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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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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16 16:26:39
卷三 第一百二十章 全方位多角度花式寵愛

  三個男人便各自幹活,晚間住宿需要搭房子。三人並沒有各據一方,居然聚在一起幹活,似乎要商量什麼事。文臻坐在一邊看著,見林飛白出刀,一株腰粗的樹便倒了,林飛白一腳把樹踢到燕綏處,燕綏唰唰唰一陣便削平了劈成木板,再一腳踢到唐羨之那裡,進行最後的打磨拼裝,一連串動作流暢漂亮,藍衣的林飛白身形矯健流利,光影如電,脫去外頭重紫錦衣裡頭一件貼身月白袍的燕綏衣袂散飛起來的姿態隱然有仙氣,而坐在那裡拼木板也拼得宛如彈奏手揮五弦一般的唐慕之,一身的黑紅錦繡色在藍天碧海下鮮明,工具很多他出手卻極有條理,偶爾唇間叼一枚修整用的小鐵片,眼波流眄間反而多了幾分誘人的邪氣。

  三個人勞作起來看起來和平時都有些不一樣,透著一股反差的美,別說君莫曉看呆了,連文臻看著都有些捨不得移開目光。

  無關情色,優秀男子的力與美的展示,本就是世間最美的畫。

  文臻看了一會,覺得這麼美的畫,還是各自掛在自己的華堂吧,莫要給她糟蹋了。

  教導主任聞老太太又開始咳嗽了,讓文臻休息,文臻給搞了這麼一場,又覺得頭隱隱作痛,也沒推辭,便在鋪好的草床上睡了。

  睡完起來已經是黃昏,覺得精神好了一點,便拿了燕綏的衣服到不遠處小溪那裡洗。

  為什麼洗衣服還要偷偷摸摸,一來怕教導主任咳嗽,二來她現在總有點心虛。畢竟她和唐羨之有婚約,雖然拜堂被攪了,唐羨之一直暗示的態度也是不強求,但是她摸不清唐羨之的心理。無論如何,從她的三觀來講,當著未婚夫的面和別的男人暗通款曲,似乎總有點那麼不大對勁兒。

  萬一再激起這兩個男人打生打死怎麼辦。

  因為出過不明人士,君莫曉便跟著。說要幫她洗,文臻卻知道這萬萬不能,燕綏一旦知道能讓君莫曉這輩子都不敢幫人洗衣服。

  她給燕綏洗了衣服,掛在樹枝上晾乾,遠遠地瞧著燕綏,好像幹活更賣力了呢。

  文臻並沒有太多同情心地想,燕綏也好,唐羨之也好,這兩個本該是天上仙一般的人物,自從遇上了她,就好像從雲端栽下來了,臉著地,啪嘰一下摔得五顏六色了呢。

  想想還真是可憐,嘖嘖。

  天熱太陽大風大,衣服很快就乾,聞近檀早就給她備好的針線,說是船上本就有的,唐家一個備用的救生船,也齊全得令人髮指,和唐羨之的風格一脈相承。

  文臻便低頭細細縫補,偶爾抬頭瞄一眼,覺得燕綏好像幹活更快了,林飛白踢過去的樹都不夠他削的,還有那兩個,是在賭氣嗎?搞那許多幹什麼,打算造別墅?

  她頗費了些心思,將後背那個長長的破口縫得看不出太多痕跡,如果不是礙著唐羨之,她保準繡一條大便或者繡一條傷口,但現在她就比較老實,只希望縫補痕跡越不明顯越好。

  等全部弄好,快晚飯了,房子也好了。三個能人合作的成果果然非凡,不是別墅,特麼的是四合院。

  中間面朝大海一個大的,大抵是夠四個女人睡的,邊上拱衛著三個小一點的,自然是男人們的宮殿。

  一個宮殿一個式樣,林飛白就是方方正正,唐羨之的頂居然是圓形的,燕綏還在自己弄——他不要唐羨之搭的房子。

  聞近檀做好了晚飯,她手藝本來就很不錯,跟著文臻學了不少,如今和文臻也沒差多少。

  海鮮湯集海味精華,鮮得掉牙。烤魚外焦裡嫩,揭開黃褐色脆皮香氣便噴鼻。大海蟹伴味道濃鬱的鮮紅對蝦清蒸了,紅豔豔奪人眼目。海螺螺肉有點像鮑魚,鮮嫩彈牙,用島上一種微帶辛辣的香料炒了,令人胃口大開,而雙頭鮑這種內陸昂貴無比的,在這裡幾乎就是小菜了,聞近檀配好的醬料醃製出來,是一種既保留了海的腥鮮又更加柔嫩香甜的味道。

  米比較珍貴,只夠文臻和聞老太太一人一小碗,其餘人都吃島上的果子。

  用作飯桌的大石旁燃起了篝火,大家就著那火的亮光吃飯,每個人的臉色都被那火光映得紅亮,連眉眼都似因此溫柔。

  而不遠處大海微微低吟,不斷將雪白的浪花送上沙灘。

  天際一輪微彎的月,淡色微黃,也像一方令人心情柔和的軟玉。

  文臻低著頭,眼角掃著這一幕,心中忽生感喟。

  此刻,沒有仇怨,沒有紛爭,沒有俗事紛擾,親朋好友,幾乎齊聚一堂。

  如果時間能就此停駐。

  多好。

  ……

  許是白天睡多了,文臻到了夜間睡不著,盯著窗戶的雕花發呆——對,這簡易別墅,居然還有窗戶,窗戶還有雕花,當然這是她的特殊待遇,別人都沒有。

  發了一會呆,她把懷裡藏著的當初方袖客給她的化針心法拿出來看。她隨身帶的東西很多,為了節省地方,將這方子用微雕雕在了一個掛件上,反正她的眼睛細菌都能看見,螞蟻大的字怕什麼。

  之前因為那次被方仁和拔針記憶太過慘烈,這玩意她一直抗拒去碰,然而如今,到了她不得不冒險嘗試的時候了。

  她不能接受今天失去味覺,明天失去嗅覺,後天失去聽覺。更不能接受自己忽然就神經錯亂植物人了。如果一定要死,她也希望死得明白正常一點。

  看了一會心法,一來她內力不行,學的東西比較不按常規,按照法門引氣歸流很是艱難,二來一動腦就頭痛,只能慢慢地,先入個門。結果剛剛納氣入丹田,便覺得下腹刺痛,只得爬起來去上廁所,廁所也是安排過的,就在木屋子後面,用板隔了出來。

  她剛剛走出屋子,就看見那廁所旁邊站了一個人,嚇了一跳,隨即才發現是唐羨之。

  他看見她,倒不意外,輕聲道:「今夜是我守篝火。」說著將一個精巧的貝殼小燈掛在那簡易廁所的板壁上,解釋道:「剛捕了一條燭魚,這魚腹內很多油,能燃燒很久,給你做了個燈,省得起夜看不清。」

  文臻站在那裡,看著那燈暈黃的光照亮那小小廁所,一時心潮也如這海潮,差點便漫上了堤岸。

  唐羨之的溫柔細膩,對她這種缺愛的人殺傷力實在是太大了啊。

  這一路的呵護照拂,簡直就是一本擄心攻略,她一路艱難抵抗,時時感覺要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她越來越佩服唐羨之,也越來越佩服她自己——這要換成任何一個別的女人,怕都乾脆淪陷了吧?

  燕綏又不是那麼討喜,又沒給一句承諾,還時常折騰一下,哪及得上這般出身不差哪去,性情無比完美,又有天子賜婚,還全方位多角度花式寵愛不重樣呢。

  啊,原來她是個抖M。

  文臻一邊暗暗唾棄自己,一邊笑嘻嘻道:「我代所有女性謝謝你啊,多虧你惦記大家夜裡怕黑。」

  唐羨之笑笑,和以前一樣,表白被拒連失望都看不出,有禮地走開讓她進去。

  文臻蹲了好一會兒廁所,有心要蹲到唐羨之回去,才慢吞吞出來。

  結果一出來,就看見唐羨之在篝火底下拿出了一塊什麼東西,道:「今日我在林中採果,發現了這個東西,感覺是可以吃的,你來瞧瞧。」

  文臻本來不想過去,但看那東西有些眼熟,心想不會吧?過去一看,不禁驚呼,「山芋!」

  這正是她上書皇帝希望能去洋外找到的重要農作物之一啊。山芋、土豆、玉米,這種高澱粉好養活用途廣泛老少咸宜的作物,是能在飢荒年代救命,能讓老百姓不餓死的無與倫比的寶貝!

  這是全新世界,她不能確定這裡的世界發展大抵相當於她那個世界的什麼年代,只能出海去碰運氣。

  然而現在她竟然在這島上忽然就撞見了山芋!

  唐羨之真是個妙人兒,居然能發現這東西是可以吃的,而且一做就做了紅薯最為經典的吃法。

  文臻忽然臉色一變,撲過去,一把抓過那個山芋就翻,「啊,你烤了幾個?你都烤了?你沒有留種?」

  說到最後聲音都變了,這要發現了紅薯,結果最後都烤吃了,整個人類都會哭的。

  唐羨之難得見她這緊張模樣,倒笑了,悠悠道:「這裡是全部烤完了……」

  說著伸手來擦她的臉,將她翻動紅薯沾上的炭灰輕輕拭去,指腹在她光滑頰側略一停留,眼神珍惜。

  這是難得一次她沒有避開他的接觸啊。

  還是因為心思都在這什麼山芋身上。

  但他並不想計較這麼多,有些事難得糊塗,有些事當得珍惜。

  文臻一臉的如喪考妣,完全沒有發現這一刻某人的小心思,垂頭喪氣地問:「真的都烤了?」

  「這裡的都烤了。」唐羨之眨眨眼,「但是在那裡,」他指指島東面,「有一片沙土地,這東西多得很。」

  文臻轉怒為喜,興奮地提起拳頭一捶他胸口,「嘿!耍我呢!」

  她向來情緒偽裝得好,也很注意界限,少有這種放縱行為,唐羨之猝不及防,竟給她捶得晃了晃,隨即握住她拳頭一笑。

  文臻捶出去才發覺面前不是太史闌,想要收手已經來不及,手被唐羨之握住,他微微低頭看著她,將她的拳頭抵在自己心口。

  文臻的手指虎爪一樣屈了屈,試探著掙了掙,正想用力掙回去是不是太粗暴尷尬,一向很有分寸的唐羨之已經鬆了手。

  隨即他若無其事地拿起一個烤好的紅薯,親自剝了皮,遞到她嘴邊。

  文臻一眼就被那紅薯給吸去了心神——外皮焦脆,焦皮下那一層是微深的橘黃色,裡頭則是鬆軟燦爛的金黃色,微微透明,翹著糖分極高的金絲,烤紅薯特有的香氣簡直可以稱得上濃烈,讓人一瞬間就想起每年冬天街頭烤爐裡那一口下肚滿腹香暖的感受。

  文臻沒有在街頭吃過烤紅薯,卻也與死黨們經常冬夜小火爐烤紅薯當夜宵,小火爐紅亮的光映著四張年輕的笑臉,紅薯在唇齒間抿一口就化了,蜜一樣的甜。

  她忍不住便是一口,舌頭一捲,雖然失去了味覺,嘗不出滋味,但口感依稀還是當年。

  忍不住感動得微微濕了眼眶。

  唐羨之這時卻不再打擾她,讓她伴這舊日滋味將往事回味,自己剝開一個吃了一口,微微一怔。

  他何許人也,幾乎立刻,便明白了這東西的重要性。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文臻。

  真是天選之子啊。有才能,還有運氣。

  這樣的東西,無論誰拿到手裡……

  文臻吃了幾口,畢竟天生敏銳,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紅薯這種易種高產又飽腹的東西,有了它可以說利在千秋,有了這玩意,百姓就能不被餓死。東堂雖說國力不弱,但是每年還是有不少貧瘠州報上為數不少的餓死人數。

  所以對於朝廷來說,紅薯控制在自己手裡無比重要,對於和朝廷對立,很可能想要自立一國奪取天下的唐家來說,紅薯更重要。

  給自己的屬民,可獲民心,可安疆域。

  如果自己有敵人沒有,就可撬動敵人的基石。

  畢竟對於百姓來說,誰當皇帝日子都差不多過,自己吃飽肚子最重要。

  現在,紅薯被發現了,是唐羨之發現的。

  理當歸他處置。

  可是……

  歸唐家,就意味著東堂沒有。

  文臻不想面對東堂和唐家的爭鬥,她想的是更多的百姓因此會失去活下去的機會。

  有很多人會餓死。

  文臻覺得有點吃不下了。

  她巴巴地看著唐羨之,想開口,又覺得沒法開口。

  這不是給一塊糖,也不是分一塊地,這直接關係天下,關係著唐家的生死存亡啊。

  唐羨之好像並無所覺,吃完了一塊紅薯,讚了聲:「真是美味!」又對她拍拍身邊地面,道:「這塊地面我用火烤過了,沒有濕氣,可以坐。」

  文臻滿腹心事,只好乖乖坐了,果然身下很是舒服,但她此刻沒有心情再去感嘆唐羨之的細膩了,只希望他的細膩能繼續發揮,看出自己的糾結,但這麼想的時候又忍不住唾棄自己的自私,這和道德綁架有什麼區別?

  她也可以把紅薯的事告訴燕綏,以燕綏的智慧,立刻就能發覺這東西的重要,但是發現之後呢?會引發什麼樣的變故?是否會帶來激烈爭鬥?

  無論是唐羨之還是燕綏,她都不想看見傷損。

  唐羨之好像已經完全忘記紅薯的事,一邊給她把脈調理一邊和她海聊,文臻心不在焉聽著,看著他的黑暗中也熠熠閃光的眼睛,忽然問:「羨之,你騙過人沒有?」

  唐羨之怔了怔,隨即笑道:「當然有啊。」

  「是什麼樣的騙人呢?」文臻追問,「騙了人之後是什麼樣的心情?」

  她素來和唐羨之聊天,都很少發問,只是微笑地聽,難得這樣捧場,唐羨之就笑,道:「我自小便會騙人。」

  文臻丟開紅薯,打起精神聽。

  「上回和你說的那個筆記的事,應該也算一種騙吧。還有一件事兒。小時候,有陣子我在外祖母家住,然後,得了個神童的稱譽。」

  文臻毫不意外。他不神童誰神童?

  也就燕綏吧。

  唐羨之搖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當時母親歸寧,我陪同去了,在外祖母家住了一陣。外祖母家是川北大族,但我小時候已經有點式微。因為她家整個家族,連帶所居住的鎮子,都一向很少得男。所以當地求子之風盛行,但凡傳出哪路神仙有助生子,四鄉八鄰都會前去燒香。」

  「我自幼母親管得緊,少給我零花錢,我又是個愛玩喜歡新鮮的,常常捉襟見肘。於是便掛了個牌子,尋了些小乞兒,給我四處張貼,說有生子秘方,十分靈驗,只要平日品性無虧,行善積德,則一定生男。且可以先拿藥後付錢。如果用了生的是女兒,不收錢。生了兒子,則一人兩千文。於是滿鎮有孕無孕的,都奔了來尋我。」

  文臻饒是滿腹心事,也不禁哈哈一笑,心想唐仙子啊,真是最妙的仙子。

  「大家拿了我的藥,沒多久,陸續生孩子。生了女孩的,反正不要錢,而且去鬧的話,還會被人指摘平日品性不佳才有此報,畢竟這世上無論誰,難免有行事不周得罪人處,因此也就不會去找我算賬,反而要躲在家裡惶惶。生了兒子的,則揚眉吐氣,人人稱讚,大吹大打,帶了喜錢去獻給我。短短幾個月,我賺了在家三年的零用錢。」

  文臻忍不住鼓掌,又忍不住搖頭。

  唐羨之也搖頭,笑道:「那時候年紀小,不過六七歲吧,素日受家裡那些酸儒影響,也真當女兒污濁男兒尊貴。生女兒便是德行未修。現在想來,說這話真是該打,多少女兒比男兒優秀,又有多少優秀女兒困於閣中世人不得見其風采。男女本是天生,何以以此論尊貴!」

  文臻瞪大眼睛,這回真的驚異了。

  原本聽這論調就覺得刺耳,但想想這個時代,想想他當時年紀,也就心平氣和了,她本就善解人意,不做槓精。但沒想到唐羨之竟然通透開闊到這種地步,他的思想見識已經跨越時代與禮教,無需點撥便博大精彩。

  有一瞬間她又開始懷疑他也是穿越人了。

  可二十一世紀受過現代精英教育還有好多直男癌呢!

  她心中感嘆,一時怔怔,連原本要說的話都忘記。唐羨之卻又遞給她一個紅薯,道:「真是好吃,你晚飯吃得少,再來一個。」又道,「以後多著呢,不要捨不得。」

  文臻聽得心中一跳——他這話什麼意思?

  唐羨之卻已經轉了話題,道:「世上誰人不被騙?世上誰人不騙人?只要不傷天害命,無需想太多,也無需負疚。就像我那騙術一樣,只要當時給了人希望,事後給了人安慰,過程給了人愉悅,也算不得多虧心,反正我是不虧心的。」

  文臻忍不住又一笑,唐羨之道:「因為後來那個鎮子的人爭著行善,以求生子。而我成年後,也在某次該地有災時減免了賦稅,算是對當年騙錢的補償。當年曾經蔑視虧欠過女子,這幾年我也在勸說父親,允許川北三州選拔優秀女子入仕或管理實業。」他側頭,凝視著文臻,火光躍動在他漆黑的眸子裡,化為比星光更灼灼的神采,「所以,有些人,你不妨溫柔地騙,算作小小的趣致。有些人,你不用騙,想要什麼,直接說便好。」

  文臻捧著烤紅薯,低下頭,只覺得那東西忽然沉甸甸地,壓得捧不住。

  唐羨之卻已經起身,笑道:「夜深了,還是回去睡吧,你傷病未癒,不可勞神太過,更不可休息不好。」

  文臻便默默站起,轉身走了幾步,轉頭看他。

  唐羨之立在原地,也在看她,見她轉頭,忽地一笑。

  像雲端之上瓊花舒展,羞退了最雅逸明麗的月光。

  他對她指指袖中,笑道:「我給你的冊子呢?總空著也很寂寞。有空寫幾筆吧。說不定會被看見呢。」

  文臻張張嘴,沒好意思說一番輾轉,冊子並沒有帶著。

  唐羨之一笑,從自己袖子中取出那被她丟下的冊子,遞過來道:「這回可別丟了。」

  文臻只能接過。唐羨之卻又眨眨眼道:「丟了也無妨。只要是你寫的,寫在哪裡,都有人看見,都有人知道。」

  文臻早已失去語言能力,就差用冊子摀住心口,半晌只能勉強笑道:「我回去了。」

  她低頭匆匆回去,就想快速躺上床,結果一進門看見一個黑梭梭的影子坐在她床上,險些沒嚇得驚叫。

  但隨即她就認出那是燕綏,實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有燕綏這種目下無塵的人,才會不在乎滿屋子的女人,坦然坐在她床上等她。

  燕綏看她一眼,文臻就覺得懷裡的冊子便要被燒著了,乾脆破罐子破摔,將冊子往袖子裡一塞,又對燕綏示意出去說不要吵醒別人。

  她在那指手畫腳生怕吵醒人,燕綏不急不忙站起身看她一眼,慢吞吞把她往懷裡一摟,便掠出了窗。

  文臻靠在他懷中,嗅著他熟悉的淡淡香氣,說不清那是什麼氣息,比花香硬朗,比木香柔和,有薄荷般淺淺的清涼意,讓人想起冬日遠湖細碎冰面上的木槿花。

  耳邊大海濤聲起伏,伴這頭頂星空明滅,燕綏喜歡開闊暢朗的地方,自然會帶她來到沙灘。

  這裡的沙質細密,淺淺白色,埋著些經年的貝殼和石頭,被浪潮打磨得圓潤晶瑩,並不咯腳。

  燕綏坐下來,卻並沒有將文臻放開,依舊將她圍攏在自己懷中。

  文臻覺得這樣的姿勢過於曖昧且也不利於自己逃跑,剛剛一掙扎,就聽燕綏淡淡地道:「這樣比較擋風。」

  文臻翻個白眼。風是迎面風不是背後風,她在前面,他在後面,誰給誰擋風?

  白眼一翻,感覺熟悉的燕綏又回來了,她稍微輕鬆了點。

  兩人之間一直蒙著一層窗戶紙,她不想捅破,燕綏不覺得有窗戶紙。經過賜婚和這漫長的追逐,現在再想裝傻也不可能,文臻憂傷地四十五度角望天,心想來了,就要來了,又要聽一遍告白了,這樣輪流聽告白怎麼讓她有種自己是個花心浪子的趕腳?

  燕綏卻並沒有告白。

  只是跟她講:「我後背挺癢的。」

  狗腿臻立即嘴很順地接道:「我給你撓撓?」

  燕綏的聲音帶了幾分笑意,「好。」

  文臻心裡給了自己一巴掌,無可奈何地轉到他身後,燕綏開始脫衣服,脫得慢條斯理,不急不忙,文臻站在一邊等著,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等待臨幸妃子的色狼。

  不不不,是被妃子勾引的侍衛小狼狗。

  撓個癢癢而已,為什麼要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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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二十一章 燕綏的告白

  今夜星光爛漫,星光下燕綏的衣裳層層滑落,他脫衣的姿勢從容優美,彷彿即將要做的不是脫了衣服撓癢癢而是T台走秀。微微朦朧的光線裡,漸漸可見平直肩線,誘惑倒三角,和流暢美妙讓人想起一切關於順滑關於力與美的腰線。

  燕綏的肌骨透著一股精緻感,月色下瑩潤如玉石,肌理平滑細膩,黑暗裡也光澤幽幽,文臻想所謂的絲綢感也就是這樣了。

  極度美好的身體讓人生不起邪念,文臻暗暗吸溜一下口水心想還真有展示的本錢。

  是要來色誘俺麼?

  其實好像沒必要的說……

  直到燕綏忽然動了一下,然後她親眼看見那平滑優美的背脊忽然裂開了一條口子像張開了大嘴。

  那條原先被角度和陰影掩蓋的傷口非常的長,皮肉翻捲,破壞美感的事情總是令人分外感到震撼,文臻覺得這好像是自己看過的最猙獰的傷口了。

  她知道這條傷口怎麼造成的,然後便想起這傷口造成之後,燕綏還在打架,在海水裡浸泡,在幹活,若無其事。

  她嘆息一聲,為自己無法控制的心疼的情緒,抬手在袖子裡摸索出金瘡藥,燕綏卻自己拋了一瓶藥給她,文臻明白他的意思,自然是不願意用唐家的藥。

  她看了一下他的傷口,並不特別深,但是折騰太久沒人替他包紮,傷口撕裂得有點厲害,很可能要留非常難看的疤,一邊想幸虧在背上他自己看不見不至於另添一個對稱的,一邊道:「我給你縫起來吧,這樣以後傷口能長好,怕不怕痛?」

  燕綏「唔」了一聲,道:「怕。怕你縫得不整齊。」

  文臻呵呵一聲,拍一下他的背,「怕不整齊就自己縫!」

  手掌拍在肌膚上聲音清脆,倒把她自己嚇了一跳,燕綏卻似乎愉悅了一點,轉頭對她笑,滿天的星子都似在他笑意裡蕩漾。

  文臻也快要蕩漾了,趕緊不敢再調笑,便去找針線,她學過的醫術裡有麻藥藥方,但臨時此地卻無法配製,但看燕綏那模樣兒,也不像是個會在乎疼痛的人,把針線消毒後便開始上手。

  這種活計沒經過專業訓練一般人很難順利上手,尤其是對喜歡的人,文臻卻素來是個心穩手定的人,幹活的時候心無旁騖,只想著手下的是豬皮就行了。

  怕燕綏忍耐不住疼痛,她想著找話和他講,卻覺得張口無言,和他之間彷彿什麼話題都是禁忌,什麼話題都是曖昧。

  倒是燕綏自己開了口,聲音平穩,和平時毫無二致,「文臻。」

  文臻心中一跳,手一抖,一針便刺到了別處,燕綏之前一聲不吭,卻在此時嘶地一聲,文臻只得滿含歉意地道:「對不住對不住。」

  燕綏並沒理會她的道歉。

  「那日捆你回來,是因為前方是猛鬼坑,那裡對我是個詛咒之地,我不能進去。而你既然被人引去那裡,做這個局的人,就一定不會顧惜你的性命,所以絕不能讓你踏入那裡一步。」

  文臻沒說話,微微垂下眼皮。

  解釋了啊。

  他竟然也會解釋啊。

  「我懷疑是長川易的手段,他家聽說素來有病,因此行事陰邪,最喜歡蒐集旁門左道的玩意,所以最好是勿聽勿聞,便矇住了你的口鼻。」

  「我猜也是這樣。」文臻答。

  「是一開始就猜出來了?」

  文臻默了一默,緩緩道:「殿下,關乎終身的選擇,不會因為某件小齟齬就決定,是那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因為各種不能不考慮的原因。」

  「那麼,」燕綏轉頭看她,「那些讓你丟下我的原因,是什麼?」

  文臻一邊磨牙想你能不能不要這樣用詞,一邊穩穩下針,道:「說個故事給你聽。如果有個人,自幼等同於孤兒,然後很小就被關進一處禁閉的不見天日的地方,好不容易逃出來了,你猜她最想要的是什麼?」

  燕綏答:「自然是一個強大完美對她一往情深的男人。」

  文臻:「……」

  我特麼的為什麼要嘴賤問你?!

  她嚥下即將噴薄而出的刻薄話兒,當做沒聽見,努力心平氣和地道:「自然是最想要自由。那種自己命運為自己掌握,不必因為任何人而受到諸多束縛的自由。」

  燕綏淡淡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自己選擇入了朝堂,然後和我說自由?」

  「是不自由大環境裡有限的小自由。」文臻無可奈何地道,「比如,你可以不用面對強大而難纏的公婆,不用面對權力階層的勾心鬥角,你還能換取夢想實現的機會,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最關鍵的是,哪怕你就是面對,那也是工作,你沒有投入感情,也不容易受傷。」

  「你是在說你嫁給唐羨之只當做職司,因此無所謂傷害嗎?」燕綏似乎很愉快地笑了一下,「這真是我這個月以來聽見的唯一讓我舒服的話。」

  文臻心軟了軟,呵呵一聲道:「殿下啊,甜甜啊……」

  「再叫一聲甜甜。」

  「呃,甜甜啊……」

  「再叫一聲。」

  「甜甜!」

  「哎。」燕綏乾脆地應了,舒舒服服地道,「長久未聞,頗為懷念。」

  「我甜。」文臻甜膩膩地道,「港真。你不覺得我並不太適合你嗎?你看我的個子,身材,長相……」

  燕綏慢吞吞地道:「我覺得你身材挺好的。」

  文臻絕不敢問他「覺得哪裡好?」,火燒火燎地道:「陛下並不屬意於我,德妃娘娘也不喜歡我……」

  「你嫁的是他們?」

  「陛下許我完成嫁人任務後可以辦學校,推廣新種子,為我開闢有司……」

  「這些你不嫁人也能做到。」燕綏平靜地道,「父皇不是傻子。你要做的事都功在社稷,他不會為了鉗制你就放棄令東堂更富饒的機會。」

  文臻唏噓一聲,她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皇帝當初以此為條件和她談判,其實有點不要臉,這固然是她的理想,又何嘗不是給東堂的福音?是她要為東堂做的事。拿我要送給你的東西來和我談判,做皇帝的哪怕再溫和寬慈,骨子裡也挺無恥。

  但是,只要談判的對像是皇帝,她就必須應。

  她不信燕綏還不如她一個現代人更懂一言可血流漂杵的皇權。

  皇帝是不會為了鉗制她就賭氣不去發展這些,但同樣也不會因為她獻上了這些就給她無邊的寵愛和自由。

  她拒絕了皇帝,失去了天子的信任和寵愛,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皇家能允許一個利慾熏心一心攀龍附鳳的女子進門嗎?

  她恍惚裡似乎聽見燕綏的嘆息,這令她一驚,但轉眼看時,燕綏側臉依舊在星光下平靜,如刻如畫。

  她收了最後一針,道:「好了。」

  「美否?」他問。

  「針腳細密,完美對稱,美得不能再美。」

  「我其他地方也很美。」他厚顏無恥地道。

  「多謝推薦呢,然而人家並沒有興趣呢,親親你還是自己慢慢欣賞吧。」

  燕綏笑一聲,道:「背痛。幫我穿衣服。」

  文臻呵呵一聲。特麼的,剛才傷口還沒處理,他脫衣服動作誇張,也沒說背痛,現在倒痛起來了。

  這是覺得已經說開了,開始嗨了?

  她彷彿沒聽見,用布巾幫他擦乾淨血跡,又上了一層藥,揉著手腕走開去,「好累。」

  手腕忽然被拉住,燕綏不由分說開始揉捏她手指,「我給你揉揉。」

  文臻張著嘴看著那手指,如果不是手被拉住,她就準備去揉眼睛了。

  「臣妾受寵若驚啊這是。」她茫然地,氣若游絲地道。

  燕綏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還可以寵冠六宮。」

  文臻乾笑一聲,讓開手,「這玩笑還是別開的好。」

  燕綏卻不放手,手指一彈,一樣東西忽然掛上她的手腕。

  文臻一抬手,手腕上一隻兔子,悠悠晃晃和她對上了眼。

  當然不是真兔子,是一隻用雪白錦緞做的玩具兔子,做工非常精美,綴上的毛好像也是真正的兔毛,摸著極其柔軟順滑,兩顆紅眼珠非常的晶瑩閃亮,宛如活物,仔細一看是頂級的粉珍珠。

  再一看,這兔子居然有嘴巴,打開嘴巴,裡頭是一排細密的,同樣閃閃發光的尖牙,牙齒也是用異形珍珠做的。

  敢情還是隻惡魔兔。

  什麼意思。

  是在暗示她是一個長著獠牙的兔子嗎?

  她無意中一搖,裡頭不知道裝了什麼東西,發出沙沙的聲音,乍一聽像這隻兔子在不停地罵人,「傻,傻——」

  文臻:「……」

  確定這玩具真的是送給她的嗎?

  不應該給他自己嗎?

  兔子用一串品質極好的珠鏈串著,正好可以掛在腰上,非常可愛的物件,哪怕拿到現代,也能瞬間流行成網紅。

  燕綏拿過那隻兔子,親手掛在她腰上,道:「以後可以幫你咬人,還可以幫你罵人。」

  文臻覺得那個「人」字完全可以直接換成「唐羨之」。

  她覺得這兔子真的很可愛,可是用了很可能會崩她的人設。

  但低頭看了看,卻也完全沒有想要拿下來的意思。

  想要拿某人也不給吧,不就是想昭告所有權嗎?

  掛著這麼個兔子滿街走,以後她走到哪裡就是哪裡最靚的仔是吧。

  「還有更多珠子做的玩意兒,只是不方便攜帶,都在岸上,回頭回去一併帶走。還有你要救下的那些繡娘,我也已經讓人送回京,找江湖撈代理掌櫃安置了。」

  燕綏抓著她手腕調理她的氣息,忽然道:「你身上,還有沒有什麼別的地方不好?」

  文臻「唔」了一聲,慢騰騰地道:「有啊,我頭痛。」

  燕綏抬眼看她,卻看見她滿眼調笑神色,挑眉道:「總看見唐羨之那個礙眼的,想來自然頭痛。」

  文臻撇撇嘴,和這種皮厚的人幹嘴仗最沒勁。

  燕綏轉頭看著墨色的海將浪一波波推上沙灘,淡淡道:「有些人甜言蜜語,天生會討好女人,這個我是比不上。」

  「閣下挺有自知之明這一點還是很優秀的。」文臻笑眯眯誇。

  「但是我可以給你我自己,」燕綏看似漫不經心地道,「全部的,我自己。」

  文臻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這是……終於明確表白了嗎?

  這是燕綏的情話嗎?

  他態度如此輕淡,表情如此散漫,看不出半分的誠摯,以至於說這樣的話也像處於空無。

  可她看見他目光平靜而穩定,一段目光便是一段誓言,便如頭頂星河燦爛光輝永在,他是其中最亮的一顆。

  這個男人,不甜言蜜語,不談犧牲,不說在意,不在追逐道路上開出一地奪人眼目的鮮亮的花。

  他只是回首,駐足,俯身,衣袖微垂,遮一枝風雨中的青葉。

  展開自己全部的懷抱和天地。

  容納你。

  所以無需再宣告疆域。

  文臻默然半晌,輕輕道:「感覺你有些不一樣了,以前你不會說這些的。」

  燕綏忽然從懷裡拿出一個小袋子,小袋子裡是一張紙,文臻認出竟然是自己寫過的那封拼音信。

  她非常詫異,沒想到燕綏居然把這信隨身帶著,這般船上海裡的折騰,這信還能保存完好。

  是沒看懂這信,所以執著地要找她翻譯?

  卻聽燕綏道:「你說我沙豬,說我不能給你安全感,說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姑娘你要去追求你自己的自由和事業,不想再和我彼此禍害……可我想禍害你,想禍害你一輩子,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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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6 16:27:0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交心

  文臻抬頭看他。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少言的燕綏一次性說這麼長的話。

  他話少,向來字字都有力度,然而這一長串,才是真正砍入她心底的撬心之刃。

  這麼個琉璃通透人兒,他很快便明白了一切,並願意去彌補所有他和她之間的空缺。

  他又如此自信,信他能懂,信她能成,信她和他之間沒有真正的大恐懼,信這世間一切情愛和幸福不該由成全提點得來,真愛本應無聲之處亦得見大世界。

  而她,又能說什麼呢?

  他已經給出了全部的溫暖和力量,出口的每個字不是承諾比承諾還重。

  和他比起來,她才是那個畏怯、冷漠、自私、無情的人啊。

  但正因為他給出了那許多,她反而更應該為他多想想。

  陛下的態度已經很明顯,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夢想和仕途,可恣意邪肆的他,一旦失去帝皇的寵愛,將會迎接多少風刀霜劍?

  更不要說,他還這樣態度明確,對著至高無上皇權來一句,我不同意。

  他信他和她之間沒有大恐懼。

  可她好像已經看見那團霾雲已經在無聲飄近,在黑暗深處裂開瘆人的笑靨。

  就像這片海,直到此刻到了高處,她才看清這裡並不算孤島,在遠處還有一座島嶼若隱若現的影子,而在漆黑的海水深處,會不會還隱藏著更多的未知?

  她張了張嘴,一瞬間想要說很多,但最終還是在他看似平靜實則隱含期盼的目光下,給出一個同樣平靜的笑容。

  是啊,是喜歡的那個人啊。

  哪怕滿懷隱憂,終究無法當面用言語,潑涼他微含熱切的目光。

  「燕綏。」她終於直呼他的名字,彎起眼睛,「我願意聽你的話,也希望你能聽我的話。不管我們要走到哪一步,要怎麼做自己,所有的堅持的前提都應該是彼此的安全。就比如現在,我不希望你和唐羨之中有誰為了昭告對我的主權而互相廝殺,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物品;將來,我也不希望你在你父皇面前,為了昭告你對我的決心,而做出任何會給你自己帶來傷害的行為,那會讓我覺得我是罪人。無論是不被尊重還是太被尊重,對於感情,都不是太好的事情。我想要的,是一段開頭平靜,中間美好,結尾圓滿的感情,所以,在未來一切都還沒有明朗的時候,我們可以不可以,先不談愛與未來?」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那是一種怎樣的驚心動魄的漂亮啊,像海面上一輪被碧潮浸潤過的明月。

  誰不願意被這樣的目光注視一生,走過這四季枯榮。

  燕綏迎著她的目光,對這樣的回答似乎並不意外,只勾了勾唇角。

  言語到了此處,都已經觸及彼此的心思,再多說已是多餘。

  文臻眯眼笑了笑,問他:「餓不餓,要不要下麵給你吃?」

  她原本是真心話,說完才想起這好像是個疑車無據的梗,忍不住「咭」一聲笑出來。

  燕綏放開她的手腕,方才交談當中,他也一直沒忘記幫她調理氣息。順手從頭頂摘下一個椰子,懶洋洋道:「這荒山野嶺的,要你勞作大半夜去下麵條嗎?那剛剛追回來的女人,轉眼又要姓阿貓阿狗了吧?來,還是我伺候你好了,娘娘,請喝椰果。」

  文臻接過:「那麼,跪安吧,小燕子。」

  說完又哈哈一笑,看燕綏清透的眼珠子微有些疑惑地轉過來,顯然是不可能捕捉這又一個梗的。

  東堂皇宮也沒有對小太監的這種稱呼。

  燕綏卻忽然道:「這想必是你在的那個地方的東西吧?以後在宮裡少說些,父皇已經在懷疑你的來歷。」

  文臻心中一跳,心想自己的直覺果然是對的。

  「不過在我面前無妨,比如你那幾個朋友,你告訴了司空昱,為何卻不告訴我?」

  文臻才不肯告訴他。她還有個直覺,就是燕綏就算找到了君珂幾個人,也絕對不會告訴她,甚至很可能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對了說到我那幾個朋友,司空昱說他沒有寫過那封信,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我那幾個朋友的訊息,那信又是怎麼來的,是司空昱撒謊了?」

  「欺騙你的不一定是司空昱。只不過有人鑽了空子罷了。這世上哪有不漏風的牆,消息必然是在他自己都不經意的時候洩露了。」燕綏懶懶道,「相隔十七天又十五個時辰,我們好容易又在一起,你再總和我談別的男人,是希望我回京就立刻也求父皇下旨賜婚嗎?」

  「行行行,我們就只談你,來來來,我甜,我燕,我們來談一下,你打算什麼時候放我回去睡覺?」

  「這裡暢快又朗闊,風清涼,月昏黃,還有人好心做肉盾擋蚊蟲,為什麼還要回那間茅廁一樣黑洞洞的小屋子裡睡?」燕綏將她捺在自己懷裡,「睡吧,放心,保證在你家那個御史一樣的老太太醒來之前,把你送回去。」

  話音未落,底下篤篤兩聲,兩人低頭對底下一看,聞‧御史‧教導主任‧老太太拄著一根棍子,板著臉,目不斜視地從樹下經過,去上茅廁了。

  燕綏:「……」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今夜月色湯湯。

  映世間萬物如剪影。

  剪漸黯的篝火邊沉默背對海岸打坐的人兒形單影隻。

  剪黑暗小屋裡臨窗而立默默無言的人兒煢煢孑立。

  剪高樹寬葉之間相依偎人兒一雙。

  ……

  文臻後來還是在燕綏的懷裡睡著了。

  但並不是在自己的小屋床上醒來的,她是被額頭上一片徹骨的冰寒之意給驚醒,驚醒的瞬間她下意識要逃,隨即反應過來自己還在燕綏懷中。

  而燕綏抱著她的姿勢比先前還要緊一些,他並沒有睡,只抬頭看著某個方向,文臻只能看見他微微有些繃緊的下頜。

  這讓她心弦也微緊,抬手摸了摸額頭,冰涼觸感還在。

  那個白天窺視她的人又來了。

  她看燕綏,燕綏卻沒有看她,只抱著她下樹,將她送回小屋,便離開了。

  她回去時候,教導主任聞老太太果然睡得筆直,很熟的樣子。

  文臻扒在窗口,看見燕綏也沒有回他的小屋子,身影在密林間一閃不見。

  她又看向另一個方向,篝火旁邊原本守夜的唐羨之也不見了。

  然後她覺得哪裡有異,然後才看見密林之間,林飛白默然倚樹,一個警戒的姿勢。他長劍已經出鞘,凝著些微的水光。

  他所立的位置,並不俯瞰全局,卻可以最快抵達她這裡。

  文臻怕他發覺,立即從窗口逃開,回床上躺屍。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身影剛從窗邊離開,林飛白便轉回頭,深深凝視著那黑洞洞的窗口。

  他抱劍而立,秋水般的劍身,倒映一段暗藏灼熱的目光。

  ……

  文臻並沒有睡著,她有種被窺視的直覺。

  像有一張巨大的臉孔,正俯下來,將她毫無表情地凝望。

  方才的冰晶怎麼回事?燕綏去了哪裡?那冰晶和他有沒有關係?

  君莫曉睡的那個位置,也有一個小窗口,面對著另一面的海。

  文臻記得那個方向可以看見另一個時常隱沒在霧氣中的,若隱若現的島嶼。

  她看了一眼。

  然後忽然眯起了眼睛。

  明明距離遠了,但那片島嶼,為什麼好像更清晰了些?

  還有,在兩片島嶼之間,為什麼好像隱隱約約,出現了一條直線?

  文臻看了半晌,並沒有發現更多的變化。

  她終究是傷病在身,精神睏倦,支持不住,最終還是去睡了。

  睡得並不安穩,夢裡總有一隻冰冷的手在撫摸自己,一雙沒有眼白的瞳孔在暗處悄然注視,有人笑一聲,聲音虛幻縹緲,似非人間情感……

  以至於她睜開眼看見再次的陽光滿屋,也生出了虛幻的感覺。

  她想起紅薯的事情,便爬起來,想要叫聞近檀去挖一些放在船上帶回去做種子。

  她想過了,有些事情關乎國計民生,就顧不得臉面了,既然唐羨之沒有明確說這東西不許她動,那她便帶回去,以後唐家也有,朝廷也有,誰也鉗制不了誰,就當一切沒發生過。

  在她看來,權力、臉面,和百姓,自然百姓的肚皮比較重要。

  但是其實不需要她去做這種有點虧心有點厚臉皮的事情了,她還沒走出門,君莫曉已經飛奔了來,手裡捧著幾個圓圓的東西,興奮地對她喊:「小臻,小臻,快來,唐公子發現了一種特別好吃的東西!」

  她身後,聞近檀拖著一個大大的袋子,道:「今天中午吃這個果子!唐公子說再帶一些,回去試種。」

  文臻停住腳步。

  一瞬間心中湧起無限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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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6 16:27:2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二十三章 燕綏即將和我成婚

  這世上論起心思細密體貼,當真無人能及唐羨之。

  她不願欠他情,哪怕他再三暗示也不想去寫那個冊子,他卻依舊體貼到,不捨得讓她虧心,不捨得讓她哪怕多糾結一會。

  這一刻她忽然想,不管之前他的求娶含了多少算計,她願意相信那不過是迫於責任的迫不得已,她願意相信他內心裡,必然為她留了一處赤紅潔白,丹心如血亦如雪。

  她願意忘記最初的那些錯誤,為這一路最溫暖心房的照拂。

  不能給他更多,便給此刻心意的領受和真實感激。

  篝火熱騰騰升起來,紅薯的香氣坦然在天地間回蕩,聞近檀和君莫曉對紅薯這東西很好奇,在經過幾次嘗試之後,便發現了這東西的好處——簡單易做,怎麼做都好吃!

  挖了一批紅薯放到船上,林飛白的速度很快,船已經快修好了。

  今天依舊是療傷、探查、修船、儲備的一天。

  燕綏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也沒有和她解釋昨天那冰渣子的事情。

  他和唐羨之林飛白三人輪流給她調理,蓋因為文臻這次比較倒黴,又同時碎了兩根針,都沒及時煉化,一根還走岔了,這事兒給她自己調理,十有八九調成個半身不遂,她運氣說不好也挺好,身邊聚齊了三大高手,還都是不同的功法,燕綏的內功很是霸道,不破不立,把碎片倒逼回來,林飛白的內勁犀利,拓寬經脈,防止經脈再次被碎片傷害,唐羨之的內力則中正平和,浩浩湯湯,所經之處,傷痕漸消。三個人的內勁都對她十分重要,能集齊了不說召喚神龍,召喚一個健康暫時恢復的文臻還是有希望的,因此便是啥都不鳥的燕綏,都同意了三人聯手。

  文臻覺得體內的隱痛和頭痛已經消退了很多,嗅覺好像也回來了一點,但是味覺還是沒有恢復,但是她心態一向不錯,覺得向好的地方發展也便行了,至於味覺如果真的不能恢復,憑這麼久廚藝鍛煉出來的感覺,也不是不能燒菜了,至不濟,辦個廚藝學校,教書育人也好啊。

  既然情況有了好轉,誰都不能在外盤桓太久,當下商定明日一早便出海。

  當晚文臻攤開方袖客給的口訣,又開始默默練習,那種運氣法門十分霸道,真要說原理大概就是在針的所在另闢通道,把堵住的經脈強力疏通,然後在兩頭埋炸彈,轟一聲,炸了。

  因為「炸彈」力道兇猛,能將針炸得粉碎,也就不存在炸碎後的煉化問題,是個非常痛快乾脆也非常危險的方法。危險便在於那「炸彈」的力道控制,得不大不小正好將針炸成粉,力道不夠平白受罪針不能碎,力道太過連經脈都炸斷了就完蛋。

  文臻現在還在小心翼翼試圖另闢通道階段,想另闢通道,本身就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她努力了很久,也不過才前進了一點點。

  但是這種法門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將體內煉化的針再淬煉,將來抽出來的時候殺傷力更大。

  等她煉完一根針,已經是渾身汗濕,實在難受,她便起身,想在外頭的小溪旁弄點水擦洗一下。

  小溪就在營地旁邊,離樹叢還有一段距離,外頭月色很亮,一眼過去視野寬闊,也不用擔心什麼安全,文臻悄悄出了門,無意中一偏頭,看見唐羨之那間小木屋門口有什麼,好像在幽幽地亮。

  只是那亮光一閃即逝,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過去查看。

  深更半夜去人家門口這事兒太曖昧,平常也罷了,現在燕綏也在,整個島上三個男人湊一起,平日裡的氛圍已經夠緊張尷尬,她實在不想再惹出任何紛爭。

  她路過篝火,看見林飛白在守夜。

  她輕手輕腳地過去,以為沒有吵醒林飛白,隨即便聽見身後響動,卻看見林飛白跟了過來。

  她急忙尬笑,「我……我想去小溪擦個身。」

  林飛白怔了怔,立即轉身,耳根已經紅了。

  文臻有點好笑,這裡離小溪還有段距離,他這麼急轉身做什麼。

  卻聽身後林飛白道:「我倒著走,陪你過去,放心……我不看。」

  不說還好,一說文臻更尬了,只得若無其事地笑,道:「就不遠,不用再跟著了,有什麼動靜我喊你便是。」

  林飛白卻不聽她的,依舊一步步倒著走,手中薄薄的劍指著沙地。明光迥徹。

  文臻只好放棄,心裡想,難道這位也……

  好了,又要被罵瑪麗蘇了啊。

  林飛白在,哪怕是背對,她也覺得不自在,便在溪邊,用布巾簡單地洗了洗,又脫了鞋洗腳。

  腳放進冰涼的溪水的時候,她簡直舒服地要嘆息,忍不住晃啊晃啊晃……

  晃不動了。

  好冷。

  她一低頭,看見溪水竟然忽然積了薄薄一層冰。

  而冰面之下,隱約有一張臉,模模糊糊看不清顏容,只能感覺到那雙眸子,正毫無感情地看著她。

  深夜,忽然結冰的溪水,冰面下冷冷盯著你的人。

  文臻一聲尖叫未及出口,整個人已經蹦了起來。

  但已經晚了一步,冰面下那人手一抬,已經捉住她的腳踝,手一甩,文臻砰地摔落,再哧溜一下順著冰面滑了出去。

  這條小溪很長,蜿蜒流向島西面,據說是貫穿整隻島的。

  就這須臾之間,冰面已經厚了一層,連文臻偌大的身體砸下來都沒破。

  「嗤」一聲響,一線明光如電,直射冰面之下,林飛白反應很快,閃電般轉身,身形向前直追文臻,長劍斜斜偏下,直指冰面之下的那人。劍尖在冰面上跐溜出一連串冰雪,宛如一串白色的火花。

  那人在冰下和文臻同時前進,速度也極快,哢嚓一聲,林飛白面前的冰河忽然豎起,翻成一片冰牆。

  轟隆一聲,林飛白停也不停破牆而出,在那透明牆上留下一個人形大洞。

  咻咻咻咻連響,文臻滑過的地方居然都結了冰,溪面上不斷有溪水冰牆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翻起,一面面地擋在林飛白面前,而文臻的身形依舊在順著向下傾斜的冰面飛速前滑。

  這些冰牆的目的是將林飛白阻得一阻,一面牆比一面牆厚,無數道冰牆瞬間翻起,橫亙在前,然而轟轟轟轟之聲連響,冰花四濺,碎雪紛飛,林飛白自始至終毫無停頓,硬生生用血肉之軀撞散一面面冰牆,溪水兩邊墨綠色寬葉灌木上落滿冰雪,漸漸冰雪覆了些微的鮮紅,再融化為淡淡粉紅——不斷快速撞裂冰牆,尖銳的冰棱不斷將林飛白劃傷,鮮血濺落。

  文臻在天旋地轉的滑落之中不斷伸手,想要抓住什麼東西,阻止這前滑,但是一開始冰下那人在作祟,她始終無法抓緊任何東西,之後速度越來越快,她本就受傷未癒,腦部受損,這樣急速的滑落,令她暈眩欲嘔,完全睜不開眼睛。也無法做任何動作。

  忽然身體一震,感覺下滑姿勢一停,似乎到了什麼邊緣,她根本來不及睜開眼,立即拼盡全身力氣,向上一跳,手拚命一撈。

  這山間植被茂密,藤蔓密佈,隨便抓住什麼東西也好!

  果然抓住了什麼東西,一陣尖銳的疼痛傳來,那似乎是個有刺的藤蔓,她咬牙,不僅沒有鬆手,還抓得更緊了一些。

  一抓住藤蔓,她另一隻手已經伸了出來。

  隱約聽見上方一聲冷笑。

  文臻立即手指一彈。

  「咻」一聲響。

  上頭一陣樹葉擦撞聲響。

  隨即手中藤蔓無聲斷裂,她往下跌落,砰一下摔到並不太深的一線縫隙裡,縫隙裡有經年的落葉,倒沒有跌太痛,這個縫隙也是朝前朝下的,她又一路滑了下去。

  她抱住頭臉,防止在滑落過程中被山崖擦撞。

  眼前忽然一亮,出了那條縫隙,眼前一片白亮亮,居然又是一條冰路,只是這條冰路竟然是在海面上的,她回頭看去,果然島嶼已經在自己身後。

  她被人從那條橫貫島嶼的冰溪之上一路滑出了島嶼,再經過島西面的一個縫隙出了島。

  對面,前幾日的濃霧忽然散去,現出一座島嶼。

  而自己身下,就是通往這條島嶼的冰路。

  身邊還是海水,只身下這條路是冰面,如一道雪白的康莊大道,搭在了兩島之間。

  滄海無涯如接蒼天,蒼天那頭一座白色島嶼,一條閃爍著晶瑩雪光的道路如冰虹,跨越湛藍的海水,神跡般直通島嶼,亦如直通天邊。

  這一幕儼然有仙氣。

  這一幕也實在很神奇,海水怎麼能這樣部分結冰?

  文臻低頭看看,確定身下其實還是一座島嶼,瘦長的,像條道路一樣的,連接著兩個島,只是平日裡常掩在霧中,和這邊這島的接口處也十分隱蔽,初始地方也在水下,得劃船或者用這種裝逼的方式,才能真正連接起來。

  因為地勢的原因,她已經滑到這條道路的中半,同樣因為地勢的原因,她退回自己的島需要向上爬,在這冰面上十分艱難,到對面的島相對簡單。

  她回頭看了看。

  並沒看見那個出手的人,黑影一閃,林飛白出現了。

  他看起來有點狼狽,頭髮亂了,衣服被掛得東一片西一片。

  並沒有其他人。

  文臻若有所悟,目光緩緩轉向對面的島嶼。

  然後她站起身,順著路向前走。

  她身後,林飛白有些驚訝,但也毫不猶豫地追了下來。

  他剛剛落到這冰路之上,哢嚓一聲,身後連接他們那座島的冰橋便斷了。

  文臻便知她的猜測沒有錯,如果剛才她試圖回頭,這橋會斷在她腳下。

  她再次回頭時,忽然覺得對面好像有了一點變化。

  剛才還空蕩蕩的島嶼與冰橋連接處,似乎多了一對雕像。

  她問林飛白,「你先前看見到那尊雕像了嗎?」

  林飛白怔了怔,搖搖頭,道:「我沒注意。」

  他的注意力都在文臻身上,哪裡會關心前方島嶼上都有什麼。

  文臻看他一眼,驚道:「你身上怎麼這麼多傷口?趕緊包紮一下。」

  林飛白眼神溫和了些,胳膊一抬將她攔開,道:「都是些小擦傷,一會就好,現在不是操心這個的時候。」

  文臻便也沒堅持,林飛白自己這麼說,眼神落到她掌心,卻轉為震驚,急忙拿過她的手,道:「你這手上全是倒刺,不趕緊挑出來會化膿。」

  文臻正想也來一句現在不是操心這個的時候,林飛白已經倒轉劍尖,唰唰唰幾下,將她掌心裡的藤蔓刺都挑了。

  能把四指寬的劍當針一樣來挑刺,這劍用得也是爐火純青。但現在確實也不是誇劍法的時候,兩人順路向前走,沒多久眼看見那冰路頂頭的雕像一左一右,都高大無倫,雕像也是冰製的,在這暖風煦日的海洋之上毫無融化痕跡,那雙白慘慘的眼睛一動不動目視前方,平白生出幾分可怖來。

  文臻和林飛白也沒多瞧,便要走過去。

  文臻剛剛跨過那雕像身側,忽然一個轉身,一拳擊在左側雕像上,她拳勁黏附,擊物外表不碎,那一人半高的雕像被她擊得轉了一個半圓。

  與此同時林飛白手中長劍匹練般一轉,橫掃右側雕像。

  隱約有人輕輕笑了一聲,聲音悶悶的,那右側雕像忽然躥起,林飛白的劍正擦著雕像腳底而過,但在此時,文臻拳頭黏著的那尊真雕像到了。

  「啪嚓。」一聲脆響,冰晶四濺,碎的碎,掉的掉。

  一條人影騰空而起,再被早已等在那裡的林飛白截了下來。

  被兩人配合得妙到毫巔的出手,一招就逼出真身的人,挨了這一擊,還是輕輕一笑,音色微冷,但聲音這回清脆了很多。

  她落地,雪白的衣袂在風中飛散。

  文臻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她。

  果然是個女子。

  是個容貌清絕的女子。一張臉亦如冰雪,毫無血色,以至於可以看得見肌膚之下血管隱約的淡藍色,眸子也如這大海般,湛藍晶瑩,而髮色卻是黑色的,烏黑如緞,垂到小腿,竟然是個有洋外血統的混血。

  混血多半美麗,這女子也是。五官相對中原人來說更加深刻立體,也顯得大一些,唇飽滿微厚,呈一種初夏嬌花般的朱紅,襯著她白到清透的肌膚,極度清麗之中顯出隱約誘惑的豔來。

  像一朵冰雪玫瑰。

  她長相像洋人一樣奔放熱情,氣質卻是十足十的東方人的矜持疏冷,冷冷瞧著兩人,道:「倒也沒有太愚笨。」

  這是說文臻和林飛白故作不知,然後忽然偷襲她的事情了。

  她口音也是十分純正的東堂口音。

  「怎麼發現我的?」她又問。

  「你原來在我後面,後來從海底潛到我前面,趁我回頭看那座島的時候,悄悄上來想繼續偷襲是吧?」文臻眨眨眼,「可是你中了我的針了。」

  她指指女子,女子一低頭,看見自己雪白的衣裳前襟出現了一道淡淡黑紅色痕跡。

  她伸出手指,指尖上一點擦傷,對這點小傷痕嗤之以鼻,「你費那麼大力氣,寧願自己落下去,先要對我出手,可惜武功太差,不過如此。」

  文臻笑而不語。

  是啊,費那麼大力氣,在落入那條縫隙之前,抓住了藤蔓,卻不是為了攀附藤蔓爬上去,而是算準了她一抓住藤蔓,這個冰雪女妖就會出現在藤蔓上方,把藤蔓砍斷。

  那個角度,那種時候,是她發射病菌針的最佳時機。

  她在一路滾滾滾的時候,唯一做的事,就是艱難地抽出了體內一根針。

  幹完這件事,藤蔓她本來就是抓不住的。

  那根針在她體內又經過一輪煉化,吸附了她體內的毒性渣滓病菌之後,更加毒性猛烈,因此能在對方身上留下痕跡。

  當然前提是對方穿了裝逼的白衣。

  冰雪女妖輕蔑地彈彈指尖,以示對這小傷口的無視,然而這一彈,她指尖忽然飛出一滴黑血。

  她一怔,再一看時,指尖還是那點小傷口。

  文臻笑得很是羞澀,好像真的很不好意思自己武力太差,只能搞出這樣的小傷口一樣。

  她客客氣氣地問對方:「這位姑娘,可不可以請問你一下,這裡是什麼地方,燕綏和唐羨之在哪裡?」

  那女子聽見燕綏的名字,也忘記這小傷口了,淡淡瞟了她一眼,道:「燕綏即將和我成婚,所以我邀請你來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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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6 16:27:4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二十四章 新郎結婚了新娘不是我

  那女子聽見燕綏的名字,也忘記這小傷口了,淡淡瞟了她一眼,道:「燕綏即將和我成婚,所以我邀請你來觀禮。」

  文臻:「……??!!」

  林飛白:「……」

  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啊這是?

  讓燕綏追著她參加她突如其來的婚禮完了,現在輪到她來參加燕綏的婚禮了?

  能不要這麼狗血嗎?

  「今日是個極好的日子。」女子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的小島,道,「不盡木生,沖天虹起,天地俱為我賀。」

  賀你妹啊賀!

  文臻怒從心頭起,正在想著如何再坑這冰雪女妖一把,蹭蹭幾聲響,落下幾個人來,男女老少都有,都是中原人氏,衣著形貌和東堂人沒什麼區別,只是大多頗有氣度,神情散淡,瞧來有一種熟悉感。

  當中一位中年人,看頭髮是中年人,看臉容也是,唯獨看眼神,滄桑淡漠,充滿了年代感。

  他只看了文臻一眼,第二眼就看了冰雪女妖的手。

  文臻心中一跳,做好了被那人叫破的準備,那人卻並沒有說話。

  倒是他身邊一位老者皺眉道:「蘭旖,這裡是無盡天,不是你鏡花洞,自說自話的事情,少做為妙。」

  一個眉心有痣的少女道:「蘭門主相思成疾啊哈哈。」

  另一個眉心有痣的少年道:「哈哈相思成疾啊蘭門主。」

  眉心有痣的少女道:「聽說眼前這個才是正牌的啊哈哈。」

  眉心有痣的少年道:「哈哈眼前這個才是正牌的啊聽說。」

  眉心有痣的少女道:「不過這位瞧著也不怎麼樣小師叔果然是咱們門裡第一怪啊哈哈。」

  眉心有痣的少年道:「啊哈哈小師叔果然是咱們門裡第一怪這位瞧著也不怎麼樣啊。」

  文臻:「……」

  特麼的你們是復讀機嗎?

  還帶倒帶功能的?

  冰雪女妖,哦不蘭旖,對這幾個人態度卻比對文臻好得多,竟然還行個禮,笑道:「叨擾了。我辦完事就走。」

  那老者對身後看了一眼,道:「地火將至,非人力可挽。你的功法也不適合待在這裡,趕緊回你的鏡花洞去吧。」

  於此同時,文臻感到腳底一陣微微的顫動,但這顫動只是須臾,隨即又恢復了平靜。

  那老者又看了文臻一眼,指指旁邊一個山洞道:「冰路已經消融,再想過島只能走淺底船,那洞裡有一艘,速速駛離。去了那島之後,躲入山洞之內,不要再留在光天化日之下。」

  蘭旖冷冷笑道:「走吧,走吧!」

  文臻剛想抗議,又想問一句燕綏在哪,就見那一直沒有說話的中年人衣袖一拂,隨即一股大力卷來,她和林飛白都站立不住,哧溜溜向後退去,正落到身後已經開始斷裂的冰橋上,那中年人又是一拂,那截斷裂的冰橋便載著她和林飛白,打了個轉,往那個山洞的方向駛去。

  文臻趴在冰上,想起身卻又打滑,隱約那種震動感又來了,與此同時還嗅到空氣中一種異常的氣味,她最近嗅覺不大敏感,但身邊的林飛白明顯已經聞見,正皺眉四處打量。

  夜色裡那幾個人還站在島上,各自戴上了一個古怪的面具,而那個蘭旖身子一轉,外頭的白衣落地,裡頭竟然是一件鮮紅的衣裳,宛如嫁衣,她笑一聲,聲音愉悅,轉身向島中心掠去。

  此時冰塊已經到了那洞口,隱約可見船隻,洞口上方是一片林立的海邊崖石,林飛白道:「你先上船!這裡不對勁,快走!」

  文臻同時道:「你先上船!」

  兩人對望一眼,文臻一指島上,「一個是燕綏,一個是名義上未婚夫,燕綏聽說還要成親了,你叫我現在走?」

  林飛白眼神黯了一黯,隨即道:「明顯這島上要有大事,你傷病未癒,不能摻和。你放心,燕綏真敢和那女人成親,我幫你砸了他婚禮便是。」

  文臻哈哈一笑,道:「他真敢成親就成親唄,我才不砸。大家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多好。尤其這什麼蘭姑娘是個混血,呀,燕綏和她要是生個娃娃,該是什麼顏色的?想想真的很有挑戰性呢。」

  林飛白:「……」

  現在明白燕綏為什麼一開始就對你不一樣了。

  瘋子總是容易發現另一個瘋子的。

  「新郎結婚了新娘不是我這麼狗血的事情我身為女主角怎麼能不參與?」文臻一邊碎碎念一邊推開林飛白的手,順著海邊崖石往上爬,林飛白只得跟上來,兩人剛爬了一半,地面又是猛地一顫,文臻險些又被震下來。多虧林飛白及時托住。

  林飛白托著她臂膀,轉眼看她,一直在調笑,語氣輕鬆的女子,此刻臉色卻並不好,白得快和那個冰雪女人一樣了,烏髮因為翻滾掙扎有點亂,雜著泥土落葉散披在肩上,顯得一張臉更加小且白,而那隻被藤蔓刺傷的手已經微微腫起,抓在嶙峋的海邊亂石上一定很痛,然而她一聲不吭。

  林飛白只覺得心也似那地動一般,狠狠地顫了顫,一瞬間湧出對燕綏和唐羨之的憤怒來。

  不管要做什麼,要怎樣打生打死,勾心鬥角,能不能都先把她放在第一位?

  難道這麼久了,還不知道這姑娘看似柔弱實則剛強,看似隨意實則縝密嗎!

  神神秘秘能瞞住她嗎?真真假假能騙過她嗎?

  她哪裡是要看什麼燕綏成親,哪裡是爭風吃醋,這是明顯看出了危險,不惜拿命去拼啊。

  他覺得憤怒,憤怒的同時隱隱有些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羨慕,羨慕之後又微微生出淡淡的蒼涼,這些復雜的情緒混合在一起,最後化為一聲無言的嘆息。

  他忽然伸手,一把攬住了文臻的腰,帶著她飛身而起。

  文臻嚇了一跳,倒不是什麼男女之防,而是林飛白和看似君子實則不斷試探的唐羨之以及一開始就從不在意禮教的燕綏都不一樣,他是真正禮教浸淫出來的正人君子,端方持正,從不踰矩。

  但隨即她便平靜了下來,和這種正人君子相處,最好不要一驚一乍,不然你還沒羞完,他自己已經把自己羞死了。

  林飛白帶著她幾步邁過那一大片被海水侵蝕出來的石林,頂頭就撞上了兩個人。

  兩個笑眯眯眉心有痣的少男少女。

  一個說:「果然不肯走還算是情深義重啊哈哈。」

  一個說:「啊哈哈還算是情深義重果然不肯走。」

  一個說:「就是總和人牽扯不清瞧這又來個護花使者啊哈哈。」

  一個說:「啊哈哈瞧這又來個護花使者總和人牽扯不清啊這是。」

  一個說:「不過也不奇怪小師叔桃花也不少啊哈哈。」

  一個說:「啊哈哈小師叔桃花也不少這樣也就不奇怪了。」

  兩個人復讀機一樣自顧自說的歡快,忽然文臻的聲音亂入。

  「啊哈哈請問兩位你們以前是不是經常被你們小師叔揍。」

  兩個人一呆,連哈哈都忘記打了,齊齊道:「你怎麼知道?」

  「知道為什麼被打嗎?」

  兩人又異口同聲:「為什麼!?」

  「你們的小師叔是不是燕綏他現在在哪裡蘭旖又是個什麼鬼?」文臻搖了搖手指,一臉交易。

  眉心有痣的少女道:「你先說為什麼,我就什麼都告訴你。」

  少年道:「我什麼都告訴你,只要你先說為什麼。」

  文臻哈哈一笑,道:「你們兩個,互相顛倒著說話,但並不是每次都完全顛倒得對稱,多一個字或者少一個字,就會挨你們小師叔的打啊!」

  兩人都一呆,思索半晌,齊齊恍然:「還真是!」

  「知道怎麼解決麼?」

  兩人對望一眼,齊齊對文臻一拜,「請教,請教!」

  「簡單,別顛倒,說人話!」文臻笑,「就像你們方才追問我那時一樣,正常說話就行了!」

  一旦顛倒,某人就會自動進入強制匹配對稱程序,多一個字或者少一個字他怎麼受得了!

  這倆苦逼孩子,從小到大,沒少挨打吧?

  瞧,剛才那少年挽起袖子,還有一條跌出來的新鮮紅印子呢。

  復讀機們信守承諾,給文臻林飛白引路,一路說明事情來由。兩人估計是被打怕了,一旦得知被打的緣由,真的把幾十年的復讀機習慣都改了,開始說人話。那個少年本來還有點不習慣,少女說完之後他總是想倒帶復讀一下,被少女瞪了兩次之後就好得多了,兩人一句遞一句地補充,倒也把事情說明白了。

  他們果然是燕綏師門的人,長居海外,號稱無盡天。永裕帝體弱,當年燕綏幼時也身體很差,永裕帝便動了讓皇子們學藝的念頭,本身大陸諸國皇族,都有學武的慣例,只是永裕帝限於體質沒法學罷了。一開始倒也沒想讓皇子們學成怎樣的高手,只是跟隨皇宮供奉們學學,後來一位供奉說燕綏根骨奇佳,不可糟蹋,便去了封信給有一點交情的無盡天,代為求師,無盡天那一代最強的一位長老,正好尋找衣缽傳人多年而不可得,本來不喜歡沾染皇家,但無奈之下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了天京,一眼看中燕綏,三歲就把他帶出了皇宮,十三歲離開。那位長老輩分高,所以燕綏和現在的無盡天門主同輩,是這對少年男女的小師叔。

  無盡天養生駐顏有術,無盡門主看著是中年模樣,其實已經年歲過百。這對眉心有痣的少年男女,也已經而立之年,比燕綏大。

  無盡天門派並不在這座島上,離這裡還有段距離,只是這座島上很快就要有地火龍翻身,到時候噴發的火焰融化的石頭裡,會有無盡天需要的煉丹重要材料,且噴出的火焰也非常適合煉丹,需要及時採回去,有很多珍貴材料,過了幾個時辰就不能再用,所以門主才帶了他們提前過來等候,正巧遇上了燕綏,也來到了這島。

  而那女子蘭旖,也是這海上仙門之一的主人。門派號稱鏡花洞,和無盡天的山門在一個島上,那島頗大,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平日裡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當年,燕綏大概十二歲的時候,被這個蘭旖瞧見,自此便諸多糾纏,以至於燕綏嫌煩,提前結束學藝,十三歲就回了天京。如今燕綏回來,也不知道怎的,蘭旖知曉了,便趕過來了。

  兩人只知道這些,卻不知道唐羨之的情況,他們也是剛剛到了沒多久,而蘭旖之前就來了,並不知道蘭旖遇上燕綏是個什麼情況。

  文臻便八卦,「既然你們仙門駐顏有術,那那位女門主多大年紀了啊。」

  啊哈哈哈不會其實也是個老太婆吧?

  「蘭門主輩分也很高,大抵和小師叔差不多吧。」

  文臻呵呵一聲,心想豔福不淺啊豔福不淺。

  那女子叫揖霞,男子叫讓雲,名字都很符合海上門派的風格,揖霞指著島中央一座光禿禿,頂上微平的土山道:「那個山口,就是我們需要採石採火的地方,地火龍翻身升天,攜無盡地獄之火閻羅之煙,但凡沾著一點火星,都會化為灰燼,往年每次這裡火龍升天,我們門中每次來採集寶物的人都有喪身的。你武功低微,千萬不要走近,好在這附近洞穴頗多,你記得遠遠選個洞藏好了。等到火龍走了,你再出來。」

  文臻看了一眼,嗯,想必這裡是座活火山。

  揖霞又指著那山另一面道:「那一面臨海,最多峭壁,峭壁之上生諸多奇花,有些連我們都不大明白到底能做什麼用。畢竟這一片海水很是奇怪,只有在地火龍翻身升天的前夕,才會露出全貌,且海水上漲,可以行船,否則這一片莫名其妙很容易翻船,平日是來不了的。」

  她指的角度,文臻是看不見的,因此也就隨意看一眼,她對什麼奇花異草有興趣,卻絕不會想著去採,看那峭壁的角度,就知道想弄點東西比登天還難。

  一行人邊走邊談,腳下震動不斷傳來,忽然地面猛地顫了一下,文臻一個踉蹌,順著一塊比較滑的石頭哧溜出一截。眼看就要滑到石頭底下,幸虧一直關注著她的林飛白眼疾手快拽住了她。

  文臻道了謝往上爬,眼光無意中一抬,便怔住了。

  她現在的角度可以看見峭壁了,然後她就看見了唐羨之。

  唐羨之正在峭壁的中段,那一處簡直就是百分百的九十度角,峭壁石頭還十分光滑,毫無攀援落手地,而唐羨之一隻手深深插入峭壁之內,另一隻手去採一朵黑色的花朵。

  此時揖霞讓雲也趕了過來,抬頭看了一眼,這兩個年紀不小的仙門弟子,性情還如孩子一般天真,都哇地一聲,讓雲道:「這是誰?好大膽子。鏡崖也敢攀!」

  揖霞卻道:「你快看,他採的是不是黑虎雲?」

  讓雲道:「是,可他徒手採,就不怕手爛了?這得戴特製的銀絲手套啊。再說採黑虎雲做什麼?那東西是火龍翻身之後在特殊的土壤裡才能長出的東西,也只能在火龍翻身之前才開花,看似稀奇,其實就是個雞肋,除了對五感喪失的人能有些作用,平常人吃了還會肚子裡長癭瘤。」

  文臻怔在當地,連爬起來都忘記了。

  五感喪失……

  唐羨之是什麼時候知道她味覺喪失的?

  她明明一點端倪都沒露!

  忽然又聽揖霞一聲喊:「小師叔!」

  文臻心中一跳,抬頭看去,就見那筆直崖頂,忽然出現了兩人,一個是蘭旖,一個是燕綏。

  燕綏正低頭淡淡對底下望著。

  那裡,唐羨之一手摳在崖壁上,一手去採那黑虎雲。全身上下,哪哪都是空門。

  文臻的心猛烈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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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6 16:28:0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二十五章 犧牲

  她一把抓住林飛白的手,很想說一句你快去救,隨即發現距離太遠,如果燕綏要做什麼,林飛白坐火箭也趕不上。

  而林飛白被她一把握住手,早就呆了,連她要做什麼都忘記問。

  文臻也不敢喊,她怕自己一喊,燕綏惡向膽邊生,立刻便出手了。

  她不能確定燕綏會怎麼做,他這人長風浩蕩,過於開闊捉摸不定。

  她心緒繁亂,怔在那裡,生平第一次無所適從。

  她是朝廷的臣子,朝廷和唐家看似表面和平實則勢不兩立,燕綏如果要殺唐羨之,她不說出手相助,完全也有理由旁觀。

  但是要她怎麼旁觀?

  唐羨之是為了她才落到這境地的!

  想必以他的博聞廣識,也知道這裡快要火山爆發,知道這裡的火山噴發之後能夠長出一些特殊的草藥,便趁潮落石橋出,過來尋藥。

  也有可能是燕綏引來,畢竟燕綏的師門出現是有規律的,且她之前在唐羨之的屋子門口發現反光,現在想來,那不是反光,那是擅長玩冰的蘭旖留下的冰晶痕跡。

  燕綏也是來為她尋藥,順便把唐羨之給坑了。

  畢竟經過之前那一番亂戰,唐羨之在陸上人的眼裡,本來就是失蹤人口,燕綏想要的,是他從此永遠失蹤。

  大海茫茫,發生任何事都有可能,無需給任何人交代。

  那麼,飄零到這片海域。落到火山島附近,難道也是燕綏的安排?

  文臻心亂如麻,她知道燕綏向來走一步看十步,後手連綿不絕也是常事。

  但唐羨之,也是一樣的人。

  所以她一直防備警惕,但不管怎樣防備警惕,也不代表她能這樣硬生生看著他人為自己而死。

  這無關情愛。只挑戰三觀。

  文臻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峭壁。

  峭壁上,燕綏一開始面無表情,他身邊,蘭旖忽然說了一句什麼。

  燕綏衣袖動了動,文臻隱約看見衣袖間光芒一閃。

  她忽然低聲迅速地對林飛白道:「林侯,抱歉!」

  林飛白還沒反應過來,文臻忽然拉著他的手往後一倒,大叫:「哎喲!」

  林飛白一驚,急忙去攬她。

  崖上的人看過來,文臻倒的角度很巧妙,從上面看就好像林飛白忽然要非禮她一樣。

  燕綏衣袖一動,明光一閃,勁風呼嘯。

  「咻」一聲某物勁射而來,聽那力道,碰上了非得斷骨頭不可,林飛白身子往後一仰。

  他一仰,文臻便往後跌,她也是發了狠,打算真跌個一跤,把燕綏弄下來再說。

  不想問對錯是非,只想把這一刻的殺機先解除,哪怕日後沙場拼你死我活,她也不想此刻唐羨之這樣死在這裡。

  那她會一輩子不得安寧。

  然而她沒有跌下去。

  抬眼一看,才發現林飛白只是稍稍一讓,一隻手還是拉住了她的手,以至於被擦著了肩膀,眼看著便腫起了一片。

  文臻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難受,忍不住抬手捂起了眼。

  啊啊啊啊不要了啊。

  她真的不要再欠任何人的情了啊!

  這世上的事怎麼就這麼讓人為難!

  林飛白拉她站起來,此刻也明白是怎麼回事,直接道:「無妨,你不要多想。」

  頓了頓居然笑了一下,道:「我和燕綏從小打到大,這種還是挨得最輕的。」

  文臻聽著更加想鑽石頭縫裡,心中蓬勃升起對燕綏的怒氣,也不知道這怒氣從哪來的,猛地蹦起來,抬頭一看,唐羨之已經採到那朵黑虎雲,順手塞在懷裡,開始橫向攀援。

  文臻看見他拔出先前插在崖上固定的手,一片殷紅。想必剛才崖上根本沒有縫隙可供固定,他是硬生生用肉掌插入堅硬的石頭內才穩住自己的。

  他半空中似乎對文臻笑了笑,做了個快點回去的手勢,那邊崖上,燕綏也掠了過來。

  蘭旖一把拽住了他,大喊:「時辰快要到了,現在不能走!」

  時辰,什麼時辰?文臻站起身,快速地往上爬,前方有個洞,這時候往山下跑來不及,這座火山幾乎佔據了整座島,往山上跑那是找死,只能找那些據說非常結實又在山背後的洞了。

  地面震動得厲害,所有的礁石都在顫抖,連帶整座山都在抖,有不斷的粉塵煙氣自山頂出現,那片峭壁上黑虎雲忽然齊齊開放,在漸起的晨曦裡灼灼開成一片黑色的雲,非常壯觀。但轉瞬便消失在突然灼熱起來的空氣裡。

  人影一閃,燕綏閃電般掠過來,一把夾起文臻,掠入距離最近的一個洞裡。

  蘭旖緊跟著跟進來,燕綏和文臻此刻也無心理會她。

  幾人向裡走了幾步,忽然一條人影掠過來,喝道:「這個洞不能待,裡頭有縫隙!」

  正是唐羨之。

  他竟然快上一步先進了這看起來最大的洞。

  燕綏立即帶著文臻向外退,不防身後緊跟著蘭旖,洞口外窄裡寬,蘭旖這麼一擋,燕綏就不能最快速度掠出去。燕綏衣袖一捲,乾脆扯著蘭旖往前掠,但剛到洞口,便聽見一聲爆響。

  那聲響幾乎無法形容,像蒼天裂開了一個口子,劈下了一座城市那麼粗的閃電,像有人從那個口子裡倒下了東堂那麼大的一盆木炭,像頭頂蒼天腳踩大地的巨人在耳畔擂鼓,鼓槌是一整座大山。

  所有人都被瞬間震趴在地上——自然巨力面前,人力渺小如蟻。

  爆響之後便是煙塵,紅色的火焰如星花,暴雨一般落在每一寸空間,洞口成了火簾洞,觸目所及滿世界都是紅色花火伴隨灰黑煙塵,遮天蔽日,不見微光。

  文臻幾乎可以想像出現在頭頂是什麼景象,巨大的火柱滾滾沖天而起,連天接地,將天空也似要熔穿一個洞,無數的星火如煙花四散迸射,美麗如一場浩大的盛世花火,然而那花火卻是惡魔的火焰,黑夜裡看著如東風夜放花千樹,吹落星如雨,落到地上便是一蓬巨大的火焰,落到人身便轉眼皮肉化灰,它是火山爆發,還有一個名字,叫人間浩劫。

  這個洞的洞口在山背面,離火山爆發的地兒還隔一個山頭,距離非常遠,居然還能有這麼大的威勢,文臻心中驚嘆,心想燕綏的師門也真是牛逼得很了,還專門揀這種時候採藥煉藥!

  她忽然覺得不對,洞裡的氣溫似乎在升高,按說這洞和火山口那裡還有距離,熱度不應該高成這樣,文臻回頭,順著彎彎曲曲的洞穴走了幾步,隔著老遠,隱隱看見最深處一線深紅。

  她駭然回頭,在黑暗中看見燕綏面色凝重。

  他們運氣不好,這個洞比想像中深,很可能穿越了整座山脈,接近火山爆發的中心,一旦有縫隙,在這樣劇烈的火山爆發中,很可能被炸開或者出現裂縫,最終成為火山柱的一道分枝!

  但現在也無法出去,出去就是死!

  現在只能寄希望於,這火山爆發只有一次。

  洞內越來越熱,每個人瞬間都濕透了衣服,再被熱氣瞬間烤乾,蘭旖皮膚特白,有冰雪的晶透感,此刻也被烤得發紅,火山爆發如果不快點結束,就算這裡不被炸開,他們也會被烤死。

  文臻忽然看見蘭旖抓住了燕綏的手,似乎在運功,她習的是極寒內功,此刻運轉起來,雖然再凝不成冰晶,身上卻蒸騰出許多水汽,特別容易發紅的肌膚漸漸轉為白色,連帶燕綏被拉著的手都沁出了一層水珠。

  文臻此刻正熱得口乾舌燥心火上升,也懶得理會,心想燕綏舒服一點也好,正要眼不見心不煩地閉上眼睛,忽覺背後一涼,卻是燕綏環身抱住了她,從他身上傳來一陣沁涼之氣,頓時舒適了許多。

  文臻默了默,心想小甜甜你這樣公然拿示愛者的寶貝來討好女朋友你不怕人家氣死嗎?

  果然蘭旖隨即發現不對,睜開眼,氣得剛剛白了的臉又紅了,恨恨地甩開手。

  文臻簡直想和她道歉——門主門主我不要燕綏抱抱了,你繼續幫他清涼可好?

  她還想祈禱老天趕緊結束這爆發吧,不然蘭旖這個人體製冷機總不能一直用下去,然而老天似乎並沒有聽見她的祈禱。

  轟然又是一聲巨震。

  文臻霍然回首,盯著那線縫隙——比原來擴大了。她膽戰心驚地問:「那裡是不是越來越近?」

  燕綏根本沒有回答她,一把拉起她的手緊緊攥住。

  文臻已經看清楚了,那線紅光在不斷擴大逼近!

  第二次爆發,將那裂隙震破了!

  滾熱的,瞬間可以將人化灰的岩漿,正以無可抗拒的速度和氣勢撲來,不過幾個瞬息,就能將所有人吞噬!

  溫度已經高到可以將人烤乾,蘭旖尖叫一聲,全力運氣內功,頓時身周白霧滾滾,洞裡溫度下降不少。已經被蒸得頭暈目眩的文臻,頓覺頭腦一清。

  蘭旖嘶聲道:「這樣我堅持不了多久,必須想辦法!」

  文臻伸手去拉她,蘭旖嫌棄地一甩,「做什麼?要感謝等會兒,不要打擾我!」

  文臻立即縮手,將指甲裡的多餘藥粉彈掉。

  她當然不是去表示感謝的。

  不過是蘭旖先前中了她的招,此刻她過意不去,趁亂給她解了。

  一直沒說話的林飛白霍然站起,長劍一橫,道:「出去!我們護著她,衝出去!」

  「不!」文臻大叫。

  現在外頭落火正是最兇猛的時候,他們這樣出去,是打定主意要拿肉身幫她擋火。

  她不要!

  下一瞬,她更加震驚地發現,最裡面的唐羨之竟然忽然轉身,向那紅光撲去。

  「唐羨之!」

  唐羨之第一次對她的呼喚不予理會,他撲到一處洞壁前,忽然開始出掌。

  岩漿已經逼近,文臻親眼看見唐羨之的長髮瞬間短了一大截,邊緣全部翹起。

  這一幕有點滑稽,她卻實在笑不出來,因為燕綏林飛白也撲了過去。

  他們也撲到那洞壁前,和唐羨之齊齊出掌。

  三個水火不容的人再次達成一致,三大高手的掌力幾乎也可撼動整個山洞,轟然一響,隨即林飛白大叫:「通了!」

  文臻這才發現原來那洞中還有洞,被一塊大石堵住,唐羨之發現了,三大高手聯手,及時將那大石挪開了。

  幾乎挪開的第一刻,燕綏就把文臻塞入了洞中。

  文臻抗拒不得,轉頭從縫隙裡看見岩漿已經離他們不過丈許,心急如焚,大叫,「快!快!」

  林飛白一腳將蘭旖踢了進來,本來這女門主還端著架子打算也來幫忙推石頭的。

  但對於林飛白來說,自然讓女人先進。

  然後他正準備後退,又被燕綏一腳踢了進去。

  文臻有點意外,但轉而想想也不奇怪。

  赤紅的岩漿如一條鮮紅的大蟒,吐著長長的火焰信子,順著洞的軌跡蜿蜒逼至,空氣中的燃點到了最高,比較靠裡的唐羨之的衣袖無火自燃。

  現在洞口前只剩下了燕綏和唐羨之。

  文臻忽然想到了一個很可怕的問題。

  這洞口的大石頭是被挪開了,但是等他們進洞之後,必須有個人在外面把石頭堵上。

  不然岩漿還是會順著這邊洞口流進來。

  這個問題想明白,她的渾身一下便冷了。

  岩漿已經很近了,通紅的,灼熱的,如一閃一閃詭秘的紅眼,眨一下,便是赤地千里的噩夢。

  煙霧,火星,灰塵同時湧來,雖然只是一條細細的縫隙裡湧進的塵灰,比外頭不知道好了多少,依舊令人難以忍受,在場的都是高手,短期的閉氣沒有問題,她卻完全忘記了閉氣。

  身後不知是誰摀住了自己口鼻,文臻依舊忍不住地咳嗽,抬起眼睛絕望地看著洞口一左一右那兩人。

  一霎便是千年。

  是長達一千年的焦灼、絕望,和恐懼。

  她不敢想,不敢選擇,不敢猜測,每一個想法都是戕心的折磨。

  她甚至不能伸手,她不知道該怎麼伸,也不知道應該伸給誰,她更害怕自己的抉擇會影響到所有人的命運。

  她只能閉上眼,一瞬間淚水如瀑。

  恨不得這一刻的火山再一次爆發,將這裡一起炸成飛灰算完。

  洞口一聲輕響。

  她猛然睜開眼,看見燕綏皺著眉看著她,看見唐羨之抬起手。

  文臻心忽然就不會跳了。

  下一瞬燕綏進入了洞中,唐羨之沒有動。

  洞中微微震動,火蛇萬千條狂舞,嗤地一聲又燎掉唐羨之一邊衣袖。

  不知是誰拉拽著文臻的衣領要將她帶離這危險之地,文臻一巴掌打開,探身伸手,「唐羨之!」

  此時唐羨之正好遞出手,她觸及了他的指尖,斑斑駁駁都是傷痕,她一喜,立即奮力要將他拉進來。

  她想過了,這只是個分岔的洞,地勢還略微高一些,岩漿未必能立刻灌進來,所有人可以一起進來,然後狂奔,能否逃命,就看運氣了。

  就算因此一起死了,也沒關係。

  手心裡忽然多了一樣東西,與此同時唐羨之捏了捏她的手指,他向來手勢溫柔,這一捏卻很重,像是要以此銘記什麼,文臻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忽然向前一伸,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後,猛地一抖!

  嗖地一聲,文臻身不由己地被扔向了洞穴深處。

  她忍著煙霧,睜大淚水漣漣的眼睛,張著手,看著彼此指尖在空中短暫相遇後又擦過,看見深黑深紅的背景裡,唐羨之最後對她笑了笑,依舊清透空靈如仙子一般的笑容,再然後,他猛力一推。

  轟隆巨響,大石橫移。

  黑暗降臨。

  隨即那一片黑暗背後,又一聲轟然巨響,像一條巨蟒擦著岩壁猛然游過,碾壓毀滅所經之處的一切生靈。

  天地彷彿都在此刻寂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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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7 16:50:4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二十六章 相擁

  文臻只覺得滿天都在嗡嗡亂響,一片嘈雜一片妖紅,腦子裡已經沒有了任何思維,只有最後那一霎一笑,水中花一般搖曳再碎成齏粉。

  恍惚裡有人拎起她狂奔——那洞口巨石沒來得及蓋嚴,一線縫隙裡鮮紅游動,是少量岩漿滲透了進來,這洞中也不能停留。

  後來她自己掙扎下來狂奔——她不能做累贅!

  風聲在耳邊呼嘯,熱流在身後追逐,這個洞似乎很長,長得像是一生,一生裡所有的悲歡無奈,喜悅憂傷。

  她看見那一日晨間現青山,青山有佳客,一個背影便是一段風華,一霎印心版,我見青山多嫵媚,不過是因了那有緣一會。

  她看見潭水深千尺,青荇水中游。水中人倒影悠悠晃晃,鏡花水月般一攪便碎。

  她看見九裡城背後相逢一根鴨翅破刀鋒。

  她看見春光盡頭剎那群芳開遍,憑几臨風共嬋娟。

  她看見一曲琵琶驚風雨,半點殷紅染離弦。

  這個洞很短,短得像是一生。

  她看見無數小小青燈緩緩升起,向無盡蒼穹而去,似群星忘記大地的羈絆,終回宇宙。

  她看見蛋殼的畫像獨具匠心,卻在今日才明白那不過預示命運的崩碎。

  她看見滿城菊花如金甲,海上明月共天涯,他在海風中微微地笑,說一句想和你在一起已經很久。

  她看見紅燭光影伴金風,墜落一霎他緊緊相擁。

  她看見高崖險峻如刀劈,他於漫天妖火裡遞過一朵黑虎雲。

  ……

  她在狂奔,忘卻身後萬千火紅妖蛇,卻記得始終緊緊攥著掌心。

  那是唐羨之攀上峭壁,最後一刻也不忘記留給她的黑虎雲。

  不知什麼時候眼前一亮,即將奔出洞口,身後燕綏大喊:「停住!停住!」

  她腳步不停,混沌的腦海裡一切都如風過,並不知道去處和來處。

  也就沒發覺洞口漸漸轉為下行,像一個微斜的滑道,她腳下不知絆到了什麼,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竟就這麼哧溜溜滑了出去。

  在滑出洞口前一瞬,她感覺到有人拉住了她的後心衣襟,但控制不住這樣的慣性。

  嗤一下她滑出洞口,滑到外頭滾滾煙霧之中,再在煙霧之中墜落。

  「噗通」。

  水花濺起。

  她腦間一醒,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跌入了冰涼的海水。

  那個洞直接通往大海。

  她剛撲騰了一下,已經被人抱住,轉頭就看見濕淋淋的燕綏,衣襟已經燒散了,再被海水一沖,整個胸口都玉石一般在暗夜裡閃光,長髮也散了,長長短短披散在肩頭,襯得肌膚深雪一般透著冷意。

  他身後是波湧浪急的海,遠處火山噴發後零星的火焰如紅色流星斷續劃過天幕,如末世煙花燦爛。

  他在這樣的黑夜紅火裡抿緊唇,眸光明亮,穿越茫茫煙塵,一瞬便抵達。

  兩人泡在海裡兩兩相對,於這生死掙扎奔忙之後。

  燕綏捏緊了她的肩,捏得她僵冷的身軀都似感受到微微的熱與痛,那是愛與無奈在體內碰撞燃燒的滋味。

  她望著他的眼眸,那山河不看花,五湖也散淡,不映紅塵不見世人的清淨眸光裡,是何時藏了這萬語千言。

  又是何時染了這人間苦痛?

  是她帶給他的嗎?

  這想法令她心驚,忍不住便要抬頭,細細看他的一切。

  這動作卻讓他誤會,以為這便是邀請,他的手指緊了緊,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微微低了頭。

  文臻愕然睜大眼,看見他的臉龐逼近,下一瞬,微涼濕軟的唇覆上。

  像這深秋的滋味,瑟瑟微涼。

  像這大海的滋味,波濤暗藏。

  像這海上火山的爆發,隱忍無數載再瞬間噴發,藏在一霎驚豔之後的便是滿天不謝幕的流星颯沓。

  像這身側隱於海下的石橋,所有的縱橫溝回都在人不能見處,待到月明天光之時,才漸漸露一抹崢嶸。

  像這浮游大海中央的孤島,千萬年仰望星空,等待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積蓄無數年那一次心花噴射,以灼熱邂逅一霎不惜此後心內成空。

  這是熟悉的吻,卻是陌生的情愛的體驗,是天意和人心角力之後的茫然,是最簡單的兩心相悅終將相通的喜悅與苦痛摻雜的滋味。

  她在這樣的接觸中微微顫抖,唇的火熱與軀體的冰寒像冰火兩重天,在矛盾而難熬地交織,身體在海水中浮沉,而意識像在飛。

  飛上雲端,見一輪雲後的月,清光迥徹,萬物在此刻纖毫畢現。

  萬物隨即又隱沒,只見那一個他。

  ……

  不知何時這個吻才結束,她已經如那海水飄蕩,只能掛在他臂膀上。

  而他猶自不肯放開她,低首在她唇上輕輕輾轉,要將那香甜不斷品嘗。

  她的魂剛從月亮上飛下來,此刻才恢復了一些理智,禁不住痙攣著抓緊了他的衣角,心裡恍恍惚惚地想,此刻在海水中和他激吻,要如何對得起剛剛犧牲的人?

  或許壓抑在心底的渴望太久,或許這一路奔忙辛苦太久,或許極致的經歷之後會自然地發洩或放縱,她聽從自己心底的聲音,良心卻又因此不讓她好過。

  天際星光閃爍,似那一雙最後一刻猶自凝視她微笑的眼眸。

  她忽然推開燕綏,轉身向岸邊游,燕綏立即游了過來,拉著她避開了漂浮物比較多的海面。

  好在她運氣不錯,此時火山已經結束了噴發,雖然還是煙霧灰塵紛亂,好歹不再落火星,文臻和燕綏一爬上岸,就看見燕綏師門的那些人,都用布摀住了口鼻,連眼睛上都用水晶磨的鏡片遮住了。

  她也就只看了一眼,就被那污染嚴重的空氣給逼得熱淚漣漣閉上眼睛,乾脆也就一屁股坐下專心流淚。

  燕綏趕上來,二話不說給她捂上口罩,順手架了一副鏡片在她鼻樑上。文臻抬頭看了一眼,發現他居然也是同樣的裝備,這讓她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這裡已經是山的背面,爆發的是另一個山頭,因此相對來說受影響好一點,燕綏從懷裡取出幾樣花草遞給他師兄,那中年人點頭接過,又看向她的手心。

  她手心一直死死攥著,哪怕落海,接吻,都不曾鬆開過。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卻不想給,這一棵黑虎雲,她又恨又不能丟棄,只想緊緊攥在手心,好像這樣死死攥住,就能留下一個念想,留住一線希望。

  燕綏走過來,攤開手。

  她垂下眼,手指摳得更緊了。

  眼前是燕綏的修長手指,指甲晶瑩如貝殼,但這般以往一定能讓她多瞄幾眼的美色,今日卻換了她又向後退了退。

  手的主人開始不耐煩,忽然輕輕一彈,她的掌心就不由自主打開,黑虎雲掉落,被他順手抄住,扔給了自己師兄,

  那不愛說話的無盡天門主又點一點頭,示意稍待,便帶著幾個門人往前山去了。

  文臻麻木地看著,應該生氣的,卻好像都懶得生氣了,大概自己確實有點無稽吧,留住黑虎雲又怎樣?如果她之前知道這玩意會導致唐羨之沒命,她早就把它踩成爛泥。

  她流了一會眼淚,便站起身,默默向前山方向走。沒走兩步就被燕綏拉住,他彷彿知道她的心思,開口便是:「不用找了,岩漿會把那裡填滿,那個洞已經不存在了。」

  文臻站住,她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終究不甘心。

  滿心裡灼熱焦亂,似也塞了滿滿的火山灰。

  她素來心思冷靜清醒,卻在此刻難以抵擋這紛亂復雜的心緒。唐羨之的訣別來得太突然,對她簡直就是一個無法接受的打擊。

  這一路相伴,雖無愛意,但有名分也有情分,便不能成愛侶,也稱得上朋友。唐羨之那樣的人,便是再冷漠自私的人,都免不了要被他的善解人意與體貼細致所打動,她不是土牛木馬,也不是冷酷心腸,便縱他千般算計萬般手段,這些都並沒有直接落在她身上,也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傷害,相反,他給的愛護、扶持、拯救……樁樁件件,鮮明在目。

  到如今情何以堪?

  更何況如今這齣事,完完全全是為了她。

  她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不願意想,也什麼都不想說,什麼人都不想見,連帶燕綏,此刻看見他也覺得五味雜陳。

  她背過身去,看飄著火山灰的茫茫大海。

  燕綏一直沒說話,注視著她的背影。將她的苦痛徬徨矛盾無奈都默默收在心裡。

  她五味雜陳,他又何嘗不內心復雜。

  漂到這裡,並不是他的安排,畢竟大海無情,哪能由得人的意志走。

  只是他感覺到了地底的變化,推測出近期附近會有火山爆發,特意便往這個方向游了游,最後在對面的島嶼登陸。

  他的師門長居海上,很熟悉這些,而且一直採集火山之火,稱為地心火,是煉丹煉藥的必備材料。

  他算著火山爆發,師門必至,正好給文臻練點藥,如果可以的話,順便坑一下唐羨之。

  倒也沒想借助師門的力量去圍剿唐羨之,這是他的敵人,當然他自己來處理。

  他悄然半夜來到這島,果然唐羨之也來了。

  他採藥,果然唐羨之發現了寶藏,也來採藥。並且在他之前發現了黑虎雲。

  他在崖頂,本有機會對唐羨之出手。

  並不是文臻當時的目光令他猶豫。

  而是這種情形下對唐羨之出手他亦不屑為。何況唐羨之要採的是黑虎雲,那東西不能沾染人血。

  他還打算順手幫唐羨之解決旁邊崖壁上游來的一條冠蛇來著。

  倒是文臻當時的目光,做的那一系列假動作,他瞧著好笑,完了之後又隱隱有些怒氣,倒真的動了殺心。

  他和她,終究還是缺了對彼此的信任。

  甚至還對彼此不夠瞭解。

  文臻看得更多的是他的不馴與恣肆,不信他會放過唐羨之。

  而他當初亦不給文臻機會,將她綁了便走。

  都是曾被這冰冷人間傷害過的人,無法坦然敞開心懷接納或者給予。

  但未及多想,命運便自有安排,身後岩漿逼近,他和唐羨之於洞口一左一右對望時,他沒有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想法。

  他要活著,要陪著文臻一起走,要守著她扛過這多艱人生,世間磨折如這岩漿,灼熱滾燙追在身後,可他有信心牽著她一路狂奔,快過噩運,窺見天光。

  他以為唐羨之必然也是一般想法。

  南燕北唐,雖然個性不同,但既能齊名,又怎會是甘於臣服命運腳下早早放棄的懦夫?

  然而他最終沒想到唐羨之會那樣抉擇。

  他贏了這一次,也輸了這一次。

  輸在從此有了虧欠,唐羨之除非再出現於人世間,否則他終究欠唐家一個人情。無形中弱勢一分。

  而皇族和唐家之間,任何一個微小的縫隙,都可能導致巨大的變遷。

  他可以罔顧這人情,天家皇朝,渾若金鐵,個人得失何足道也。

  但是文臻呢?

  她不是皇家黑暗血腥裡浸淫出來的鋼鐵怪物,她依舊是純潔美好的女子,雖不簡單卻也善良,看似剛硬實則柔軟,有點陰險大節不虧,她不可能忘記今夜的唐羨之,不可能忘記岩漿妖火之前那雙遞給她黑虎雲的手,不可能忘記最後唐羨之給她的微笑,不可能忘記這足以讓她負疚和承擔一生的恩情。

  當她不能忘記,他要如何辜負?

  當她不能忘記,他若辜負,本就未能走在一起的兩個人,是否因此便要徹底分道?

  生死,本就是最不堪承受的沉重命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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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7 16:51:0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回京

  「燕綏!燕綏!」

  沉浸在不同心思中的兩個人,忽然被一陣喊聲驚醒。

  然後文臻就看見冰雪女妖出現了,大概是要注意形象,所以居然奔得比她慢,此刻那一身白裙子在火紅的背景裡倒是挺招眼,外頭的火山灰比裡頭更多,她款款提著裙子奔向燕綏,大抵還想維持一下仙氣飄飄的形象,結果沒奔上幾步,白裙子變成黑裙子,咳得眼淚鼻涕一大陣,只好胡亂從懷裡掏出一個備好的面巾往臉上一綁,瞬間變成了阿拉伯人。

  她奔過來,道:「燕綏,你先前答應的事……」

  文臻定定的眼珠轉了轉。

  答應的事?答應的什麼事?成婚嗎?

  燕綏也沒和她解釋的打算,看蘭旖一眼,道:「你瞧瞧你這模樣,能看嗎?」

  蘭旖低頭看看自己,也有點接受不能,但隨即歡喜起來,覺得他的意思是這重要時刻不能這般邋遢,趕緊道:「我去換件衣服。」

  燕綏不置可否,蘭旖走了幾步,又回頭,道:「你可別趁機走了,得等我啊。說好要答應我一件事的。」

  「本王什麼時候說話反悔過?」

  看來燕綏信譽不錯,蘭旖立即不打頓兒地走了。

  她剛走,無盡天的幾人便帶著練好的藥來了,都誇這地心火就是好,煉藥很是快速,又說蘭旖的識藥之能有長進,多虧她在短時間內找到了需要的所有藥。

  文臻這才明白何以燕綏這個眼睛對著天的人居然肯和蘭旖多說幾句。

  那老者和燕綏一一數了這些藥丸的用處,多達十幾種,文臻聽著有治病的,有美容的,有迷惑的,好像還有一種可以令人僵直假死的。

  燕綏拿了藥,謝了同門,便道:「走。」

  文臻看著他,心想要賴賬?

  然後她聽見燕綏對自己師兄道:「等蘭旖回來,告訴她。這次我答應她一件事,所以我十一歲的時候她偷看我洗澡這件仇,便免了。」

  揖霞笑嘻嘻地道:「小師叔,你又使壞,蘭旖要的可不是這個。再說咱們島和隔壁島誰沒偷看過你洗澡?」

  文臻:「……」

  已經早就被看光了嗎?

  想起來還真不值錢了呢。

  燕綏睨她,「我答應過要什麼她說了算?」

  揖霞,「當然您說了算啊哈哈。」

  讓雲:「啊哈哈當然您說了算!」

  兩人說完得意地對文臻眨了眨眼,對自己又能滿足復讀欲望又避免挨打十分滿意,揖霞又道:「小師叔,這回你採的流雲草,反正你也用不著,不如送我吧?」

  燕綏漠然地道:「不行。」

  揖霞一臉喪,「可是小師嬸答應我了……」

  文臻:……誰是小師嬸?誰?

  燕綏手一抬,幾根雪白的樹枝砸到了揖霞的手裡。

  文臻:……要不要臉啊!

  ……

  半天後,幾人帶著燕綏師門煉製出來的藥離開了這座燃燒的小島。

  對面的小島也受到了波及,好在君莫曉聞近檀都是機靈人,早早發現人都不見了,帶著聞老太太躲了起來,躲過了火山爆發最兇猛的第一輪,等她們從藏身的山洞裡面出來,外頭的火山灰已經積了厚厚一層。

  等文臻她們回來之後,燕綏和林飛白當即把已經修好的船推出來,立即揚帆入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文臻自始至終沒有說話,站在船頭,看著那兩座小小的島嶼在視線中漸漸遠去,連接兩座島的天然礁石群漸漸隱沒於水下,她心中始終有種奇特的感覺,總有些無法接受現實,就這兩個毫不起眼,連敵人都沒有的小島,葬送了唐羨之?

  唐家未來的繼承人,東堂門閥下一代名副其實的第一人,那麼超群脫俗的唐羨之,會這一條無聲無息毫無意義地消失在火山的熔漿裡?

  雖說天力不可抗,水火自無情,人類再強大,在天威之前依舊渺小,唐羨之沒有道理不一樣,可她依舊恍惚,腦海裡總有豔紅的光影一閃一閃。

  那豔紅是喜堂的紅,是岩漿的紅,是血的紅。

  沒有人說話,氣氛僵硬至窒息,甚至連最多話無拘的君莫曉,都沒有問起唐羨之。

  這回海上風平浪靜,漂流了一天半之後,他們遇上了前來搜救的船,是建州刺史麾下的建州軍船,周刺史不放心女兒派船來尋,找到女兒之後又在女兒的指引下在附近海域尋找了好幾天,終於遇上了燕綏和文臻。

  被接上大船之後,文臻有點欣慰地得知,百姓基本都沒事,當日她和燕綏他們因為風雨和亂戰被捲走之後,唐家在島上的佈置火力都沖著易銘和季家去了,據說易銘隱藏的護衛都被逼出來然後死了很多,易銘自己在混戰中失蹤。季家的精兵也死傷不小,唐家的人沒有戀戰,在那些人離開射程之後便消失在島上,朝廷和季家因為不知道島上兵力到底怎樣,也沒敢上島,也沒繼續爭鬥。

  安定下來後,把絕大部分百姓都搜救了,商醉蟬,周沅芷,司空昱,那批小姐,姚縣丞,厲笑包括易人離等等都沒事,風雨中唐家伏兵攻擊易銘的時候,厲笑還想去幫助易銘來著,打算跳下水的時候被易人離拉住,後來易銘不見了,厲笑和易人離吵了一路。上了岸,厲家便派人來接走了厲笑。

  易人離司空昱都著建州軍船來尋燕綏文臻,商醉蟬不敢和那群自己的粉轉黑一起走,也留在建州軍船之上。至於唐慕之,易銘等人,在混亂中消失不見,連同大部分的唐家屬下都逃脫了季家和劉將軍的聯合圍剿,不僅逃脫了,劉將軍還損失了一批圍剿的士兵,畢竟當時是雨夜大海,人員紛雜混亂,實在也無法實現有效的指揮。

  建州刺史曾經詢問燕綏,需不需要再派船在那小島上搜尋,被燕綏拒絕了。

  有些事不管是什麼結果,做了都沒有意義。

  船行數日,便回了岸上,那處小島離陸地並不算很遠。

  到了建州,下船後各分東西,文臻燕綏這次承了建州刺史的人情,燕綏也便默認這位拜於門下,日後自然有他的好處。商醉蟬則準備去雲游,他終於得了真正的自由,自然不肯放過可以瀟灑的機會。卻被文臻私下偷偷拉住,兩人商議了好半天,最後商醉蟬許諾稍後一步會去天京一趟。

  司空昱本來應該轉回天機府,但是司空凡死於海上,他必須回司空家做個交代。

  季懷慶並沒有死,在撞船時因為沒有防護,斷了雙腿,由季懷遠護送回季家去了,燕綏已經上書朝廷,建議由季懷遠取代季懷慶的職位,駐紮黑虎海峽。

  想來季家那樣現實的世家,自然不會為了一個斷了腿的廢人,放棄季懷遠這樣的新星。

  但隨即燕綏便接到了一個不大好的消息。

  堯國華昌王世子步湛,不知怎的,忽然結束了他的國子監的學習和與朝廷的談判,直接回到了堯國,並且是連夜出行,潛行到邊境之後,才讓人回報,等到朝廷想追,已經來不及了。

  朝廷和步湛的談判,其實到此時也差不多了,約定了華昌王開放自己屬地和東堂接壤的佔城與東堂通商,並在華昌王屬地境內靠海的城池修建碼頭,日後可借與東堂出海借道,蓋因為那一處海域通往南洋方向,東堂想要過那條航線出行南洋各國,需要繞過明海,而從華昌王屬地境內則可取直道,大大節省了人力物力。

  這一條本來東堂朝廷並沒有放在談判計劃中,畢竟從別國取道出海存在著一定的風險性,但文臻提出來,說南洋有些國家,可能有一年兩熟或者三熟的稻穀,有機會還是去找一找比較好,南洋的作物和、佐料、藥物也頗有可取之處,開海通埠絕對對東堂有好處,皇帝便採納了這個建議。

  東堂在這個優惠力度頗大的合作當中所要付出的便是在華昌王將來起事之後予以呼應幫助,前期只需要陳兵在堯國邊界就好了,如果後期戰事存在波折,再商量通過雲雷出兵。

  本來談判到這裡也算結束了,但是皇帝聽到風聲說華昌王屬地裡找到了幾處很珍貴的礦藏,祖母綠和鐵礦,前者是洋外十分風行的珍貴寶石,可以和洋外換來大量的資源,後者更不要說了,是一個國家裝備軍隊造福民生的重要礦藏。

  但無論這邊的談判隊伍怎麼誘惑,口敞人簡單的步湛在這件事上都非常嘴緊,鴻臚寺的人磨了很久,好容易有點鬆動了,結果步湛忽然回國了。

  燕綏聽見這個消息時,微微皺了皺眉。

  本來父皇要把這個撬開步湛嘴的任務交給他的,結果被他悍然拒絕,出海去追文臻了。如今出了這檔子事,估計御史台又要給他送連環十八彈劾了。

  彈劾是小事,關鍵此事損失不小。這祖母綠和鐵礦華昌王自己用也就罷了,畢竟他們一個藩王屬地,能力有限,又要準備打仗,目標只是他們堯國,對東堂不會造成影響,但是如果落到有心人手裡……

  文臻並不知道這件事,自然也不清楚這件事在其後可能付出的代價,她倒是精神振作了起來——在回京路上,她得知了一個消息,第一批出洋外找種子的人已經回來了,他們帶回來了一種金燦燦的作物,長而飽滿,洋外叫玉米。

  紅薯和玉米,兩大王牌,早日培育推廣開來,東堂將再無餓殍!

  其時已經深秋,晨起路上一片白霜,這回不走水路走陸路,文臻路過一個小城陵水縣時,發現當地造紙業發達,紙多種多樣,其中有種白色的桐油紙,薄能透光而不透風,當即約定訂製了一大批,她打算到了冬天搞一個大棚種植,改善一下東堂百姓冬天只能吃窖藏的乾巴巴的白菜蘿蔔和各種醃菜的現狀。

  其實東堂早就有大棚種菜的雛形,是皇家園林造了專門的房子,上面覆蓋了厚紙透光,地下掘火道,日夜以炭火升溫,保持室內溫暖如春,雖冬日也可吃上韭蔥菜菇。但這種法子耗費巨大,很快就被清正諫官上書請求中止,後來又有以火炕、以溫泉、以熱水等各種方法搞出來的溫室來種菜,但不管哪種,都只是達官貴人的專利,成本很高,無法推行。

  這幾日日夜趕路,文臻燕綏也沒多少獨處機會,燕綏也一反常態,沒怎麼找文臻,這讓文臻心中微微感激,覺得香菜精果然是有進步了,這是給她時間和空間去沉澱心情。換成以往,他才不管她想什麼呢。

  一路奔波,她紛亂的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事情已經發生,後悔痛苦皆無用,終究這是唐羨之自己的選擇,她沒有理由遷怒任何人。

  至於她和燕綏之間,經過這許多事,已經發生了變化,再回不去當初那般純澈簡單的心態,是退回原點,還是經過痛苦的蛻變再上一層樓,都需要時間的力量來選擇。

  這一日眾人城牆前勒馬,一抬頭,看見頭頂天京二字金光燦爛。

  這一日天京城門前人流如水,一般地從容平靜,人間煙火猶在,那些怒海狂濤,殺戮血腥,彷彿都已經隔世。

  一路進城,雖然早已回到陸地上,但此刻到了天京,心彷彿才安定下來,這是東堂的心臟,永遠跳躍著同樣的節奏。

  但很快文臻便覺得還是有哪裡不一樣了。

  尤其在她越來越接近朝臣群居的瑞康坊的時候,此時已經是午時,往日裡這時候正是下朝回家的時辰,坊內外道路都人流如織,但此刻,明顯很是清淨,好像人都不在。

  一般這種情況,要麼朝中發生大事,延長了朝會時間,像上次集體戒毒一樣。要麼就是誰家有了大事,大家一起去道賀了。還得是地位比較高的那種。

  燕綏身份不同,回來就立即進宮了,此行事關重大,必須立即面陳於皇帝。

  但他卻並不急著走,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看著文臻。

  兩人這幾天雖然一路同行,但是燕綏騎馬文臻坐車,又有一大幫子人在,還有教導主任虎視眈眈,文臻心情又不好,因此並沒有什麼私下接觸的機會,說得最多的就是「吃什麼?吃了沒?還吃嗎?」

  文臻半垂著眼,不接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想的是什麼。

  現在面臨的尷尬事兒是,她馬上該回哪裡?

  經過賜婚,她不應該再住在宜王府,該回聞府才對,可是燕綏這目光望定她,她就直覺想要分道揚鑣很難。

  前來迎接燕綏的小太監已經到了,不敢催促,一臉為難地站在一邊。

  那邊雇來的馬車已經到了,易人離君莫曉聞近檀扶聞老太太上車,準備先回聞府,林飛白直接先一步走了,也不知道他是去林府還是宜王府。聞老太太忽然掀開簾子,道:「阿臻,怎麼還不上車?」

  文臻如蒙大赦,急忙脆生生應一聲,轉身要走,燕綏目光縮了縮,忽然道:「你是朝廷命官,出京辦事,回來第一件事就當進宮復命你忘了?」

  文臻「呃」地一聲,心想是這樣嗎?出去旅行結個婚也算出京辦事?賜婚這樣的事情當做任務來完成不是明擺著說朝廷用心不良嗎?

  然而那個太監已經在燕綏目光逼視下顫顫巍巍地道:「呃,文女官,確實也需要您在場適當補充……」

  文臻翻個白眼,權大了不起啊?

  權大確實了不起,她只得隨著去宮裡,路上經過東宮,隱約可見嗩吶之聲,來往客人不絕,文臻忍不住問:「太子殿下似乎有喜事?」

  小太監謹慎地道:「太子殿下今日納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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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7 16:51:2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二十八章 還請殿下發個春

  哦,太子娶妾啊,而且看樣子也不是什麼良娣之類等級高的嬪御,文臻也就沒有多問。

  到了景仁宮,皇帝依舊一身便服,在殿內看書,昏黃光影裡,那張臉眉目深深,線條柔和卻令人不敢生親近之心。

  燕綏文臻都同時在門口停住,凝視著這位東堂至高之主,文臻忍不住悄悄偏頭看了一眼燕綏,午後的日光將他臉頰鍍一層淡金色,只有眸瞳裡沉沉依舊鎖著這秋色暮光。

  文臻心中有些凜然,忽然有點慶幸是和燕綏一起來復命的,這一趟諸事多意外,她不能確定皇帝會有什麼反應。

  對面,皇帝已經擱下了書,目光遠遠地看過來,有那麼一瞬間,文臻覺得他的目光也動蕩了一下,像隔著舊夢見往日,萬事瞬間迷離。

  隨即他就恢復了平日裡的從容淡靜,溫和地招招手,道:「回來啦。」

  皇帝向來有這種瞬間平復一切的本事,幾乎立刻,文臻便平靜了心態,從容上前行禮,皇帝慣例不要她大禮,指了指旁邊的小凳子讓她坐,又略看了看她的臉,道:「聽說你頗吃了一些苦頭,如今瞧著是瘦了些。」

  文臻不知道他是在哪裡聽說的,也不想知道,恭謹地謝了,在小凳子上坐小半個屁股。

  燕綏早已自己在一旁尋了個凳子坐下,看見文臻那坐姿便道:「父皇你這的凳子又硬又小,實在難為那些老傢伙,明兒讓兒臣幫您換了罷。」

  文臻垂頭,對他這種在皇帝面前公然秀恩愛的行為表示完全的不在信號。

  皇帝呵呵一聲,道:「要你多事!」卻也命人給文臻換了一個大點的皮面凳子來,文臻更汗,只好再謝恩,換凳子,這回不敢再故作謙恭,端端正正坐實了,以免某人再出么蛾子。

  一邊在心裡嘀咕,經過了賜婚這一遭,燕綏連人前的風格都改了,難道以後她還要時刻提防化解某人無時無地的秀恩愛?

  有點愁。

  又覺得跟燕綏一起過來是個錯誤了。她還是皇家賜婚給唐家的新嫁娘呢,這就又和燕綏同進同出算哪一碼。

  燕綏已經和皇帝說起這一行的經歷,文臻聽著聽著就汗了——明明是他為了追女仔一路搞事,為什麼到了他嘴裡就變成為了攔截心懷不軌的唐羨之身先士卒?

  連被唐羨之撞散的楔子舟都成了英勇殺敵的證明?

  然後她看見帳幕後奮力書寫的起居注郎,才恍然這是要給官方的回應。

  燕綏不是長篇大論的人,三言兩語說完,說到最後唐羨之之死,明顯皇帝臉色凝重了許多,有意無意看了文臻一眼。

  文臻給這一眼看得渾身汗毛一炸——皇帝什麼意思?是覺得唐羨之是給她和燕綏聯手害了的嗎?

  真要這麼說,似乎也說得通。

  皇帝聽完燕綏的說法,又轉向她,文臻便也仔細說明了,末了便離開板凳準備請罪。

  皇帝一擺手止住她,道:「你何罪之有?」

  文臻低聲道:「唐羨之一死,可能會引發唐家的一系列動作,微臣有負陛下重託。」

  燕綏淡淡道:「你不過是一個餌,搶著攬不是自己的責任做甚?」

  文臻斜眼瞪他——皇帝面前你什麼都敢講,但我還想好好混呢!

  皇帝就好像沒聽見燕綏的話。

  「唐羨之出事,於朝廷不是壞事。雖然可能會令一部分渴望安定的朝臣失望,但朕本就不覺得,唐羨之會老老實實回來。經過這一番折騰,季家即將陷入內亂,司空家和唐家交惡,唐家失去了唐羨之,未來必定有損失。在海上這一番周旋,你並沒有給朝廷帶來傷損。」

  文臻敏感地注意到,皇帝說的不是你們,而且特指了海上。

  那就是,在別處有損失?

  什麼樣的損失?

  誰造成的?

  是唐羨之這次與她海上成婚的真正目的所在?

  她覺得自己陷身於一團迷霧當中,眼前煙雲縹緲,不見全貌。恍恍惚惚地聽,「……既如此,賜婚旨意也就收回。朕承諾過要給你升一升,只是不好拿此事來敘功,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朕已經經過朝議,增設司農監,由你任監正,從三品,掌管作物尋找培育,糧種改良,飲食製作推廣及監督諸事。你之前想要的什麼大棚種菜,朕也命人在京郊五架山下圈了一塊地,供你試驗培育之用。出洋的人找到的玉米種子,也交給你來負責。」

  文臻怔了半晌——事情沒能辦好,皇帝依舊履行諾言了!

  她還沒消化完這話,忽聽一陣吵嚷聲,彷彿是單一令李相和姚太尉的聲音,三人邊走邊辨,文臻隱約聽見什麼「玉米」「種植」之類的話,幾人似乎吵得入港,都忘記了已經快到議事大殿,直到被守門太監提醒不許喧嘩,才立即噤聲。

  幾人在外頭報名,李相、單司空、姚太尉並尚書省尚書令及尚書省門下幾位尚書,皇帝已經揚聲道:「吵什麼呢,都進來吧。」又轉頭對文臻道,「想必是奔你來的。正好,你既然最瞭解,便來表個態吧。」

  文臻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三個老臣帶著一群臣子進來,看見她都目光一亮。李相當先沖過來道:「文大人回來了?正好,這玉米是你要人從洋外帶來的,你且說說這玉米的情形。這麼個好東西,不早點推廣下去,還要還要討論個三年五載再決定嗎?」

  單一令一臉冷笑,「李相,我等知道你心繫黎民,做夢都想天下再無餓死之人。這也是我等的夢想。我等讀書幾十載,賣於帝王家,為的也便是個百姓安康,東堂興盛。但糧食何等重要?一個外邦作物,你可知它是否適應我國水土?是否能夠如期成熟?又是否適合我東堂百姓的腸胃,就這樣貿然讓京郊三縣的百姓退耕種玉米,這萬一沒長好或者長不出來,你是打算餓死三縣幾十萬百姓嗎?」

  文臻這才明白這幾位老臣爭論的點,正想說話,忽然感覺到一陣幽冷的視線,她轉頭,便看見姚太尉正冷冷地盯著她,這令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姚太尉素來為人端方,和她沒交情也沒冤仇,忽然這是怎麼了?

  但現在也不是詢問的時候。但現在也不是詢問的時候。她得面對此刻的保守派和激進派的爭端。或者說不是保守派和激進派,而是世家和寒門之間的又一次分歧。

  寒門出身的李相和受世家影響的大司空之間的分歧。

  皇帝的目光已經瞟向她,道:「玉米是你建議找回來的。能不能種,能怎麼種,你給李相和單司空說說。」

  文臻知道朝中諸臣最頭痛的事就是遇上出身不同的大佬們爭競。但她覺得這都是庸人自擾。

  群臣之所以頭痛處理這樣的爭競,是因為他們都不是純臣孤臣,背後多半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行事要考慮到多方利益,顧忌太多,也就束手束腳。但是其實做一個臣子,尤其是做一個強力皇帝下頭的臣子,孤臣純臣看似最危險,也最安全,只是一腳跨入朝堂渾水,一路升遷,從頭到尾想要不牽扯任何勢力關係,實在是太難了。

  但對她來說,不難。

  她是女子,在這裡,天生的性別弱勢,天生的低調不好出頭,任何勢力不會輕易招攬她,她也不用跨入紛爭,她只需要看好皇帝眼色,明白皇帝心意就夠了。

  至於下一代皇帝誰來做,她這個不黨不朋的人,有能力,繼任者自然會看重,沒能力,就趁早辭官回家種紅薯。

  她含笑,先戴個高帽子。

  「李相和單司空所謂爭論,其實都是為民擔憂為民謀福,都是我等後輩感佩的對象。」

  李相怒氣稍斂,對她含笑點點頭。單司空捋著鬍子瞟她一眼,心想小狐狸越來越滑。

  姚太尉冷冷轉開眼。

  「下官剛才得了我主洪恩,允許開辦司空監。做的正是這培育新種的事情。」文臻笑,「下官建議,在司農監闢田種植一部分玉米。另外,京郊三縣每戶人家,都撥出三中之一土地種玉米,其餘土地則原樣種植。但凡種植玉米的人家,朝廷給予適當補貼,且玉米所佔種植土地不計入當年賦稅。」

  單一令皺眉道:「京郊三縣土地肥沃,年年產出是要供應天京百姓的,而且你算過沒有,三分之一的賦稅不是小數,而朝廷年年要應對西番劫掠,要防備雲雷和南齊,軍備武事民生諸事,哪裡都需要錢……」

  文臻笑道:「所以我們可以吃大戶。」

  一眾臣子瞠目結舌。

  難道還想給富戶加稅嗎?大戶被稱為大戶,可不是那麼好吃的。

  文臻便笑,對皇帝施禮道:「陛下,司農監事事件件關係民生,自然應該多多與民同樂。臣建議那種植園冠上皇家名號,對外開放。屆時還想請陛下、諸位殿下和諸位老大人們撥冗前去視察。」

  皇帝瞟她一眼,從她一臉的老實相上看出十二萬分的壞主意來,便笑道:「只要不惹出亂子來,隨便你去折騰。」又對單一令等人道:「這兩年扶持商戶,商稅雖減,總數卻多了。差不多也能抵這三分之一的種植免稅損失,可以先讓文臻試一年,多的卻不能了。」

  殿中臣子們大多便不再說話,只有姚太尉忽然道:「臣以為此事還是需要慎重,臣聽尋回玉米種子的人說,他們帶玉米回來的路上,遇上暴風雨迷失道路,曾經一度斷炊,當時無奈之下,也有拿玉米充飢,確實味道不錯,但有好幾個人當即便吐了血。這東西到底能不能吃,還在未知之數,貿然種植,哪怕只是京郊農戶三中取一,萬一真是有毒的東西,也損失不輕。」

  這下連皇帝都怔了怔,問:「此事當真?為何獻種之時沒有言明?」

  「當真。」姚太尉瞄一眼文臻,「之所以之前沒有稟報。一來那幾個人平日體質就頗虛弱,大家覺得可能也未必是玉米的問題;二來玉米是珍貴的種子,在獻給皇家之前是不能取用的,所以這些人為了自隱其罪,自然不敢說明。老臣是特意回頭查問隨行人員才發現的。」他頓了頓又道,「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這玉米說是很好,一旦移栽東堂,是否會出現變化,是否會具有毒性?若遇上有心人想要以此攪亂人心,那就更可能遺禍無窮了。」

  文臻挑挑眉——老姚這話誅心啊。

  這是暗指玉米沒有那麼好,她為了邀寵誇大事實,甚至別有用心想要禍亂人心嗎?

  老傢伙怎麼了,怎麼忽然這麼針對她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敵意。

  按說玉米應該沒什麼副作用,她猜想可能是那幾個出海的人,在海上缺糧,本身體質又差一點,餓出胃潰瘍了,然後再吃了大量的粗糧,導致了胃出血。但此刻死無對證的,也沒法辯白,除非馬上就給大家吃到玉米,用事實說話才行。

  人對於未知事物總是容易存在恐懼,姚太尉這麼一說,一些原本對玉米態度比較疑惑的大臣們便有些不安,紛紛讚同此事還需要慎重,文臻看著那轉眼有點倒退的態度,心想弄個玉米都惹出這說法,她懷中還有紅薯呢。這在大海飄搖中都沒忘記帶走的寶貴種子,剛才也沒忘記塞了幾個在懷裡一路帶來。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現在獻紅薯,單一令便道:「文大人,你那袖子裡鼓鼓囊囊的是什麼?」

  既然問到了,也沒什麼好遮掩的,文臻當下掏出來給皇帝和幾個人看,道:「恭喜陛下。玉米種子找到了,臣又在海外一個無名小島上發現了更重要的紅薯,這東西比玉米還易種,多產,又能飽腹,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作物,只要此物能及時推廣全國,日後東堂百姓,可再無飢餒!」

  皇帝眼睛一亮,接過紅薯仔細查看,那邊李相瞧了,神情激動,險些便要衝上去看,又聽文臻說了這東西,可在貧瘠的土地上種植,畝產極高,頓時眼放光彩大呼:「先有玉米,再有紅薯,百姓有福!」

  他捧著紅薯左看右看,看那樣子隨時準備啃上一口,漸漸的眼眸濕潤,竟是激動得要哭。

  文臻想起隱約聽說這位宰相幼年不是一般的貧窮,家中遭災流浪,曾有人餓死。

  一群寒門出身的臣子都紛紛喜形於色,大讚文臻造福東堂,利在千秋。

  也有人還想著方才那事,吏部尚書易德中猶疑地道:「此物也要先行在京郊三縣分地試種嗎?已經有了情形未明的玉米,再來個紅薯,這萬一兩樣作物都不大妥當……」

  文臻眼睛一瞟,忽然看見對面又掏出一把瓜子來吃的燕綏,忽然笑道:「這些東西到底妥當不妥當,馬上就可以證明。」

  眾人便都看她。

  紅薯倒是可以現在就嘗嘗,但是只有一個,玉米那種子看著就不好吃了啊。

  文臻笑盈盈沖燕綏躬身,「還請殿下發個春。」

  殿內不知道是誰噗地一聲。

  燕綏冷不防她點名到自己頭上,有點愕然。

  眾人表情更是復雜,都知道宜王殿下有萬物催生之能,說到底就是天生神農能種地,但他身份尊貴人又古怪,誰敢指使他種地。

  現在有人敢了,用的詞還這麼……古怪。

  看殿下的眼神,陰惻惻的,好像滿滿寫著「這什麼見鬼的提議你是想我弄死你嗎?」

  文臻怡然不懼,「殿下啊,想吃爆米花嗎?想吃薯條嗎?」

  燕綏哼了一聲。

  文臻命人抬了兩個大缸來,一個缸裡種了紅薯,一個缸裡撒了玉米種子,然後請殿下高抬貴手發春。

  殿下也就彈彈手指,然後眾人便經歷了一場眼花繚亂的出芽生苗結塊莖長果實過程,其間文臻還眼疾手快地收獲了一把山芋梗。

  沒多久文臻就在缸裡一嘟嚕刨出一大串的紅薯,又在高高的玉米桿子上掰下六七根玉米。

  眾人都驚嘆地望著,尤其是玉米的高大挺拔令人驚異。

  太監又按照吩咐拎了一個小爐子和一口鍋來,文臻現場炒了山芋梗,煮了玉米,剩下的玉米和紅薯則埋在爐子的爐灰裡。過了一陣扒出來,滿殿裡便是熱騰騰的穀物香氣。

  眾人聞著這甜蜜的香氣,飽含豐厚土壤和山野氣息的豐美,忽然便覺得肚子咕嚕嚕地空了許多。

  文臻老習慣,當著眾人面,幾樣東西都吃了,又過了一會,才請大家品嘗。

  先嘗了山芋梗,只留了一點點的嫩葉,盛在白瓷盤裡碧玉般盈盈,入口口感清脆嫩鮮,吃完口齒清爽留香。

  而玉米的形狀首先就引起了大家的關注和讚美,紡錘狀的玉米,金黃的種子排列整齊細密如玉齒,又似一顆顆金豆兒,形狀豐碩飽滿,在枝頭時候便墜得枝葉下垂,瞧著便令人有種豐收的喜悅。

  再嗅氣味,甜美清香,淡而好聞,入口齒尖微微一碰,便有細膩的甜汁滲入口腔,咬下幾顆玉米豆來,口感糯軟,微微彈牙,淡淡清甜,著實滋味美妙。

  大家一開始還顧忌身份,用牙齒一顆顆磕,再然後便忍不住了,眨眼間啃完一隻。連牙口胃納都不好,很少吃東西的單一令,都吃了小半隻。

  吃完玉米,眾人撫撫肚子,都覺得有點飽,隨即想,這玉米別的不說,飽腹之名不虛傳。

  此時再把烤得黑漆漆不起眼的紅薯端上來,便顯得有點強人所難,然而當文臻剝開那層黑色脆皮,裡頭金黃發紅的瓤噴射著惑人的香氣刺激著人的視覺和嗅覺的時候,所有人又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這一吃,便吃多了,沒一會兒,一群人便喘著氣撫著肚子不說話了。

  皇帝也都嘗了嘗,此刻便道:「諸位,如何?」

  李相霍然立起,滿臉放光,「陛下,臣覺得無需三中取一,就該京郊三縣馬上全部種植才對!這玉米紅薯,比臣想像得更為珍貴!文大人有大功於國!」

  易德中也附和道:「是啊。沒想到這作物,滋味竟然如此美妙!而且確實飽腹,臣就吃了一個紅薯一隻玉米,竟然就飽成這樣了。而且入腹熨貼,並無任何不適。」

  又有人走到缸邊,命太監把裡頭的紅薯都刨了刨,仔細算了算,駭然道:「這產量似乎也不錯。」

  單一令道:「這是宜王殿下以異能生發,產量做不得準,還是需要實際栽種才知。」

  眾人都點頭,文臻笑道:「這兩樣作物,還不止這些好處。紅薯補虛乏,益氣力,健脾胃,強腎陰。玉米益肺寧心、健脾開胃、利水通淋。紅薯還能製糖、醬油、蜜餞和釀酒呢。」

  眾人便又商量說全種還是太冒險了,但此物確實是好,還是按原計劃,盡早試種,京郊三縣三中取一,成功後以中州為軸心向全國推行。

  章程定下來後,眾人又讚文臻此二獻當可為大功。倒是姚太尉哼了一聲,道:「又是玉米,又是紅薯,都又能飽腹又美味,還用途多樣。好巧!忽然間這許多如此神奇的作物!」

  尚書令也道:「這種百年難遇的作物,便是有一樣就是國家之福,同時出現,倒未必妥當。」

  姚太尉又道:「兩種東堂從來未有的神奇作物,忽然都被文大人發現,文大人真乃天縱奇才,朝中難見啊。」

  文臻心想老傢伙這是在罵我妖異?有完沒完了都?到底哪裡得罪他了?

  燕綏忽然道:「據說姚太尉當年出生時天有異象。」

  這顯然是姚太尉的得意事,不過宜王說話,朝中基本都習慣反著聽,姚太尉立即警惕地道:「也不過就是碰巧當日天現雙虹。」

  燕綏又道:「聽說當日姚太夫人生產之時,也頗有異像。」

  姚太尉道:「不過是滿室有異香罷了,也可能是熏香。」

  「產褥之室,血腥濃厚,什麼香氣按說都蓋不住。」燕綏笑,「太尉這麼謙虛,真是警惕。」

  姚太尉無話可接,怎麼接感覺都是坑。

  「天現雙虹,生有異香。這種尋常人一輩子也見不著的神奇徵兆,都被姚太尉一個人給趕上了。」燕綏感嘆,「姚太尉真乃天縱奇才,朝中唯一啊!」

  姚太尉:「……」

  好了。罵人妖怪的自己成了妖怪。

  群臣噤聲,文臻嘆氣。

  如果可以,她真的是不願意被燕綏這樣護著。

  「陛下。口說無憑,作物到底怎樣,種出來便知道了。」她道,「雖然現在不是種植期,好在宮內有暖房,臣請求將這紅薯在宮內暖房種植,大抵四五個月便可以收獲。到時候畝產……」她回想了一下,又做了保守的減法,「如果達不到兩千斤,臣願接受懲罰。」

  ……

  滿室靜寂。

  眾人都被那兩千斤的數字給驚住了。

  好半晌李相才吶吶道:「兩千……兩千斤?」

  文臻對他微笑,「按說應該不止。但是東堂剛剛種植,下官不敢誇口。」

  李相吸了一口長氣,將紅薯高高捧起,「陛下,求陛下立即安排試種!」

  皇帝揮揮手,便有太監上前來接紅薯,文臻囑咐了他們去宮外車裡搬運,聽見皇帝道:「若這兩種作物都能試種成功,此事確實於國於民有大功,屆時自然要有恩賞於你。」

  「此乃陛下洪福,澤被萬民,文臻不過恰逢其會,略盡綿力,實在不敢居功。」

  眾臣便紛紛拈鬚微笑,對文臻的知進退表示滿意。

  皇帝便命看座,喫茶,在眾人心情最愉悅最鬆動的時刻,把唐羨之文臻海上成婚出事的情況簡單說了。

  自然有很多事不能明說,比如朝廷在其中的安排,比如燕綏撞斷了唐家樓船,只說成婚之時,遇上風暴,後漂流到小島,又遇上火山爆發,唐羨之可能葬身岩漿之中。

  很多臣子臉上的笑便僵住了。

  幾個老臣已經放下茶盞,臉上隱隱露出緊張之色。

  也有人一眼一眼瞟文臻,眼神滿是懷疑,甚至有些失望——指望她和唐家聯姻為朝廷換取和平和一段準備的時間的,結果反而死了唐羨之,很可能加劇事態惡化,這是怎麼搞的?

  還有人看燕綏,都知道燕綏任性地拒絕了和堯國的談判事宜,去追這位文大人,如今兩人安然回來了,文大人的夫君卻死了?

  看剛才殿下護著文大人那勁兒,這兩人不會……勾搭成姦害死親夫?

  眾人疑慮的目光掃來掃去,眼神裡的故事足可以編出十來個媲美商醉蟬傳說的離奇話本,話本裡充斥了情愛、三角、紛爭和殺戮……文臻在這樣的目光籠罩下泰然自若,坦然得好像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她。

  她現在有點明白皇帝為什麼讓她撞上這議事,明擺著想給她機會,也想給燕綏放水。畢竟首獻玉米紅薯這樣的大功在這裡,大家剛剛舌燦蓮花地誇過她,一轉眼便要再攻擊她,有點轉不過來。

  無法攻擊她自然也就無法就唐羨之的死攻擊燕綏,皇帝為了這個坑爹兒子也是夠累。

  唐家的事情向來是朝廷大事,既然出了這檔子事,便要開始討論下一步朝廷對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的應對舉措了。

  皇帝示意文臻可先退出去,燕綏便也起身,卻被皇帝瞪了一眼,道:「海上諸事,你既前去查看,怎可不和諸位大人言明?」

  燕綏挑挑眉坐下,對文臻使了個眼色。文臻就當沒看見,恭謹告退。

  她是宮中常客,不需要人引路,去重臣們的議事堂換了腰牌,自己往宮外走,再次經過了東宮。

  此時賀客已經散了很多,她經過東宮的側門,忽然門口有個宮女招呼她,道:「這位姑娘,您是來給新娘娘送賀禮的嗎?」

  文臻怔了一怔,眼看進進出出的幾個人都在瞧她,心想這要說不是,也太落太子的面子了,無論怎樣不對付,面子總不能撕破,便笑道,「是啊。」

  那宮女便笑著施禮,請她入內,見見新人。

  文臻東宮來的少,沒見過這宮女,但是光天化日賀客雲集的東宮,也沒什麼能讓她怕的,便從容進門。

  那宮女一邊引她進門,一邊和她說太子新娶的良媛如何賢淑,如何美貌,如何受太子尊重。文臻便問是哪家的閨秀,怎麼之前沒有聽說太子要選妃。那宮女便笑道:「原也是這宮中的人。說來也算是一段佳話呢,前幾日宮中出現刺客,太子險些被刺,都是我們娘娘捨身相救。您瞧,這不是上天安排的緣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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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7 16:51:4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二十九章 踩小強

  文臻一邊含笑點頭,一邊想著這是宮中的宮女還是女官?肯定不能是皇帝的嬪妃。忽然瞅見不遠處人影一閃,似乎是那個皇后宮裡的小宮女嬛嬛,那小姑娘對她連連擺手,神情有點焦急,忽然似乎發現了什麼,一個閃身不見了。

  文臻正要過去看看,那宮女已經道:「到了。」

  文臻一抬頭,卻是東宮的一處殿閣,上書「浣蘭」,看這殿閣的位置,離太子寢殿也不算遠,看來這位新人倒也算是地位不低。

  此時殿中鶯聲燕語,笑聲不絕,顯然賀客頗多。

  良娣也好,良媛也好,說到底都是妾,是不需要操辦婚禮的,也沒那麼多規矩,頂多根據新人的身份以及太子的看重程度,允許人上門道賀小小慶祝一番。文臻一進門,來來往往的人,大多不認識,有人上前熱情招呼,便把她往二進院子裡引。

  文臻剛剛跨過二進院子門,就聽見身後一點響動,眼角一瞄,卻是殿門被關上了。

  這架勢有點不對,她不動聲色。

  她一進二進院子,滿院衣香鬢影,女人們的目光齊齊落在她身上,被人群簇擁在當中的新人,微笑抬頭看過來。

  文臻眯了眯眼。

  笑了。

  果然。

  是聞近純。

  這女人真是,打不死的小強。哪怕毫無交集,只要擋了她的路,就能給你無事生非地作妖,而且每隔一陣子,當你快要把這個人忘記的時候,她都能撲騰一下,再作一陣子妖。

  不僅有聞近純,還有聞近香,還有她們的母親聞夫人,那位司空家的遠房親戚。

  還有幾位面生的嬤嬤,之前文臻在宮裡那麼久也沒見過。

  滿院子的女人都盯著文臻,聞夫人最先開了口。

  「喲。這不是唐夫人嗎?」她斜撇著一抹嘴角,顯出深深的法令紋,「真是稀客。怎麼,唐夫人不是隨唐公子出海成親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說起來真是我孤陋寡聞,這剛賜婚就成婚,真真是從未聽說過,要知道無媒無聘,形同野奔啊!」

  文臻笑,「好久不見,聞夫人。聽說太子納妾,沒想到卻是令嬡,真是可喜可賀。」

  她那個「納妾」兩字咬得分外清晰,聞夫人臉色白了白,四週一些夫人,端坐微笑不語,眼底露一絲譏嘲笑意。

  她們都是夫人外交的執行者,夫君在外和太子應酬,她們在內和新人賀喜。但所有的正室夫人,都是妾侍的天敵,太子的妾那也是妾,何況這妾的娘家人,性情著實讓人不喜。

  這個聞夫人,說是司空家的人,半點世家風範也無。自從坐下來後,十句話裡九句話是誇她的么兒,對成為太子良媛的這個女兒,一句關心也無,反而諸多挑剔。偏她那個么兒,文不成武不就,聽說也不過就是個紈絝浪蕩子弟。

  就方才坐這裡一會兒,就聽聞夫人說了三遍要聞近純和太子說一下,給她弟弟安排一下進龍翔或者羽林衛,這是有多迫不及待,都不帶給女兒喘口氣兒的。

  在座的夫人,也大多不認識文臻,但都知道她。此刻聽一句唐夫人,都恍然明白了她是誰。文臻這樣的女子,民間有名望,朝堂有地位,一身得皇家父子寵愛,還嫁了門閥第一,這種際遇,以往這些夫人們暗中不知道羨慕嫉妒恨了多少次,自然也沒多少好印象。

  本來以文臻的官位,在場有一部分人要起身行禮的,偏偏聞夫人喊了一聲唐夫人,文臻嫁唐羨之還沒有成婚,沒有封誥,所以這些夫人們也便裝傻,都不行禮,打定主意冷眼看好戲。

  聞夫人盯著文臻,眼底湧現深深憎惡之色。只是神情還有些猶豫。

  她自然是討厭文臻的,這女子壞了她多少事,竟然還活得順風順水。但正因為如此,她此刻也不敢輕易對上文臻,多少顧忌著她的身份。只想圖個嘴上舒服,不曾想這丫頭,嘴還是那麼利。

  文臻卻在看著聞近純。

  有陣子不見,搖身一變成了太子新寵,鳥槍換炮的聞近純,瞧起來比前陣子香宮裡的模樣齊整了許多,只是還是瘦,比以前更瘦,以至於脖子上的皮都有些耷拉下來,得用厚厚的香粉抹了掩飾。濃妝妝飾的臉倒還算得上清麗,只是那雙眸子烏幽幽的,像一口散發著寒氣的古井。

  她看起來和以往有些不一樣,往日裡她在宮中,端著謙和恭敬的面孔,逢人便笑。如今這笑容淡了許多,隱然有幾分出塵氣,倒像香宮裡真熏陶出了幾分佛性一般。

  文臻進來,她始終沒有動彈,把玩著手中的香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文臻原以為她又要來玩那假作親熱實則坑人的把戲,不曾想她風格大改。倒起了幾分警惕之心,正要隨便誇幾句便走人,忽見一個宮人匆匆進來,在聞近純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文臻便看見聞近純微垂的唇角微微一勾。

  她身邊聞夫人身子微斜,也隱約聽了幾句,頓時爆出喜色。隨即轉向文臻,驚道:「唐夫人,尊夫竟然已經過世了嗎?」

  此聲一出,眾人嘩然。

  文臻斂了笑容,淡淡盯著她,道:「我倒不知道,何時一個太子妾侍也有這麼深厚的人脈,方才稟告至景仁宮的消息,轉眼這裡便知道了。」

  聞夫人一窒,她再愚蠢也出身大家,自然明白窺伺帝側是個什麼樣的罪名。她還沒說話,聞近純已經抬頭,坦然笑道:「姐姐過獎。但這事兒並非我等探聽。而是陛下方才將消息傳給太后老佛爺,老佛爺命我等自今夜開始點長明燈抄經為唐公子祈福而已。」

  她輕輕道:「真是令人傷心。姐姐竟然還沒正式過門,就成了寡婦呢。」

  聞近香也笑道:「唐公子和文大人相約出海,聽說是要成親去的,結果卻出了事,倒是文大人,全鬚全尾地回來了,真真是運氣不錯。不知道陛下可有獎賞給您?」

  聞夫人忽然笑了,方才的一絲猶疑已去,換了肆無忌憚的惡毒,「近純,今日是你的喜慶日子,怎麼能讓這種剋夫不祥的女人進來?你們還是少和她說幾句吧,免得沾染了晦氣。」

  眾多原本事不關己的夫人,此刻聽到這消息,都心中震驚。大家都知道唐羨之求賜婚以及出海成親的事兒,如今出了這事,說不准唐家會有什麼動作,而朝廷會受到什麼影響,但是文臻難免要有責任吧?朝廷固然不會歡喜,唐家更不會放過她啊。

  大家於是不動聲色走開的走開,喝茶的喝茶,和聞近純搭話的搭話,稱讚聞近香的稱讚,用各種隱晦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立場。

  聞夫人也便笑得更愉悅了。

  文臻倒沒什麼生氣的模樣,她向來不和垃圾人一般見識,那是和自己過不去。

  順著聞夫人的話音,她笑道:「今日原本是進宮向陛下復命,倒沒想到遇上太子的喜事。剛回京風塵未洗,確實不宜在此多叨擾,既然如此,我便告退了。」

  說完轉身要走,身後隨即傳來一聲,「站住。」

  文臻心中嘆口氣。

  有些人真是賤啊。

  她就像沒聽見,繼續向前走,身後聞夫人有力地揮了一下手,守在門邊的兩個宮女砰地關上了門。

  文臻站住,回頭,眼眸一彎,「聞夫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聞夫人坐在階上,冷冷看她,「你是朝廷命官,如何這般不知禮數。從進門離開,你是不是都忘記了給良媛行禮?」

  「我為什麼要給她行禮?」文臻眨眨眼。

  「良媛正四品,你從四品。你不該行禮?」聞夫人道,「還是你想從唐家論身份?一個沒得封誥的寡婦,那就該磕頭了。」

  聞近香掩唇笑道:「來人,備蒲團。」

  「是該備蒲團。」文臻笑,「你,聞近香,還有你,聞夫人。我稱你一聲夫人是給你面子,你們兩個,有封誥?沒有封誥的民婦,見朝廷命官,為何不跪?」

  聞近香尖聲道:「你敢,我是太子的姨妹——」

  「妾侍親屬什麼時候也算正經親戚?太子姨妹不是姓張麼?還是你改姓了?」文臻笑。

  聞近純忽然笑道:「文大人。你是聞家人,我母親怎麼說也是你長輩,我朝以孝道治國,你是希望御史彈劾你的奏章堆滿陛下案頭嗎?」

  「哦不敢不敢,那麼近香姐姐來磕一個?」

  「行啊,那就按規矩來,各行各的。近香給你行了禮,你呢?」

  文臻笑盈盈,「我啊?我按規矩來啊。」

  聞近純一偏頭,喚一聲:「姐姐。」

  聞近香一甩頭就想不理——憑什麼!想要折辱別人,先折辱自家人?

  然而接觸到妹妹的眼神,她忽然打了個寒戰。

  那雙眸子深褐色,陽光下玻璃珠子一般,雖透明,卻沒有人間感情。

  比所有凶狠的眼神還令人心頭發瘆,像午夜夢迴睜開眼忽然撞上了僵屍不帶活氣的眼珠。

  她心裡恍惚地覺得,妹妹和以前不一樣了,但現在卻怎麼都想不起來,當初她是什麼模樣。

  蒲團拿過來了,她竟然不敢反抗,聞夫人本來想說什麼,猶豫一下,也沒說。

  她望向四周,那些夫人小姐們,轉頭的轉頭,說話的說話,也有並不掩飾的,直直迎上她的目光,眼底或淡淡嘲笑或濃濃蔑視。

  在這樣的人群中跪下去,她可以想像以後自己在天京將會成為什麼樣的笑柄。

  可是舉目四顧,孤立無援。

  聞近香只能跪下去。

  跪下去的時候,才覺得屈辱。

  原來自己才是所有人心目中,最不重要的一個。

  是妹妹一個眼神便可以驅使,母親也不會多說一句話的最低賤的人。

  那些榮耀風光,不過都是她借的光,別人隨時就能收回。

  那借著別人的光想要刺傷其他的人,又是多麼的可笑。

  文臻一直注意著她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

  聞近香低頭,掩住眼底將落的淚滴,膝蓋之下是一塊蒲團,於心上卻像一塊刺氈。

  膝蓋將落在氈上。

  身子忽然被人扶住。

  她抬頭,愕然地發現,扶住她的竟然是文臻。

  文臻對她溫和地笑了笑,道:「近香姐姐當初將我從三水鎮上接出來,也算是有情分了,這禮,心到了就行了。」

  她微笑著,清晰地看見聞近香眼底爆發的感激。

  要的就是這個。算準了聞近純是個什麼德行,她是不會在乎別人的尊嚴和死活的。

  等到聞近香感覺到屈辱,深切認識到自己在家人心中的地位之後,她再放手示好。那麼聞近香的仇恨對象,自然就只剩了自己涼薄的家人了。

  這一家子進京,雖說不怕她們能做什麼,但像個蛆蟲一樣也惹人厭,順手讓她們添個堵也沒什麼不好。

  她順手把聞近香往旁邊一墩,把蒲團往聞近純面前踢了踢。

  聞近純瞟她一眼,想踢回去,但蒲團被文臻踩住,踢不動,她便悠悠道:「是文大人自己不要的,不算我姐姐沒給你行禮。那麼我姐姐既然已經行了禮,文大人是不是也該履行諾言?」

  「是啊,」文臻笑盈盈,「想跪就跪吧。」

  「想賴賬嗎?」聞夫人眉毛挑起,「堂堂朝廷官員,公然抵賴,有什麼臉面再供職於朝?」

  「我說過,按規矩來。」文臻慢吞吞從懷裡掏出一個腰牌,往她面前一晃,「很不幸。我方才在景仁宮,已經得了陛下嘉許。升遷兩級,現如今是朝廷新辟的司農監監正。從三品。」

  「……」

  一陣死寂中,她微微俯身,笑眯眯看聞近純濃厚脂粉下的臉色,「近純妹子。你這個正四品,還不趕緊來與本官行禮?否則你身為太子侍妾,竟然不通禮儀,就不怕東宮洗馬因此勸導太子休了你嗎?」

  短暫震驚過的夫人們,此刻終於活了過來,攀談的結束話題,靠近的藉故走開,還有人笑道:「是這個理。聞良媛,你該給文大人行禮的。」

  之前擔心文臻即將失寵,又要受到唐家報復,因此都冷漠以待。如今確認文臻榮寵如常甚至更上層樓,自然又要隱晦地表個態。

  聞近純筆直地坐著,迎著文臻平靜的眸光,某一時刻,她的眼神竟然是凶狠的,然而文臻什麼時候怕過她,她越凶狠,文臻笑得越開心,伸手一拈她下巴,嬌聲道:「妹妹今日這妝真是華麗。猴子屁股似的。」完了還拈拈手指,彈掉沾染上的脂粉。

  聞近純定定地盯著她,深褐色的眸瞳裡似藏著整個漩渦,吸進了一切人間憎惡。

  文臻竟然沒有在她眼底看見被羞辱的難堪神色,心中嘆了一口氣。

  香宮的香薰多了,腦子熏壞了。

  妥妥的反社會人格了。

  她向來不愛多事,喜歡以柔克剛,並不愛懟人。但是和聞近純已經是不死不休,好態度也換不來好結果,那便放手幹。

  她尖銳的態度,並不是因為聞近純,而是警告那些牆頭草,少摻和。

  好半晌,聞近純一偏頭,站起身,給她盈盈行了個禮。動作流暢自然,沒有半分的勉強。

  文臻也便笑著受了。

  單看這場景還挺美妙,日光下濃妝華服的麗人和甜美糯軟的少女相視而笑,氣氛靜好。

  所有人卻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聞近純行完禮,彷彿之前的齟齬都不存在一般,自然而然笑道:「姐姐,給我的賀禮呢?」說完伸手一攤,便如和親姐妹索要禮物一般俏皮。

  眾人又打個寒戰。

  心想這攻擊來得猝不及防。

  任誰都看出文臻根本不知道太子納妾的事情,完全無意中被引進來的,身上一定不可能有賀禮,這是順手又給個難堪了。

  文臻卻笑得十分自然,從懷中摸出一個東西,誠懇地放到聞近純手上,閃耀著星星眼道:「就等妹妹問這句呢。哪,你瞧,我把世上最好的東西,給你送來了。」

  ------題外話------

  燕綏:聞近純成為太子的妾了。

  文臻:嗯(一聲)哼(一聲)。

  燕綏:你什麼時候成為我的……

  文臻:嗯(一聲)哼(二聲)?

  燕綏:妃?

  文臻:嗯(二聲)?

  燕綏:妻!

  文臻: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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