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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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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2 11:48:3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一百章 撞上情敵

  漳縣城亂了!

  文臻一聽見這個消息,心中便一跳。

  她有點擔憂。因為照她的想法,燕綏追了一路,應該已經不耐煩了,而且總吊在後頭感覺不得勁兒,按說應該乾脆從陸路走,用他的辦法抄前,那就有可能先到漳縣。

  漳縣現在出事,是不是燕綏幹的?

  身邊,唐羨之笑問她,「文姑娘,你覺得怎樣?」

  她心裡想著走走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讓燕綏追不上才好。嘴上卻道:「我還是朝廷官員呢,遇上動亂繞道走好像不符合東堂律啊,這萬一之後回京陛下問起,文臻啊,漳縣動亂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答不出來要扣工資的吧?」

  說完在心底鄙視了自己一下。

  好在唐仙子一向不會鄙視她,便笑道:「說得也是。我也是要在天京供職的,大抵要去戶部,說不定能和織造扯上關聯,便當提前履職了吧。」

  既然有動亂,自然不能讓老太太再跟著,當即便商定老太太留在船上,唐羨之和文臻去瞧瞧。

  說著兩人便下船,唐羨之遞過手來,文臻正在此時抬手,掠了掠鬢髮,仰頭笑道:「這邊空氣倒是清新。」完美將那手避過。卻又在唐羨之微笑縮手之後,自如地將手插入他的臂彎拐著。

  她是有原則且敬業的人設。原則是不想近一步接觸。敬業是做好未婚妻角色,人前給他面子。

  她覺得不違和。

  唐羨之微微一笑,目光微閃。

  自然是明白她的小九九的。

  可是,不正是這與眾不同的狡猾風格,才讓他一眼便記住了她嗎?

  有誰能那樣拚死逃生,又有誰能為了逃生不惜抱男人大腿?

  還有誰逃生之後還能記得立即有所回贈?

  有誰能前一秒幫了你還完情下一秒繼續坑你?

  她什麼都很奇怪,也什麼都很有意思。人有意思,笑有意思,心思有意思,連此刻手拐著胳膊肘的奇怪動作也有意思。

  讓人有一種歸屬和驕傲的感覺。

  有那麼一瞬間,他竟然便覺得滿足,彷彿這真是他已經結縭多年的妻子,相知相愛,以他為天。

  隨即他便恢復了平靜,前方,漳縣上級喬郡的郡守和漳縣縣令都迎了上來,一臉無奈地給他見禮,簡單地說了事情經過。

  用郡守和縣令的話來說,本地以繡坊為主業,難免競爭激烈,此事起因是皇后壽辰在即,按例漳縣這邊要獻上精繡鳳袍,這種榮耀的事情,自然人人爭取,幾家大型繡坊之間爭鬥不斷,繡娘之間也爭鬥不斷,其中有位繡娘,不知怎的還和江湖中人扯上關係,殺傷了競爭對手,引發了幾家大型繡坊之間的械鬥。本地幾乎所有民戶營生都和刺繡有關,家家戶戶和那些繡娘之間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因此一旦鬧大,就像滾雪球一樣捲入的人越來越多,最後明明只是幾個女人之間的事,卻引發了全城大亂。

  郡守縣令急得團團轉,原本還想掩著,早點按捺下來就當無事發生,結果事件越演越烈,只得一邊向朝廷稟報,一邊向喬郡郡尉和漳縣縣尉兩級地方軍長官求援。現下去朝廷的信使剛剛出發,去向郡尉縣尉求援的還沒回來,正是最亂的時辰。

  文臻聽了不置可否,心想地方官倒把自己摘得乾淨,但這種事的發生,要麼是地方官無能,要麼就是心黑。娘娘壽辰獻禮這種事,或者公開競爭,或者輪流坐莊,都很好解決,何至於演變成這樣。

  所以這些人不希望他們進城,保不準還是不想被發現什麼。

  文臻忽然覺得漳縣這個地名耳熟,然後才想起來,這不是天機府所在嗎?

  司空昱待的地方。

  也是她前幾天準備奔往然後被某人半路截回的地方。

  最近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太有衝擊力,她怎麼連這事兒都忘記了。

  這麼一想她就覺得更有必要去城中了,燕綏會不會遷怒司空昱去把他宰了?

  縣令還在那喋喋不休地說,言道這些女子實在膽大妄為,居然敢挾持朝廷命官,府衙裡一位縣丞現在還在她們手裡。

  文臻問了一下,才知道本地有三大繡莊,分別是天針、化雲、巧黼。此次起因是三大繡莊比試繡藝爭奪鳳袍製作權,本是化雲繡莊勝出,隨即被巧黼指出化雲在比試中作弊,從爭吵上升到大打出手,死了那個勝出的繡娘,又傷了天針的一個繡娘,天針也捲入。

  因為繡莊都是女子,所以向來都雇傭大量打手保護,鬧得厲害之後,縣衙派人去勸解說合,一位姚縣丞自告奮勇,在本地最大的酒樓設宴邀請三方,本來談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忽然又鬧了起來,那個縣丞當即被扣下,裡頭的人七說八說,竟然說這事根源在於繡莊的管理問題,要解散繡莊,退還繡莊和各人的雇傭契書,並結算清楚諸人的工錢,讓繡娘自行就業什麼的。

  繡莊主人也在,自然不會同意這樣的要求,於是天針的繡莊主人被從酒樓推下,當場跌死了,剩下兩個繡莊主人還在抵抗,本來這樣也是酒樓範圍裡的事情,誰知道這些繡娘的親人得知了消息,說是縣衙派兵圍困酒樓,當即暴動了,現在都快把縣衙給推倒了。

  文臻越聽越覺得這整件事透著奇怪,再看縣令郡守說話時頻頻看唐羨之的表情,心想奇怪這又不是三州之地,這些是朝廷官員不是唐家委派,至於這麼小心嗎?

  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當初聽說唐家是製造業大鱷,旗下織造作坊遍佈全國,漳縣的刺繡產業,是不是其實也是唐家遙控管理?

  那唐羨之今天來是有目的的了?

  那邊郡守一臉苦相地說,那位被扣的縣丞,身份有些來頭。是姚太尉的親侄子,本來是來歷練幾年,就要升遷回天京的,現在出了這檔子事,無論如何都要保證他的安全。

  文臻聽他們絮絮討論如何調兵,如何包圍,是否需要擒賊擒王先尋出主事的,是否要派人再進去談判,是用射箭還是火攻……聽得心下煩躁。

  她覺得這事兒有問題,官府應該有很多話沒說出來,或者直接就是假話。但她並沒有想出頭,此刻城中燈火處處,聲響雜亂,郡守縣令戰戰慄慄,出個城用了數百人前呼後擁,饒自東張西望,坐立不安,像是生怕被人一箭射死,她只是一介女子,薄有武功,身邊唐羨之頂著最親近的稱呼,卻敵友難辨,她不想在此時多管閒事。

  說話間已經接近酒樓,眾人都遠遠看著,看見酒樓黑沉沉的,只偶爾有一星燈火晃動,想必那些女子怕成為箭的靶子,並不敢點燈。

  酒樓挺大,四周已經被郡守府和縣衙的衙役們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滿,門前空地上有郡守府和縣衙的清客謀士在喋喋不休地勸說,但是大抵是對牛彈琴,因為時不時有一些臭雞蛋砸下來,伴隨著女子的嘲笑之聲,那些清客倒也敬業,頂著一頭的雞蛋黃,依舊舌燦蓮花。

  文臻瞧著好笑,此時樓上亮起一抹星火,她下意識抬頭一看,朦朧光影裡,一張臉一閃而過。

  文臻一呆。

  他怎麼會在這裡?

  那張臉稍縱即逝,快得像夢一樣,她無法驗證,滿腹疑慮,聽見那邊還在試圖勸說唐羨之先避開這危險之地,怕這些繡娘的家屬等會會衝擊包圍圈。

  她忽然道:「我去試試。」

  眾人都一怔看她。隨即唐羨之立即搖頭:「阿臻不可,太危險。」

  他忽然換了稱呼,但文臻此刻心中滿是疑惑,也沒有注意,只道:「我覺得這事有蹊蹺,我是女人,我去比較方便,也比較好說話。」

  她說這話時候,注意看了郡守和縣衙的表情,果然見這兩人對望一眼,眼神閃爍。

  隨即郡守便道:「文大人。我等非常感謝您的仗義,但此事委實危險異常。這酒樓裡雖是繡娘居多,但還有各家繡莊的護衛也在,都是些粗野彪悍漢子,一言不合便要人命的那種。您身份尊貴,莫要輕涉險地。」

  「我也是朝廷命官。遇上這種事,可不是論男女,論身份的時候。」文臻一笑,「陛下對我等恩重,我等為人臣子的,自當拚死報效,怎麼能縮在人後,只惜己身呢?」

  郡守和縣令臉一紅,縣令臉皮薄一點,當即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郡守卻隨即便笑道:「文大人忠君愛國,真是令人感佩。只是您還是唐家未來的少夫人呢,這事兒還是唐公子定奪吧。」

  說完眼睛一眯肚子一腆,不管了。

  文臻便笑看唐羨之,不等他說話便悠悠道:「我記得你有次嘲諷燕綏,說他總習慣代表我的意志。」

  唐羨之默了一默,無奈地笑了,道:「帶個護衛進去如何?」

  「不如何。」文臻搖頭,「我就是要以柔弱女性身份博得她們接納,帶人感覺就不一樣了。」

  「之前不是沒試圖派女說客進入,但是也被拒絕了。而且文大人是朝廷命官,這身份更敏感,她們不會接受的。」縣令插嘴。

  「我有辦法。」文臻只笑盈盈看唐羨之,唐羨之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保護好自己。」

  「放心。」

  文臻心中舒一口氣,心想唐仙子就是唐仙子,就是和香菜精不一樣,香菜精如果不讓她去,說什麼道理都沒用。

  唐羨之善於接納,也心胸不凡。文臻最欣賞他的,就是明禮知分寸,任何時候不輕視任何人,絕不會在這時候煞風景地來一句有男人在要你女人多什麼事。也不會因此害怕人指摘自己縮頭烏龜。

  他自尊也尊重他人,自信也信任他人。

  人間相處,他真是最懂得。

  她看了一下自己,請縣令安排人找了一套粗布衣服來,又和唐羨之屬下要了一些簡單的易容工具,也就是能改變膚色的粉,讓皮膚看起來粗糲許多,又把劉海剪平,梳下來,遮住了眉頭,把眉毛畫粗,看起來頓時變成了一個平凡而傻氣的小姑娘。

  然後她讓那些說客加緊勸說,吸引前頭的人注意力,按照已經逃出來的酒樓老闆的指引,悄悄摸到酒樓的後門。

  這種大酒樓,一般都會有個後廚,就在後門的位置。但此刻後門一定有人看守,但她只當不知道,笨手笨腳地翻牆,砰一聲落下來。

  果然立即就有一個女聲,問:「誰?!」

  文臻也不理會,捂著膝蓋哭唧唧爬起身來,一邊絲絲吸氣,一邊反應遲鈍地抬頭,看見迎面一個少女走來,身邊還跟著一個大漢,頓時露出驚恐之色,猛地轉身就要攀牆頭回去,結果手腳笨拙,爬上去兩步,滑下去一步,好比一隻努力爬竹竿的蝸牛,姿態之憨拙,慘不忍睹。

  大抵燕綏在此處,又要薄唇一掀,說一聲,魚唇的人類又要上當了。

  果然那少女噗嗤一聲忍俊不禁,連那神色警惕的精悍漢子也放鬆了神色。

  「行了,爬不上去就別爬。說說,你是誰,來幹什麼?」那少女看她各種笨拙地爬了幾次不成功,再也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將她揪下來。

  文臻等的就是這句,可憐兮兮地看著對方,道:「姐姐……姐姐……我是這酒樓廚房的廚娘。先前出事以後,酒樓裡的人都逃了,我也跟著跑了,卻把今日剛剛結算的上個月的工錢都忘在廚房裡了。這這這……我回家拿不出錢來會被繼父打的……我在街上轉了半天了,不敢回家,也不敢進酒樓,實在沒辦法……」她向前一撲,抱住那少女的腰,哭道,「不行啊,不拿錢回家,繼父會打死我,會賣我進窯子的!姐姐,姐姐,你讓我進去吧……我什麼都不看……我拿了錢就走……」

  她努力回想自己答應皇帝指婚的那時心情,哭得頗有點情真意切,那少女聽著聽著,眼眶也紅了,似乎想到了自己的一些不如意事,唏噓一聲,道:「我們又不是強樑惡盜,都是苦命人,哪有為難你的道理。既如此,你便去後廚,拿了錢就走,不要驚擾了其他人。」

  那漢子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然而文臻眼淚汪汪的大眼睛往他那裡一轉,他忽然就說不出話了。

  文臻千恩萬謝,在那少女目送下去了廚房,那兩人並沒有離開,遠遠地看著她在廚房裡的一舉一動,文臻在廚房裡裝模作樣翻來翻去,越翻越焦急,「咦……我就擱在那櫃子的盤子底下的啊,這是到哪去了……到哪去了……」

  她一味傻找,那少女又看不過去,忍不住提醒道:「姑娘,會不會有人趁亂拿走了?」

  文臻一呆,傻了一會,一拍腦袋,恍然道:「一定是大綏子!大綏子最缺德混賬了!我藏錢的時候他就在廚房,一定有偷看!跑出去的時候見我忘記了就順手摸走了!這殺千刀的大綏子!」

  ……燕綏忽然打了個噴嚏……

  那少女嘆了口氣,道:「既如此,你還是回去吧。不然前頭的姐姐們發現,我也護不住你。」

  文臻急得團團亂轉,「哎呀不行啊我不能空手回家啊!」

  那少女想了想又道:「酒樓現在沒有主人。要麼你拿些值錢的物事回去變賣了交差。」

  文臻正色道:「不行!那和偷盜有什麼區別!雖然大綏子偷了我的東西,但是我如果也做這樣的事,那不是和他是一樣的人了!」

  ……燕綏又打了個噴嚏,愕然望天……

  那少女肅然起敬,頓時對她態度又好了三分,當真也替她愁起來,正在皺眉思索,文臻忽然眼睛一亮道:「哎,繼父最愛酒,最好吃。今日酒樓裡這許多食材,不做就浪費了。我給他做幾樣好菜,帶壺酒回去,他吃得高興,也就不怪我了!」

  那少女聽著也覺得可行,聽見好菜,肚子也咕嚕了一聲,急忙掩飾地走出去,又囑咐文臻不要動靜太大。

  文臻一聽那聲咕嚕,就知道今日有戲了。

  她問過這些人的進入酒樓至今的時辰,這些人進入酒樓就開始鬧事,至今已經有近一日,這種時候想必也沒心思吃什麼東西,都在飢餓狀態。

  何以解憂?唯有美食。

  吃吃喝喝的時候,也是人最放鬆的時候,很自然就會談天說地,自然避不開當前的話題。

  而放鬆狀態下說出來的話,才是最真實可信的。

  郡守縣令說的話,她可沒打算聽,要聽,就聽繡娘說。

  剛才她在廚房已經順便看了食材,海邊城池,還是海鮮水產最多,原料十分新鮮,品質極好,她看著就手癢。

  時間關係,也不好太講究,比如佛跳牆這種需要時間的菜,不然一定要她們吃的跳下酒樓束手就擒。

  選了一條上好的草魚做酸菜魚。再選一條說不出名字,但是脂肪肥美豐厚的大白魚做烤魚,這種烤魚不是那種火上烤野餐的寒酸烤魚,而是沿襲現代重慶萬州的烤魚的做法,經過醃、烤、燉三種烹製方法,烤出來的魚外皮及魚骨焦脆,魚肉則保持鮮嫩,再配上調料,非常入味。

  選一條肥厚的鰻魚,做鰻魚飯。

  對蝦則做千絲萬縷鳳尾蝦。蝦仁則做宮保蝦球。鮑魚則做鮑汁撈飯。

  魷魚以青椒豆芽茄片大火快炒,取其脆嫩嚼勁,青白紫相間,顏色清鮮。

  花蛤則用來燉蛋,這批花蛤個大肥嫩,一熱殼都完美張開。

  螺螄則做醬香口味,湛湛醇厚,汁水奇鮮。

  再來個蒜蓉粉絲蒸青口。選最好最肥的青口,海鮮最為常見也最為經典的做法。

  湯則來了個海鮮大雜燴,將剩餘的大小海鮮一鍋燴豆腐白菜。鮮掉了眉毛最起碼。

  文臻在廚房裡向來可謂神,快捷輕巧變化萬千,一雙手忙得都快出疊影,鍋碗瓢盆的節奏快而不亂。

  各種不同的香氣一陣陣彌散而出,遠遠站著的兩人原本是過來想提醒一下,味道太濃鬱容易引來人,結果靠近了越發抵受不住,不由自主便聞著那香氣自己臆想著吃了三碗飯,都沒注意到一陣陣樓梯亂響步聲雜沓,等到驚醒覺得這實在陣仗太大的時候,才發現後廚門口包括整個樓梯上都站滿了人。

  所有人狐朦一樣伸出脖子,雖然表情各異,但看起來隨時都在準備發出土撥鼠尖叫。

  尤其肚子裡的空城計唱得甚囂塵上,幾乎能夠合奏一曲破陣曲。

  到這個時候,那少女也覺得不對勁了,臉色發白地看著文臻,文臻卻專心致志,炒好一個菜,鍋鏟敲敲鍋邊,笑吟吟抬起頭來。

  她一眼就在所有人臉上掃過。

  沒有她先前看見的那張臉。

  然後她好像才發現那麼多人,受到驚嚇般,手中鍋鏟都掉在了地上。

  眾人原本覺得她有問題,此刻又被迷惑,畢竟那演技不是蓋的。

  文臻張口結舌地問那少女;「姐姐,這這……怎麼會這麼多人……」

  那少女茫然地看著她——我總不能說大家還餓著肚子,都是被你炒菜的香氣吸引過來的吧?

  「你到底是什麼人?」樓梯上有個皮膚蠟黃的女子不客氣地發問。

  「我我我……我是這酒樓的廚娘啊……平常酒樓的菜都是我燒的啊……」

  文臻來之前就打聽過了,這酒樓在本地很是有名,也是做得一手的好海菜。

  「我怎麼記得這酒樓最有名的廚子是個男子?」另一人神情狐疑。

  「孫大廚是男子,向來負責大菜,店面招待也是他,我是女子,一般都在後面下廚……」文臻低頭,泫然欲泣。

  眾人倒也有點理解,畢竟男權社會,女廚子總是不那麼受歡迎,做幕後英雄的多了是。

  那少女便把她剛才的理由說給眾人聽,女子總是心腸柔軟,氣氛便好了一些。文臻又驚惶地道:「那我這菜,先給各位姐姐嘗嘗吧,反正東西還多呢,姐姐們吃飽了,我再做了帶回家也一樣。」

  這提議一出,眾人都覺得嘴裡立即分泌出大量口水,便有人上來試毒,文臻一邊一臉茫然做根本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狀,一邊想這群人裡面果然有江湖人士,不然那一群繡娘是不會懂這些的。

  那少女忍不住道:「這菜沒問題,我剛才一直瞧著她,而且她一邊做菜一邊自己吃……」

  眾人依舊試了,確定無毒,文臻的菜又一道道出來,當下再也抵受不住,便紛紛湧入廚房,找了碗筷自行來吃,樓梯上一時坐滿了人。

  有人便道:「袖娘呢?喚袖娘大姐來吃飯,啊啊這烤魚真是口味獨特!」

  另一人道:「袖娘看守著那幾個混賬,又有客人要接待,誰去換她一下,啊這魚裡面的酸菜真好吃,就著這酸菜我能吃三碗飯!」

  眾人都在紛紛埋頭吃飯,沒人接話,最後還是那個守後門的少女上去了。文臻一邊燒菜一邊想,這位袖娘,想必就是此次鬧事的靈魂人物了。

  看這批繡娘,身上穿的制式衣裙都不一樣,確實都出自三大繡坊,但互相之間神情熟悉,態度團結,所謂的爭鬥殺人在哪裡?

  不一會兒,步聲響起,一人笑道:「哎喲喂,這都吃上了,哪來的好吃的?」說著探頭向下看。

  文臻一抬頭,就看見一張媚意玲瓏的臉。

  臉是陌生的,但沒來由地覺得眼睛很熟悉,還覺得聲音很熟悉,而且就在最近看見過。

  那袖娘手裡還拿著個面具,在手中顛著玩,文臻看著眼熟,意念裡把那面具往這女子臉上一套。

  然後起了一身白毛汗。

  是那個鐘情唐羨之,定瑤城擺攤三問情的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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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黼:音同府,古代禮服上所刺繡的花紋,半黑半白,如斧頭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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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3 09:35:2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一百零一章 喜當爹

  碼頭棧板在熊熊燃燒。

  燕綏此次乘坐的是大船,無法接近岸邊,棧道一燒,船上人就除非游泳才能上岸。

  但對燕綏來說這也不是問題,扔出幾個果子,踩著瀟瀟灑灑過了岸。

  其餘人沒他這能力,自然要慢上一步,燕綏自然也不會等他們,上了岸直奔城中。

  他很快就到了酒樓附近,此時為了不給裡頭的人造成壓力給文臻帶來危險,郡守縣令及其府中兵丁衙役,還有唐羨之都已經撤走,隱在附近的民居中繼續監視。

  燕綏到酒樓之前,只看見門口的酒旗飄舞,上頭一行字鮮明。

  「伊人獨闖虎穴,閣下可敢擅入?」

  酒旗一飄,待他看清字樣後,忽然化為灰塵散去。

  燕綏在酒樓前停住腳步。

  以他的智慧,自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唐羨之告訴他文臻進去了,那麼他此刻要進去,就很可能給文臻帶來危險。

  若為文臻安全故,便不能硬闖,乖乖退去。

  又一陽謀攻心。

  燕綏立在風裡,看酒樓星火連閃,默默停住了腳步。

  ……

  酒樓裡,文臻和方袖客對視。

  文臻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見熟人,原本兩個計劃幾乎瞬間便都崩盤。

  她原本打算根據酒樓裡人的人品情況,啟動計劃一或者二。計劃一是如果確實如縣令所說,這就是一群性情惡劣的母老虎,那麼她下毒,幹翻這一群人。

  計劃二是如果這群人如她所猜有苦衷,那麼她的飯就沒有任何問題,吃飯的時候人會放鬆,她對自己的美食有信心,再根據大家透露出來的信息,決定要不要幫忙,以及幫忙到什麼程度。

  而且她還要找一個人。

  但此刻方袖客的出現瞬間夭折計劃一二,然後她也在瞬間內做出了計劃三。

  如果方袖客叫破她身份,她就大喊一下那個某人。

  樓梯上,方袖客有趣地瞧著她,瞧著這個快要被當面拆穿卻還面不改色連眼珠都不轉一下依舊一臉憨拙的少女。

  一霎有點難熬的靜寂。

  然後她忽然笑了。

  道:「哪裡來的小廚娘,燒菜這麼香!」

  文臻的心臟砰一聲落回胸腔,隨即又泛上深深的疑惑來。

  這袖娘明明認出她了,為什麼沒有揭穿?

  那袖娘卻已經紛紛和眾人打招呼,接過眾人遞過來的飯食,也掀起裙子坐在樓梯上,大口大口吃起來。

  眾人似乎對她十分親暱尊敬,都圍在她身邊,一邊和她嘰嘰呱呱談這小廚娘廚藝了得,向她介紹哪道菜更好吃,一邊說些今日的事。

  文臻等的就是這個,一心二用,一邊在廚房繼續大展身手,一邊豎著耳朵聽。

  「好像縣令的人撤走了哎!說客也不見了!」

  「就把咱們晾這兒了?」

  「不會的,照我看,說不定是軍隊快要到了,所以這些人才撤走了。」

  「那咱們怎麼辦?他們不管姚縣丞和雲老闆劉老闆了嗎?袖娘,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方袖客瞟文臻一眼,看她專心炒菜頭也不回,唇角露一抹笑意,「哎哎那鳳尾蝦再給我一個……能怎麼回事,他們找到救援了唄。」

  「救援,救援在哪呢?」一個面容冷峻的女子便問。

  「管它救援在哪,今兒個不答應我們要求,就一個個推下去。從劉賊開始!這老混賬,這麼多年盤剝了我們多少錢?簽的契書藏陷阱,十年已經不短,居然還會自動轉成終身;說好的按等級定繡品價格分成,結果統統定成丙等,給皇后繡鳳袍的手藝,定成丙等!沒有休假,不能生病,請假就扣錢,休多了還會直接降丁等;丙等三十取一已經低到不能再低,還要做兩份賬本,再加上那許多扣錢名目!沒日沒夜累死累活,手快殘了,眼睛快熬瞎了,每個月拿那幾個錢,不夠看病!都不用他們發善心,但凡銀子按規矩按時給,月娘那妹妹,都不至於死那麼早!」

  一個年輕婦人,大抵就是那月娘了,聞言捂著臉嗚嗚哭起來。

  「就月娘那技藝,放在天京,大戶人家搶著要!上次那個天京客商怎麼說的?月娘的一個亂針繡帕子,賣到了一百兩銀子!一百兩銀子!天啊,月娘在這裡,三輩子都掙不到!那些錢啊,那些我們掙的白花花的銀子啊,都去了哪裡!」

  「去了哪裡?去了繡莊莊主的口袋裡,去了縣太爺和郡守的宦囊裡,去了唐家的金庫裡!」

  「這些黑心腸喪了八輩子德的老爺們,看咱們不想爭取繡鳳袍,便拿獎勵來騙咱們,搞什麼比試。到頭來坑了咱們所有人!」

  「話說……」忽然有人幽幽道,「鈴娘子,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話一出,便如冷水入熱油,沸騰的怒罵聲立時平息,眾人面面相覷,大多人都露出凜然畏懼神情,吶吶不敢言。

  還是那個一開始遇見文臻的少女,半晌怒聲道:「怎麼死的?難道真是玉娘刺死的?玉娘和鈴娘關係最好,怎麼可能為爭個鳳袍繡藝第一就殺了鈴娘?」

  一開始說話的那個冷面繡娘立即反駁,「不是她是誰?刀還能自己跑她手上?玉娘素來就是個善妒的你們不知道?」

  又是一陣沉默,良久之後,一個少女低低道:「我懷疑這事和鳳袍有關……」話沒說完就被另一個人摀住了嘴。

  那個臉色蠟黃的婦人沉默一陣道:「到底怎麼回事,大概也只有玉娘知道。咱們捆了這幾個人在這鼎泰樓,只求一個自由身和換回玉娘,但現在看來……」

  眾人神色都暗淡下來。

  文臻聽了這許久,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所謂的爭風不存在,搶鳳袍製作權也不存在,想搶的是那三個繡坊主,但這些繡娘卻不積極。她們被盤剝得厲害,鳳袍繡製又繁瑣,要求又高,壓力又大,錢還不多給一分,皇后也不會因為穿了鳳袍滿意就召她們去天京,於她們半分好處都沒,她們幹嘛要為此爭得要死要活?

  但是和繡坊主簽了死契,只好去參與,然後在競爭過程中,有繡娘發現了問題,看樣子被殺人滅口,出手的人順手拖了另一個繡娘做替罪羊,其餘繡娘深感恐懼,便鬧起來,一開始還只是和繡坊主之間的紛爭,但可能受到了威脅,再加上往日積怨,早就不堪剝削,乾脆團結起來,拚死為自己爭取一回。

  繡坊是當地支柱產業,現在所有重要繡娘齊聚於此,一旦全部被殺,當地整個產業都要癱瘓,官府應該不想看見這種事情發生。

  但如果不燒掉契書,獲得自由,這些繡娘應該就會被關進繡坊,勞作到死。

  文臻回頭掃了一眼,看見這些繡娘臉上的茫然,她們在恐懼和憤怒驅使下,一時衝動做下了大事,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不知道下一步邁入的是地獄還是深淵。

  文臻卻知道此刻三千鐵甲正在快速行進,月色下黑甲如移動的一大片烏雲。

  知道唐羨之已經抵達漳縣,如果鳳袍真的有問題,如果這事背後真的有唐家的意志,那麼唐家絕不會在乎區區上百繡娘的性命,也不會在乎直接砍斷漳縣的支柱產業。

  知道門閥的作風和決心,只以大局和利益為重,人命不過是貴人唇齒間的談笑,指間輕輕翻過的賬簿數字。

  文臻手下不慢,心裡卻在想,那個袖娘呢?唐羨之說過她叫方袖客,她在裡頭扮演了什麼角色?

  樓梯上方袖客在說話,每個人都對她態度親切,隱含幾分尊敬。方袖客也十分隨和自然,和你搭訕一句,和她調笑一聲,顯見得十分熟稔。

  文臻漸漸聽出來,方袖客在本地有產業,就是這酒樓隔壁的青樓的老闆娘,之前比試中繡娘慘死,其餘繡娘遭到生命威脅,被莫名人士追殺,驚嚇之下到處亂躥,是在場的方袖客把人聚攏,帶到她的青樓裡,又把青樓大開四敞,使那些莫名出現的人士無法趁亂行兇,救了很多繡娘的命。之後繡莊莊主和官府要和繡娘談判安撫,繡娘們出於對她的依賴信任,也選擇了這家酒樓,果然在談判的時候官府出了么蛾子,假意同意作廢契書,放繡娘們自由,要大家舉杯慶賀,想要在酒中下藥將她們迷昏,又是被方袖客叫破,當即便大打出手,天針莊主驚慌下失足墜樓,事情演變得不可收拾之後,眾人不得不鋌而走險,扣留縣丞和兩位莊主,和官府僵持上了。

  文臻聽得目瞪口呆,怎麼也想不到醫學大師的孫女會跑到別的城池做青樓的老闆娘,古代也這麼開放了嗎?這位還是黃花呢。

  方袖客對唐羨之十分有興趣,這些繡莊其實也是唐家暗中控制的產業,那麼她的立場真的是幫這些繡娘的嗎?

  方袖客和唐羨之什麼關係?唐羨之明知道這裡有亂,依舊不急不忙,似乎什麼動作都沒有,是不是因為他安排的棋子早已落子了?

  所以方袖客沒有叫破她?

  因為她覺得,兩人的立場是一樣的?

  文臻進來是為了找人的,但此刻,她有些猶豫了。

  這種眼看人一步步陷入深淵的感覺不大好啊。

  但現在方袖客先入為主,已經獲得了繡娘的信任,她一個莫名出現的人,要想推翻眾人對方袖客的信任,實在難度好比讓燕綏穿不對稱的衣服。

  正想著,方袖客對她招了招手,道:「小廚娘,你炒兩個新鮮的菜,配上飯和湯,跟我去給客人送飯。」

  文臻正中下懷,急忙弄好,用托盤裝了上來,其餘人一擁而入廚房,各自找自己喜歡吃的。

  文臻跟著方袖客後面,看她衣袖飄飛,衣領寬大,前露胸口後露脖頸,低低的後領露出半朵豔紅色標記,不知道是胎記還是裝飾,看上去像花的形狀,實打實的青樓老鴇的打扮,走路姿態也風擺新荷,裊裊婷婷,想起看見她在秀水街擺攤的一身流浪氣的小攤販模樣,心想真是個COS大神。

  兩人上了二樓,穿過大堂,走到一個狹窄的拐角,文臻想著差不多了。

  果然方袖客停下腳步。

  她轉身,黑暗裡目光亮得像隻小野貓,唇角笑意流蕩,忽然伸手來捏文臻的臉,「他讓你來的?」

  文臻狀似無意偏偏頭,便躲過這不知好意惡意的一捏,心想果然如此。

  便也笑道:「看樣子已經不需要我了,袖娘。」

  方袖客撇撇嘴,「他還是不信我唄。」

  文臻閒閒靠著欄桿,道:「袖娘打算怎麼辦?」

  方袖客回頭看樓下,道:「說到底也是一群可憐人。其實唐家無意盤剝過甚,畢竟那樣的世家也需要名聲。是這繡坊莊主和當地官府勾結可惡。中間不知道揩了多少油水去。公子的意思,原本要我查清楚到底官府和坊主都做了些什麼,順便看看哪些繡娘知道了那件事。知道那件事的自然要清理掉,不知道的,便留她們一命。」

  文臻心想那件事?哪件事?和皇后鳳袍有關嗎?

  便笑道:「看樣子你已經有數了。」

  「所以他讓你來幹嘛?」方袖客斜睨她,「就這麼不放心我?因為我問了那幾句話,就覺得我會因妒生恨?」

  「怎麼會呢。你是那麼大氣的人兒。」文臻甜蜜蜜地笑,「唐公子怕你孤身在裡面有失,讓我來照拂一下。」

  「他捨得?」方袖客笑,「你們都未婚夫妻了,怎麼還稱呼這麼生疏?」

  「不然呢?當你面稱呼我家夫君,或者羨之親親?」文臻白她一眼,「我這不是怕刺激你嘛。」

  方袖客便笑,又伸手來捏她臉,笑道:「現在終於有點明白何以公子會看上你了。」

  文臻這回沒躲,露一臉坦蕩笑容。

  她素來擅長與人打交道,有種天生的親切又不過於親暱的態度,能讓人自然放下心防,覺得可信賴喜愛,她靠這樣的技能,上至皇宮下至草莽,無往不利,對付一個區區方袖客,自然也不在話下。

  果然這一捏之後,方袖客態度又親近幾分,倚著欄桿看著樓下,嘆口氣道:「那個月娘,應該是知道幾分的。秋娘子,就是那個皮膚有點黃的婦人,可能也知道一些。但現在問題是,秋娘子審慎多疑,應該不會隨便洩露。月娘卻是個敏感膽小的性子,平日裡嘴也碎,很可能已經給人透過風,還可能不止一人。」她轉頭,看著文臻,道,「剛才公子已經給了我指示,說這群繡娘中有人應該有問題,為免帶來麻煩,讓我把這群繡娘都一起滅口。」

  文臻心中一跳,面上神色不變,只皺眉道:「全部滅口難度太大。牽連也大,公子想好如何善後了麼?」

  「推給當地官府和繡坊坊主便是。反正他們也該死。巧得很,」方袖客滿不在乎地道,「其中一個繡坊坊主,私下還和季家有點勾連。」

  文臻恍然,心想這就難怪了。三大門閥相互之間傾軋頗烈,這其中想必也有朝廷的手段,保不準這事兒背後本就有季家的手筆,那麼唐家反撲也不奇怪。

  季家煽動勾結坊主,導致繡娘鬧事,輕可讓唐家織造蒙受損失,重可以為唐家帶來麻煩。

  那鳳袍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季家手筆還是唐家的?

  她試探地道:「想不到鳳袍的事情居然會被發現。」

  方袖客忽然回頭看她,目光深深,看得她心頭一跳,面上卻一派自如,趕緊補救了一句,「可見什麼事都自有端倪。」

  方袖客看了她一眼,掉轉頭去,道:「鳳袍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怎麼回事。但我覺得,唐家要出手,總不會拿自己旗下的繡坊來做。」

  文臻想也是如此。但不敢多說,只一臉足可應付萬事的瞭然的笑。

  這時候拐角那邊的雅間有聲音。方袖客恍然道:「哎呀,差點忘了正事。來來來。」

  急忙拉著文臻去那雅間,門一開,她笑吟吟對裡面道:「餓了吧,給你送飯來了。」

  屋內的人轉頭,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的文臻,在看見他的那一刻,心底還是湧上濃濃驚詫。

  一句話險些脫口而出。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司空昱。

  先前一星燈火之下,她看見的窗前的臉,正是司空昱的。

  所以她無論如何都要進來,她還有問題要問司空昱呢。

  屋裡點了燈,用簾子密密遮了,司空昱看見她一臉驚訝,文臻對他笑了笑,也略帶驚訝地問好。

  她想過要不要遮掩行跡,後來想她作為宮中御廚,朝廷官員,認識司空昱是應該的,裝作不認識才可能引發懷疑。

  她之前就想過了,不管什麼人都要吃飯,廚子身份是最容易打進去的,果然,現在,就有機會給司空昱送飯了。

  她和司空昱寒暄了幾句,問他為何會在這裡,司空昱道天機府學習的人,也會有各種出外任務進行訓練,漳縣這邊出了事,他就被派來查看。酒樓說合的時候他也在,作為兩邊的中立人看著,鬧出事情之後,他沒有幫官府那邊,反而出手救了一個險些被推下樓的繡娘,所以得到了招待,但眾繡娘不能確定他的立場,不肯讓他離開,要他留在此地,他正好也想查清楚一些事情,便留了下來。

  文臻心裡想問他君珂的事情,但方袖客在一邊,不好開口,正想著怎麼問,忽然底下有人在喚方袖客,「袖娘!袖娘!劉老賊剛才差點逃跑!」

  隨即又有人更驚慌地叫,「袖娘,袖娘,我們好像又被人包圍了,對方好像是郡尉府的士兵!」

  方袖客站起,說一聲「不要慌!」,也來不及和文臻司空昱打招呼,便蹬蹬蹬地下去了。

  文臻得了機會,立即便問司空昱,「你給我寫的信——」

  未等她問完,門忽然砰一聲被撞開,一個冷面婦人帶著幾個滿身江湖氣的漢子站在門口,道:「這位姑娘,袖娘請你下去。」

  文臻心想這不是已經說開了嗎,怎麼忽然又這麼戒備了,但此刻已經不能再問,只得扼腕地起身,跟著那群人下樓。

  那群人將她夾在中間,文臻走著走著,忽然發覺不對。

  這不是她先前上來的樓梯。

  這酒樓有兩側樓梯,這是另一面的樓梯,因為比較偏僻,人比較少。

  文臻走著走著,聽著木板樓梯咯噔咯噔之聲空洞,沒來由地便覺得心下不安,轉過拐角時候,看見底下不少繡娘,有些是先前吃過她飯的,有些不是,人人仰著臉,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那眼神動作,看得她心中一寒,幾乎就要轉身逃走,但身後也被人堵得死死的。

  文臻察覺不妙,正在思考著到底用什麼辦法來解決,是戰是逃,忽然一個女聲尖利地道:「她不是什麼可憐的小廚娘,她一來,郡尉的兵就來了,她一定是奸細,殺了她——」

  「嚓。」身後輕微拔刀之聲。

  文臻一個翻身便躍上欄桿。

  她原本是打算衝上樓拉住司空昱逃走,讓司空昱保護她,但這一站在高處,她忽然看見半開的後門的一段院牆外,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人影高頎,光線昏暗看不清臉。

  但對於文臻來說,閉著眼睛也能認出是燕綏。

  心中一邊想哦買葛還是給追上了一邊大喊哦買葛追得好!

  嘴上已經爆發式叫了出來,「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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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3 09:35:5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一百零二章 喜當後爹

  這一聲爹驚天動地,震得她身後拔刀的江湖漢子一陣發傻,震得底下所有人張大嘴巴。

  也震得牆上人晃了晃。

  文臻想此刻燕綏心裡一定日了狗。

  日了狗的燕綏,在那牆頭一晃之後,居然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往臉上一抹。

  文臻瞧著隱約是個人皮面具,頓時心花怒放,心想以後再也不吐槽殿下幼稚傻逼了。

  多智近妖沒白吹!

  這就反應過來了!

  「爹!」她驚惶地在欄桿上一滑,嗤地往下滑,一邊亂七八糟地大叫,「您怎麼來了?哎我這就回家,我給您燒了好菜,正要帶回家給您……您喝酒了沒?別打我!別打我!」

  瞬間接收到巨大信息量的宜王殿下,又晃了晃。

  敢情不僅喜當爹,還得當個打女兒酒鬼爹?

  打女兒正合我意喜聞樂見,但酒鬼是個什麼鬼?

  總被女朋友坑的宜王殿下在牆頭上又晃了晃,這時候總不可能臨時掏出酒來,他又不愛喝酒。

  但是,沒有什麼問題是宜王殿下解決不了的!

  砰一聲,燕綏跌下了圍牆,聽起來就很像個喝醉酒的爹。

  文臻一邊毫無愧色地想這是被氣的吧被氣的吧?一邊慌亂地跌入人群,這時候大家正在驚疑意外中,本來接到袖娘的暗中命令,說這個廚娘是假的,混進來的,要攆走她,又有人說攆走她不保險,不如殺人滅口,眾人憂心自己的安全,便也默許了,沒想到忽然來了這一齣,一時都下意識散開。

  文臻落地,心中鬆一口氣,心中猶豫是趁機向外衝還是衝回去把那句話問完,人影一閃,燕綏已經進來了。

  他彎腰縮背,已經成了一個佝僂的老頭子,連假鬍子都惟妙惟肖。

  他一進來,就重重咳嗽一聲,誰也沒看,抓住不孝女文臻就往外拖。

  文臻先前拿他做道具心安理得,此刻真看見他人了,又心虛了,竟是不敢和他就這麼出去,屁股死命賴在地下,哭喊:「爹爹我錯了啊,爹爹你原諒我,爹爹我沒辦法啊,我的錢押在廚房啊,我交不了差啊。爹爹你別生氣,馬上我去做幾個菜,偷瓶好酒,就回家伺候你去!」

  殿下我錯了啊,殿下你原諒我,殿下我沒辦法,我的前程和銀子都押在你爹那裡啊,不去婚一回我交不了差啊。殿下你別生氣,我去和唐羨之忽悠一陣子,佔點便宜,咱們還能好好說話。

  燕綏垂下眼看她,那丫頭居然是真哭,哭得涕淚橫流,真是難看。

  手上卻沒鬆,冷冷哼一聲,拖著她就走。

  文臻仰頭正對上他眸子,漆黑深沉,星光遙遠,一時心中一緊,恍惚裡覺得竟沒看過他這樣的眼神,他看別人睥睨冷淡,寫滿愚蠢的人類,看自己星光搖動,麗日飛水,都是令人心喜而迷離的眼神。

  然而此刻她忽然覺得這目光深而遠,藏無數難言,一時心中一緊,差點連台詞都忘記了。

  從許婚開始,到被騙上船遭受磨難,到隨唐羨之一路奔海,她始終處於一波又一波的變故之中,心間也始終微微疼痛,來不及也不想思考他的想法,此刻才終於肯抽出一點腦髓,想想他此刻感受——好像是女朋友和別的男人私奔去結婚了?

  這麼想好像有點慘呢。

  隨即她又覺得不對,什麼女朋友?他表白過嗎?她接受過嗎?

  別說媒妁之言,連關係都還沒確定,也沒見他為了她在人前特意表露心情,也沒見他在皇帝和德妃面前表示過非她不娶,也沒聽他親口說過一句我喜歡你,甚至求指婚還是唐羨之先一步。

  唯一送過的禮物就是毒藥,踩過她頭,困過她罐子。

  在許婚之前他還剛剛虐待傷害過她。

  上了微博就是千夫所指的渣!

  她私奔又咋了?

  和別人結婚又咋了?

  姑娘我理直氣壯好嗎?

  現在就是不樂意這麼粗魯地被你拽走好嗎?

  我還要問司空昱問題,我還要救這群繡娘,想要搞清楚某些人想做什麼,順便皇帝面前再立一功呢!

  忽然便賭上了氣,她一邊抵抗著他,一邊哭著向那些紛紛避開的繡娘求救,「姐姐們救救我,爹爹拽我回家一定會打死我的!姐姐們救救我!」

  那些繡娘本來都是普通女子,軟弱善良的居多,之前有人要違背袖娘的意志,要殺她,就有很多人不樂意,覺得便算可疑,逐出就是了,何必殺傷人命,只是堅持要殺人的繡娘身邊有江湖人士,大家都害怕,便不敢多事。

  如今卻見那傳說中的「酒鬼爹」真的出現了,一切表現都符合那小廚娘的自述,又見文臻明明有機會就這麼走,卻不敢走,還要留下來向繡娘求救,可見平日被打得很慘,這下疑慮更去了許多,看她哭得可憐,頓時起了憐憫之心,便有先前那個最早接納文臻的少女挺身而出,護在文臻身前,大聲道:「我就說她是個可憐廚娘,人家明明就沒撒謊!你們不要造惡業,沒得招惹來災禍!」

  她一出來,便有更多人附和,紛紛道怪可憐見的。好端端地為什麼要殺人云云。

  那帶著江湖人士的冷面繡娘神情微變,文臻對她看了一眼,把她的臉記在心裡,她記得好像先前有人喊這個繡娘花娘。

  此時文臻已經被燕綏哧溜哧溜拖到門邊,文臻哭,「爹啊你放了我吧!」

  燕綏爹眼裡直冒藍光——給氣的,他這幾十年就沒演過戲,會演也不屑演,就這麼一群歪瓜裂棗還手無縛雞之力的繡娘,憑什麼要他配合演戲?

  一巴掌都打死算完。

  但一低頭,看見某人眼淚汪汪又暗含威脅的眸子,便知道真一巴掌打死他就算完了。

  一邊想這隻黑芝麻餡蛋糕兒是怎麼能把「楚楚可憐」和「彪悍威脅」兩種表情同時在眼睛裡做出來的?一邊怒道:「說好的菜呢?菜在哪裡!」

  文臻:……特麼的你真是個吃貨!

  「押的銀子什麼的不用管,爹補給你,跟爹回去,爹不打你。」

  不要理我父皇的交易,我會保你,跟我回去,咱們之前的事就一筆勾銷。

  文臻:……說得好像我欠你一樣。

  還有,一口一個爹這麼順溜!

  「爹啊你每次都是這麼說的可是你每次都還打我嗚嗚嗚……」

  我信了你的邪。把我捆回去的人是誰?好容易我又誤打誤撞到了漳縣,遇到司空昱我可以找到君珂,我現在跟你回去我有病啊?

  燕綏吸一口氣,有點艱難地道:「那是爹以前酒喝多了,爹今天沒喝酒……」

  上次的事是我不對,我今天不和你計較。

  文臻:……我聽錯了嗎?還是密碼破解能力出現差錯?為什麼我感覺他在道歉?

  他會道歉?

  德高望重如果在場會懷疑他家主子被附身了吧?

  「爹啊那你等一等,我去弄幾個菜給你吃,家裡沒菜了呀……」

  那俺們各退一步,你也別拖我走,讓我把事情辦完之後再商量。

  「家裡有蛋糕!」某人的耐心已經告罄,一把拽起她就走。

  別再出什麼么蛾子,這裡不是久留之地!

  文臻才不理他。

  「啊啊啊爹啊放過我吧我會對你孝順的啊……」

  她扒著門框哭著對眾人伸出雙手,活像一個即將被惡大叔拉去強的無辜少女,那少女熱血上湧,上前拉住她,還對其餘繡娘道:「還不幫一把。大家都是落難人,她給她爹做的菜都被我們吃了,我們有什麼臉站著看?她這個後爹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回去一定會打死她的!」

  燕綏:……

  好嘛,不僅是爹,還是後爹。

  那個魚唇的丫頭是用哪一隻眼睛看出本王不是好東西的?

  就這眼神還當繡娘?

  一群女人圍了上來,文臻心花怒放。

  燕綏怎麼也不肯做出和一群女人拔河搶女人的事情的。

  下一瞬燕綏鬆了手。

  文臻趁著人聲轟亂,飛快地低聲道:「你把這些繡娘都帶走,我就……」

  燕綏哪裡肯理她,伸手要來抓她,文臻忽然借著他的力,向前一栽,看上去就像燕綏用力將她拽到他懷裡一樣,文臻撞入他懷裡,唇正貼在他下頜上。

  燕綏一怔。

  所有繡娘一呆。

  文臻大哭,「啊啊啊爹啊你不能再這樣侮辱我了啊……」

  那個「再」字加重音,宛如炸彈一般炸翻包括燕綏在內的一群人。

  剎那間所有人張大嘴,腦海裡滾滾湧過無數狼心狗肺後爹欺辱繼女的傳說。

  傳說都是傳說,這種事在現代都令人髮指,更不要說古代,有一瞬間繡娘們簡直被劈傻了。

  燕綏大抵是要被氣傻了。

  以至於他原本已經再次觸及文臻衣袖的手都頓住了。

  文臻趁著大家都被她的騷操作弄傻那一瞬,一邊大喊「爹爹你可不能傷害她們不然我永遠不見你」,一邊三兩步奔上樓梯,一把抓住已經聞聲趕過來查看的司空昱的手。

  司空昱下意識就要甩脫她,卻聽她低聲迅速地道:「不想被燕綏打死快點帶我走!」

  而此時底下已經亂成一團,繡娘們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之後,紛紛義憤填膺上前要攔住渣爹,燕綏當然可以一掌把這些女人都拍死,偏偏他不能拍死,也不願意和女人糾纏,也不願意後退,只得衣袖連飛,將這些女人都送出了後牆。

  後牆處本有德高望重等接著,看著一個女人飛出來了,以為是文臻,結果接到手一看,不認識。

  再接一個,也不認識。

  德高望重:……?

  發生了什麼?

  殿下你在幹什麼?

  你失心瘋了看誰都是文姑娘了嗎?

  ……

  也就在文臻拖走司空昱,逼燕綏接走繡娘的同時,酒樓前方,黑壓壓的郡尉地方營士兵裡三層外三層外圍了整個酒樓。

  在那些全副武裝的地方士兵隊列之前,一個青面人面色冷凝,道:「朝廷命官怎可由一群低賤繡娘扣押?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堂堂男兒何以畏縮至此?甲一隊,上房。乙一乙二,自左右兩側窗戶攻入,丙一丙二,自後牆攻入,其餘人以火箭押陣!」

  縣令郡守臉色微變,連連勸阻,「王郡尉,不可,不可啊,姚縣丞還在對方手裡,這萬一出了什麼岔子……」

  「姚縣丞是朝廷命官,首應維護朝廷顏面,不惜此身!」那青面男子冷冰冰地道,「被一群婦人挾持?換我早就拔劍自刎,何顏活在世上,還要令同僚為此受制?」

  「裡頭還有唐公子的未婚妻,朝廷光祿寺少卿文……」

  「本官此舉,正為瞭解救諸人!沒見我甲乙丙三隊已經先上房救人?」

  郡尉縣令齊齊苦笑。

  是啊,派人了,但到底救不救,還不是看你心情。

  火箭說是為了掩護,但火箭一發,姚縣丞和文姑娘要是逃不出來,這位郡尉輕描淡寫來個沒來得及救,或者乾脆推說之前已經給繡娘殺了,到時候火一燒一了百了,誰能說什麼?

  兩人都神情不安地看向一邊的唐羨之。

  唐羨之站得稍遠,一直看著那安靜的酒樓,看見士兵包圍酒樓也沒動作,此時他的護衛正低聲道:「這個王狩,是季家的門生,季家和姚家本就為了兵權的事情頗有齟齬,才不會顧惜姚縣丞性命。屬下瞧他也有心把今日之事鬧大,畢竟繡坊都是我唐家門下,鬧出事端都是咱們不是,您瞧,是不是先攔下王狩?」

  「他不過想滅口罷了。」唐羨之淡淡道,「正好,我也想。」

  頓了頓他道:「去一隊人。接出姚縣丞,那個花娘和文姑娘。記住,首要是文姑娘。」

  護衛領命而去,黑夜裡,無數黑影無聲融入黑暗。

  與此同時,那王郡尉冷聲道:「射!」

  ……

  文臻抓住司空昱便開始狂奔,一邊奔一邊問他,「你那天給我寫信說找到了神眼少女……」

  司空昱怔了一下,「什麼?什麼信?什麼神眼少女?」

  文臻一呆,這個答案再也料想不到,頓時驚得放開了司空昱的手,正在此時,眼前一亮,咻咻連響,一陣巨大的爆裂聲傳來,逼人的炙熱撲面而至,身邊司空昱猛喝,「小心!」

  身體被猛然一擊,跌到樓梯一角,她抬頭,眼瞳裡倒映無限煙火。

  一柄巨大火箭穿越她剛才站立的地方,狠狠釘入板壁,酒樓主要是木質結構,頓時猛烈燃燒起來。

  火團將她和司空昱隔開,她還想再問,剛才打出一掌救了她免於火燒的司空昱大聲道,「小姚還被困住,我去救人!」一溜煙跑了。

  文臻哎哎連聲地喊,想要問個清楚,但火已經隔開了她和司空昱,也燒斷了樓梯,別說追他,她現在想下樓梯看看那些繡娘怎樣都不行了。

  她只得向上衝,打算翻到沒有火的地方逃走。還沒衝兩步,便撞上了方袖客,她身後還跟著一群繡娘。

  文臻一看她就心中一突,心想官府已經發動了攻擊,此時樓上是火箭重點招呼對象,已經沒有了路,她這時候還帶著人上樓幹嘛?

  滅口啊。

  唐羨之給她的任務可不就是將這群成分不純的繡娘都給滅口了,順便推給官府和郡尉嗎?

  按說留下這群人才能更好地反擊季家,但文臻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鳳袍的事情,唐家也未必乾淨,所以唐羨之才要這樣借力打力地滅口。

  文臻心中已經確定繡娘裡的內奸是誰,那麼眼前這群繡娘就是無辜的,如果沒有碰見也就罷了,撞上了,再眼睜睜看著這一群花季少女無辜葬身火海,實在有點過不去。

  現在也沒別的辦法,只有先處理了方袖客,然後把這群繡娘扔下樓梯交給燕綏。燕綏自然有辦法讓她們安靜。

  文臻想定,快步衝上前,大聲道:「袖娘,前方都是火,沒有路了,怎麼辦!」

  她這麼說也是提醒繡娘們,繡娘們神色卻無異常,她心底一沉,覺得今天要搞死方袖客可能有難度。

  方袖客則大聲道:「我有辦法,你快隨我來!」

  兩人都在衝前,動作都很快,眼看著就要擦身撞上。

  文臻忽然出手!

  手一伸指尖青藍,直接抹向方袖客脖子。

  與此同時方袖客也出手!

  一肘撞向文臻咽喉!

  兩人都心懷鬼胎,同時出手,再同時發現對方出手,一時之間誰也來不及撤回也來不及招架,眼看就要同歸於盡。

  再下一刻兩人同時出另一隻手,拚命架住了對方的手。

  瞬間僵持,目光對視,各自平靜無波,兩個性格不同但同樣狠辣決斷的女子,一眼對視之後,各自一個轉身,這回文臻一拳黏向方袖客背心,方袖客一爪抓向文臻頭頂。

  又是同時。

  然後再齊齊撤招。

  文臻順勢再一轉,一腳踢向方袖客前心,靴尖烏光一閃。

  方袖客雙臂下沉,嚓一聲,兩肘尖各探出尺許寒光閃爍的利刃。

  文臻這腿要碰實了,非斷三截不可。

  文臻一個翻身退開,靴尖烏光直射方袖客面門,逼得方袖客也退。

  剎那間兩人交手三招。

  三招後方袖客笑道:「別礙事,我就不和你計較。」

  文臻笑,「好。不過記得留下這些繡娘。」

  方袖客搖搖頭,嘆息一聲,她一聲沒嘆完,手已經揮了出去。

  哢哢一聲響,她手臂忽然暴長,仔細看卻不手臂長了,而是手臂忽然突出一截鋼條,鋼條上一個做工非常精妙的爪,那爪瞬間就到了文臻的面門,文臻已經能看見那東西上細密的無數機關。可以保證她無論做什麼動作都可能逃不掉的機關。

  但她的動作從來不會比誰慢,方袖客固然沒有嘆完就出手,她則是在說到繡娘兩字時候,已經出手。

  蓬一聲,方袖客身後一簇原本要燃燒完畢的火焰忽然暴漲,火焰剎那由紅轉藍,一眨眼便舔到了方袖客的後心。

  又是一個平手。

  兩人都看著殺手到了對方和自己面前,同時皺眉怒道:「何必和這些無辜女人過不去!」

  這話一出,兩人都一呆。

  幸虧兩人都是絕慧人物,反應都快到驚人。

  文臻猛地揮袖。

  方袖客迅速按機關。

  哢嚓一聲,那精鋼爪在離文臻睫毛零點零一寸之前停住。

  文臻眨眨眼,甚至都能感覺到那鋼鐵的寒意已經滲入眼珠。

  方袖客身後的藍色火焰像遇見潮水般退去,將方袖客後心的衣服燎到了一大片。只差薄薄一層裡衣便觸及她肌膚。

  兩人都顧不得這個,又是對視一眼,異口同聲。

  「你是奸細?!」

  ……

  樓上文臻和方袖客誤會大了。

  樓下燕綏已經將繡娘扔完,看見大火自然要飛身而上去找文臻。

  卻在此時樓上一聲大喝,「接著!」

  他頭一抬,正看見司空昱和人纏鬥,一邊鬥一邊把腋下夾的一個人扔下樓。

  火勢變大,煙霧滾滾,他也看不清扔下來的人是誰。但剛才司空昱是和文臻一起走的,他自然認為這是文臻,等到伸手接住,低頭一看。

  姚太尉那個侄子!

  燕綏隨手一甩,把可憐的姚縣丞差點又扔回了火中。

  姚縣丞被司空昱救出,就遇上不下兩撥人的攻擊,隨即被拋下樓,被人接住驚魂未定剛要感謝人家,就遭遇了再次的摧殘。

  等他好容易從火中連滾帶爬逃開,一回頭看見剛才那個接他的老頭子隨手撕去面具挺起腰,火光裡高頎玉立,側臉精緻。

  姚縣丞:……

  難怪這麼倒黴。

  豈不聞朝廷傳言。

  三世不修,遇見宜王!

  ……

  樓上,方袖客和文臻此刻沒有時間去細細解說,方袖客疾聲道:「跟我來!」

  她帶著文臻和那群繡娘,從一個還沒起火的窄道裡過,前方就是牆壁,她在牆壁上拍了幾拍,便出現了一道門戶。

  方袖客正想開門,忽然轉頭,文臻也回頭,看見一個胖子胡亂摸索著過來,一邊摸索一邊還在呼救。

  繡娘們都驚呼,道:「雲坊主。」

  文臻想便是那盤剝繡娘惹出這事端的坊主了。

  她和方袖客對望一眼,各自一轉身,左右一把抓住了那胖子。

  胖子被煙熏得眼睛都睜不開,猛然被人抓住,嚇得一哆嗦。

  文臻和方袖客把他拖到窗邊,文臻在他耳邊低聲笑道,「想要得救嗎?」

  那坊主紅腫著眼睛,努力睜也睜不開,聽文臻說話聲音軟糯,一聽就是個善良的姑娘,頓時連連點頭。

  方袖客道:「這裡有條長廊,可以過去隔壁院子,避免被火燒死。我們只要你喊幾句話,就把你扔過去。」

  那坊主瘋狂點頭。

  文臻道:「馬上我喊一二三,你喊:季家害我!聲音要高哦,不高我們不扔。」

  方袖客道:「還有,郡尉郡守害我!別喊錯了!」

  「是是是,我喊我喊我喊,多謝……多謝兩位姑娘……」

  方袖客和文臻一人抓住他一條臂膀,方袖客一腳將窗戶踢散半邊。

  文臻道:「一,二……」

  「季家害我!」

  「郡尉郡守害我!」

  胖子為了求生,拿出了吃奶的力氣,聲音尖銳高昂,驚得底下所有人都抬頭向上看。

  文臻:「……三!」

  兩個黑心魔王對望一眼,很有默契地膀子一掄。

  呼地一聲。

  胖子的身體被掄高,越過窗戶,彈丸般向下落去。

  「……害我——」

  尾音猶自在空中回蕩,砰一聲肥大的身軀重重跌落塵埃,正跌在臉色鐵青的郡尉郡守面前。

  激起塵土半丈,撲了樓下那些人一臉。

  樓上。

  文臻拍拍手,伸出手,「合作愉快。」

  方袖客有模有樣一握,「合作愉快。」

  兩個女狐狸,一個甜蜜一個瀟灑,一模一樣的可怕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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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零三章 便宜新郎

  合力把坊主扔下樓,兩隻女魔王打開機關轉過門戶,就是一條長廊,院子裡燈火通明,一些女子正扒著底下花牆,看隔壁的火,又有一些人在拎水,不斷澆在牆上。

  隔壁妓院。

  隔壁妓院和酒樓本就共用一堵牆,沒想到竟然是聯通的,入口就在酒樓樓上。

  「你這裡太明顯,必須立即把人轉移走。」文臻四面一望,頓時皺眉。

  方袖客笑著拍拍手,一群姑娘湧上來,把花花綠綠的衣服披在繡娘身上,把繡娘的頭髮弄亂,自己的衣服也弄髒,髮髻弄亂,然後把繡娘裹在中間,一群人大喊著「失火了!快逃啊!」嬌呼著向外衝。

  那邊郡尉等人看過來,看見一群衣衫不整的妓女奔出妓院,都冷笑一聲,也不理會。隔壁失火,周圍的人驚慌逃離也是正常的事。

  倒是那個縣令,看著出來的人群,嘀咕道:「人怎麼忽然變多了……」便要命身邊的衙役去查看一下。

  衙役還沒走幾步,文臻忽然衝了出來,披頭散髮,衣裳被燒得七零八落,滿眼憤怒,直奔郡守縣令等處,人還沒到,手中一截棍子便砸了出去,「混賬!無恥!誰准你射火箭的!你是想燒死我們嗎!」

  郡尉縣令等人急忙躲避,那郡尉雖然仗著後台,又接到命令,無所顧忌,但人跑出來這樣當面責罵,卻也有些無法交代,只好冷哼後退裝酷。

  縣令等人則趕緊躲開,連連賠罪解釋,心中想唐公子這未婚妻看著嬌軟,發起脾氣來著實可怕,唐公子以後夫綱難免不振。

  文臻這邊還沒發作完,比她更狼狽,燒得褲子都露屁股的姚縣丞也衝出來了,這位可正宗高門子弟,怎麼肯吃這樣大的虧,上去揪住幾人就要討個公道,要彈劾,要不死不休,一時把那幾個官搞得焦頭爛額,什麼都顧不上了。

  那些官兒顧不得以兵丁搜索,那些妓女連同繡娘眼看便要散去在各條小巷裡,不想她們轉過一個彎,逃離了郡兵的視線之後,就會在某個拐角,被人攔住。

  攔住她們的人彬彬有禮,含笑「邀請」,將這些妓女連同繡娘都請上車,大車門一關,車輪轆轆向各個方向而去。

  這邊唐羨之接了文臻,也沒和那幾個官員多說,自上了車便走。文臻看他護衛少了很多,心想莫不是去攔截燕綏了?燕綏怎的現在還不出現?

  燕綏果然是被唐羨之的人攔住了。

  他扔開姚縣丞之後,眼看酒樓上層已經不能再去,就連和人打架的司空昱也打著打著出了酒樓。只得從後牆翻出,繞回前面再去找文臻。

  結果剛出來就被人攔住,那群人啥也不幹,也不求殺傷他,只想攔住他的腳步。燕綏要殺人很容易,但不能不被阻上一阻,他身邊的護衛已經不多,剩下的都是用得著的不能拿來用命去擋的,還有一群受到驚嚇跌跌爬爬的繡娘礙手礙腳,又不能一腳踢死算完,等到把那些人解決,文臻已經又不見了。

  那些唐家護衛也是絕,之前拚死阻攔,不惜以屍首擋住他的腳步,忽然一聲呼哨,說走就走,轉眼便散了乾淨。

  留下面沉如水的燕綏,一臉苦相的護衛,和鵪鶉一般瑟瑟發抖的繡娘們。

  德高望重擔心地盯著燕綏,心想這要一直沒追上也罷了,這追上了都沒能挽回,主子會不會想屠城?

  先前他們就在後門處等著接應,裡頭那位女魔王滿嘴胡咧咧一聲聲喊爹他們可聽得清楚呢!

  德高望重心中感嘆,如果說殿下的坑是麻子的臉遍地都是,那文姑娘的坑就是盆地,看似沒有,其實巨大,一不小心就滑了進去,一個坑就能讓你半輩子都爬不出來。

  眼看殿下半天沒動作,容光煥發心想漳縣這邊出航直接就入海了,一旦進入海域,大海茫茫,追人的難度便要增加,便小心地提醒道:「……殿下,我們要不要立即跟上?」

  燕綏轉過身來,他已經恢復了平靜,連臉色也看不出喜怒,道:「為什麼要追?」

  容光煥發一傻,心想殿下這是氣傻了?還是剛才被文姑娘當面拒絕受了巨大打擊乾脆放棄了?

  容光煥發心中微喜。他原本對殿下娶文姑娘並沒有什麼感覺,幾大護衛頭領除了工於心計堅決抵觸,德高望重樂見其成外,其餘兩位都無可不可。蓋因為他們覺得,雖然殿下喜歡文姑娘,文姑娘也不錯,但是那姑娘實在太黑太太黑,和殿下有得一拼,又看似和軟實則強硬,實在是一位難伺候的主,容光煥發怕這位進門之後自己等人等於又多一位殿下,伺候壓力成倍增加,不過殿下喜歡,殿下喜歡比較重要。

  言出法隨則完全是覺得,這是主子的事,下人有什麼權力覺得好或者不好?

  如今陛下賜婚,文姑娘自己答應了,容光煥發覺得,事已至此,不如放棄,他還是更希望殿下娶個真溫柔賢惠型的。

  正在歡喜,忽聽殿下道:「都已經到這裡了,正好瞧瞧她穿嫁衣什麼模樣兒。」

  容光煥發更歡喜,心想終於看開了啊真好啊。

  「順便把她給娶了。」

  容光煥發:……???

  「還省了婚禮錢。」

  德高望重、容光煥發、言出法隨:……???

  主子思路太妖我們跟不上。

  ……

  既然不想追了,打定主意要做便宜新郎了,燕綏也便不急,回頭看了看那些繡娘。

  他的目光一下就落在那個先前指使人偷襲文臻的花娘身上,那時候他正上了牆頭,透過花窗縫隙有看見那一幕。

  那繡娘臉色發白,強自鎮定,她身邊原本有江湖人士,但剛才的打鬥和大火之後,那些人逃的逃死的死,已經一個不剩。

  燕綏瞟她一眼,對言出法隨揚揚下巴,言出法隨立時領會,將那女子單獨拎到無人處審問去了。

  其餘人越發恐懼,只有那個一開始接納文臻的少女還有些膽氣,張開雙臂將眾人護在身後,警惕地盯著燕綏。

  燕綏看都沒看她一眼,只對容光煥發道:「把這些人都送回天京,送到聞家大宅,先安排進江湖撈幫工。其餘事體,等文臻從海上回來再說。」

  容光煥發面有難色,這意味著跟隨燕綏出海的人又要少一個,雖說後頭會有護衛趕上來接應,但他帶著這麼多女人,總得等大部隊趕上,再分人將這些女人護送到天京,實在是個麻煩事兒。

  按說殿下以前才不會管這些女人死活,如今連替王妃找免費幫工都想好了。

  但他也明白,這些繡娘捲入了門閥之間的爭鬥,遲早免不了被滅口的命運,只有去天京才能逃得一命,才不辜負文臻將她們救下來的苦心。

  不多時,言出法隨已經拎著那個花娘出來,那花娘看上去毫無傷痕,但已經站都站不直,目光呆滯,只會張嘴啊啊叫了。

  作為燕綏屬下,掌管消息探聽收集的言之隊的總管,言出法隨審問犯人自然無往不利。隨即他便向燕綏說清楚這事的起源——其實鳳袍按照往年規矩一向是三大繡莊齊繡,各自負責一部分,不然也來不及。今年鳳袍其實已經快要完工了,只剩下胸前的一塊最重要的鳳凰補還沒繡,這是所謂的點睛之繡,要求最高。而且每年的這處主繡都要求式樣不同,年年獻鳳袍,能繡的樣式都已經繡過了,是以三家誰都不敢接這塊主繡,為此提出比試。

  繡娘們同意比試,一方面是為了獎勵,一方面也有自己的私心,她們早就有心聯合起來,要求三大繡坊坊主改善待遇,但平時都被關在繡坊裡沒有機會串聯,只有趁這個集體比試的機會。

  比試當日,大家其實都沒太用心,化雲繡莊的鈴娘勝出,按例就能拿到鳳袍當場研究該繡什麼,鈴娘拿到鳳袍後,本該獨自拿走研究,但是她有心想多留一會,為姐妹們找到機會商量一下聯合罷工的事,因此便當場拿出了鳳袍,卻無意中發現了鳳袍胸前那塊空白的位置其實已經繡了東西,用的是早已失傳的,連她們都不熟悉的「隱針繡」手法,平常看不見,但在特定角度和大量燈光之下,能夠看見那個圖形。

  圖形非常詭異,像是符咒之類的東西,繡娘再無知,也知道這東西的可怕,鈴娘當即驚叫,失手將鳳袍扔下,正好她身邊是得了第二的玉娘,玉娘搶上前去,當時燈火忽然滅了,黑暗裡一片混亂,有人驚叫,等到燈光重新亮起,鈴娘已經死了,花娘受傷,玉娘手裡拿著滴血的刀,怔怔站在當地。

  用花娘的說法,當時她站的近,看見玉娘因妒生恨,持刀殺了鈴娘,她想去救,也被玉娘誤傷。

  玉娘當即就被官差帶走,本來事情到這裡也就告一段落,但是忽然有大量黑衣人湧入,見人就殺,之後便是方袖客救人的情節了。

  經過言出法隨抽絲剝繭的審問,果然花娘才是那個殺人的人,她一開始本是無心,燈滅之後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刀,有人抓著她的手一刀送入了鈴娘的前心,再抓著她的手把刀送到了玉娘手裡,順手還給了她一刀。她在惶然中聽見有人在耳邊威脅她,如果不栽贓給玉娘,那殺人的罪名就她自己背。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她驚恐之下自然指證玉娘。之後大家鬧事,酒樓說合,官府其實並不清楚這裡頭的事,畢竟鳳袍是要從官府渠道獻上去的,惹出麻煩官府第一個跑不掉,所以下藥激化矛盾的不是官府,是她。鬧起來之後,也是她趁亂將天針坊主給推下樓去的。

  至於是誰在鳳袍裡做手腳,誰在背後脅迫她,她完全不知道,她那一步步,都是為了自己生存不惜擠壓他人生存空間的自保手段。

  言出法隨弄醒花娘,讓她自己把事情說清楚,除了鳳袍的事情不必交代明白外,其餘都交代乾淨,把那些繡娘們都聽呆了。

  沒想到真正的凶手一直在大家中間,一步步走到如今都是被人欺騙利用,那個性子最烈的少女當即尖叫一聲,上手就把花娘撓了一臉花。

  燕綏看著,也不阻止,想的是他家小蛋糕,從來不會這麼歇斯底裡地潑婦打架,實在是太難看了,她害人多麼溫柔優雅。

  容光煥發素來是個靈活的,當即便和她們交代了文臻的身份,表示文臻為了救她們,甘冒奇險,頂著眾人的誤會,潛入酒樓,伺機救人,真是可歌可泣——免費為文魔王充當五毛黨,賺一波感激值和潛在屬下。

  眾人回想文臻所作所為,自然便明白了,果然十分感激,也知道自己現在處境危險,對去天京沒有什麼抵觸。紛紛表示想回家一趟,把這事和家人交代了,不要再鬧事,便隨同上京。

  言出法隨已經想好了代寫的摺子應該怎麼寫,自然是唐家監管不力,漳縣官府和繡坊坊主勾結盤剝繡娘,其中巧黼坊主和季家勾結——為什麼是巧黼?因為天針和化雲坊主都被扔下了樓,那麼唯一倖存的自然是得了季家保護的。

  巧黼坊主被季家收買,在鳳袍上做了手腳,準備栽贓唐家,這個手腳八成是詛咒之類的東西——可能是從皇宮碎屍巫蠱案中得到的靈感。

  被繡娘無意中發現後,殺人滅口,栽贓陷害,再加上官府處理不力,繡娘積怨已久,連帶引發了全城騷亂。

  經過文大人的見義勇為以身涉險和殿下的密切配合,現下救出大部分繡娘,揪出內奸,平定了城中的騷亂,查出了鳳袍的陰謀,實在是居功至偉。

  更妙的是,把唐家和季家都敲了一榔頭。

  因為這事件,必然要扯出漳縣官府的責任,漳縣官府和唐家必然有私下銀錢往來,此次必免,唐家的錢就是白砸了,唐家在漳縣的織造刺繡業,因為失去這些最優秀的繡娘,也將一蹶不振。等於斷了百足蜈蚣的一對腳。

  把季家扯出來,這次也有抓到那些偽裝江湖人士的季家人,一併送上京審問,只要有了明證,陛下就算無法免了季節的刺史,也必然要有所懲罰。最關鍵的是季家和唐家這次是明著撞上了,估計要有一番火花。

  而鳳袍是獻給長川易家的皇后的,易家多少也要湊點熱鬧吧?言出法隨甚至懷疑易家已經有人來了,唐羨之廣撒邀請帖的事兒他已經知道了,西川易家那位小公子據說在附近,帶著未婚妻,接了帖子。當然這事兒他沒敢告訴殿下。

  易家的人如果聰明,什麼都不用做,保下這群繡娘,事後告一下御狀,就可以噁心一下唐家和季家了。

  還有姚太尉,自然也要為差點成為犧牲品的侄子出個氣。順便還要承一下殿下和文姑娘的情。

  言出法隨越想越開心,如果不是事出巧合,他已經快要懷疑這整件事又是殿下手筆了。

  他將自己打算匯報朝廷的內容和燕綏說了說,燕綏對別的不置可否,卻道,「鳳袍的事不必多說。」

  言出法隨愕然——這事的起因就是鳳袍的問題啊,不說怎麼行?

  燕綏只簡單地道:「唐羨之不會這麼算了。鳳袍還有戲,讓他們唱戲狗咬狗去。你只要說明官府勾結坊主,盤剝繡娘,唐家管理不力,季家可能也在其中搞事就行。」

  言出法隨仔細思索了很久之後,終於恍然——打狗這種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是不行的,最好的辦法是盯緊一隻狠敲一下,讓另外兩隻衝上來撕咬,事半功倍。

  殿下的智慧,足可以睥睨所有魚唇的人類!

  ……

  文臻一路也在思索這整件事,直覺這事還沒完。

  她總覺得這件事裡,唐羨之有點太懶了,居然放心把事情交給方袖客和她。方袖客固然是隻立場搖擺的狐狸,她自己也未見得是個好鳥。

  唐羨之不可能看不出她和方袖客的問題,那麼他到底在想什麼?

  文臻覺得,唐羨之可能確實不大在乎漳縣這裡的產業,因為已經被滲透,再貪戀那點收益反可能被毒素侵害,所以借此機會乾脆拔除。但唐家也絕不會白白吃虧,那鳳袍可能還有戲。

  前提是燕綏不呼嚕都掀開。

  燕綏會不會都掀開?

  文臻覺得最好不會,因為很可能會中唐羨之的計。而燕綏沒那麼傻。

  在她離開漳縣的時候,城中騷亂已經基本平息,唐羨之並沒有閒著,他很快就安撫好了城中那些繡娘的家屬——他逼著官府拿出糧米銀錢,撫恤繡娘家屬,全城老少都去領錢,領到錢後都簽了一個契書。官府說這是領錢收款憑證,這些大字不識的人也就沒有多想,可文臻猜肯定不是收款憑證。至於是什麼,反正唐羨之有辦法。

  文臻並不想在這件事裡撈好處,她現在滿心裡都是:臥槽,臥槽,司空昱沒寫信?

  他沒寫信,那她接到的那封信是啥?

  誰寫的?

  誰要騙她來漳縣?

  不會是鳳袍事件,因為那時候離皇后壽辰還遠,漳縣還風平浪靜。

  是為了引燕綏跟過去?是為了將她和燕綏都一網打盡?

  那燕綏那樣狂追,一反常態二話不說在猛鬼坑前將她綁回去,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了那信是假的,當時很危險?

  是她誤會他了?

  文臻一時心亂如麻。

  當時一腔狂怒,現在回頭細想,卻有很多疑點,燕綏素來是個萬事無羈的性子,很少見他對什麼事認真,為什麼事發怒,當時她以為是猛鬼坑觸到了他什麼忌諱,現在想起來,這人這麼酷炫狂霸拽,這世上哪有什麼事是需要他忌諱的。

  文臻發了一陣呆,最終嘆了口氣——誤會不誤會已經不重要了,事實上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瞧,眼前就是碧海藍天,她老人家即將在此舉行婚禮了。

  現代那世的時候,關於婚禮,她當然是沒有憧憬的,太史闌嗤之以鼻,君珂還未發育完成(景橫波語),但是她們都聽景橫波那個恨不得為愛而生的女人,無數次對自己未來的婚禮憧憬描繪出無數種景象,大部分都有藍天大海教堂鴿子鮮花這樣的元素,巴釐島塞班島馬爾代夫輪流上場,景橫波連每個人的伴娘服適合的式樣都選好了。

  比如太史闌絕對不能露肩,高領曳地長裙最適合她;氣質優雅的君珂不妨多露一點,露肩流蘇裙可以駕馭,至於文臻……個子太矮,必須短款。

  現在輪到她藍天大海了,真特麼的……毫無喜悅。

  出海的港口在漳縣西面的樂鄉縣,在那裡,已經停了一艘大船。

  這回是真正的大船,文臻要仰起頭才能看見高高的船頭,那帆張起的時候日頭都似乎要被遮蔽。

  這一霎她忽然有些猶豫——要不要上船?

  按說都走到了這裡,上船勢在必行。皇帝要求她嫁給唐羨之,就不為前程,為性命也得嫁。

  可是她看見這一路追索,燕綏身邊只剩下了寥寥幾人,經過漳縣繡娘鬧事事件,還要撥一批人護送繡娘,那就真的沒有人手了。

  到時候大海之上,來客皆敵,那是個怎樣的局面?

  原先她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一來情勢並不緊張,二來她心中還有氣,便故意將這個憂慮擱置了,但如今發現自己可能是誤會燕綏,頓時那最後一點縈繞心頭的賭氣也消散,禁不住要為他多想起來。

  她越想越心驚,經過樂鄉時候便特別注意,想看看有什麼契機可以既不上船也不影響大局,或者上了船但是能夠提供一定的安全系數。

  碼頭要進樂鄉城,穿過樂鄉西水大街,馬車走了一陣子,忽然不動了。

  文臻掀簾去看,卻發現前面都是人,一大堆一大堆的人在街上呼嘯而過,像是在追逐著什麼,伴隨著興奮的亂糟糟的呼喊,

  「在那裡在那裡!」

  「去了四方茶館!四方茶館——」

  「哎別擠別擠,棚子要塌啦啊啊啊塌啦——」

  「出茶館了!快快快跟上!」

  「西北方向!往西北方向去了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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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零四章 出海

  文臻清晰地看見唐羨之眉頭一皺。

  能讓唐羨之皺眉的事情也很稀少,她幾乎立刻就來了興趣。

  護衛已經來到馬車前,道:「公子,前方出現商醉蟬蹤跡。」

  唐羨之便笑,「就知道這樣。商大家擁躉實在是太多了。」

  文臻只覺得這名字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來,好像這位是東堂第一文化名人來著?據說詩書畫雕刻等等都堪稱絕技,一畫萬金那種。

  這人真名叫商略,醉蟬是他的號,據說四歲能畫,第一幅畫便是蟬。那蟬卻不在樹上,宛如蝙蝠倒吊於牆頭,但惟妙惟肖,令其喝醉了酒的叔父以為是真蟬,脫了鞋子去捉,後來叔父問他為什麼畫一隻牆頭倒吊的蟬,他道:「此蟬久溺酒鄉,長醉久矣。原有七日之壽,如今只剩三日。所以那樹下已挖好了坑,就等它醉死可埋。」

  他那著名酒鬼叔父,正是個「久溺酒鄉」的人物,沒少被家中長輩規勸並挨打,但始終戒不掉,結果被一個娃娃扇完左臉扇右臉,自此幡然悔悟,當真便戒了酒。

  此事傳為美談,自此他被稱為商醉蟬。這人當真絕慧,但凡藝術類,一學就通,一通就精,十幾歲時候已被稱為大家。而這人的性格,從他四歲揶揄叔叔便可以看出來,著實犀利狂放,是以朋友遍天下,粉絲遍天下,但仇家也遍天下。

  但仇家多歸多,但除非在荒郊野嶺,沒有誰能對他不利,因為他只要跳到桌子上喊一聲我是商醉蟬,就有無數人高舉鮮花臉噴紅暈眼含熱淚狂湧而至,裡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洩不通,都是貨真價實的粉絲,絕非掏錢買的假粉。

  他的最高紀錄,是不帶錢走遍東堂,歷時一年。他不接受貧窮粉絲的獻禮,卻對地主老財的追捧來者不拒,日宿深宅大戶,夜眠紅粉妓樓,一分錢夜渡資不用掏,妓女們倒貼。畢竟,被商醉蟬睡過,第二天身價便漲一倍。

  在文臻來前兩年,幾乎天天都能有關於他的新傳奇,無聊的古代人民,難得有個全民偶像,把所有熊熊燃燒的八卦之火,都奉獻給了那個神台上的男人。

  但就在文臻來前不久,這位忽然銷聲匿跡,有說出海了,有說受到巨大打擊遁世了,有說隱居了,但饒是如此,文臻來了還沒一年,已經聽見他名字好幾次了。

  哥雖然不在江湖了,但江湖還有我的傳說。

  外頭護衛也在笑,道:「商大家是在樂鄉忽然出現的,本來也沒人認出的,但還是被發現了,整個樂鄉現在都亂了,咱們的車現在過不去,得請公子和文姑娘下車步……」

  文臻忽然一把抱住唐羨之的胳膊,目光亮亮大聲道:「啊,商醉蟬!我最崇拜的商醉蟬!羨之!我們下車去找他吧,我要找他簽名!」

  馬車外護衛並不意外地走開了,女人聽見商醉蟬的名字,基本都是這種反應,不奇怪。

  唐羨之看了看她,又垂眼看了看她抱住自己肘彎的手,眼眸微微一彎,笑道:「好。」

  文臻咧開嘴,十分積極地下車,一邊下車一邊想,他剛才先看那一眼是什麼意思?

  沒辦法,她和唐羨之在一起每次想耍把戲就緊張,唐羨之是她見過的最摸不透的人,幾乎沒有人能猜到他到底在想什麼。

  燕綏一步看十步,如鳴鏑呼嘯及萬里;而唐羨之則是神隱,雲遮霧罩,不見微光。

  下了車,就得擠進人群,唐家的護衛們已經在前方艱難開路,唐羨之也護著她,不讓周圍人等擠壓踩到她,文臻一邊聞著四周人體臭汗味兒艱難前行一邊想,這樣的生活,這樣毫無隱私,毫無自由的生活,哪怕人人追捧,真的有人喜歡嗎?

  商醉蟬好像還在移動,因為就這一路,文臻就已經聽說了一座茶棚被擠塌,一個酒樓的大門被擠碎,無數人的鞋子被擠掉,一個老漢的攤子被擠落河中。

  不斷有人舉著小冊子大喊,「大家大家,給我寫個字吧!」

  「大家!請問您這麼久沒有現世,是在哪裡清修,是否又有驚世作品誕生?」

  「大家!您為何突然遁世?真的是因為情傷嗎?醉月樓媚娘宣稱您為她一擲千金數月不下醉月樓,她是您情傷遁世的緣由。是真的嗎?」

  「您是否介意和大家說幾句話?談談您最近行走山川得來的感想?」

  那些尖銳的聲音,在人群中格外刺耳,文臻聽著只想罵:去你媽的感想!沒見人被逼得快要跳樓了嗎?

  她發現還有一些人在飛快寫著什麼,互相傳遞,神情興奮。問唐羨之,他道這是一種特殊群體,專門靠編寫和商醉蟬有關的故事話本傳奇來賺錢。他們打聽商醉蟬的一切消息,並作各種合理和不合理的藝術加工,售給茶樓酒肆和商醉蟬的那些有錢有閒的小姐粉絲們,可以說,商醉蟬僅憑一人之力,便養活了東堂無數落魄文人。以至於這兩年商醉蟬出現得少了,這些文人餓死了好幾個。

  所以他今日被人發現後,人們立即便瘋狂了,都想從他那裡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好順便發一筆小財。

  文臻本想趁著人多試著溜,但已經發現這樣不可行。她看看四周地形,眼前是一條長街,頂頭好像不通,兩邊都有河,她想了想,在河上拱橋上站下來。對一個護衛吩咐了幾句。

  果然,沒多久,到了長街盡頭,商醉蟬已經無處可逃,人群也就一層層擁擠著站下來,無數人歡呼著向前湧,一群大漢汗流滿面地在維持秩序阻攔人群——活像現代這一世的明星演唱會。

  在人群擁擠最激烈的時刻。

  忽然一聲大喊。

  「不好了,商醉蟬跳河了!」

  這一聲出,狂熱的氣氛猛然一凝,隨即爆發出足可以沖上雲霄的尖叫。

  人群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陣紛亂之後,噗通之聲不斷,不斷有人跳下水,意圖挽救他們的偶像。

  然而無論河裡下了多少餃子,餃子們游了多少圈,眾目睽睽之下落水的商醉蟬像忽然學會了潛水,竟然就這麼從人們視線中不見了。

  眾人還在長街那邊的水域梭巡尋找。拱橋這邊,一葉輕舟電射而來。

  穿過橋洞,這邊清淨了許多。

  橋洞下嘩啦啦一陣水響,一個中年男子濕淋淋爬上小舟,一邊拚命吸氣咳嗽,一邊大罵:「天殺的哪個混賬踢的老子!」

  文臻從橋洞探頭下去,看見那中年男子,和想像中仙風道骨的大師模樣不同,這位商大家細皮嫩肉,眉清目秀,雖然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反更添幾分成熟男子的風采,爬上船時濕淋淋的有些狼狽,但一站直便腰背挺直,雖有流離之色卻氣度不減。

  文臻從橋上探頭下去,笑道:「商大家,不給你一腳,你還想在那人堆裡被擠死啊?」

  商醉蟬抬頭,看見文臻,眼睛一亮,招手道:「兀那小姑娘,我瞧著你甚是美貌,可嫁人了?要是沒嫁人,我便贈你一畫,定能為你招來佳婿。你覺得如何?」

  「那便這麼說定了。」文臻一笑,「不過佳婿是不必了。我身邊有現成的了,我們即日便要前往烏海之上成親,能偶遇大師,實在是緣分,我也是大師的崇拜者,不知道是否有這個福分,邀請大師前往海上觀禮?」

  商醉蟬眼中光彩更亮,連連拱手,「姑娘蕙質蘭心,當知我之憂。還請姑娘不吝援手!」

  文臻又笑,示意他先躲入船艙,以免被人發現。自己和唐羨之則下了橋,護衛充當的船伕將船靠岸,兩人上船。

  此時商醉蟬已經把自己打理乾淨,這人大概也習慣那種隨時被圍觀不自由的生活狀態,因此能很快適應環境,看見文臻進艙,又要謝她,文臻止住了他,在他對面坐了,目光閃亮地看著他,忽然一笑,「大師,萬眾歡呼的感受如何?」

  商醉蟬怔了怔,沒想到她第一句話竟然是問這個,他默然一陣,道:「生不如死。」

  唐羨之笑了笑,神情瞭然,顯然頗有同感。文臻則笑得更開心。她越笑,商醉蟬臉色越苦澀。道:「姑娘也覺得很諷刺吧?盛名所累,竟至於此。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過了多年,之前有友朋和我說,所經之處萬眾擁戴,對我也是一種保護,畢竟我年輕時候,太過崖岸自高,沒少得罪權貴,這般時刻行走人群之中,誰也不能對我下手……可是這樣的日子太過可怕,每天早晨會被人喚醒,會有人扒著你的窗子喚你,有人擂你的門,有人往你的院子裡扔東西,好一點的是扔花果,有病的就是扔石頭菜刀,寄住朋友家則人家全家不得安生,飄零妓院則不斷有人不請自入,悄悄租賃屋子吧,很快就有人聞風而來,租了你左鄰右舍,牆頭上爬滿人,一舉一動都在他人目光窺測之下……」

  他住了口,一臉糾結,也不等文臻唐羨之邀請,自顧自抓起酒壺就喝。

  太多的鬱悶積壓在心底,以至於看見對面這個嬌軟的女子似生星光的眸,便忽然卸下心防,滔滔不絕說了這許多,但還有很多話沒法說,不好說,萍水相逢的年輕女子,總不能和她說不僅吃飯睡覺一舉一動有人圍觀,連洗澡撒尿都會有人忽然從茅廁上方和澡間冒出腦袋,還拿著尺子想要量他的尺寸,嚇得他尿褲子或者差點淹死在澡桶裡,甚至還有更惡劣的,有一次他遇見一個女子,情投意合,行周公之禮時忽然有人敲鑼,驚得他險些沒得馬上風,自此便一蹶不振……經過此事後,他發了狠,寧可被殺手追殺被權貴算舊賬,也不要過這種活在無數人目光下的非人生活,所以他銷聲匿跡了兩年,這兩年裡,清淨了,也危險了,他擺脫了那些無孔不入的騷擾和窺探,添了一身被追殺的新傷舊傷……

  他一口口喝悶酒,先前聽說可以出海避開人群的喜悅淡去——便出海又怎樣?難道要在海上漂一輩子?他怕水。盛名所累,盛名所累啊……

  商醉蟬不說話,文臻卻一直在細細打量他,眼前的男子,看起來並不如傳說中那麼犀利鋒銳,意氣風發,反而顯得滄桑疲憊,她從他風霜暗隱的眉目看到他手臂上無數細微的傷痕,從他微白的鬢髮看到他暗鎖的愁眉,從一開始遇見他便冒出的一個想法,漸漸成型。

  「商大師。」她給商醉蟬斟酒,「盛名所累,便不要盛名也罷。」

  商醉蟬霍然抬頭看她,眼中光亮一閃,隨即便暗淡下去。

  道理誰不明白,可是,做得到嗎?

  他確實天賦奇才,少年成名,經手諸般作品,皆蜚聲國內,身價被一年比一年抬得更高,名聲一年比一年更大,擁躉者上至皇帝,下至老婦,幾乎遍及全國。尤其當一群落魄文人靠他的故事傳奇覓得活路之後,便成了吸附在他身上拚命吸血的蛆蟲,他們不允許他光芒暗淡影響他們的財路,便是他沒有任何消息,他們也能編出許多無中生有的離奇故事,在將他美化宣揚得更加神秘吸引人,以維持他不衰的名聲,繼而維持他們的利益。而他在這樣經年累月的人工造星運動影響下,欲下神壇而不可得。

  東堂不是沒有大家,但沒有誰比他更適合做個傳奇,幼年早慧,少年成名,涉獵廣泛且都有不凡建樹,且形象優良,僅憑翩翩風華,就足夠成為無數少女春閨夢裡人,這是無數垂垂老矣齒搖髮禿的大家都比不上的。

  唐羨之其實也是音律大家,才貌出眾,但是門閥出身,身份尊貴,沒人敢追逐輕薄,而商醉蟬就比較倒黴了,他出身平常,沒有背景。

  如今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他牽連著無數人的生計,誰肯放過他?

  商醉蟬的酒喝得更凶了。

  直到他聽見文臻的一句話。

  對面,那個甜美的,乖巧的,看似毫無心機的小姑娘,用一種微帶誘惑的語調悄聲笑道:「其實啊,我倒有個辦法。」

  商醉蟬頓了頓,隨即又搖搖頭,心灰意冷地道:「你能有什麼辦法?我連自污都做過!」

  他流連花樓,沉迷酒色,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令人失望,然而在那些不遺餘力的文人話本子裡,那叫詩畫風流。

  「自污又怎的?總歸都有辦法美化你。但是如果從根源上摧毀呢?如果偶像塌了,人設崩了呢?」

  商醉蟬抬頭看文臻,不大明白她滿嘴的怪話是什麼意思。

  文臻笑吟吟給他斟酒。

  「商大家終究是以技藝出道,技藝才是立身之本。在眾人眼裡,你也是才華卓絕,無人超越。如果有一天,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當眾挑戰你,然後你輸了。再有人散播你其實並無真才實學,沽名釣譽,說得有鼻子有眼,你覺得會怎樣?」

  商醉蟬的眼睛這回真亮了。

  文臻看他一眼,卻又故意嘆息,「哦,不行。文人何等注重聲譽,這已經不是自污,是自踐,是要拿您半生名譽作賠的,這太過分了。」

  「哦不不不。我不介意!」商醉蟬立即道,「我前半生已經享盡聲譽的福分與苦楚,後半生便是賠盡甚至為此受苦都是該當的。天知道我已經受夠這樣的日子!方才我被你們的人踢下水的時候,甚至想就這麼被人害死也無妨……」

  「哦不不不您千萬不要這麼想,您還有大好的時光,還有半輩子的自由瀟灑在等著您,何必為現在這一點不如意就自棄呢?」文臻笑得像個正在佔卜的女巫,就差一個水晶球。

  「但是,」商醉蟬又愁上了,「到哪去找那個名不見經傳又足以打敗我的年輕人呢?以前也不是沒人挑戰過我,但是都輸得很慘,輸了以後被打擊得更慘,以後就更沒人敢找我挑戰了,而我又不能故意降低水準,畢竟大家都很瞭解我的風格,這一不小心,就又變成我高風亮節,為了給年輕人機會不惜自損羽毛,然後我的聲譽更上層樓……」

  文臻笑吟吟指指自己鼻子,「我啊!」

  商醉蟬:「……」

  ……

  「聽說了沒有,又有人挑戰商大家了!」

  「聽說了聽說了!要在五日後,就在這烏海之上,向商大家挑戰,啊,好生有膽氣的初生牛犢!」

  「想不到時隔好幾年,居然又有人敢向大家挑戰了。是因為大家這幾年隱退,某些不自量力的人就覺得自己有機會了嗎?」

  「大家就是一百年不出來,不練習,那些人也摸不著他的鞋底!」

  「那是自然,不過跳樑小丑耳!那你會去看嗎?要去海上,還得租船,有點遠哎。」

  「必須要去看。倒不是為看那個小丑,而是大家有多少年沒當眾展示技藝了?錯過這一次你是還想等幾年?」

  「去去去,都去,為大家助威!順便看看那個小丑是誰,想出名想瘋了吧?等他輸了,扔海裡叫他自己游回去!」

  「是極!簡直是對大家的侮辱!那這樣我們就必須去了,大家沒有我們助陣,一定會失望的!」

  「走!」

  「走!」

  ……

  漳縣,定瑤、乃至渭城和更遠的城池裡,無數個角落,茶館酒肆,青樓畫舫之上,都飄蕩著無數類似的議論。

  經過文臻派人有意的宣傳,加上那些「商醉蟬粉絲團」和「商醉蟬經紀公司」以及「商醉蟬五毛黨」的賣力表現,這個消息瞬間在附近很多城池爆炸,連帶爆炸是對被「無名宵小侵犯」的商醉蟬的憐惜和對「不自量力想出名想瘋了的無名宵小」的憎恨和蔑視。

  在這種憐惜和蔑視情緒的推動之下,很多人都選擇奔赴海上觀戰,為愛豆打榜助威。商醉蟬的粉絲以名流貴族居多,畢竟玩得起名人書畫雕刻的多半是有錢人,這些私生飯們不僅立刻開出賭局,一賠百的賠率賭商醉蟬贏,還為了實時獲得結果,紛紛雇大船前往,商醉蟬經紀公司成員們自然不甘人後,想要獲得第一手信息必須身先士卒,便聯合組團租船,足足去了數艘大船,加起來怕不有上千人。

  文臻要的就是這個。

  幫商醉蟬賣個人情不能白賣,她要利用商醉蟬的名氣,將周邊城池富戶吸引到烏海之上。

  人越多,船越多,眾目睽睽之下,想要做什麼就越難。何況如果觀眾名流居多,還會有更多的保護力量。

  萬一混亂起來,皇子和朝廷命官的身份總比那些遙遠州刺史的子女管用吧?

  另外,燕綏孤零零追出海,目標太明顯,來的人多了,雜了,也方便隱藏身份。

  文臻並不確定懟天懟地的宜王殿下會不會隱藏,需不需要這樣的幫忙,她且做她的,他接受不接受也隨便他了。

  她打的這個主意,從頭到尾是當著唐羨之的面做的,瞞也沒用,瞞不過的。

  她抱著唐羨之的胳膊,和他只撒嬌地說一句,「羨之啊,在海上成親,孤零零白茫茫的心裡有點淒惶,我想要多多的人氣呢,這畢竟是人家最重要的日子嘛。」

  唐羨之能說什麼?說不的話,這「滿眼憧憬的待嫁新娘」立馬就有機會說不嫁了吧?

  當然他答應得看起來半點不情願都沒,幾乎讓人錯覺這本來就是他的想法。

  文臻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美色誤國的妖妃,而唐羨之就是那不早朝的君王。

  當然這個美麗的錯覺在看見鏡子裡的自己之後就會自然消散。

  呵呵。

  文臻對鏡子裡的人齜牙咧嘴。

  做什麼妖妃,朕要做這天地的魔。

  腳踩燕綏,拳打唐五,一口烈焰噴飛林飛白!

  ……

  最近漳縣船戶生意很忙。

  源源不斷有人到碼頭,雇各種船隻。

  碼頭也很忙,每天要安排各種船隻出港,還以大船居多。

  這一日陽光燦爛,唐家低調卻奢華的大船緩緩出港,船上商醉蟬盯著四面湧動的人群,眼神像看著一群附體的蛆蟲。

  文臻看著四周,尋找著可能是燕綏的船隻。

  但是因為她搞這一齣,近日出海的船隻太多了,實在無法確定。

  唐羨之微微偏頭,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一聲長號,鐵錨吊起,巨大的船頭緩緩向前,水波簇簇湧動,前方日光明麗。

  文臻轉過身。

  這滄海之上,此刻浪靜風平。

  ……

  大船啟動的那一刻。

  一艘中等船隻上,一對少年男女,帶著幾個隨從,不急不忙上船。

  少女俏麗清美,伴在少年身邊,笑吟吟和他道:「好哥哥,你要我準備的禮物已經準備好了,有位姐姐幫我挑的,她眼光很好,新嫁娘一定會滿意的。」

  少年的上半張臉戴著張做工精美的銀面具,露出的下半張臉線條精美,一雙眸子熠熠生輝。

  聽見少女撒嬌,他低下頭,一捏她的臉頰,笑道:「要人家幫你挑做甚?你的眼光難道不是最好的?」

  少女嬌羞,似讓非讓,頰染桃花,望著她情哥哥的眼眸裡盛滿星光。

  那少年隨手調笑一句,便轉開眼光,注視著緩緩離開的唐家樓船。

  他身材略略纖瘦,容顏明麗,笑起來時哪怕戴著面具,也令人感覺風情微豔,雖下巴尖尖稍帶脂粉氣,然而行動舉止之間,氣度從容瀟灑,又令人覺得皎皎清明好兒郎。

  他看了一會,轉開目光,側頭和那不住和他搭話的少女說話。

  風吹散了他束起的烏髮,他抬手一掠,手指在後頸擦過,將後頸衣領稍稍撩起。

  那裡,潔白肌膚上,一點豔紅之色如尖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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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3 09:36:5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一百零五章 絕色海盜

  在碼頭的一角,一艘不大的,稍稍有些破舊的船上,一群士子在吵吵嚷嚷,爭著最佳的視野和更好的座位。

  還有人在不斷催促船家,快點起航,好追上前方已經出港的大船。

  「快快,快一點,方才商大家就在那船的甲板上,咱們靠近一點,說不定還能看見商大家作畫的英姿。」

  「哎呀急什麼,我還沒坐穩呢,哎這幾天這船實在是太難雇了,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一艘。」

  「你,你,過去一點,讓個位置。不讓?那我問你,你追逐商大家有幾年了?才三年?你知道我追逐他有幾年了?十年!你為他花了多少銀子?沒花過?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銀子?一百兩!你為他寫過幾篇文章?就一篇?啊哈哈哈你知道我寫過幾篇?我告訴你啊,要不是我一支妙筆,商大家有沒有今天成就還難說呢!白痴,走開!」

  「嘖嘖,又吹上了,幾百年前為了追逐商大家花了幾兩銀子說到現在,怎麼不說這幾年靠寫商大家不可不說的話本子賺了幾個一百兩?也沒見他分熱愛的商大家一文銅錢啊!」

  「和他羅唣什麼,咱們聯盟裡都排不上號。快,安排主筆老邱和宣講老劉過來,坐這裡,這裡視野好!開船啊!沒見船都走老遠了!」

  「等一等,還有一行人沒上船呢!」

  「等等,那群人是什麼人?好像不是我們聯盟的人。不是說了這船我們包了嗎?」

  船家翻個白眼,「你們就出八十兩,要包整條船?你們知道咱們這船平時出海三日以上要多少銀子?捨不得花銀子的窮措大,給你上船就趕緊閉嘴。再羅唣滾下去,爺爺不伺候!」

  「明明你說八十兩就夠了的!」

  「那是以前的行情!這幾天漲了!一百六!」

  說話間,一行人沿著踏板上船來,當先一個特別高的精悍漢子,看一眼滿船的酸儒,不禁皺了眉。

  「怎麼回事?」他揚手喚來船家,「說好這船我們三百兩包了的,哪來的這些閒雜人等?」

  船家對這高個子態度截然不同對剛才那些酸儒,點頭哈腰一臉諂笑,:「是這樣,客官,這幾日大船緊張,這些書生在碼頭邊找了好幾日,求到我這裡,實在是可憐……」

  「不必了。」清凌凌聲音傳來,高個子後面轉出一個青衣男子,他一出現,滿船的人都看過來,都下意識眯了眯眼,也不知是被今日分外燦爛的陽光刺著了,還是被人這滿身的凌厲氣質給刺著了。

  船伕在那冷漠的高個子面前還能勉強完整說話,但一對上那男子如水底烏石般的眸子,說話立即便結巴了,也不敢找理由了,「……您要是不樂意,我這就趕他們下船!」

  「那就滾吧。你這船伕想兩頭收錢,還想糊弄我們?」高個子一臉冷笑。

  「蘭傑。」

  高個子立即收聲,退到一邊。

  男子走過來,他身姿特別筆直,令人想起時刻出鞘的劍。

  「既如此,互不干擾也就罷了。」

  「喂喂你們在說什麼?」那邊的書生們隱約感覺到不對,都站起身,有人叉腰皺眉看過來,「這船我們包了,不接受閒雜人等!快滾下去!」

  「走走,不要惹怒爺,別惹怒了爺,送你漳縣縣衙說話!」

  男子恍若未聞,一步步走上船頭,那群酸儒大怒,當即有人張手來攔,卻不知怎的,眼前一花,便失去那男子的蹤影,再回頭時看見他已經上了甲板。

  現在是那個高個子男子面對著他們,這人面色淡金,一雙眸子細細黑黑,看人的時候目光也細銳如針,令人感覺像被豎瞳的蟒蛇盯上。

  攔人的那人,說到底也就是混跡江湖的破落文人,嗅到這人身上隱隱透出的鐵血腥鏽氣息,那般彷彿在生死之境無數次徘徊而來的凜冽殺氣,不禁渾身一顫。

  想退,卻遲了。

  那高個子一抬手,哢嚓兩響,劇痛襲來,他一聲慘叫,眼睜睜看見自己兩條手臂軟軟垂了下去。

  慘叫令七嘴八舌的眾人一靜。

  高個子淡淡的語聲這才傳來。

  「手攔折手,腿攔折腿,嘴攔縫嘴。」

  一船書生瞬間安靜如鵪鶉。

  片刻後。

  所有的書生都縮在底層的船艙裡,仰頭望著上方臨風喝酒的高個子敢怒不敢言。

  又過了陣子,這些鵪鶉在高個子點明要求下,開始為今日的貴客說書。

  說書的內容是貴客指定的,是其中一個書生的得意之作。這位書生就是靠這個情節跌宕起伏又香豔刺激的故事,一躍成為這群寫手中的新晉大神,潤筆費瞬間上漲一倍,其主要內容便是描寫商大家如何追求一位已經有了未婚夫的女子,經過無數智慧與魅力並重的展示,最終成功擄獲芳心的。

  大船上,男子皺眉聽著那故事,一臉便秘狀依舊有耐性地聽下去,似乎期待某個轉折的驚喜。

  他身邊,高個子護衛同樣皺著眉,心想最近主子這樣的故事已經聽了一路,這是到底聽出心得來沒有?

  ……

  一艘黑色的大船則慢吞吞押在最後,因為船重,整艘船都漆成黑色,包著尖銳的鐵角,一眼看去殺氣騰騰。乍一看像個海盜船。

  船上高大男子用一個洋外來的千里筒,看著海面上難得齊聚的各式大船,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吩咐道:「大哥,去和總舵的人吩咐一聲,讓再快一些。」

  一個身材稍矮的男子應聲而去,這大船的總舵在最上層,這男子似乎有些恐高,看了看那高處,皺眉和一旁一個小廝道:「你上去吩咐一下總舵,再快一些。」

  那小廝埋頭整理纜繩,屁股對著他,懶洋洋半回頭道:「哎呀大少,我這裡忙著呢,四少交代了要把甲板先清洗擦乾。」

  那男子默了一默,自己爬上去了,一會兒上頭傳來總舵船老大的粗聲大嗓,「哎呀四少,您不懂船就別為難咱了行不?這船包甲多,吃水重,這一片海域又有暗礁,咱們得小心著行駛,快不得也快不了!」

  男子小心地下來,回到那還在望遠的高大男子身邊,道:「懷慶,船老大說了這船不能太快……」

  「都是一群廢物!」不等他說完,季懷慶已經粗暴地罵了出來,也不知道在罵誰。罵完了才斜眼看一眼那男子,道:「大哥,我不是罵你啊,你可別吃心,我就這性子。」

  男子訕訕揮手,「無妨,無妨……」聲音越說越低。

  季懷慶望定他,嗤笑一聲,「大哥最近性子越發好了,當年爭軍功的狠勁兒竟然就這麼沒了,想來爺爺讓您修心養性果然是對的。」

  男子呵呵乾笑,轉頭就走。剛走一步又被季懷慶叫住。

  「漳縣那事情失敗了。鳳袍首尾也沒來得及處理乾淨,唐羨之來得太快,大哥還是想想,這事結束後回去怎麼和爺爺交代吧。」

  男子愕然回首,失聲道:「這事不是你負責的嗎,我都說了不妥……」

  季懷慶眉頭一皺,詫道:「這話是怎麼說?明明是你的諫言,我在給爺爺的信中都已經說了的。總不能事成了你要表功,事敗了你就推卸吧?」

  男子立在當地,看季懷慶笑容惡意又冷淡,再看周圍的人各做各的,忙碌又漠然,他立在那裡,彷彿這無限天地都在慢慢縮小,直到把他縮進不能呼吸的芥子裡。

  他最終沒有再試圖辯解什麼,轉身,步履沉重地下了甲板,他的艙房在底下,和下人們一排,只是稍微大一些,在第一間有個窗戶罷了。

  他的貼身小廝有點畏縮地站在門口,看見他露出點討好的笑容,正好船一個顛簸,小廝伸手要來扶他,道:「少爺您小心……」

  那男子一甩手,將小廝甩開,一言不發地進了艙,砰一聲甩上艙門。

  小廝險些被門板擠到鼻子,不由悻悻地哼一聲,嘴一撇,「早就失了寵的破落戶兒,還當自己是大少呢!」轉身扭頭走了。

  艙門不過是薄板,自然聽得見外頭聲音,那男子默然靠板壁坐著,看著外頭巴掌大的海域,忽然狠狠一拳捶在了自己膝頭。

  都是季家子弟,都有一身武藝,只不過爬出來的肚子不一樣,人生便天壤之別!

  他季懷遠明明在市南關拿下滇蠻,蕩平三寨妖人,立下功勳,結果那個季懷慶伸手就要搶,搶也罷了,還一定要蓋過他去,沒有盜匪了,就燒殺三寨百姓,用千顆無辜人頭,作他爭權奪利的帶血的砝碼!

  家族不問是非,不管真假,不計手段,龐大的門閥,是滄海之上的巨舟,所經之處,無視生靈,蟻民小命算什麼?真理公義算什麼?虎狼之血算什麼?誰能穩住這巨舟的舵,掠奪更多的權勢與資源,誰就是這巨舟未來的主人。

  季懷慶的母親,是大司空單一令的么女,單一令為人正直,雖然也是世家大族,但向來不朋黨不阿附,算是個純臣,只是么女難免寵愛了些,結果便自己看中了季家的人。純臣再純,於倫理人情上難免偏向,是以季懷慶在家族中的身份地位也越發顯得不同凡響,從季節開始,從各房,各族老,都有意將他作繼承人培養,如季懷遠這樣的無根無基姨娘之子,想要爭過季懷慶,實在是難如登天。

  季懷遠在艙房裡默默坐了一陣,成拳的掌心把褲子都揉皺了,好半晌才慢慢平復下來,聽見上頭季懷慶呼喊自己,緊了緊腮幫,站起身來。

  他站起身來時,覺得有異,霍然扭頭。

  隨即便瞪大了眼睛。

  ……

  四海之內,皆有兄弟。

  這艘重甲船上一對水火不容的季家兄弟,庶兄和嫡弟。另一艘樓船之上,也是一對庶兄和嫡弟。

  嫡弟怯怯地和庶兄道:「哥,咱們能不能不要去烏海喝唐羨之的喜酒?」

  司空昱轉回頭,眸子也似這深海幽邃,「為什麼不去?帖子都下給你了,你作為世子,代表司空家,怎麼能不去?」

  「可我怕遇見唐六小姐啊……」司空凡的臉更苦了。

  「唐六小姐不是說回川北了麼?」

  「可我怕她突然又出現了啊,現在狗也沒了,婚約她又不同意,我怕萬一唐家還是要她嫁,而她看我一個不順眼,把我給宰了……」

  司空昱又看自己倒黴弟弟一眼,不得不承認這擔憂並非全無道理。

  「唐慕之應該不會去吧,」他寬慰道,「畢竟看著自己的情敵成為自己的嫂嫂這感覺應該不大好。」

  司空凡的臉皺成了抹布。

  哎呀大哥。

  看著自己的未婚妻追著別人且未婚妻的情敵成為了未婚妻的嫂嫂而未婚妻因此可能遷怒於自己那感覺更不好啊!

  ……

  漳縣富戶林員外以做絲綢生意起家,發財發得早,財力雄厚,名下一艘船看起來沉穩厚實,和主人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沉穩厚實的主人此刻正在招待自己的父母官。漳縣姚縣丞。

  姚太尉的侄子,剛剛從繡娘手中逃脫的姚縣丞,昨日偕夫人找到林員外,表示了對商大家的仰慕之情,希望搭船出海一開眼界。父母官開了口,林員外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甲板上看一陣大海遼闊,談一陣詩書琴棋,終於送走了過於熱情的主人,姚縣丞滿面應酬的笑意便淡了下來,默默看著前方無數船隻不語。

  他的夫人,順從地候在一側,不多說一句話。

  好一會兒,姚縣丞才把目光收回,嘆息一聲道:「滄海之上,群雄爭競,想來,便令人熱血沸騰啊……」

  「夫君。」姚夫人這才怯怯地道,「你和朝廷那位水師劉將軍談了一夜,今天就匆匆出海,衙裡的事情……」

  「衙裡的事情,哪有如今的重要?唐家要在這海上一會群英,算著大海茫茫朝廷無法掌控,卻不知率土之濱莫非王土,跑到海上就沒人看著他了?」

  姚夫人搖搖頭,「夫君,婦道人家不懂這個,只是覺得去了這麼多人,好多還是武人,夫君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這要再像上次一樣……」

  姚縣丞臉色一沉,姚夫人不敢再說,吶吶低了頭。

  姚縣丞思量半晌,卻又一笑,拉起姚夫人的手,笑道,「真正的博弈何須刀槍武藝。關鍵還是要靠智慧。誰說書生無用?只要才智足夠,終有用武之地。夫人,你且看著,這一場龍爭虎鬥,必會有人死傷,但是你夫君我,絕對會,活到最後。」

  ……

  碼頭西側,還有座樓船,是除了文臻唐羨之乘坐的那艘樓船之外,最為醒目的船了。

  據說是建州刺史、別駕、長史、以及喬郡郡守之女伴同建州各級官吏的家的小姐們,據說還有天京來的貴女,浩浩蕩蕩的商醉蟬後援團,幾乎將整個建州高層官吏家的小姐一網打盡。

  其實對於小姐們來說,追星是一方面,難得有機會散心才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所以人才來得特別齊整。

  這些大家小姐及其丫鬟僕婦加上保鏢護院就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因此也就包了碼頭上最大的三層樓船。

  小姐們優優雅雅上了船,按照慣例,地位高貴的人,自然要去最高的樓層。

  小姐們裊裊婷婷上了三層,然後齊齊一呆。

  三層不大的平台上,早已放好了幾張做工精緻的躺椅,鋪了錦繡褥墊,旁邊安排了小几,茶几上清茶瓜果俱全。躺在躺椅上,面對碧海藍天,清風朗日,著實是人間享受。

  最中間的躺椅自然是給刺史女兒或者天京貴女的,但是,現在,那張躺椅上,已經躺了一個人。

  那人斜斜倚著躺椅,一手垂著,拈著一隻葡萄,從眾人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一隻手,還有一縷瀉落的長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手上。

  那人的手清瘦修長,骨節分明,根根如玉,指甲圓潤潔淨,同樣泛著如珠如玉的晶瑩微光,那一顆葡萄凝紫珠圓,拈在他指尖,白與紫色澤鮮明對比,直叫人目光移不開。

  順著那手向上看,隱約腕骨精緻,一縷黑髮纏繞在小臂上,日光下烏光閃耀,如緞如綢。

  看不見臉,但僅僅這兩個細節,便會讓人覺得,這人定然風神極美。

  只是這風神極美的人,做事卻有些奇怪——他拈了葡萄卻不吃,只一顆一顆擺放整齊,兩兩對稱,對稱的兩顆葡萄還基本一樣大一樣形狀。

  他身邊還有一個護衛模樣的人,正拿把剪刀,把茶几上一盆觀賞植物的花冠剪齊,神情十分專注,似乎把這花剪成一條直線,是他比保護主子還要重要的任務。

  建州刺史周謙的女兒周沅芷,今日原本是邀請了貴客出海散心,順便觀摩大師風采,中間的位置,她作為主人,自然是要安排給貴客。此時看見這般情形,不禁眉頭一皺。

  她第一眼也為這人展露的美色所惑,但大家閨秀長期教養,不可能為一個男人便瞬間失態忘記一切,她幾乎立即就想到這人是怎麼上來的?這要讓昭明郡主誤會了,以為她私下還帶著外男,她以後還要不要臉面了?

  今日如果只是她和眾小姐在,說不定看在對方是美男子份上,稍稍斥責也就罷了,反正在建州閨秀中她最大,也沒人敢嚼舌頭。但今天不行。

  周沅芷柳眉倒豎,厲聲道:「哪來的狂徒!竟敢入我閨秀樓船,佔我主人尊位!護衛!護衛!速速把這人扔下船!」

  一邊叱喝一邊看一眼旁邊的昭明郡主——這位是前端王的幼女,端王是現今皇帝的三哥,當年並沒有參與奪嫡之爭,還是皇帝的支持者,曾經數次對皇帝伸出援手,但這人命不好,在皇帝還沒登基之前便早早病死了,只留下了一個孤女,在宮中住過幾年,及笄後便出宮,一向頗得皇室照拂,只是畢竟無父無兄,出宮後這位郡主便很少去皇宮,也不願參與皇家事務,這姑娘向來仰慕燕時信閒雲野鶴,便也時常出京四處遊玩,最近正好晃到了漳縣附近,周沅芷聽說後著意攀交,今日好容易將人請來,生怕這事激怒貴客,這便走了。

  一眼之下,卻一怔。

  昭明郡主臉色復雜,緊緊盯著那隻擺葡萄的手,又去看那剪平花枝的護衛,緊緊抿著唇,神情看來頗有些緊張。

  周沅芷有些詫異,想起隱約聽說昭明郡主傾心於司空家的庶長子,如今她神情有異,難道這位是司空家的公子?

  忍不住便悄聲詢問,誰知她一問,昭明郡主神情更慌張,連連搖頭否認,周沅芷見她神情難看,竟然有想要離開的意思,又確定不是司空家的人,頓時怒上心頭,一指那躺椅,對衝上來的護衛尖聲道:「扔下去,立刻!」

  護衛還沒衝上來,躺椅上的男子忽然起身。

  他一站起來,一轉身,眾人都覺目眩,心動神搖間似覺天地一捲華錦鋪展,昳麗飄逸,光豔燦爛,天邊霞光都似遜色幾分。

  眾人被那容色所奪,幾乎忘記呼吸。恍惚裡似乎聽見噗通幾聲,再凝神發現衝上來的護衛都不見了。

  而樓船之下,濺起巨大水花。

  只留下一個護衛,傻兮兮孤零零立在正中,不知道何以自己成了漏網之魚。

  只不過因為,衝上來的是十三個人罷了。

  美人立在甲板之上,衣袂飄舉,姿態輕逸,神情嫌棄。

  嫌棄地將在場的小姐們都看了一遍,每個人接觸到他的目光,都心中一緊,又一空。

  周沅芷一陣茫然,心想自己這是遇見了海盜?

  還沒出海就遇見海盜?

  轉頭正想讓昭明郡主去避一避,結果發現不知何時,昭明郡主竟然已經不見了。

  周沅芷:「……」

  然後她就聽見那個絕色海盜懶洋洋對那個護衛擺擺手,那護衛便放下剪刀,上前一步,從容道:「從今日起,你們這樓船的第三層,我家主子徵用了。幾條規矩你們記好。」頓了頓他道,「忘記了或者記錯了,就請脫光衣服下海自己游回去。」

  「所有人馬上倒退著下去,走過的路自己擦乾淨。」

  「所有人下去後便卸去釵環,不許佩戴任何發出聲音的首飾。」

  「除不許佩戴首飾外,也不允許使用任何含有香氣的頭油脂粉等物,以免被風把你們的臭氣刮上來。」

  「所有人可以在二層以下活動,但不許喧嘩,不許發出任何比貓叫更響的聲音,尤其不許笑,更不許格格而笑。」

  「每日餐食向本人請示菜單得到確認後才能做,每日必須有甜食。」

  「三層的所有物品,凡不是雙數的,不對稱的,統統自己處理掉。一個時辰後如果我看見還有這麼亂七八糟的物事,發現一樣,就扔下去一個。」

  「最後,你們著緊些,現在開始做一些條幅牌子。我家主子有用……唔,做大一些,將將夠圍這船頭一圈,字的大小……三里外能看見也就差不多了……內容嘛……嗯,文臻必勝,文臻定贏,文臻你是我的電我的光我的心上傷……就和你們追捧商醉蟬的那些噁心詞兒差不離也就行了。」

  周沅芷:「……」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

  滄海橫流,百舸競渡,巨舟的帆影遮蔽天空。

  這一日有千面少年含笑望碧空,有冷峻男子把酒聽長風,有散漫皇子揮袖散脂粉,有桀驁將領飛舟來匆匆。

  有無雙唐,百變易,狂飆季,無心厲,謀算姚,寂寥林,飄搖司空。

  有翩翩燕,飛越碧海三千珊瑚叢。

  ……

  卷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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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3 09:37:5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零六章 你不要臉我還要

  船行兩日,已近內海。

  這兩日間,官宦小姐們的船上的好瓜果都被某人吃盡。

  混跡在經紀文人群裡的某人聽了一肚子的烈女纏郎故事。

  一對未婚夫妻整日膩在一起,但是未婚夫十分的講究,發乎情止乎禮,一到夜間就艙門緊閉,令總想邀他賞月把酒最好發生點什麼曖昧的未婚妻失望而歸。

  一對兄弟一人不懷好意,另一人卻漸漸換了心思。

  另一對兄弟算是來客中最簡單的,哥哥什麼都沒想,弟弟只想喝一杯酒送上禮物就趕緊走。

  至於那更多的星星點點的船隻,那是沖著即將到來的比試來的。

  最後唐羨之和文臻的那艘大船停在一處小島邊,四面的船密密麻麻圍了一圈。幾艘等待喝喜酒的大船眼看日子還沒到,也不屑於爭搶看戲的好位置,都遠遠地停在島的另一面。

  眾人目光都盯著正中那艘大船,大多數人並不知道大船主人身份,只知道是一對年輕夫婦,邀請商大家上船並提出比試要求。商大家已經很多年不接受他人挑戰,不知怎的卻同意了。

  眾人正議論著,忽見前方的大船上升起了幾面旗幟,旗幟非常巨大,上面的字自然也大,一幅上面淋漓盡致地寫著:「後學末進文臻,謹向商大家挑戰繪畫、雕刻二藝!」

  一副上面只有八個字,「烏海中心,獨孤求敗!」

  紅旗黑字,張揚飄舞,一幅語氣謙恭,另一幅卻牛逼轟轟。

  看得海上看客們罵聲一片。

  「哪來的宵小之輩,竟然這般胡吹大氣!」

  「獨孤求敗?這口氣真稀奇,說得好像這人就沒敗過一樣,可是有誰聽說過這名字?」

  「……咦,你別說,我好像還真的在哪聽說過這名字……文臻……文臻……呀,那個著名的江湖撈,還有夜市的首創者,是不是叫文臻?」

  「那不是個女廚子?怎麼可能!一個廚子,挑戰商大家的繪畫雕刻?一定是重名!」

  眾人紛紛點頭。這話不錯,商大家多才多藝舉世皆知,但凡藝術門類,詩詞書畫,金石雕刻,曲藝雜談,都有不俗表現,但他最強的兩項,便是繪畫和雕刻,早年正是以此成名。

  這個不知來歷的人,居然敢挑戰這兩項,眾人原本還有幾分期待,此刻都有些索然。

  船上的人都懶了下來,嗑瓜子的嗑瓜子,吃東西的吃東西,那些早已磨好墨準備大幹一場的寫手團們,開始開碰頭會,討論如何將一場沒有懸念毫無吸引力的比試粉飾美化,令人爭相購買。

  那艘大船上站出一個護衛打扮的男子,聲音中氣很足,在海面上遠遠地傳開去,周圍數十里所有人都能聽清楚。

  這人大概說了商醉蟬和文臻的比試內容,先說書一樣提了個引子,先淡淡地表揚了商醉蟬幾句,話裡話外還隱約有些諷刺商醉蟬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意思,而自己的主子如何才華內蘊,如何見識不凡,如何少年早慧,如何才貌雙全……介紹商醉蟬花了幾句話,吹噓文臻足足花了一刻鐘,一直吹到四周噓聲一片,無數人激憤之下大聲捍衛商醉蟬,又有人隔船扔來臭雞蛋,才終於住口,並說明了比試規則。

  繪畫:兩人各自以海為題,畫一幅畫,誰的畫最逼真,誰贏。

  雕刻:材料不限,誰雕得最細膩逼真,誰贏。

  兩道題都簡單粗暴,但也令人無話可說,繪畫雕刻,固然講究靈性,可逼真,也確實是足以考驗功力的題目。

  又過了一會,人群鼓噪起來,卻是商醉蟬和文臻上甲板了。商醉蟬的身影剛剛出現在甲板上,四面被沸騰如熱鍋的粥,粥裡開出無數的鮮花瓜果,隔著船舷不要錢地往甲板上扔,也不知道誰手快扔出一隻倭瓜,差點砸歪了商醉蟬的帽子。

  文臻本來應該收到臭雞蛋爛菜葉等物,但她裹著披風出現在甲板上時,眾人遠遠瞧著,真的是個嬌小的女子,明眸善睞,笑顏如花,一時倒覺得不好意思下手,但一些忠誠擁躉還是遠遠叫罵了幾句,吐了幾口污染大海的唾沫。

  忽然一艘樓船緩緩靠近,那船的風格頗為精緻,船上彩繡帳幔絲簾飄飛,顯然是貴女們的船。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船帆和船頭上——船帆上用紅綢拼出「文臻必勝」幾個大字,船頭上還掛著橫幅,橫幅上寫著「你是我的電我的光我心上永恆的傷。」

  眾人:……???

  文臻:……???

  好了,不用費心幫某人遮掩行蹤了,他自己就這麼暴露了。

  這麼噁心的句子他從哪淘來的?自己啥時候亂哼的歌給他記住了?

  爸爸啊,你不要臉我還要啊!

  ……

  因為這麼個天雷滾滾的橫幅標語,文臻感覺到現在暴露在萬眾目光下實在是件考驗身心的事兒,當下一聲不吭,任由商醉蟬按照事先定好的劇本表演——商醉蟬十分激憤地表示一介女子如此狂傲,竟敢挑釁他,他被逼不過,只得略略展露兩手,殺一殺某人的狂傲之氣。雖然他這幾年也沒握過畫筆刻刀,但是打發這種跳樑小丑綽綽有餘云云。

  這話自然是聞者景從,歡呼打氣聲直沖雲霄。

  文臻則予以反駁,稱商醉蟬名作都是找人代筆,沽名釣譽,名不副實,欺騙世人,自己雖然只學了兩三年繪畫雕刻,連這周圍看客很多人都不如,但想要揭穿商醉蟬這種欺世盜名之輩,不過舉手之勞。

  這話說完自然又收割一波仇恨值及免費雞蛋菜葉若干,有人隔船大呼:「商大家絕非欺世盜名之徒,他如果輸了,我當場跳船!」

  文臻:……直播裸奔不好嗎?

  還有人大喊:「你要能贏商大家,我直接娶你!」

  文臻:……並不能看上你好嗎?

  不過那倒黴蛋話音未落,就直接一個觔斗從船上栽了下去,一群凶悍的海底生物直奔他而去,如果不是他水性好很快抓住了船上拋下來的繩子,估計不是直接娶了東海龍王的公主,就是從此再也不能娶妻。

  文臻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是誰幹的。

  兩人都把話語鋪墊了一番,成功地煽動了群體的情緒,激起了對商大家的無限保護欲和無比的信心,以及對不知天高地厚挑戰者的鄙棄和憎恨,完全可以預見到一旦事有不協會發生巨大的反彈,才各自住口,登上準備好的可以讓人看得比較清楚的高台,讓人拿出準備好的工具來。

  商醉蟬那邊,源源不斷送上各種畫筆,顏料,那些用具都十分精美講究,十分搭配他的逼格,也完全滿足了看客們的期待值,不斷有懂行的人發出各種驚呼。

  「看見沒有!那畫紙是松州如意紋雪松紙,傳說中可以在月光下見高山雪松的紙!按張賣,一張夠普通百姓一家吃一個月!」

  「不不不,這紙雖珍貴,但比起那硯台……那硯台你看看!天下名墨出青州,青州名硯在正安,正安絕品論月崖,正安月崖硯以月溪硯石製作,月溪石細膩堅韌潤密,呵氣可研,不損筆毫,觸之如處女肌膚,擊之呈清越水聲,那塊硯星點密佈,還是月溪石中最為上品的碎星白,僅此一塊,夠尋常百姓家吃一輩子!」

  「非也非也,爾等都不懂行啊。仔細看那筆,那筆尖齊圓健就不必說了,單看那淡青玉管深黑毫尖,便知是出自宣州青陽筆莊十年才賣一支的青陽玉筆……」

  商醉蟬拿出來的,樣樣件件都是世間頂尖,眾人嘖嘖讚嘆一番,再轉過頭看文臻——高台上就一塊豎起來的怪模怪樣的板子,板子倒是很大,釘著一張巨大的紙,旁邊也看不見什麼名筆名硯,只有一支細細的硬硬的筆,看上去也不像毛筆。

  眾人很多人自己也會畫,鋪開架勢的時候都是一大堆物事,什麼時候見過這麼簡陋粗糙的裝備,頓時都一陣哄笑。

  文臻也笑,笑眯眯揮手,作一副不知嘲笑還引以為豪的傻逼樣兒。

  有人哄笑,自然也有人不笑。

  未婚夫妻中,未婚妻笑得花枝亂顫,道:「唐家未來的家主夫人就是這德行?看來你們易家可以鬆一口氣了。」笑了一陣又道,「咦,怎麼遠遠地瞧著那文姑娘有點眼熟?」

  未婚夫一直笑看那船上的人,對第一句沒有反應,聽見後一句倒挑了眉,「你遇見過她?你如果遇見過她,一定得好好想想是什麼時候什麼事兒。」頓了頓他道,「小心。笑人者人恆笑之。」

  ……

  聽了一路烈女纏郎故事的某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

  ……

  季家兄弟,老四冷笑,老大對著老四背影冷笑。

  ……

  某人坐在小姐樓船上,閒閒排列瓜子殼,一排排排列整齊——一個瓜子代表一個被忽悠的傻子,吃完這包瓜子怕都不夠用。

  ……

  繪畫本身,是沒有觀賞性的節目。

  總在那看一個人揮毫很無聊,所以一開始的興奮過後,除了那群兼具經紀、記者身份的文人還在緊盯兩人行動,好發現問題,或者進行特寫出通稿之外,大家多半都回去睡大覺。

  商醉蟬畫得很認真,他原本想敷衍,隨隨便便輸給文臻砸了自己招牌就好,但文臻說那樣的砸不是真砸,保不準還會來一個高風亮節犧牲自己名譽成全新人的新一波高峰,所以要拿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商醉蟬心裡懷疑,他是真才實學,走遍大江南北比自己強的都是有數的,拿出真本事,這小姑娘能贏?

  但他知道文臻說的也對,事到如今也只好認真作畫。

  而那邊,文臻幾乎趴在畫紙上,她在做最後的修飾。

  古代,這麼大幅的紙張很難得,這是唐家快馬去紙張產地特製拿來的,紙質偏硬,雪白,適合畫鉛筆3D畫。

  這麼大幅的3D,自然也不是當時就能畫好的,她在大船出發就開始作畫了,已經做好了構圖和陰影,差的是最後的細節修飾。

  兩張紙釘在一起,展示的時候是空白的,釘上畫板的時候就已經翻過來了。

  這一畫便畫到晚上,月上中天的時候,一聲哨響驚醒所有人,大家三三兩兩出來,一眼就看見對面,一輪月色高懸船頭,清輝遍灑,薄雲如縷,星光閃爍,正是夜涼天高好天氣。

  眾人痴痴看一陣,都覺得這一輪月色美得不似人間,在這樣靜謐柔和的月色照耀下,連大海都似乎波平浪穩。

  哦不……大海並不波平浪穩,今夜風大,天色陰霾,船一直晃動得厲害。

  有人目光無意識地落向海面,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再抬頭細看,然後發出一聲驚叫。

  「不對,今夜不是二十三嗎?今夜該是下弦月啊!」

  這一聲驚醒沉迷於畫中的人們,眾人再抬頭細看,才駭然發現原來那月亮竟然是懸掛於船桅頂上的一幅巨畫!

  而今夜真正的月色是一彎下弦,正隱藏在一層薄雲之後,不仔細看看不見。

  這真是神技!

  一時間海上歡聲四起,眾人驚嘆豔羨,嘖嘖稱奇,對商醉蟬的敬慕瞬間抵達頂峰。

  商醉蟬自己也頗滿意今日的作品,覺得發揮得很好,滿意之後便是惆悵——這畫竟然難得的狀態極好,自己想要超越也是難能,文臻更不可能。難道一番籌謀擺出這麼大場子,最後竟然得到的是反效果?

  已恨名聲太盛了啊!

  眾人讚完商醉蟬,又轉向另一根桅桿。

  那裡,文臻手裡拿著一卷畫,正要讓人掛上去。

  眾人都凝目等著,忽然商醉蟬一聲大喝,「小心!」

  聲音未落,一道烏光,直射文臻!

  驚呼聲裡,文臻身子一折,已經讓開那道烏光,烏光盤旋而過,呼嘯而回,這回的目標,竟然是桅桿!

  這一手實在陰險,一時誰也來不及阻攔,哢嚓一聲,桅桿斷裂。

  文臻在烏光回來那一刻已經大喊:「小心!」四面眾人及時避開,才避免了被桅桿砸傷。

  桅桿剛剛斷裂,又一道烏光飛射,這回的方向卻不是向著文臻的船,也不是文臻的船發出的,而是一艘普通大船上射向另一座黑甲重船的利箭。

  那黑甲大船原本不在那片水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潛入,趁著黑夜,靠近島的陰影裡。

  船上立著的黑衣人,看見利箭襲來也不慌張,一抬手,竟是十分託大地要以空手捉箭。

  他抬起的手上閃爍微光,顯然也手上也有護甲。

  那枝箭眼看就要被他捉住,誰知又一箭射來,那箭後發先至,角度不同,向著男子側臉,風聲凌厲,隔老遠眾人都能聽見颯颯作響,可見射箭人膂力非凡,男子急忙低頭躲避第二箭,誰知道這時候第一箭竟然下沉,一分為二,分出一支小箭,正好男子低頭,這一下便把腦袋遞到了那隻小箭面前!

  那男子大驚,要向後退,但後方呼嘯尖利,第三連環箭又到了!

  男子避無可避,也算反應驚人,忽然噗通一跪!

  這一跪,第一箭的小箭和第三箭擦肩而過,激起一溜火花,第二箭擦著男子頭皮側飛而過,帶起一縷黑髮,在夜色海面上悠悠地散了。

  這三箭精彩絕倫,只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眾人只看見烏光呼嘯,倏忽來去,然後那個一看就很囂張牛逼的男人就忽然當眾跪了。

  跪下來還沒完。

  那男子跪下來的時候,也不知怎的,身下的甲板忽然很滑,他忽然滑了出去,直接滑到船邊,船邊本來有圍欄,忽然哢嚓一聲斷裂,然後他就竟然毫無掙扎的落了下去。

  他落下的時候,有眼尖的人發現好像他身軀有點僵硬?

  他落下,眾人下意識探頭,然後忽然發現就在那船下,忽然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深黑色,圈圈盤旋,像一隻巨大的幽邃的眸子,冷冷要將人吞噬,望之心驚。

  漩渦裡一隻青灰色的鯊魚悄然冒頭,正張開血盆大口,大嘴裡無數森白的獠牙,顆顆尖利如小刀,刀一樣的利齒上,隱約還有血色的肉絲……

  那黑影正向那鯊口墜落!

  眾人大驚,這下誰看戲的心都沒了。紛紛拚命叫喊船家驅船,要離那漩渦遠一點,離那可怕的鯊魚遠一點。一時海上亂成一團。

  那男子眼看要墜落,那黑甲重船上忽然彈射出大網,又有數條黑影電射而出,將他堪堪在半途拽住,大網收縮,將人拉了出來。

  那下去的人在海上似乎發現了什麼奇怪的事,一聲大喊,險些跌入海中。

  此時眾人的船都在緩慢後移,海水湧動,那漩渦竟然也在動,竟然在跟隨著眾人的船移動,尤其有幾艘嘲笑文臻最厲害的船,眼看漩渦就到了船底,連那鯊魚魚皮的皺褶都能看見,眾人發一聲喊,都四散奔逃。

  然後才聽見那黑甲船上有人大喊一聲,「假的!」

  眾人聽見這一聲,都一懵,探頭對底下一看,竟然看見那鯊魚爬上來了!

  漩渦鯊魚現在靠得最近的是那個文人寫手團的船,那群酸儒此刻全無評點天下的風度和膽氣,一聲發喊跌跌爬爬,有人回頭一看,漩渦忽然豎在了船頭,而那鯊魚好像趴在船頭,張大的猙獰的血口好像在嘲笑著人類的無能。

  眾人驚惶越甚,有人爬上船舷準備跳水逃生,但又怕水下還潛伏著鯊魚,一時左右兩難,直到他們看見對面船上的人,又叫又跳,還在大聲喊著什麼,看那神情,不像是恐懼,倒像是……好笑?

  對面船上,恰是那群建州貴族小姐們的船,原本看見漩渦和鯊魚她們第一反應就是尖叫奔逃,但僅僅兩日,這些嬌小姐們,就在某人的強大壓迫下,學會了約束和控制,竟然大多數都沒有叫,而是摀住嘴悄悄後退,生怕過於紛亂引發那個強大瘋子發怒,將她們直接扔到鯊魚嘴裡。

  因此她們也就分外安靜有秩序,隨即便發覺了不對。

  漩渦為什麼水流始終沒有變化,鯊魚為什麼嘴張了那麼久都不閉嘴?

  再然後她們看見漩渦升起來了,鯊魚也升起來了……那是張紙!

  不,是幅畫!

  有四個人在畫底下托著那畫,用一層板子隔著防止畫被弄濕。

  小姐們這下連規矩都忘記了,張大的嘴好比鯊魚,看見對面船的人被嚇得半死,一邊好笑一邊大聲跳著提醒。

  周沅芷在船頭,看著那神奇的一幕,愣了好半晌,才問身邊女護衛,「這個文臻,是不是那個開創夜市和江湖撈的一個,什麼時候會畫了?」

  女護衛道:「屬下也是第一次聽說。屬下倒是聽說這位馬上要在海上和唐家的繼承人成親。小姐您還有一份帖子呢,不過您不是說去的都是門閥子弟,地方大員的家眷身份過於敏感,只讓備了禮物嗎?」

  周沅芷對頭頂看了一眼,道:「不,我現在改變主意了,著人備足厚禮,屆時我要親自恭賀。」

  ……

  喧鬧嚷叫漸漸停止了。

  安靜也可以傳染,那艘正面對著那畫的大船上的寫手團們,也終於發現不對勁,慢慢停下來,惶惑回望。

  二層船艙裡,英挺的男子緩緩放下手中的弓,凝視著那畫,眼底翻湧著難言的情緒。

  他身邊高個子男子皺著眉,想著好吧,確實有一手。可是這很糟糕。眼看著主子就越發按捺不住了。

  寂靜不過一霎,隨即轟然喝彩響起。

  「是畫!」

  「那竟然是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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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3 09:39:0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零七章 表白

  「怎麼會有那麼逼真的畫?!」

  遠看一輪月亮這種,看似驚人,但說到底也靠的是距離和氣氛烘托,稍稍一看就能發覺。

  月亮本身也是靜態的。

  但是漩渦和鯊魚,漩渦看久了,眼前彷彿也一圈圈轉了起來,心慌頭暈,便如面對真的能拖人入海底的黑洞。

  鯊魚更不要說,那青灰色的魚皮上傷痕和皺褶都細微可見,利齒上血跡和肉絲宛然如真,張開的血盆大口裡頭竟然似乎還能看見內臟。

  真到令人懷疑自己的眼睛,以至於到現在還有人不肯信,顫顫巍巍不敢靠近。

  這種完全欺騙了人的感官的畫技,實在見所未見。

  那船上,文臻甜糯的聲音傳來,「怎麼樣,我說商醉蟬欺世盜名吧!」

  眾人啞然,先前這話能駁出一本詞典,現在完全說不出,半晌有商醉蟬鐵粉大喊:「這畫也就細膩逼真一些,沒有商大家的畫中有靈!」

  文臻嗤笑,「咱們比的是什麼?再說什麼叫靈?活靈活現,不就是靈!」

  眾人此時也沒話可說,那邊樓船上,忽然有人高聲道:「請問文姑娘,您這畫賣不賣?我願出銀萬兩收藏之。」

  文臻眯眼看去,是那座唯一掛了聲援她橫幅的最華麗的樓船,現在那船頭站了一位官家小姐,一位護衛在代她傳話,看文臻看過來,她頷首微笑示意。

  那邊又道:「文姑娘這畫是絕品,按說不當以尋常金銀度量之,奈何小女子實在喜歡,還望文姑娘不吝割愛。」

  文臻想了想,笑道:「知音難得。姑娘既然喜歡,便送給姑娘也無妨。只有一個小小要求,以後如有機會,姑娘盡你所能幫我一個忙,或者給我行個方便便好。」

  對面那姑娘,一看就出身不凡,那三層樓船,在建州境內也是首屈一指,很明顯應該是建州官宦小姐出身,而且還是排在前面的第一梯隊。

  這種人是地頭蛇,難得表示善意,要錢就是傻子。

  有時候一些恰到好處的幫助和便利比金錢要重要得多。

  周沅芷笑一笑,精明的人遇見同樣精明的人心情都是愉快的,她的目的就是為了表示善意,對方明白了,接受了,那就是目的達成。

  「那便多謝姑娘了。」

  她心情愉快地令人過去將畫拿來,此時也有一部分人驚覺到這畫的價值,但此時再想競爭也失去了機會,只得眼睜睜看著周沅芷將這幅畫收起。

  周沅芷剛剛收下畫,三層之上就有人下來和她說,允許她在船上正常說話,使用首飾和香粉,可上二層觀光。

  船的主人周沅芷大喜過望,在一眾千金小姐不明就裡的目光中趕緊謝了又謝。

  建州官宦之家的小姐們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周沅芷——刺史家的這位小姐,在建州名聲極高,都說聰慧有天分,但人也因此比較孤高,素日裡沒見對誰這麼客氣過,身為建州第一女兒也從未這麼憋屈過,都以為被那強盜這般侮辱,這位心高氣傲的小姐要麼跳船要麼反抗,沒想到就這麼毫無抗拒地接受了?

  莫不是看上那個美貌的強盜了?

  周沅芷對眾人意味不明的目光視若無睹,她身份不低,自然比這些普通官員女兒能聽見更多的天京軼事,比如某位殿下和某位女官不得不說的二三事,那女官可不就在面前?那位殿下的怪癖可不就對得上?更不要說昭明郡主——從那天看見那位美貌強盜之後便縮在艙裡再也沒出來過呢。

  瞧,才對文女官示了好,那位就投桃報李了。

  東堂誰不知道那位殿下受寵且古怪,多少人想走他的門路,連個門縫都摸不著,她父親在建州已經連任兩期,眼看便要入京述職,還想往上一步入中樞,此時不討好更待何時?

  周沅芷心情好,文臻心情也不錯,如願贏了一局,又看見那個黑甲船上雞飛狗跳——那出手的人雖然被護衛拚死救回,但也吃了虧,更何況眾目睽睽之下那一跪,實在是丟盡了臉面。

  雖然沒有看清臉,但那風格行事,應該是季家人。

  文臻自來到東堂,和季家明裡暗裡已經對上了不少次,季懷慶宴請太子被她破壞,容妃意圖整倒她未果燕絕還受了重傷,漳縣的鳳袍刺繡事件也有季家功敗垂成的影子,季懷慶不想殺了她她可以跟他姓。

  此時已經夜深,吉日在大後日,文臻和商醉蟬都表示明日再比雕刻,眾人也都睏了,紛紛回去休息。

  文臻站在船舷邊看四周地形,暗暗盤算著成婚之時如果出事該怎麼處理,身邊唐羨之微微皺眉,道:「季懷慶也在這次宴客的名單中,這是世家的規矩,逢婚喪嫁娶之類的喜事,相互都要遞個帖子。但瞧著這人心性實在凶惡,你若不願,我便令人拒絕他之後登船。」

  「天要下雨,人要喝酒,不是發不發帖子就能阻止的。」文臻笑道,「這是人生大事,我自然是希望賀客越多越好。惡客,那也是客嘛。」

  唐羨之失笑,轉頭深深凝注她,道:「阿臻,你是不是一直很奇怪我為何突然請求指婚?其實你不知道,你有多特別。」

  文臻彎起眼睛笑了笑,心想稱呼又換了又換了。

  唐羨之真的很擅長和風細雨不動聲色裡步步進逼啊。

  「每個人相對於別人來說都是特別的。都是獨一無二。」她笑。

  「你是特別中的特別。你的想法,眼界,諸事的看法和行為,都和這東堂所有的女子不同。這也是很多人一見你便被吸引的原因。」唐羨之望進她的眼睛,「一見知其異也,二見得其神也。看似緣系淺薄,實則恩怨交錯。」

  文臻沉默了一陣,才道:「唐先生,你其實很早就喜歡我了,是嗎?」

  唐羨之笑起來,他一笑,便是月照空山,雨洗碧澗,透著股清澈又清越的美,「你看,這就是特別。全東堂也沒有哪個女子,會這麼直接問這句話的。」

  「那麼,你會直接回答嗎?」

  「你既坦然,我自無妨。」唐羨之頓了頓,道,「哪怕收獲失望。」

  文臻又笑,笑而不答。

  唐羨之眼神微微掠過一絲失望,隨即道:「大抵九裡城長街之上,我便想與你在一起。」

  「為何?那時候我們看起來,還幾乎不認識。」

  「於你,自然是不認識的。」唐羨之話說了半句,嘆息了一聲,似乎想起什麼不如意之事,發了一陣怔才道,「你是我想要的女子。剔透玲瓏,從容自在。狡黠卻又不失公心,圓滑卻又不失剛毅。你這樣的人不需要根基,在哪裡都能立足長遠。你這樣的人,才合適做那錯綜復雜門閥的宗婦。」

  「哦。」文臻道,「僅僅如此?」

  「當然並不僅僅如此,只是想要娶你,必須要考慮到你將面對的現實罷了。確定你適合,我才敢嘗試。」唐羨之道,「阿臻,你如此美好,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嗎?」

  文臻對他眨巴眼睛,眨出一臉懵逼,心想世人好像都說我心黑手辣來著。不說世人吧,就連燕綏,好像也沒表揚過我一次呢。

  瞧瞧面前這位,暖心話雞湯一壇子一壇子不要錢地倒啊。

  「世人可能大多覺得你涼薄無情。看似親善實則冷漠。然而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唐羨之眼眸深深,此刻只倒映一個她,「我眼中的你,看似漠然,實則溫暖深藏。只要他人對你無害,你給出的永遠比得到的多。你身邊的人,誰不承你的福澤?因為你,大戶棄婦聞近檀能夠走出深宅,成為人人稱讚的能幹女掌櫃;桀驁不馴的君莫曉本該在江湖流離,但現在她成了為窮苦文人尋找更多讀書機會的恩人,也懂得了世事的艱難和珍貴;易人離不遇見你,大概現在還在三水鎮當混混,江湖撈這樣的名店進都進不去更不要說主管;聞氏夫婦應該已經化為白骨,聞老太太一個瞎眼老婦想來也堅持不了很久;更不要你入宮之後,有形無形幫了陛下多少次,沒有你,林飛白現在應該是個廢人,就連步湛,你都給了他一個永生難忘的生日,他每次遇見我,都要誇你最起碼一刻鐘。而九裡城如果不是你幫我,也許現在唐家所有子弟都在浴血苦戰中……更不要說你給朝廷,給整個東堂所有百姓,甚至給讀書人帶來的恩惠……阿臻,沒有人要求你做這些,你不給小恩小惠,你給出的是每個人的更好更光明的人生,這才是功德無量。一介女子,無根無基,卻在短短一年之內,勝過無數屍位素餐的朝廷大員,便是獲得這世上所有男子的愛重,也是你應得的。」

  文臻有點發怔。

  唐羨之素來城府深藏,她從未見過他一次性說這許多話。

  這些話落於紙面或許看來有些吹捧,然而只有此刻眼眸相對的她,才知道這些話語有多誠懇真切。

  如深海裡未曾被採的珍珠一般,藏在心蚌深處,被柔軟包裹,未及取出的珍貴潔白。

  她不敢褻瀆,卻也不敢接受,她從不知道看似無心,從不爭存在感的唐羨之,竟然對她瞭解這麼深切,像日日夜夜將她放在心上琢磨,不斷在那些浮華糟粕之間,尋出寫著她名字的花來。

  再簇簇地捧在胸前,獻給她。

  可她心瓶間,早有恣肆怒放花一朵,再容不下其他鮮妍。

  唐羨之始終凝視著她的眼睛,並不因為她眼底的沉靜而氣餒。

  「我有很多藏在心裡的話,想對著你說上三天三夜,或者彈琴三天三夜給你聽,這個想法已經很久,但是一直沒有機會,如今,算有機會了嗎?」

  文臻不答,忽然問,「開個玩笑啊,你有沒有對不起我過?」

  一陣寂靜,海風從發間穿過,一直飄到月亮上頭。

  今夜薄霧濃雲,憂愁卻未必永晝。

  良久才聽見唐羨之的聲音,在這忽然猛烈的海風裡凝而不散,十分清晰,「但有一次,願以一生來彌補。」

  「我相信你會彌補,甚至相信你已經彌補了很多次。」文臻慢慢地道,「可是,一生太長了。」

  不等唐羨之回答,她又道:「方才你說了我很多好處。這個我也不想辯駁,那顯得太矯情。但是說了那麼多,那些受恩澤的人裡面,沒有你自己。因為你也知道我對你,實在也算不得有多少好處。那麼問題來了……相敬如賓,心有所屬的一生。你確定你真的想要嗎?」

  又一陣沉默,風把薄霧濃雲都吹散了,現出裡頭黑黝黝的天來。

  文臻不說話,看著對面樓船,只覺心頭繚亂,似那船頭漁網,每個洞都能透過大海靜夜微涼的風來。

  此刻對面那樓船依舊燈火通明,流光溢彩,隱約有吹拉彈唱之聲,她記得前幾天這樓船安靜得很,如今這是開禁了。

  唐羨之忽然雙手扶住她的肩。

  文臻猛然回神,身子一僵。

  她仰起頭,想要說些什麼,卻正好將自己的唇送上。

  而唐羨之原本也只是想慎重地和她說些什麼,一低眼卻只看見紅唇如花,她雙唇是那種恰到好處的豐厚,便不是故意撅起,也會微微翹著,邀請採擷一般的美妙姿態。

  而此時忽然雲霽月開,星光欲流,四面船隻流動的光落在她頰上,深深淺淺的陰影裡便顯出濃密烏黑的睫毛撲閃,一閃一閃也似邀請。

  他忍不住便心中一蕩,在自己都還未察覺的時候,已經俯下了臉。

  文臻眼看面前越來越放大的臉,才驚覺即將發生某些狗血的事。

  就在這麼短暫的一霎,她腦海裡還掠過以前和燕綏即將發生某些狗血的事的時候自己做過的事。

  然而換了個人,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轉瞬之間便想好了步驟——微笑,後退,說一聲今天天氣真好好睏了晚安。

  習慣性的微笑剛展開一半。

  身後一聲咳嗽。

  唐羨之動作一頓,文臻那個笑容便發自內心的甜美了。

  她甜美地回頭打招呼,「祖母!」

  聞老太太站在舷梯口,拄著枴杖,面無表情,道:「是不是快要下雨了,我這把老骨頭痠痛得很。」

  明月亮星之下,文臻笑吟吟道:「我去給您按摩!」

  原以為素來八面玲瓏的唐羨之一定會非常自然地說好,那麼今晚這有點曖昧的氛圍就會立即被沖破,然而她沒有聽見唐羨之的聲音,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卻見船頭之下,背光而立的他面容不清,唯眼眸幽黑,似藏了一整座波濤暗湧的海。

  她有些悵然,有些心驚,也有些自己都說不明白的無奈,然而此時回頭便是錯誤,有些東西不能給出就不可含糊,一點猶豫都將成為暗示。

  她故意將腳步踏重,好掩飾這一刻令人尷尬的沉默,直到她扶著聞老太太上了舷梯,唐羨之也一直沒有動靜。

  聞老太太側耳聽著,忽然嘆息一聲,拍了拍她的手。

  略顯粗糙青筋密佈的蒼老的手落在她細膩的肌膚上,她被那點磨礪的觸感驚醒,聽得黑暗裡老太太幽幽道:「著實是位好男兒。性子其實也適合你。可惜千適合萬適合,總越不過一個情字。」

  文臻呵呵一聲,並不想辯駁這個「情」字到底著落在誰身上。

  反正連老太太都看出來了,唐羨之那個水晶心肝,不可能不明白。

  雖然殘忍了一點,但是欺騙才更殘忍吧?

  做一對利益婚姻裡相敬如賓的夫妻,其實也是福氣呢。

  老太太聲音睏倦,她便問:「祖母不是睡了,怎麼又起來了?」

  還那麼巧一個人摸到甲板上?

  「是睡了,然後被惡客弄醒了。」聞老太太沒好氣地道,「弄醒我還不算完,一顆石頭一顆石頭地給我引路。我倒要瞧瞧,是哪來的野貓,生怕被人叼了自己看中的老鼠去。」

  文老鼠:「……」

  牛逼了啊,會曲線救國了啊。

  瞧這作風,並不像燕綏本人的風格,八成是哪個負責「保護」她的德容言工吧。

  生怕她被佔了便宜無法向主子交代?

  腦子被門板擠了吧?馬上她就要是唐夫人了,有本事他們蹲牆頭守一輩子?

  騙人下罐子希望她離開燕綏的是他們,現在騷擾聞老夫人希望她離開唐羨之的還是他們。

  文臻越想越怒從心起,氣沖沖回到艙房,點亮蠟燭,在窗前晃三次,再滅三次。

  沒有任何意義。

  也不是SOS求救。

  她就是想整人來著。

  某人和某人那群同樣神經病的護衛一定會看見,看見以後一定會思考。會從動機到動作到時機到燈火的顏色亮度大小都做一個完整的論證的流程……等他們思考完畢,大概天也就亮了。

  她晃完就去睡覺了。

  某個船艙裡,如她所願發生了連綿的推論和思考,思考最後的結果是某人認為這是小蛋糕在向他燭火傳情。

  感情的事要有來有往,這個道理殿下懂。

  於是那一夜每艘船上都悠悠飄起孔明燈,每盞燈上都畫著一個小蛋糕。

  殿下看著蛋糕燈飄入蒼穹,心想這也算是請蒼天作證,此心可表了,那女人想必躲在黑暗的屋子裡哭得涕淚滂沱。

  黑暗的屋子裡。

  文臻呼呼大睡。

  偶爾磨牙。

  說夢話。

  夢話語句含糊不清。

  隱約聽來好像是:……哪個殺千刀的踩我頭……

  ……

  當一線明光自海上鋪展,瞬間拉出一輪太陽的時候,大船上的人們大多都已經聚齊了。

  昨天的比試大家都感覺毫無懸念,因此期待值也就不高,但經過昨日那一幅畫的驚豔,眾人今天對那場雕刻比試都有些迫不及待。

  海上比試總是不大方便,比如雕刻,小東西雕了看不見,大東西雕刻太費時辰。

  因此商醉蟬提議,各人選擇材料,雕刻一個大件,材料盡量選擇易雕的,以節省時間。兩個時辰內出成品,不求精細入微,誰的更像誰就贏。

  眾人也便讚同。卻見今日文臻早早地坐在台上,手裡拿著一截蘿蔔,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心想想必是要做菜雕?倒也符合身份。

  不多時,便見商醉蟬也抱著一截火紅的珊瑚上了高台,眾人都一陣唏噓——比起玉雕木雕石雕,珊瑚向來難雕得多,木頭不必說了,玉石肌理堅硬,可分析裂隙走向,珊瑚卻是生物形成,有可能包裹著其他海裡生物,或者珊瑚自身受傷之後癒合也會留下罅隙,一旦遇見這種情況,就有可能雕廢了。然而不如此不能展現商大家高超的技藝,海上雕珊瑚也十分應景。

  珊瑚二十年才長一寸,尤以赤紅為貴,因此紅色大珊瑚樹相當罕見珍貴,只是珊瑚都是樹形,想要雕刻出具體形狀頗有難度,眾人都目光灼灼瞧著。

  商醉蟬想了一會,似是有了想法,開始下刀,眾人便去瞧文臻,卻見文臻還是那個姿勢,拿著蘿蔔沉思,她今日衣裳寬大,繡帶當風,遠遠望去面容雪白,倒是瞧著比平日更加晶瑩靈動,眾人都覺有仙氣,一時倒也凜然不敢嘲笑。

  日頭在當空緩緩移動,商醉蟬的珊瑚雕刻漸漸現出端倪。

  珊瑚上頭比較寬的一截,雕琢成長長的,倒三角的頭,一些細小的分支,去掉多餘的,雕琢出長長的須。

  眾人瞧著,似乎是什麼生物,轉頭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著蘿蔔發呆。

  珊瑚的一段一段的身體,商醉蟬雕琢出一節一節的甲殼。

  眾人轉頭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著蘿蔔發呆。

  兩節特別粗的珊瑚枝,雕琢成一雙張牙舞爪的螯。其餘細枝則是多足。

  珊瑚比較寬的底座,雕出扇形如裙擺的尾巴。

  眾人「哦」一聲,心想是海龍蝦啊。

  轉頭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著蘿蔔發呆。

  ……

  到此時,商醉蟬的雕塑已經成型,是一隻雙螯巨大,姿態猙獰的火紅大龍蝦。

  雖然隔著距離,也能看出那龍蝦姿態鮮活靈動,一個書生早上起遲了,商醉蟬的雕刻快結束了才上甲板,一眼看見對面雕刻的東西,嚇了一跳道:「這麼大龍蝦!」

  眾人目光卻在一直看著文臻——文臻一直坐在那裡不動,將近兩個時辰裡,眾人瞄了她很多次,但她始終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陷入了某種入定情緒裡。

  大家都有點懵,有人吶吶道:「她這是直接認輸了?」

  昨天那麼精彩的展示,今兒忽然就掉鏈子了?

  那邊,商醉蟬一聲長笑,道:「誰能與我爭鋒?」志得意滿地將那紅龍蝦往海裡一扔。

  頓時海水湧動,水波亂簇,無數大魚飈射而至,爭爭搶搶,最終一隻分外凶惡的青頭魚一口吞下那隻有點瘦的紅龍蝦,然後很快又吐了出來。

  眾人饒有興致瞧著,指指點點,找到了生而為高等動物的優越感。對龍蝦雕刻的精彩歡呼不絕。

  龍蝦的精彩過後,自然又是轉向文臻,文臻依舊在高台之上,衣袂飄舉,手拿蘿蔔。

  當注意力全部都在她身上的時候,終於有人發現不對了。

  「文姑娘好像一直都沒有動過啊……」

  便在這時,甲板上又上來一個人。

  粉黃衣裳,嬌小甜美,眼波流動,笑吟吟向大家招手問好。

  眾人一臉懵。

  又來一個文臻!

  眾人張大嘴巴,看著後一個文臻一直走上高台,胳膊往前一個文臻的肩膀上一架,拿起那個蘿蔔,哢嚓哢嚓吃了。

  兩張臉在一起的時候,終於能看出不同。

  檯子上那個文臻,肌膚更加剔透晶瑩,神情也略微僵硬一些。

  原來,她的雕刻,早已展示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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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4 09:41:2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零八章 隔海之吻

  看那模樣,應該是冰雕!

  有一次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又一次無言地昭告了勝利!

  商醉蟬愣在那裡,忽然大喊道:「你沒有當面展示雕刻技藝,如何能證明這冰雕出自你之手?萬一是你請人夜裡雕好偷偷搬過來的呢?」

  眾人神情復雜,一來覺得這話有道理,二來卻覺得商醉蟬最先喊出來,委實有點失了風範。

  這是輸不起還是怎的?

  文臻手裡的蘿蔔吃到一半,聞言輕蔑地瞟他一眼,順手摸出一把小刀,嚓嚓嚓開始削了起來。

  她動作極快極熟練,蘿蔔皮紛飛間,很快就出現了輪廓,只是蘿蔔實在太小,眾人也看不清是什麼,隱約覺得好像是個人形,隱約又覺得好像商醉蟬的臉色有點難看。

  過不了多久,文臻便擺擺手示意好了,此時兩個時辰的線香正好燃燒完畢。

  東西小,無法公開展示,唐羨之便命人坐了小船,將那雕刻之物一一傳遞到附近大船上。

  拿到手的人一開始很是驚訝,然後便是大笑,大笑之後經過送雕刻來的人的指點,又是一番驚訝,隨即連連點頭。

  沒看到的人焦心地看著,幾乎每艘船上的人都是如此,那些依靠商醉蟬而生的文人們伸長脖子等著,心知不妙,恨不得第一個傳遞到自己手裡,然後趕緊扔進海裡。

  眾人多年來靠寫商醉蟬的各類傳奇故事詩詞曲譜賣給他的粉絲或者茶樓酒肆,賺了不少銅板,此刻眼看著大廈將傾,生計瀕危,都開始焦灼起來。

  那個高個子護衛忽然走出船艙,有意無意地道:「人心如飄萍,轉瞬東至西。這世上哪有永遠的忠誠,倒了一個,再豎一個不就結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剛才的焦灼迅速轉化成興奮,眾人又頭碰頭靠在一起,這回討論的內容已經換成等會如果商醉蟬又輸,該如何口誅筆伐,如何重新構建一個他欺世盜名矇蔽擁躉的故事,又該如何補救性地迅速建立一個新的偶像,轉移大眾的注意力,繼續維持自己等人下半輩子的營生。

  東西還沒過來他們已經想好了通稿怎麼寫,等到東西終於傳遞到他們手中,他們都沒看清楚那是什麼就開始大肆讚美,更有人當堂寫下了一篇內容豐富情節曲折矛盾衝突激烈懸念十足的關於巨星隕落和新秀崛起的全新話本兒。

  他們如此投入專注,以至於那雕刻的到底是什麼大部分人都沒看清楚。

  東西到了周沅芷手中,她一看便笑了。

  原來是商醉蟬的蘿蔔像。

  還是刻的他剛才氣急大呼那一刻的神情,將那一刻商醉蟬的鬚髮俱張,雙目突出,氣急敗壞神情描摹得淋漓盡致,簡直是強制性地將商醉蟬「輸不起,臉難看」印象強壓進人們記憶裡。

  在送雕刻的人指點下,她又翻開商醉蟬頭上髮髻,那裡竟然還有小小的機關,裡頭居然刻了一團東西,那團東西非常非常小,卻刻得非常非常精細,甚至還有清晰的溝回紋路,送雕刻的人介紹說那就是人的腦子。但商醉蟬的頭不小,腦子卻只有很小的一塊,其餘部分灌滿了水,一小塊腦子在裡頭晃蕩。

  周沅芷一開始還有點茫然,隨即就反應過來——這是不是在罵商醉蟬腦子空空,半瓶水晃蕩?

  忍不住撲哧一笑,心想這位文女官大名鼎鼎,連建州這邊都有聽聞,果然是個妙人兒,難怪都說她是陛下駕前紅人,還是宜王殿下心上人,就這份天資心性,真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文臻遠遠地瞧著眾人神情,心中很滿意。

  作為一個技藝超群的廚子,手上功夫自然必須出類拔萃,雕刻也是白案中的重要一項內容,她從小就開始練習,各種材質都試過,削廢的青蘿蔔夠圍研究所十圈,不講求藝術價值的話,論起逼真,那還真是當得起大師稱呼。

  但現在她要做的,不僅僅是贏了商醉蟬,單贏一次並不算什麼,那群蛀蟲們照樣能翻轉美化,她和商醉蟬想要的是徹底的崩塌。

  所以她得做得越刻薄越好,從各個方面加深大家對商醉蟬的惡感,當然商醉蟬自己也要給力,要從各個方面表現出令人失望厭棄的一面,所以一開始文臻的謙虛,商醉蟬的驕傲,包括雕刻的內容,以及輸了之後的嘴臉,都是定好的人設,背好的台本。

  現在還差最後一腳。

  雕刻傳完一遍,回到大船,眾人紛紛鼓掌,有人大喊:「文姑娘奇思妙想,手藝高超,果然了得!」

  文臻也微笑斂衽遜謝。

  那邊商醉蟬拿到文臻雕刻的「蘿蔔商醉蟬」,臉色鐵青,再掀開髮髻一看,更是勃然大怒,抬手就把蘿蔔商醉蟬扔到了海裡。

  眾人發出一陣噓聲。

  噓聲刺激了商醉蟬,他忽然大步上前,臉紅脖子粗地沖著文臻理論起來。

  文臻面帶微笑,解釋了幾句,態度十分謙恭友好,商醉蟬依舊不滿,不斷揮舞著手臂,氣勢洶洶。

  眾人大失所望,都覺得傳聞中才華橫溢為人謙和的大師怎麼竟然是這般醜陋面目,便有人大聲呼喊,讓他給自己留點顏面,脾氣暴躁的已經開始怒罵,這卻更加激怒了商醉蟬,他動作加大,而文臻不斷後退,忽然腳下一滑,身子後仰,而此時商醉蟬正好一拳揮了出來,眼看著文臻一聲尖叫,忽然便跌落船頭。

  眾人驚住,隨即也齊齊爆發尖叫。

  船上商醉蟬似乎此刻才忽然驚醒,大喊一聲,雙手掩面,逃進了船艙。

  他一逃進船艙,滿臉的憤怒和驚惶便消失不見,化作掩不住的得意和笑意,靠在艙門邊偷偷向外看,一邊問在門後同樣旁聽的聞老太太,「老太太,我們演得不錯吧?」

  又有點不安地探頭,「底下都安排好了沒有?不會有事吧?」

  聞老太太頓了頓枴杖,慢吞吞地道:「小唐已經安排好了……商大家。」

  商醉蟬十分輕鬆地揮揮手,「老太太,以後不用叫我商大家啦。以後我就是商醉蟬了。」

  聞老太太淡淡道:「商醉蟬,文臻這樣幫了你,你打算如何回報?」

  商醉蟬一怔。他是風流蘊藉的文學大家,向來往來有鴻儒談笑無白丁,什麼時候見過這種赤裸裸的挾恩求報,但他隨即反應過來,猶豫了一下道:「我已經幫了啊……」再在老太太一臉的鄙薄神情壓迫下聲音越來越低,吶吶道,「文姑娘或許需要聲名?我願竭力助之……」

  「她一介女子,要什麼聲名?你吃過名聲太盛的苦,難道還不明白這東西的害處?再說她聲名越盛,不越是幫你擋麻煩?你倒打得如意算盤。」

  商醉蟬給老太太這一番毫不容情的話兒說得臉皮發紅,只好誠心一揖,「但有所能,必應所求。」

  聞老太太要的正是他這句話。

  「商先生。老身曾經聽聞你心有九竅,能預知何處有危險。」聞老太太道,「那麼接下來的日子,在這船上,請你時刻留在文臻身邊,提醒她,保護她。」

  商醉蟬怔了怔,實在沒想到自己這項無人能知的能力,竟然會被一個瞎眼的老婦看破,隨即為難地道:「老夫人,我的預知危險,是針對人的。也就是說,一次我只能預知一個人的危險,還包括我自己。而我的危險……一直也很多。」

  「文臻幫了你這麼多,難道還不值得你犧牲自己來救?再說你已經不會被眾人打擾了,危險也就降低,在這船上,她的危機比你大多了。」聞老太太毫不動搖。

  商醉蟬思量半晌,才長嘆一聲,道:「遵老夫人之命。」猶豫了一下,他又道,「老夫人,聽您口氣,之後怕是有麻煩,那您自己呢?您畢竟眼神不大方便……」

  但聞老太太已經轉身走了,依舊的腰背筆直,連枴杖聲都節奏如一,奪奪有聲。

  ……

  文臻向船下落下。

  當然心裡並不緊張。

  水下有安排好的護衛,會接住她,帶著她游到眾人看不見的船背後,再從船背後上船。

  在船上的唐羨之也會安排人同時跳水,做出眾人跳水後找到她將她救起的假象。

  唯一可能有點危險的是從高處入水會像被鐵板迎面拍到,容易造成傷害。所以她落下那剎便凌空翻身,等下唐羨之會出手給她提供半途停頓的機會。

  結果她剛翻身,唐羨之剛揮手打出一道絲索想要纏住她的腰,特麼的黑甲船又來趁火打劫,竟然飈出數道火箭,咻一下就把唐羨之的絲索給燒斷了。

  但唐羨之也絕不會毫無防備,但他的後手還沒出,數道白光激射而出,是連環箭,半空中竟然連成一條長長的橋,又像一條足可貫日的白虹,後發先至,咻咻連聲撞開了那幾道兇猛的火箭,其餘則沖著文臻而來。

  那箭來勢言語難以形容,大抵剛才瞳孔裡追光一抹,一眨眼便到了文臻身前,一箭咻一聲,竟然穿過她背後衣服絲毫不傷及肌膚,然後釘在了船身上。

  當然一支箭掛不住一個大活人,立刻就哢嚓一聲斷了,但文臻的身形已經被阻了一阻,隨即下一支箭到了,竟然再次穿過她背上剛才被穿過的那個洞,再次將她釘掛在船邊,文臻面朝下又蕩了蕩,隨即箭再斷,再落,箭再來……

  三丈左右船身,文臻被箭阻了八次,在船身邊一格一格地落,像個卡機的超級馬力歐……

  她被蕩得心一顫一顫,險些罵出聲——哪個傻逼玩我!

  好容易到了快要接近海面的地方,文臻居然還感到了慶幸和解脫——好歹總算能落水了!

  此時已經離海面很近,近到文臻身體稍稍一蕩便可以碰觸到水面,此處海水很清澈,能夠看見底下游魚穿梭來去,文臻正想讓那些等著接她的護衛們散開,以免這麼近落下去比較尷尬,然後她忽然瞪大眼睛。

  底下沒有護衛!

  只有一個人!

  那人的臉,戴上鯊魚頭套她都認識!

  她寧願此刻這水下守海待臻的真的是一頭鯊魚,也不想是他!

  背上的箭很有韌性,大抵是衝力很少了,這回居然沒斷,套著她,一陣風過,悠悠一晃。

  她的臉便碰到水面。

  碰到水面下的他的唇。

  文臻從沒想過還有這樣一種情境下的接吻——她被吊在船舷靠近海面的底部,臉朝下,隔著一層透明的水波,看見他逐漸接近的同樣肌膚清透的臉,下一瞬間越過水面唇舌相觸,嘩啦一聲,在肌膚相遇之前先遭遇海水,徹骨的冰涼令她下意識閉緊眼睛,隨即便是一陣柔軟的觸感,唇與唇相觸不過一霎,一霎間海水的冰澈之感便退去,似領略了人間至柔至軟,從相遇到一路追逐的此刻剎那流過,彼此都似乎過了電一般微微一顫。

  忽然水波一湧,文臻感覺到他的雙手似乎將要攬住自己,頓時一驚,所有的震驚和綺念都立即消失,幾乎立刻就想明白了燕綏趕走唐羨之的護衛等在這水下是要幹什麼。

  然而她不能這樣和他走。

  這是她的任務,是她和皇帝之間的交易,並不僅僅是為了皇帝許諾的獎勵,更多的是她需要唐夫人這個身份,以便和朝臣做交代並在之後有機會制約唐家,她不能出爾反爾觸怒陛下,更不能讓燕綏因此觸怒他的父皇。

  他這樣行事恣肆仇敵遍地的人,一旦失去帝王的寵愛,哪怕自身無比強大,也必將陷入被動,到時候就不得不走上某條道路,與這天下包括他父親為敵。

  也許他不介意與這天下和他父皇為敵,但對她來說,哪怕他走上這條路,那也不能是因為她導致。

  更不要說唐羨之未必沒有準備,水下行動不方便,萬一有個埋伏可能就有危險。

  文臻忽然伸手,用力向前猛推。

  燕綏正張開雙臂來抱她,怎麼也想不到世上會有女人在這般情濃時刻還能出手推人,頓時被她推向海底,而文臻趁著這一推的反彈之力,迅速一個翻身彈起,踩著留在船幫上的那一排斷箭,狼奔豕突地逃了上去。

  在圍觀的各家大船上的人們眼裡,就是文臻如超級馬力歐一般一段段地落下去,再忽然躥起,如超級馬力歐般再一格格地飛快蹦了回去。

  眾人:……

  這操作太騷我看不懂。

  文臻以最快速度回到船上,剛剛落地就看見唐羨之做了一個收回的手勢,隨即大船尾部的陰影裡有幾條更淡的陰影從水下游曳而過。

  果然是有埋伏的。

  大抵唐羨之很遺憾沒有能在水下解決宜王殿下吧——燕綏悄然追來,身份沒有顯露,又是在水下,如果能弄死往水下一扔,那真是對唐家再完美不過的結局。

  濕淋淋的站在甲板上,冷風一吹透心涼,文臻想著後日才是吉時,但是現在,各方勢力齊聚,雖然相互之間勾心鬥角,各逞心機,但燕綏幾乎是所有人的敵人。

  每多停留一刻,都多一分危險。

  「親愛的,」她對唐羨之展開甜蜜微笑,「趁著人多熱鬧,我們提前一天成親吧!」

  ……

  夜已深。

  大船之上燈火通明。

  因為文臻突如其來的提議,整個大船都忙亂了起來,雖然在長途行走的過程中該準備的已經準備好,但是吉日提前還是打亂了很多計劃。好在大船上隨從很多,唐家屬下訓練有素,雖然忙,倒還不亂。

  相比之下,提出這個荒唐要求的文臻,反而成了最清閒的新嫁娘。

  所以她坐在梳妝鏡前做新嫁娘保養的時候,心裡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當時她說出口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可笑,然而唐羨之真的答應了。

  先不說吉日提前這種事普通人家都不能接受更不要說唐家,關鍵在於她的心思那麼明顯,用心那麼不良,她這麼皮厚的人說出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然而唐羨之就好像完全沒有察覺一般,立即為她找到了理由。

  他說因為急於成家,沒有經過正常的三媒六聘之禮便要和文臻成禮,本身就是委屈了她,所以這成親禮也可只算做訂婚禮,只是將她唐夫人的身份正式見證,最後總要在川北走一趟完整程序的。既然不能算正式的成親,那提前或者推後自然也是無妨。

  文臻在那一瞬間,被他感動得不要不要的。心想如果自己真的是個在古代長大的十八歲少女,現在恐怕早已趴在唐羨之的袍角下,一個強大又強悍男人的細膩溫柔善解人意,比真正的暖男更難得且更具有魅力。反正如果她是那個十八歲的古代少女,那是肯定不要燕綏要唐羨之的。

  她盯著面前多達幾十種護膚用品,看著堆滿半間屋子的首飾和衣服,心裡卻在想著明日的嘉禮。

  事到如今,她大概也明白唐羨之的打算。九大世家一直受朝廷監視,很少有機會實現一個大規模的聚會。如今老一輩的刺史們都將淡出,年輕一代即將走上舞台,皇家加緊了對門閥的管控和針對,在這種情形下,世家們可能想聯合,但這個時代車馬緩慢,信息難通,關乎全族生死存亡的合縱連橫大計,是不能僅僅通過幾封書信就能完成的,下一代的主事人之間,必須要有一個彼此面談瞭解的可能。

  文臻已經簡單看過了明日主要賀客的名單,世家們幾乎都有牽扯,且來的年輕一代都是最優秀的幾人,令人感覺各家老頭子們也把這次海上赴宴看成一次對家族年輕人的考驗,表現優秀的人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接班人。

  所以唐羨之留在了天京,尋找機會,並借助求婚成親這件事,將這一局擺在了烏海。

  海上四面無援,也四面無人,最為私密和朝廷難以管控。東堂的海軍雖然力量不小,卻並不分佈在這一片海域。主要集中在和南齊接壤的黑水峪。

  而這一局,其實更早在唐羨之和她出發的時候已經擺開,這一路各逞智慧,同樣也是各家子弟交給自家長輩的成績單。

  到了正日子,是戰是和,誰與誰聯合,誰與誰崩裂,都會隨著局勢的流動而瞬息萬變。這世間,本就沒有永遠的同盟。

  同時,唐羨之一定很想將燕綏吸引到海上,不留任何藉口地處理掉他。

  當然,燕綏也很想這麼幹。

  皇帝更想這麼幹。

  皇帝答應唐羨之遠赴烏海成親,看似愚蠢,實則也不過是想安定險中求。刺史們都老了,龜縮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不出,也沒辦法跑去把他們揪出來弄死,然而年輕一代們如今卻有機會聚集在一起,真是一個再難得不過的機會。

  世家們失去了最優秀的子弟,朝廷才有了真正大一統的希望。

  大家都是餌。

  她是餌,釣唐羨之求娶,釣燕綏遠奔烏海。

  燕綏是餌,釣世家子弟不懷好意而來。

  唐羨之是餌,釣門閥蠢蠢欲動。

  聞老太太是餌,釣她老實待在唐羨之身邊。

  就連商醉蟬也是餌。

  正如唐羨之答應她和商醉蟬比試攜帶普通群眾入海一樣,她打著好讓燕綏不動聲色混進來的主意,唐羨之又何嘗不想借著人多手雜不動聲色搞死燕綏?

  或者唐羨之在別處還有佈局,但那已經不是她能插手的了。

  這一齣錯綜復雜的局,要怎麼破?

  首先,她要熟悉這條船。

  這條船一定有不同尋常處,這是唐家流動在烏海之上的堅實堡壘。

  文臻皺起眉頭,雖然唐羨之不可能明著禁止她的行動,但是她走到哪裡,都會有侍女跟隨。

  正想著什麼辦法合適,忽然熟悉的枴杖奪奪聲響起,她打開門,聞老太太站在門前。

  老太太筆直站著,三言兩語趕走了侍女,進門來,不等文臻問候,忽然掰開自己的枴杖,從裡頭取出了一卷紙,遞給文臻。

  文臻接過來一看,竟然是整座大船的佈局圖!

  非常詳細,每層的艙房佈置,人員分佈,格局安排,都清晰地畫在圖上。

  文臻驚訝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哪怕這畫是商醉蟬拿出來的呢,她也沒這麼震驚,聞老太太是個盲人啊。

  「祖母,你是怎麼弄到這個的!」

  「這幾天,我逛遍了整艘船。」聞老太太淡淡道,「一個鄉下瞎老婆子,沒坐過船,又性情疑神疑鬼,總覺得船上藏著鬼怪,因此到處尋找,雖然可笑了些,但總歸是不好阻止的。」

  文臻:「……」

  她最喜歡聽老太太用這種淡淡嘲諷的語氣藐視愚蠢的人類了!

  「我是個瞎子,所以她們也放心得很。我總在半夜說鬧鬼,說得多了,她們也怕。我說是海上死於風暴的冤魂作祟,這些冤魂喜歡尋找陰人附身,我們是女子需要加倍小心,要四處燒香禳解,她們也害怕被奪舍,就悄悄陪著。因為怕被護衛發現阻止,她們不僅不敢上報,還會幫我遮掩。」

  文臻:迷信的蠱惑從古至今屢試不爽。

  老太太出馬,一個頂萬!

  「我每次逛完回來,都會找商醉蟬,說是和他要符籙,商醉蟬會畫這些。其實就是讓他根據我的回憶,畫出每層的地圖。我的枴杖能把中空的地方點出來,在那種地方商醉蟬都做了記號,你要小心。」老太太點點圖紙,「走了好幾夜,總算走出個大概。」

  她扶著枴杖慢慢站起身,「夜了,我去睡了。明日想必累得很,你把圖紙背熟了也早點休養精神。你素來有見識,我也沒什麼好囑咐你的,也不能幫你更多。你且自己小心。」

  文臻站起身來,此時燈光明亮,才看清楚聞老太太眼下掛著鴨蛋大的青黑,雖然勉力挺直腰背精氣神不墮,但眉宇間的疲憊已經一層層壓了下來。

  老太太,這是熬了幾天幾夜啊。

  她心中熱流湧動,一時卻說不出話來,聞老太太卻誤會了她的沉默,以為她在緊張,忽然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髮,難得溫軟地道:「老婆子沒見識,並不知道明天要發生什麼。只希望你記住一件事,情愛是最束縛人最無用的物事,自己才是最珍貴最不可輕賤的。無論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先保護好自己。」

  她手掌輕輕壓下來,帶著掌心溫暖的力量,文臻頭頂一重,心底卻一熱,忍不住便笑了,愛嬌地靠在聞老太太身上,雙臂環抱住她的腰,腦袋在她胳膊上蹭來蹭去,膩膩地道:「奶奶你真好,奶奶你最好了!」

  聞老太太似乎有點不習慣這樣的親熱——聞大爺夫婦向來怕她,聞真真當年也覺得奶奶過於嚴厲不敢接近,她已近花甲之年,卻從未體驗過兒女繞膝含飴弄孫的溫軟親暱滋味。

  她僵硬著身體,抬了抬手,似乎有點想把文臻推開,但最終放下了手,滿臉橫平豎直的皺紋,微微舒展開淡淡笑模樣。

  文臻靠著她,卻什麼都沒想,她其實也是個看似親切甜美其實內心漠然的人兒,真正的親熱行為很少,她對親情愛情都不曾眷戀,一半是命運導致,一半是心性使然,然而當她真正觸及親情的滋味,卻依舊不能自己地貪戀,直到此時才明白原來沒有天生的冷漠空虛,有的只是長久寂寥失望之後的自我冰封罷了。

  直到此刻,她才有些感謝老天,扔她到這一處陌生的群魔亂舞的土地,但給她留了一份溫暖一個家。

  就為這一刻的相擁的溫暖,她也有勇氣好好地活。

  聞老太太忽然道:「明天你應該還有想要看見的人過來,你自己留意著。」

  文臻一怔,抬眼看她,聞老太太道:「我是突然被唐羨之接走的,當時小君她們都不在,但我留下了記號,如果她們夠聰明,應該可以一路追過來。」

  文臻聽了,不知是憂是喜,眼下情勢不明,就怕她們過來遇見危險。

  聞老太太卻道:「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風波不斷,她們是你的身邊人,遲早也要面對這些。如果不早些學著幫助你,那就不配留在你身邊享受你的恩惠。我留信的時候暗示過她們危險,她們不來,回去之後我便送走她們,她們來了,那就是生死不計,自己的選擇。」

  文臻心中感嘆一下,老太太真是個再清醒犀利不過的人,這心性難怪先帝會看上。

  她沒有再說什麼,送聞老太太回艙房休息,祖孫倆自然地攙著手,如這世上所有的親祖孫。

  把老人伺候上床,親自給她蓋好被子,又命人灌了湯婆子,裹上軟袋以防燙傷,將老太太安排得妥妥的,她才回到艙房,將那圖紙背熟燒掉。

  然後她去了商醉蟬那裡,請他想辦法在婚禮當日趁人多,幫著聞老太太溜走,他和聞老太太是最熟悉這樓船路線的人,相對比較方便。

  商醉蟬聞言有些驚異地看她,然後感嘆地笑一聲,道你們祖孫倒也算情深義重。

  他也沒多說,只說盡力而為。

  文臻也不好多做要求。畢竟她勢單力孤,明天注定是一場亂戰,誰也無法預測明天會發生什麼,她又是行動不便的新嫁娘,之前她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她弄來了商醉蟬,又想辦法弄來這許多路人甲,到明日,這些人會是掩護還是會添亂,她也不知道。

  事已至此,一切都要看運氣了。

  但在此之前,她還要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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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4 09:41:4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零九章 新嫁娘

  她去了廚房。

  廚房裡深夜依舊熱火朝天,畢竟明天要大宴賓客,見她這個新嫁娘過來,都嚇了一跳。

  文臻卻道自己睡不著,想要做菜排解壓力。眾人都笑,心想新嫁娘緊張也是難免,何況是這麼大場面,要成為唐家未來的家主夫人。聽說這位擅長廚藝,做自己擅長的事確實可以解壓,當即有人去通報唐羨之,也有人慇勤地給她讓出位置。

  文臻卻道不用,這大晚上的,煙熏火燎了明日怕不好看,就做些簡單清淡的。當即取了鹹蛋黃,自己醃製的黃瓜條蘿蔔條,烤的紫菜片,煎製的雞蛋攤成長片,海蟹的大螯裡取出豐滿雪白的蟹柳,飽滿晶瑩色澤誘人的蟹籽,醬刷過再烤的滋味醇厚的鰻魚片,脆嫩的芹菜,新鮮的柳葉般的魚生、潔白彈嫩的蝦肉、金黃細密的海膽,鮮紅的鮭魚籽和飛雪一般的鱈魚魚白鮮亮灼眼,當然還有最主要的冷米飯晶亮如珍珠而她特製的現在市面上千金難求的醬油濃黑發亮……壽司的色澤之多樣鮮明,足可以成就一套專門的美學。

  「我為明日的大宴添一道大菜吧。」她道。讓廚房裡擅長手工的人,用竹條編一座和這條大船一樣的縮小版大船來。

  眾人便按吩咐去做。

  文臻便開始做壽司,箱壽司、卷壽司、卷壽司裡的太卷細卷手卷裡卷軍艦卷,手握壽司……各種形狀,各種配料,正好又在海上,各種新鮮海產應有盡有,給了文臻極大的發揮餘地,她動作又快,一個個壽司很快堆滿了案頭,等到那個巨大的船模型做好,文臻又親自將壽司一層層放好,船頭放著尖尖的三文魚生手握卷,船中央排列著小小一塊一塊的青瓜雞蛋蝦肉壽司,船尾堆著醬黑色的鰻魚箱壽司,那些閃著褐黑色油光的鰻魚片中間露出誘人的鮮紅魚籽,有些地方則是空白的,文臻說那叫留白。就連船身上,左右也用青貝的貝殼固定住了一排壽司。

  整個壽司船上用了足足幾百個壽司,廚房可以洗澡的大鍋裡的飯都用完了。幾個人幫手,文臻忙了整整一夜,快天亮的時候才完工。

  完工的時候所有人都忍不住讚嘆,圍著那大菜不忍離開,後趕來的唐羨之一直沒打擾,只含笑看著,直到文臻做完,才上前來,掏出帕子要給她擦汗。

  文臻也沒拒絕,仰起臉任他細細給自己擦抹,他的帕子材質細膩,他的手勢更是輕柔講究,撫過時的姿勢彷彿擦拭最為名貴的瓷器,透著一股小心的珍重。

  氣氛有點奇怪,四面的人都含笑,一個一個消失不見,文臻心中微微尷尬,擦汗這種本來沒什麼曖昧的事情,居然也能擦出粉紅色。她又有些歉意,便忍不住找話打破這一刻寂靜,「這叫龍船壽司。好不好看?」

  她看進唐羨之的眼睛,坦坦蕩蕩。

  唐羨之只看她,沒有看那龍船,笑道:「你做的,自然是最好看的。不僅好看,還好吃。」

  他轉向龍船,似乎想先嘗為快,文臻笑吟吟看著他,抱著手臂也不阻止,道:「要不要驗個毒?」

  唐羨之的手一停,再轉回來時笑容無奈,「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文臻笑,「玩笑話。」

  唐羨之也便笑,命人將龍船壽司好好用冰保存起來,開宴拿出來給客人享用。又道:「我以為你會做蛋糕。」

  文臻一怔,忽然想到結婚是應該做蛋糕,可是她完全沒有這個想法。

  「蛋糕專用來慶賀生日啦。」她笑道。

  「去趕緊睡一會兒吧,不然怕脂粉遮不住你眼下的黑呢。」

  文臻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一定模樣難看,史上最難看的新娘子大抵便要誕生了,呵呵一笑便去睡了。

  她走後,眾人七手八腳用冰包裹那龍船,唐羨之一直默默看著,大抵是他看得太久,他身後護衛忍不住上前一步,低聲請示道:「公子,要不然屬下還是驗一下……」

  唐羨之舉起手,那護衛便住了嘴。

  唐羨之似乎在發怔,半晌悠悠嘆息一聲。

  「不是毒啊……」他道。

  他那聲嘆息悠長輕微,在這初冬微冷的空氣裡凝出一口淡薄的霧氣,轉瞬便化了。

  護衛沒來由地覺得他身周的氛圍有些哀傷。莫名又小心地又往後退了退。

  良久他聽見公子吩咐道:「夫人親手做的菜,自然應該壓軸。大宴最後,再送上去吧。」

  ……

  回到艙房的文臻沒有補眠多久,就被拉起來,洗漱打扮。

  大船十分豪華,甲板上便有四層,底艙還要分層,在這個時代是絕無僅有的巨船,桅桿九根,巨帆十二面,吃水一丈許,船上配備了齊全的人員,連喜娘,梳妝嬤嬤都有。

  就在昨夜,又一批人上了船,都是川北唐家的子弟,有些是在附近管理產業的,有些是出外游學到附近的,有些則直接是從川北趕來。

  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直接去唐羨之那裡報到幫忙,女的則來到文臻這裡。

  文臻聽說唐慕之也已經上船,不管怎樣,親哥哥的嘉禮,她不在總是說不過去,但是大抵是不想面對未來的嫂嫂,唐慕之並沒有出現。

  文臻剛剛坐到梳妝台前,就聽見門外有人嬉笑前來,當先一人道:「快去見見我們的新五嫂。」

  文臻唇角一勾。

  心想真特麼的乏味。

  但凡成婚都要來這麼一遭嗎?

  還新五嫂。什麼意思?之前有過舊五嫂嗎?

  厲害啊,一句話就讓人浮想聯翩,得虧她這是利益婚姻,要是真是個喜歡唐羨之的,這一句話還不得在心裡驚濤駭浪來一場大戲啊?

  豪門家的小姐啊,都是一個氣味兒。

  並沒有人請示可否進入,門簾一掀,翩翩進來幾個人,倒也不算多,就是四個女子,畢竟這不是在川北。

  其中一位少婦,是唐家旁支一位子弟的妻子,其夫負責建州那一片的莊子的管理。

  還有一位,則是唐家三房的一位女兒,和唐羨之平輩,遠嫁到建州嫁給建州治中。帶著她芳齡十六歲的女兒。

  最後一位則還是個少女,唐家七房的一位小姐,也是婚期在即,借著要選珍珠的名義來建州玩的,正好去派來做了恭賀代表。

  管事的妻子地位最低,人也最八面玲瓏,上來親親熱熱恭賀了之後便到一邊幫忙,除了有點熱情過頭外,倒也不惹人討厭。

  治中的夫人有點矜貴,官太太當久了,架子放不下來,她那個女兒,文臻簡直嘆為觀止,小姑娘清水芙蓉最好的年紀非要濃妝豔抹的也罷了,大抵把今日宴席看成高級相親宴了,但性子是怎麼回事?文臻和她搭訕了幾句,問她年紀,她扭捏著說比嬸嬸還是小許多的。過會兒又說其實也小不了多少。

  問她喜歡什麼,她說其實也談不上什麼愛好。再問,才閃閃爍爍說刺繡女工才是女子應學。問她這建州可有什麼好玩的,她張大眼睛說不知道。那神情滿滿的「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麼可以對吃喝玩樂過於精通?」

  ……真特麼一個作精!

  文臻被矯情得要吐了,她那官太太母親還一臉引以為傲,大抵覺得閨女被教養得很是端莊靜雅。

  至於那個唐小姐,也就是剛才說話的那個,倒是看起來進退有度,態度落落大方,但是言語間,總時不時帶點讓人不大舒服的刺兒,當然,對於文臻來講,這種手段實在不算什麼。

  見了這幾個唐家女人之後,她想唐家一定很重男輕女,唐羨之多麼出色的人,小姐們從唐慕之開始,就沒一個像樣的,大抵女兒在唐家,也就是聯姻和利益交換的物品罷了。便是唐慕之有一手的口哨絕技,還不是要嫁給小自己幾歲還未成年的司空凡?

  幾個女子攀談幾句,也便各自坐了,都忍不住打量文臻這邊的擺設用物。

  文臻坐在雕滿優美魚類的梳妝台前,檯面以貝殼打磨平滑拼製而成,泛著五色迷離的珠光色,和邊緣鑲嵌的一圈米珠交相輝映。

  黃銅鏡磨得光亮,邊緣飾以玳瑁珊瑚,華貴明豔又別致。

  她面前的首飾用雪白的盒子裝著,據說那盒子是鯊魚骨製成,整整一套十二個,每個上面都有極其精美的浮雕,據說雕的是唐家祖先當年從龍起事直至成為一州刺史的故事。

  這玩意兒價值比那玳瑁珊瑚鏡還珍貴,文臻差點有買櫝還珠的衝動。

  但盒子一打開,她立即又放棄了那種衝動。

  而那幾個唐家女人,都算見過世面,也忍不住發出了驚嘆聲。

  一個盒子是一整套極品火鳳紅珊瑚頭面,珊瑚中最為珍貴的一種,會有隱隱的流動的花紋,宛如鳳凰,而色澤明豔如火,所以號稱火鳳。

  文臻記得皇后好像也只有一支火鳳攢珠珊瑚步搖?

  這套頭面保留了珊瑚了很多形狀,做了進一步的想像和加工,點綴著純黑孔雀綠的珍珠,華貴明豔不可方物。

  另一套是金絲硨磲配海藍寶石的頭面,這兩樣珍貴海底寶物的搭配十分少見,金絲硨磲主體為牙白色,有隱約閃亮的金絲流轉,這東西尋常人一輩子都未必能見識著,文臻也是聽喜娘介紹才知道這是大名鼎鼎的硨磲。而海藍寶石產於海底,在這個時代十分難得,更難得的是顏色都是純正海藍色,顆粒大而晶體完美,光華流轉,戴上便如被海水圍繞,剔透可見人影。

  造型則是蓮花形狀,大顆粒的海藍寶石取其自然形狀拼成的蓮花真是精美得可以拿到蘇富比直接拍賣,文臻拿在手上就不想放下來,心想就沖這件首飾,嫁得也不虧哇……

  順便想了一下假如腦子進水嫁給燕綏會得到什麼——以那人特立獨行的德行,一定嫌棄珠寶太俗,估計會送她什麼海底怪物的頭骨,或者恐龍蛋之類的吧?

  不不不她不想要恐龍蛋,她想要鴿子蛋,十克拉以上那種最好。

  那套珍珠的也在一個盒子裡隨便放著,七彩珍珠,赤橙黃綠青藍紫彩虹色齊全,每顆都大如拇指,每顆都晶瑩圓潤毫無瑕疵,每顆都可以買一套三線城市的房……

  造型更是令人驚嘆,居然是珍珠皇冠,西洋式的風格,配紅藍寶石和祖母綠金綠貓眼,文臻不知道唐羨之怎麼能準備出這種式樣,是專門詢問過在宮裡的那位洋外人嗎?還是因為她杜撰出的那個「被洋外人收養」的故事?

  另外一個盒子裡也是珍珠,這回是白色海珠,大小恰到好處。有點像現代風靡的島國天女珠。晶亮的白珠閃耀著微微的粉色,每個角度都可以看見霓虹般的光彩,配上顏色分外出眾的碧璽,像現今特別昂貴流行的帕拉伊巴和帕帕拉恰,一種是清透澈明的霓虹藍色,那種藍色美妙得難以形容,似世上最為清澈的高山湖水;一種是鮮嫩嬌美的橙粉色,一眼就令人心動的色澤,配著閃爍著自然虹光的月珠,那一套簪、釵、冠、鈿、梳,美到令人窒息。

  屋子裡的喜娘嬤嬤侍女一大堆,每個人都被炫得頭昏眼花,看文臻的眼神滿滿豔羨,大抵覺得這也算不上多美麗的少女居然能有這般的福氣,一定是修了十輩子。

  侍女身份低微,只是羨慕也罷了,唐家的那幾個女人可就坐不住了。

  那個矯情小姐眼睛不住地往那套白粉珠首飾上掠,又不住地往文臻臉上落,一臉的欲言又止,欲說還羞,滿臉寫著「來問我吧快來問我吧快來問我想說什麼吧!」

  文臻不問。

  開玩笑。問了之後你就表示這些東西好多哦好美哦好羨慕哦然後那個什麼什麼怎麼那麼好看能不能給我看看我就看看然後戴在手上就不肯脫下來了然後她母親就讓她脫下來然後她就泫然欲泣拖拖拉拉萬般不捨地脫把這個過程演繹得萬分虐心直到當事人尬得抵受不住表示乾脆送給妹妹算了然後妹妹破涕為笑說姐姐你真好那就不好意思了是吧是吧是這樣吧?

  不是她瞧不起唐家女子的格調,而是東堂官員俸祿並不甚高,一個治中的俸祿根本不夠這母女倆渾身珠光寶氣的,想必平日裡也沒少伸手,唐家門第再高,這些女子也不過是已經分離出去的偏支。

  矯情小姐看文臻笑眯眯的,欣賞這個試戴那個,就是不接她的眼神,也只得無奈一低頭,對皮厚心黑的文大人認輸。

  那個叫唐青青的少女便道:「想不到五哥哥這般有心,五嫂真是有福氣。我之前還聽夫人說,事急從權不得不草率成婚,如今看來,哪裡草率了?」

  那位治中夫人便道:「聽說五弟妹原是宮中司膳女官,想來這般出眾的首飾,見得也不算多吧?」

  「不多不多。」文臻笑眯眯,「羨之向來是對我很好的。」

  「月姐姐這話就差了。」唐青青道,「五嫂雖然只是個司膳女官,但向來得皇族青睞,聽說之前常住宜王府,宜王殿下深受陛下寵愛,他那府邸一定華貴非常,五嫂住那裡,什麼好東西沒見過?」

  哦,文臻想,剛才還在諷刺我出身低沒見識,現在已經上升到攻擊我水性楊花了。

  「是啊是啊。」她笑,「你們五哥也住在宜王府,正是見過了天下的好東西,所以選這些才這麼有眼光啊。」說著下巴對那彩珠首飾一點,「青青妹妹聽說也好事將近?既來建州那自然也是屬意珍珠頭面,你瞧這套虹珠頭面怎麼樣?」

  唐青青一怔,聽她話中意思竟然是想將這虹珠首飾贈送?心下一陣狂喜——雖然也是唐家人,但唐家也分三六九等,她只是不受寵的房內的一個庶出小姐,這樣珍貴的虹珠當然沒有可能擁有。

  「這自然是絕世珍品。再配嫂子不過。」唐青青的笑容立即柔和了許多,連稱讚都開始走心,「可惜拜堂時候只能戴一套,也難怪嫂子選花了眼。」

  「是啊,真是可惜。」文臻哢噠一聲合上蓋子,有點遺憾地撫摸了一下那精緻的刻花,將盒子向唐青青方向推,「確實成親用不著這許多。」

  唐青青驚喜地伸手來接。

  文臻向前推的手忽然向後一移,乾脆俐落地拿起盒子,往身邊侍女手上一遞,笑道:「所以還是收起來,以後換著戴。」

  唐青青的手停在半空。

  有點抖。

  臉皮有點紫。

  有那麼一瞬間,文臻覺得她似乎是想回手給她自己一耳光,又或者給文臻一耳光。

  但最終那手指在幾雙眸子意味深長的注視下,勉強止住了抖動,狠狠按在梳妝台上。

  文臻心中默數,大概數到十她們也就找藉口自己出去了,天知道她已經被煩死了。

  沒等到她數到十,門口有人冷冷道:「賓客們已經到了,前頭缺人照應,幾位勉強也算我唐家人,還要在這裡躲懶嗎?」

  唐慕之的聲音。

  真正的唐家千金小姐到了。

  唐慕之立在門口,看也不看文臻。她臉上毫無血色,眼神不像對著親戚,倒像對著一灘糟踐了她衣角的污泥。

  幾個女人似乎都很怕她,頓時吶吶住了口,含糊告辭便要向外走,唐慕之卻並不讓路,那些女人只得小心翼翼側身過去,還不敢碰著她的衣角。

  唐青青反應慢了一步走在最後,便聽見自己的這位堂妹冷聲道:「我們唐家的門第,居然也能養出眼皮子這般淺的,真是可喜可賀。」

  唐青青咬咬牙,眼底情緒翻湧,羞怒、憎恨、不甘……最終還是扭頭而去。

  文臻眯著眼睛看著,心想唐六這種名門正嫡,佔盡最好的資源,享受最高的待遇,是不能明白旁支和她的區別和難處的。

  所以她這樣的言語,這些旁支唐家姑娘聽了,只會激起更多的憤恨和不甘。

  唐慕之依舊立在門口,望著虛空,道:「唐家的門第,也不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可以侮辱的。」

  「小姑子啊。」文臻笑,「來,嫂嫂送你插花戴。放心,你哥送的禮物,我絕不會隨便送給阿貓阿狗的。」

  唐慕之不說話了,她就知道和文臻鬥嘴必定是輸,乾脆轉身就走。

  文臻也不在意,世界總算清淨了。

  最後喜娘為文臻挑選了那套白中透粉珍珠頭面,實在那種顏色和文臻本人太搭,一樣的嬌嫩甜美。

  嫁衣也被珍重地捧了出來,唐羨之還沒接任三州刺史,他父親的爵位也還沒傳給他。他的夫人雖然地位高貴,目前只能算是白丁。但文臻自己是朝廷官員,所以她的嫁衣按照東堂的律例,是可以享受命婦品級的鳳冠霞帔的。但因為不屬於皇室,所以不能有鳳,只有五彩雉,但繡得極為精美,都金銀拈線,寶石為綴,繡工鮮活靈動,繁複華麗,唯一的缺點就是,太重了。

  負責梳妝的喜娘有一手好手藝,按照文臻的要求,沒有戴那種又沉又笨的假髮髻,只給她編了髮,盤了一個簡單的髮髻,那些珠翠文臻也只用了一半,維持在華麗又不累贅的標準,成功挽救了自己的頸椎。

  嫁衣裡外一共五層,文臻也沒按規矩來,精簡掉兩層,穿上貼身訂做的小襖,便顯出玲瓏的身段來。

  今日不是正式的成親,又是在海上,文臻和唐羨之商議過後便簡化了許多,但每個時辰都有規定要做的事。

  卯時,她梳妝打扮。辰時,放下搭板,請持有請柬的重要賓客上船。巳時,唐羨之親自招待來客,午時陪同大家午宴,這大概也是門閥世家年青一代的一個聯誼會,是結盟還是維持敵對關係,就要看這一天的瞭解試探和談判,不過文臻是沒有機會探聽的了,她一整天都要在房裡做一個嬌羞的新娘。申時,再次放下搭板,請沒有請柬的經過篩選的普通賓客上船。

  這一條是文臻特地要求,表示這是自己很重要的日子,自然希望更多人見證她的美麗和榮光,唐羨之一向對她的鬼話接受度良好,當即點了頭。考慮到人數太多,船的容納量有限,因此只能由唐家聯絡那些船,再在那些船上面篩選合適的賓客上船。

  至於唐家怎麼篩選,燕綏是否能混進來,文臻並不關心。她一向只做自己能做到的事,絕不大包大攬,後續如果跟不上,那就是燕綏自己無能。

  她的越界永遠控制在「我有我的小九九但我能說得冠冕堂皇而且我也不怕你看出我的小九九要不要同意我的小九九我隨你便」這個範圍內,襯度著唐羨之的自信程度和他能給出的讓步來提要求,一步步蠶食著這座渾然一體的大船。

  沒有請柬的客人將會聚集在第一層活動,那裡會有一座佈置好的大廳給大家提供休息和茶點。也會允許在一定範圍內進行參觀。但隨意走動肯定是不行的。

  有請柬的客人則可以在唐家僕傭的帶領下參觀整座大船,休息和用餐的地方在第四層。

  申時正,唐羨之會帶著親朋友好從樓船的二樓到三樓接親,雖然路程很短,不算完全正式的禮節,但依舊會有接親的考驗環節,之後接走文臻。酉時初,正式拜堂,送入洞房。樓船四層開盛宴招待四方來客,一天的流程至此結束。

  流程很清楚,唐家安排的人也十分老道給力,準時將文臻捯飭完畢,黃銅鏡裡映出新嫁娘的面容,饒是對這場婚禮毫無歸屬感的文臻,也不禁被自己小小驚豔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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