補充食物淡水。

  文臻聽著,心想我的媽呀,那兩個禍害不僅一起跟來了,還多一個林飛白!

  這日子還能過嗎?

  每天都打一萬場架吧?

  我還是跳回海裡吧,現在跳來不來得及?

  她看著對面聞近檀和君莫曉都神情坦然平和,一副並不以之為苦的模樣,心想真是圖樣圖森破啊。

  她正在愁腸百結,就聽見腳步聲響,隨即就看見燕綏唐羨之林飛白三個人都出現了。

  三個人三個方向。

  三個人互不理睬。

  燕綏抱著一捆柴。

  唐羨之一手一條大魚,一手幾個貝殼。

  林飛白則拎著一個樹皮做的桶。

  ……

  文臻感覺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為什麼沒有打架?

  為什麼沒有開炮?

  連冷嘲熱諷都沒有?

  為什麼老天要讓她在被這幾個男人折騰得死去活來之後,還要讓她魔幻地看見這一副祥和的充滿田園風的畫面。

  這會慣壞她的!

  她以後會不適應妖魔亂舞生活的節奏的!

  三個人都同時看見了她。

  林飛白看了一眼燕綏,最先站住了腳步。

  唐羨之才不會看誰,加快了腳步。

  燕綏則看了一眼聞近檀,聞近檀立即默默地讓開了文臻旁邊的位置。

  君莫曉不等誰看,霍地站起,大步走開。正好位置給了唐羨之。

  兩人又同時上前一步,文臻尾巴毛已經炸起,隨時做好打起來逃生的準備。

  聞老太太忽然咳嗽一聲。

  文臻正想奶奶怎麼不避,就見老太太筆直坐著,淡淡道:「文臻剛醒,不宜多說話,讓她休息。」

  文臻又想奶奶你說這話有什麼用……隨即就看見燕綏和唐羨之同時停住了腳步。

  隨即燕綏道:「我去給她端水。」

  唐羨之則若無其事站在那,提了提手中大魚,微笑對聞老太太道:「祖母,這種是鱸鰻,肉質肥美,是海中最好吃的魚類之一,還有這種貝,做湯極其鮮美,我正打算給阿臻做,您喜歡吃哪一種?我便多做一些。」

  文臻猛地閉上眼睛。

  燕綏你輸了輸了輸了……

  聞老太太淡淡道:「交給近檀她們處理吧,論起廚藝,還是女人更強些。你們都有傷,且去歇息。」

  林飛白早已轉身走了,燕綏和唐羨之居然也沒什麼異議,對望一眼,各自走開。

  他們走開文臻才睜開眼睛,一臉的魔幻。

  就在方才,她甚至能感覺到空氣中咆哮著燕綏的我要過來我要過來,和唐羨之的我要看她我要看她。

  這兩位要做什麼天下人有誰可以阻攔呢?

  有。

  聞家老太太是也。

  她用崇拜的眼神看著聞老太太,聞老太太向來會讀心,淡淡道:「我先前和他們說了。不管之前有什麼恩怨,到了這島上就先放下,你如今傷病在身,再當著你的面打打殺殺,你難免傷心勞神。誰要連這個道理都不懂,趁早不要和老婆子提想娶文臻。」

  文臻呃地一聲,心想真的想娶嗎?真的就這麼一句話就嚇住了?

  聞老太太又道,「老婆子還說了,如今既然我在,自然由我照顧你,你也沒幾個親人,你的所有事自然我說了算,想來你也願意聽我的話。老婆子老了,什麼都不在乎,只想給孫女尋個可靠良人,不求什麼皇子神將世家,只求行事規矩,待我臻兒體貼細致便好。」

  文臻忍不住嘖嘖一聲。

  老太太這是公然在說「我孫女還沒嫁呢,她嫁誰我有影響力,你們別得罪我,誰表現好我就替誰說好話。」

  別人聽也就罷了,燕綏也會聽?燕綏也會討好她的奶奶?

  「他們不是討好我。歸根結底,不過是在乎你罷了。」聞老太太嘆息一聲,「我讓他們看看你,十八歲未滿,回到東堂沒多久,便遇上了多少事兒?落得一身傷一身病,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憑什麼就要落到這地步?就憑被他們這些皇子世家公子喜歡?那這樣的喜歡,我老婆子先代孫女拒絕了。寧可青燈古佛平安這一輩子,也不要這些時時刻刻擔驚受怕的皇家豪門生活。」

  文臻心中一熱,掩飾地低頭。

  「你先前昏迷不醒,大口吐血。莫曉急得差點拔劍和他們拚命,也不管是誰,殿下唐公子林侯一陣亂砍,誰也沒和她計較。也沒臉計較。」聞老太太道,「殿下想要你,唐羨之求賜婚,陛下賜婚,誰真心問過你意見?不問意見,真能給好日子也罷了,瞧這都是什麼事,今日允許他們還站在你面前,老婆子脾氣已經很好了!」

  文臻聽得心底熱熱潮潮,也不知道是感動還是想笑還是想哭,半晌才握住了老太太的手,沙啞地道:「並不能怪他們。是我有點自私,有點膽怯……情感的事情,其實沒有對錯的。」

  命運強大,捲她入漩渦,燕綏也好,唐羨之也罷,一樣也在這漩渦裡身不由己,從這個角度想,大家都有點苦命。

  應該在聞老太太按脖子要求下,抱在一起哭一哭。

  文臻腦補了一下燕綏唐羨之抱在一起哭的場景,忍不住格格笑。

  聞老太太臉上緊繃的皺紋鬆動了些,撫了撫她的髮。

  這孩子別的也罷了,心性卻是極強大,不是誰都能在這種情境下還自娛自樂一笑了之的。

  既如此與眾不同,自然命運不同常人。未來十年的東堂,自然有她的一席之地。

  也罷,這便是她的命。

  「我說奶奶,你乾脆散發你的王霸之氣,把這幾隻蒼蠅都攆走吧。」文臻對她眨眨眼。

  「胡說什麼。你總是要嫁人的。雖然老婆子我不大樂意,但想來也脫不了面前這幾個,畢竟別人也爭不過。但也不能便宜了他們。」聞老太太正色道,「誰做得好,就考慮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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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十八章 用一生學著愛你

  文臻噗一聲笑出來,心想論皮厚心黑,老太太謙虛第二沒人配第一。

  而且這思想多開放前衛,務實主義的代表啊。

  「那幾個合力給你治了傷,算得上賣力,一個比一個賣力。說的話我老婆子也不懂,大抵是說你這次挺嚴重的,需要好好休養。」聞老太太忽然轉頭,道,「魚湯來了。」

  文臻一怔,覺得哪裡不對勁。

  隨即便見聞近檀端著熱氣騰騰的魚湯過來,一邊吹手指一邊笑,「好香!」

  文臻仔細嗅了嗅,臉色白了白。

  聞老太太無比敏感,立即問她,「怎麼了?」

  「沒事。」文臻接過魚湯,瞄一眼前方,唐慕之真的去殺魚了,說要端水的燕綏卻在樹上吹海風,文臻認為這只是他想向自己展示美妙的背影罷了。

  林飛白勤勤懇懇地在大日頭下修船。

  文臻也是餓了,低頭喝湯,湯色乳白,裡頭漂浮著凝脂般的魚肉,魚肉入口即化,絕無渣滓,聞近檀在一邊道:「這魚不錯吧,就一根大刺,細膩豐美,最適合你這種病人吃。就是一樣麻煩,內腹有一層黑色的膜,還撕不動。還是唐公子厲害,教我用熱水加鹽洗一洗便下來了……」

  說著忽然覺得不妥,看一眼遠處的燕綏,後怕地住了口。

  遠處樹上,燕綏開始投果子,手勢打水漂一樣漫不經心,果子擦著海面飛過卻殺氣騰騰,那手勁強大又巧妙,擦出一條滾滾白線,長度可達數里,數里之內這條線上無數魚類翻著白肚皮左右蹦開,瞬間伏屍千百,場面壯觀。

  林飛白修船的手一頓,飛身而起,踩著一塊破了的船板開始收屍,船板如飛箭順著海面上那條白線向前延伸,像把大海又剖了一次腹,他身子微微下傾,衣襟和長髮都在風中扯展如旗,手一抖外衣展開,一路順抄,那些跳出來的魚便被抄進了外衣內,他像駕駛快艇一樣順著燕綏打出的百丈飛漂眨眼一個來回,一路抄出了滿滿一大包魚兒。最後被一個浪頭送回岸邊。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著兩人炫技一樣打魚(發洩),完了喃喃罵一句。

  這個逼裝得我給一百昏!

  但是。

  裝完逼的兩個人,一個繼續樹上看早上的太陽,一個繼續修船。

  君莫曉叉腰看著那一地的魚一臉的崩潰——這麼多哪裡收拾得過來!

  唐羨之默默走過去,撿起那滿地亂蹦的魚,裝進樹皮桶,又取了刀具,幫著君莫曉收拾。文臻聽見他和君莫曉絮絮商量,口味好容易壞的立即處理了,給文臻熬湯;比較肥美的留著燒烤大家吃,其餘的剖鱗,去掉內臟,用鹽碼了,樹枝一串串穿了掛在高處風乾,做成鹹魚以備不時之需。

  才接觸沒多久,已經可以看出來,聞近檀下意識就很聽他的話,君莫曉則一臉笑閃閃發光,不停嘴地誇。

  畢竟對比太強烈了啊。

  文臻寬麵條淚兩行。

  唐羨之真是宜家宜室進得廚房上得廳堂浪得大床的絕世無雙暖男。

  她眼瞎。眼瞎啊!

  眼瞎也沒辦法,瞎了眼看中的人,瞎著也要摸索完。

  發了這陣呆,魚湯有點涼了,換成以前,涼了的魚湯會有濃烈的腥氣,她是喝不下的,可現在她完全沒有感覺,還是一口口喝完了。

  聞近檀又給她端上熬得黏稠的粥,笑道:「唐家的船就是好,一個備用的小船,裡頭什麼都有,連米都是豐州極品的香糯稻,還用一層薄鐵皮防護這些米糧,這麼大風浪也沒怎麼濕。你聞聞,多香。」

  文臻笑:「是啊是啊。」

  她只吃了幾口粥,便放下了,對聞近檀努了努嘴,示意那幾隻。

  聞近檀一臉好笑又無奈的表情,悄聲道:「老太太說,別理他們。越矯情,越不能慣著。」

  文臻心想老太太永遠正確。

  因為君莫曉大喊開飯,並沒有人理她。君莫曉氣得轉身就走。

  她現在躺在舒舒服服的軟草墊子上,背後還有草編的枕頭,頭頂也有草棚,身邊有親人有朋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她覺得就這樣在這島上和閨蜜團過一輩子挺好。

  如果沒有那礙眼的三隻就更好了。

  她躺著看了一會兒,看了一會林飛白濕透的衣衫,唐羨之袍角的魚鱗,還有遠遠的燕綏鑲嵌在日光中的背影,最終還是忍不住,一聲喊「吃飯了!」

  她狀態不好,渾身都在痛,喊聲也細弱無力,隔那麼遠,聞近檀瞧著應該誰也聽不到,便站起身準備也喊一聲。

  結果文臻聲音還沒落。燕綏跳下樹。

  林飛白立即站起身。

  唐羨之倒是不急不忙,把最後一條魚曬好,微笑轉身問文臻:「這條黃魚瞧著厚實,明兒給你煎了吃好不好?」

  「好啊。這種魚最適合做鹽煎魚,看看附近有沒有野香茅。」

  「沒有野香茅,不過有蓽菝果穗和紅英,曬乾處理一下,最是增香去腥。」

  「那更好不過。」文臻一和人談廚藝就心情愉快,笑眯了眼。

  君莫曉和聞近檀也都擅長廚藝,也一臉愉悅。

  三個姑娘都對唐羨之露出最為溫柔的表情。

  文臻和唐羨之的談話簡直就像老夫老妻。

  傷害值滿點。

  林飛白的腳步頓了頓,燕綏倒是沒停,也沒什麼表情,只是眼神微微思索。

  聞近檀和君莫曉在文臻旁邊一塊比較平的大石頭上擺開準備的食物,唐羨之就幫她們安排。燕綏看看他,又看了一眼桌上,轉身走了。

  文臻看著他背影,心想這傢伙又傲嬌上了?瞧不上這山野粗食?

  君莫曉忽然一拍腦門,道:「我說怎麼總覺得少了什麼。沒有碗筷呀。」

  船上只有備用小鍋,煮了粥。魚湯是用蚌殼和大海螺熬的,幾樣鹽水煮海鮮也是用貝殼裝的。

  碗筷只有一副,正放在文臻面前,林飛白正拿起那碗筷裝了一碗對蝦要遞給文臻,聞言又停住。

  文臻已經含笑將那碗推了出去,道:「我吃過了。這碗用熱水洗一下,給祖母用吧。其餘人就再找些貝殼來用?」

  林飛白站起身,「我去弄貝殼。」

  唐羨之則道:「貝殼大抵不需要,不過得燒點水。」便去燒水。

  文臻正懵,就見燕綏回來了,手中一摞東西。

  椰殼做的碗,樹枝做的筷子。

  文臻知道他素來手巧,手工很快,做的椰子碗果然很精美,但問題在於——燕綏什麼時候這麼知眼色了?

  她感覺受到了驚嚇。

  他不是一向都高高在雲端,等著別人伺候,從不理會別人的想法和需要嗎?

  他即使對她與眾不同,也不過是多看她幾眼,多說幾句話,多救她幾次,素日裡還是她遷就他,寵著他,照顧他。但在眾人眼裡,已經驚天霹靂般的愛寵。

  而他,嘴不讓人,更不要說細膩體貼關懷包容,時刻響應她的需要和委屈。

  明明通透世情,卻不願為世情垂顧,明明心思湧動,卻還是一臉漠然,直男直到像一根可以捅破天的銅管子。

  她有時候也因此生怨,忍不住便要坑坑他,不如此不能解她心頭恨——老娘我人人愛人人誇,最該誇的那個人為啥從來不誇!

  她保持著茫然的表情,接過燕綏遞過來的碗,愣了一會兒才低頭看那碗,又從碗沿悄默默溜了一圈,然後果然發現她的碗比別人的更精緻一些。

  雖然燕綏做出來的碗,個個都像窯裡燒出來的一樣圓潤完整,但她的碗邊沿居然還有一圈鏤空的花紋,只是燕綏要保持碗大小一致,所以她的碗明顯盛不了太多東西,她禁不住想,他這是嫌我最近發胖了?

  最近給唐羨之照顧得太周到,好像身體是有點重了……

  文臻硬生生忍住要摸臉的衝動,看著聞近檀君莫曉都是一臉意外和懵逼地接過燕綏親自做的碗。

  大抵都覺得這世界有點玄幻吧?

  聞老太太摸了摸手中碗,眼底露出一點笑意。

  燕綏咳嗽一聲。

  君莫曉還不大明白,聞近檀已經聞咳嗽而知雅意,趕緊裝了一碗粥,又夾了兩個蝦子,便要到一邊去吃,還順便拉了拉君莫曉。

  但不是所有人都打算成全他的。

  聞老太太紋絲不動,道:「近檀,莫曉,幫我盛湯。」

  那倆只好留下。

  文臻有點緊張,盯著燕綏,怕他甩出一句不好聽的。

  然而沒有,燕綏今日的脾氣好的令人髮指,默默伸手過來拿文臻的碗。

  文臻懵懵地遞過去,放空狀態看他接過碗,給她夾了一塊細膩的魚肉,正要遞給她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停住,變戲法一般拿出一根竹簽,開始剔刺。

  文臻:……

  不行了這個燕綏一定被唐羨之附身了!

  他居然搶我的活幹!

  這回不僅她放空,連君莫曉聞近檀都放空了,三個人眼珠子像鬥雞一樣,毫無意識地跟著燕綏的手指一動一動。

  文臻心中茫茫然地想,他的手指真好看,他的手真好看,挑得真快,明明熟練工是我為什麼他第一次做也這麼熟練,以前給別人挑過?不不不這是不可能的,啊這塊魚肉我還要不要吃?我是不是應該把它供起來?

  聞老太太雖然看不見,素來是個敏銳的,似乎察覺了什麼,滿臉皺紋動了動,拼出一個淡淡微笑來。

  燕綏低頭剔刺,十分專心模樣,好似對眾人的各種反應毫無所覺,然而他知道文臻的一舉一動,知道她的茫然,驚訝,這驚訝有點刺痛了他,以至於他便想起之前德高望重的話來。

  一路追索,風雨行船,在好幾次夜間他在小姐樓船頂上看唐家樓船的燈火時,都是德高望重默默陪伴,直到有一次,他忍不住問了德高望重,為什麼文臻會答應陛下賜婚,會拒絕他,會這樣跟隨唐羨之行走到海上,明明有機會跟他走,也不選擇他。

  問的時候本是隨口而言,他覺得他是知道答案的。

  結果德高望重和他叨叨說了一夜。

  德高望重說,殿下你覺得你對文姑娘很好很好了是嗎?

  他不答——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問出來就是愚蠢。

  德高望重便搖頭。

  「啊殿下,你心裡在想,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為什麼要問?可是再怎麼顯而易見,那也是在您心裡,別人不是您,沒有您聰慧,沒有您強大,沒有您心志堅決可手握風雨,別人憑什麼該知道您在想什麼?」

  他默然。

  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

  過往二十一年人生,他習慣了自我,習慣獨自行走,習慣目下無塵,那些愚蠢的人類,本就不值得他放下心神,去遷就瞭解他們。

  我對你好,或者不好,你便接受。

  沒有想過去問問那些接受著他的人們,到底是怎麼想的。

  「文姑娘也是一樣。您對她好,但是您沒有說過為什麼對她好,也沒有說過要對她好多久,更沒有說過任何關於未來的承諾。那麼她會怎麼想?也許只是一時興趣,也許只是皇子風流。那她又憑什麼僅僅因為這樣不知未來的好,就有勇氣去許上一生,抗爭陛下呢?」

  他當時本來磕著瓜子,咯嘣一聲,瓜子磕碎了。

  「再說您真的對她很好嗎?」德高望重說來了勁,指著對面唐家的樓船,「您看過唐羨之怎麼追求文姑娘的嗎?我聽文姑娘說過,初見唐羨之就救了她。九裡城也救了她,平日裡和她相處體貼細致,言談相得,會幫她砍價,幫她買菜,幫她提菜,為了她去鑽研廚藝,連她送的鴨蛋,他都能玩出無數個花樣來示愛。而您呢?初見您在幹什麼?再見您在幹什麼?她給您做過多少次菜,您想過一點表示嗎?您親口誇過她嗎?理解過她嗎?向所有人表示過您非她不娶了嗎?您能不能用您素日清醒無比的腦袋回想一下到底是怎樣對她的啊?」

  他幽幽橫了德高望重一眼。

  這小子入戲了是不是?

  說得這個口沫橫飛,青筋槓起,活像他才是被他欺負的文臻。

  想到文臻他又出一回神,心想這些話,那個奸狡的,不愛負責任的,總溜滑溜滑的小蛋糕兒,才不會親口和他說呢。

  說到底是一樣冷漠的人啊。

  他認認真真回想了一下,初見文臻他在幹什麼?哦,當時屋簷下吊了一個人看著不舒服,他把她也倒吊了一下。

  她被吊起來的時候,大眼珠子快要落到地下的感覺,幽幽黑黑的,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再見是什麼時候?是那個小倌館嗎?

  德高望重說話不老實啊,那一次不是和她相處挺好嗎?她把他順手當小倌賣了,他也沒生氣,遇上刺客,她還主動要求拿腦袋給他墊腳。

  因為那一刻少見的知情識趣,他忍不住又多看她一眼。

  那些嬌滴滴的小姐,在那種時候,一大半要被刺客嚇暈,不嚇暈的也不敢跳水,跳了水的也想不到他怕濕鞋,想到他怕濕鞋的也做不到主動提供腦袋給他墊腳。

  多麼特別的女子。

  他覺得世上大概也就這一個了。

  所以他不是破天荒地想到她衣服濕了被人看見不雅,還拿門板給她擋了嗎?

  上一次在他面前濕身的那個誰,下場是乾脆再進水裡洗一天呢!

  他怔了一會兒,忽然開始想,如果換成唐羨之,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做?

  好像……不一樣?

  「如果我遇見兩個男人,一個欺負我,嘲笑我,捆我,困我,喜怒無常,性情古怪;另一個,體貼我,愛護我,關心我,保護我,還能和我心意相通,喜好相通,尊重我的一切選擇並給以強大的輔助。」德高望重加重語氣,慷慨總結,「那我也選第二個啊!」

  「噗通。」

  他把德高望重踢進了水裡。

  讓他去選擇一頭溫柔偽善的鯊魚相伴一生吧。

  ……

  德高望重後來從水裡爬了出來,沒敢再意氣風發踩他,卻總暗搓搓提醒他看著唐羨之和文臻的一路行蹤。

  這一路追蹤,他看著唐羨之帶文臻去看病,吃夜市,買珍珠,定禮服。

  若有所悟。

  原來是這樣的追求。

  原來是那樣的細膩。

  他對唐羨之的細膩並不以為然,人與人之間的情分,一看緣分,二看心意相通,有人說還要加上命運擺弄,他對此也不以為然,會被命運擺弄的,不過都是弱者罷了。唯有前兩項,是再強大再努力也無法掌控的事,也唯有前兩項達到完滿,才有了情分的水到渠成。便是再細膩,再體貼,婆婆媽媽瑣瑣碎碎,也不過是栽在冬天的花,藏在夏日的雪,不順應天時,也不契合心意,美麗難久。

  但一路走下來,忽然就又悟了一層。誠然緣分和心意更重要,但有了緣分和心意,並不意味著那緣分不會被削薄,那心意不會隨流水,人世間太多阻礙煩難,若長久沒有溫情加持,便如春日的花也會摧折於風中,冬日的雪也會被曬化,這世間哪有真正的長長久久亙古不變,何況他與她,在皇室,在官場,在這世間陰私苟狗謀算最深的所在,又都強大而冷酷,要如何才能走過風雨,而又心花不敗?

  所以他跟著走過了定瑤漳縣直到出海,慢慢長途一開始還難掩焦灼憤怒,從以為她身死的傷,到發現她自願離開的疼,到平靜下來之後漸漸泛起的失望和背叛的細細撕咬滋味,再到後來,終於明白。

  這一路行走是她的逃奔,也是他的自悟,悟的不是這人間智慧,而是自幼便如隔雲端的愛與情感。人間有太多懂得與不懂得,他想從此之後,要學會懂得她。

  定瑤扛走一袋子珍珠,漳縣帶走了一批繡娘,來不及繡嫁衣,當初說借唐羨之現成地方成婚也不過是玩笑,他應該給她由他自己準備的,專屬於她的,完全由他為她安排的婚禮。

  他也會有禮物給她,以後還會有更多禮物——她真正會喜歡的,屬於少女都想要都應該擁有的那些禮物。

  雖然他並不十分理解女子的那些喜歡,但他覺得可以遷就她。

  也是在準備禮物的時候,他忽然就明白了鯨眼那樣的禮物,她應該是不喜歡的,黑乎乎毛刺刺的東西,換別人在不明白珍貴之處的時候,都會順手扔掉吧。她卻慎重地打了一副耳墜,將鯨眼嵌了進去。

  她珍惜的不是鯨眼,是他。

  而他,並非沒有不珍惜,只是表達的,並不是她想要的,表達的,並不是她能以之為依靠的。

  或許這樣的想法依舊不大對,但是他願意慢慢學。

  用一生來學。

  首先從日常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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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5 16:58:5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十九章 願為燕褒姒點燃烽火台

  文臻茫然地接過了剔完了魚刺的魚肉。

  也只有牛逼的殿下,剔完了魚刺之後剩下的魚肉還和原先的一模一樣。

  燕綏把碗遞過來的時候,手指彈了彈碗邊。

  文臻今日大腦秀逗,反應遲鈍,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低頭瞧了瞧碗邊,才發現那鏤空雕刻好像是字。

  她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一邊是一個「臻」字,一邊是一個「綏」字。

  她抬頭,燕綏有意無意對她亮了一下碗。

  也是有刻字的。一邊「綏」字,一邊「臻」字。

  文臻猛地開始咳嗽——她被口水嗆著了。

  而口水是因為驚嚇而突然冒出來的。

  燕綏今天果然是吃錯藥了!

  一定和唐羨之靈魂互換了!

  搞一對情侶碗要鬧哪樣?還暗搓搓當一堆人的面?當其他人都是死人嗎?除了君莫曉那個不長心的,聞近檀為啥低著頭猛喝白粥死活不肯抬頭?林飛白為啥一直在啃蝦皮?老太太為啥忽然不吃了?

  這種在他看來又俗氣又無聊的行為是怎麼忽然鑽進他的腦袋的?

  她一咳嗽,林飛白和燕綏同時抬頭,同時抬起手,然後燕綏看了林飛白一眼,林飛白的手原本已經要縮回去了,被這一看之後,反而不收了,眼看便要非常乾脆地拍到文臻背上,忽然那手裡被塞了一隻碗。

  碗裡是熱粥,很燙,林飛白不得不先放下碗,然後拍背的就換成燕綏了。

  文臻這下咳得更厲害——驚嚇一波一波停不住啊。

  背後傳入一股暖流,咳嗽立時便止住了,燕綏並沒有放開手,又細細給她調理一陣,才放了手。

  文臻舒服了許多,以她性子,便要道謝的,但此時一抬頭,正迎上燕綏烏黑幽邃的眸子,忽然便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這是她賜婚後,和燕綏第一次真真正正這樣安靜坐在一起。

  賜婚後的變故,一路的追索,各方博弈,刀來箭往,感覺生死裡走過了無數遭,才有了此刻面對面的安然。

  然而終於等到了對面這一刻,忽然便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覺得需要說什麼,之前想過要怒罵,後來覺得有歉疚,再後來又覺得需要揍他一頓,再再後來又生出濃濃的歉意和擔憂,幾經翻覆的情緒,經過太長時間的積澱,最後忽然便只能歸於平靜,無喜無憂,無怨無恨,也無苦痛驚怖。

  這一路風霜過,今日滄海之上,白沙藍水之間,他的目光望過來,大海便忽然乾涸,而桑田剎那綠遍。

  卻原來平靜水面之下依舊濤飛雲捲,卻原來最能牽動她心思的依然是他。

  腳步聲走近,打破這一刻凝目相望的脈脈氛圍,唐羨之出現得及時,態度也永遠那麼自然,很隨意地坐下。還沒坐穩,燕綏就淡淡道:「碗筷已經弄好了。你的熱水潑了吧。」

  唐羨之不理他,直接對文臻道:「多燒了一些,等會你洗個澡。」

  文臻一聽大喜。

  先前又是下船又是落水又是嘔吐又是泡海的,身上早就難受得要命,只是不方便說罷了。

  仙子真是上天派下來拯救她的仙女啊。

  她急忙道謝,又假惺惺體貼道:「趕緊吃趕緊吃,耽誤了這麼久,魚都冷啦。」

  唐羨之便笑,接過她手上一隻蝦,道:「我瞧這個比較好吃。」

  文臻一傻。

  她只是隨意揮手,並不是送菜,但事情到了唐羨之這裡,怎麼就特別曖昧了呢?

  那個佔有欲超強的傢伙要掀桌了吧?

  偷眼一瞧,燕綏卻像根本沒注意這一幕,微微皺眉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她又慶幸又覺得怪異,還有些擔心。

  是在思考如何搞死唐羨之嗎?

  感覺心情略復雜。

  好在復雜的只有她,其餘人都不在意,唐羨之對她道:「你且在此休息幾日。你的情形不是很好,體內有淤積未化,現在不宜再風波勞累,等你稍稍好了,我們也修好船做好準備再出海。」

  文臻也感覺綿軟無力,仿若大病一場,還有一些意想之外的情況,需要時間適應。但又有些擔憂這幾個水火不容的人,在一個島上蹲著,怕會產生變數。畢竟恐怖故事常常發生在島上。

  但轉頭一想,怕個毛線,那幾位自己就是恐怖故事本身。

  再說島上怕天雷地火,幾個人一艘孤舟豈不是分分鐘翻船?

  她看唐羨之神情,如常悠然,心裡想小唐同志明明在這次爭鬥中落於下風,為啥眼神頗為滿意,還是他根本的目的其實就是要牽制住燕綏?

  如今這種格局,倒也不全是壞事——三個人誰和誰都不對付,卻又都能保證她和親友的安全,正是個互相牽制力場平衡的格局。

  她抬目看了看四周,這裡是靠近沙灘的平地,再往後是茂密的植被,有野獸的聲音隱隱傳來,無法目測島的大小,感覺是不小的。

  目前看來好像是沒有人居住。

  聽說燕綏的師門就在海上,也不知道離這裡近不近。

  既然已經有了安排,她也不會有異議,隨便吃了幾口便擱下筷子迫不及待要洗澡,那邊三個男人立即都擱下筷子,君莫曉剛要伸手被聞近檀拉了一把,又拿起了筷子。

  聞老太太咳嗽一聲。

  唐羨之微笑,很自然地轉為夾菜,林飛白一頓,燕綏一開始聽而不聞,手已經到了文臻身邊,忽然越過文臻一拉君莫曉衣袖,道:「怎麼還不去幫忙?」

  一臉懵逼的君莫曉翻個白眼。

  文臻想笑。

  老太太殺傷力滿級啊。

  但這樣不行,一來容易出衝突,二來萬一有人因此對老太太不滿怎麼辦?唐羨之林飛白問題不大,燕綏那個狗性子,她怕。

  她笑,就著君莫曉的攙扶起身,笑盈盈和君莫曉道:「小君,這幾天就要勞煩你和檀檀啦。」

  君莫曉趾高氣揚地道:「那是,誰也不要和我搶差事!」

  聞近檀瞟一眼那三隻,期期艾艾地道:「哎,那個,照顧病人,自然還是我們合適。」

  文臻忍住笑,心想還追求者呢,連自己的閨蜜奶奶都搞不定。不知道曲線救國嗎?

  其實唐羨之是知道的,也能做的很好,但關鍵還是小君和聞近檀都受了奶奶影響,不願意她再和這些豪門皇室有牽扯吧。

  她表明了態度,也不和那三人有什麼牽扯,十分客氣態度公平地招呼他們吃好喝好,便去洗澡了。

  那邊三個男人都盯著她離去的背影,聞老太太咳嗽一聲,忽然道:「林公子,能不能勞煩你扶老身去海邊走走,消消食?」

  突然被點名的林飛白怔了一下,險些脫口問出一句「為什麼是我?」,但隨即反應過來,立即起身,一邊恭敬地道:「十分榮幸,老夫人請。」一邊挺著腰桿扶著腰桿更直的老太太去散步了。

  留下唐羨之和燕綏,第一次面面相覷。

  一霎間心中都浮上一個疑問。

  為什麼?

  我一個堂堂未婚夫(正牌男朋友)在這裡,為什麼會輪到這個路人甲?

  ……

  文臻不知道在自己走了之後還有好戲,她正舒舒服服泡在澡桶裡。

  對,澡桶。

  唐羨之去了那半天,不僅燒好了水,還順手做了一個澡桶,那麼短的時間,那桶居然打磨光滑,居然還是榫卯結構。

  文臻不由第一萬次驚嘆仙子真是宜家宜室啊。

  她泡在澡桶裡,身前身後都有狀如芭蕉的矮樹遮擋,倒也不怕走光。身邊垂下一串黃色果實,她順手採了一個,咬了一口,又給聞聲看過來的君莫曉和聞近檀一人扔了一個。

  那兩個接了,剛咬了一口,便忙不迭呸呸呸往地上吐,君莫曉眼睛鼻子都皺在一起,「小臻啊你真是太壞了,這麼澀的果子也給我們,咦,你不覺得澀嗎?」

  文臻愣了一下,把那果子往地上一扔,「啊,澀。」

  君莫曉一臉你真是壞地轉過身繼續為她把風了,文臻坐在澡桶裡發呆。

  她沒吃出澀味。

  她沒吃出任何味道。

  她只吃出果肉糯軟,便以為是好吃的。

  她失去味覺了。

  先前喝湯吃飯時候已經察覺,現在得到了確認,她不禁有些發呆。

  一個廚子失去味覺。嗅覺也似乎受了影響在變弱。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暫時的,更不知道繼失去味覺之後,她是不是還會失去嗅覺聽覺視覺。

  是不是還會因此影響大腦,神經,成為植物人?

  她知道有一根針在一路折騰中偏移了位置,大概就是刺客的那一掌,導致針逆行進入了後腦,然後又崩碎了,而她又沒有時間及時煉化,導致其中有碎片進入了大腦,給味覺造成了損害。

  這實在是讓人恐懼,她不知道碎片有多大,有多少,有無消減,會不會像炸彈一樣隨時爆炸。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便會因為那爆炸也失去一切。

  這想必也是那三人決定在這島上暫時停留的原因吧,不能把這個炸彈解決,誰也不敢就這樣渡過茫茫大海。

  她怔怔坐在澡桶裡,水漸冷也沒有察覺,忽然感覺頭頂啪嗒一聲,有點濕潤,她伸手一摸,摸到一個大冰晶珠子。

  現在雖然已經到了秋天,但是這裡海域溫暖,還是夏末天氣,哪來的冰晶?

  她大叫「君莫曉!」,同時猛地往水裡一鑽。

  下一瞬澡桶滾倒,水都潑了出去,她縮成一團,在澡桶裡骨碌碌滾了出去。

  啪啪啪啪一陣急響,澡桶方才所在位置,插了一地尖銳的冰棱。

  君莫曉的怒喝聲響在耳側,文臻卻什麼都顧不得,這裡地勢有點傾斜,她縮在澡桶裡一路骨碌碌滾下去,一邊祈禱澡桶不要給人一劍劈裂,一邊祈禱有人來救她,一邊又異想天開地希望不是那三隻是聞老太太……

  天旋地轉中隱約看見前方是海灘,好像有兩條人影,隨即其中一條人影衝了過來,蹬地一下一腳踩在桶身,澡桶止住。

  一人跪了下來,探頭對澡桶裡頭看。

  文臻尖叫:「啊啊啊不要看啊啊啊——」

  出手的是林飛白,在海灘上扶老太太散步的時候看見一個大桶忽然滾了下來,下意識上前一腳蹬住,隨即跪下來看桶裡的情況,聽見文臻的聲音才反應過來,驚鴻一瞥間雪光耀眼,頓時臉色爆紅地呆住了。

  隨即他被人拎著領子飛了出去。

  本來也就飛幾米,飛的路程中遇見第二個趕過來的人,被那人看似解救其實順手一撥,撥到了千里之外。

  燕綏趕到的第一瞬間,便脫下了自己的外衣,往桶裡一罩。又把桶撥正。

  文臻以為一向並不在乎什麼正人君子的殿下,多少要探頭張一張或者有意無意瞄一眼,已經捂好了重點部位,雖知道那位今天就是轉了性,當真目不斜視。

  文臻趕緊在桶裡穿好他的袍子,燕綏伸手把她抱了出來,沒有鞋子,便抱在臂彎裡。

  文臻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想下來走,沙灘上沒鞋子問題也不大,但燕綏的手臂鐵打一般。

  她心裡嘆口氣,也便不動了。

  一低眼看見袍子上有血跡,燕綏的衣袍一向顏色比較復雜,耐髒,此刻也能看出實在是不大乾淨了。

  想著他之前被易銘偷襲受了傷,被她吐了一身,又想著他自從海上追到她,便一直很少說話,忽然心中一軟,便問他,「你累不累?」

  只這麼一句,便感覺他手臂一鬆,嚇得她以為要掉下來,下意識抱住,但隨即燕綏又抱緊了她,這回抱得更緊,語聲卻還淡淡地,道:「不累。」

  文臻唔了一聲,感覺到尷尬,兩人相處一向自然,但經過賜婚成婚這一遭風波,像是忽然觸及了某些不能觸碰的雷池,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正在絞盡腦汁想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他,忽聽燕綏輕聲道:「……對不住。」

  文臻一呆。

  她這回又沒跟上他的腦回路。

  比較對不住的,不是她嗎?

  她和他,恩恩怨怨,是非難解,賜婚之前有沒有解開的齟齬,賜婚之後有難以原諒的禁錮,但是她後來想,前者可能燕綏有苦衷,後者可能是工於心計自作主張。

  相比之下,還是她突然答應賜婚這件事對燕綏的傷害更大一些。

  雖然他沒有表白,她也沒有承諾,可畢竟心照不宣,情分不同。

  她還在想著如何順他的毛,和他說清楚自己的苦衷,他倒先道歉了?

  啊,燕綏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之前,是工於心計自作主張。」燕綏道,「我已經責罰他了,吊著一口氣,等你最後的決定,是殺是罰,都由你。」

  文臻一驚,急忙道:「不不不,不必殺,罪不至死。」

  燕綏頓了頓,文臻盯著他,感覺他似乎又要說一個對不住出來,可她實在不想聽,她寧可他發怒,咆哮,教主式抓著她搖晃,或者冷漠,倒吊她,踩她頭,丟下她走人,也不要聽他此刻這樣道歉。

  這會讓她的內疚和歉意更加泛濫直到徹底淹死她的!

  她以後還要怎麼硬著心腸斷情絕愛去奔自己的自由和致富之路!

  她已經抵抗得很艱難了好嗎?

  「你們看看,這是什麼!」君莫曉忽然從樹後衝出來,手裡捧著什麼發光的東西,文臻鬆了一口氣,急忙催燕綏去看看,燕綏最終沒說什麼,等君莫曉衝到面前,一眼看見她掌心的東西,文臻忽然覺得他手臂肌肉一繃。

  這只是瞬間,如果不是貼身依靠,她一定不能發現這變化。

  她仰頭看燕綏眸子,他卻又迎著她的目光,毫無變化。

  此時唐羨之和林飛白也趕了過來,看見君莫曉掌心裡是一捧冰棱。

  這種天氣,冰棱居然沒怎麼化,發出青幽幽的光。

  唐羨之和林飛白看了一眼,便去了剛才文臻洗澡的地方,林飛白躍上樹梢,仔細查看了一陣,道:「人往東北方向去了,但不排除有聲東擊西的可能。」

  唐羨之便對燕綏笑道:「表弟,是否願意與我等分頭搜索?」

  燕綏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不怕調虎離山嗎?得有人留下來守護老太太。」

  文臻聽著想笑,笑燕綏什麼時候也把老太太掛在嘴上了。這是和唐羨之學,也要走曲線救國道路嗎?

  想想真是神奇而又有意思的違和呢。

  唐羨之也不以為意,道:「是極。殿下你確實不適合親自去追索。說不定反而不方便呢。」

  文臻心中一動。

  這話什麼意思?

  燕綏臉色如常,抱她去了放衣服的地方,重新裝束好了,文臻看他衣服破了,想著我們尊貴的殿下什麼時候穿過破衣服?這海外小島也沒處換,乾脆給他洗了縫縫補補吧。

  她照顧他習慣了,便道:「你這衣裳髒了也破了,讓……」

  她本意是請聞近檀幫忙,畢竟她這方面手藝最好。聞近檀也十分自覺地伸手來接。

  結果燕綏立即道:「那好,你一向手藝不錯。」

  文臻:「……」

  聞近檀默默收回了手。

  半晌文臻把衣服往懷裡一捲,嘿嘿一笑道:「是,我手藝最好,交給我吧。」

  她是破罐子破摔,燕綏卻像開了竅一樣又良心發現了一次,道:「你還沒恢復。算了我自己來。」

  文臻瞪大眼睛,想像了一下殿下海邊洗衣服和燈下補衣服的畫面,覺得衝擊力實在太大,為了避免日後他想起惱羞成怒和自己秋後算賬,她把燕綏的衣服抱得更緊,頭搖得像撥浪鼓,「啊不,我喜歡洗衣服!能為殿下服務就是我的榮幸,洗個衣服算什麼事呢!」

  聞近檀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君莫曉在一邊撐著下巴,心想想要擄獲一把把的美男就是要靠狗腿這個技能?

  一直覺得文臻也不如何美貌,個子也不高,出身也一般,論廚藝也沒比她高多少,何以人人趨之若鶩,現在感覺好像解開了謎底呢。

  最起碼這樣的話兒她可說不出來。

  燕綏瞟了一眼被文臻緊緊抱在懷裡的衣服,不知怎的便愉悅了許多,微微一笑道:「那更好。」

  他一笑便如玉樹生花,清光搖曳,文臻覺得眼花,聞近檀剛抬起的頭飛快地又垂了下去,君莫曉又妒又恨嘖地一聲。

  文臻忽然理解了周幽王。

  如果可以,她也願意為燕褒姒點燃烽火台啊!

  她這邊色授魂與,那邊聞老太太咳嗽一聲,文臻立即笑容一整。

  像被教導主任抓住早戀的學生。

  整完了才反應過來,這是被那三隻給傳染了嗎?

  說話間唐羨之和林飛白已經回來,各自都說沒搜到人。順便轉了一下這個小島,不像有人居住,面積不是特別大,島上多奇花異樹和各類藥草,林飛白負責島西面,說西面好像還有一個山谷,因為入口特別狹窄且藤蔓密佈,藤蔓上灰塵滿滿,不像有人進入過,又牽掛這邊怕受到攻擊,便先回來,等有機會再去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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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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