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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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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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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9 17:49:2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四十章 我選的,自然最好

  採桑拚命掙扎,那侍女卻有些一根筋,乾脆雙肘壓上去,死死壓住她兩肩。

  易修蓉一邊讓自己其餘侍女在橋兩頭觀察,如果有人來就以請幫忙尋找東西把人勸開帶走,一邊讓船上另一個侍女把首飾盒給她送上來,以免被人看見,誤會是在搶東西。

  那侍女便游泳到岸邊,上橋將首飾交給易修蓉。

  易修蓉拿到東西舒口氣,心想什麼時候自己想要個東西這麼費勁了,心裡惦記著才採桑的話,急忙打開盒子查看首飾有無瑕疵,結果不僅首飾完美無缺,而且近距離看,那玳瑁首飾的精緻和匠心遠超那七彩鸚鵡,她只覺得閃亮得眼睛都似要被灼傷,歡喜地撫了一陣,才忽然想起採桑還被壓在水下呢。

  想起她那會武的侍女性子有點傻,心中一驚,急忙趴拱橋上向下看,卻看那侍女掙扎已經漸漸弱了。

  她一瞬間心中混亂,不知該怎麼辦,把人整成這樣,拉上來也會結仇,不拉上來……會不會被人發現?

  還沒糾結完,忽然「咻」一聲輕響,隨即小環啊一聲大叫,從船上翻了下去,噗通一聲聲音比剛才採桑入水更響。

  她入水,採桑卻沒冒出頭,眼看要沉底,忽然一道人影衝來,噗通一聲從那一頭跳下水,三兩下游到採桑那裡,將她抱出水面,在水裡就開始做人工呼吸。

  這只發生在須臾之間,易修蓉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自己侍女一聲驚呼,「宜王殿下!」

  她轉頭,就看見整個天京貴女閨閣中經常含羞含喜含無奈地討論的人物出現在眼前。

  那人衣袂飄舉,面色淡淡,姿態有仙氣,但人看見只覺得魔王降世,美到有煞氣。

  易修蓉對上那雙明明沒有怒氣一片空無的晶透眼眸,只覺得渾身都似乎被凍住了。

  殿下的眼神像看蟲子一樣眨眼從她身上滑過,落在了她手上的玳瑁首飾上。

  有那麼一瞬間,易修蓉有種奇異的感受,像是看見刀鋒凜冽,刺過指尖,她驚得手一抖,險些把盒子扔進水裡。

  然後盒子沒扔進水裡,她人進水裡了。

  燕綏手一抬,今天第四聲噗通之聲,易修蓉掉下拱橋,噗通落水。

  她是從拱橋上掉下去的,雖然橋不算高,但激起的水花也比前幾個都高,她又不會水,摔下去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暈頭轉向中拚命掙扎,撲打得水花四濺,好容易冒出頭來,忽然腦袋被人一按,咚一下又按回了水裡。

  這一下按得又狠又準,她險些閉過氣去,那出手的人還不罷休,雙肘往她肩上一壓,宛如一座小山壓上了背,這下別說頭抬不起,整個人都要跪在水裡,她拚命掙扎,卻感覺自己的力量像蚍蜉撼樹,被憋得鼻子疼癢,胸腔欲裂,渾身血液都往腦袋上衝,眼睛卻疼得刀割一樣根本無法睜開,看不見出手的是誰,只在心中絕望地想,剛才那丫頭被按在水裡就是這種滋味嗎?這現世報來得也太快了,這是宮裡啊,是鳳坤宮啊,是誰這麼大膽敢這麼對她這個皇后唯一的侄女……但隨即憤怒便淡去,思維陷入了混沌,極度的窒息讓人無法有任何的反應,她的意識漸漸沉入黑暗……

  忽然「嘩啦」一聲,天光大亮,空氣湧來,她在睜眼之前,急忙貪婪地呼吸了幾大口,快要炸裂的胸肺得到了拯救,她才慢慢睜開眼,微微模糊的視野裡,是一張甜美到近乎可愛的臉。

  這樣的臉和她手上的動作實在差距太大,以至於易修蓉整個人都呆了。

  甜美可愛的文臻看也沒看她一眼,對身邊已經爬上船並逮著那個小環痛揍的採桑道:「她壓了你多久?」

  易修蓉渾身一抖。眼神驚恐。

  什麼意思?

  一個丫鬟受了點罪,竟然要她這個皇后侄女受同樣的罪來賠嗎?

  採桑鬆開手,抹抹自己的鼻血,道:「小姐,這樣可以了。咱們不要惹事了。」

  文臻呵呵一聲。她何曾惹過事?每次不都是事來惹她?

  她都沒出現了,採桑也不過是剛收的侍女,算著宮裡宮外沒人認識她,也不至於和她一個侍女為難,誰知道這也能出事。

  她拎著易修蓉往船上一扔,對拱橋上周沅芷笑了笑以示謝意。

  這邊原本有些僻靜,皇后又即將回來接受內外婦賀壽,所以人都集中在正殿那裡,還是周沅芷及時發現了這裡有些不對,命人去通知她。而她當時在殿上,從口型推測出採桑出了事,正好前廷的獻禮也結束了,便先出了景仁宮,正好半路上遇到周沅芷派來給她引路的人。

  周沅芷跟隨父親剛剛抵京,正好逢上了皇后壽辰。

  她拎著易修蓉上了拱橋,燕綏見她上來,皺眉道:「你先把衣服換掉,莫著涼了。」又指著那玳瑁首飾盒,道:「已經給人摸髒了,要麼就別戴了。」

  易修蓉哆哆嗦嗦地聽著,悔得腸子都青了。

  到現在她還不知道這娃娃臉姑娘是誰她就枉為皇后侄女了。

  這不是那個以廚子之身平步青雲上三品的文女官嗎,做了唐羨之的夫人,還能讓宜王殿下對她死心塌地的那個。

  姓文……姓文……盡往閨閣小姐身上想了,早知道是這位東堂官場女子新秀,長川易家就在她手上吃了大虧,給她十顆膽子她也不敢要這首飾啊。

  聽燕綏這麼說她很想哭。

  敢情這首飾還是宜王殿下送文大人的。

  她這是作了什麼死,一惹就惹了倆瘟神……

  此刻什麼報復心怨恨心都不敢有,她哆嗦成一團,把一張青青白白鼻涕成串的臉亮在那兩人面前,只求那兩位看了能發惻隱之心,這回就饒過她。

  結果,燕綏看都沒看她一眼。

  文臻忽然伸手,將她扶住,易修蓉心中一喜,正要借此機會和她做小伏低道歉,卻見前方來了一大群人,當先赫然是皇后奶娘黃嬤嬤,是負責皇后宮裡大小事務的嬤嬤。

  文臻攙著她,迎著黃嬤嬤,笑吟吟道:「黃嬤嬤,易小姐不小心落水了,我和我的丫鬟費老大勁兒才救上來,還請借間屋子給我們換衣服啊。」

  說完又轉頭看著易修蓉,道:「易小姐看著輕盈,沒想到那麼重。易小姐,腰帶勒腰,胸前塞布,美則美矣,但是於身體不利,平日裡還是少吃一些罷。」說完還眨了眨眼。

  易修蓉神情僵硬,看著她那一眨眼的俏皮,想著這什麼人啊,滿嘴謊言,偏偏還一臉的天真純稚。

  可越是這般天真可喜,她心裡越是發寒,一千一萬的怒罵反駁都堵在咽喉裡,不敢爆發。

  不敢爆發就只能默認,可是一默認,明日京中閨秀間就會傳遍她以布塞胸口豐胸,以層層腰帶勒緊腰部掩飾肥肉,貪吃好睡,閨秀之恥。

  看對面那一大群賀壽的夫人小姐們臉上的曖昧表情,她就知道!最後傳言只會比她想像得還要誇張!

  她以後還能嫁得出去嗎?

  ……

  黃嬤嬤也是吃過文臻虧的,基本上這宮裡誰不知道文女官笑面虎一隻,也不敢多問,也不敢接話,趕緊讓人帶文臻易修蓉去換衣服,還要代表易修蓉的娘家人對文臻的見義勇為表示感謝,就當沒看見易修蓉一臉的要哭不哭。

  文臻從燕綏手裡接過那首飾盒,笑道:「這麼好看的東西,簡直都要惹得人殺人搶劫了,怎麼能不要?」

  又命採桑把先前裝衣服的包袱拾來,陪她和易修蓉去換衣服。易修蓉的侍女一個還在船上暈著,一個濕淋淋不敢上前,還有幾個哪裡敢湊到宜王殿下面前,眼睜睜看著文臻把人給弄走了。

  周沅芷跟在後面,想了一下,慢慢也走了過去,忽然身後一聲「借過」,聽來十分匆匆,是個男子,她急忙閃到路邊,一眼看見一人高頎的背影閃過,她忽然心中一動,喚道:「林侯?」

  那人身形一頓,轉過身來,果然是林飛白。

  周沅芷看見他就笑了,卻笑得端莊,落落大方行了個禮,嫣然道:「冒昧打擾侯爺,實在是始終惦記著上次承蒙侯爺相救,還未相謝。」

  林飛白並不看她,微微側身讓過她的禮,還禮道:「舉手之勞而已。」

  他依稀記得在船上好像救過這位小姐,但不認識她是誰,也並不關心,心中有事,草草還禮之後便要走,周沅芷又叫住了他。

  林飛白勉強掩住那一絲不耐,皺眉看她,他氣質鋒利,皺眉看人時頗有些冷肅,尋常小姐這時候多半心驚膽戰,周沅芷卻依舊笑得溫婉,道:「林侯是要去尋文大人嗎?」

  林飛白一怔,忙問:「你可瞧見她?」

  周沅芷笑容並無任何不快,道:「文大人先前落水,但是是她自己跳進去的,現在去偏殿生火換衣補妝,林侯可能不大方便去找她。不過您放心,她無事。」

  林飛白轉過身,第一次認真看了周沅芷一眼。

  他是聽說文臻落水匆匆趕來的,現在知道她無事自然也就放心了。但這個大家小姐,居然一照面就猜出他的心思,把他想知道的都第一時間告訴了他,這份剔透,很是難得。

  更難得的是,她眼神並無曖昧,清亮坦然。

  他出身不凡,神將之子自帶光環,沒少見識過各種矯揉造作的套近乎,這位周小姐,和那些脂粉閨秀比起來,倒還有幾分清新。

  周沅芷說完話並不留戀,含笑行禮,很優雅俐落地告辭了。林飛白怔了一會,也轉身往正殿走。

  周沅芷走了幾步,回頭看林飛白的背影,幽幽嘆了口氣,攏了攏披風。

  她的侍女愕然望著她,問:「小姐,冷嗎?」

  「不冷……哦,其實還是有點冷的,心冷。」周沅芷嘆息,「我以我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關山啊……」

  侍女:「……」

  小姐你又說怪話了!

  ……

  鳳坤宮前殿一間耳房內點起了火盆,文臻帶著採桑,施施然去裡間換衣服,易修蓉沒有衣服,只能對著火盆將外衣烤烤,裡頭的衣服不敢脫下來,濕淋淋穿在身上。

  妝容花了,也不敢去梳妝台那裡補妝,忽聞門響,回頭一看,卻是周沅芷送了一套妝盒來。

  她並不知道周沅芷是害她被揪住的罪魁禍首,還以為是外頭想要攀附她的官家小姐,十分感謝。周沅芷便絮絮和她聊天,易修蓉本來打定主意是不多說的,但這位姑娘性格溫婉大方,也沒問什麼大不了的,便和她訴說了今日的心路歷程,言下之意覺得很冤枉。

  周沅芷寬慰了她幾句,聽她恨恨說要將今日經歷告訴皇后,便笑言如此不妥。因為無論她怎麼想,在他人看來就是她堂堂小姐搶奪他人之物還意圖殺人滅口,這於名聲也太不利了,便是皇后想必也不願看見今日的好日子出現這種事情,易小姐可千萬莫要自誤。

  易修蓉想著也有道理,只得嘆氣應了,出神半天,又恨恨道:「這京中也好,宮裡也罷,都是一群爬高踩低的貨色。皇后娘娘也是軟性子……哎,能回老家就好了。」

  說完她闃然一醒,發覺說漏了嘴,急忙掩飾,周沅芷卻像完全沒聽懂一般,只淡淡笑著寬慰她幾句,又道皇后娘娘正在尋她,讓她趕緊去皇后跟前點個卯。

  易修蓉當然想走,有點忐忑地看內間,見文臻還沒出來,便攏了攏自己濕了又乾顯得皺巴巴的衣裙,急匆匆出去了。

  她出去了,文臻也便出來了,梳妝打扮完畢,周沅芷看著眼前一亮,笑道:「咱們殿下,處處比人出眾,但我以為最出眾的,還是眼光好啊。」

  文臻心想姑娘你情商也很出眾,一句話誇兩個人。

  最重要的是燕綏那麼欺負你,你還能這麼誠心誠意誇出來。

  她剛才在裡頭已經聽了個大概,易修蓉本就是故意想解釋給她聽的。周沅芷則道:「文大人,方才易小姐最後一句話,其實我父親聽見了一些風聲,正要我有機會轉告您和殿下。聽說……吏部尚書易德中,也就是這位易小姐的父親,想要活動長川易的刺史。」

  文臻怔了一怔,失聲道:「這也太異想天開了吧?」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想要收了長川易家的權柄,罷了易勒石刺史位,爭取把長川收歸朝廷,皇帝怎麼可能再派一個長川易家的子弟去當刺史?哪怕是遠親也不行啊。

  「我也覺得荒唐,但是消息應該是真的。所以易德中今日精心備了重禮,想要拉近和皇后的關係,請她適當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

  忽然門外燕綏的聲音道:「易德中其實沒有在長川易家生活過,他的祖輩當年就是因為被易家排擠,不得不早早離開長川去了天京,和易家親緣不深。」他推開門走了進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易德中想必在陛下駕前請纓,願為細作,瓦解易家。」

  文臻恍然。

  易德中是易家人,卻和長川易沒有情分,眼下朝廷為了選誰做這個刺史已經傷透了腦筋,大家都不願意去送死,這時候易德中自動請纓,實在時機很好。他畢竟流著易家的血,比平常人更容易為長川易家所接納,如果真的能獲取易家的信任,再為朝廷辦事,確實可以在耗損最小的情況下為朝廷拿回長川。

  但是前提是,他確實赤膽忠心,要為朝廷分憂。拿下長川後能將長川納回朝廷版圖。

  「陛下什麼意思?」

  「父皇也在為難。因為願意去的人能力不夠,能力夠的不願意去。這種事如果不能心甘情願,派去了也是無用。所以我猜父皇應該有點動心。」燕綏答得漫不經心,從進屋開始目光便落在文臻的身上,而周沅芷早已很有眼色地含笑帶著採桑出去了,還貼心地帶上門。

  文臻立在屋子中央,對他拉了拉裙擺,笑道:「怎麼樣?」

  燕綏凝視著她,少女肌膚如雪,非常適合這種嬌嫩明豔的鵝黃色,領口袖口的彩鱗繡在自然光線下變幻萬千宛若虹霓,那種微帶金屬色的質感非常迷人,而玳瑁天然莊重的色澤則中和了衣裙顏色帶來的稚嫩感,也壓住了彩鱗的迷幻感,烏珠金珠如此珍貴在此刻也不過是點綴,卻也恰到好處地將她襯得越發瑩然閃亮。

  他伸手給她扶了扶簪子,微微斜一點,便顯出幾分俏皮來。

  「我選的,自然最好。」

  這句話也像是雙關,文臻便笑,忽然道:「小甜甜,我們一起去,把長川易拿下來好不好?」

  ……

  文臻離開景仁宮有點匆匆,沒來得及把今日的人證先安排好。

  商醉蟬和易人離做完證,便退出了景仁宮,便有太監上前來說要帶他們出宮。

  商醉蟬輕快地舒了口氣,二話不說跟著太監走了,他早就想雲游四海,體驗真正自由的滋味,但是文臻要他先來天京一趟,備著烏海之事有人作妖。他也只好多待一陣子。

  易人離卻拒絕了,他不放心這宮裡的人,想等著文臻一起走,而且剛才在殿上看見皇后,他心裡有點感觸。

  皇后是他的親姑姑,而且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姑姑,皇后和他的父親,是雙胞胎兄妹,但是他出生的時候,皇后已經出嫁了,他沒見過這位據說非常賢淑的姑姑。

  他只知道,家族裡有個傳說,說皇后比家族中所有的女子男子都出色健康,而他的父親卻比尋常男丁狀況還要差一些,這是因為在母胎裡,皇后便搶奪了一切健康的東西,使健康的愈健康,病弱的愈病弱。

  也正是因為父親情形比尋常子弟更差,所以他想要自己健康和獲得完全健康的後代的心越發強烈,也因此他才有了後來的一系列遭遇,吃了很多苦,最後忍無可忍,做了那弒父出逃的罪人。

  他永遠記得那夜月亮是紅的,而血是黑的,難以想像,羊白頭的怪物,全身都沒有顏色,連汗毛都是淺色的,偏偏血的顏色那麼濃,那麼濃。

  那濃鬱黏膩的一片,像是天際風雨欲來的霾雲,從此長遮於野,難見微光。

  今日在殿上,至親相見,不能相識。

  他心緒復雜,不知是苦是悲,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無人可傾訴。

  他在景仁宮偏殿等候,不知不覺順著迴廊,走到一處僻靜處。

  面前忽然多了一個人,他抬頭,不大認識。好像今日殿中臣之一。

  那個中年人對他微笑,道:「易小哥。我是易德中。從家譜來算,應該算是你的堂叔。」

  ……

  鳳坤宮裡今日席開數十桌,宴請皇室貴女、在京四品以上內外命婦。

  皇后已經換了一身鳳袍,外頭罩上了文臻剛剛送上的珍珠寶衫,顯然她確實挺喜歡這件珍珠衣的。

  這種全是女眷的場合,燕綏自然不會進來,對於文臻剛才那個驚悚的提議,他也不置可否,只道回去再商量,便出了鳳坤宮。

  文臻進去的時候,滿殿女子都在偷看她,一大群小蘿蔔頭熱情地上來問好,引得眾人眼色更加奇異。

  都知道這位文大人八面玲瓏,得天子盛寵,性情古怪的宜王殿下另眼相看,連門閥第一的唐家都求娶為妻。

  現在看到連皇孫皇女們都態度不同,眾人的眼光越發意味深長。

  那些掃來掃去的眼神裡,滿滿藏著人類天性最嚮往的東西——八卦。

  「聽說陛下很寵愛她,殿下也很寵愛她,唐家也很寵愛她。這宮裡的大大小小都很寵愛她。」

  「據說神將家的林飛白,也是為了她才賴在宜王府不走。」

  「哦對了,宜王府早就對她敞開大門,宜王府啊,聽說德妃娘娘都沒能進三進院子呢。」

  「我還聽說堯國世子對她也頗不尋常。嘖嘖,瞧著也不怎麼美貌啊。不過她今日衣裳首飾倒真是令人驚嘆。」

  「如此水性楊花,勾三搭四,還全是咱們東堂最優秀的那群人,真是不明白那群平日裡眼高於頂的,是怎麼看上她並忍得下的?」

  「那自然是人家手段高超啊,你我這般出身的人,是不會懂民間那些見不得人的伎倆的。」

  ……

  文臻一路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這種竊竊私語灌了一耳朵。

  七公主燕綝在她座位前方,側過頭來和她咬耳朵,「喂,她們說你是禍國妖姬。」

  「哦,我只會做火鍋腰花。」

  燕綝哈哈笑了兩聲,「你今天衣裳首飾真美麗,不會是我三哥送的吧?」

  「為什麼不會?」

  「啊,他不是只會殺人整人以及忙著將各種東西排列整齊嗎?」

  「不,七公主,殿下還會吃。」

  「哈哈哈哈也就吃你的菜唄。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對了文女官,今天皇后的鳳袍也很是美麗。」

  文臻的目光落在皇后的鳳袍之上,刺繡精美,鳳羽鮮活如生也罷了,關鍵是整件鳳袍正面看也就胸口一塊繡了鳳凰,但皇后輕輕一動,在不同的光線和角度之下,便可以看見無數鳳凰飛舞,整件鳳袍銀光流動,華貴又雅緻,也不知道是用的什麼樣的刺繡手法。

  採桑站在文臻身後,輕輕道:「小姐,這鳳袍和我們繡的那件,不大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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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0 17:04:1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戲

  文臻今日帶她進宮,本就有想讓她查看鳳袍的意思,聽見她這麼說,並不意外,微微側身,聽採桑低聲道:「原本背後有一塊團繡,當初也正是那一塊,被鈴娘發現了有問題,才引出後來那許多事。但方才皇后娘娘升座,我好像沒有看見那塊團繡。」

  文臻知道原本背後那塊團繡以獨特針法藏了巫蠱符咒,但是被發現後肯定不能繼續留著那樣的東西,團繡拆了重繡也正常。只是繡娘當初事情鬧那麼大,唐家季家都被扯了進去,事情還落在了當地官府和燕綏的眼裡,唐家也好,季家也好,只要智商正常,都應該明白再拿鳳袍做文章容易墮入對方陷阱,都應該放棄這鳳袍才對。

  尤其季家,後來季懷遠被燕綏策反,把策劃繡娘事件的季懷慶整殘,現在正忙於內鬥,應該不會再摻和鳳袍的事。

  她在那默默思索,無意中目光一轉,發現對面第五桌赫然正是聞近純。

  也是,皇后壽宴,她這個太子良媛當然要在場。

  聞近純並沒有看她,正一臉虔誠專注地聽皇后講話,在場的貴婦小姐們其實都練就了一種內心走神表面專注的本事,但比起來還是聞近純看起來最誠懇真實。

  難怪能夠在太后面前脫穎而出。

  接下來又是獻禮環節,已經經過一遭的文臻,睜大著眼睛在睡覺。

  她已經獻過禮品了,皇后總不好意思再和她要一次吧?

  她忽然覺得好像被誰踩了一下,一抬頭正看見菊牙的眼神古怪地從她手指上掠過。

  她手上戴著卷草。

  菊牙只是一掠而過,隨即昂著頭走出去了,跟在德妃身邊久了,她的精氣神也和別人不一樣,連背影都張牙舞爪。

  她身後眾人竊竊私語。

  「德妃娘娘架子真大,皇后壽辰也敢稱病不來,不來就不來吧,還派個宮女來獻禮,這不是當眾藐視皇后麼。」

  「瞧瞧那什麼禮?德妃娘娘親手炒的葵瓜子一袋……真虧娘娘好涵養,當真便收下了,連臉色都沒變。」

  「這麼多年,這些事不是一次了,終究也不能拿她怎樣,皇后也只能認了。不過據說德妃好多年前就不再公開下皇后面子了,今年這是怎麼了?」

  「噓。來之前的囑咐都忘了?莫談宮闈秘事!」

  ……

  文臻這才知道,在她睜眼睛睡覺的時候,竟然已經發生過好戲了。

  今日沒看見德妃她一點不奇怪,德妃派人來獻禮才是真奇怪。

  那位美人真的是派人給皇后賀壽嗎?

  文臻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的卷草上,想了想,又摘了下來。

  然後她又放空了腦袋,正在思考如何坑長川易的時候忽然再次被人踩醒。

  「文臻!文大人!醒醒!」七公主燕綝伸出一隻腳拚命碾她。採桑也在她身後輕輕推她,「皇后叫你呢!」

  文臻臉色一整,坐直身體,將燕綝的腳丫子踢開,坦然道:「多謝公主,我聽見的。只不過正在思考如何拜壽。」說完起身,坦坦蕩蕩行了出去。

  燕綝翻個白眼,罵一聲,「和三哥一樣,不要臉!」

  文臻本來以為皇后這邊是不是想趁機讓她尷尬一下,故意裝忘記安排她獻禮,不想上頭卻是易修蓉正在獻上一尊七彩玉鸚鵡,皇后招手讓文臻上殿,指著易修蓉笑道:「本宮聽說方才在花園,修蓉對你的婢子做了些不妥當的事。這孩子素日仗著本宮寵愛,行事有些不著調。文大人是朝堂股肱之臣,可不能由她任性開罪。便讓她當面於你賠罪,你大人大量原宥了罷。」

  文臻感受到背後形色各異的目光,看著對面滿面通紅含淚給自己施禮的易修蓉,一邊在心中罵娘,一邊雙手趕緊扶住易修蓉,又誠惶誠恐和皇后請罪,「娘娘言重。不過些許誤會,臣和修蓉妹妹早就說開了。今日是娘娘的喜日子,還要為臣這點小事操心,實在是臣的罪過。」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頭上的玳瑁首飾上,點點頭道:「也不能算小事了。修蓉年幼,眼皮淺,對不是自己的物事竟生妄念,還險些傷你婢子,若不懲戒,本宮也愧為皇后了。」

  文臻心中警鈴大作。事情始末易修蓉不可能自己和皇后說個明白,皇后是怎麼知道的?這種事如此不光彩,正常人遮掩都來不及,皇后為什麼不僅不遮掩,還不接她淡化事態的話,反復要將矛盾說清楚?

  這位什麼時候這麼坦誠講理了?

  身後隱隱有議論聲。

  文臻原先迅速進殿坐下,行為低調也罷了。此刻被皇后喊到殿上,她的流光溢彩的衣裳首飾,便都被眾人看在眼裡,驚羨的同時,也便明白了皇后話中的意思——易修蓉對文臻的首飾產生貪念,竟為此要搶且傷害了文臻的婢子,這是很過分的事情了。

  眾人都睨著文臻,想著這位傳聞中的厲害人物,這麼好說話?

  又想這衣裳如此別致奢華,既不過分招眼又足夠尊貴,足可見準備的人心思細膩,聽說她那位未婚夫已經出事了,這又是她新勾搭上的誰家兒郎的饋贈。

  反正總不會是宜王殿下。

  就沒聽說過殿下會管人間的這些衣裳首飾的俗事兒。

  說起來也真是奇妙,殿下那個性兒,怎麼能容得自己喜歡的女人這般招搖呢?

  文臻一臉感嘆,「娘娘真是母儀天下,後宮典範。只是娘娘誤會了,修蓉小姐並不是對我的東西產生貪念,她只是喜歡臣這玳瑁首飾,提議和臣交換禮品而已,是臣的婢子自己錯會了意思。娘娘您看,修蓉小姐獻的這七彩玉鸚鵡,巧奪天工,哪裡比臣這玳瑁頭面差呢?」

  皇后目光一閃,笑道:「你說的也是。修蓉獻的這禮物十分珍貴,本宮也極喜歡。」又轉頭吩咐易修蓉,「文大人寬涵雅量,你還不好生相謝?」

  易修蓉便含羞帶怯上來行禮,文臻只得又雙手扶住她手肘,兩人互相假笑幾句,皇后似乎十分滿意這般和諧的氣氛,便命兩人都退下。

  文臻坐下後,偏頭看了看易修蓉坐的位置,看見她旁邊的是周沅芷,和自己隔得也不遠,便對周沅芷眨了眨眼,周沅芷會意,身子稍稍一傾,接過了文臻彈過來的一個小紙球。

  文臻彈得巧妙,周沅芷接得隱蔽,沒有人能發現這番動作,周沅芷低頭展開那紙條看了一眼,怔了一怔,瞟了一眼旁邊易修蓉。

  獻禮之後便是開宴,這種宴席向來是規矩最大的,什麼時候舉筷,什麼時候舉杯,什麼時候擱筷,都有章程。能夠完美地把這些章程複製且絲毫不露疲態的似乎只有皇后,她自始至終筆直端坐,長長的裙裾垂落不動。

  侍女們一列列地給賓客斟酒,酒都是蜜酒,並無後勁,這種場合也不允許誰喝醉了失態。

  周沅芷很快就和隔壁易修蓉聊上了天,兩人似乎很是相得,頻頻互相敬酒。

  皇后今日心情似乎很好,閒散地聊天,每個人有幸被聊到的人,都趕緊放下筷子,挺直背脊,目視皇后,專心答話。皇后和文臻聊得尤其多,卻也並不問大家關心的烏海事件,只說些飲食製作,以及正在準備的司農監種植園地,皇后也知道了燕綏要求各家大臣派人去種地的事情,在場很多夫人還是那天的參與者,在文臻這裡吃了個癟的。也是今日八卦文臻的主力軍,不過皇后三言兩語,顯露出對大臣關心農桑的讚賞之意,眾人聽著心裡好受了許多,看文臻的表情也便和緩了一些,還有一些人在心中暗讚,皇后娘娘的賢良名不虛傳,文臻這個身份,從哪頭來說都應該不得她待見,皇后娘娘卻看不出半點不喜來。

  文臻自己心裡卻在翻白眼,皇后頻頻和她搭話,她就得擱下筷子面向皇后端坐回答,雖說她也不會吃喝什麼東西,但是累啊,這種恩寵不要也罷。

  杯中的蜜酒她一口都沒動,宮女們卻依舊敬業地依次添過去,也不怕滿得溢出來。

  酒過三巡,皇后似乎有點累了,終於身子向後靠了靠,聞近純便立即過去,貼心地拿軟枕墊在皇后身後。

  皇后對她笑笑,倚在軟枕上,忽然臉色一變。

  殿中人都時刻注意著她,她臉色一變,大家臉色也就變了,紛紛擱下筷子,緊張地注視她。

  皇后也察覺了,笑了笑,道:「無事,只是有點腰痛……」

  眾人一口氣還沒鬆出來,皇后似乎想端起杯,證明自己沒有問題,但是杯子剛端起來,就滑落在地。

  當啷一聲響,眾人驚得原地一跳,惶然看著皇后,而皇后舉著手臂,眼看著身體發僵,那手臂竟然放不下來了。

  有人發出一聲尖叫,聞近純連呼:「傳太醫!傳太醫!」一把扶住皇后,又對受到驚嚇撲上殿來的七公主燕綝道:「公主!快快退下!不要上殿影響娘娘!」轉而大聲對殿下已經紛亂起身的妃嬪夫人們道:「諸位安靜,安靜!請安坐原地不可擅動,以免為人所趁!」

  太子妃這才反應過來,白著一張臉站起身,一邊命人進來,一邊請諸位不要慌亂。不過是跟著聞近純說話罷了。

  文臻自始至終一動不動,心想聞近純真是個會抓時機的好手,今日之事如果她沒有干連,就憑她方才表現,就足夠讓帝后太子另眼相看。

  冷靜,穩重,安定局勢,合理安排,一方面安撫眾人,一方面也是將眾人都留在殿中,以免有人趁亂逃出或者趁亂惹事。

  那邊聞近純連聲低呼皇后,皇后始終僵硬著手臂無法放下,眼底有驚恐之色,卻一言不發,似乎無法說話,眼看著半邊臉有點僵硬,像是小中風的樣子。

  文臻卻覺得,有點像毒。

  她瞄了一眼那鳳袍。

  此時護衛已經衝了進來,太醫也最快時間趕到,眼看皇后不適宜移動,乾脆移了屏風遮住皇后就地診治。

  殿門外腳步雜沓,皇帝帶著群臣也趕來了。臣子都留在屏風外,皇帝太子進入屏風。

  過了一會,文臻隱約聽見裡頭道:「是毒……」

  隨即皇后奶娘黃嬤嬤忍不住道:「娘娘先前一直好好的,所有入口的食物都有我們先嘗,如何會中毒?」

  黃嬤嬤素來是皇后身邊最受寵的老人,和皇后十分親近,皇后剛倒下的時候她雖受驚,倒還神情穩定,此刻卻聲音發顫,驚慌得連話都說不完全了。

  她撲在皇后身上,連聲低叫:「娘娘,您說話啊,您說話啊!」

  還是皇帝看不過去,道:「黃嬤嬤,退下,莫要擾了太醫診治。」

  那嬤嬤才站到一邊,依舊一臉恐懼意外地顫抖著。

  文臻眯眼看著她露在屏風後的半邊臉。

  太醫在詢問:「可曾接觸什麼物事?」

  黃嬤嬤抖了半晌,才低低道:「娘娘出事前,只在聞良媛拿過來的靠枕上靠過一下……」

  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查。」

  噗通一聲,大概是聞近純跪下的聲音,殿內有燈光,屏風上能映出後頭的人影,年輕女性猛地跪下,聲音卻並不慌亂,「陛下,娘娘,此事和妾無關!」

  殿中賓客此刻都有嫌疑,因此都沒離開,縮在一邊看這宮廷大戲。很多人知道聞近純之前犯錯被罰香宮的事,眼神往文臻這裡飄來。

  文臻就當沒看見。

  皇帝平靜的聲音傳來,「無需急著辯白,且以證據說話。」

  過了一會,太醫道:「那軟枕並無異樣。」

  太子急急道:「查別的,衣裳,首飾,皇后能觸及的一切物事。」

  片刻之後,太醫院正有點驚怒的聲音響起,「鳳袍背後刺繡有針!」

  眾人嘩然,文臻目光閃了閃。

  她眼力好,屏風沒有遮擋完全,她看見了太醫手裡拿著的皇后脫下的鳳袍,背面的刺繡裡,有一個銀色的小小機關,非常小,看上去像個線頭一樣,實際上是鋼絲一樣,裡頭有牛毫小針,這種天氣衣服幾層,平常活動穿著都不會啟動機關,但是一旦壓上什麼東西,彈簧受力,就會彈出小針。

  在屏風外的燕綏忽然道:「既然是鳳袍有問題,想必和這殿中諸位沒有關係,大家都受了驚,還是先退出去吧。」

  皇家秘辛自然不適宜被人圍觀,皇帝點了頭,太子便出來請諸位娘娘公主夫人各回各家。

  眾人都鬆一口氣,急忙起身,衣裙悉碎之聲響起,忽然有人驚「咦」了一聲。

  眾人便看去,卻見一個女子趴在桌上,她身邊的女子正在推她,道:「易小姐,睡著了?咱們該退出去了。」一邊抬頭對眾人道,「易小姐先前就睡著了,我叫醒她。」又招呼身後侍女一起幫忙喊。

  她一推,桌上趴著的易修蓉身子軟軟的向旁邊一倒。

  這姿勢詭異,那女子一呆,再看看易修蓉的臉,驀然發出一聲尖叫。

  尖叫聲驚動了殿上貴人們,紛紛轉頭看來,而此時易修蓉身邊的人都已經驚叫著,潮水一般四散開來,露出中間易修蓉慘白發青的臉。

  她微微睜大眼,直勾勾望著頭頂飛龍舞鳳的藻井。

  她死了。

  「修蓉!」一聲淒厲的呼喊,易德中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女兒。

  太醫匆匆趕來,查看一番,搖搖頭。太醫院張院正翻了翻易修蓉眼瞼,看了看她嘴唇手腳,低聲道:「和娘娘是一種毒。毒性比娘娘的猛烈。」

  單一令問:「如何?」

  張院正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頓了頓才道:「呼吸已停。」

  單一令沉著臉色,冷聲道:「龍翔衛,在殿外結陣保衛。羽林衛,請在座的各位女賓都去偏殿休息。」

  說是休息,其實就是軟禁了,本來可以走,現在易修蓉死了,誰也走不掉了。

  眾人接連被驚嚇,都已經六神無主,麻木地隨著護衛向外走。

  皇后也被送入內殿繼續救治,一直在皇后身邊的黃嬤嬤卻留了下來,忽然從屏風後轉出來,指著也向外走的文臻大聲道:「且慢,請文大人留一留!」

  眾人紛紛向文臻看過來。

  文臻坦然回望她。

  黃嬤嬤指著文臻,對皇帝道:「陛下,文大人會用毒!」

  眾人都眉頭一皺。

  文臻會用毒大家都知道,畢竟當初她被捲入巫蠱案的時候,被搜出來毒經過。

  文臻一臉「我被冤枉慣了瞧現在又來了」的表情,愕然道:「黃嬤嬤,會用毒就是凶手?在座的太醫院諸位大人,大多都會用毒。難道他們也是凶手?」

  「那自然還有別的原因,」黃嬤嬤看起來特別激動,渾身顫抖,眼底光芒閃爍,「你和易小姐先前有過齟齬!」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文臻失笑,「那得兩個時辰之前的事了吧,你沒聽見張院正說這毒是半個時辰內中的?」

  「方才在殿上,易小姐和你賠禮,你扶了她手臂,兩次!」黃嬤嬤指著她的指尖顫抖,「你好狠毒,修蓉小姐無意中得罪了你,已經和你當眾賠禮,你還要下毒手!」

  「你這話說得我聽不懂。」文臻冷冷道,「我為什麼當眾毒死易修蓉?易修蓉和皇后中的是同一種毒,我自始至終沒和皇后娘娘接觸過,我怎麼給皇后背後下毒的?」

  聞近純忽然幽幽道:「請問張院正,皇后娘娘中的毒為何毒性沒有易小姐的猛烈?」

  「那大抵是因為,皇后娘娘背後毒針上的毒早就已經下好了,時日太久,毒性減退。」

  「院正能看出大抵經過多少時日嗎?」

  「約莫月餘。」

  「月餘,那時候漳縣承製的鳳袍還沒送上京。」聞近純道,「如果妾沒記錯的話,文大人似乎前陣子經過了漳縣。」

  氣氛一瞬間沉默。

  重臣們都大概知道文臻之前烏海事件前後經歷,比如她在漳縣解決了繡娘鬧事事件,而繡娘鬧事,起因正是因為鳳袍。

  這麼說來,她是有提前接觸鳳袍的機會。

  「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文臻看著她,「作案是要講究動機的。我為何要大費周章,提前很久給娘娘下毒,又為何要在和易小姐有齟齬之後,當眾下毒殺她呢?這不等於不打自招嗎?」

  「我來說為什麼。」易德中忽然接了話,他從女兒屍體上轉頭,眼底一片深紅的血絲。

  「因為你知道了我請纓去長川任刺史的事情,也知道了皇后即將為此事和陛下請托。而你不願意我成為長川刺史,因此對小女和皇后下手。殺小女,是為了給我警告,毒皇后,是為了讓我失去皇后的支持。」

  「易大人。」文臻挑起眉毛看他,「我又不是三公,也不是皇族,我一個閒散農民官,你去不去長川任刺史,和我有什麼關係?長川是什麼好地方,又不是人人爭搶的香餑餑,你問問這殿中大臣,你願意去誰不樂見其成,犯得著為此殺人害皇后?」

  這話真是半點沒錯,單一令都忍不住點了頭,這思路不通啊。

  換句話說,文大人不管遇見什麼事,這思路都清晰得不行。

  「別人自然樂意,但是你不一樣。」易德中冷笑,「因為你接受了長川易的委託啊!」

  文臻眉毛挑更高了,指著自己鼻子,「我,接受了,長川易的,委託?」

  別說她眉毛要飛起來,其餘人眉毛也上了半空,就連李相都忍不住道:「易尚書,你這話說得荒唐了啊。長川易和文大人的關係,可從來都沒好過。」

  眾臣都點頭——長川易花了那麼多精力安排的福壽膏局,就是砸在文大人手上的。說這話也太荒唐了。

  「以前是這樣,但世上的事都是一成不變嗎?就不許有障眼法和苦肉計嗎?就不許情勢不一樣了嗎?」易德中看向文臻,森然道,「如果你身邊一直有個長川易家的人,並且是長川易家一直在尋找的繼承人之一,最近被長川易家發現,提出了很多誘人的條件,以家主和刺史之位相托,那麼,你真的不會和長川易家合作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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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0 17:04:3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出手

  死一般的沉默。

  好一會兒,才有人愕然道:「什麼人?什麼繼承人?什麼意思?」

  文臻默然。

  原來,在這裡等著啊。

  「方才,上殿為你作證的那個少年,叫易人離是吧。諸位有沒有人覺得,他有一點點眼熟呢?」

  「陛下,諸位殿下,諸位大人,請你們想想。長川易家定然已經知道了即將被裁撤刺史位的事,在此時不可能沒有動作,誰請纓去接這個刺史位,誰就是易家的眼中釘。這時候如果一個大家都知道和長川易水火不容的人,忽然為長川易家暗中辦事,是不是就能輕易洗脫各種嫌疑?」

  「陛下,那個易人離,方才臣覺得眼熟,攀談了一下,確定他應該是長川易家嫡支出身,算起來是易勒石第七個孫子。長川易家疑似因為詛咒原因,有『羊白頭』等症候,少年早白,漸漸全身毛髮皆轉白色,畏光,易盲,壽命難永。臣家族因為早早脫離易家,也未參與易家當年掠奪欺壓百姓行為,所以沒沾染上這怪病。而易家男丁,幾乎人人或輕或重,都有這病,易人離是易家難得的沒染上此病的男丁,因此十分受重視,聽聞易家曾以他為引,想要做一些可以徹底根治這怪病的試驗,使易人離很受了些苦,十三歲時易人離逃離易家。現今,易勒石已經老了,底下的子弟卻大多有病,因此,長川易家,很想把這個孩子找回去。」

  「天花亂墜,都在猜測。」燕綏淡淡道,「證據呢?」

  「在毒。」易德中道,「今日的毒,我想問問張院正,是一種什麼樣的毒。」

  「名字我不知道。這毒瞧起來有些復雜。」張院正道,「但是其中應該有一味藥,斷絕花,據說只生在長川,而且據說……」他頓了頓,有點為難。

  「據說因為珍貴,且是長川易家用來治病的重要藥材,所以很多年前易勒石就下令,所有長川生長的斷絕花,都歸刺史府管理,尋常百姓如果擁有此藥便是死罪。」易德中道,「陛下,臣府裡有些長川出來的家丁,都知道此事,您若不信,也可以派人去長川詢問,這事,長川人人都知道,是已經執行了近十年的禁令。」

  「我想請問院正,這種毒既然是有藥效時限的,且主藥是斷絕花,那麼斷絕花有沒有藥效時限?」文臻忽然打斷他的話。

  「有。乾花一年之內製藥效果最好,久了也便不行了。」

  「好。既然已經禁了十年,想必近一年內,也沒人敢再種植採買運輸這種藥草。」文臻道,「那麼易人離和我的行蹤也是明明白白的,近一年,我們都沒有去過長川。易人離離開易家已經多年,就算他當初帶了幾棵出來,到現在也早過了藥效,我們到哪去搞來一年內的斷絕花煉這毒藥?另外,天下之毒何其多也,我們為什麼要用個最會惹麻煩的長川獨有的毒藥?」

  「因為你覺得沒人會猜到你和長川易的私下交易,因為只有毒藥是長川易家的,你才能最好的洗脫嫌疑。」易德中冷冷地道,「就好比你方才提出的反駁,聽起來就真的是很有力的證據。但這恰恰證明了你的嫌疑——兩個月前,你是不是去了定州千人坑?」

  聽見這個詞,有人抑制不住驚呼出聲。

  文臻目光一閃。

  「定州隕縣的書生王德宇和本地混混鄭三可以證明,你曾和易人離去過隕縣,而隕縣縣令曾經上報在千人坑附近發現有獵戶死亡,遞上來的證物當中,就有含斷絕花的土壤。這縣令最近正好因政績突出要升遷,履歷報至我處,其中有提到破獲千人坑獵戶誤採毒花死亡案。時日和你們出現在隕縣附近時接近。而方才,我因為看見易人離覺得眼熟,和他攀談幾句,無意中發現了他的身份。他也沒否認曾去過隕縣。」

  太子忽然道:「那個時候,是不是易家以福壽膏暗害群臣失敗之後?」

  「是的。殿下明鑑。」易德中道,「所以臣推測,長川易家暗害群臣失敗之後,曾在定州千人坑附近和易人離文臻見過一面,有所交易勾連。文大人也許當初是真心對付長川易家的,但是知道易人離真實身份後,難免心熱。畢竟,佔據長川一地,做無冕之王,比單純做一個臣子,對某些利慾熏心總在不斷鑽營的人來說,更有誘惑。」

  「老夫有個問題。」單一令沉聲道,「照你這麼說,是文大人勾結長川易家,對皇后和你女兒下手。但皇后娘娘終歸是易家的女兒,易家何至於為一點齟齬便要害娘娘?」

  黃嬤嬤忽然上前一步,含淚躬身道:「稟陛下,回大司空和各位大人,皇后娘娘雖然是易家女兒,可這麼多年,從未得過易家的照拂,就連每年壽辰的禮物,易家有時候都能忘記,還是娘娘為了面子自己給私下準備了……」她抹了一把眼淚,「易家平日裡行事,也從未顧忌過娘娘的身份和難處,上次那個……那個事件,娘娘就完全不知道,最後還得因為出身易家,不得不承擔嫌疑……易家,著實對娘娘,半點情分都沒有……」

  她這話也沒說錯,朝臣都知道,因為三大門閥和皇族關係緊張,宮裡的三家門閥的女子處境地位便顯得尷尬,其存在對於三大世家來說也顯得雞肋,不再是世家和皇族的調和劑。現實面前,世家們都默然選擇了和這些女子割裂,這幾位尊貴的女子也便成了被家族放飛的孤雁,說起來其實還是有點可憐的。

  因此太后和容妃都選擇了修佛修禪,皇后謹言慎行以賢后為唯一目標。

  「那件事後,易家倒是給娘娘來過信,可是娘娘看也沒看就燒了,另去了家信給易刺史,言明如果易家再這般倒行逆施自尋死路,她自然要大義滅親……」黃嬤嬤拭淚,「想來便是娘娘的態度,令易家不滿。為免娘娘作梗,乾脆下了毒手……」

  眾人默然,易德中悲憤地道:「文大人,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承認嗎?」

  啪。啪,啪。

  有人鼓掌。

  易德中愕然抬頭看過去,看見是燕綏,頓時眉心一跳。

  燕綏一邊沒甚誠意地鼓掌,一邊慢條斯理地道:「好,說的精彩,想不到平日裡庸庸碌碌的易大人,忽然這般口才便給,頭腦明白。也是這麼巧,所有的細枝末節,都正好給你易大人碰上了。」

  易德中臉色白了白。

  他今日侃侃而談,拿出這看似完美的證據,但其中涉及的很多事,都碰在他手裡被他發現,其實確實是顯得太巧了些。

  但他也沒辦法,原本修蓉不在被殺計劃裡,皇后也不會被毒得不能動不能言,不過是皇后一個小小苦肉計,到時候有一部分證據由皇后來揭露,會顯得更加可信一些。

  他想要長川,皇后想和易家徹底割裂,兩人結成了短暫同盟,卻又因為平日交集不多,很難形成即時的溝通,今日本想趁皇后壽禮女兒獻禮之際和皇后夯實一下感情基礎,但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皇后中毒竟然比想像中更重,竟然導致完全說不了話。

  這整個事件裡很多細節,他都是從別處得知。他有心前往長川,險中求富貴,但他長川易家的出身,使他這個想法顯得有點異想天開。在他為此徹夜不眠的時候,有人給了他一封信。

  那封信上說,文臻有意去做這個長川刺史,宜王會大力幫助她,而她手中還有個對付易家的重要人物易人離,長川最後必將落入她手。

  對方說和文臻燕綏有仇,不願這兩人實力增長。願意幫助他獲得陛下信任,爭取這個刺史職位。但首要的,就是要把文臻這個競爭對手給排除。

  斷絕花附在那信裡,文臻去過千人坑的線索也是對方提供的,並給了他完美說辭。

  對方說他也給皇后去了信,建議在鳳袍上做手腳,用斷絕花的毒,稍稍做一點手腳,皇后稍稍受一點傷,然後指證文臻下手。

  很完美的苦肉計,但是最後,所謂的一點點傷,變成了不能言不能動的重傷,連他自己的女兒,也莫名其妙死了。

  他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只能跳出來,把編織好的羅網往文臻身上套。

  他心中轉了幾轉,終究不敢拿易人離出來說,先前在景仁宮,他和易人離聊了幾句,試探過易人離對長川易家的看法,也嘗試誘惑易人離背叛指證文臻,易人離倒是笑嘻嘻很動心的模樣,但那孩子瞧著一股油滑勁兒,委實不大可靠,他不敢冒這個險。

  對面似笑非笑的宜王殿下讓他看著心顫,始終表情穩定眯著眼睛的文臻也讓他不安。

  這兩位,一個在朝久負盛名,一個官場新丁步步高陞。都不是易與的角色。

  事已至此,只能咬牙走下去。

  他厲聲道:「那自是因為蒼天在上,不容宵小。但凡做過的事,總會留下痕跡。陛下,臣還有一樣鐵證,足可證實此事文大人脫不了干係!」

  皇帝淡淡道:「講。」

  「我們易家的人都知道。斷絕花有個特性,就是使用過之後,會沾染在皮膚上。」易德中道,「平常是無色無味的,但是觸及熱源,便會顯出青紫之色來。」

  他左右看看,順手拿起文臻桌上的溫酒的壺,道:「這還是熱的,文大人,你敢一試嗎?」

  文臻沉默地看著他,易德中平日裡顯得老好人一般的慈眉善目,此刻只餘了堅硬和陰冷,牢牢盯著她,並不退縮。

  朝堂風雲,捲入其中,要麼瞬間掙扎而出,要麼粉身碎骨,沒有退縮的機會。

  她沉默半晌,慢慢伸出了手,手掌按在酒壺上,眾人一眨不眨地看著。

  半晌,文臻的指尖,微微顯出了點青紫色的印跡。

  易德中眼神爆出喜色。

  單一令等人愕然。

  黃嬤嬤哭聲響起,「陛下,陛下,求您做主——」

  林飛白上前一步,他一直冷眼旁觀,因為心中覺得文臻聰慧,此事蹊蹺,先看看文臻的打算再說,莫要過於衝動影響了她。然而此刻見這般場景,不禁心中一緊,下意識要張嘴,忽然身邊有人咳嗽一聲。

  側頭一看,是燕綏。

  燕綏面無表情站在他身側,也不看他,幽幽淡淡地道:「怎麼,就這麼喜歡我?追著我還不夠,連我的女人也順便追了?」

  他操著一臉目下無塵的高傲說著騷話,讓人看著十分堵心。

  林飛白也不看他,脊背筆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文臻現在還算唐夫人,我怎麼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改姓了?」

  「我改不改姓不用你操心,反正文臻姓什麼也不會姓林。」燕綏施施然走開去,「有空多去娘娘那裡撒嬌,別人的女人和你沒干係。」

  林飛白吸一口氣,實在不想和這種人在這種時候鬥嘴。

  但沒來由的,他也打消了說話的念頭。

  想了想,他乾脆悄悄走了出去。

  那邊皇帝注視著文臻,半晌道:「文臻,這回又怎麼說。」

  大家聽著,總覺得這措辭很是古怪。

  文臻臉色有些奇怪,定定地看著前方,似乎有些迷亂,隨即便垂下頭去,看樣子竟然像是默認了。

  眾人都愕然面面相覷,大家都熟悉她,知道這姑娘狡黠得很,今日易尚書雖然說得證據周全環環相扣,眼下又確實驗出了毒,但對於她來說也未必就沒有一戰之力,怎麼現在就一句話都不說了?

  易德中眼神往黃嬤嬤那裡一落,黃嬤嬤幾不可見地微微點頭,易德中心中大石落下,悄悄舒了口氣。

  文臻著道兒了。

  驗毒是假,那壺身有毒是真。早先皇后不斷和文臻搭話的時候,就安排了宮女,趁文臻專心應對皇后的時候,借斟酒的機會,給她的酒壺上下了毒。毒就下在酒壺的壺身,不指望文臻喝酒,只要觸及了便會中毒。

  因為知道文臻謹慎,可能連酒壺都不會碰,所以又做了這第二手準備,假借驗毒之機,無論如何文臻也得摸一摸這酒壺。

  斷絕花確實有遇熱顯色的效果,這個局做得天衣無縫。

  而這毒輕易也驗不出來,因為並不屬於嚴格意義的毒,只能說是一種迷幻類的效果,人中了,會變得遲鈍,軟弱,順從,出現被控制幻覺,從而對一切都唯唯諾諾。

  這藥物也是那神秘來信人給的,經過試驗沒有問題。

  皇帝還在問:「你用了斷絕花?」

  文臻默然,低頭。

  太子急迫地問:「你在娘娘鳳袍中下了手腳?」

  文臻還是低著頭。

  李相不敢置信地問:「你因為齟齬和想警告易德中,毒死了易修蓉?」

  文臻還是默然。

  看起來竟然都默認了。

  皇帝看一眼燕綏,燕綏微微皺著眉,似乎在仔細端詳文臻。

  皇帝便又道:「既然如此,此案還有存疑之處,需要細細審問,先收監吧。」

  ……

  鳳坤宮內殿一片兵荒馬亂。

  皇后被眾人抬了進來,因為很多伺候的宮女還留在外殿接受問詢,黃嬤嬤也在那裡,此刻負責主事的便是大宮女孫姑姑。

  人們急匆匆把皇后抬進來時,孫姑姑還在清點今日的壽禮並安排及時入庫,聽見外頭雜亂,站起身張望一眼,並不怎麼意外地舒口氣。

  在一邊幫忙的小宮女嬛嬛抬頭看了一眼,孫姑姑已經換了焦灼之色,匆匆接了出去,片刻之後便響起她的驚呼,然後便是一疊聲地「快,快,快點抬進來。嬛嬛,去傳宮內所有當值不當值的宮女都來伺候!」

  嬛嬛答應一聲便往外跑,整個鳳坤宮都忙亂起來,好一會兒嬛嬛才回來,卻見皇后內室裡,太醫已經不見了,大抵去了外頭抓藥熬藥,太子妃及幾個太子嬪妾坐在外間,孫姑姑等在裡頭。

  皇后已經吃過一枚解毒丸,現在眼睛半睜不睜的,好像有點意識,卻並不開口,也一動不動。

  嬛嬛進去復命,就聽見孫姑姑低聲一句,「不對啊……」聽見腳步聲住口,再回頭,那神情便是真的焦灼了。

  忽聽有人懶懶道:「呀,這是怎麼了?皇后出事兒了?」

  這懶懶聲調一出,眾人頭皮一炸,都趕緊站起來,心中暗呼倒黴。

  「德妃娘娘萬安。」

  孫姑姑等人急忙出來,給德妃行禮,正要想辦法把德妃請出去,那個在人家中毒生死不知的時候穿一身黑的女人已經自說自話走了進來。

  給人感覺像一朵烏雲忽然飄到了頭頂,但雲層裡透露出萬丈的美豔霞光。

  她一來,一邊對煎藥的太醫道:「把爐子拎出去,這煙熏火燎的,是要讓皇后病更重嗎?」

  太醫含淚委屈地拎走根本沒有煙的藥爐。

  然後她敲敲桌子,對給自己請安的太子嬪妾們皺眉道:「你們是會解毒還是會把脈?烏泱泱都圍在這裡做什麼?一個個腦袋伸得鵪鶉一樣,滿屋子都是你們的脂粉氣,皇后中的是你們的脂粉毒吧?」

  聞近純立即點頭,當先賠笑道:「娘娘說的是,是我等氣息太污濁了。」說著示意太子妃出去,太子妃還在猶豫,聞近純已經拉著她出去,出去之後才笑道:「姐姐,裡頭沒人,德妃娘娘反而不好做什麼。裡頭沒人,德妃娘娘做什麼才會更容易被發現。」

  太子妃回頭看了看,嘀咕道:「總覺得今日之事頗有些奇怪……」

  聞近純默了默,瞟了裡屋一眼,她倒是想在裡頭幫著皇后應付德妃,看看有什麼賣好的機會。可無論皇后也好,孫姑姑也好,沒有誰會允許她進去。

  經過之前的事,沒有誰會信任她,她拼盡全力,製造機會「救」了太子,也換不來真正可供依靠的後盾。

  既然沒有後盾,那就得讓自己顯得更重要一些,更有用一些。

  今日之事,她之前並不清楚始末。

  她自來到這宮裡,遇上過好幾次奇怪的事情,比如忽然看見紙條,忽然被人引到某處,但是她總是「無意中」錯過那些信息,小心翼翼繞開了一切可能的誘惑和陷阱。

  她知道,一直都有人想要對付燕綏,文臻,或者說是整個皇朝。但是這是個狡猾的人,始終不肯露面,利用各種人物和文臻燕綏天然存在的矛盾,來不斷設陷對付她。

  這樣,每次出手的人都不一樣,文臻燕綏無法提防。因為那個人始終不出面,文臻也無法設陷阱回擊。

  現在那個人,或者那一批人,看中了她,有意要將她收歸羽翼之下。

  可是她不想。

  她不想做棋子,嘍囉,槍。時時刻刻為別人所指使,一不小心就被推出去頂罪。嘍囉,本就是死得最快的。

  她不信這種靠山,她恨文臻,但也絕不願意僅僅為了害文臻而失去自己的自由和安全。

  憑什麼要被人利用呢?她利用這些人不行嗎?

  借著這些人生出來的事,她每次推波助瀾,煽風點火,既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又可以彰顯自己的作用,這樣即使對方屢次招攬她不得,也會覺得她的存在對自己有益,不會去動她,甚至更在意她。

  除了最初因為用了文臻的菜而直接對上,後面她都是這麼做的。巫蠱案裡她趁亂派人去拿文臻的毒經,成親那天她借太后的勢想要令太后惡了文臻,今天她在殿上,也不過只說了一句話,點出了文臻曾經去過漳縣。

  這句話本身並無問題,之後到底是皇后贏,還是文臻勝,都扯不到她身上。

  但總這樣明哲保身的借勢也並不能長久,真正她遇上事,也沒人能保她。

  她已經是太子的人,她真正要做的是保住太子的地位,熬到太子登基,她就是贏家。

  皇后和太子是一體也不是一體,皇后可以犯錯,但太子不能。

  她擰眉看著已經合上的裡屋的門,想著平日裡不管事的德妃為什麼會突然過來,想著皇后這莫名其妙的毒和孫姑姑先前怪異的表情,總覺得今日之事怕是要有什麼變故。

  她悄悄走出屋外,喚來自己的貼身侍女,囑咐道:「你去前頭,想辦法悄悄通知太子,不要太糾纏於今日之事,且冷眼旁觀,盡量置身事外。」

  侍女點頭領命而去。

  殿門外另一邊,小宮女嬛嬛,抬起頭看了看天上。

  ……

  德妃進了裡屋,這回她沒有辦法把其餘人也趕出去了,孫姑姑在地下拚命磕頭,無論德妃怎麼冷嘲熱諷下命令,一臉死也不肯離開的模樣。

  德妃也就算了,無所謂地笑笑,在皇后身邊坐下,看著她的臉,道:「皇后啊,你可算倒下了,這是終於良心發現,打算給我讓位了嗎?」

  宮女們:「……」

  只這一句,原本僵木不動的皇后,眼珠子忽然一輪。

  「喲,您原來聽得見。」德妃笑笑,忽然對底下偷偷看自己的宮女們臉上一掃,嚇得宮女們急忙又低頭。

  「聽得見更好,不然總覺得對僵屍說話的。」德妃笑道,「我方才進來,瞧見你的這些近身宮女們,一個個表情很意外似的,意外什麼啊?病情比想像中更重是嗎?」

  孫姑姑一個寒顫,皇后猛地把眼睛閉上了。

  看那樣子,大抵是決定無論德妃說什麼,都堅決不理了。

  德妃也不在意,就在她床頭親親熱熱坐了,一邊磕著瓜子,一邊悠悠道:「娘娘啊,咱們都是後宮裡混了這許多年的人。有些事,真是瞧上一眼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你看你這,玩苦肉計害人也要慎重啊,真要把自己玩死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皇后閉著眼睛,只胸口起伏,真像個死人一般。

  孫姑姑等人跪在榻邊,死死盯著她,一臉她有任何動作就拚死上來救的表情,但終究不敢靠德妃太近,怕太近了反而被她有理由趕出去。

  所以德妃輕輕鬆鬆就抓起皇后的手,用力一掐她指尖,見皇后猛然睜眼卻依舊沒有動,驚詫地道:「還真不能動了啊!」

  她動作很快,孫姑姑等才伸出手,她已經放下手,孫姑姑的腦袋都險些撞上床幫。

  皇后的指尖被掐得變成白色,好半晌才緩緩恢復了血色,血色中透出一條紫印子,但確實一直沒動彈。

  德妃瓜子也不吃了,研究她那手指,不可思議地道:「真癱了!」

  孫姑姑:「……」

  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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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0 17:04:5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四十三章 坑是一家親

  直到所有人都一臉恨不得立即死了的表情,德妃才搖搖頭,有點惋惜地道:「偷雞不著蝕把米,這回你可真是上了高人的套了。」想了想她道,「你倒了。太子不是燕綏對手,以後我也沒了掣肘,啊,想想真是令人愉悅的遠景。多謝多謝。」

  皇后的眼睛又睜開了,眼神裡露出一絲急怒。

  這急與怒都是真的,正如她明白此刻德妃的話便是氣她,也完全是可能實現的。

  鳳袍的毒本是自己安排的,還經過不止一次的試驗,不知為何最後的結果卻嚴重上很多倍。

  當她倒下時,還有一些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快意——這一倒。可以讓和燕綏沆瀣一氣的文臻倒黴;可以讓自己和無情的娘家割裂,以後不用再被娘家的任何行為連累;可以讓易德中有機會出頭,獲得長川刺史之位,從而有能力履行對太子的實際幫助;可以借此機會把火燒到德妃燕綏母子身上,讓他們背上暗害皇后的罪名;可以栽贓唐家,畢竟那繡坊是唐家名下;還可以以此博取皇帝的憐惜。

  一箭六雕。

  然而這些雕兒,都在她發現這感受和之前試驗的完全不一樣之後,瞬間飛散了在天地間。

  最初的驚訝過去,滾滾而來的便是無限的驚恐和無數的疑問。是誰加了毒藥?是怎麼下手的?為什麼要加一層毒?她會不會真的因此不能言不能動從此成為廢人?

  那她以後怎麼辦?太子以後怎麼辦?

  一著錯全盤輸。

  更要命的是,連張院正好像都沒看出除了斷絕花之外還有一種毒,而她吃下最初的藥之後,其實斷絕花的毒性已經解了很多,但她還是不能言不能動。

  真正可怕的是第二層毒。

  她卻不能說,甚至無法給予身邊人提醒。

  她眼底的急怒,在遇上德妃的從容之後,越發急迫地流瀉出來,可是任是努力掙扎,用盡力氣,也不過是多眨一次眼。

  全身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只剩下一個充滿恐懼和焦灼的頭顱,這種感覺太可怕,皇后眼底漸漸露出絕望。

  德妃沒看她,用一根銀矬子慢條斯理磨指甲,一些碎屑細碎地落在皇后頭上,可皇后連抬手拂去也不能。

  德妃一直把自己指甲磨得圓潤美麗,比著雙手看了半天,看滿意了,才轉頭對皇后笑道:「您這樣也太可憐了啊。我得救您。畢竟咱們多年的老姐妹兒了啊,少了誰,都怪寂寞的。」

  宮女們緊張地盯著她,這段話當然一個字都沒人信,皇后也痛苦地轉開眼光。

  德妃卻從袖子裡拈出一顆淡金色的藥丸,對著她晃了晃。

  皇后驀然睜大了眼睛。

  「認出來了吧?萬轉丹。」德妃對她笑,「這次上一次我整壽,林擎派人送來的禮物之一,但是其實真正的出處其實在我那不孝子那裡,你知道的,他自幼在外學藝,師門擅長煉丹。萬轉丹是他師門裡最重要的丹藥之一,能將天下絕大部分的毒物的毒性轉化,不能轉化的也能壓制凝練,有機會引出體外。換句話說,任何毒藥,它都能緩解。」

  皇后直勾勾地盯著那丹藥,忽然又猛地閉上了眼睛。

  「這丹藥燕綏也沒多少吧,所以這個小混賬得了之後居然不獻給他老娘,還是林擎聰明,從他那騙來了。」德妃手指拈拈丹藥,「可惜來得太遲,有些事終究是解不了了……」她似乎出了會神,才冷笑一聲,看了皇后一眼。

  那一眼看得再次忍不住睜開眼睛的皇后睫毛一顫,像被利劍劃了一道,又趕緊把眼睛給閉上了。

  德妃笑一聲,「乾脆一直睜著吧,這樣睜睜閉閉的,多累。」

  她晃了晃丹藥,「娘娘,答應我一個要求,這藥,我便立即餵你吃了。放心,是真的。你若不敢吃,我當你面試藥。」

  皇后死死盯著她。

  「但你吃之前,別忘記先吃斷絕花的解藥。你應該也聽說過,萬轉丸雖然可以轉天下之毒,但是每次只能轉一種。你體內有兩種毒,萬轉丸吃了也沒用,可別糟蹋我的好東西。」

  「當然,你不相信我這麼好心,我也不信。所以我有條件,你先聽聽我的條件你做不做得到,再決定要不要吃這個萬轉丸。說不定你聽了之後,就再也不想吃了呢。」

  皇后微微喘息著,眼神拚命往榻下遞。德妃看著孫姑姑等人笑道:「叫你們都滾下去呢。」

  孫姑姑等人哪裡肯信,跪著不動。

  「不信,自己問。」德妃身後一直沒說話的菊牙撇撇嘴,「一個個裝什麼忠心耿耿。不曉得主子的秘密能不知道便不知道嗎?還真以為你們主子掏心掏肺地信你們呢?」她輕蔑地一笑,「還是怕我們娘娘害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這模樣,還需要再害嗎?我們娘娘需要傻傻地自己動手嗎?等皇后娘娘鳳駕歸天不是更好?」

  孫姑姑不敢和她鬥嘴,尷尬地上前,低聲問皇后,「娘娘,奴婢們誓死保護您……」眼看皇后臉色微變,趕緊道,「您如果真的讓奴婢們下去,就眨眨眼。」

  皇后眨眨眼。

  孫姑姑默然,半晌,垂頭帶著宮女們下去。

  德妃這才笑道:「娘娘還是這麼謹慎。這個條件呢,也不苛刻。就是這件事了了,您當朝上個罪己書,便說你身為長川易家之人,羞於以長川易家子孫身份承這母儀天下之后位,求辭皇后之位,去皇廟日夜修行,以贖家族罪愆。當然,太子無辜,且有皇族血脈,請陛下看在他多年來忠心國事戮力操勞份上,保留他的尊位……想來陛下一定不會為難太子,說不定會因為你這個悲情的母親,對太子越發恩重呢。」

  「哪,一條命,換一個皇后位,也不算過分了。」德妃笑意盈盈,「畢竟如果你就這麼廢了,那皇后位也好,太子位也好,那可都保不住。」

  皇后睫毛迅速顫抖,顯然內心思緒激烈,德妃並不著急,閒閒又磕起瓜子。

  「你這個人多疑,所以我也把你想知道的告訴你。你肯定懷疑我為什麼要救你,就任你廢了不更好?說實話我也這麼想,但是我懷疑你廢了這件事最後,還是要指向我或者燕綏。對你下手的人,絕不會僅僅對你下手,你算什麼東西,這皇宮裡,真正值得對付的人,不就是我和燕綏那個混賬嗎?」

  皇后也顧不得被羞辱,眼神裡露出一點恍然之色。

  德妃的話雖然難聽,倒也沒錯,因為她如果倒黴,被懷疑的必然是德妃和燕綏,對方既然出手,自然有後續等著。

  但這麼一算,那出手的人是誰,就實在難以猜測。畢竟要論結仇最多,沒有誰能勝過這對母子了。

  「我這人,有點倔。可不想順著誰的意。以為我會興高采烈看你倒黴?不,我偏偏要救你。」德妃拈起那顆金丹,「知道你還是不敢信。哪,看老姐妹兒親自給你驗證一下這金丹真假。」

  說完她隨手從菊牙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不等菊牙阻止,抬手一戳皇后腕脈,頓時嗤一聲,飈出幾滴黑血。

  皇后絕望地發現,這麼毫不客氣地一戳,自己竟然也是不痛的!

  德妃舉起金簪,金簪上的血滴落,她張開嘴接住,居然還有滋有味地抿了抿,抿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笑道:「苦甜苦甜的。」

  皇后眼睜睜看著她含笑喝了自己的血,沒來由一股寒意滲入骨髓,要不是全身僵木,能打出一串的寒噤。

  「從那年開始,我就一直想嘗嘗你的血是什麼味道。」德妃悠然道,「我一直在想,像你這樣的人,血應該是什麼味兒的呢?苦的?腥臭的?像水裡泡過陰溝裡浸過烈日下曝曬過再拖到亂葬崗裡爛透了的腐屍味道?」

  皇后的睫毛也像在打寒戰,一旁的菊牙抖索著摸了摸胳膊。

  別說的,她家娘娘恐嚇人,真是越來越熟練了……

  「居然還有點甜味。不過也對,你這人,口蜜腹劍嘛。」德妃喃喃道,「哎呀,你這毒好厲害,我這嘴巴,眼看著就……謀……木……了……豬……牙……有……」

  菊牙翻了個白眼,忙不迭把那萬轉丹掰下來一點給德妃吃了。

  皇后盯著德妃,看出來德妃倒沒有作假,方才眼看著德妃的嘴唇便發青發紫了。

  德妃皺著眉吃完藥,好一會兒,她伸出指尖,指尖已經變成赤黑之色,德妃用金簪輕輕一刺,出來兩滴黑色的血,彷彿便是方才皇后的毒血又出來了。

  德妃道:「怎樣?我只再問你這一遍。你這毒再過半個時辰也便攻心了,到時候十萬轉丸也沒用。你真要自己想死我也不攔你,便是有人想以此作祟我也沒什麼怕的,這些年風浪還少了?」

  皇后閉上了眼睛,沉默了一會。終於緩慢地眨了眨眼。

  德妃道:「同意?」

  皇后又眨了眨眼。

  「我要怎麼才能信你?」德妃笑道,「這樣吧,我先給你吃一半萬轉丸,給你解一半,你把罪己書寫好用上印給我。然後我再給你吃另外一半。」

  皇后默然半晌,眨了一下眼。

  「那你先把斷絕花的毒性解了吧。你既然用了這苦肉計,自己應該備有解藥的。」德妃道,「份量精準一些,不要影響萬轉丸的藥性。」

  皇后以目示意,德妃便揚聲令孫姑姑等進來,德妃道:「拿斷絕花的真正解藥來吧,解鈴還得繫鈴人啊。」

  孫姑姑聽得最後一句,心中一跳。湊到皇后跟前,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果然見皇后眨了眼。

  孫姑姑並不敢相信,又確認一遍,才不得不去拿解藥。

  斷絕花真正的解藥吃下,皇后臉上的表情豐富了些,勉強能動動嘴,做幾個口型,但發不出聲音。

  斷絕花的主要毒性也是麻痺,麻痺喉頭和全身肌肉,皇后為了自己安全,本就用量極其極其輕微。

  以她身份本不該這樣冒險,但自從上次巫蠱案太醫捲入其中之後,現在的太醫院十分謹慎,想要再勾結太醫不大可能了。

  德妃也不猶豫,當真便當著孫姑姑的面,把萬轉丸掰下一部分餵皇后吃了,過了一會,皇后噴出一口毒血,在德妃的監視下,拿出一塊絹布,寫了罪己書。皇后眼睛不好,寫得很是吃力,孫姑姑在德妃同意下,點燃了一個燭台。

  寫完後,皇后從榻下抽出皇后之寶用了印。

  德妃將那薄薄的絹布捏在手裡,微微笑了一下,皇后盯著那絹布,慢慢地道:「便這樣交到你手裡,似乎也不是個道理。」

  「反正都是要昭告於天下的,交在誰手裡又有什麼區別呢?」德妃笑得一臉無謂。

  皇后盯著她那張似乎永遠不會衰老的臉,眼底閃過一絲憎恨和譏嘲,忽然也笑了笑,嘶啞地道:「是啊,交到誰手裡能有什麼區別?反正都是會毀掉的!」

  她說到「毀」字的時候,一旁的孫姑姑已經猛撲過去,當頭對德妃一撞,她頭上全是尖尖的簪子,德妃傾身一讓,手中的絹布便飛了起來。一旁的皇后早已抄起一邊的燭台,猛地砸向那塊絹布。

  幾乎立刻,那罪己書便著了火。

  皇后的笑聲聽起來尖利得簡直像換了個人,「任你機關算盡,不過我手下敗將!」

  德妃也在笑,笑著將手中半邊著火燒得飛快的罪己書對著頭頂一撒,「下來吧!」

  皇后笑聲一頓。

  隨即冷笑,「裝什麼樣!」

  話雖如此,她還是忍不住惴惴抬頭,然後忽然眯起了眼睛。

  頭頂上,一塊天窗被掀開,日光猛地刺進來,隨即又一暗。

  屋頂上落下幾條人影。

  林飛白,蔣鑫,姚太尉。

  皇后慢慢睜大了眼睛,一時間眼底一片茫然,大抵反應不過來這幾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隨即臉色刷地白了。

  她飛快地看了那罪己書一眼,那絹布裡夾了火磷,眨眼間就燒沒了。

  德妃輕輕地嗤了一聲。

  拎不清。

  但皇后隨即就反應過來了——罪己書燒了又怎樣呢?最關鍵的是整個談判都被那幾個人看見了。

  德妃的每句話都是陷阱,那話裡暴露了太多東西,尤其吃斷絕花解藥那裡,德妃的問話,就是讓她自己認了這苦肉計。

  來的臣子,一看就知道是安排過,得過皇帝特許的。

  蔣鑫是御史令,言官之首,為人公允是出了名的。

  姚太尉三公之一,最關鍵的是剛和文臻燕綏有過齟齬,不可能為文臻燕綏做偽證,但他為人剛介,也不屑於說假話。

  他們聽見了全過程。

  對面,德妃的笑意裡滿滿的不屑,「罪己書燒了很歡喜是嗎?還以為我真稀罕你這皇后之位啊?就為這玩意兒值得我出手?我要想當皇后,你早就冷宮裡唸佛了。」

  她對面,林飛白對她躬身一禮,算是默然謝過娘娘此次應他所請,願意淌這渾水。

  德妃對他恨鐵不成鋼地白了一眼。

  皇后直直地看著眼前的人們,喘了一口氣,想說什麼,卻只發出喉嚨裡一聲長長的倒氣之聲,隨即她便捂著胸口,軟軟地倒了下去。

  她這回真的暈了。

  ……

  鳳坤宮後殿德妃和皇后爾虞我詐的時候,前殿裡,皇帝終於說出了那句好些人期盼的命令。

  文臻似乎真的就啞口無言了,衛士上來的時候也沒多掙扎,垂著頭要跟著走。

  因為她動作特別遲緩,護衛怕皇帝責怪,便動手拉她,太子自從皇后被送進內殿之後便沒再開口,此時忽然道:「文大人還沒被免職,你們不可如此粗魯。」

  大家都愕然看他,這說話的人是不是錯了?

  更多人便去看燕綏,等著他出么蛾子,結果他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完全沒有任何動作的意思。

  眾人正在愕然,眼睜睜看著文臻跟著護衛一步步走到了殿口,經過了易德中的身邊,易德中旁邊就是他女兒的屍首,他剛才迫於形勢,不得不集中全部精神對付文臻,此刻心神稍鬆,才顧得上女兒,老淚縱橫地看著女兒屍首。

  他心中又悲傷又疑惑,實在不明白何以女兒也被毒殺,如果是那位神秘人幹的,為了增加擊倒文臻的砝碼,那也太過分了,還容易露破綻,畢竟這對他也是太突然的事情。又或者是皇后幹的?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便是要算賬,查清真相,也要等到這裡贏了再說。

  所以他忍住悲痛,侃侃而談,要將文臻釘死,沒有文臻爭奪這長川刺史之位,以他的誠懇,再加上今日這喪女事件,陛下和群臣答應他去長川幾乎就十拿九穩了。

  文臻背靠殿下,有易人離那個長川易家的叛離子弟幫手,真要想要長川刺史,他覺得自己肯定爭不過。

  只有今日將文臻置於嫌疑之地,而皇后的被刺必然也最終要牽扯上德妃和燕綏,這幾個人都陷身於麻煩之中,哪怕過陣子能解決,他那時應該已經踏上了去長川的路途。

  而長川,他有信心最後拿到自己手裡,不過是左右逢源。他私下以暗語已經給易勒石去了信,和易勒石已經說好,他會迷惑朝廷,接手長川刺史,等朝廷的人走掉,就再還政給易勒石,前提是易勒石公開在族內宣佈他是下一任刺史。

  但到時候,他做了刺史,還到底還不還給易勒石,且走且看吧。

  將整個計劃在心裡復盤,覺得已經沒有問題了,他才走到女兒身邊,落幾滴淚。

  即將到手的榮華地位抵消了失去女兒的悲傷,他落淚的時候仍在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正在此時文臻走到了他的身邊,她看起來遲鈍得很,腿都抬不高。這也符合藥效,但易德中還是警惕地自己往後縮了縮。

  文臻忽然一腳絆在了易修蓉的身上,砰一聲摔了個馬趴。易德中嚇了一跳,又往後退了退。

  然後他聽見一聲低低的抽泣。

  這聲音……

  他腦子轟地一聲便炸了,死死盯著面前地面不敢抬頭,連文臻就在旁邊這個威脅都忘記了。

  這聲音!是修蓉的!

  不抬頭也沒用,眼角餘光已經看見修蓉的身體動了,似乎慢慢地坐了起來,又是一聲抽泣,聲音更清晰了。

  與此同時殿內也連連驚呼,易德中顫巍巍地抬起頭來,迎上的就是女兒含怨帶恨淚光盈盈的眼眸。

  他腦子轟然一聲炸了。

  一片紛亂,無法思考,心裡只恍恍惚惚地想,死人復活了……不,死人不會復活的……這是計……文臻的後手原來在這裡……修蓉根本就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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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0 17:05:1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四十四章 醜狐狸精

  最後一個念頭在腦中炸開,他猛地反應過來——不,還有機會!

  他猛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易修蓉,萬分驚喜,大喊:「我兒!你沒死,真是太好了!」

  也再顧不得男女之防,他將女兒的腦袋抱在懷裡,作勢感動抱頭哭泣,額頭頂著她的額,低聲道:「蓉蓉……蓉蓉……幫幫爹……咬死了文臻害你……幫幫爹……」

  然後他感覺到女兒的身體僵了僵,然後,慢慢地推開了他。

  易德中眼底閃過驚惶之色,但他不能在女兒推開他之後還抱住她,只得訕訕半跪著,有點無措地看著易修蓉。

  易修蓉緩緩推開父親,看著往日裡景仰的父親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的惶然神情,心底也是一片絞著疼痛的迷茫。

  方才的經歷,像是一場夢,一場噩夢。

  先是周沅芷悄聲提醒她,今日可能要出事兒,讓她不要吃喝碰觸任何東西。

  她雖然疑惑,但今日之前的衝突令她不安,便聽從了。

  她對周沅芷印象不錯,也覺得她提這種建議自然不會有什麼壞心,因此整個宴席,只因為乾渴,接過了周沅芷遞過來的她自己喝過的酒壺裡的蜜酒。

  然後她就發覺自己漸漸麻木了,從手指尖到腳趾尖,從肌膚到骨骼,好像都漸漸被凍住,身體不見了,靈魂還在,像隔了一個玻璃罩子,但依舊能看見眾生之相,看見父親的……表演。

  她看見父親對自己的「死亡」有種並不驚恐的意外,看見他幾乎沒有時間去悲傷,看見他垂眸看著「死去」的自己時依舊滿眸盤算,看見他很快丟下自己侃侃而談,看見他都沒有去驗證自己到底有沒有死亡便借題發揮,迫不及待地把髒水潑在別人頭上……看見自己一直以來景仰、尊重、愛戴、孺慕的大山一般的父親,在此刻崩塌。

  她的心好像也塌了一角,有那麼一瞬間,真恨不得便這麼死了。

  後來文臻走了過來,跌了一跤,塞了一顆藥丸到她嘴裡,她便從冰封的天地裡走了出來。

  但已經凍住的心,是不會這麼快解凍了。

  有人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她,她摀住臉哀哀痛哭,一味搖頭。

  不想對父親落井下石,也不想如他所願栽贓陷害,她也只能哭了。

  但易修蓉的「復生」和哭泣,本身便是一記最有力的耳光,扇在指控文臻最凶狠的人臉上。

  文臻此時也不發痴了,也不拖沓了,抬起頭來,眼眸裡滿滿笑意,甩了甩手,不急不忙脫掉了手上的一副手套。

  此時眾人才發現,她手上有一副和膚色完全一致的手套。

  既然這是手套,那所謂驗出斷絕花痕跡的指控,也便站不住腳了。

  文臻拎著那薄薄的手套,展示給眾人看,那手套中隱約有一些彩色的線,細細看卻是流動的,像是液體。文臻用力捏了捏,將其中一條線捏破,頓時手套便有一片呈現出淡黑色。

  手套是燕綏手下工字隊的作品,裡頭血管一樣流動的細細的脈絡卻是文臻的設計,在裡頭裝上各色的彩色液體,捏破了便顯出皮膚底下不一樣的顏色來。無論遇上的是哪種毒藥哪種指控,都能找出相配的顏色,是居家旅行坑人蒙人騙人的必備良品。

  眾人正在瞠目結舌於世上怎麼有這麼無聊的人,製造這種手套。忽聽「嗆」一聲響,轉頭看時卻見黃嬤嬤倒在地下,被燕綏踩住一邊胳膊,胳膊下一個酒壺,正是先前拿去給文臻驗證斷絕花之毒的那個壺。

  燕綏把那壺往張院正面前一踢,道:「院正,給瞧瞧,到底誰有毒啊?」

  張院正急忙戴了手套接過,仔細查看一番,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這壺上……有毒。是一種不至於死,但能夠迷惑人神智,令人迷茫服從的藥。」

  眾人都凜然。

  敢情所謂拿熱壺驗證斷絕花之毒,不過是再一次地當眾下手。文臻為了驗證自身清白,不得不摸一摸這壺,這一摸,也就中招了。這毒還特別缺德,沒別的異常,就叫你乖乖認罪。

  也就是文大人,身經百戰,戴個手套也罷了,居然還能戴個可以變出各種毒性顏色的手套來。

  此時門外腳步聲響,眾人回頭,便看見姚太尉,蔣鑫和林飛白,從內殿方向的門走進來,三人都面沉似水。

  眾臣們一看那方向,再看這臉色,心裡都咯噔一聲。

  文臻也慢慢挑起了眉。

  皇后那裡有貓膩,她有請那個小宮女嬛嬛幫忙注意著,但是她和燕綏都被困在這邊,本想著各個擊破,把易德中給解決了,再去處理皇后那邊。

  看這樣子,皇后那裡竟然先一步解決了?

  誰出的手?

  誰又能有這樣的手段,在短短時間內,攻破皇后?

  易德中早已站不住,倚著殿中的柱子軟軟地站著,看著那幾個人,眼底的驚惶更深一層。

  姚太尉一直走到皇帝面前,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別人一看那要密陳的架勢都趕緊退後,太子身份不同,站得不遠,聽得幾句,渾身冷汗便濕透了。

  此刻便慶幸多虧良媛提醒得及時,他才沒在這事端裡陷入太深,一開始的憤怒針對完全可以理解為擔憂母后,方才也及時顯出了公允的態度。

  皇帝的面色,也在姚太尉的敘述中,一點點沉下。

  臣子們心驚膽戰看著,皇帝素來溫和,雖然少笑,但也少怒,臣子們很少看見他面色這麼難看。

  眾人低頭,緊緊衣袖,想著這壽辰可莫要變忌日,殿上風雨可莫掀起整個東堂的巨浪。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不能再當眾審理下去,後頭只能皇家自己操心。

  一陣令人難捱的沉默後,皇帝轉向易德中,凝視著他。

  他的眼神裡並無太多怒意,他自幼體弱,太醫告誡不可妄動七情六欲,從此他便是溫和沖淡的,但這許多年的至尊高位上的風霜寒雪,令那沖淡,其實也是森然。

  易德中一直勉強支撐著,卻在皇帝這樣的凝視中瞬間崩潰,噗通一聲栽倒在地,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終究在那樣的目光下,什麼都沒敢說出來。

  他知道,皇后已經敗了,皇后一敗,一定會將事端都推到他身上,他再辯解也是無用。

  皇帝最終嘆息一聲,揮揮手,易德中失魂落魄地被拖走。等待他的,將是他先前想將文臻送進去的地方,和無日無夜的審問。

  群臣低頭沉默如一群雕像。

  只有易修蓉一直不斷的哭聲,猛然增大。

  ……

  一場風波,從開始到結束,也不過大半日。

  黃昏的日色還沒從青灰色的宮牆上走進花漸零落的天井,東堂朝堂和皇室又一場無聲的博弈已經決出了勝者。

  德妃袖著手站在院子裡,她的宮室離鳳坤宮遠,可以不用聽見那個蠢女人歇斯底裡的哭泣。

  她站了好久,一直到天邊暮色如彩扇般收攏,才對身後一直垂手靜立的林飛白道:「飛白,何苦來?」

  林飛白不語。

  「卷草之約,被你用來求我幫文臻……飛白,你想過我的心情嗎?」

  林飛白撩起衣袍,筆直跪下,道:「委屈娘娘了。飛白無以為報。」

  德妃霍然轉身,提起裙子,一腳踢在他額頭上,給他額頭上蓋了一個髒兮兮的泥印子。這泥巴還是她剛才故意在花園裡多站了一陣才黏上的。

  泥巴從額頭簌簌落下來,林飛白動也不動,也沒抬手去擦。

  「誰稀罕你報答?我是沖報答淌這渾水的嗎?我呸,氣死我了,那丫頭有什麼好?做個狐狸精都不夠格,勾得一個個死心塌地!倒行逆施!」

  被整個朝野都認為倒行逆施的德妃娘娘,怒罵著別人倒行逆施,氣沖沖回屋去了,還表示今晚沒有林侯的飯,回去吃醜狐狸精的飯去。

  林飛白自己爬起來,擦擦額頭的泥巴印子,走出德勝宮,回頭看看緊閉的宮門,苦笑一聲,往宮外走。

  他準備去九裡城吃飯去。

  他家娘娘不曉得,其實醜狐狸精的飯,他也是吃不著的。

  ……

  醜狐狸精確實沒有在燒飯,自從甩了燕綏一次,燒飯就變成了完全看她心情的調劑性事務。

  壽宴草草結束之後,她本以為皇帝會留下她談談,但皇帝只留下了燕綏,文臻也便樂得開心地走了,易人離一直在等她,並不知道鳳坤宮發生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險些也被關進天牢。文臻問起他有無遇上易德中,說了些什麼,易人離便道只是攀了一下親戚,並問了他一些長川易家的情形,然而他並沒有多理會。

  長川易家出來的人,可能是先天血脈的原因,很多人看似和平穩重,骨子裡都藏著瘋狂冷酷的因子。

  文臻看著他的表情,想著這次以後,皇帝可能真的有讓她去過渡一下長川刺史的打算。她自己摺子也寫好了,會打著將功贖罪的旗號,來盡量補償東堂因為步湛忽然離開導致談判沒有圓滿成功而受到的損失。

  她想把長川拿下來,給易人離。

  不過還是要看易人離願不願意,若他喜歡風一樣的自由,那任何人也無權干涉他的命運。

  今天的事情,她直覺並不是易德中一個人能做成,這其中可能有兩三方共同使力。

  其中一定有那個始終陰魂不散不斷和她為難的幕後人,這也是最令她惱火無奈的——這人隱藏得太好,而她甚至連他到底為什麼和她為難都沒有頭緒,也無從查找。

  另外,皇后那件鳳袍,布了兩層毒,一層是皇后自己下的斷絕花,另一層是什麼毒?誰下的?怎麼下的?

  對方應該和她,和皇后,都處於敵對位置。

  是唐家嗎?原本唐家管的繡坊繡的鳳袍出了問題,唐家難辭其咎,但皇后給自己下了毒,頓時便可以撇清關係,但唐家又怎麼能確認皇后要拿鳳袍做文章?

  她在宮門口等了一會兒,等到燕綏出來,想問問他有沒有去審問易德中,燕綏卻道易德中為了活命,態度很好,一五一十交代了,確實有人背後指引了他該如何做,易德中當初收到那封信,也不敢就那麼相信,自己查證了一番,又和皇后兩人互相試探了一番,確認了計劃沒有問題才出手。但是那人和他往來的信箋,在第二日都會莫名失蹤或者焚毀,他也沒見過任何來傳信的人,所以這線索,在他這兒就斷了。

  文臻本來還想著要不要放長線釣大魚,拿易德中做餌,來釣出那個幕後人。一聽這樣頓時洩氣——對方本就沒留下任何線索,自然也不怕易德中說什麼,才不會自投羅網。

  文臻本來還有一層疑惑。鳳袍在漳縣的時候已經出過事,按說皇后如果比較謹慎,就不應該再打鳳袍的主意,畢竟這樣顯得太落痕跡了。但皇后明顯好像並不知道漳縣鳳袍事件,這就有點蹊蹺了。

  果然一問才知道,燕綏當日向朝廷匯報此事時,只說了繡娘為爭繡鳳袍鬧事,根本沒提鳳袍本身的問題。

  他沒說,漳縣的縣令自然也不敢說。然後唐家……唐羨之竟然也沒說。

  燕綏和唐羨之都選擇了蓋下這件事,是不是有意想讓皇后栽進這個陷阱?

  畢竟在皇后逐漸失勢,長川易倒行逆施令皇后處境艱難的此刻,由唐家名下繡坊送上,又曾經被燕綏和文臻都經過手的鳳袍,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栽贓工具。

  尤其她文臻,和燕綏關係近,是唐家的夫人,身邊有易家出走的子弟。只需要把她扯住,會很方便扯動唐家和易家。

  用得好,可以改善處境,還能整倒文臻、割裂和長川易家的天然牽絆、栽贓唐家。

  皇后捨得不用嗎?

  她就算想不清楚這裡頭的復雜關係,也會有人不捨得放棄這機會,指點她去做。

  那麼,燕綏和唐羨之的心思,就顯得更加可怕了。

  他們是已經想到皇后可能拿鳳袍做文章,打算推波助瀾,所以當初刻意隱瞞了鳳袍出事的情況?

  文臻搖搖頭,不想再想了,覺得和這些人精混在一起,實在腦漿不夠用。

  燕綏宮中還有事,要晚一些回去,文臻便和易人離先出了宮門。

  她打算先去闌康坊買一些東西,再回宜王府。

  兩人直奔闌康坊,那邊有個大集市,不僅菜蔬從早到晚供應,還有諸般日常雜物售賣。

  文臻買了一大堆食材菜蔬水果,又去逛日用品,她對鍋碗瓢盆十分感興趣,看見做工精美別致的便要買一個,一會兒易人離手中就一大堆盆盆罐罐,堆到鼻尖,忍不住大聲抱怨,「買這麼多鍋用得完嗎!」

  文臻笑著接下他懷裡的東西,對暗處揮了揮,便有一個護衛無聲走出,弄個大布袋將東西都拿走了。易人離悻悻看著,罵一句燕綏的護衛和他一樣不是東西,就這樣乾看著,也不來幫忙。

  今天跟著的是韓語,韓語撇撇嘴——幫你拿東西?你空出手來牽文大人的手怎麼辦?你要是牽上手了,我的手就別想要了。

  語言護衛們眼裡,天下熙熙,皆為臻來,天下攘攘,人人要防。

  文臻自然明白他們的小心眼,不過笑一笑,買了兩個糖葫蘆,給易人離塞了一串,兩人一人叼一串,趴在拱橋上看底下熱鬧的集市。

  身下是穿越闌康坊的清溪,一座青石拱橋橫亙其上,橋上紅燈串串,映亮石縫間淡青色的苔痕,顯出些久遠的年代感。橋下集市卻還比較新,無數攤位分列兩側,都掛著紅燈和一色杏黃色的布旗,時不時拂在過路客的頰上,引人一笑,站下細細把玩攤上的小玩意。兩邊長街上木質長窗大多開著,有酒客憑闌把酒高聲談笑,也有姑娘倚欄弄絲竹,幾聲撥弦,伴幾聲咿咿呀呀軟糯清甜的唱腔。

  屬於盛世天京的喧鬧與靜好,在這最繁華的城中心並存。

  文臻的聲音裡有了幾分感嘆,「你剛才問我為什麼要買那麼多鍋,其實啊,能這樣買鍋碗瓢盆,真的很幸福。」

  易人離咬一顆糖葫蘆,笑嘻嘻沒說話。

  「我以前待的那個地方,大家都吃大鍋飯,大鍋飯你懂吧?就是一個大鍋燒所有人的飯,大家一人一份打飯打菜。說起來很方便,但你想想,大鍋煮菜,色香味什麼的是別想講究的。而且我們幾個,哦我是說我和我的朋友們,都是很小年紀就進去的,這樣的菜一吃就是很多年。我們最小的剛進來還是喝奶年紀,人家娃娃在媽媽懷裡喝奶的時候,她就得搖搖晃晃坐在小凳子上自己學著喝粥……好了說遠了拉回來,這種大鍋菜吃上幾天你就會想死,吃上很多年……嘖嘖,反正到了三四歲的時候,我就忍不了了,開始自學廚藝,但廚房裡的用具都非常的大,也質量不好,不趁手。我就開始存錢。」

  「買廚具啊?這又不值幾個錢。」

  「這你就錯了,名牌廚具在我們那很值錢。更重要的是我一個研究所小白鼠,哪來的錢?而且我的能力還很一般,不是太史大波那種復原瞬移之類的珍貴異能,研究價值很低。研究所會給每個小白鼠發補貼,這補貼是根據每個人的能力、參與實驗次數、還有貢獻值來……」

  「對不住,打斷一下。」易人離舉起手,「你這句話裡有最起碼七八個詞我聽不懂。」

  「矮油聽不懂就別問嘛。聽個大概就好了,別打斷我的思路。總之就是,我沒錢,後來我不得不用了一種方法多掙了一些錢……」

  文臻微微頓了頓,腦海中一瞬間閃過那間實驗室永遠白慘慘的牆和燈,那些各種滋味各種等級的痛苦彷彿在這一刻順著時空亂流倏地逼近,像一張咻咻喘息著的冰冷腐臭的臉……

  「……然後呢?」易人離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傳來。

  文臻一醒,隨即笑開,「然後我就有了點錢,夠買盆我就買盆,夠買鍋我就買鍋,沒錢了就再去掙,所有的錢都用在廚具和食材上。小透視買零食,大波買口紅,太史買小刀,我買鍋……有一回我看中一個高級不黏塗層麥飯石玉子燒鍋,當時只有一筆零花錢,準備買罩……哦不準備買新衣服的,最終衣服沒買,買了那鍋,然後沒衣服換,大冬天的,總不換就會特別冰涼,只好夜裡脫下來洗了,用暖爐烘,暖爐十點以後就斷了,再放到被子裡烘,有時候天冷潮濕,被子裡熱氣也不足,到第二天都不太乾,也只好穿著濕唧唧的衣服做著尊貴的玉子燒……」

  文臻慢慢舔了一口糖葫蘆。

  入口蜜甜,心裡泛起的卻是細微的苦。

  沒有錢,錢拿去買了廚具,想添件罩罩都不方便,內衣只能洗了穿穿了洗,下雪天乾不了,就只好穿沒乾透的,那滋味……酸爽。

  後來還是太史發現了,默不吭聲給她買了內衣,太史不知道她的尺寸,也不願意問,還是大波上手裝作開玩笑量的,小珂年齡小,大家那時候有事也不和她說,她最後一個知道,當即就給她買了三套,只是圖案全是機器貓,一邊一隻機器貓,三瓣嘴正中心。以至於她每次穿都覺得被那隻圓頭圓腦的貓給猥褻了。

  這是屬於她的回憶,藏在最珍貴的記憶寶匣裡,輕易並不願意和人分享。

  「我說這個呢,是想告訴你,人總有重視的東西,為之努力,為之奮鬥,為之不顧一切,心甘情願。」

  易人離似乎哼了一聲,一口咬了三顆糖葫蘆。

  「那是以前的事。現在我到了東堂,有了新的珍視的東西。其中一樣,便是信任和友情。」文臻用糖葫蘆敲了敲易人離的臂膀,「所以今天喊你出來,其實是要問你,如果陛下因為你的存在,派我去長川奪刺史位,你是否願意?」

  易人離轉頭,有點詫異地看她,半晌,笑了。

  「你這話奇怪了。我一直跟著你,等於也是你的屬下,又有這一層身份在,你如果去了長川,當然要發揮我的作用,我怎麼能不願意?」

  文臻搖搖頭,一字字道:「我問的是,你、是、否、願、意。」

  易人離又默了默,道:「如果我說不願,你就不去?」

  「如果你說不願。我就立即去找陛下,趕在他明確對我提出這意思之前,把這口子給堵住。我算著他近期就可能會開口,所以得先問清楚你的意思。」

  易人離的語氣更古怪了,「你的意思。如果我不願意,你就打算第一次抗你家陛下的旨意?」

  「什麼我家陛下,有你這麼說話的?事關於你,當然要獲得你的同意才行。」

  「我不同意,你不怕陛下降罪?」

  「你不同意。我依舊會想辦法奪長川,但絕不要勉強你回到易家。我所有的成就,都不希望建立在他人犧牲的基礎上。」

  「……我以為這是無需去問,天經地義的事情。畢竟我算是你的屬下,也自願跟隨你。你奪長川易家,怎麼能少了我?」

  「你不是我的屬下,你是我的朋友。」

  易人離沉默了更久。

  忽然把糖葫蘆一拋,一把抱起文臻,文臻嚇了一跳,有種快被興奮的他扔到河裡的錯覺,正搖手蹬腿準備掙脫,易人離已經把她墩在了橋欄上,雙手把住她的肩,盯著她的眼睛,斂了平日裡唇邊總有幾分流氣的笑容,清晰地道:「好吧,哪怕你是欲擒故縱呢,以退為進呢,有這麼一句,就夠了。爺從此陪你刀山火海,上天入地,區區一個易家,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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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0 17:05:3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四十五章 獻上一顆心

  文臻瞪著他,這傢伙眼睛真黑,睫毛真長,眸光真亮,此刻映著闌康坊高處飄蕩的紅燈,像燃了漫天的焰火。

  四面的人在驚詫地看過來,指指點點,文臻素來算是個守規矩的人,此刻卻不想理會,看著近在咫尺的易人離的臉,一邊嫉妒地想一個男人皮膚這麼吹彈可破毫無瑕疵還讓不讓人活了,一邊便伸出手掐了一把,「那我就拿下易家,幫你把易家欠你的,討回來!」

  「哎哎說好聽的就好聽的,動手動腳地幹嘛!」易人離一側頭,手一鬆。

  文臻在韓語狂奔而來之前,翻身下了欄桿,對四面偷偷圍觀的人們招手笑,「弟弟太淘氣,見笑了哈!」

  眾人立即正色四散走開。

  韓語試圖用殺人的眼光逼退不自量力的狂蜂浪蝶易某人——他不過是收拾那些鍋碗瓢盆走開一會,這貨居然就敢撬牆角!

  易人離對他勾唇一笑,靠著文臻的肩,親暱地在她手裡的糖葫蘆上揪了一顆,特意對著殺氣騰騰的韓語晃了晃,才又趴回欄桿上,一邊嚼著一邊道:「其實易家也不算欠我的,畢竟我走的時候把債也討回得差不多了。」

  「幹了什麼事兒?大鬧天宮嗎?」

  「哎,大鬧天宮啊,你說的是石猴傳奇嗎?那一齣確實精彩,對了,那本書幫你賺了不少銀子了呢。」

  文臻:「什麼?你說什麼?」

  「你不知道?」易人離左右看看,下橋去了,過了一會兒拿了一本書上來,道,「果然賣的到處都是。」

  文臻一翻,封面《石猴傳奇》。打開一看,可不是自己當初宜王府夜談吹過的西遊記?

  她以前看穿越小說,古早的穿越小說,唐詩宋詞四大名著往往都是主人公用以騙人裝逼陞官發財的必備裝備,看多了就覺得狗血,輪到自己定然不屑於以此博名,當初宜王府夜談四大名著,實在是肚子裡存貨不多,其餘的小說一鱗半爪的記憶不全,唯有四大名著,現代那世誰人不是長期浸淫耳熟能詳,只好照樣搬了出來,說完也就忘了,誰知道竟然流傳到了市面上。

  略想一想也便知道是林飛白幹的,當日他都有記錄那些故事來著,四大名著流芳百世魅力不是蓋的,到東堂風靡也是分分鐘的事。

  看這書裝幀精美,是東堂四大印堂之一的開墨堂所印,開墨堂背後有皇家支持,其地位風格大概相當於現代人民文學出版社級別。開墨堂可不是誰有錢就能印書,不夠文學性藝術性傳播性,別想開一回墨。

  翻回扉頁,看作者名,赫然是「文臻」。

  文臻尼加拉瓜瀑布汗。

  林侯不貪名利不怕費事替她揚名的精神是很好的,但是這麼一搞她真的成了一個剽竊犯了。

  易人離還在叨叨,「這本書賣的錢直接撥入江湖撈,入江湖撈購買書籍創辦書堂的帳。」

  文臻一時無言以對。

  這事不小,但從頭到尾林飛白都沒和她說過一句。

  心裡感覺怪怪的,她隨便岔開話題,「你怎麼個大鬧天宮了?說給我聽聽,將來咱們去易家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易人離咧嘴一笑,「就怕你聽了,就不敢再帶我去長川了。」

  「哦?你做什麼人神共憤的事兒了?」文臻順嘴接玩笑,「殺人放火?燒殺搶掠?扒墳拆廟……」

  「還有弒父殺親呢。」

  文臻不說話了,看一眼易人離神色,這人一副風流靈動少年貌,眉梢眼角卻總有掩不住的淡淡戾氣。

  她早就猜到他大概身份,卻從未向燕綏等人打聽。豪門子弟寧可淪落成街頭混混也不回頭,其間必有難以為外人道之苦楚。

  然而這苦楚在易人離嘴裡依舊是帶著幾分浪蕩氣的輕描淡寫,「長川易家男子多有羊白頭,這個你們都知道了。有說詛咒,有說胎裡病,但是西川易也是一個易,為啥他們家就沒有這病?所以這其中原因,我看還深得很。這個且不說。只是這豪門大族,一旦有了這惡病,傳承綿延便要大打折扣,所以易勒石自做了家主,日思夜想,都是如何根治這病,為此廣邀名醫,派人走遍名山大川,甚至前往各國,就為了尋找治病良法。」

  「後來也不知道是聽了哪個妖醫的建議,在族中尋找沒有病狀或者病狀很淺的孩子,集中到一處叫做天星台的地方,進行各種試驗,試圖找出解決這病的關鍵。那些孩子送進去後,很多都死了,死狀很慘,因此天星台的試驗一度停止,但隨著易勒石逐漸發病,衰老,族中男子受此病困擾得要發瘋,這種試驗又開始了。」

  「族中男子到了五六歲一般就會顯出羊白頭的症狀,一旦誰家沒中招,全家都會欣喜若狂,但為了孩子的命,會想辦法遮掩,把孩子送出去或者也化妝成羊白頭。大家都知道,有病的人那麼多,都希望能獲得生機,易勒石這樣的做法擁護者不少。所以有好幾年,族中一個健康孩子都找不著,連易勒石都以為,確實沒有健康的孩子出生。但是我六歲的時候,我父親……」易人離頓了頓,漠然地道,「主動把我送到了天星台。」

  文臻的心,砰地一跳。

  「那時候天星台已經關閉了五年,我是五年來,第一個被送去天星台的。也是唯一一個被家人主動送去天星台的。」

  文臻閉了閉眼,覺得和後面的成為試驗小白鼠比起來,這才是最大的傷害吧。

  「我母親在我兩歲時便染了重病,後來我沒再見過她,我還有一個堂叔,原本對我很好,他是當時長川易家本家唯一一個在朝廷當將軍的人,每年都會回來看我,並在發現我可能沒病的時候,要我父親把我送到他那裡去避禍,我父親不同意,他就再三囑咐我父親保護好我。在我心裡,他是唯一對我好的人。但是沒多久他就死了,相王反叛,朝廷派他去平叛,結果他被相王手下殺手林擎,對,就是現在那個牛哄哄的神將林擎,一匕首給戳死了。」

  文臻心虛地將袖子裡的卷草往裡頭又撮了撮。

  明白了,為啥易人離第一次撞見林飛白就想毒死他。當年他那堂叔,可能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結果被林擎一匕首暗殺,他也就失去了最後的依仗,被送去了天星台,一生的命運,就此改變。

  捫心自問,文臻覺得換自己,也要意難平。

  「不過後來我想通了,沙場兵戎相見,你死我活,沒那麼多是非對錯,再說叔叔就算不死,也未見得能保住我不去天星台,所以把這帳曲裡拐彎地算在林家父子頭上,也實在無聊得很。」易人離拍拍她腦袋,「放心,不會殺你的小白白的。」

  文臻乾笑,心想你這話,小白白和小燕燕聽見,你得再去一次天星台。

  「我父親和現在的皇后是雙胞,這位賢后在娘肚子裡可不大賢,大抵她娘吃下肚的所有好東西都被她搶了去,因此生下來的時候,皇后娘娘壯得像頭牛,我父親瘦得像隻田雞。這種狀態一直延續了一輩子,我父親因為體弱無法練武,生產時候還擠了腦子,讀書也平平,才能也庸碌,因此自然很不得易勒石待見,不僅在兄弟中不出眾受排擠,便是底下婢僕有點頭臉的,也敢和他嗆聲。他便越發唯唯諾諾,卻又越發想要出人頭地,令他老子兄弟刮目相看,明明一隻滿肚子廢糠的禿毛雞,卻總想著做一輪天上燃燒的三足烏。」

  「我生下來就是健康的,誰都能看得出。我母親生產完不顧大出血,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化了個白皮妝,也因此她傷了身體。我母親在的時候,還能看著我,我堂叔在時,他也還算安分。等到沒人鉗制他了,他的野心就躥出頭來了。那時候易勒石也察覺大家藏健康孩子了,只是也不好強硬搜尋壞了人心,便公開說只要誰能最先對天星台試驗有所幫助,下一代刺史就是他的。」

  易人離攤開手,對文臻一笑,「你看我爹多蠢。」

  文臻笑不出來,嘆息著拍拍他肩頭,道:「很痛嗎?」

  「聽說第一批試驗的才可怕,因為搞死了好幾個,後來不得不收斂一些。我被獻出去後,易勒石便知道有些沒病的孩子被藏起來了,後來陸陸續續又進來幾個……」易人離目光有些迷濛,看似無所謂地一笑,「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沒你想像得那麼可怕。就是總關著實在太憋悶了,後來我便偷偷練武,在那種環境中練武算是吃了點苦……」

  易人離語聲一頓,想起那雪白房間裡的瓶瓶罐罐,當年為了學武,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吃了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吃的東西,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些什麼……

  「再後來因為易勒石竟然異想天開,想要和我換全身血,我便出手了。砸了他的天星台,用裡頭那些要人命的玩意兒灌了他好幾個妖醫,其中據說還有大荒大燕的人,一路闖出去,很多人來攔我,我見誰殺誰,我父親來阻擋我,沒經得住我一腳踢……」

  他沒有笑意笑了笑,想起那一夜,天星台下,並不偉岸的父親怒斥他自私,命他立即跪下請罪,回轉天星台。彼時他渾身浴血,看見父親一貫佝僂著的腰背不知何時已經筆直了,往日神態裡的謹小卑微也換做了自然的驕矜之態,居高臨下怒斥他的時候,儼然真有了一點下一代刺史的風範。

  他卻特別想笑。

  當父已不成父,子又何須為人子?

  易家的血液如此骯髒,易家的姓氏蒙塵帶垢,也就面前這個人稀罕了。

  富貴榮華能幾代?何況這生來的病,不就預示著天命不屬意於易家,這樣垂死掙扎,不肯認命,總想著讓別人的白骨墊自己腳下的路。卻不知白骨如劍血如泥,從來不是可踏的厚土。

  那一腳踢出去,斷的是早已斷了的親緣。

  他依舊姓易,只願遠離。

  身邊文臻的嗓音悠悠響起,「我說我怎麼當初和你一見如故呢,原來是有過共同的經歷啊……」

  一見如故?有嗎?

  「原來你也是隻小白鼠。」文臻笑盈盈看他,「我這隻白鼠呢,走出來了,這輩子是沒可能再去砸那間實驗室了。所以現在我想拜託你,幫我完成一個夙願——把這世上所有的實驗室,所有用人來做實驗的無恥之徒,都給砸了!」

  ……

  文臻在闌康坊買好東西,便回了宜王府,關上小院門,聲稱任何人不許打擾。

  成語護衛們自然好好安排人守著便是。

  她的院子門口站著中文德語,兩人眼巴巴望著她欲言又止,文臻對他們笑了笑,「有事嗎?」

  「啊,呃……又……哦不沒有……文大人你餓了嗎?要不要夜宵?我們的廚子現在也會做一點精巧食物了,雖然還是比不上您上次做的那個什麼蛋糕……」

  兩大護衛頭領難得結結巴巴,文臻卻好像沒在意,急匆匆笑道:「那真是不錯。不過我現在還有別的事,就不吃了。多謝多謝,晚安晚安。」說完拎著她的大布包進了門,順腳把門給關上了。

  德語看著緊閉的一號院門,又看看天色,有點憂愁地撞了撞中文的肩膀。

  「喂,你上次不是說,已經和她說過了嗎?」

  「是啊,你沒見剛才我又變相提醒了一次?」

  「那怎麼看起來沒啥動靜?」

  「也許又忘了?要麼你再去提醒一下?」

  「可別。這位絕對不會忘。這位要做什麼不做什麼也不是你我能提醒得了的,別一催再催地弄巧成拙了。」

  「可是……如果她真的忘了……殿下回來得多傷心啊……」

  「活該。他還少讓別人傷心了?也該嘗嘗這種滋味兒!」

  「哎你這話就過分了,怎麼能這麼說殿下?不過我想著好像也有點快意怎麼辦?」

  ……

  不多時燕綏也回來了,身邊是今日跟去的英文。

  英文已經聽說了今日的事情,在路上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聽說今日之事,您始終沒怎麼插手?」

  燕綏沒理會這句無聊的話,他望著前方不遠宜王府門前幽幽的冷光,似乎別有心事。

  英文又糾結了一會,再次小心翼翼地道:「聽說之前幾次文大人遇見攻訐,您也多半沒有插手,有時候還只顧著吃來著。」

  燕綏側頭瞥他一眼,「想說什麼直接說,吭吭哧哧做什麼。」

  「這個……」英文搓手,「我們是覺得……您這樣……會不會讓文大人傷心……讓別人誤會……覺得您不在意她什麼的……啊您別多心……屬下只是擔心文大人誤會……」

  燕綏奇怪地看他一眼,「文臻自己能解決,我為什麼要多事?」

  英文:「……」

  話不是這麼說啊,男人嘛,就該主動為女人遮風擋雨嘛。怎麼我們還聽說您今兒個在殿上靠女人保護還笑得像個太監一樣……

  「女人嘛,都是要哄的……」

  「朝堂之上也哄著護著。你們是想她被瞧不起呢還是想她快點被父皇給攆回後宮燒飯?」

  英文:……

  殿下你的思路好像就是不一樣……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想要,也要得起,那就讓她去要。朝堂也好,皇宮也罷,這點小把戲都經不住,遲早也是一個死。我現在多事替她擋了,我總有不在的時候,那時候怎麼辦?靠你們這一群蠢貨去擋嗎?」

  英文:「……」

  哎,每次和殿下說話都是找虐。

  不就是大家心裡有點不安,怕等會文姑娘讓殿下失望,特意找了點殿下的小問題,好讓殿下良心發現,從而不好意思和文姑娘鬧別扭,所有人日子好過一點嘛。

  是他們錯了。

  殿下的書庫裡,從來就沒有「不好意思」這四個字啊。

  「不過我今日發覺有件事是我錯了……」燕綏忽然若有所思地道。

  英文精神一振,心想殿下您終於開竅了!終於懂得女人是需要保護需要關愛需要哄的了!

  結果隨即就聽見他家殿下十分滿意且十分神往地道:「我覺得她今日在景仁宮做得很好。真是難得見她如此。她為我舌戰群臣的姿態誠然美妙。所以之前都是我錯了,何必要事事自己解決呢?我應該更弱勢一點才對。」

  英文:「……」

  殿下你還要不要臉了!

  ……

  英文放棄了和他家殿下溝通了。

  正常人類要怎麼和非人類對接腦回路?

  好也罷,壞也罷,隨這對非人類折騰吧,反正頂多大家多吃一點折騰,殿下總不至於要了他們的命。工於心計犯了那麼大的錯,也不過就是吃了點皮肉之苦,要他說,工於心計的新名字還挺好聽的。

  說話間馬車到了府門口,英文先探頭看了一眼照例黑沉沉的府門,有點焦灼。

  明日就是主子壽辰,往年主子都是不做的,宜王府什麼裝飾慶祝都沒有,皇帝倒是年年有賜生辰禮物,神將也會有,但是主子連打開都沒有過。

  但是今年不一樣,文姑娘來了。

  德高望重……哦不中文之前就和他們商量過,今年要好好給殿下做個生辰,天可憐見,二十二年了,總算有個和殿下賀生辰之喜的機會了。

  說好了,和文姑娘商量,等文姑娘拿出章程。但文姑娘遲遲沒有反應,現在看樣子,還是沒個下文,這可怎麼辦?

  英文掩著焦灼,給燕綏拉開車門,燕綏進門時,看一眼和往常毫無異樣的王府,再偏頭看一眼黑沉沉的一號院門。

  自從文臻住進了一號院,燕綏回家都從最靠近一號院的門走。

  前幾天燕綏都沒有打擾文臻,直接回了自己的主院,今天燕綏在文臻門前停了步,抬手似乎想敲門,但最終還是沒有敲。

  英文不知是喜是憂的看著他家殿下,就像看見一個終於快要被調教成功的大狼犬,以往這隻王霸級狼犬都是等人家恭恭敬敬第一時間開門的,敲門這種動作他有記憶以來就沒見過,更不要說敲門還沒敢。

  燕綏垂著眼睛,方圓十里之內的動靜都在他的天地裡,他聽見裡頭文臻並沒有睡,在心情很好五音不全地哼歌,調子比上次更難聽了。然後還有走來走去的聲音,什麼硬物擦上地面的細細唰唰的聲音,還有時不時她懊惱的嘆息,大力摩擦的聲音,有時候砰砰砰幾聲,像是在捶腰。

  有點像在練功。

  但不管像哪種,總之沒有在做食物。

  燕綏眼底的光略略暗了一下,默不作聲走開了。

  英文中文等人都過來,悄悄對視一眼,各自搖搖頭,再無聲嘆口氣,小心地跟在他後面。

  燕綏回了主院,簡單洗漱,坐在床上,一摸床頭,哢噠一聲彈出一個抽屜來,裡頭有個木製的結構十分精巧的公輸鎖。

  公輸是東堂著名的土木建築大師,可以說是木匠的鼻祖,當前東堂人用的鋸子,鉋子,墨斗等等木匠工具,都是他發明的,大抵也就是文臻那個時代魯班的地位身份。

  他所創造的公輸鎖,則以精巧聞名,完全不靠釘子繩子之類的東西連接,純木條拼合,考驗人的動手能力和智慧。一般都是十字形狀結構。

  當然燕綏玩的東西肯定不會是常規的那種,他手上的公輸鎖是別致的心形,從設計到製作,全部都是他自己親手。鎖的邊緣打磨得圓潤光滑,木質也是東堂非常少見的海底沉木,呈現一種閃現淡淡光澤的青藍色,擁有如海浪一般流暢自然的漂亮木紋。

  現在整個鎖已經即將拼完,只有一根柱子還沒插上,整顆心的中央有一個自然拼合留下的縫隙,正好夠放一些小玩意,此刻那黑黝黝的洞裡有什麼閃著光,燕綏拿起那最後一根柱,輕輕巧巧一撥,哢噠一聲,整個鎖便嚴絲合縫地完成。
  他掂了掂鎖,很輕巧,頗滿意地點了頭。

  這公輸鎖在東堂沒有過這種形狀的設計,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之所以用心形,是因為聽宮裡的洋外人說,贈送情侶的禮物用心形的比較受歡迎,表示向心愛的女人,獻上一顆摯誠的心。

  抽時間弄好了這個,打算在自己生辰送給她。

  燕綏行事向來不按規矩來,比如生辰,並不覺得只有他自己才能收禮物,中文不是說了嗎,請人之間也是要你來我往的,沒有單方面收受的道理,而且禮物多送一些,送到她不好意思了,想必也就會回禮了,說不定對他的生辰也就積極一些了。

  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還是黑沉沉的王府,以前看了那麼多年沒覺得有什麼,還挺喜歡這安靜,此刻卻覺得看著有些不大順眼。

  他哼了一聲,將公輸鎖收進袖子裡。

  如果她忘記了他的生辰。

  那他這個公輸鎖就送給西班牙語!

  他直挺挺地躺下,準備睡覺,半晌,翻一個身,再半晌,又翻一個身。

  ……

  燕綏雖然睡不著,好歹是躺下了,文臻卻還沒睡。

  她的院子裡也燈光幽暗,瞧著沒啥動靜,但實際上,那個大露台上鋪了巨大的一張紙,就著那點暗淡的燈光,她整個人都趴在了紙上。

  院子裡很安靜,只有筆尖接觸紙面的唰唰聲。

  露台的一角,堆著一個巨大的包袱,她過一會兒就爬起來,去那包袱前坐下來,做一陣手工,算是休息,有點精神了又去紙上趴著。

  太忙,時間有點緊,她得抓緊。

  天快亮的時候君莫曉來了一趟,給她送了許多東西,又留下來給她幫忙。

  廚房裡開了火,各種鍋蒸騰著熱氣,各色工具叮叮噹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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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12:54:1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四十六章 豬你生日快樂

  飽含期待的語言護衛們一大早起來便去瞅文臻院子,結果又一次失望了。

  文臻大門緊閉,門板上貼了個「昨夜失眠,今天補覺,諸事勿擾。」

  眾人愁眉緊鎖,但也不敢敲門,只好回去。等到燕綏起床,上朝,半下午的時候散朝,燕綏正要回府,中文就先湊過去,和他提議天京名景的霜染菊園現在時候正好,要不要去泛舟賞花?

  哎,文姑娘好像真的忘記了殿下生辰這件事,那就想辦法今天把殿下支開吧,免得在府裡觸景生情,或者鬧出不愉快。

  燕綏也便去了,到了菊園,不過草草逛一圈,倒是有在最好的幾朵菊花之前停留,中文都想著估計殿下想送給文姑娘都準備掏錢了,結果燕綏頓了頓還是走了,中文還沒反應過來,德語呵呵一聲道:「八成是想起渭城的菊花了。」

  哦,唐羨之帶文姑娘看過菊花,從此菊花就進了殿下的黑名單。

  難怪從進來就黑著臉。

  中文十分後悔自己的這個提議,導致殿下隨便逛一圈就回去了,回王府的時候天還沒黑,晚上還留下大把的時間。

  語言護衛們看著還是黑洞洞的王府,感覺頭髮都要白了。

  怕殿下觸景生情,所以眾人都想快點繞開一號院,燕綏眼角瞄了一下那個黑沉沉的院子,慢吞吞走了過去。

  忽然院中傳來一聲尖叫。

  是文姑娘的聲音!

  語言護衛們大驚,一邊想今日留在院子裡的西班牙語韓語日語他們在哪?一邊急忙衝進去,中文一向隨時關注著主子的行動,衝進去的時候百忙中還不忘記回頭瞄一眼,卻看見他家主子不急不忙地走在最後。

  這個舉動讓中文心有所悟,略略放慢了腳步,但是前頭幾位已經衝了過去。

  先衝進去的是英文,他輕功好,一進門就看見院子裡還是黑沉沉的,但是有一邊院牆上不知何時破了一個大洞。

  不好了,文姑娘被人從洞中擄走了!

  他猛衝上去,然後,「砰。」

  一腦袋撞了個發昏。

  ……

  後一個衝進去的是德語,他被前頭英文擋住,沒看見那個洞,卻看見對面的牆壁上黑黝黝爬著個巨大的黑影,看那形狀十分可怖。

  他掠過去,拔劍就砍,下一瞬轟隆一聲,牆倒磚碎,煙塵滾滾,他收勢不住,一片煙塵裡越過牆頭,噗通一下掉進院牆外的花池裡。

  ……

  意大利語第三個進去,對燈光比較敏感的他看見側面牆上一盞燈,燈下的門戶正嗤地冒出一簇火焰。

  起火了?

  他衝過去。脫下衣服去打火,衣服砸在牆壁上,嗤地騰起一片煙塵。

  那煙塵味兒火辣辣,他瞬間眼淚鼻涕狂湧,砰一下直挺挺落在地上。

  ……

  這些都只在一瞬間發生。

  這三個倒黴蛋落地的時候,燕綏剛剛施施然走進院子。

  他的眼光沒有落在三個倒黴蛋身上,看向最後一面牆。

  最後一面牆上有個門洞。

  和德語撞上的那面牆差不多,就是齊整一些。

  燕綏直接走了過去,此時德語剛剛撞了個金星四射,看見他家殿下的動作急忙伸出爾康手提醒,「殿下小心,那不是門——」

  他還沒說完,就看見燕綏輕輕巧巧跨了過去。

  那就是個門。

  德語的爾康手一陣痙攣,兩頰寬麵條淚。

  要不要這麼區別待遇啊!

  ……

  燕綏走過了那道忽然出現的真正的門,忽然看見前方一個山洞。

  山洞黑黝黝的,石頭縫裡滿滿青苔,青苔間還隱約露出一條毒蛇三角形的頭顱,洞裡頭磷火閃爍,黑暗幽深。

  一看就不像什麼好洞。

  燕綏似乎扯了扯唇角,還是毫不猶豫走了過去。

  他進入洞中,然後忽然跳了出來。

  中文跟在後面,不是他不能為主子奮勇當先,實在是這種拼腦袋的時候還是不要在主子面前逞能的好。

  而且他覺得吧,前面那些設計,應該就是文大人為殿下設置的,既然是送給殿下的禮物,當然是殿下自己拆比較好,哪怕拆出毒蛇毒藥,那也是另類的愛嘛哈哈。

  燕綏這一跳險些跳到他腳上,驚得中文也猛地向後跳了一步。

  咋了這是?

  還有什麼東西能把他家殿下給嚇成這樣?

  燕綏忽然一伸手,將他往那裡頭一推。

  中文踉蹌一步,一眼看見眼前一堆……

  如廁污穢之物。

  滿地都是。

  黏膩的,泛著蒼蠅綠油光的,結著一塊塊暗黃色痕跡的地面,一坨坨的人類及各種牲畜的排洩物遍佈,有大如草帽者便是牛糞,也有細如髮絲的蟲屎,無論哪種,都盤踞著紅眼綠頭的碩大蒼蠅,稀湯黃水之間漂浮著幾塊墊腳的磚頭,一樣髒得看不出顏色,布滿了可疑的污穢痕跡,讓人很擔心一腳下去也就踩到這比糞坑還噁心的地溝裡。

  這一條路並不長,可以看見盡頭,中文目光一抬,就傻了。

  盡頭並不是想像中的更加噁心的畫面,相反,那裡燈光明亮,鮮花簇擁,雪白的檯布,檯布上面黃金打造的帶著蓋子的金色大盤在燈光下熠熠閃光,一副盛世美食美景之相。

  在大盤子的後面,有一個白板,上面寫著很清晰的幾個大字。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想要獲得世間美好,哪能不經過一番泥濘跋涉。請自通道來,方可品嘗這獨屬於你的美味喲。」

  中文還沒看清楚那一排字,就精準地預感到了自己將要面臨什麼,慌忙抓住身邊的樹木,但是已經晚了,燕綏一腳把他踢了進去。

  中文忍不住娘們一樣尖叫——啊啊啊啊這太噁心了啊。

  下一秒預想中的咕嘰啪嚓穢物四濺的噁心腳感並沒有傳來,他的腳落在實處,他愕然低頭,被那畫面衝擊地猛一閉眼睛,好一會兒才做好心理建設,蹲下身伸手一抹,不禁咧嘴一笑。

  「服氣!果然是畫出來的!」

  見識過文大人的以假亂真畫技,如今這畫技越發好了,就是總拿來整人不大好。

  然後他就被拽了出去。

  被過河拆橋地扔在一邊,看著他家殿下龍行虎步目不斜視地穿過那「糞坑」直奔那金燦燦亮堂堂的蛋糕去了。

  然後伸手一拿。

  ……

  中文哈哈哈的笑聲幾乎衝破天際。

  那還是張畫!

  文大人威武!

  ……

  燕綏還沒完全摸到那蛋糕畫的時候心裡已經有了預料。

  這種連環坑不就是她的風格。

  但是依照他對她的瞭解,只兩環那還沒完。

  他想到這畫是假的時候第一反應是縮手,但眼光忽然落在那金光燦燦的黃銅蓋子的把手凸起上。

  所有的一切惟妙惟肖,把手自然也是。

  所有惟妙惟肖的都是假的,把手……自然也是?

  燕綏的手指落在了把手上。

  「叮」一聲。

  把手被拉起來了。

  ……把手是真的。

  畫裡面的把手是豎著的,實際上拉出來的時候是橫的。

  把手底下還連著一根桿子,桿子越拉越長,燕綏忽然住了手,小心翼翼將把手連著的下面的畫揭開,果然出現一個洞。然後一個和剛才那個大金圓盒子一樣的盒子,被慢慢從洞裡拖出來。

  站在那假糞坑門口朝裡張望的中文嘿嘿一聲,心想文大人和自家殿下真是天生一對。

  慶個生還要搞這許多么蛾子。還要裝模作樣讓他們緊張讓殿下失望,耍了這一把還不行,吃個蛋糕還真真假假。

  經過偽裝的糞坑之後很容易發現那金色盤子也是假,這要換成他,發現蛋糕也是畫之後肯定就走了,才不會再被耍第二次。

  金色蓋子打開,裡頭果真是個蛋糕,挺大,果然三層。

  打開蓋子的那一瞬間,四面忽然亮如白晝,也不知道怎麼忽然燈就亮了,整個園子輝光閃爍,彩帶飄揚,喜氣像從易拉寶的罐子裡砰一下炸開,再如煙花紛落,落滿了整個宜王府。

  燕綏站在蛋糕前面,似笑非笑,表情略古怪。

  德語英文意大利語西班牙語等人都灰頭土臉湊過來,笑嘻嘻看文姑娘給殿下的生日蛋糕。

  雪白的奶油裱出華麗的花邊,邊緣點綴著各色鮮果,七色糖漿做成的彩虹橋宛如水晶寶石,在夜明珠流轉的光芒下熠熠,彩虹橋下是一片深藍色奶油海,一隻黑背白腹的鯨頭頂噴濺開小小的水花。鯨魚頭頂上坐著小號的文臻,肩膀上扛著旗,旗幟上寫「生日快樂!」旗子還連著一根金色的繩子,繩子那一頭繫著一個迎風張開雙臂姿態有點傻逼的沖浪兒,沖浪兒的臉不知怎的有點像燕綏。

  彩虹橋的兩端,還有兩個小小的人兒,一邊吹著一個金色的喇叭。小人兒雕得十分精美,將那眯著眼睛鼓著嘴巴吹喇叭的模樣描摹得生動。三層的造型像一座精緻的小塔,層層疊高,甜香味彌散,是一種具有撫慰人心力量的味道。

  語言護衛們擠在一起,他們久聞蛋糕其名卻沒見過實物,今天算開了一回眼界,世上還有這麼精緻講究的東西。

  尤其那造型實在別致,瞧著像真實發生的場景一樣。不過這樣的場景應該只是文大人美好的願望:她想在大海上遛殿下。

  語言護衛們覺得,這願望很好,很強大,雖然實現不了,但也值得鼓勵。文大人說了嘛,沒有夢想的人生和一條咸魚有什麼區別?

  他們也希望文大人願望成真。如果能給他們親眼看一眼就更好了。

  中文聽說過步湛生日宴上的蛋糕是首秀,也聽說過那個蛋糕的造型,現在比起來,簡直不能比。

  殿下應該會很滿意,中文看一眼燕綏,依舊是淡漠的表情騷包的眼神。

  「噹噹噹噹。」頭頂忽然有人嚷了一聲,隨即一陣簌簌響動,有什麼東西飄了下來,英文下意識拔劍,被德語一把拉住。

  那些東西彩色雪片一樣在半空中悠悠飄揚,仔細看是七彩紙片紙條,但十分講究地每條紙片上都塗了顏色灑了金粉珍珠粉,所以那些紙條在光芒照耀下閃亮亮頗有些夢幻。

  德語小胖子咂了砸嘴,不知怎的覺得這一幕有點娘。

  紙條飄落的那一瞬間燕綏的肩膀動了動,大抵是打算一退三千里,但隨即停住。

  那些七彩粉屑便在他頭上身上落了一身。

  語言護衛們行動早於大腦伸手就要拍——殿下怎麼可能容忍身上掛滿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但英文伸出的手被德語再次拽了回來。

  頭頂上有人在唱歌,「豬你生日快樂,豬你生日快樂……」

  眾人並不意外地抬頭,就看見扛著一個口袋負責撒紙條營造氣氛的君莫曉蹲在樹杈上,生無可戀地望著天。

  她旁邊文臻笑嘻嘻一邊唱一邊拍手,斜著眼睛看殿下掛了滿頭花。

  更多的人還在黑暗裡嘻嘻笑,跟著文臻對他家殿下唱,「豬你生日快樂。」

  是先前神隱了的西班牙語韓語日語印尼語等等。

  幾個頭領氣歪了鼻子。

  難怪剛才老子撞牆好像聽見有人在笑!

  一眨眼很多人冒出來,把那些真真假假偽裝都拆了,眼前是一個小花園,位於一號院和二號院之間。

  燈光漸次點亮,這一片草地上除了蛋糕檯面,還有人陸續推著燒烤和點心的推車過來。

  文臻變戲法一般摸出一包彩色蠟燭,在蛋糕上插了二十二根,一邊吩咐中文:「拉住你主子。我要破壞蛋糕的完美了!」

  中文和德語早已很有先見之明並且非常不怕死地擋在燕綏面前——依主子的德行,很可能不許插蠟燭也不許分蛋糕,那今天晚上他們同樣肖想了很久的蛋糕就注定要和他們無緣了。

  兩人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說真話絕對得不到主子顧念,德語悄默默在他主子耳邊道:「殿下殿下,文大人那麼難纏,對您也頗有異議。好不容易我們勸動她給您辦個生日宴,正是訴衷情博芳心的好機會,您可千萬別自個攪合了。」

  燕綏皺眉看他一眼。

  感覺你們的存在才是攪合!

  ……

  二十二根蠟燭插完,燕綏萬分心痛地發現鯨魚眼睛插壞一隻,小人的一隻靴子也插沒了……

  「殿下殿下,吹蠟燭啦。要一口氣吹完哦。」

  一應的程序,燕綏親眼見過,彎下身一口氣吹完蠟燭,文臻笑眯眯地看著,等他吹完,才拔下那些將蛋糕戳得千瘡百孔的蠟燭。燕綏一直盯著那些洞,半晌痛苦地轉過頭去。

  然後他就看見那黑心蛋糕摸出一個做好的形狀奇怪的蠟燭,插在彩虹橋邊緣的一顆莓果的凹陷裡,笑道:「這個呢,是阿拉伯數字22,代表你22歲啦。」

  燕綏:「……」

  中文德語咧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明明可以不傷蛋糕,一根蠟燭就夠了,文大人非要殿下眼睜睜看著他的蛋糕被戳得滿身洞。

  哪怕慶生,也勢必要將整治殿下的行動貫穿始終是嗎?

  文大人真是太配我家殿下了!

  ……

  分蛋糕的時候,眾人眼巴巴地看著那最上面的精緻奶油,心想那小人肯定是殿下的了,或者我們可以分到個鯨魚背?至不濟,那些奶油鮮花也很好啦。

  然後就看見燕綏拿刀,並沒有眾人想像得左右為難不捨下刀,平平一揮。

  最底下那層最大奶油也最少毫無裝飾的蛋糕,直接飛了出去,落在旁邊的蛋糕盤子上。

  「你們的。」殿下面無表情,十分大方地說。

  語言護衛:「……」

  好。

  佩服。

  兄台你最騷。

  ……

  德語不服氣,趴在剩下的兩層蛋糕面前猛瞧,想用目光殺逼得他家殿下良心發現。

  殿下在用眼神殺他們逼他們快點自覺滾開。

  德語忽然「咦?」了一聲。

  他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燕綏順著他的目光一瞧,也發現了小人兒吹的喇叭上好像有字。

  左邊:「惡貫滿盈」。

  右邊:「死有餘辜」。

  燕綏:「……」

  語言護衛:大快人心哉!

  ……

  語言護衛們帶著大仇得報的愉快去分自己的蛋糕了,燕綏毫不客氣地將所有閒雜人等趕走,然後將第二層蛋糕給了文臻,自己獨享最上頭那一整塊。

  文臻沒有表示任何意見,等她笑眯眯切開自己那份和君莫曉分享的時候,燕綏就知道為什麼了。

  第二層裡頭滿滿的奶油水果和果仁,品種之高貴豐富比第一層還多。

  燕綏:「……」

  這女人連幫他慶生都要沒完沒了地欺負他麼?

  然而眼一低,正看見文臻低頭舔奶油,鼻尖上沾了小小的一點白,像隻萌裡格萌的狐狸。

  他忽然便想笑,伸手要去抹掉這一點奶油。

  手忽然停住,想了想,從文臻蛋糕上抹了一點奶油,在她額頭和下巴對稱地塗了兩個白點。

  那倆白點和鼻尖的白點正好成一直線。

  燕綏眼睛一彎。

  文臻愕然抬起頭——吃蛋糕抹蛋糕這個流程她想過,但考慮到殿下的潔癖和對稱欲,怕搞砸了整個生日宴的氣氛,就沒嘗試。怎麼她良心發現沒動手,他倒先騷上了?

  還有什麼說的?

  整唄!

  她抓起一塊奶油多的蛋糕,惡狠狠地拍在了燕綏的臉上。

  語言護衛:「……」

  君莫曉:「……」

  燕綏:「……」

  大抵他過往二十二年都沒見識過這種操作,一時竟有些傻氣地愣住,文臻已經格格笑了起來,「哎呀呀我都憋好久了,當初步湛的生日宴是國宴沒法玩這個就夠無聊了,你的生日宴咱們來把大的吧!來來來,大家都來湊個份子!」

  燕綏眨眨眼,臉上白色的奶油撲簌簌掉下來一坨……

  向來膽大包天的君莫曉彈出一坨奶油,正正把那空出來的一塊給補上了。

  語言護衛們在不遠處探頭探腦,最後總算有幾個膽大的,決定趁著殿下眼睛糊著不能視物的短暫時間,報一報多年被欺壓和剛才的蛋糕分贓不均之仇。

  「咻。」德語的一坨奶油掛在了殿下的眉梢。

  「啪。」日語在殿下抹了一把眼睛即將睜開眼睛的時候精準狠地給他又掛上了一坨。

  「嘩啦」比較有心機的意大利語爬上殿下頭頂一棵樹上,將刮了好久蛋糕邊攢下的寶貝奶油心疼地倒了一堆在殿下頭上。

  「哎哎哎不要這樣啊,」殿下‧死忠‧中文老好人一般團團轉著解勸,順手小心翼翼把一小塊奶油擦在了殿下背上。

  ……

  奶油實在太精貴,大家其實不捨得拿來浪費。但殿下實在太惡劣,機會又太難得,可惜這種痛並快樂的情緒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殿下很快就睜開了眼睛。

  殿下一旦睜開眼睛,所有人就立即做鳥獸散,文臻笑著拿了早已準備好的濕巾去給他擦拭,「別惱啊,這是生日宴的必經流程,叫陪你去看蛋糕雨,一般人還沒這個福氣有這個待遇呢。」

  燕綏想到了步湛,長久以來因為那次蛋糕首秀引發的內心鬱卒終於稍稍散了些。

  他忽然捉住了文臻的手,也不讓她擦了,將她的手扣在掌心,帶著滿臉的散發著水果香氣的奶油,低下頭,捕捉向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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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12:54:3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四十七章 生日禮物

  一抹雪白奶油唇壓在文臻臉上時,文臻的表情是懵逼的。

  而當一個帶著奶油味的吻攻城掠地的時候,文臻簡直不知道該吃哪個好了。

  那個有嚴重潔癖的人,膩著一臉的奶油,肌膚透著甜美的香氣,和她黏膩膩地蹭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滑膩的是奶油還是燕綏的唇。

  也不知道滲透著甜美芳香的是那美味的真蛋糕還是假蛋糕。

  唇齒間滑滑的,令舌尖越發靈活,是魚兒入了甜蜜雪白的天地,一個泡泡便是一朵芬芳的奶油。

  懷裡的人也像一團奶油,軟的,柔和的,輕而白,似乎觸一觸便要蓬起來或者便要化了去,而眼波裡盈盈的都是蜜,生生把空氣都黏纏成了一拉金絲漫長的飴糖。

  他的手指扣著她的腰,細膩軟滑的一段,令他不敢用力,而相擁的姿態輕輕。唇齒間卻是有力度的,像索取,像掃蕩,像要將相識以來的所有不滿和被冷落都要在這一刻尋得補償,好填滿內心深處連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空缺。

  空氣中膩人的甜香越發彌漫。

  月亮微黃透明,像糖做的。雲朵蓬鬆柔軟,像奶油做的,池塘渾圓平整,像蛋糕做的。

  一切都這般美好。

  今夜難得柔和的秋風裡隱約微音,讓人想起親暱、交首、黏纏……之類所有表達人與人之間最接近關係的一切字眼。

  君莫曉不見了,語言護衛也不見了,這裡是一片透著甜香的黑暗,那邊的黑暗裡熱辣辣哧出一陣燒烤的爆香。

  一群不想觀看大戲的人乾脆去填飽五臟廟,省得等一會殿下清場大家就沒得吃了。

  燒烤味兒極大地破壞了這一角落蛋糕香甜的和諧,文臻的肚子咕嚕嚕叫起來,她忙了一天一夜還沒怎麼吃東西呢。

  從燕綏懷中掙脫出來,她現在也滿臉的油膩膩的奶油了,這傢伙一定是故意的,也不嫌髒。

  好在護衛貼心,中文早派人拿了熱水來給兩人洗了臉,燕綏甚至去換了衣服,回來,烤得熱油滋滋作響的各色海鮮肉類已經擺滿了一桌。

  文臻本來想給燕綏準備一點新鮮菜色的,可惜在古代弄一個蛋糕實在太太太難了,她全部的精力也只能放在這裡,本來想做提拉米蘇的,可惜最重要的可可遍尋不得,只能等機會了。

  語言護衛們看燕綏坐下就要退到一邊,文臻招手,「來,一起坐下,給你家殿下慶生。沾沾你家殿下的喜氣!」

  燕綏也便抬了抬手,語言護衛們心中大呼失策,果然,很快,最不愛吃內臟的中文面前全是內臟,想吃雞翅的德語分到了全部的雞腳,想吃雞腳的日語被迫接受他最不喜歡的海鮮……都無法拒絕,因為都是燕綏親自分配的「喜氣」。

  除了君莫曉,安安生生坐在文臻身邊啃她最愛的烤豬蹄,文臻罩著,誰怕。

  燕綏閒閒吃幾口,目光在眾人臉上掠過,君莫曉大讚豬蹄皮脆肉美,德語和意大利語和日語正在桌子底下暗度陳倉交換雞翅雞腳和魷魚,中文在向文臻熱情推銷內臟,大讚雞心的味美,西班牙語任勞任怨地背來大筐的串串,韓語一邊烤一邊吃一邊和西班牙語就韭菜到底能不能烤吵架……很吵,很煩,很熱鬧。

  宜王府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他的生辰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小時候在宮裡,德勝宮不會為他的生辰開宴,父皇送的禮物很多,太監流水一般在德勝宮來來去去,可那都是過客,那些金碧輝煌的禮物,掛著皇家的明黃牌子,貢品一樣在案几上亮個相,便被默默地收進庫房裡。那些美麗卻冰冷的器物,代表榮華代表富貴唯獨代表不了他想要的真正溫暖的那些東西。

  有時候父皇也會賜下宴席,珍饈羅列,極盡奢華,但是偌大宮殿裡偌大宴席,只有一個人吃,那也不能叫生日宴。

  這樣的形式年年有,但他覺得,還不如乾脆不要記得。

  後來他自己出宮開府,便按心意,從記憶裡把生辰的日子給刪個乾淨。

  沒有期待也就沒有失落,他做好了孤身一人走完全程的準備。

  然後今日,有人攪弄這王府雞飛狗跳,給他一個從前未曾有,以後也難有人能照辦的,熱鬧到騷氣的生日宴。

  沒有刻意討好也沒有故作冷落,她按自己的方式,送他最為別致最為溫暖的歡喜。

  他期盼了二十二年的,最純粹的溫暖。

  是那些以為的不在意,到今日得到才知有多希冀。

  他慢慢地吃著蛋糕,這也是期盼了很久的東西,此時卻並沒有太多的心思去領略那般的甜,因為最甜最美的就在對面,她烏黑的眸子裡是夜色也遮掩不住的光。

  心上跑了一匹馬,嗒嗒地渡過此刻皎潔的月光,越過風景最美的拱橋,想要去接住在河對岸的姑娘。

  姑娘在笑,催促著眾人給他送禮物,說一定要按照她那裡的風俗來,大家都要給壽星公送生日禮物。

  然後他面前就堆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大大小小的盒子,那些平日裡畏他如虎的語言護衛們,都笑嘻嘻上前來,說一兩句精心準備的祝福話兒,遞上一看就用了心思的各種禮物。

  都用精美的盒子裝了,文臻還笑嘻嘻要他當面拆了,眾人都瞠目看她——時人講究謙虛含蓄,這當著人面急吼吼拆禮物可也太磕磣了。

  燕綏考慮的不是磕磣的問題,而是這些礙眼的傢伙什麼時候能消失?

  好在中文比較自覺,拿了個大筐來將禮物一股腦兒收了,抱在懷裡笑嘻嘻地說主子我們幫你拆了啊,帶著語言護衛們一溜煙地跑了。

  君莫曉早已說累了,左手烤雞右手烤茄地去休息了,臨走還從桌子底下揣走了一壺酒。

  整個園子安靜下來,對面的文臻放下蛋糕,笑嘻嘻也從桌子底下摸出了一壇酒。

  這個壇子比君莫曉那一壺大得多,以至於擱在桌子上的時候,砰一聲震得桌子晃三晃。

  「喝酒!」她豪氣干雲地道,「喝酒有禮物!」

  燕綏看一眼那酒壇,唇角一勾,拎起酒壇拉她起身,「上頭開闊,去上頭喝。」

  後面是一座小山,山上有亭翼然,面積不小,有蜿蜒的山道可以拾級而上。

  文臻一邊被他拉著,一邊彎身拖了個大大的袋子帶著,燕綏以為是什麼吃的,也沒在意。

  宜王府每兩進院子之間都有小花園,只是素日也沒什麼人來欣賞,且王府裡全是一群直男,花園自然也談不上多麼美輪美奐,相反,到處都透露出機關狂人的風格,比如上山的台階是伸縮的,一面是台階,另一面是鋸齒狀。比如山頂上有一條可以直接滑下來的草道,但是滑到底到底是地面還是坑實在難以預料,再比如兩人上到亭子裡,忽然亭頂便閃爍了無數星光。

  仔細一看也不是星光,是燈火,也不知道怎麼燃起來的,想必又是聯動機關。

  燕綏和文臻坐下,燕綏一敲桌面,頭頂的燈光就開始緩緩垂落,垂落的距離卻不一樣,有高有低,錯落有致,燈的造型都是蓮花形,遠遠望去便如無數閃亮蓮花風中擺蕩,而遠處山影深淺起伏,身側假山溪流潺潺,腳下整個宜王府殿宇恢弘,天地在此刻越發開闊,將遠山的風和此刻的星月一同抱擁。

  文臻仰望那錯落的蓮花燈,心想某人心中有丘壑也有人間,只是人間多半不懂得他。

  「這些燈都可以調整高低的嗎?」

  「還可以換位置,單獨取下,甚至打結。」某人的語氣淡淡,但總有種莫名的裝逼感。

  「那你背過身去,我玩一下。」

  「你玩一下為什麼要我背過身?難道你是打算脫衣服嗎?」

  「對的對的,脫衣服,想看嗎?想看就背過身去喲。」

  「我信了你。」燕綏還是乖乖地背過身去。

  身後小蛋糕兒在哼歌,曲調難以形容,聽慣中正雍穆皇家雅樂的燕綏,只覺得那魔音相當地貫耳,以至於明明肖想的人某人脫衣服,腦海裡卻總是一個彪悍大媽在動次打次。

  什麼旖旎什麼情思都活不下來。

  文臻一邊隨意哼著網絡歌曲織毛衣,一邊將大袋子裡準備的東西拿出來,掛在每個燈的蓮花盤上。

  「我深深地愛著你,你卻愛著一個傻X,你還給傻X織毛衣……」

  ……

  掛好了,跳下凳子,落地砰一聲,然後腳底也開始動了。

  地面出現了一道道細細的溝渠,旁邊假山上的瀑布之下慢慢傾斜出一塊透明板,將瀑布引到了溝渠的開口處,那些彎彎曲曲的溝渠瞬間被奔流的水流填滿,再從開口處流回瀑布。

  曲水流觴啊這是。

  燕綏轉回身,文臻對他笑指了指頭頂,「禮物在頭頂,隨機抽取。你喝一杯,我給你一件禮物,怎麼樣?不過你每次拿禮物之前,得對我說一句好聽的喲。」

  燕綏眼眸微微一眯,「禮物不止一件?」

  文臻也眯著眼,「如果你說的不好聽,一件也沒有。」

  她笑著從身後摸出一個袋子,翻出一個長長的特製用來喝葡萄酒的杯子,時人用的瓷杯小得放不下手指,用那種杯子喝一整天也不會醉。

  她這個杯子,看似不誇張,其實容量夠大,像現代那種玻璃杯,一杯就半斤以上。

  燕綏似笑非笑看了看那杯子,任她把杯子放進曲水。

  頭頂的燈其實還有機關,需要拼字謎才能降下,但他剛才已經取消了機關。

  他可不想和自己難得的幸運做對。

  第一盞燈緩緩地降下來,正位於燕綏頭頂上方。

  燕綏抬手從燈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紙盒子。

  打開盒子之前,迎著文臻期待的目光,他彎了彎唇角,道:「你真好看。」

  文臻:「……」

  確實挺好聽的。

  居然也挺真摯。

  但看看他的臉,感覺更像被嘲諷了怎麼辦?

  那邊燕綏已經打開了盒子,裡頭是一輛做工精美但樣子很古怪的車子。之所以看出來是車子,是因為那東西有四個輪子,但除了輪子還有一點現在馬車的影子外,其餘部分瞧著都十分稀奇。車身很矮,矮得感覺如果坐人都坐不直,車身的線條十分優美流暢,顏色也十分耀眼,整體的大紅色,邊緣飾以金漆,前頭後頭都有一對大大的圓眼睛,裡頭還有矮矮的座位,一個座位前面有一個圓環,一個小人手抓著圓環似乎在操控,那小人坐姿端正,目視前方,瞧來竟有點像他自己。

  男人天生對車感興趣,燕綏翻來覆去抓著那車看了好久,才問:「這個,是你們那裡的東西?」

  「這是汽車,可日行千里,比你們這的千里馬牛逼多了。」

  燕綏頗有些神往,「你過來的時候怎麼不帶一輛?」

  文臻翻了個白眼,想像了一下真帶過來一輛汽車燕綏噠噠噠開上估計皇帝得瘋。

  「這麼個龐然大物怎麼帶?帶過來我還有命?」

  燕綏遺憾地又看了一會,才發現那盒子底下還有張紙,展開一看。

  「綏綏小朋友,今天你兩歲了,兩歲的小帥哥應該最喜歡車,送你一輛法拉利,祝你永遠拉轟哦。」

  燕綏的眉毛挑起來,眼睛斜斜地落在文臻一臉坦然的笑上。

  「綏綏小朋友的兩歲生日禮物。」

  某個人,享盡榮華,卻從小沒正經做過生日。

  她從知道的那一日起,便想要給他補上這二十二年的生日禮物。

  她來遲了,但是沒關係,之後的只要條件允許她都會參與,之前的她會給他補上,每一年走過的足跡,別人忘卻他淡漠,有她來蓋章。

  生命裡的缺憾她並不能一一幫他填滿,正如走過的路不能回頭,但她可以補採一些最美的花兒,提亮某一刻難言的蒼白。

  深紅的拉轟跑車在燕綏手指上飛快地一旋,酒杯正好飄到了腳下。他盯著那兩歲生日禮物很久,眼神有一瞬間很遠,遠到文臻開始膽戰心驚,生怕勾起了他什麼不大好的回憶,不過隨即他便一笑,很痛快地取了,更痛快地喝了,酒杯杯底朝她一亮,說不出的灑然。

  文臻想起中文有次和她吐槽,說殿下看似什麼都無所謂其實戒心很重,尤其喝酒這件事,十三歲剛回京兄弟們曾不懷好意地試圖灌醉他,但最終在他腳下喝趴了一地,中文親眼看見殿下是如何看似喝得痛快其實一滴都沒下肚的,並對當時殿下裝喝的技巧嘆為觀止。

  但文臻知道,不管燕綏的障眼法多麼厲害,此刻這些酒,肯定是每滴都進了他的肚子。

  也許是這人不真喝慣了,這一大杯進了,乍看顏色不改,仔細看眸子似乎更亮幾分。

  燕綏的眸子裡倒映著此刻良辰也倒映著逝去的舊時光,兩歲這個特殊的年齡點確實引起了他一些不算太美妙的回憶。他記事早,可以說吃奶的時候便有了記憶,因此他很清楚德妃沒有親自哺育過他,兩歲的時候他略略懂了些事卻又不大懂,見太子哥哥過生辰得了禮物,便很期待自己的生辰也有禮物,他是個做事有章法的人,為此特地在德妃生辰的時候給她獻了禮物,那時候母子關係尚可,德妃也很歡喜,在他提出要求的時候自然會允諾為他慶生。

  他滿心歡喜地期待著,然而那一整天,德妃娘娘都心神不寧,對他的各種試探性問話答非所問,殿裡的人也神色奇異,各種興奮地在準備著什麼,他一開始詫異,後來歡喜,想著可能母親要給自己一個驚喜,可能有一番大的佈置,可是這樣的期待和希冀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淡薄,他焦慮、緊張、失望、懷疑、自我鼓氣、自我質疑……在一連串復雜的心理活動中坐立不安。

  快到午夜的時候,他的失望越來越濃,正在此時有人敲門。

  德妃娘娘一躍而起,他也跟著走出殿門,看見有人匆匆而入,抱著一個巨大的包袱。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那是給自己的禮物。

  狂喜如星花躥上天空,再如星花一般從此永久消失無處尋覓。

  後來他才知道,那他娘的真的是包袱。從此跟在他娘身後的,把本就感情淡薄的母子情稀釋得快要淡成水的大包袱。

  那是被送進來的一歲半的林飛白。

  德妃打開襁褓那一瞬間臉上的微笑他永遠都記得。

  林飛白那小崽子在德勝宮裡發出的第一聲聒噪的哭聲他也永遠記得。

  後來他才知道,當時林擎正在和西番作戰,他的妻子生孩子的時候傷了身子,纏綿病榻,無力照顧,林飛白頻頻生病,林家人丁單薄,林夫人據說只是一個貧苦孤女,曾對林擎有救命之恩,所以林擎娶了她,兩邊都沒有親人可以託付,陛下為了讓林擎安心作戰,便命將林飛白接到宮中調養。

  而德妃,他的母親,不避嫌疑,再三主動要求撫養林飛白,並獲得了陛下的首肯。那一天便是林飛白即將抵達的日子。德妃因此忘記了給兒子的許諾。

  她的心神不定是因為林飛白。

  整座德勝宮的興奮準備是因為林飛白。

  那一晚沒有人知道,兩歲的,小小的燕綏,站在殿口,看著午夜月光下母親對著林飛白展開笑容時的心情。

  從此他再沒有做過生辰。

  也沒給德妃慶過壽辰。

  他不再索取,不再渴求,不再有期待和希望,也無所謂失去和冷淡。

  三歲時候師父來到天京,問他願不願意離開,陛下是有些不捨的,也以為他定然不捨,然而他立即點了頭。

  讓那對假母子在德勝宮母慈子孝去吧。

  他是如此絕情的人,給出過的,被辜負了,便永不願意再嘗試第二次。

  哪怕那是他的親生母親。

  直到如今。

  直到如今他為一人再三追索輾轉奔波。

  直到如今他再次嘗試去給予去愛去向那簇光芒和溫暖而行。

  直到如今他以為他將再次收獲失望的時候有人補給他兩歲那年的生辰禮物。

  二十年人生裡所有的殘缺情緒形成黑洞,在這一刻天光如橋將洞填滿,那些二十年後的體貼和心意剎那穿橋而至,耀亮那立在深秋殿口小小人兒的眸。

  原來愛一個人是如此美妙的滋味,連相隔光陰的缺憾都可以填滿。

  喝完這一杯他神情顯得更通透明亮,忽然抓起文臻的手,凝視著她的眸子,道:「這世上無人比你待我更好。」

  他所欠缺的,她一次性給他補滿。

  他只期待有一件小小的禮物,她卻要給他二十二年完整的記錄。

  這世上無人比她更可心可意可願一生與其歡。

  這一刻的心情,他想他永生不能忘。

  他聲音微微低沉,語氣不同於平日的淡,連性子也不同於平日的斂,是一種恨不能與她共澎湃的歡。

  文臻眨眨眼,她素來是個皮厚的,此刻卻覺得有些臉熱。

  倒不是不好意思了,而是他此刻目光灼灼,亮至逼人,眸底滿滿都是自己的影子,每一根睫毛都顫動著喜悅。

  這讓她歡喜裡又有些心酸。

  憑良心說,她覺得自己真的待他不能算頂好,並沒有掏心掏肺,也沒有全情投入,時刻還想著溜號。

  然而此刻看見他的誠摯,也知道他這話真得不能再真,他這二十二年人生,真的沒有人比她待他更好。

  因為他們都待他太不好。

  世人多半想從他身上得到,卻未曾想過他亦有需要。

  或許年少時他也曾有過想望,日復一日的失望最後壓成了寂寥漠然的牆。

  她反握住他的手,一盞蓮花燈從頭頂緩緩降落。

  方方的盒子墜落,燕綏卻不鬆開她的手,用肩膀一頂,文臻笑著抽手幫他拿了,燕綏抿著唇慢慢拆開,他拆的時候很小心,那些精美的用來包裝的桑紋紙毫無破損。

  他動作很慢,哪怕知道後頭還有二十個禮物可以拆,依舊想要將這種美好而特殊的感覺體驗拉長更拉長。

  盒子打開,一個小盆子一樣的東西掉出來,只有巴掌大,用黃楊木根雕刻,主體就是一個圓圓的小盤子,淺淺的,放不了什麼東西,有點像蘸料的碗,樹根上方一團凸起處,利用樹根天然的紋理形狀,雕了一個惟妙惟肖的骷髏頭。

  「這是什麼?」燕綏翻來覆去地看,順手拿起底部的紙條。

  「十三歲生日快樂!恭喜帥哥你步入青春期,請忘記青春痘和夢遺的煩惱,盡情享受最美好的年華。十三歲的你剛剛師門畢業,有沒有回到天京呢?失去了師長的嚴厲管束,偷偷開始嘗試『男兒的魅力利器』了吧?畢竟在中二的年紀,抽煙的男孩子好像更受蘿莉喜歡呢。這一隻煙灰缸送給你,但我不希望你染上煙癮。人生如此豐富,經歷而不沉溺才是強大的男人哦。」

  燕綏抖著紙條看了半天,噗地笑了一聲。

  文臻拄著下巴看他,怎麼樣怎麼樣,一歲一禮物可不是隨便送個玩意就成的,得走心,講究,按照咱們時代的年紀和特性來。

  十三歲的男孩子,正是最叛逆最自我的年代,十三歲的燕綏如果在現代會是個什麼模樣?

  應該會有很多女孩追逐吧,過生日禮物可以堆成山。

  還是在古代好啊,文臻愉悅地想,隨隨便便送個禮物,瞧把他感動的。

  「什麼是煙癮?」燕綏忽然問。

  「哪,上次林飛白抽的那個福壽膏便差不多了。讓人沉迷害人性命的壞東西。」

  「那什麼是夢遺?」

  文臻面不改色,「就是青春期少年都會經歷的一個成長的階段,在做某些內容比較粉色的夢之後發生的一種正常的生理行為,具體的我不方便解釋。」

  燕綏不說話了,等酒杯過來,端起來痛快喝了。

  文臻舒一口氣,以為這個話題便結束了,結果忽然聽見他道:「我年輕的時候並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和行為。」

  文臻正想充什麼老成你現在難道不年輕嗎?隨即便聽見他又道,「……不過自從遇見你之後,確實有過幾次。」

  文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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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12:55:0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四十八章 游樂園的燕妖精

  親!

  下次請不要這樣一言不合就點火掛擋踩油門好嗎!

  還有,為什麼他真的懂了這個詞?他真的沒有穿越過?

  這可怕的理解力!

  她還有沒有一點現代人的優越感了!

  「來吧來吧我們來拆新禮物!看看這回是幾歲的!」她急忙轉移話題。

  燕綏輕笑一聲,從降落的蓮花燈上取下一個長長的盒子,看著她道:「好聽的話兒我覺得我方才已經說過了,你需要我再重復一遍嗎?」

  文臻:「哦不不不我懂了不需要再重復了你那話就是對我最大的讚美我懂謝謝下一個。」

  盒子打開,是一支衝鋒槍模型,還是木頭製作的。

  「親愛的甜甜寶貝,今天你七歲啦。正式脫離幼兒的範疇,成為一名花朵般的兒童。同時你要走進小學,正式開始你一生的求學之旅。我知道現在的你最喜歡的是衝鋒槍,最崇拜的是解放軍,整日假想著自己是個戰士,守衛在祖國的前線。但是,好好學習才有機會扛真正的衝鋒槍哦,而在人生的戰場上,每一次奮鬥其實都在前線,每一場和困難的鬥爭其實都在扛槍,很高興你一直都是一個勝者呢!」

  燕綏手指撫過那打磨光滑的槍身,道:「這東西也叫槍?」

  「殺傷力比你們的槍大多了,可惜我不大記得具體構造,換成男人婆可能會復製出一模一樣的AK47。」

  燕綏瞟了她一眼,眼神裡難得現出一絲興味。

  她的朋友們好似都很特別,尤其這個男人婆,聽她提過幾次,每次那個口氣,都好像那個女人強大無比,完全可以劈天裂地。

  他表示懷疑。

  但是也湧起一絲興趣。

  小蛋糕兒本身就已經是女中翹楚,黑心狡詐無人能及,還有什麼人能令她真心推崇佩服?

  不過不管是什麼人……

  反正不能弄到她身邊。

  不然以後還有日子過嗎?

  他把衝鋒槍順手插在腰上,端起一杯酒喝了。

  一盞蓮燈降下來,這次的盒子有點大。

  燕綏並沒有急著去拿,他望著那盒子,道:「你給我補二十二年的生辰禮物,前二十二年算是無憾了。後面還有很多年,我可以不要禮物,只但望有你陪著,便是圓滿。」

  文臻的心尖顫了顫,瞄了一眼那個盒子,笑道:「快拆開。」

  未來她不能承諾,不是不敢,是不能。說到底命運多變,說什麼都為時過早,只有定下目標努力一個階段一個階段達成。

  比如她現在的小目標,就是先賺它一個億。

  燕綏打開了那個盒子,裡頭是一雙樣式古怪的鞋。有點像蹴鞠的鞋,又有點像靴子,皮製的,線條也很是流暢,鞋面打了孔,有帶子交叉繫住,鞋幫子上還貼了一個大大的勾形。

  如果有個現代人在面前,就能認出這山寨貨仿造的是啥,但對於燕綏來說,這鞋子很是輕便新奇,在手中掂了良久,文臻在一邊遺憾地道:「可惜沒有橡膠,無法製作牛筋底,不然可以仿得更像一些。」

  燕綏打開紙條。

  「二十歲,正是適合奔跑的好時光。無論在哪個時空,二十歲都是少年和青年的分水嶺,是邁向成人的重要一步。在我的時代,二十歲意味著正式成年,在你的時代,這叫弱冠之齡。這麼重要的日子,送你一雙跑鞋,願日後邁崎嶇如履平地,走山巒健步如飛。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樂!」

  「這鞋配我上次送你那套運動背心短褲很合適,下次穿起來嗨。」文臻笑眯眯地建議,眼看他鞋子一擱就開始解衣扣,一副馬上就想裝備起來的模樣,頓覺受到了驚嚇——不會吧?那套跨欄背心短褲他穿在身上?

  文臻趕緊攔住,這大半夜深秋季節穿個跨欄背心在院子裡跑步什麼的也太驚悚了吧,一邊攔一邊好笑一邊又有些心酸,想著回頭還得給他做一套秋衣秋褲,那輕飄飄空蕩蕩的背心這種季節再穿在裡面可實在不保暖。

  一大杯酒又痛快地下了肚,文臻仔細觀察燕綏,依舊沒有發現任何喝醉的端倪,除了眼睛越來越亮,兩頰微微綻一點暈紅,看起來顏色更盛讓人更想撲之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這讓她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歡喜。

  開下一個蓮花燈的時候,燕綏的詞兒已經說得特別順溜,捧著那個小小的盒子,說一句「但願年年歲歲,都是今朝。但望每個今朝,都看見我的小蛋糕。」

  文臻想著世間美好的願望其實都差不離,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可如果一個人一生最美好的日子只能是生日那天,那也實在悲哀得很。

  蓮花燈升升降降,曲水裡觴流轉一圈又一圈。

  五歲的生日禮物打開之前,燕綏輕輕說了一句,「我想要這一生,無論歡喜苦痛,智慧愚鈍,無論記得還是遺忘,前行抑或後退,總有你相伴,總有你在那裡。我願我最好的一刻你在,最痛苦的一刻你在,最狼狽的一刻你也在;而這樣的願望,我首先會為你做到。」

  文臻心中一跳。

  這誓言太深重,已經不再是之前的讚美或是表白,一許便是一生。

  他這個極度的完美主義,要將一生裡所有的痛苦和狼狽也展示於她前。

  只願展示於她前。

  這是願意交出全部的意思,可他不是那些情犢初開的毛頭小夥,他是皇子,在冷酷宮禁出生,深受寵愛卻又遍歷攻訐,早已對這世事人心冷心冷情,也不得不冷心冷情的人。

  這情意太深重,她覺得便是自己舉雙手去托,也忍不住要渾身戰慄。

  燕綏卻已經痛快地喝完了那杯酒,他酒喝得一杯比一杯快,彷彿迫不及待。

  盒子打開,是一堆木頭碎片,一邊有圖案,一邊沒有。圖案乍一看很是凌亂。

  紙條上寫著:「拼圖。考驗眼力和耐性的好東西。我們那裡兒童居家旅行玩玩具之必備妙品。其實人生不也就是一個巨大的拼圖?不拼到最後,誰知道全圖是個什麼模樣?而我們的成長,也是在拼拼圖,將生命裡所有的片段收拾歸整,勾畫出屬於自己的那一幅來。我的親愛的小男子漢,拼好這張圖,拼完這張圖,看看拼到最後你會得到什麼?嗯,說不定是一個可以手攙手一起上幼兒園的小女朋友呢。」

  燕綏的手指在盒子裡一陣輕巧地翻弄,他都不需要打開那張對照全圖,文臻半杯酒還沒喝完,他已經把圖拼好了。

  圖上,是兩座屋頂,近乎一模一樣,一座屋頂上,站著衣袂飄舉,尊貴昳麗的宜王殿下,一座屋頂下,倒吊著奇裝異服的文臻,腦袋快要頂到地上,嘴還張著,看那模樣,大抵在罵人。

  確實有小女朋友,但不是手攙手。

  這畫面太美,燕綏端詳了半天,文臻正等著他泣血反省痛改前非,結果聽見他道:「錯了。」

  文臻:「嗄?」

  燕綏:「你的衣裳和聞真真不一樣,其實還是不相稱。」

  文臻:「……」

  我錯了我就不該試圖用這張圖喚起你一咪咪的良心。

  隨即腮幫被人輕輕捏了捏,燕綏馥鬱而又微涼的氣息湊近來,低聲笑道:「下次你可以倒吊我。」

  文臻:……嗯,是個好主意。

  燕綏又道:「嗯,不要在屋頂下,在西南方向百丈之外向左走打開門東側某地行不行?」

  文臻:「……???」

  燕綏笑著又去拆禮物了,腦子裡經歷了長長一段方位地圖測畫的文臻,一直到他開始拆下一個禮物,才終於跟著路線圖走到了正確的地方。

  西南方向百丈之外向左走打開門東側……

  不就是他的床上嗎!

  ……

  今天晚上是什麼黃道吉日!

  燕綏吃了什麼什麼神油!

  一開口就是那啥腔!

  ……

  禮物包裝紙飄落了一地。

  這些禮物,大部分其實不是文臻這一天一夜的準備,她名下有夜市,夜市有兒童游樂,所以她閒暇時也畫過各個年齡段的各種玩具用具圖譜,交給工字隊研究製作。做出來的樣品她這裡也都有一份,而且她看見那些圖樣的時候,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燕綏,想起燕綏在那個森嚴冷漠的皇家出生,德妃又不是個具有母愛的母親,三歲之前這些玩具他肯定沒玩過,三歲之後便去了師門更不可能玩,因此特地囑咐工字隊,每樣都要做出最精美的一份,就是備著打算送給燕綏的。

  跑鞋什麼的,倒是她自己做的,自從送他跨欄背心套,自然要配相配的跑鞋,只是太過忙碌,昨天晚上才趕工完成。

  一歲時候的搖鈴,三歲時候的積木,四歲的小足球,五歲的拼圖,六歲的魔方,八歲的圍棋,九歲的游泳圈,十歲的陀螺,十一歲的自行車模型,十二歲的嚇一跳木盒,十四歲的拳擊套,十五歲的刻字鑰匙扣,十六歲的球拍,十七歲的情侶杯,十八歲的錢包,十九歲的背包,二十一歲的腰帶,二十二歲的訂製抱枕……

  禮物太多,文臻怕燕綏喝傷了,到最後也加入了分酒喝的隊伍。等她多喝了幾口,規則也忘了,情話不再要求燕綏說,變成兩個人搶答。

  燕綏說:「我也想送你之前十八年的生日禮物,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文臻說:「帥哥帥哥你真好看,給我摸十八下就算補完給我的禮物了!」

  燕綏說:「以前第一次送你禮物便送鯨眼是我的錯,以後全東堂你想要的都給你。」

  文臻說:「其實我就想要你芳香四溢的肉體啊啊啊。」

  燕綏說:「那我們就去睡覺吧,睡完我去向父皇求將你賜婚給我好不好?」

  文臻說:「先上車後補票這麼黃暴的提議你是怎麼說出來的……」

  ……

  後來……後來大概都喝多了。

  說大概,是因為文臻醉酒醜態比較明顯,而燕綏則隱藏得比較深。

  到得後來,兩人扔下一堆空酒壇,一堆包裝盒,扯斷的蓮花燈,擺滿整個亭子的禮物,燕綏拉著文臻,說要和她夜遊宜王府。

  文臻醉醺醺表示讚同,畢竟談戀愛都要壓馬路來著。

  燕綏卻很精準地繞過了一號院和二號院,直奔宜王府那個大型游樂場去了。

  游樂場後來裝了一個單獨的門,還是一個大鐵門,仿造現代的那種,按照慣例都鎖著,文臻正想喊人來開門,就見燕綏拉著她開始爬鐵門。

  文臻也就爬了,一邊爬一邊興致勃勃跟燕綏分享爬門經驗,「哎我以前爬過一次,在研究所,有一次聽說所裡的防護系統出現BUG了,正在搶修,我們就想趁著那個空檔期逃出去。商量的路線是從食堂後面的送菜的門走,那也是個鐵門,比這個小一些,大波性子急,當先就要爬上去,結果被我一腳給踹下來了。你猜為什麼?」

  「因為門修好了。」燕綏一邊慢吞吞爬一邊答。

  「聰明!但是那防護系統是內植入的,肉眼根本看不出來,你猜我怎麼知道門修好的?」

  「用你的眼睛。」

  「哎,酒為什麼不能降低你的智商?是啊,我當時負責望風,看見負責修理這塊區域的劉工出來上廁所,隔著幾百米遠,我看見他打了個噴嚏,順手想要在旁邊圍牆上擦手,但忽然停了手。我就知道防護系統已經修好了,現在的圍牆和門已經不能碰了。哎話說你的王府遍地機關,這個鐵門不能也有機關吧……」

  話音未落。

  「嚓。」一聲輕響。

  鐵門從中間一折兩段,向外翻折的那一半觸底之後,地面之下叮然輕響,將那一片門板狠狠彈了回去,正好撞在燕綏和文臻身後,將兩人彈飛出千里之外……

  鐵門背後。

  發現游樂園有人侵入因此急急趕來正打算冷眼看傻逼爬門被機關弄死拉倒結果忽然發現爬門的倆傻逼竟然是殿下和文姑娘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關機關卻已經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見殿下和文大人觸動了最簡單的一個機關飛了出去的西班牙語意大利語露出了被雷劈中的表情。

  片刻後他們聽見沉悶堅實的砰嗵聲響,兩人面面相覷。

  完了。

  咱們還能活著看見明天的太陽嗎?

  「這個……殿下好像跌到沙池裡去了?」

  「也有可能是球池。」

  「要不要去扶?」

  「好啊你去。我去找大夫。」

  「還是你去扶吧,我去找大夫,我腳程快。」

  「我人頭熟。」

  「我皮膚黑不顯眼。」

  「我腳板大好走路。」

  ……

  兩人再對望一眼。

  片刻後,拍拍屁股,各自走開。

  今天晚上。

  咱啥也沒看見,啥也不知道。

  ……

  沙池裡,啃了一嘴泥的文臻哎喲哎喲趴在燕綏身上。

  燕綏被她壓得扁扁的,好一會兒才伸出手,將晃晃悠悠要掉的文臻給扶住了,送到一邊的滑梯底部坐好,自己才翻身坐起來。

  他坐起來的時候,神情很平靜,表情很自然,眼眸很亮,眼底也沒有紅血絲,除了臉頰一點暈紅色,看起來一點異常都沒有。

  然後他眨了眨眼,道:「游樂園!」

  文臻坐在滑梯底部,用腳撩著底部的沙池,呵呵笑:「是啊,游樂園啊,咱們自己建的游樂園,聽你的口氣,很驚喜哦。」

  「是啊。」燕綏站起身,語氣堅決,「我想玩很久了!」

  文臻:「??」

  想不到你是這樣的燕綏。

  還有,醉酒後燕綏的語氣不一樣,雖然並沒有變得話癆,也一樣說話簡短,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區別,但對於她這種對燕綏特別瞭解的人來說,很容易就能看出來,這人語氣變得更堅決更有力,聲音也更大,透著一股傻傻的萌。

  還沒反應過來,燕綏已經一把拉起她,從沙池中跳出來,先上了旋轉滑梯。

  文臻想先滑下去,燕綏卻把她像抱娃娃一樣抱在懷裡,向後一躺,兩個人哧溜哧溜地轉著圈兒悠了下去。

  風聲在耳邊激蕩,空蕩蕩的游樂園瞬間灑滿文臻的笑聲。

  「哎呀呀燕綏你為什麼這麼浪——」

  下一瞬燕綏把她拖到了鞦韆上,文臻還沒坐穩便已經蕩上了天。

  她也是半醉的人,手上無力,蕩到最高處唰地飛了出去。

  隨即被不知何時已經彈射到軌跡前方的燕綏給接住。他抱著她一個翻身在鞦韆上坐穩,對著星空大喊一聲,「來人!」

  下一秒中文出現在鞦韆下,勤勤懇懇履行蕩鞦韆的任務。

  醉酒二人組坐在鞦韆上,在半空劃出巨大的弧度,像要從月亮蕩到星星上。

  燕綏在蕩到最高處的時候還不忘記從樹上採了最柔軟的枝葉,神速地給文臻編了一個花環,往她頭上一戴,同時又對著星空大喊:「人太少,都玩起來!」

  下一秒游樂園裡出現無數的「遊客。」

  移動小吃車裡有人開始賣小吃,球池裡西班牙語撅著屁股玩球,滑梯上德語在翻觔斗,搖搖馬差點被大屁股的意大利語坐壞。更多的人穿起了玩偶裝,在底下開始巡遊。

  無數的彩色燈光亮起來,手動鼓風機吹出無數巨大的泡泡。

  文臻在鞦韆上格格笑,伸手戳穿一個又一個迎面而來的閃耀著彩色光芒的泡泡,像愛麗絲穿越了夢境,進入了自己的奇幻王國。

  喝了酒的人本就暈,蕩沒兩下她就鑽進了燕綏的懷中,呼呼的風聲從耳邊過,燕綏似乎在滿意地笑,然後低下頭,一個火熱的吻印在她額頭。

  鞦韆越蕩越高,似要穿入雲霄,這一吻也越發緊貼,似要將彼此肌膚與熱力都揉在一起,不分彼此。

  高空的空氣彷彿變得稀薄,淡雲冷月都似伸手可及,她在呼嘯的天風中只將他抱緊,閉上眼睛,聽浩渺宇宙裡傳來的宏大聲音。

  那是天命的喃喃自語,只說給有緣的人聽。

  身前的人並沒有說話,她卻知道他在笑,那種真正的,敞開的,忘卻這數十年紛擾,發自內心的喜悅的笑,她感覺到他胸膛裡輕聲共鳴,都是歡喜的震動。

  額頭上的溫熱像要持續一千年,從星的這頭到月的彎鉤,將整個天幕都納入,整個宇宙只剩她和他相融的心聲。

  於這一刻,世間美好。

  他在最高處抱著她飛出。

  越過天空飛過高樹將滑梯上的德語捲個跟頭然後砰一聲落進厚厚的沙池。

  沙池裡一半白沙一半決明子,漂亮的八卦圖形被兩人糟蹋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文臻暈乎乎還沒爬起身,燕綏忽然抓起一把沙子,潑在她身上。

  文臻一聲尖叫,抓起一把沙猛地跳起來,跳到燕綏脖子上。

  她腦子不大清醒,此刻想著的是要報復得更猛烈一些,乾脆拉開他衣領,嘩啦啦灌下去。

  鬧了一通身上已經有了微汗,再來一把沙子頓時黏在了身上,燕綏這樣的潔癖強迫症肯定受不了,開始左扭右扭,文臻便抱著他的脖子,也跟著扭,大聲唱滑板鞋之類的神曲。

  她五音不全偏愛唱神經兮兮的神曲,殺傷力滿級,燕綏聽得酒意沖腦生不如死,拚命搔她膝彎,文臻笑著倒下去,燕綏爬起來就開始脫衣服。

  文臻躺在沙地上,傻傻地看著他。

  頭頂一輪彎月,星輝此刻燦爛,四周纖毫畢現,她目瞪狗呆地看著眼前頂天立地的燕綏動作毫不猶豫地脫了外衣解腰帶,解開腰帶脫褲子……

  文臻猛地蹦起來。

  蹦起來的那一刻發現,剛才還偽裝得很有人氣的游樂園,一眨眼所有人又不見了。

  風車在空轉,泡泡在游蕩,滿地是倉皇脫下的玩偶衣服,燈光亮了一半暗了一半,亮的一半在遠處,暗的一半在眼前。

  真是天時地利人和適合打野戰。

  燕綏的褲帶已經解開,要掉不掉。

  文臻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褲帶。

  還往上拎了拎。

  燕綏看看她,往下拉。

  文臻看著他,往上拎。

  往下拉。

  往上拎。

  幾個回合之後,燕綏好像終於不耐煩了,把文臻的手一薅。

  文臻絕望地伸手摀住眼睛,當然記得留下了巨大的指縫。

  下一秒她被燕綏攔腰抱起,夾在腋下,又飛了起來。

  這一飛,褲子自然掉了。

  但文臻恐懼的某種場景並沒有發生,燕綏裡頭果然穿著跨欄背心二件套,衣服很少穿超過三次的尊貴的殿下,這一套材質普通的背心短褲卻已經洗得有點發白。

  文臻看著他在風中鼓蕩的背心,露出的一抹漂亮鎖骨和雪白而又彈性美妙的後背肌膚,第一次開始慚愧自己的糙。

  怎麼捨得薄待這美人兒!

  從布料到手工都很次的跨欄背心如何配得上她的小妖精!

  小妖精穿著跨欄背心乘風邀月,帶著她直接飛到了水世界,已經快冬天了水世界自然沒有開放,但長長的滑水軌道下還是一泊乾淨湛碧的池水。

  燕綏抱著她坐進了牛皮特製的小船,鬆開纜繩,兩人從高處沖下。

  游樂園再次響起文臻啊啊啊的尖叫聲,有點恐高的她下意識摟住了燕綏的脖子,燕綏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挺了挺胸,文臻便覺得自己的唇好像貼到了某處不可言說之處。

  這念頭只是一瞬,下一刻天光倒換,巨響轟鳴,水花飛濺。

  個矮身輕的文臻哧溜一下滑入了水底。

  海上溺水的恐怖記憶瞬間襲來,她慌忙掙扎要爬起,一雙有力的臂膀已經攬住她的腰,將她撈起,往自己膝上一放。

  兩人濕淋淋在池底,半身在水外,文臻坐在燕綏腿上,兩兩相望。

  此刻文臻才發現,這池子裡的水竟然不冷,池底也一點都不冷,甚至溫潤舒適,摸了摸發現,池底除了墊了軟墊外,底層自然發熱,竟然是一整塊暖玉製作。

  真是奢侈。

  這麼一沖一泡,沙子自然沒了,可燕綏還在慢條斯理的抖他自己的領口,每一抖,文臻都能看見一抹胸膛瑩白……

  這是在赤露露色誘嗎?

  想要她酒後亂性嗎?

  太過分了!

  覺得非常憤怒的文臻,猛地嗷嗚一聲,向前一撲,就把燕綏撲進了水裡。

  然後雙手雙腳八爪章魚一樣纏住了他的手腳,大喝:「不許脫!」

  燕綏半靠在池邊,臉頰更紅了些,便顯得也如一池春水半綻蓮,素日裡的昳麗尊華此刻竟多了幾分媚意,散開的烏髮如黑緞飄了半池,懶洋洋攤開手,也不掙扎,道:「那你來脫。」

  「我不脫!」

  「不是你要芳香四溢的肉體嗎?」

  「我只喜歡芳香四溢的……」文臻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四周好像有點沙沙的聲音。

  按說此刻的宜王府游樂園是禁區的禁區,有誰能進來?

  她一抬頭。

  呆若木雞。

  面前,高高矮矮站了好多人。

  都是熟人。

  比如皇帝啊,德妃啊,晴明啊,菊牙啊以及侍衛若干。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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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21 12:55:42
卷三 第一百四十九章 「婆媳」鬥嘴

  再後面是語言護衛們,對著她擠眉弄眼一臉苦相。

  德妃噙著一臉冷笑,看看球池,看看鞦韆,看看滑梯,看看水世界,再看看渾身濕透「洗鴛鴦浴」的兩人。

  菊牙臉上的表情就更豐富了,眉毛上寫著「你們竟然如此放肆大膽!」眼睛裡寫著「以為你淒淒惶惶不想還能鬧騰得這麼別致!」嘴角上寫著「居然還能在自己府裡闢這麼個驕奢淫逸的地方!」

  皇帝微微擰著眉毛,半身立在暗影裡,依舊的喜怒不形於色。只素日溫和的臉部線條,顯得有些繃緊。

  被這幾道目光一掃,文臻酒醒了大半,腦子裡在剎那間掠過無數個混亂的念頭。

  大部分集中在「壞了這一幕實在難看卻落在了最不能看的人眼裡怎麼辦?」

  少部分涉及到「這個時候陛下和德妃為什麼會忽然來燕綏府邸難道是良心發現要給他慶個生特麼的這也太不巧了之前那麼多年沒給他慶過生偏偏今兒來了這也實在太尬了!」

  腦子還沒轉完,正要趕緊起身請安請罪,忽然身下燕綏一拉,她砰一聲跌在他胸膛,她趕緊掙扎要起,燕綏卻不放,懶洋洋抱著她翻個身,把她留在了水裡,一邊道:「……你不喜歡我喜歡,別總掙脫我啊……今兒我生辰你也不順著我麼……」

  他此刻音色比方才更低沉,微微暗啞,透出十二分的慵懶,在這午夜瑟瑟秋風裡,竟也能令人聽出一懷蕩漾,文臻哪怕明知道情境不對,耳朵也慢慢紅了。

  隨即她便聽出燕綏話裡的意思,便裝作掙扎得更激烈,不住探手推他,叫:「殿下!殿下!快醒醒酒!放開我!陛下和娘娘來了!」

  身上燕綏嗤笑一聲,淡淡懶懶諷刺味兒,一股濃濃酒氣隨風飄蕩,「來什麼來,你又騙我……我生辰二十二次,可沒見他們來過一次……」

  文臻趕緊去捂他的嘴,道:「殿下你喝多了!殿下你可別說了罷!」一邊轉頭用惶然的眼光看著那邊的皇帝和德妃,見兩人神情頗有些難看,又努力推了好幾次燕綏,然而燕綏死沉死沉賴在她身上,她掙不動,臉漲得通紅。

  語言護衛們急忙撲過去,大呼小叫地要把「喝多了」的殿下拽出來,解救「酒後被騷擾」的文大人。被燕綏三下五除二地甩開,一時水花四濺,驚呼陣陣,熱鬧得不堪。

  這話語,這神情,這尷尬情狀,再豁達好脾性的父母也看不下去,皇帝默不作聲向外走,德妃冷哼一聲,被菊牙偷偷拽走,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對文臻比了個「來一劍」的手勢。

  文臻就當沒看見。

  她舒了一口氣,趕緊往池子外爬。好在游樂園考慮到有水上游樂,都給他們備好了換洗衣物,她匆匆換了,擠了擠頭髮上的水,就要去皇帝面前聽訓。

  結果燕綏拉住了她,硬是把她拉到護衛升起的火盆前,找了個乾淨布巾,慢慢揉弄她頭髮,文臻心急如焚,不住對外張望,道:「沒關係的,別讓陛下娘娘等久了。」

  「你得伺候我這個醉鬼,遲一些又怎的?」燕綏低笑一聲,揉了揉她的髮。

  文臻嘆了口氣,心想老天真是坑人,別說在古代了,這樣的場景就算發生在現代,也沒幾個男方家長能接受吧?何況她要面對的是這世上最牛逼的家長,一句話可以要她性命的那種。

  今晚陛下和德妃能來這裡,本應該是破冰之舉,有了這一場難得的家人齊聚的慶生,燕綏和父母之間的隔閡應該能有所消解,可這世事偏偏就這麼巧……

  「別再裝醉,仔細惹怒陛下和娘娘。他們本是好心來給你慶生。」她嘆息一聲,反手給燕綏也擦了擦頭髮,「你先別出來,我去解決。」

  燕綏本來準備起身,聽見這一句反而不動了,微微眯著眼,火光躍動在他眉梢,也像一個喜悅的表情。

  德語站在一邊撇撇嘴——又來了,「最喜歡我家蛋糕兒幫我頂著」的軟飯男又來了!

  ……

  文臻從屋中出來,那邊皇帝和德妃已經由中文伺候著在相鄰的三號院主屋坐著喝茶了。

  文臻笑盈盈端了一個托盤上來,上頭是剩下的蛋糕,還好蛋糕做的大,剩下的一半是完整的。

  德妃看見她就笑了一聲,指著蛋糕道:「想著今兒來吃塊蛋糕,沒曾想還見著大戲。」

  文臻眉毛一挑,她發現自己每次遇見德妃都要生氣!

  明明自己脾氣那麼好!

  敢情這兩位今晚從宮中微服夜奔於此,是算著燕綏生日自己一定會做蛋糕,完全沖蛋糕來的?

  她放下蛋糕,笑出八顆牙,十分誠懇地道:「陛下娘娘恕罪。都怪微臣未曾想到今晚您兩位會來赴殿下生辰宴,否則這蛋糕應該等陛下娘娘駕臨再切的。」

  她話裡有話,那倆人精自然聽得出,皇帝咳嗽一聲,道:「今日朕晚膳用得遲,德妃邀約朕出宮散散,想著燕綏生辰,也便來了這裡。正好把準備賜他的生辰禮一並帶來。」

  德妃卻道:「文大人,你這是在嘲諷誰呢?燕綏是陛下和本宮的兒子,用不著不知自量的外人來多嘴多舌。倒是你,身為朝廷命官,流連皇子府邸,半夜三更行跡不避行事放誕,你是要惑亂我兒令御史台再彈劾他一龍案的奏章嗎?」

  「娘娘言重。」文臻躬了躬,微笑如前,「微臣因府邸尚未竣工,不得不暫時托庇於宜王府一號院,和殿下做了鄰居。殿下為皇子,我為臣;殿下為主人,我為客。無論從長久身份還是臨時身份來說,臣身為一介廚子,都有為殿下操辦慶生宴的義務。殿下今日心中歡喜,多喝了幾杯,在樂園遊玩上了酒勁,臣自然也沒有撒手就走的道理。只是臣亦不勝酒力,行為失當,請陛下娘娘責罰。」

  她這邊解釋,那邊德妃見她不把蛋糕端上來,便命菊牙端過來,給皇帝分了一小塊,剩下一大塊都劃拉進自己的碟子裡,一邊吃一邊道:「你永遠這麼牙尖嘴利。是算定了我們來得私密,為皇家顏面計,不好拿你怎麼樣嗎?」

  「娘娘又言重了。」文臻躬身,「殿下未失禮,臣未踰矩,何來損傷皇家顏面呢?」

  德妃冷笑一聲,往嘴裡又塞了一大塊蛋糕。

  一旁的小太監晴明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卻用眼角偷偷地掃那兩個針鋒相對的女人。

  哎,他在宮中日子也不短了,還是第一次見到縱橫跋扈的德妃絲毫不能佔上風呢。

  這位文大人,真是個厲害人。任何女子遇上這種情境,不說羞憤欲死吧,也得無臉見人,這位倒好,面不改色,侃侃而談,和德妃嘴仗打得溫柔和婉又火花四濺,明明那麼難堪不好解釋的事情,到了她嘴裡,聽著居然有理有節,沒啥不對。

  好像有點理解德妃為啥不喜歡她了,真要這樣的媳婦進門,德勝宮恐怕就不能永遠得勝了。

  「文臻。」皇帝終於開口。

  文臻立刻端出十二萬分的尊敬姿態,看得德妃牙癢。

  皇帝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眼眸沉沉,半晌道:「你一直住在宜王府,終究不妥。」

  「臣明日就搬回聞家老宅。」

  「朕明日下旨解除你和唐羨之的婚約。」

  「謝陛下。」

  「你現今……是改變主意了嗎?」

  「回陛下,臣沒有。」

  文臻聽見身後細微響動,她知道燕綏已經過來了,但並沒有回頭。

  哪怕燕綏聽了會傷心,她此刻也只能給出這樣的答案。

  剛剛目擊那樣一幕的皇帝,此刻心中難免惱怒不滿和警惕,她只要有一絲動搖,便坐實了勾引之實。

  皇帝不會真正成全她,還是那話,皇家容得下一個精明能幹行事特別的臣子,但不能接受這樣的一個媳婦。

  燕綏和她的結合,太強了,是對上位者無形的威脅。

  皇帝微微皺了皺眉。

  「既然初心不改,何以舉止不避?當日群臣彈劾燕綏,你在殿上公然相護,如今又為燕綏慶生,這般行事,你就不怕群臣誤會,不怕日後惹出麻煩?」

  「陛下,凡事從利弊,也從人心。殿下被人構陷,我若不能挺身而出,有負為人之德,寄居殿下府上,對殿下生辰不聞不問,同樣不合常理。此事與情愛無關。」

  「不願嫁他,卻又藕斷絲連,文臻,皇家焉可欺!」

  「臣不敢!」文臻立即跪倒,「臣只願東堂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朝堂安定,疆域永固。臣以一腔丹心獻我皇,願為我東堂奔走終生,終老不……」

  「父皇。」

  忽然開口的燕綏,堵住了文臻最後一個「嫁」字。

  文臻低頭,心顫了顫。

  後背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話趕話,險些被皇帝逼出心裡最後的盤算,她也是無奈的。

  尤其不願意在燕綏面前說出這話。

  哪怕最終有緣無分,最終要有個決斷,她也不希望是今天,不希望是在她精心為他操辦的原本可以留下美妙記憶的生辰這天。

  和燕綏的未來,她想過。

  沒有撩完就跑的道理,她對他好,也明白他的心意,也經歷了他的表白,按說該給他一個明確的態度。

  可問題在於,她沒有辦法給態度。

  她同意了,燕綏能立刻求賜婚,那麼父子母子之間很可能立即便要面臨衝突。

  以燕綏的性子,得不到賜婚,丟下一切帶她遠走也不是沒可能。

  但這本應是所有嘗試都失敗之後的最後無奈抉擇,不應該在一開始就走上決絕的道路。

  她是孤兒,自幼沒有體驗過親情,所以對這世上最為重要的情感十分在意,自己的,他人的,她都珍惜。

  父母雙全,得父親多年寵愛的燕綏,在皇家已是難得的際遇,便縱要和父母決裂,也不能是因為她。

  何況丟下一切會有什麼後果,她也不敢想。畢竟燕綏多年來如槍似刀,挺出的鋒刃刺傷無數。

  她並不指望能軟化皇帝德妃,卻隱隱覺得,保存實力走下去,未來可能會有很多變數。

  她會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為自己和燕綏爭取更大的自由。

  但是燕綏……那個驕傲任性從不失敗也無所顧忌的人,他能明白她的心思嗎?

  她心裡亂糟糟的,跪在地下,手指禁不住摳緊了濕冷的地面。

  身邊袍角微動,是燕綏走了過去,經過她身邊時一把將她拽起。

  他身子有些歪斜,拽她的動作有些粗暴,像是嫌棄她擋了路,但拽起她的同時,卻塞了個手帕在她手裡。

  她緊緊攥著那手帕,溫潤柔軟的觸感,似熨貼到了心底。忍不住輕輕吐一口氣。

  燕綏已經走到了皇帝身前,躬了躬身,隨意地笑,「父皇父皇,你是來給兒子送生辰禮物的嗎?」

  皇帝瞪著他,想罵懶得罵的模樣,半晌嘆口氣,揮揮手。

  晴明便把一直捧著的一個盒子遞給中文。

  燕綏又躬了躬,道:「謝父皇。那娘娘呢?」

  他轉向德妃,看看德妃嘴邊的蛋糕渣,皺了皺眉,忽然上前,趴在德妃椅子上,雙手把住德妃的臉。

  看那模樣像是想捏一把。

  菊牙眼睛已經瞪得快要掉下來,難得的一臉無措,不知道該阻攔還是怎的。

  德妃一怔,眼底閃過一絲茫然和驚異,下意識地要對皇帝看,隨即便止住,揮手要打他的手,燕綏卻已經手背一按,將德妃嘴邊的蛋糕渣給擦了,懶洋洋地道:「娘娘,這種粗劣食物,就不要來和我搶了,小心噁心著。」

  他那噁心兩字拖得長長的,也不知道在說誰噁心。

  德妃想說什麼,卻隨即皺眉,將他推到一邊,道:「這撲鼻的酒氣才叫噁心!」

  隨即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喚:「菊牙。」

  菊牙也便恭恭敬敬送上一個小盒子,道:「殿下,這是娘娘親手為你繡的汗巾。」

  燕綏唇邊一抹笑意怎麼看都是諷刺,語氣倒還正常,「娘娘盛意,兒子不勝感激。也不知道娘娘什麼時候學會刺繡了?」

  德妃面不改色地道:「剛會。」隨意擺了擺手又道,「滿意了?你什麼時候能讓本宮滿意一回?」

  燕綏隨手收回那還剩大半的蛋糕盒子,一邊道:「娘娘啊,您盡和文大人過不去做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兒子追逐文大人至今未果,您怎麼就不心疼心疼兒子,還盡來拆台呢?」

  「追逐未果?」德妃重復一句,斜眼瞟燕綏,似笑非笑,「本宮是該慶幸還是該嘆你無用呢?」

  燕綏笑,「世人皆道兒臣酷肖乃母也。」

  德妃噎了一下,轉頭不理他了。

  文臻心底有些詫異,總覺得今日皇帝的態度有些奇怪,按說應該更憤怒一些,只是好像竟就這麼默認了。

  她自然不知道當初燕綏和皇帝有過約法三章。只隱約感覺對於皇帝來說,實務永遠比這些兒女情意更重要些。

  所以她便聽見皇帝問她:「文臻。朕素來欣賞你志向不凡,堪為女子楷模。便是因為這個,朕才予你許多容忍,你當明白。」

  「是。」文臻深深躬身,「方才臣所言,句句出於肺腑。文臻不管身處何境地,都願為我東堂謀福。」

  「朕亦心願一同。」

  「陛下。當日烏海之事,百姓遭難,引御史彈劾,此事臣雖非有意為之,但終究提議百姓上船的是臣,臣難辭其咎。臣有心贖罪,望陛下成全。」

  「你想怎樣贖罪?」

  「臣想自請前往長川,罷易勒石刺史位,將長川重新收歸我東堂。」

  一陣沉默。

  片刻後,皇帝眯著眼睛一笑。

  文臻也眯著眼睛笑了笑。

  德妃抿唇瞧著,覺得這一刻這兩人的笑容竟然一模一樣。

  看吧,所以她就是不喜歡這丫頭。

  燕綏卻微微垂下眼,眼神微冷。

  今晚不是巧合吧。

  陛下和娘娘來得不是巧合,有人算準了文臻要給他慶賀生辰,這時候陛下娘娘如之前的幾十年一樣不參與也就罷了,反正都是已經習慣的事情了,但是在文臻給他一個別開生面永生難忘的生日宴之後,陛下娘娘的出現和補送禮物,便成了對比鮮明的尷尬,反而更容易引起他的抵觸和對過往的不愉快記憶。

  而這種尷尬和抵觸也會令陛下有意無意疏遠,娘娘越發離心。

  對方算計得很縝密,可能還算到了文臻給他慶生,情濃之時,又在自己府邸,說不準會有一些踰越行為,然後給陛下娘娘抓個正著……

  要麼文臻倒黴,要麼他為了保護文臻和陛下娘娘衝突大家一起倒黴。

  陛下未必想不到這些,然而他還是破例親自來了,他想的是什麼?

  想逼出文臻的終生不嫁一心為國宣言,還是因為長川刺史之位出現波折,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把心思動到了她身上,想要她因為今晚的「錯誤」,不得不全心全意利用易人離這個身份,拿下長川?

  蛋糕兒……應該也猜到了吧。

  所以她很乾脆地請纓,當然這原本也就是她的想法,但是自己的想法和被父皇算計,那是兩回事。

  他的生辰,也成為某些人算計她的籌碼了嗎!

  他想說什麼,文臻忽然退後了一步。

  然後一隻小手,輕輕捏了捏他的指尖。

  這一捏捏的是指尖,卻又像捏在心尖,他素日平緩的心潮蕩了蕩,回聲撞擊心的堤岸,像一聲嘆息。

  說她自私冷漠,誰又知她內心深處的細膩體貼。

  他不知她的童年如何渡過,卻知道她不是恣肆的他,她善於察言觀色,事事先謀後路,像經歷過一切的不完滿,因此一直在努力求全。

  他本不憚這世間惡意風雨,亦不忍她為自己求全,可當她這樣溫柔微笑目視前方輕輕捏自己手指時,他亦不忍令她失望。

  他反手,握住了文臻的手,沒有再說話。

  文臻只是料到他要反對,捏一下暗示閉嘴,沒想到他得寸進尺,皇帝德妃還在面前呢!

  她掙了一下,沒掙動,不敢動作太大,只得希望袖子能遮擋,暗恨自己就不該碰他,這個春情上腦的,碰一下都能泛濫。

  皇帝好像真沒看見,一貫的從容,淡淡道:「以你的資歷,不能任長川刺史。」

  「是,請陛下另選刺史,臣可以以別駕等身份跟隨。」

  「別駕倒也合適。」皇帝點點頭,「朕予你事急便宜之權。」

  「謝陛下。」

  「你遠去長川,深入虎穴。可以選擇身邊人跟隨保衛,朕再予你精選護衛保護。聞老太太年紀大了,身邊沒人照應不成,德妃即日安排人接進宮,好生照顧。」

  「臣妾遵旨。」

  文臻謝恩。

  不謝也不行,老太太這回不可能再給她帶走,不僅要做人質,還乾脆弄到皇宮去了。

  皇帝似乎又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道:「燕綏以傳旨親王的身份與你一同去長川。林飛白領一隊金吾衛三千護衛隨行保衛。」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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