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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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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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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6 11:11:4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八十章 不離不棄

  大牛家小院的院門,永遠地鎖上了。

  只是文臻的腳步剛剛離開那座小院,新的足跡已經印在了小院門口。

  這一夜最後一撥訪客是一個人,黑衣如墨,黑笛垂著玉色的穗子,和這覆了白雪的黑山一般鮮明又肅殺。

  乍一看有點像林飛白,但仔細一看,卻又覺得這人氣質宛轉,淡淡風流,連飄飛的衣袂,都似雲飛霧散。

  小院的門在他面前緩緩開啟,他在正屋裡嗅見淡淡的熟悉的氣息。

  地窖裡有人住過,碗裡一點餘粥晶瑩剔透,是她才能熬出來的精彩。

  出了院門隱蔽處一座新墳,有人細心地採了一株冬日也不凋謝的常青草放在墳頭。

  逃亡之中也不忘珍重,只有她能做到。

  最後他順著痕跡停留在那個土洞前,拂開特意捧過來的浮雪,底下是大片的血,旁邊地面的木蓋子上有對穿的洞和大量的血跡,打開那蓋子,獵戶用來儲存雜物的地洞裡,沖上一股熟肉和煙氣混合的焦臭,他偏過頭,等那一股含著血氣的黑煙散盡,裡頭的景象只看一眼便不得不閉上眼。

  不用多推測,也能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多麼慘烈的一幕。

  他默默地看了一會,下到那狼藉的地洞去,很快被焦肉煙灰蹭了一身,手上動作卻不停,抽出那具燒傷不重卻被當頭一刀戳穿天靈的屍體身上的刀,在自己手上一抹,染了一道鮮紅的血跡,又將刀塞在屍體手中。

  他將蓋子劈碎,扔在一邊。單手將屍體拎上來,打開地面的蓋子,屍體斜斜地卡在洞口,手中的刀指著前方向下的位置。

  那個位置往下是一條隱蔽的小道,被灌木樹叢遮掩著,他順著那道往下走,不斷劈開荊棘,將手上的血零零碎碎灑了一路,有時還故意讓那荊棘撕碎自己的袍角衣袖。

  最後下到一個小湖邊,順理成章失去蹤跡,而這裡,和文臻下山的真正方向,南轅北轍。

  他做完了這一切,才轉身回去,小心地專門從石頭上走,不留下任何痕跡。

  ……

  天快亮的時候,那個猶自散發著難聞焦臭味道的燒人洞前,站下了易銘。

  微明的天色裡,這豔麗瀟灑的少年臉色難得這般難看。

  洞裡已經查看過了,看得他臉色發青,實在不明白自己一群精銳護衛,怎麼就落到了這個下場。

  但死了的也就死了,不值得多看一眼,倒是這個死在洞口的留下了線索。看樣子,起初是有人蓋上蓋子把他們堵在洞底下燒死,唯獨這個劈開了蓋子,在劈蓋子的過程中被人一刀穿了天靈蓋,這位臨死前也傷了對方,刀上有血,而這位忠心耿耿的護衛,臨死也沒忘記用刀指向對方倉皇逃亡的方向。

  前方灌木叢東倒西歪,易銘低頭一拈,拈出一點血跡,點頭示意:「追。」

  順著那路七拐八彎,易銘的護衛不斷發現蛛絲馬跡,越追越來勁。易銘卻始終皺著眉頭,越追越慢。

  她覺得不對勁。

  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對勁,但正因此,很不對勁。

  很難解釋,這是聰明人在長久歷練中鍛煉出的直覺。

  她忽然躍到一塊大石上,遠遠望去,山腳下一處湖泊粼粼閃亮。

  她恍然醒悟。

  上當了!

  「不必再追!我們快點回孫府!」

  ……

  孫府後門拐角處有個小門,斜對著一條熱鬧的小街,是孫府下人們方便進出採買特意開的,被孫府主子們戲稱為狗洞。

  此刻那狗洞裡探出一顆頭來,四面望望,趕緊招呼,「來,來,沒人!」

  文臻背著燕綏閃身進來。

  厲笑看她一個矮個子背著燕綏,燕綏的兩條長腿都要掛在地上,覺得滑稽,忍不住噗嗤一笑,隨即斂容。

  沒來由地,心底泛上一絲感慨。

  燕綏和文臻的事兒,她自然也聽過八卦,八卦裡都是說這位殿下如何被這不算絕色的文姑娘蠱惑,待她如何不尋常,卻沒聽說過文臻為殿下做過什麼。而這位文大人,之前同意嫁給唐羨之,她心底也是不以為然的,總覺得要麼是這位文大人無情,要麼是殿下剃頭挑子一頭熱,無論從身份還是文臻表現出來的態度來看,這段感情她都不看好。

  然而如今,她知道了文臻這一路怎麼過來的,看見了這種時刻下的她,很憔悴,很蒼白,但眼神很亮,被擄、逃脫、落崖、救人並自救,和各種險境相搏,步步為營,不離不棄。

  固然燕綏為她受傷,可若她有一分怯懦和逃避,燕綏早已沒命。

  世人只見浮華表象,卻不知經得住危難苦困考驗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

  反觀自己這十里紅妝的送嫁,她只覺得心底的苦澀快要把自己淹沒了。

  她定定神,才道:「果然這邊沒人,往右拐。」

  先前她把易銘拖走,果然出山不多久,易銘便找了藉口要回去,她算著這時間也夠文臻逃走了,而且她也先一步讓自己的護衛去找文臻,肯定比易銘折回頭要快,便假做惱怒,最後還是放他走了。

  而文臻則覺得,所謂燈下黑,易銘回去撲空,就會算到她很可能來千陽,她要打這個時間差,先進孫府把那套針拿到再說。

  其實這很危險,因為易銘回去,很快就能發現護衛被殺,也立刻就能猜到她要找的人已經下山,會迅速反撲,而文臻已經在醫館耽擱了,去孫府很可能隨時撞上易銘。

  但文臻堅持,厲笑只得依她。

  為確保安全還是走的小門,將燕綏安置在厲笑房間裡,厲笑派親信團團看守著。

  文臻便穿了換了丫鬟衣服,更在厲笑身後,厲笑隨便拿了一盤點心,往隔壁易銘院子裡走。

  這樣直接過去,其實厲笑頗有些擔心,但也沒說什麼,她現在算是明白了,這位文姑娘看著嬌軟,其實剛得很。

  易銘果然沒回來,他的院子有人看守,不過厲笑身為未婚妻,自然暢通無阻。

  到了門口,厲笑咬咬牙要當先進去,文臻拉住了她。

  「你回去幫我看著燕綏吧,這裡我一個人來就夠了。」

  厲笑只得從後牆翻了出去回了自己院子,這邊留下文臻,看了一會緊閉的門戶,過了一會,走到窗邊,猛地掀了一下窗。

  果然裡頭哢噠一聲。

  文臻這回再去大大方方推門,果然沒有問題。

  每個人機關的設置雖然風格不同,但總脫不了聯動這一條,文臻聽燕綏提過機關的訣竅,無論多麼精巧的機關都有痕跡,制動距離越短,機關越有力高效,其開啟或閉合所在越近。

  最關鍵的是,這裡是孫府,不是易府,易銘只能設置簡單聯動機關。

  所以她用她那雙眼睛,看見了門上的機關所在,並根據那一點突出的形狀,猜測出解除機關的開關應該在窗子處。

  進門之前,文臻看了一下地磚的寬度,抽出從厲笑院子小廚房順手拿出來的搟麵杖,橫在腰後。

  進門之後,文臻看了一下方位,確定了最方便易銘行走的路線,深吸一口氣,和身骨碌碌滾了過去。

  果然一路無事,卻在靠近易銘書案後方的多寶架的時候,身下咯地一聲,有什麼東西要開啟,卻被搟麵杖架住,與此同時文臻伸手一撐搟麵杖,已經躥了起來。

  她躥到易銘椅子上蹲下,看見地上一塊地磚凹下,卻因為被搟麵杖卡住沒能徹底打開,一條縫隙裡隱約有黑色的東西在蠕動,帶殼堅硬,像蠍子的螯蜈蚣的足,卻又噴出綠色的汁液來。

  文臻搖搖頭,回頭看多寶架,這孫府的老爺想必不愛讀書,多寶架上一覽無餘,沒有厲笑說的裝金針的檀木盒子。

  文臻雖失望卻不意外,便要到別的地方去找,忽然眼角一掠,覺得有本書看起來有點奇怪,她看了一會確定那裡沒機關,伸手拿了書,翻了翻不過是本東堂常見的山川志。

  正要放下,忽然又覺手感有點怪異。,忍不住又摸了摸書封。

  封面似乎……有點厚。

  她指甲慢慢地剔,漸漸分離出中間的一層,再慢慢地抽出來,是一個極薄的面具。

  那面具手感令人非常不適,並不是不舒服,而且太熟悉,就像……在摸人的肌膚。

  這感覺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指尖捏著邊緣將面具一展。

  然後她聽見了一聲倒抽氣的聲音。

  厲笑站在門口,望著她手中面具,臉色慘白。

  文臻低頭一看,也失了聲音。

  那竟然是人皮製作的,十分精美的,厲笑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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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6 19:15:1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少女情懷卻成空

  易銘隨身帶了一張厲笑的面具做甚?

  還是人皮的,他得先找個和厲笑近似的人,慢慢調整容貌之後再剝下製作……至於花費那麼大精力時間做這個是為了什麼……真是細思極恐。

  文臻看著厲笑,她看樣子要暈過去了。

  真相總是比想像中更殘忍。

  文臻立即將面具收起,一轉眼,忽然看見易銘床上,掛帳子的金鉤看起來有點別致。

  再仔細看,金鉤兩邊不是各一排針?有點彎曲的那種。

  她對厲笑示意,厲笑目光呆滯地轉過去,愣了一會才點頭。

  文臻大喜,急忙撲到床邊,差點碰翻了床頭一壺酒,也不知道易銘在床頭放酒是要做什麼。

  她正要拿那金針,忽然聽見院子外頭有急促的腳步聲。

  厲笑也聽見了,臉色一變,她還聽見了易銘的聲音!

  此時再出去已經來不及了。

  文臻低喝:「進來!」

  厲笑毫不猶豫一個飛撲進房,撲進來的時候順腳勾關起了房門。

  文臻本想躲起來讓她自己應付易銘的,結果厲笑也不知道是因為驚慌還是害怕面對易銘,竟然下意識地一個猛撲,撲到了易銘的床底。

  而此時易銘的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外。

  電光石火之間,文臻的目光在面具和酒上掃過,已經有了主意。

  她將那人皮面具往自己臉上一罩,又唰地一下脫了外衣往床底厲笑手裡一塞。外頭罩衫是丫鬟的衣裳,易銘一看就能發現。

  隨即她抓起酒壺猛灌一口,喝的時候心裡祈禱可千萬不要有毒。

  她在賭,她賭易銘這樣光明正大隨便放在這裡的酒,一定不會有毒。

  兩件事剛做完,吱呀一聲,門開了。

  易銘站在門口,一眼看見在她床上的「厲笑」,臉色一變。

  文臻躺在床上,翹著腿,抓著那酒壺,對著易銘格格地笑:「好……酒……」

  她學厲笑聲線,又拖長了聲調,做出酒醉含糊模樣,一時還真難以辨別。

  床底下厲笑緊張得揪緊了自己的衣衫,心想這位文大人一個廚子能混到這般高位實在名下不虛。

  這應變,服氣。

  房內沒點燈,只外頭風燈的光線朦朧,易銘怔在門口,道:「你怎麼……在我這喝醉了?」

  文臻在她床上滾了滾,哼哼唧唧地道:「……銘哥哥啊……你……你今兒……呃……給我個……明白話吧……呃……你到底……心裡……呃……有沒有我?」

  易銘怔了怔,微微垂下眼睫,隨即笑道:「你這傻姑娘,怎麼又問這個傻問題。」

  床下厲笑猛地抬手摀住了自己的嘴。

  她怕忍不住的哽咽會被聽見。

  這個問題,她確實問過,甚至那一回,她也是借醉問出來的,然而她沒有得到答案。

  她不知道文臻是怎麼猜出她的心事的,更沒想到她居然在這種時候問了這句話。

  這句話一出,能把易銘的疑心去掉一大半,可厲笑自己卻覺得,心酸得像是連骨頭都酸了,忍不住的渾身發顫。

  是那時月下花前,借酒相問,雖有怨怪,其實依舊暗含期待。

  可如今再聽這話,回想前塵,真若噩夢一場,冷冷相望。

  易銘走了進來,閂上門,她這一閂,文臻心定了一半。

  這意味著她沒有發現。

  或許今夜月色朦朧,酒氣浮動,或許那句話本就切中她的心虛,她忍不住心神微搖,忽略某些細節。

  她走到床邊,彎下腰來抱厲笑,柔聲道:「笑笑,別鬧了,我抱你回房去睡好不好?」

  文臻猛地抱住她脖子,將她往下一拉,呢喃道:「不……我不走……我……我今晚……不走了!」

  易銘大驚,便要直起身子,文臻猛地一個翻身,騎在她身上,她的長髮落下來,遮住了半邊臉,語氣幽幽又帶著幾分羞澀:「……我們馬上就要成夫妻了……何必……何必還這麼拘禮……你既說你喜歡我……那……那銘哥哥你不想要我嗎?」

  說著便去解易銘衣扣,易銘額上已見冷汗,橫肘一格,道:「笑笑你喝醉了!」

  文臻立即撒手大哭:「銘哥哥你果然不要我了……你在外頭有野女人了!」

  易銘只得哄她,「哪裡有……笑笑你醉了……我去給你倒茶解酒好不好?」

  文臻伸手又去撕她衣裳,「沒有野女人……怎麼會拒絕我……你古古怪怪的……我今晚非要弄個清楚不可……」

  「嗤啦」一聲,拉扯中易銘衣領撕裂,文臻醉醺醺探頭張望,易銘的肘彎猛地蕩起來,眼看就要擊到她頸側,文臻卻在此時醉醺醺一偏頭,正好躲過,猶自嘟嘟囔囔道:「她們說……你不要我……就是……呃……不愛我……」

  床底下,厲笑捂著嘴,嘴角一個忍不住的笑,眼淚卻簌簌而下。

  她想哭,又好笑,還覺得痛快。心情復雜得像要爆炸。

  真是荒唐啊,這十年無望的愛戀。

  「嗤」地又一聲響,這回撕的縫隙更大,易銘猛地跳起來,掩住衣襟,大聲道:「笑笑你醉了,我讓婆子來把你抱回去!」跳下床三兩步便打開門衝了出去。

  她的身影剛剛消失,文臻便蹦了起來,一手將金針一抄,一邊厲喝:「厲笑,上去!」

  厲笑早已爬了出去,三兩步上了屋頂,文臻也躥了上去,從屋頂天窗翻出。

  翻出去之後,眼看四面都有護衛,厲笑正發懵,文臻一推她,道:「繼續裝酒瘋!」

  厲笑立時醒悟,在屋瓦上蹦了起來,哭道:「我夫君……呃……不要我……我夫君……呃……騙我……」

  她哭得情真意切,演得全情投入,東倒西歪,往屋簷邊緣走,踩得屋瓦嘩嘩亂響不住往下掉,四面護衛都趕緊過來救護,等厲笑將人都集中在屋頂正面,文臻趁機從屋頂背面溜走,走的時候還不忘記穿回她的丫鬟外衣。

  後頭的就交給厲笑自己發揮吧,狸貓已經換回了太子,易銘便是生疑,也發現不了了。

  她回到厲笑的屋子,過了一會兒,外頭一陣吵嚷,果然厲笑被送了回來。易銘今天被厲笑鬧了一場,句句切中她的軟肋,哪裡願意再和厲笑獨處,她急於和厲笑成親好繼承家業和刺史位,連成親的地方都在離千陽不遠,剛剛進入西川境的堯城。哪裡願意這個時候再生波折。

  好容易拿到了針,厲笑當即給燕綏施針,卻又有些猶豫,文臻若有所覺,抬眼看她。

  「這針法……聽易銘說,比較霸道,能夠迅速清淤化鬱,但是因為太霸道了,不能確定在這個過程中會對腦袋和身體造成什麼傷害,有可能會有短暫的變化,也不能確定會是什麼變化……」

  文臻吸一口氣,她知道方人和的醫術一向就是這樣,只求結果,不管傷害,十分霸道,方袖客承他風格,出手自然也凌厲。

  但她道:「這個時候,醒來最重要。我給你護法。」

  厲笑看看她蒼白的臉,深陷的眼窩,她記得文臻一向粉嫩靈動,肌膚潤澤,眼神清亮,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有心想叫她好好休息,但知道說了也沒用。她如今見人情意深重,心中便覺酸楚。她咬牙忍住,給燕綏施針。

  一套針法畢,她已經出了一身大汗,這針法很是耗費力氣。

  文臻便讓她休息,據厲笑說,這針便是有用,也不能一日奏效,得多施展幾次才行,所以她現在也無法帶燕綏離開。

  厲笑已經派人去找厲家兄長們,把文臻燕綏的消息通報給他們,這樣大部隊那邊也便能及時找過來了。

  厲笑休息了,文臻卻不敢休息,依舊和衣靠在燕綏床邊,好幾次夢見他醒來,對著她笑,睜開眼卻總是收獲失望。

  她忍不住笑自己心急,這許多天都熬下來了,眼看要看到希望,卻有點熬不住了。

  天快亮的時候她打個盹,夢見燕綏在一片濃霧中行走,萬千兵戈鐵甲從身邊如鋼鐵洪流滾滾過,而身後玉闕金宮烈火熊熊,火中有人嚎哭,有人高聲大笑。

  她被那夢中紛亂喧囂驚醒,醒來才發覺四周也很紛亂喧囂。

  厲笑正在推她,語氣惶然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文臻,易銘他爹快要不行了,為了臨死前完成家主和刺史交接,已經趕到了最近的西川堯城,易銘說……易銘要我立即出發,到了堯城就成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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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6 19:15:3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代嫁

  一行車馬,在天剛濛濛亮的時候,便出了千陽鎮。

  堯城離千陽不過百里,也靠近長川的西境。快馬一日便可至。

  大車肯定要慢很多,但易銘是機關名家,她的馬車自然也不是凡品,居然做出了減震效果,以四匹平原健馬拉車,速度簡直可以用風馳電掣來形容。

  文臻本來抱著燕綏待在厲笑的嫁妝馬車裡,厲笑出嫁,嫁妝豐厚,馬車裝了十幾輛,但嫁妝馬車是普通馬車,速度比不上厲笑坐的馬車,而燕綏,是每天都要施針的,而且還必須晚上固定時辰施針。

  所以嫁妝車隊得了厲笑囑咐,也拚命一般的趕車,馬累死了就換,那樣瘋狂地趕路,文臻躲在綢緞堆裡,一直緊緊地抱著燕綏的頭,生怕他的腦袋給這樣的震蕩再震出問題來,自己一天下來,渾身散架不說,手都快抬不起來。

  她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藥效可能在慢慢減退,身體內的疼痛越來越明顯,燕綏再不醒,她可能就會倒下了。

  厲笑住下之後,又偷偷溜到馬車上,給燕綏施針,拔下最後一根針的時候,燕綏身子忽然一彈。

  文臻大喜,還以為燕綏醒了,撲上去看,結果看見厲笑臉色慘白,再一看燕綏,眼耳口鼻竟然都緩緩滲出血來。

  文臻驚得渾身發冷,抖著手去看厲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結果厲笑的手比她還抖,慌亂地道:「這這這……這是怎麼了?」

  文臻眼前一黑,卻還掙扎著去抓燕綏的手腕,掌下的脈搏跳動卻和之前差不多,並未迅速虛弱,她稍稍鬆口氣,猜測著這種情況,很可能是兩種極端。

  要麼惡化了,要麼就是有突破性進展了。

  「怎麼辦?怎麼會這樣?」厲笑有些驚惶,「那……還要不要繼續?按說最起碼要施三日針才可能有效果……可這樣子太嚇人了……要麼……要麼就別施針了吧……說不定等兩日也就自己醒了。」

  文臻沉思了一會,最終咬牙道:「繼續。」

  她要賭。

  她不信以燕綏的能力,會真就這麼一睡不起。

  「這……萬一反而傷害了殿下……」

  「如果他因此出事,那我陪他一起便是。」文臻笑笑,眼睛一彎如月牙。

  厲笑怔怔地看著她,想說什麼也沒說,最終把針紮完,文臻仔細觀察著燕綏的氣色,替他把被角掖好。

  厲笑痴痴地坐在一邊,看她平靜細致的動作,眼底掠過一絲羨慕,半晌怏怏道:「明天黃昏就能到堯城,下車就要成親,我……我……」

  她忽然眼淚就流了滿臉,「我不能嫁她啊!」

  文臻心下惻然,握住了她的手。

  是不能嫁。

  易家何等家族,一旦嫁了,禮法上厲笑便永遠是易家人。先別說易銘馬上要成為家主和刺史,掌管西川,厲笑根本沒有機會揭穿她身份,便是揭穿了,易銘已經手握大權,她不認,不放,厲笑便永遠要頂著那個笑話一般的易家夫人的身份。

  她一輩子也就毀了。

  「我們厲家……我們厲家……姑娘出嫁前都要在祖宗牌位前發誓……忠於夫家……不離不棄……違背了……祖宗便不認這不肖子孫……」厲笑抽噎得更厲害了。

  「是不是只要嫁的不是你,你便不用受這所謂的誓言束縛呀?」

  「是……可是……」

  「那你便不嫁唄。」

  「呃……」

  「我代你嫁吧。」

  ……

  長長的車隊,前頭出了鎮子好幾里,後頭還在鎮子中。

  易銘打頭騎馬在前,她身邊跟著好幾個男子,正低聲說話。

  「……大人估計也就這兩日了……舟車勞頓眼見著更衰頹,幾位族叔都很有意見,說您……」

  匯報的人猶豫著,不敢接下去。

  「說。」

  「說您不孝,父親病重,不說自己快馬加鞭先趕回去,還要勞頓病重的老父跋涉,為此吵得很厲害,還是大人發了怒,說是自己的決定,那些人才住口……」

  易銘沒有表情地聽著。

  「我如果真的單槍匹馬快馬趕回,就真便宜他們了……都出發了?」

  「都出發了,時間太倉促了,人又多,大人按您的意思,要求所有人都要參與喜宴,但為了行裝方便,不許多帶隨從,每人只帶一人,其餘由鐵軍隨行護送。」

  「這條有人反對嗎?」易銘漫不經心地問。

  「當然有,還是那批人,鬧得很厲害。但是如您所料,大人一說不去參與婚禮的人,就除名出易家,便都閉嘴了。」

  易銘沒說話,良久,仰天長長籲口氣。

  「爹沒兩天好活了,還要為我,為這事再操心受氣一回,我確實……挺不孝的。」

  「公子您可千萬別這麼說,大人最希望的就是您能順利接位,將來保住甚至光大易家,他讓我和您說,您的安排很好,他很滿意,不要有負擔,他多活少活兩日沒什麼打緊。一切為易家好的,便是為他好了。他便是入了祖墳,也是歡喜的。」

  易銘默然,她深黑的眼睫微微垂下,罩住流光溢彩的眼眸,那似笑非笑的流轉目光底,是難以察覺的冷。

  她忽然換了語氣。

  「我們的新娘子,一切都好麼?」

  「很安分。」

  「那,便好。」

  ……

  瘋狂趕路兩日,次日黃昏,車隊入堯城。

  也正式進入了西川境。

  城門早已大開,黃土墊道,淨水灑街,堯城郡守帶領堯城所有官員迎出十里之外。

  雖說倉促,但是這準備看不出半點倉促,一路上紅綢飾樹,彩燈高懸,喜慶味道濃如年節。

  文臻已經戴上了厲笑的面具,換上了她的嫁衣,坐在了九鸞飛鳳的香車裡。

  面具是從易銘房間拿的,為避免被她發現,文臻還特意讓厲笑安排了人,注意易銘的小廝替她把那本藏面具的書收在了哪個包裹裡,並在行路中設計那小廝把那包裹給燒壞了。

  易銘匆忙趕回,必然不會親自收拾包裹,也來不及一一檢點,便是問起這事,小廝怕擔責任,也會想辦法搪塞。

  真搪塞不了被發現,文臻估計自己的境遇也該有轉機了。

  文臻垂頭看著自己的大紅嫁衣,琳瑯首飾,心中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她是真的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二嫁了。

  她是和嫁衣有緣嗎?

  不會嫁你嫁他嫁很多次,都沒嫁給燕綏吧?

  那燕綏豈不是活活要氣醒過來?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完自己也搖搖頭。

  窗影裡透著漫天的紅影,燃燒的火把和朱紅宮燈在夜色中如一串珊瑚鏈鋪陳,前導的隊伍逶迤成一條長龍,向前方一座巍峨的大宅行去。

  堯城郡守將自己的府邸讓了出來,作為易燕然下榻和易銘成親之用。

  大宅門前站著很多迎親的人,易家的親友都已經到了,其中有個個子高高的男子,不住晃來晃去,嘿嘿傻笑,被人左右看守著,看起來很是扎眼。

  文臻想起聽厲笑說的,西川易家不算易銘的話,易燕然有五個兒子,女兒無數,六個兒子死了三,還有一個生來資質不行,還有一個資質不錯後來因為不知道什麼事兒瘋了。

  易銘號稱是小兒子,在她後面其實還有妹妹,但自從他出了頭,其餘人也就成了擺設。

  豪門世家就是這樣,不看血緣親情,只看你作用幾何。無用的人,連個符號都不算。

  也不知道那幾個兒子是怎麼死的。

  此刻前後左右行著的,已經不是先前的厲家和易家的護衛,而是在進城之初,便換了全副武裝的士兵,刀出鞘,箭上弦,鐵甲遮面,氣氛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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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6 19:16:0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她將嫁人,你還不醒?

  若不是那表明喜慶的紅色無處不在,她幾乎以為自己是被押解進堯城的。

  這是易銘發現她不對了,還是這場成親本就存在著變數?或者易銘本就有別的打算?

  朝廷經略幾大世家,除了明面上的官方來往,私底下自然免不了各種動作。正如太子皇子乃至皇帝頻頻遭受暗殺,當年相王反叛也有世家搗鬼一樣,朝廷也沒少進行一些反間離間暗殺潛伏之類的事情,而這一處的事務,據她觀察,是交給燕綏的。

  燕綏不僅是挺向世家的一把刀,也是幕後經略世家的操盤者,他素日並不說這些,但文臻聽單一令說過,如果不是燕綏一直在利用三大世家內部和外部的各種問題牽制他們,東堂可能早幾年就要開始內亂了。

  文臻只聽單一令說過一件事,說唐羨之其實還有一位兄長,十分驚才絕豔,是曾經內定的繼承人。他少年時和長川易家的一位嫡出小姐來往很密,唐家和易家也算門當戶對,唐家族中原本對長川易家的人不大中意,覺得那個家族行事太瘋,但唐孝成堅持,也便談婚論嫁了,結果最後卻發現是那小姐拿唐公子做跳板,為自己和易家博取利益,為此觸怒了唐家的長老會,當即興師問罪。

  誰知易家那邊,從唐家拿到的東西卻是個害人東西,損失慘重,於此,易家認為唐公子早就知道內情虛情假意欺騙易小姐,借刀殺人;唐家認為易家包藏禍心借聯姻想要奪取唐家的好處,事情到這裡便崩了,唐公子和那位易家小姐固然勞燕分飛,唐易兩家也徹底交惡,那位唐公子因此頗受長老會質疑,認為他耽於情愛,難成大器,當時唐羨之也已經漸露崢嶸,所有人的目光便轉到他身上,那位曾經才華出眾的唐家大兄,從此泯然眾人。

  為此那位唐公子情場事業俱失意,心理不平衡,很鬧出一些事來,唐孝成那時候接任家族不久,實力未足,和唐家內部享有大權的長老會頗多牽制,為這個兒子,很是麻煩了一陣,間接導致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困於這些事務,無暇去想雄圖霸業。

  單一令當時說的時候,不斷嘖嘖搖頭。道這計策實在連環毒辣,離間了家庭、家族、父子、夫妻、令唐孝成疲於應付,精力分散,無暇東顧,說起來簡單,但算盡了所有人的反應,下起來就是一盤大棋。

  他問文臻,「你猜是誰幹的?」

  文臻猜了一大堆朝中以老奸巨猾聞名的臣子,連皇帝本人都猜過了,單一令都搖頭,最後才道:「近在眼前的人你不猜?」

  文臻:「燕綏那時才多大?!」

  「十三四吧,剛從海島回來。」

  當時文臻默然了好久,直覺自己運氣好,見到的都是某人無害貪吃的一面。

  此刻她忽然想起這件事,再聯想到之前和燕綏關於臥底曾懷的辯論,和此刻易燕然忽然的病重,這背後,都有燕綏的手筆吧?

  原來戰爭早已開始,在沒有硝煙的版圖之上。

  她忽然很好奇,燕綏知不知道易銘是女的?知道的話,他會怎麼做?

  轎子顛了一顛,跨過了高高的門檻,這場喜事不存在從娘家接親的程序,新娘直接請入府邸,之後易燕然會出席嘉禮,接受新婚夫妻拜禮。

  易銘厲笑早已訂婚,成婚的諸般三媒六聘禮節都已完成,此刻偌大的庭院露天席面一眼望不見頭,賓客如雲,長長的紅毯,一直延伸至喜堂,喜堂上紅燭高燒,龍鳳喜幛老遠便可見金光閃耀。

  文臻在三進院門前停轎,一個滿身紅的老婦過來,用一面光亮的銅鏡來回照了照轎子,文臻事先已經聽過婚禮的流程,知道這是西川的婚禮風俗,渭之「亮轎」,取意光明照耀,吉祥如意。不過就看那婆子上上下下照鏡子的勁頭,和行動間練家子的輕捷,也不知道是真的討吉祥呢,還是檢查轎子這一路抬來有沒有問題。

  文臻下轎時,又有一位婆子過來,抓著一個簸箕,裡頭是一些豆麥等物,這也是風俗之一,撒豆揚麥,祈求五穀豐登,吃穿不愁。不過看那婆子撒豆時候的手成鷹爪,以及揚穀時候的勁風虎虎,如果轎子裡藏了人,這一通豆子穀子撒下來,什麼殺手也成了篩子。

  這兩關過去,文臻才下了轎。面前一面火盆,文臻提裙跨過,感覺那火的煙氣似乎有點異樣,也不知道又藏了什麼花樣。

  順著紅毯走了一截,喜堂之前,紅毯盡頭,易銘紅錦金冠,含笑相候。

  透過霞影紗的紅蓋頭,她影影綽綽看見身邊站著的易銘,方袖客是個挺神奇的人,做少女的時候姿容光豔絕不會讓你覺得她有男兒氣,做男子的時候瀟灑豐儀也不會讓你覺得有一分女氣,當真在兩種性別中完美切換。

  此刻她伸過來的手,修長瑩潤,也比一般女子手掌大一些。

  文臻親親熱熱把手交到她掌心,一邊想幸虧換了人,真要是厲笑來做這個新嫁娘,就她現在那心態,估計現在得捅出來一把刀。

  厲笑此刻應該躲在放嫁妝的房裡給燕綏施針,正是治療的時辰。

  進入堯城之後不比在路上,整個籠罩在易家的勢力之下,所以文臻和厲笑在路上就騰空了兩口最大的箱子以供藏身。新嫁娘到了以後,就要將嫁妝搬入固定的房間先鎖上暫存,一時倒也安全。

  進屋之後,文臻便覺得氣氛壓抑,因為這間不大的喜堂裡,人實在太多。

  卻又不是賓客,而是整個喜堂,貼牆站著一圈人,個個神完氣足,神情彪悍,雖然穿著像個賀客,但一看就是高手。

  屋內氣氛也很緊張,一列太師椅上坐著一排老人,另一邊的人稍微年輕些,但都神情威重,顯然地位不低,易銘攜著文臻一路過去,也在一路和這些人點頭示意,可見來者都是西川易家的高層人物。

  文臻的目光,落在正堂上座的老人身上。

  那便是東堂四大封疆割據的刺史之一,西川無冕之王的易燕然了。

  和想像中不同的是,易燕然身量瘦小,一襲錦袍裹在他身上空蕩蕩的,面容也十分清秀,看上去像個飽讀詩書的三村老學究。此刻斜斜歪在太師椅上,並不是故作姿態,明顯是體力不支,文臻看他眼下深黑,額角眉頭青黯之色,心中不禁一跳。

  果然是中毒!

  看那枯槁模樣,應該中毒已久,想必也費了很多心思,終究藥石無效。

  此刻他目光虛浮地望著前方,胸脯起伏微弱又急促,一眾賓客都有焦躁之色,有人咳嗽一聲,司儀便急急道:「一拜天地……」

  文臻和易銘一拜。

  拜的時候她在想,上次拜天地的時候,燕綏撞斷了唐羨之的船,打斷了拜堂,這次呢?

  你可千萬,千萬,要氣得起來打斷啊!

  ……

  厲笑聽著外頭的嗩吶鼓樂之聲,從箱子裡爬出來,打開另一隻箱子,燕綏在裡頭安安穩穩躺著。

  箱子裡事先放好了被縟,厲笑嫉妒地咕噥一聲,取針給他治療。

  外頭喜慶熱鬧,這放嫁妝的房間卻冷冷清清,也不知道是這樣熱鬧和寂寥的對比讓人不安,她有些心慌,便絮絮叨叨和燕綏講話。

  「殿下啊殿下,你這幾日睡得可真好,我瞧著,你居然還睡胖了。」

  「人也乾乾淨淨的,文姑娘也不怕麻煩,這種境地,還要天天給你擦洗,說你不弄乾淨,昏都昏得不舒服。真是笑話,昏著啥都不知道,有什麼舒服不舒服的?她就是慣你!這男人啊,哪裡能慣?這麼寵著你,以後她日子怎麼過?」

  「哎,我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她日子怎麼過總比我好過,我都把日子過成了笑話了。殿下啊,你可別像易銘那樣,滿嘴花,三棍子打不出一句真話。一個女人,拿我的青春作伐,又想要厲家的兵,又想要易家的權,憑什麼啊,老天爺也是瞎了眼,怎麼不一個雷下來劈死她!」

  「不過你們男人,尤其你,你比易銘身份還高,境遇還復雜,文大人嫁你的話,只怕日子也不好過。我聽說她一直不願嫁你,我爹我大伯他們都說她是個聰明人。可我這回瞧著,聰明人可傻得很,這一路為你吃了多少苦。女人啊口不應心,她才是真正把你放在心尖上的人呢,自己都快累死了,和各方敵人周旋護持你安穩到現在已經很對得起了,還要管你昏得舒不舒服。真是傻!」

  「殿下啊,我們女人傻起來,是真的不要命的。你的傻姑娘為了你,又去闖龍潭虎穴了,你真的還不打算醒過來嗎?」

  ……

  燕綏覺得自己行走在一條黑暗的隧道裡,腳下是黏膩的血泥,頭頂是灼熱的火焰,身邊的白骨壘成的牆壁裡,不時伸出鮮血淋漓的手,試圖將他拽住,這些手臂背後是一張張浮凸的臉龐,有的人看起來親切,猛地撕下面具卻臉上空蕩蕩毫無五官;有的人看起來冷酷,面具掉落後卻是一張流著血淚的臉,有的人在他耳邊嚎哭,訴說著爭鬥的無情和死亡的痛苦,有的人跪在他腳下,求他幫助從每日的詭詐驚惶中解脫,他的耳中嗡嗡作響,無數聲音飄近又飄遠,在這樣魔音一樣的嗡嗡聲裡,一些事在淡去,一些事又鮮明,他隱約覺得自己有很重要的事,卻記憶模糊混亂,他好容易跋涉出那地獄一般的隧道,前方腳下白雲柔軟,迤邐來去,他很累,很想躺在白雲裡睡個天荒地老,卻被一股力量拉著向前去,與此同時還聽見人絮絮叨叨地道:「……那個傻姑娘去嫁人了,她要嫁人了哦,生米煮成熟飯你就沒戲了哦,你還不醒過來嗎……」

  傻姑娘?誰?

  他霍然睜開眼睛。

  厲笑此時正叨叨著,轉身去看外頭忽然躥起的煙花,一邊看煙花一邊回頭道:「放煙花了,可能已經開始拜堂了,我說你……」

  她聲音忽然止住。

  目光撞上一雙深黑湛然的眸子。

  這雙眸子閉上天地靜好,睜開雞飛狗跳。

  厲笑受到了嚴重的驚嚇,一個猛子蹦起來,砰一下撞到上頭堆的箱子,捂著額頭痛得眼淚都下來了,忍不住抽噎道:「殿下你……」

  燕綏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厲笑呆若木雞,感覺挨了今天第二個霹靂。

  然後她聽見燕綏歡天喜地地道:「蛋糕兒,是你一直守著我嗎?真辛苦你了!」

  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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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八十四章 殿下最拉風

  「二拜高堂!」

  司儀的聲音有點像太監,尖細且有穿透力,一下便驚醒了文臻,她抬頭看上座獨自坐在左邊的易燕然。

  易燕然早年喪妻之後一直未娶,易銘是最後一個嫡子,後頭的都是妾生的,自然沒有夫人來供跪拜。

  易燕然眼睛半闔不闔,由身邊伺候的人扶著,微微坐起了一點,唇邊露出一絲笑意。

  看來他還真的是挺喜歡易銘。

  身邊有目光射過來,是易銘,文臻偏頭看了看她,很自然地隨著她一起下拜。

  易燕然喉間發出一點呵呵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笑,只是聽著實在吃力,四面的賓客們沒人看新人,都在緊張地盯著他。

  明明是喜慶的日子,氣氛卻肅殺緊張。

  沒有人關心新人相貌如何,感情怎樣,更不要說賀喜鬧洞房,大家都灼灼地等著一個叱吒風雲將近半個世紀的老人的死亡。

  文臻忽然也覺得易銘,或者說方袖客,怪可憐的。

  她也是女孩子,成親應該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然而也就這麼糟蹋了。

  這真是她想要的嗎?

  她眼光在席上一掠,看見有幾個人神情分外緊繃,且互相在打眼色,似乎在商量著什麼。

  只除了一個人,坐在那裡,始終自顧自傻笑,玩自己手指,看那人年紀長相,應該就是傳說易燕然那個原本資質不錯後來瘋了的兒子了。

  二拜已畢,易銘很自然地伸手過來攙她起來,文臻無法拒絕,只得嬌羞一笑。

  然後她就覺得渾身一麻。

  身邊易銘在低笑,笑道:「文大人,好久不見了,你好呀。」

  文臻試了試,果然已經說不了話,便偏頭對她一笑。

  果然是瞞不過易銘的。

  能做世家家主的人,哪裡這麼好騙。

  只不過易銘也需要這場拜堂,與其讓已經知道真相性子又藏不住的厲笑大鬧禮堂,不如借她來完成嘉禮,還順手多一個人質。

  窗外燃起煙花,嘯聲尖銳,箭一般躥上夜空,再化為千萬道霓虹彩帶,將整個天空割裂。

  座上易燕然的呵呵笑聲被淹沒在那嘶嘶聲響裡,他顫抖著手指,拿起桌上一個小盒子,往易銘面前遞過來。

  司儀高聲傳唱,「賜禮——」

  成親嘉禮並無賞賜禮物的環節,這忽然多出來的環節令在場賓客都面色微動,一部分人神色大變。

  易銘伸手就去接。

  文臻盯著那小盒子,心中遺憾,這她要能接過來多好。

  易銘手指就要觸及那盒子,忽然有人大聲道:「哎呀這個好玩!」

  隨即一隻手伸了過來,猛地抓向那盒子,易銘伸掌去拍,那人卻手肘一沉,將易銘手中盒子擊落。

  盒子落地,裡頭兩枚印章骨碌碌滾開,一枚被易銘接住,另一枚正好滾到文臻腳下,文臻不動聲色,用自己運氣沖了一陣子勉強能動的腳尖,將那枚印章一撥,撥到了黑暗的牆角。

  而此時眾人注意力都在易銘易鏗身上,也無暇顧及這枚印章的軌跡。

  有人在喝叫:「易鏗,別鬧!」

  那個動手抓印章的,正是易燕然瘋了多年的兒子易鏗,此刻正偏著頭,笑嘻嘻地對著上前攔住他的人道:「敬公婆茶賜禮物啊,那應該給新娘子啊。」他指指文臻,又指指易銘,偏頭問:「是給這個新娘呢,還是給那個新娘?」

  眾人:「……」

  忽然有人道:「當然是給我的新娘啦。」

  文臻一聽這聲音,便覺得紅燭亮到刺眼,煙花美到無邊,一片五彩燦爛如霓虹,在眼前模糊地綻開,怎麼看也看不清楚,卻原來是太多的淚湧出眼眶。

  她無法回頭,不知道燕綏現在在哪裡,心裡一個聲音不斷地呼喊,他醒啦他醒啦他終於醒啦。

  滿堂僵窒中,一個人輕巧地走過來,在牆角撿起了什麼東西,又輕巧地過來,拿著那小小印章,拍了拍文臻的肩,道:「蛋糕兒,要不要?」

  文臻頓時能說話了,含淚笑道:「不要白不要!」

  此時她才發現,燕綏的神情和語氣似乎都有了一些變化,看她時的眼神也頗有些奇怪,他總在一眼一眼地瞅她,像是想要加深記憶一樣。

  她原本一直擔心燕綏撞到頭昏迷這麼多天,怕有後遺症,剛才聽見那句蛋糕兒,心下大定,此刻卻又有些不安心,伸手過去拉住了他的手,燕綏立即反手一包將她的手裹住,快得像個下意識動作,做完了之後卻又拉起兩人緊緊抓著的手看了看,眼神裡那種茫然感又出來了,文臻低聲問他:「喂,林飛白是誰?」

  結果聽見他懶懶卻又語氣堅決地道:「拖油瓶!」

  文臻:「……」

  真是不知道是痴了還是傻了。

  此刻喜堂中已經亂了,一部分人衝出來,要將易鏗拉走,一部分人擋在易鏗前面,似笑非笑看著易銘,不斷有人緩緩站起,走到某一方的陣營裡去,使兩邊陣營越發涇渭分明,最後只剩下幾位老者狐疑地站著,望著這奇怪的情勢,易銘卻在看著文臻手裡的印章。

  文臻揚起手中的章,晃了晃,道:「家主印一枚,換快馬一匹,乾糧若干,以及不追不索,兩兩相安。你們倆誰答應,出城後這印我就給誰。」

  易銘嘴角微勾,易鏗偏頭看著那印,文臻看著他那神情,心中也是一陣茫然,覺得事情好像並不是自己想的那樣,這易鏗好像真是個傻子啊,並不是韜光養晦來著?那一個傻子如何能有這許多擁護者,在這喜堂之上和易銘的人兩相對峙呢?

  忽聽身後的燕綏嗤地一聲,笑道:「傻子有什麼關係呢,傻子上位,更有實惠啊。」

  「可是傻子是怎麼籠絡住這麼多人的,而且看有的人對易鏗的神情,頗為忠誠,不像是對傻子,還有方才有人出手搗亂,也太巧了……這是怎麼回事?」

  身後沒有回答,她一側頭,看燕綏皺著眉道:「這事好像是我先安排下的?」

  文臻心裡更愁了,這位的腦袋,好像還是出問題了。

  那邊易銘卻笑了,一抬手丟掉手裡那一枚,從懷裡抽出一個小盒子晃了晃,道:「我這裡有真的,為什麼要你那個假的?」說著偏頭對易燕然的方向道,「爹,告訴他們你早就將印給了我,也好讓這些傻子死心……」

  她語聲忽然頓住,半晌,眨眨眼,又抿了抿嘴。

  眾人這才發現,椅子上的易燕然身體僵木,兩眼微張,望著天頂,竟然是已經死了。

  方才大家忙於劃分陣營,竟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一代煊赫人物,死得無聲無息,死前還要目睹一場喜堂生變兄弟鬩牆,實在也是淒慘了點。

  燕綏笑道:「哦?原來我們這個是假的啊,那就毀了算啦。」說著指尖一彈。

  也不知是誰喝了句,「且慢!」

  燕綏就好像沒聽見,手上不停,眼看那足可裂金石的指風就要落在那印章上,又有人大喝道:「來人,備馬!」

  易銘冷笑,「備什麼馬!你還真相信他們手裡是真的啊?」

  易鏗那邊有人硬邦邦地答:「不管真假,只要有一絲可能,家主印就絕對不能落在任何外人手上!」

  還有人喝道:「這兩人是誰?易銘,這兩人是否和你勾結?」

  文臻差點聽笑出來,易銘已經笑了起來,她笑著搖了搖頭,並不答話,卻對燕綏低聲道:「殿下,做個交易,彼此都不洩露對方身份,怎麼樣?」

  燕綏瞟她一眼,又看一眼文臻,才慢慢地哼了一聲。

  文臻笑:「多謝看重。」

  易鏗那邊已經知道易銘是女子的真相,接下來等著易銘的將是一場艱難的戰役,她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對付文臻燕綏。

  而不揭露文臻燕綏的身份,那她還有機會去否認一個傻子的話,將此事翻篇滅口。如果燕綏以宜王的身份喊破她是方袖客,那就等於板上釘釘了。

  文臻調皮心起,忽然撮唇一吹,窗外一陣撲啦啦響動,有飛鳥的翅膀撞上來。

  有人驚道:「唐慕之!」

  易銘接得飛快,立即退後一步,道:「派人立即將喜堂周圍十里的鳥獸都斬殺!」

  易銘在易家果然很有威信和勢力,幾乎立刻,這府裡便響起各類鳥獸嘶嚎之聲,還有一連串的格格雞叫,看樣子短期之內堯城百姓要沒雞蛋吃了。

  有人在門外大喝:「馬已備好!」

  易家的那些賓客眼神警惕,盯著燕綏和文臻,似乎在猜測他們是不是唐家兄妹?

  現下自家大位未定,易銘也好,別有心思的易家人也好,都不願意現在出頭招惹唐家這樣的敵人,因此都沉默著沒有動彈。

  易鏗易銘一左一右,讓出紅毯位置,燕綏和文臻攜手出門去,文臻看著自己深紅繡金的裙裾擺動,旁邊就是燕綏的黑靴,一時有些恍惚,竟有些自己正和燕綏成親的錯覺。

  然後她就發覺在這四面皆敵的緊張時刻,燕綏竟然走得悠哉悠哉。

  「喂,你快點啊。」

  「不急,不急。」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急!」文臻快要急死了。

  「讓我感受一下,再感受一下……這不走紅毯機會難得麼。」

  「……」

  文臻想這狗男人真是腦子撞壞了。

  出了門,燕綏沒讓文臻立即上馬,眾目睽睽之下手指一拂馬背,隱約叮噹一聲。

  人群中有人臉色發黑,不知道自己那無比隱蔽的暗器設計怎麼就被一眼發現的。

  燕綏這才帶著文臻上馬,上馬之後皺眉看看她的禮服,順手扯下被文臻撩到腦後的紅蓋頭,還有外頭的那件紅色深衣,劈頭蓋臉扔在易銘身上,道:「自己用罷!」

  也不見他揚鞭,馬就忽然躥了出去,大概為了取信他們,馬是好馬,撒開蹄子轉眼就出了府,身後馬蹄聲響,無數人翻身上馬追了上來。

  文臻回頭看,有易銘的人,也有易鏗的。

  希望他們的戰爭更持久一點,破壞力更強一點,最好打到易家自己崩。

  雖然身下疾馳劇烈,身後追兵無數,她卻頓時放鬆下來,軟軟地靠在燕綏懷裡,喃喃道:「以前覺得你真像一個閒散親王,啥事不幹盡搗蛋,今兒才知道,原來你真的沒少搞事情……易家的事情,你佈置多久了啊……」

  她紅色的衣袂在風中獵獵翻飛,有些如柔軟的手掌拂在燕綏臉上,身後是燕綏溫暖的胸膛,那雙有力的臂膀就在腦後,她忍不住靠過去,腦袋一點一點。

  燕綏似乎笑了笑,用臂膀掂了掂她的上身,忽然道:「蛋糕兒,你這是瘦了?怎麼摸著不如從前圓潤了?」

  文臻腦子裡昏昏的,正想著他也沒捏自己的臉啊,眼睛一垂看見那傢伙手臂擱的位置,頓時氣得腦子清醒了大半。

  要不是後頭有追兵,她立馬把這狗男人推下去,讓他和石頭地面印證觸感去!

  馬蹄疾響,此時已近城門,城門確實在開啟,卻開得奇慢無比,透過城門的縫隙看見還有一層吊門,目前只開了到小腿的高度。

  開城門的兩個士兵,好像三天沒吃飽飯,一隻手拉開鉸鏈,一隻手擱在腰間武器上。

  燕綏忽然將文臻扶正,道聲:「坐好了!」一隻手對空一抓,城門旁邊的一隻半人高的石獅已經被他凌空抓來,燕綏掄臂,手臂在日光下轉出一個飽滿的弧度,狠狠一掄。

  「轟」地一聲巨響,兩個士兵稻草一般向兩邊傾倒,城門被沉重的石獅狠狠砸開,去勢不減,將吊門的底端也砸碎,猶自呼嘯著穿過門洞,落在城門外的地面上,砰然而起丈高煙塵。

  整個地面都震了三震,文臻幾乎從馬上被震跳起來,回頭一看那些追兵,本已追近,被這一手嚇得勒馬停住不敢往前。

  燕綏已經帶著文臻箭一般穿過門洞,穿過門洞的時候順手抓起了另一個石獅,文臻以為他要回頭去砸那些追兵,卻見他並沒有動手,只將獅子不怕累贅地拎在手中。

  文臻有些不明白在這逃跑途中為什麼還要拎這麼礙事的東西,但燕綏做事必然有其理由,她此刻什麼都不想思考,男人醒了,男人搞得定一切麻煩,她只需要躺平就好。

  耳邊風馳電掣,燕綏在經過還沒到足夠高度的吊門時猛地壓低了文臻的身子,兩人緊緊貼在馬背上,文臻只覺得身周風聲凌厲,隱約有嗤啦一聲,似乎什麼東西被撕裂了,想要抬頭去看,卻被燕綏壓住動彈不得。

  吊門外還有護城河,河上有吊橋,吊橋也在緩緩放下,但還沒到位置,很明顯易家的人追到了,吊橋也不會放好,吊橋不放好,燕綏就別想過河。

  但燕綏停也不停,瞬間馬踏吊橋,他手中有沉重的石獅,馬的重量,他的重量,石頭獅子的重量,文臻的重量,再加上猛衝過來的衝力,沖上吊橋的時候,簡直就像巨型壓路機壓了上去,哢哢兩聲脆響,吊橋兩邊的鐵拉索猛地被拽斷,吊橋加速放下,砸落在河那面的時候轟然巨響,又一陣煙塵滾滾,聲勢驚人。

  燕綏在馬踏吊橋的時候,立即一回身將石獅砸了出去,堪堪將此刻才回神追過來的追兵給嚇得慌忙勒馬,門洞狹窄,來不及策馬躲避,追兵只能都跳下馬飛快後撤,那一批被拋棄的馬擠在門洞裡動彈不得,正在此時石獅呼嘯而至,一陣馬嘶慘叫聲裡那些馬被砸死大半,頓時把門洞堵了個嚴嚴實實。

  而燕綏文臻的馬一踏上吊橋,已經遭受摧殘的吊橋便不堪重負發出吱吱聲響,文臻心驚膽戰,總有種下一瞬就要掉到河裡的錯覺,城頭上不知誰在大聲發令,有飛箭如雨射落,卻追不上兩人的速度,極致的風聲裡,文臻只能眯著眼睛,正看見疾馳中的燕綏,垂下的手指,將那枚印章,彈進了水裡。

  然後燕綏抬起頭,對著城頭之上,喝道:「多謝禮送出城!印章歸還,接著!」說著手臂一揚。

  城頭上一陣騷動。

  文臻:「……」

  好好,你騷,這操作真特麼騷。

  堯城的守城將領要被你坑死了。

  後頭的追兵還在爬馬屍之山,聽見這句看見這個動作也顧不上追燕綏了,大多都衝上城頭找那個守將去奪印章,而燕綏催馬如風,馬蹄底木屑翻飛,轉眼間已經衝過吊橋,身後拉出的長長煙塵似劍一般穿越護城河一直逼到城門內。

  文臻仰頭望著燕綏,他精緻的下頜微微揚起,長髮與衣袂齊齊飛揚,輪廓俊美如神。

  她自和燕綏在一起,見慣了他令人髮指的閒散懶怠,能不說話便不說話,能不動手便不動手,連出手都沒見過幾次,更不要說今日這一連串又騷又勇悍的操作,帥得她再一次合不攏腿……哦不嘴。

  她忍不住熱淚盈眶發出老母親慈愛的喃喃聲:「……兒子終於長大了……」

  燕綏頓了頓。

  片刻後,他情真意切地道:「娘,你怎麼知道大的?」

  文臻:「……」

  要死了,狗男人真的撞壞腦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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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八十五章 洞房花燭夜

  千陽鎮上唯一一家當鋪前,黑衣黑笛的人,原本已經要走過去了,忽然倒退幾步,仰頭看著一張掛在櫃台上的畫。

  那畫上畫著一些簡單的物事,衣服,妝盒,平平無奇,但每件東西,都看起來鮮活如真,讓人總擔心那胭脂盒子,會砸下來落在人頭上。

  不斷有人路過,對這畫嘖嘖稱奇。

  男子看了一會兒,走進當鋪,對著老闆一指那畫,道:「這畫,我要了。」

  ……

  黑衣男子走後不久,易人離和厲家的六個葫蘆娃也到了千陽鎮。

  易人離搜尋的路線在千陽鎮這裡,正好遇上厲家兄弟,然後厲家兄弟又被自家報信的人追上,終於得到了文臻和燕綏的確切消息,易人離當即派人回去通知林飛白等人,自己跟著厲家兄弟回到千陽鎮。

  結果他們緊趕慢趕趕回鎮上,卻得到了易家提前迎娶,易銘和厲笑早上已經啟程的消息。眾人只好再一路追過去。

  ……

  厲笑一直心驚膽戰地待在那間放嫁妝的房間內。

  殿下醒來後的表現實在有點考驗她的心臟。殿下好像什麼都記得,但卻搞亂了很多。他記得文臻,醒來一張嘴就是小蛋糕,但是卻把她認成了文臻。

  殿下也記得他自己的身份,卻不記得這回出來是要做什麼。

  問他厲笑是誰,他當著她的面評價說:「易銘的傻子未婚妻。」

  問他易銘是誰,他道:「排行第五的那個傻兒子。」

  厲笑默默地嚥下了一口又一口的血。很後悔給他施針的時候沒有多捻幾下直接整痴呆了不好麼。

  她默默抱著雙膝,隔著窗戶看著外頭的火樹銀花不夜天,煙花在放,隱約還有些雞飛狗跳的聲響,算時辰拜堂應該完畢了,也不知道文臻那邊怎麼樣了。

  燕綏去,應該能解決吧。

  她有點羨慕地垂下眼。

  忽然在那片喧鬧中聽見一些不和諧的聲音,比如呼喊,慘叫,甚至隱約聽見刀劍入肉的聲響,那種噗嗤噗嗤的聲音十分冷靜卻讓人頭皮發麻。

  這聲響持續了很久,感覺蔓延了整座宅子,連嫁妝房外都有,透過燈光火光,隱約可見躍動的身影,起伏的刀劍,一陣陣閃過的槍鋒冷劍光寒。

  厲笑本想出去看看,現在反而不能動了,到處都在廝殺,出去就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忽然那聲音漸漸沉寂,一安靜就安靜個徹底,別說廝殺慘叫,連煙花聲響都沒了。這沉靜反而越發讓厲笑不安,她正要起身去看看怎麼回事,忽然一陣急促有力的腳步聲接近,在她躲起來之前,砰一聲,房門被踢開。

  門口的陰影裡,站著易銘。

  她現在看起來和平時截然不同,那種瀟灑風流之態,似乎都隨這一陣帶血的煙花散在風中,她立在月光和陰影的交界處,微微垂著頭,深紅的錦袍上滿布一片片更深的紅,有一些濃膩的液體從袖角一滴滴垂落,從厲笑的角度,只能看見她半邊雪白的側臉,鼻樑如刀,閃爍著幽幽冷光。

  她停了一停,忽然大步過來,雙手一把抱起了厲笑。

  厲笑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個動作,驚嚇之下大力掙扎,易銘的手卻如鐵鉗,將她鉗得死緊。

  她的聲音也冷冷響在厲笑耳邊,厲笑從認識她以來,從未聽她用這種語氣說過話。

  「我的新娘,今晚你如果不想好好和我過洞房花燭夜,那麼明年祠堂裡我會記得給你的牌位上香。」

  厲笑不敢動了,她渾身僵硬地被易銘抱出去,外頭影影綽綽全是人,有人手裡還抓著血淋淋的長刀,那群渾身飄散著血腥氣的人,快步跟上了易銘的腳步,眼神卻向著外圍——外頭遠遠的,還站著更多的人,用審視和疑惑的目光,看著他們新任的家主抱出了自己的新娘。

  易銘微微低著頭,冷然低聲道:「抱緊我的脖子,看著我,像你以往那樣!」

  厲笑抿著嘴。

  「我的人已經去接我的六個大舅子,不過我不保證能不能接到你面前。」

  她笑了笑,語速很慢,「說不定,就永遠接不回來了。」

  厲笑咬牙抬起頭,盯著易銘眼睛,半晌,泛起一個略有點僵硬的笑來。

  遠遠的,忽然有人大喊道:「厲小姐!你知不知道,易銘到底是男是女?!」

  厲笑震驚地盯著易銘,在她眼底看到一絲狠戾之色。

  這神情讓厲笑心驚。

  她隱約明白了什麼。

  易銘的身份暴露了,在這節骨眼上。

  這想必是殿下的手筆,他拋出了這個炸彈,所以能在易家主場的情況下帶著文臻遠走,將難題留給了易銘。

  西川易家族龐大,刺史和家主位意味著無上權威,易銘再才華出眾,也難免有人心中不服。

  這時候只要有人炸出這個秘密,易銘就必定陷入被動。

  更何況,她剛才還看見,易燕然被抬了出來,西川易家的家主,最寵愛易銘的人,已經死了。

  她盯著易銘的眼睛。

  易銘的眼睛很紅,滿滿血絲,眼底並沒有焦灼恐懼的神情,只滿滿的狠和冷。

  她卻從這狠和冷的眼神深處,看出一絲隱約的慟。

  這世上最疼愛她的那個人死了。

  而她沒有時間悲傷,甚至沒有時間再看一看以後將永遠見不著的那張臉。

  厲笑覺得有點不能想像,她自小備受家人寵愛,如果換成她,此刻想必已經站不住。

  她忽然想起初見易銘的那日。

  也是一個冬日。

  那時候她父親還在西川相鄰的隋州任邊軍守將,和易燕然有些私交,帶她去易府玩。

  易家有一堆孩子,本支的偏支的遠房的一大堆,但不管身體裡流了多少易家的血,都一概地瞧不起一個五品副將的女兒。

  她去的時候那群人男男女女在玩擊梃,這是西川獨有的一種運動,就是將木製的瓶子放在桌子上,瓶子裡裝滿了有顏色的液體,瓶子後是一片撐起的布。眾人用包了軟頭的箭射擊那瓶子,用箭把瓶子撞到布上,誰用箭潑出來的顏色最多,誰就算贏。

  年輕人都爭強好勝,大呼小叫,她覺得好玩,也在一邊瞧著,頗覺手癢。

  她出身武將世家,家族武風濃厚,她自小混在軍營,拉弓射箭一把好手。

  終於有人發現了她,她記得是易家五房的一個庶出小姐,素來眼高於頂的,見她躍躍欲試,便招呼她也去射,本來是想看她笑話,不想她一箭出,瓶子裡的綠色顏料在布上潑出了一大片清嫩之色,將其餘的色彩都蓋了。

  眾人頓時都下不來台,互相使個眼色,便看似誇獎卻喧喧鬧鬧地,將她簇擁到那桌子前,她渾渾噩噩被擺布著,張開雙臂,兩邊手臂一邊放著三個瓶子,頭頂還頂著一個。

  那邊那群易家子弟,嘻嘻哈哈笑著,開始拉弓射箭。

  之前他們不管瓶子裡顏料潑出來多少,都能擊到那幕布上,此刻卻忽然似手軟一般,要麼沒射到瓶子而是射到她手臂,疼得她皺眉,要麼就是射翻了瓶子卻不能撞到幕布上,直接翻倒在她手臂上,將她的衣裳染得花花綠綠,最過分的是,將她頭頂上的瓶子打翻,顏料都潑在她臉上,那是一瓶靛藍色的顏料,她看著那難看的顏色,混著淚水從下巴滴落,落在衣服上,手上,她變得像個噁心的怪物,眼淚也因此流得更凶了。

  卻忽然身後風聲凌厲。

  身後那幅潑滿了淋漓顏料的,五顏六色的巨大幕布,忽然嗤啦一聲四角斷裂,然後被一支箭裹挾著,像一片巨大的彩雲,猛地越過她頭頂,向對面那些大笑的人們罩過去。

  她仰頭,只看見一片彩色經緯間漏下五色的陽光,斑斕地照在她眼睫上。

  這一切只發生在剎那間,那片彩幕呼嘯而過,瞬間便罩在那些男男女女身上,蓋了個滿頭滿臉,那些人尖叫,掙扎,越掙扎,幕布上濕淋淋的顏料落得越快,等他們終於掙扎而出,渾身也和她一樣,滿是亂七八糟的色彩。

  一大群彩色的人,和一個彩色的人面面相覷。

  她忽然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指著他們:「該!」

  那些人愣了半晌,都開始大罵,有人怒氣沖沖過來,要揍她。

  卻有一個人,緩緩走了過來。

  像一縷月白色的風掠來,帶著金秋的繁花爛漫芳香葳蕤。

  她看著他的眉眼,仰望他在日光下揚起的濃密的長睫,覺得自己看見了這世上,最美麗的少年。

  那些咆哮著衝過來的人忽然停住了腳步,像看見了惡魔一般,小步小步地往後退。

  那少年卻沒看他們,目光流轉,落在她臉上。

  笑一笑,卻不是笑那一臉的花花綠綠,他目光誠摯而溫暖,落進她眼底,她覺得漫天的雲都開成了花的模樣。

  他道:「笑笑,別怕。我是易銘。」

  只一眼定十載相隨。

  ……

  要怎麼絕情,怎麼斷裂,無論其間飽含多少欺騙,可那十年的追隨是真的,十年的痴戀是真的,十年裡付出的情感,都是真的。

  不是給出的一顆糖一塊肉,能重新完整地夾回到自己碗裡。

  厲笑眼底忽然便有了淚。

  她心裡一千一萬次咆哮,她是女的!是女的!她騙了你們,也騙了我!我要揭穿她!我要讓她去死!去死!去死!賠我這十年的夢和追逐!

  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一聲笑。

  她笑著,越笑聲音越大,抱住易銘有些僵硬的肩頭,一臉不可思議地偏頭對黑暗中影影綽綽的人群道:「喂,方才哪位在說話?是昨晚睡多了夢還沒醒呢?我夫君是女人?我夫君是女人我怎麼不知道?你們呢,想爭易家的大權呢也不打緊,用什麼理由都行,用這個……」她嗤地一聲搖搖頭,摟緊了易銘的脖子,「別跟他們廢話了,銘哥哥,多謝你來救我,我們……我們進洞房吧……」說著不勝嬌羞地將臉埋在易銘肩上,卻趁著天黑看不見,狠狠一口咬在易銘肩膀上。

  易銘痛得渾身一抽,肩膀肌肉一繃,隨即便放鬆了,任她咬著,一邊偏頭也對那邊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就不陪諸位了。至於你那荒唐問題……」她眨了眨眼,「等明年生個小小易,你們能閉嘴不?」

  那群人對上她的笑意,不禁退後一步。

  就在剛才,易銘的五哥易鏗指控易銘女扮男裝,有相當一批人對此表現出興趣,在喜堂向易銘發難,卻被易銘二話不說,當即誅殺了反對最烈的人,並將易鏗擒下關了起來,且殺了易鏗身邊所有伺候的人。

  在短短半個時辰內,這偌大府邸的主院內,鮮血流得漫過腳背。

  易銘平日裡瀟灑自在,脾氣極好,也不見他多積蓄勢力,眾人心中多半都有些輕慢,卻沒想到,不知何時,易家已經有這許多人效忠易銘。

  很多人心中依舊不服,也有很多人疑惑,但總歸小命更重要——他們當中相當一部分原本是有準備的,要在易銘成親正式接位的時候發難,奪下易家大權。另一部分雖然沒參與,但打算看風向,也不介意在風向轉走之後,踩易銘一腳。

  結果易銘忽然離開大本營,將婚禮定在了偏僻的堯城,還是臨時通知,還不允許帶護衛。所有人都倉促間被趕離主城,一路跋涉向堯城,被易家家主主控的鐵軍前後包圍,像一群被押解的犯人。

  這種情況下,說什麼,做什麼,都顯得被動。讓易鏗這個傻子試探一下,進可攻退可守。

  所以一旦發覺易銘決心準備和手段足夠,便趕緊退後一步,推到易鏗身上,說句傻子玩笑,先保全自身。

  何況新娘子是最親近易銘的人,不可能發現不了易銘的真實身份,她的一腔痴戀至今不變,大家都看在眼裡。

  原來堅定的看法,此刻也有些動搖了。

  影影綽綽的黑影,漸漸隱入了黑暗中。

  易銘一笑,轉身抱著厲笑離開。

  「就怕啊……你們等不到那個時候嘍。」

  ……

  易銘抱著厲笑,一腳踢開了新房的門。

  無論發生了什麼,洞房花燭夜一定要渡過,不然就算嘉禮未成,那些蠢蠢欲動的傢伙就又有機會提出異議。

  父親為她殫精竭慮這許多年,她不能廢在最後一刻。

  新房裡居然還有婆子在撒喜果,看見易銘殺氣騰騰地進來,居然也能扯出一臉笑容說幾句例行的吉祥話兒才出去。案台上放著金秤桿,擺著交杯酒,諸事齊全。

  厲笑看見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啼笑皆非,隨即又覺得心酸。

  她期待了十年的婚禮,真到了這一日,卻什麼都沒有了。

  易銘就像沒看見那交杯酒一樣,徑直抱著她到床邊,把她往床上一扔。

  這一下實在很霸道很凶悍,厲笑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叫。

  易銘也不理會,跟著便上了床,手一揮帳子便落了下來,看上去很急迫,很像一個在成親的重要日子裡被人壞了興致急於發洩的憤怒的丈夫。

  厲笑本就心神不定,被她這番動作驚著,明知道她是女的,也忍不住驚恐地瞪著她,不住往床裡縮,不小心屁股咯到一顆紅棗,還以為是什麼怪物,又是一聲驚叫。

  易銘啼笑皆非地跪在床上,低聲道:「對不住,這洞房必須要洞一下,所有人都在盯著。」

  她反手從袖子裡拔出一把刀,又從被子底下抽出驗貞的元帕,問她:「用你的血,還是我的血?」

  厲笑的臉慢慢紅了,隨即又轉為慘白。

  她知道現在大家對易銘身份存疑,免不了要注意洞房這裡,但被所有人盯著這樣私密的事情實在是太難堪了,更關鍵的是,這洞房一過,她也就再嫁不出去了。

  雖然她也不想再嫁了,但是這性質是不同的。

  她到了此刻依舊在為易銘考慮,可她就是這麼回報她的嗎?

  易銘垂下眼,似是不敢接她的目光,直到此刻,她臉上才終於露出一絲愧疚之色,道:「笑笑,我總是在對不起你……但是,已經走到這裡,我不能停了。」

  厲笑冷冷看她一眼,一把奪過刀,「那便我的罷!」

  反手一刀便向易銘心口搠過去。

  易銘垂著頭,像是沒看見,卻在刀快要觸及胸口時猛地一個翻身,同時抓住厲笑的手腕,反手一拎一甩,砰一聲,厲笑被摜進被縟裡。

  床在猛烈震動。

  屋外有人對視了一眼。

  厲笑的尖叫隨即傳來,屋外的人,又對視一眼。

  有的人歡喜,有的人神情悻悻。

  忽然一聲巨響從頭頂傳來,眾人愕然去看。

  ……

  厲笑被摜在被縟上,易銘那一下不輕,厲笑摔得頭暈腦脹,一聲尖叫,哭道:「你放開我!你放我出去!易銘!你要還有半點良心,今晚你就放過我!」

  易銘不說話,長長的髮垂下來,遮住眼神。

  忽然頭頂一聲巨響,嘩啦啦煙塵和瓦片四濺,有人咚地一聲落在紫檀木的床頂上,生生將床頂砸破一個洞,又蹭一下落在床上,正落在厲笑和易銘之間。

  易銘反應極快,一刀無聲無息刺出,她半仰著頭,星月之輝從頭頂大洞洩下來,被灰塵氤氳如霧,她的眼神卻在霧中永遠清明,亮而冷。

  那人動作卻極輕捷,一個翻身已經抱住厲笑向外一滾,同時手中長鞭一甩,啪地一聲打掉了易銘手中的刀。

  他落地,鬆開厲笑,頭一抬,厲笑啊地一聲。

  竟然是易人離。

  隨即她便反應過來,忽然向前一撲,一把抱住了易人離,低聲道:「帶我走!求你!」

  易人離怔了一怔,低頭看厲笑,正見那少女眸子裡淚水盈盈將落不落,神情卻堅決,連唇線抿起都是一個剛硬的「一」。

  他有些恍惚。

  追著成親隊伍一路來堯城,他和林飛白輕功好先摸到了洞房所在,易家剛剛生亂,人們心思浮動,因此守衛也就難免有了鬆懈,他們兩人趴在屋頂上,原本是想等人散了再找機會的,結果聽見了底下異常的動靜。

  厲笑臨走留書給兄長們,並沒有提起易銘的性別問題,但也隱晦了表達了事情有變,這親事不能成的意思。因此易人離也知道兩人之間可能出了什麼問題,聽著底下的哭叫,也不知怎的,忽然一陣血氣上湧,也不顧林飛白的阻止,便衝了下去。

  此刻看著眼睛紅腫蒼白憔悴的厲笑,想起在船上初見,那個有點小任性卻也明亮鮮妍的少女,他有點不安。

  怎麼忽然就如明珠蒙塵星月雲遮,不見了光彩了呢?

  對面,易銘無聲無息地從床上下來,正用復雜的目光看著他們。

  易人離有點尷尬,在人家洞房裡摟著人家新娘好像不是一件太合適的事,他想掰開厲笑的手,厲笑卻抱得死緊,這讓他有點無奈,也因此確認了厲笑是受了大委屈了,她平日裡並不是這樣怯弱的人。

  只是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怎麼質問——人家這是洞房花燭夜,再怎麼的都是情趣,他能說什麼?

  對面,易銘的眼睛很亮,灼灼近乎逼視,忽然咧嘴笑了笑,揚了揚手中匕首,道:「做個交易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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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7 19:54:2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本王在此,輪到你吹?

  「做個交易怎麼樣?」

  易人離警惕地盯著她。

  「或者說,演場戲。」

  厲笑回頭去看易銘,易銘卻轉開了目光,只看著易人離,淡淡道:「也沒本子給你,咱們隨意演。故事的主題就一個,你深愛厲笑,卻不得不眼看伊人嫁我,為此輾轉反側,忍不住在她新婚之夜跟蹤窺探,卻發現她的良人是個床上變態,你怒極為心愛的人出頭,要將她救出我這魔頭的魔爪。」她點點頭,對自己臨時現編的劇本十分滿意,問易人離,「你演好這個本子,我就讓你們這對苦情鴛鴦走。怎麼樣?」

  易人離:「……」

  厲笑:「……」

  易人離打量了易銘半晌,確定這個傢伙沒有發瘋,才一字字艱難地道:「不怎麼樣。」

  厲笑垂下了頭。

  易銘又瞄她一眼,聳聳肩道:「那你就等著被易家的人包圍,救不走厲笑還是其次,自己也得交代在這兒。」

  易人離懵了一陣,有點反應不過來這劇情走向,轉頭去看厲笑,卻見厲笑垂著眼,長長的睫毛耷拉著,那睫毛,眼看著就慢慢綴上了一些閃亮的東西。

  他有點受不了。

  從錦衣玉食公子哥到混跡陋巷小混混,無論境遇如何,他有一點都沒變過。

  受不了女人哭,尤其受不了原本天真快樂的女孩哭。

  外頭有騷動,人們聽見巨響都奔了過來,對面易銘用匕首敲著掌心,不急不慢,似笑非笑。

  易人離飛快地低聲問厲笑:「怎麼了啊?」

  厲笑哪裡答得出口,只拚命搖頭,搖落一地的淚水。

  她哪裡說得出口,要易人離頂著這樣的名聲把她救出易家。

  易人離盯著那淚水看了一霎,忽然一個轉身,一把將厲笑抱起,縱身一躍已經上了床頂,再一躍又上了屋頂。

  他一轉身,易銘手中的匕首,飛快地對著自己的胸口插了下去。

  嗤一聲鮮血飛濺,她眉頭微微一皺,怕痛地嘶了一聲,隨即便「大怒」喝道:「何方惡客!敢闖我西川易家!」

  易人離在屋頂上大喝,「易銘,你真是寡廉鮮恥!厲笑這般好的女子,你如何能那般折磨她!」

  說話間他已經在林飛白接應下越過兩重屋頂,易銘也從破洞裡追出,一邊捂著傷口一邊大罵:「胡言亂語!你活得膩味了是嗎!為一個女人,竟敢傷我!」

  易人離咬牙大喝:「你這禽獸,哪裡配得上厲小姐!還敢那樣對她,也不怕天打雷劈!」

  厲笑的哭聲適時響起。

  底下的人懵懵懂懂追過來,此時禁不住眼神亂飛,雖然只是寥寥幾句話,實在信息太多,簡直就是一場足可以編排三天的大戲。

  易家新任家主夫人外頭有人,這男人還追了過來。

  易家新任家主床上有疾,引得新夫人哭叫,老情人憤而出手。

  真是……刺激。

  刺激到忘記了剛才還沉浸在家主可能是女人的勁爆消息中。

  上頭易銘奮起直追,卻始終和易人離幾人差點距離,在一次最接近的時候,她好像「重傷不支」,一個踉蹌跌了下去,在跌下去前,她低聲道:「往東北方向走,那裡竹林後有條夾道,走到盡頭左拐有個門,就能出去了。」

  頓了頓,她又低聲道:「……對她好一點。」

  易人離腳步一頓。

  被摟在易人離懷裡的厲笑,聽清了這句話,不禁回頭。

  她看見易銘半跪著,一手捂著心口,正抬頭看她,她身後一輪半圓的月亮,中間明亮而邊緣淡薄,她就跪在淡薄和明亮的中間,月光淺淺的掠過來,她的臉也半明半暗,暗處的冷峻,明處的光豔。

  她看過來的眼神很遠很復雜,也像這月光,看似就在近處,其實早已在天空之上跋涉了無數年,便在這樣的跋涉之中,她和她山海漸遠。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一次月下花前,易銘和她說:「你看這月亮離我們很近,但其實可能它是在很遠的地方。人也是如此,伴在身邊的,未必心在那裡。心在那裡的,往往不能伴在身邊。」

  她聽見今夜,易銘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笑笑,別怕。」

  ……

  有人在月下和過往離別,有人在月下向未知處狂奔。

  燕綏帶著文臻一陣瘋跑,真正的信馬由韁,那馬確實神駿,不僅帶著他們以最飈的姿態越過城門,還狂奔了一個多時辰,燕綏也沒管方向,也沒有勒馬,只一手摟緊文臻,抱著她在冬夜的風中狂奔,馬蹄踐爛前幾日未化盡的雪泥,掠開的長髮漸漸凝了霜。

  這樣的狂奔會留下很重的痕跡,追兵能夠一直追過來,然而他不在意,不想在意。

  他腦子裡有很多事在不斷迴旋,那些舊事,一些支離破碎,一些變得詭秘,在腦中模模糊糊地閃現,再攪成一團亂糊。

  這讓他有點煩躁,睡久了的人渾身也不自在,他想要在這午夜裡狂奔,鬆一鬆筋骨。

  身後馬蹄聲漸零落,腦中的混亂也漸漸好了些,他勒馬低頭,看見懷中的少女已經閉上眼睛。

  看上去像是沉睡,但是這種強度的奔馳中不可能睡著。

  被顛昏了吧。

  他皺眉,只覺得心頭一揪,一種奇異的感覺慢慢泛起,他盯著文臻的臉,半晌,將她臉上的厲笑面具慢慢揭下,仔仔細細看著懷裡人的容顏。

  他的眼神如此用力,像是想用腦海中碎裂的記憶,對著這張臉,慢慢拼起。

  他現在的感覺很奇怪。

  他認得這張臉,也記得小蛋糕是誰,甚至也記得和這張臉的主人之間有過的很多事,但是這三者之間,好像忽然很難自然地聯繫起來,需要再尋找機會連接一樣,而那種記憶也是有點混亂的,比如他就記得有一次遭遇刺客,這丫頭曾經在水裡踩了他的頭。

  這讓他十分奇怪——他怎麼可能讓她踩他的頭?

  那就是很喜歡很喜歡她了?

  此刻馬兒悠悠蕩蕩,他很自然地向後坐坐,把她的身子往自己懷裡按了按,這樣她躺得會更舒服一些。

  往後挪的時候,她的頭髮纏住了他的袖口,她微微皺了皺眉,似乎有點痛,他急忙把她的頭髮輕輕撈在手中,小心翼翼攏到她頸側。

  她的髮質並沒有想像中的好,有點乾枯,他想了一會兒,覺得這不對勁,她原本應該不是這樣的。

  回想的時候,他很自然地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把她因為冷汗黏住的頭髮一根根拈起攏好,又湊近去嗅了嗅。

  原本以為這種情況下,她肯定是沒時間洗頭的,想必氣味不敢恭維,沒想到少女是世上最珍貴的瑰寶,有種天然的馨香,經久不散。

  他忍不住沉溺了一會兒,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頭頂上。

  馬兒悠悠地踢踏,月亮在前方淡淡地亮,山路似乎沒有盡頭,走過一山又一崗,聞遍天地的花香。

  他只覺得此刻風光靜好,於記憶中難得。

  然後忽然驚覺,自己方才那一刻的所有動作如此自然,像是曾經現實裡或者心裡做了無數次。

  那是他的身體語言,在意識還沒確認之前,身體自然選擇了她。

  那就不僅僅是很喜歡很喜歡了。

  挺好。

  路邊有塊平坦的石頭,他抱了她下馬,坐了下來,把她的脈,忍不住皺起眉,她的身體狀況,真是太糟糕了。

  有很重的內傷,事後又沒調理,然後用了虎狼之藥,硬生生壓住。之後奔波勞累,殫精竭慮,傷勢隨著時間推移不減反增。

  她不是被顛昏的,是虎狼之藥藥性過了被反噬,又因為繃緊的心弦終於鬆了,才瞬間崩塌。

  這崩塌要想重建,可能需要很長時間。

  先前時間緊迫,只聽厲笑說,他和她與大部隊失散,又被人追殺,她帶著昏迷的他一路逃奔,堅持了很久。

  現在,輪到他照顧她了。

  他的掌心按在她前心,正要閉上眼睛,忽然睜開。

  月色輝光下他眸光冷冷。

  風中有腥臊的氣息,樹叢裡忽然游移出無數綠瑩瑩的光點。

  遠處隱隱有嚎叫聲,蒼涼而暴躁。

  站在路邊的那匹駿馬,開始瑟瑟發抖,好像馬上就要跪下去。

  冬日飢餓的狼群,是大山裡最可怕的生物。

  更可怕的是,更遠的地方,還有紅色的眼睛,黃色的眼睛,在瑩瑩閃爍,逐漸接近。

  風捲腥臭,滿山獸動。

  而他,重傷初癒,還帶著昏迷的文臻,要面對這滿山獸潮也罷了,更可怕的是,獸潮不會無緣無故而來,背後必然站著能夠無窮無盡召喚助手的勁敵。

  耗也能將他耗死。

  這幾乎是生死之境。

  他抱起文臻,撲向馬匹,忽然樹叢猛地一彈,幾道灰影飈射而出,幾乎剎那之間,就撕裂了那匹想逃卻已經逃不動的馬。

  骨肉撕裂和吞吃嚼咽之聲在這午夜聽來清晰,讓人頭皮發麻。

  而四面樹叢裡,那些綠瑩瑩的光越來越多,彷彿整座大山的狼,都已經嗅見這裡食物的美味,聞風而來。

  燕綏抱著文臻站起,聽了聽一片寂靜的山林,忽然開始……唱歌。

  唱《東堂版甩蔥歌》。

  「是誰在陌生的東堂,對著這個世界在歌唱,又是誰在下水餃,叫你們一群饞貓都舞蹈。所有煩惱通通都拋掉,所有曾經嚮往統統都忘掉,我只做我想要,請你一定不要想太好。跳支甩蔥舞,回去做鹵煮,快點別擋路。跳支甩蔥舞,我的廚房我的鍋鏟我做主。」

  有點亂的記憶,很多事都在浮沉,這段歌詞依舊閃亮,第一時間沖上回憶的沙灘。

  魔音就是魔音,腦子撞壞了都記得。

  燕綏唇角含笑。

  他還記得文臻唱這首歌的時候好像是喝醉了,醉得像隻瘋癲的貓,之前還有一段滴哩吧啦的前奏,實在是難度太高,他唱不出來。

  他還記得她唱那歌的時候實在可愛,哪怕喝醉了酒胡言亂語都撩得人心花要開。

  他的聲音原本微微有點低,像因為太懶散不想開口,總壓著點聲線,偶爾尾音微微揚起的時候,便顯得又低又磁,十分勾人。

  十分勾人的聲音唱這神曲,比五音不全的某人唱得好聽多了,顯出幾分活潑歡快來,但他唱的節奏很奇怪,這節奏很強的歌,他偏偏每個節奏都不在點上,便是不通音律的人聽著,都會覺得這美妙聲音這樣唱歌,實在叫人難受得想吐血。

  四面雖然還是一片寂靜,好像只有燕綏的唱歌聲,但寂靜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節奏在被不斷打斷,四面樹叢裡簌簌聲響越烈,綠色瑩光一閃一滅,群狼似乎也很煩躁,並沒有立即撲出來。

  燕綏唱了一遍,又唱了第二遍,樹叢中一直持續著的騷動漸漸停止,不斷匯攏來的綠光也停止匯聚,原有的綠光開始往後退,似乎感覺到了危險。

  燕綏便是在這個時候出手的。

  他之前已經抱著文臻站起來,忽然一腳踢在那塊巨石上,巨石呼嘯飛出,一路砰哩趴擦撞飛無數樹枝灌木野狼,最後哢嚓一聲撞斷一棵大樹,大樹倒下的瞬間,一條黑影沖天而起。

  他墨色的衣袂散在風中,唇邊一柄黑笛幽幽閃光,雪白的穗在唇角一蕩一蕩。

  他似乎有些難受,皺著眉,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

  他還沒落下,燕綏手掌對地面一拍。

  一聲悶響,整個地面似乎都在震動,那幾條趴在馬屍上啃食的野狼齊齊慘嚎,被震出丈高,摔砸在四面八方,馬身上一副白慘慘的肋骨生生帶血被震起,肋骨尖銳,如同白骨之劍向那黑衣人激射。

  那黑衣人只得放下笛子,卻沒後退,一腳踏碎馬骨,無數骨片如暗器,呼嘯反射向燕綏。

  燕綏猛地將文臻甩出來擋暗器!

  他甩得決然乾脆,毫不猶豫,黑衣人一霎間連瞳孔都在放大。

  那一霎的眼神既驚又疑,但終究不敢冒險。

  他低喝一聲,身後披風橫捲,兜頭將暗器捲下,那披風十分寬大,順便將文臻也罩住,一拉。

  但他披風兜頭罩住文臻的時候,燕綏的假動作已經收回。

  他扔出文臻,手卻始終沒有放鬆,一個旋身,已經將文臻拉了回來,團團一轉,換成自己的背對著黑衣人,那披風當頭罩下,正將他和文臻都罩在其中。

  像黑夜忽然沉沉罩下。

  原本空無一物的披風底,忽然明光閃現,直射燕綏心口!

  燕綏卻在此時已經整個人倒撞出去,撞向黑衣人懷中。

  黑衣人卻像早已有防備,手掌已經等在那裡,掌心裡一枚短匕刃尖向外,燕綏這凶狠一撞,就像把自己的後心送上去。

  燕綏又做了個要把文臻墊背的假動作。

  這回黑衣人已經不上當了,維持原動作一步不退。

  然而燕綏要的就是這個。

  他一腳蹬地,抱著文臻倒飛而起,半空中劃過半圓軌跡,衣袂翻飛間一腳踏在匕首上,哢嚓一聲匕首斷裂,而他倒翻的背心正對著黑衣人的上半身,嚓一聲輕響,他背心裡竟忽然彈出一截尖銳的鋼絲!

  那鋼絲還是黑色的,在夜色中難以辨別,無聲無息順著燕綏兇猛的倒翻動作,撩向黑衣人咽喉!

  黑衣人根本沒有看見那可怕的東西,久經戰鬥的本能卻讓他在剎那間汗毛倒豎,感覺到極致的危險,而喉頭因為顫慄起了薄薄一層慄。

  然後那一線鋒銳如同死亡一般極致的冷便到了喉頭,與此相隨的還有細微的裂痛。

  他急退。

  摀住咽喉。

  有細微的血線從他指縫間飈出,將雪白的手染紅。

  燕綏翻身落地,文臻還妥妥地抱在他懷裡。

  他很少出手,平日給人感覺懶散,能省一分力氣省一分。

  真正動起手來卻狂猛凶悍,每寸肌肉都似乎要爆發出殺氣。

  你欲以一桿往生笛驅動這天下獸阻我路,我便裂了你咽喉叫你不能振喉發聲。

  本王在此,輪到你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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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7 19:54:4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有事夫君服其勞

  那黑衣人疾退,燕綏忽然低頭,眼神一冷。

  不知何時,文臻身上竟然栓了一道極細極韌的線!

  現在黑衣人迅速後退,這道線便被繃得死緊,如果燕綏不鬆手,文臻就會被勒成兩段!

  燕綏的手落了下去,光影一閃,手指從文臻身上拂過。

  他鬆手,文臻便飛向黑衣人,黑衣人一手摀住咽喉,一手來接。

  燕綏忽然恍然道:「唐慕之!」

  黑衣人一呆,手一頓。

  便在此時文臻睜眼!

  她一睜開眼,還沒看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誰,腦海裡忽然冒出三個字,似是誰在她醒來前一刻將之灌入腦中,她下意識喊道:「唐羨之!」

  三個字一出,對面黑衣人再次伸出的手又一頓。

  高手過招,須臾便是萬年,哪能經得起這麼一頓又一頓。

  實在是驚嚇太多。

  但文臻此刻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喊了什麼,這一聲出來後她才正式醒轉,並不記得自己方才喊了什麼,只發現自己在空中飛,面前是那個擄走自己的黑衣人。

  人的記憶本容易被最相似的場景喚醒,她幾乎立刻回到了當初被擄的那一刻,想也不想一伸手,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匕首,直插黑衣人心口!

  黑衣人與其說是被那名字驚住,還不如說是被文臻喊出那個名字而受驚,動作慢了一瞬,所幸反應依舊敏捷,猛地一個鐵板橋向後仰倒,喉間鮮血噴出。

  嗤地一聲,文臻那一刀劃破他前胸衣襟向前直抵咽喉,男子抬起一臂擊飛匕首,文臻卻在那一霎趁勢匕首微微上挑。

  一張臉,無聲無息在刀下裂開。

  沒有血,冷月一彎,照亮一張略微蒼白卻依舊懾人心神的臉。

  文臻的瞳仁瞬間都似乎放大了一圈。

  連聲音都忽然沙啞,沙啞地喃喃:「唐羨之!」

  第二次叫這個名字,卻已經和第一次截然不同。

  砰一聲文臻跌落他胸膛,下一瞬文臻收刀拚命向一邊翻滾,燕綏已經上前一手將她抄回懷裡。

  這幾個動作,兩聲呼喊,其實也不過兩三個眨眼的功夫。

  等他再抬起頭時,黑衣人已經不見,山風空寂月色冷,寂靜的山道上除了滿地的骨片零落的血跡,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文臻也不知道是剛才那一刀拼盡了餘力,還是傷後受驚,又暈了過去。

  燕綏抱著文臻,望著天盡頭那一線漸漸鋪展的魚肚白。

  那根神出鬼沒的線已經不見,他的後背慢慢洇出一片狹長的殷紅。

  他似乎沒感覺到背後傷口,只看著前方,晨曦之下的道路上,忽然出現長長的車隊。

  車隊看起來很低調,沒有明顯的標識,也沒有飄揚的旌旗,燕綏避到路邊,目光落在前方車子前輪側邊一處不顯眼的標記上。

  他覺得這個標記很眼熟,雖然現在不記得是誰家的,但必然是大家族。

  他低頭看看文臻,她需要最充足的休息,最好的睡眠,最妥帖的照顧。還得是立刻,不能再耽擱了。

  他等車隊過去,抱起文臻,準備先找到附近的市鎮再說。

  他剛剛邁開步,不防身後是一個拐彎,拐角處忽然又躥出一輛馬車,那馬車來勢匆匆,猛地一轉,車廂一甩,就把燕綏給逼到了路角。因為這條路一邊是山崖另一邊是斜坡,燕綏避無可避,第一反應就是用背抵住了馬車,以免文臻被擦撞。背上傷口撞著車廂包鐵的側邊,他嘶地一聲。

  便是在此刻,他也沒忘記,在山壁上抓了一大把泥,飛快塗在自己和文臻的臉上。

  馬車立即停了下來,有人猛地掀開車簾,正看見被抵住的燕綏,驚得一聲大叫:「祖母!我們壓死人啦——」

  燕綏:「……」

  前方那已經過去的車隊立即就停下了,有人匆匆下車提著裙子往這邊奔來。

  燕綏忽然有了一個新想法。

  他抱著文臻,眼一閉。

  裝暈。

  ……

  馬車被挪了開來,燕綏和文臻雙雙「昏迷不醒」。一個真昏,臉色如紙。一個裝暈,背後一片血跡,骨折之傷未癒,也很能唬人。

  那馬車上的小少年操著一口公鴨嗓子,一邊大叫:「快快快把人搬上車,叫醫官!叫醫官!」一邊自己已經等不及,跳下車去,看了看兩人,選擇先去抱文臻,結果一拉,沒拉動,低頭一看,燕綏把文臻死死拐在胳膊彎裡呢。

  那少年此刻緊張,也沒多想,又去拉燕綏,結果也沒拉動,那兩人連體嬰一樣掛在一起。好在此時前方車隊的護衛來人了,同時來的還有一位中年婦人,少年見了她,便如見了救星,在車轅上跳腳道:「張嬤嬤,你幫我和祖母說,真不是我故意撞的,是這人傻兮兮地蹩在拐角,那個角我這邊根本看不見……」

  那婦人端端正正行個禮,道:「岑少爺,夫人說了,讓把人送到前面去,至於你這邊,回頭把清淨經再抄個百遍也就罷了。」

  「啊啊啊祖母你不能這樣啊。」那少年哇地一下蹦起來,也不管燕綏文臻了,一溜煙鑽到前頭一輛大車裡去了,隨即便響起他嘰哩哇啦的撒嬌求饒之聲。這邊張嬤嬤也不管他,對四周隨從道:「夫人說了,既然傷了人,自然要負責到底,先騰一輛車出來,給人看病養傷。」

  眾人便應了,一行人很有效率,當即便騰出馬車,這車隊有自己的隨車大夫,又來給文臻燕綏看傷,稍後便向前頭馬車去回報。

  大夫行到那輛依舊低調,四周護衛卻非常嚴密的馬車之前,恭敬垂首,簾子掀開,那少年探出頭來問:「怎麼樣怎麼樣?沒死吧?」

  「回岑少爺的話,人是無妨的。那位小哥只是皮肉傷,倒是那位姑娘麻煩一些,似乎受了內傷。」

  「怎麼會受內傷?我可沒出我的隔山打牛神掌呀。」

  「許是遭受到馬車車廂的擠壓。」大夫謹慎地答。

  裡頭靜默了一瞬,一個微微蒼老的婦人嗓子傳出:「好生照顧。」

  眾人便領命而去。

  馬車內,遍鋪錦褥繡墊,香爐煙氣裊裊,紅檀的隔斷隔出起居和坐臥的地方,隔斷不似尋常人家雕刻人物花鳥,而是一副戰場廝殺圖,正中還雕著一柄寬背長刀,造型古樸,雖是雕刻,也能看出刀刃鋒利。凜然似有殺氣。

  帳幕邊緣繡著金鱗黑腹的麒麟紋。麒麟的金色鱗甲在暗處幽然生光,赫然都是極薄的金片縫製而成。

  這看似樸實的馬車內部,豪華卻可比擬王侯。

  座上垂首看書的老婦人,穿一件石青色萬字連綿壽紋裙,袖口處已經洗得微微發白,她年紀已經不輕,卻看不出真實年紀,說四十許也成,六十許也可,雖衣著樸素,卻氣度端然,坐在這華堂之中,也絲毫不令人感覺侷促。只令人覺得,她有種善於與週遭環境相融的奇特氣質,無論是玉闕金宮,還是農戶小院。

  唯一要說有點格格不入的,就是這整個馬車的裝飾,華貴卻肅殺,而這婦人,周身卻縈繞淡淡書香。

  那少年牛皮糖一樣地黏在她腿上,正和她絮絮地說方才遲了一步是去看溪水下猴子打架的,至於那兩個人也沒事,可別罰他了罷。

  那老婦人放下書卷,看了看他,嘆了口氣,道:「阿岑,怎麼這個年紀了,還在貪玩啊。」

  她語氣中並無責備,眉宇間卻鎖著淡淡的擔憂。

  那少年阿岑不服氣地道:「我沒有貪玩,我文功課武功課都有每日完成的!」又搖晃老婦人的膝蓋,「祖母,祖母,你且笑一笑嘛,我跑這麼遠來接你,很快就能到家了,你怎麼還這麼不歡喜呢。」

  那婦人又拿起書,道:「我的家在青州……你去罷,莫要吵我。也別說清靜經的事,你什麼時候真抄過?不都是小慶替你抄嗎?」

  少年訕訕地笑一聲,只得下車,回到自己車上,和自己的小廝小慶交代一聲幫自己抄經,又和小慶說:「你說,祖母在外頭這麼多年,終於回家了,為什麼還這麼不快活呢?」

  小慶垂下眼,不敢回答。

  難道要他和少爺說,夫人和家主多年不合,為此長久獨居青州,如今眼看家族出現危機,家主強制性地要求夫人回來,但夫人根本不想回那個家?

  他還想多活幾年呢。

  他看著自家沒心沒肺的少爺,也有點愁。

  族中都在傳,因為少爺是男丁中病狀較輕的,家主在無法選擇的情況下,也把少爺選為繼承人,以應對即將到來的風暴和安撫族中惶惶不安的人心。

  就他來看,少爺這樣的人做繼承人,死得估計更快吧。

  那少年百無聊賴地站在車轅中,經過花叢採一朵花,經過灌木抓一把灌木,然後把那花那灌木到處亂扔,卻又扔不遠,馬車頂上很快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花木,他又指著那些殘葉枯枝,大叫:「生長!」然後自己被自己逗樂,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小慶默默看著,搖搖頭,認命地抱了掃帚去掃那些花枝。

  聽見身後少爺在問他:「哎小慶,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練成宜王殿下那手世間萬物皆為器的武功呢?又要怎麼才能擁有令萬物生長的能力呢?」

  「少爺。你能令河水瞬間解凍,狂風平地颳起,能用耳朵聽書,用手指讀字,你已經很了不起了。何必要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

  身後的少年在快活地笑,小慶默默將馬車頂上的灌木掃下來。

  更重要的是,你何必要崇拜一個即將覆滅你家族的敵手呢?

  小傻子。

  ……

  晃動的馬車停了下來,一個大夫拎著藥箱下了車,一邊道:「無事了。」一邊吩咐一邊的丫鬟,「那兩人臉上身上都有泥,去打點水給擦洗一下吧。」

  丫鬟便去打水,人一下車,燕綏便在晃動的馬車裡睜開眼。

  馬車很寬敞,文臻就睡在他對面,安安靜靜地,氣色比先前好了一些。

  他們的傷都處理過了。這車隊果然不是一般人家,有專門的大夫,還有專門的懂醫理的婢子給文臻做的包紮。

  燕綏看了一圈,最終還是截掉了身上的包紮白布,取了一截四四方方的,給文臻和自己擦乾淨臉,在袖子裡摸了摸,又摸了摸,幾次摸空之後又想了一會,最後才在貼身裡衣的袖子貼邊裡摸出一卷薄薄的皮狀物。

  燕綏一向不喜歡袖子裡帶任何東西,但很多時候又喜歡甩掉護衛獨往獨來,護衛們為了他出行方便,又不影響他的穿衣感覺,沒少費心思,在他衣服的各個角落裡安排一些必須的用具,武器什麼的不用,燕綏天資非凡,擅長以萬物為武器,就沒有他到手不會用的,但銀票啊面具啊什麼的,中文會將銀票折疊直接卡進燕綏外衣的飾邊,而英語則將面具做得盡量薄,捲起來,貼在燕綏內衣的袖口。

  燕綏的外衣已經給文臻換了,文臻那時候自然不可能細細搜檢到銀票,裡頭的內衣卻沒換,但面具為了讓燕綏盡量沒有存在感,做得非常薄,固然更能貼合皮膚,但是就容易露餡,需要再行妝扮。

  燕綏之前裝昏的時候已經看過,這附近離水源有一段距離,丫鬟打水沒那麼快回來,因此不急不慢在文臻懷裡掏了掏,果然掏出一個簡易的妝盒,裡頭有顏色深深淺淺的粉。

  燕綏擦乾淨文臻的臉,給她戴上厲笑的面具,但完全就用厲笑的臉是不行的,燕綏就著妝盒手指快速地一陣抹弄,一張俏麗明媚的臉容很快出現。

  那張臉輪廓比厲笑的臉稍瘦,鼻子比她略高,唇要薄一些,眉毛要英氣一些,明明只是改了些細節,但看來就比厲笑美上一個檔次,也比文臻原先的臉更招眼一些。

  至於他自己,也完全不是同一個人,膚色略沉了一些,但依舊眉目如畫,光豔逼人,細看來,竟然有點像易銘。

  宜王殿下便是改裝,也不肯委屈自己。

  改好裝之後便是看傷,文臻身上有很多細碎的擦傷,有根小指骨折了,沒處理好,現在看來有點變形,想要不留下問題,只能斷骨重新固定。

  右臂上有一條很深的傷口,看樣子會留下疤痕。

  他的手指慢慢地在她右臂的傷口上撫過,一直游移到她的手指,抓住指根,輕輕一扳。

  哢嚓一聲微響,文臻的身子蹦了一蹦,額頭上瞬間出了一層汗,卻並沒有醒來。

  被加諸於身上的傷害太多太重,以至於她進入深層昏迷,無法掙脫。

  燕綏也不希望她醒來,睡眠本就是最好的養傷方式。

  他手指十分穩定,重新給她上夾板,給她包紮的時候,他嘴唇緊抿,眼睫沉沉地垂下來,倒像是自己在疼痛。

  包紮好了,他最後用那白布條兒,給文臻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他湊近蝴蝶結,輕輕地吹了吹,真像一朵白蝴蝶的飛舞,他笑了笑,唇落下來,吻了吻她上了夾板的手指。

  然後他舒舒服服睡下來,擠在她那半邊,將一雙長腿有點憋屈地搭在床邊,握住她的手,內力源源不斷輸送,幫助她調理體內的淤積。

  好一會兒,他鬆開手,額上也見了汗,卻首先把文臻額上的汗擦乾淨了,又抓起她的指尖,在掌心輕輕地揉,從手掌慢慢揉到指尖,再揣進自己袖子裡。

  他做事一向憑心而行,之前如此,現在依舊如此。對文臻,他哪怕混亂了很多事,但那種心情仍在,愛意仍在,留戀仍在,看見她就覺得心底溫軟,覺得天地明亮,想要抱住她,撫摸她,將她的每寸肌膚都收在掌心,和她體溫交換,感受彼此的熱度和溫軟。

  他確定這是他所愛的,雖經變亂不可摧折抹殺一分。

  如今便是重新再愛一次。

  那就很好了,至於其餘事……重要嗎?

  門簾一掀,丫鬟端著水進來,一抬頭卻撞上燕綏的目光,她痴痴看著燕綏乾乾淨淨的臉,驚訝之餘,臉慢慢紅了。

  燕綏對這樣的情態毫無觸動,瞟她一眼,摟著文臻,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示意自己要睡了。

  他只一個動作,那丫鬟臉紅得更厲害,一句都沒問,忙不迭端著水退出去。

  燕綏挑挑眉,摟著文臻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車子已經停了下來,天色已晚,一行人要打尖。

  車隊的人包了這小鎮上最好的客棧,也給燕綏文臻分了一間,燕綏「醒來」之後便和這車隊的人說了,自己和文臻是夫妻,他叫大牛,文臻叫桃花,原是千陽鎮的獵戶,卻因為得罪強樑不得不背井離鄉,準備往長川投親。

  兩人被發現的時候,都穿著普通獵戶的衣裳,倒也符合身份。

  至於燕綏為啥知道大牛和桃花的名字,自然是厲笑匆忙中提了一嘴。

  這車隊的主人也沒對此多說什麼,一副既然我弄傷了你自然要負責到底等你傷好再說的態度,諸般衣裳用度,也都給兩人準備齊全。

  此時屋內一燈如豆,文臻安睡,燕綏坐在床前發呆。

  他覺得自己好像有件事沒做,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忽然有人敲門,打開門卻是先前那個丫鬟,端著熱水,這回神態自若了許多,垂著眼不敢直接看燕綏,笑道:「我們嬤嬤交代了。你家娘子身上又是土又是血的,該擦個身。你一個大男人大概做不慣這些,嬤嬤派我來幫忙。」

  燕綏恍然大悟。

  對啊。

  小蛋糕兒得洗澡啊!

  想到洗澡他忽然又覺得自己漏了什麼事,一邊想一邊接過熱水,道:「有事夫君服其勞,不勞煩姑娘了。」

  那丫鬟抿唇一笑,目光在他臉上稍稍一停,道:「你家娘子是個有福氣的。」說完要走,燕綏卻忽然叫住她。

  「敢問姑娘,一個人如果受傷生病,七八天沒洗澡換衣,應該是個什麼感受?」

  他素來潔癖,每日必定洗澡,有時候一天兩三次,所以還真不知道七八天不洗澡該是什麼味兒。

  丫鬟驚道:「你這是打算讓你娘子一直不擦身洗澡?那豈不是要臭了?雖說這冬天也不流汗,可是受傷生病的人不一樣。可不敢這麼糟蹋。」

  「哪能呢。我娘子不僅得洗澡,還得洗個痛痛快快的澡,煩請姑娘讓店家再送些水來罷。」燕綏將門一關,轉身舉起胳膊,嗅了嗅自己。

  又抖抖領口,再嗅了嗅。

  隨即他唇角一彎。

  小蛋糕兒給他洗澡換衣了。

  有道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還有句話叫,來而不往非禮也。

  撞到腦袋因此忽然十分通達情理的殿下,在這個推論中感覺到了十分的愉悅,並且興致勃勃地向店家多要了水,準備親自好好給小蛋糕兒洗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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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7 19:55:0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八十八章 爺都慣著你

  滿滿一桶熱水的熱氣,很快氤氳了整間屋子。

  燕綏心情很好地開始給文臻解衣服。

  文臻外頭套著桃花的衣服,一件粉色的布衣,邊緣繡著桃花,算是在貧困生活裡勉力維持著的小精緻,換成以前的殿下自然覺得俗不可耐,此刻卻認真看了下,覺得布料式樣繡工雖然都醜不可言,但這顏色倒是粉粉嫩嫩很適合她。

  外頭的半袖脫掉,裡頭的長裙脫掉,眼看就要到裡衣,裡衣為了幫燕綏包紮,被撕掉了整整一圈,以至於短得遮不住腰。

  燕綏的目光在文臻的腰上落了很久——纖纖不盈一握說的也就是這種了。

  他忍不住雙手把上去,他手指修長,雙手一攏,竟然還比文臻的腰寬那麼一點。

  手掌下觸感細膩柔軟,這腰雖然細但卻肉肉的,掌下微微蕩出一個小肉窩,一團軟雲似的,他忍不住輕輕壓了壓,覺得這個腰他可以玩一年。

  唇角微微翹起,他喃喃道:「看你的臉,本來有點奇怪,覺得也不是國色天香,何以我就記得這麼清楚,腦子都糊了,還記得你是最重要的。現在看身材嘛……還不錯。」

  窗戶有點不嚴實,一陣風過,肌膚微微起了慄,燕綏才想起真正要做的事,趕緊去解她的裡衣。

  然後他的手指停住。

  文臻脖子上掛著一個荷包,荷包上非花非草,繡著一排字。

  「到此為止,不許揩油。」

  燕綏:「……」

  他的目光,緩緩轉到沉睡得一臉平靜的文臻臉上。

  真是未雨綢繆,心思縝密。

  好想為縝密的文大人鼓鼓掌。

  這一張娃娃臉甜美靈動,怎麼就心思復雜得和黑山老妖一樣呢?

  你怎麼就知道我會揩你的油呢?

  他伸手去拽那荷包,在手指觸及荷包的帶子時忽然停住,然後他慢慢地,解下那荷包,非常地小心。

  將荷包拿在手中,果然那荷包上插著一根小針,那針將荷包的帶子已經戳斷一半,那麼如果有人大力拽斷帶子,會導致手落到斷口,被針戳到。

  而文臻插上去的針,上面肯定不會淬蜜糖。

  燕綏盯著那針,有些好笑,有些心酸。

  看來小蛋糕兒並不僅僅是為了防他。

  她是害怕自己隨時會倒下,會遭到侵犯,如果是他,肯定不會動粗將荷包拽下來,如不是他,肯定看見這荷包會不以為然,一把拽下。

  然後著道。

  這昏了也要坑人的心思真是夠狠的。

  但如果真是嬌養無憂的大小姐,誰又能想到這些呢,不是在風霜血火裡一路摸爬滾打過來,何必這樣步步為營呢?

  很累的。

  那層彌漫在腦中的,隔開她和他之間的霧氣,此刻好像又淡了些。

  他伸出的指尖,更近一步觸及他所熟悉的輪廓。

  燕綏嘆了口氣,將針收起,撫了撫她的髮,道:「說到底還是男人不爭氣,不能讓你舒舒服服做大小姐。不過沒關係,從現在開始,你做大小姐,做蛀蟲,做被慣壞的矯情做作撒嬌嬌滴滴的小娘子,都行。」他刮一刮她的鼻子,唇角一彎,「爺都慣著你。」

  完了他將荷包一扔,繼續去扒文臻的衣服。

  愧疚歸愧疚,幹活歸幹活。

  越內疚越要幫她洗澡。

  就是這樣。

  好在他還有一絲良心,也是怕文臻醒來後給他愛的懲罰,脫了上頭的裡衣之後,裙子還給她留著,準備進了澡桶之後再給她脫。

  澡桶很小,他有點遺憾地看了一眼,只好將文臻一個人放進去,嘩啦一下裙子甩出來。

  甩出來的一瞬間,他腦海裡有什麼閃了一下,也是房間,澡桶,濕淋淋的少女,甩出去的衣服。

  只是那衣服,好像是他的?

  燕綏霍然站起——嗯?有過這一段?

  衣服都甩了,後頭的事呢?不可能不繼續吧?

  他就不是這麼慫的人!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然後確定這種事無法通過男人來評斷,再看一眼文臻,少女的臉上濕漉漉的,眉毛自然也濕潤地貼伏著,烏沉若羽。

  想要從眉毛的服帖度來判斷某種關係是否發生,失敗。

  他的眼神落在她脖子上,脖子接近下頜處,微微泛著淡淡的紅暈……不過正在洗澡呢,熱氣燻蒸,也可能啊。

  燕綏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最終嘆了口氣,坐了下來。

  好像……他就是這麼慫的人啊!

  ……

  旁邊還有一盆水用來洗頭,他先解了文臻頭髮,頭髮有點打結,他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理順,回想自己洗頭時候人家怎麼伺候的,把她的頭盡量擱在一個舒服的位置。

  手指在髮間穿梭,他的動作輕而溫柔。

  油燈將他和她的剪影映在窗上。

  來來去去的丫鬟,都豔羨地看一眼。

  岑少爺正好也經過,伸長脖子看了好一陣兒,聽丫鬟聚集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那漂亮的小哥兒是如何的寵妻情深,看半天沒明白那個影子是在做什麼,怪模怪樣的,妖精打架嗎?

  那影子慢慢地動,半天一個動作,他看得不耐煩,拔腿就走,一邊走一邊道:「也就這種小白臉才這麼黏黏糊糊,看我們宜王殿下,人就從來不近女色!」

  他懷著對自己畢生偶像不近女色風標獨具的宜王殿下的無窮崇拜走開了。

  屋內,不近女色的宜王殿下順手摸了一把。

  ……

  燕綏給文臻洗完了頭,找來乾淨的布巾擦乾,給她挽了個髻。他沒給女人挽過髻,也無所謂學習,憑著想像,給文臻一邊紮了一個包包頭,各留了一縷頭髮在鬢角,自己覺得很好看,欣賞了半天。

  他之前用了手法讓文臻安睡,好多恢復,因此也不怕她忽然醒來,可著心意玩了一陣,才給文臻洗澡。

  只是殿下哪裡會伺候人,一會兒就弄濕了衣裳,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乾脆便脫了,光著上身,打算文臻洗完之後自己擦乾了再穿。

  他卻沒注意到,自己在窗戶上留下了投影,且因為他們「小夫妻情濃」,這車隊裡的丫鬟都有些好奇,有事沒事總找個機會過來看一眼,此時外頭高高低低聚了好幾個人,都踮腳看著,忽然看見那俊俏哥兒脫衣,都呀地一聲羞紅了臉,捂著臉說要走卻又不捨得走,你推我我推你磨磨唧唧。

  文臻便在這時候,醒過來的。

  睜開眼,就看見線條流暢的手臂橫在眼前,手臂上氤氳一層細密的水霧,越發顯得肌膚潤澤,腕骨精美,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讓人想起力與美的完美融合,是屬於男子的非常漂亮的手臂。

  然後她才看見手臂背後寬闊的肩頭,平直的鎖骨,以及鎖骨之下的……

  文臻猛地摀住鼻子。

  要死,身體狀況不行,連鼻血都比平時蹦跶。

  下一瞬間她對上面前的有點陌生的臉,一開始以為是易銘,隨即便認出燕綏微微有些愕然的眼神。

  再下一瞬間她才發覺自己目前的狀態。

  再再下一瞬間,她目光如電,穿過長窗的一條縫隙,發現外頭好像有人。

  再下一個瞬間,門砰地一響,一陣嬉笑聲裡,似乎有人嬉鬧中撞在了門上,將門撞開,一個少女踉蹌著衝進來,一抬頭。

  電光石火間,文臻抓起浴桶旁邊準備好的浴衣,往燕綏胸前一擋。

  動作迅速,姿勢堅定。

  像義士擋住怕被色狼偷窺的少女。

  那少女一抬頭,看見對面浴桶裡,那個小媳婦自己光溜溜的不擋,反而一把抓起衣服擋在自己夫君身上,可見內心深處防狼甚如防川,頓時臉燒紅了一大片,低頭吶吶道:「大夫讓我來送藥……」忙不迭將藥放下,一扭身逃也似地出去了。

  外頭頓時又一陣笑聲,帶著幾分羞赧之意,隨即人便散了。

  文臻莫名其妙,手還舉著。她剛剛醒來,腦子蒙著,一切都只是下意識動作,一抬頭看見對面燕綏,雙手撐在澡桶邊,正俯視著他。

  他這個角度,越發顯得雙臂修長,雙肩微微聳起,從肩至腰的線條流利修長,倒三角十分漂亮,文臻一邊堵住鼻子,一邊身體往下沉把浴衣慢慢地挪到了自己胸前,一邊眼神滴溜溜地將他從上看到下。

  狀態不錯嘛。

  都知道賣身材了。

  要不要吹個口哨捧場?

  然後她聽見燕綏問她:「你剛才擋住我幹嘛?」

  就沒見過在洗澡有人破門而入不擋自己擋別人的!

  文臻也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她不先遮自己?是潛意識裡覺得他被看了自己更吃虧嗎?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變態佔有欲?

  什麼時候自己的醋性這麼強了?

  她一邊茫然著,一邊抹了一把鼻子,一邊痴痴地道:「身材太好,看要給錢。」

  燕綏:「……」

  敢情她覺得她自己可以免費看?

  他忽然覺得有意思——當初自己就是這麼喜歡上她的嗎?

  自醒來之後,他腦海裡的屏障未去,完全服從記憶的本能待她,而這本能如此強大,他不禁有些驚訝和好奇。

  想知道是什麼讓他這般戀著她。撞亂了記憶,睜開眼第一時間依舊想著她。

  她自然是與眾不同的,他記得她足夠出色,從廚子一直走上廟堂,深得父皇喜愛。

  一介女子能做到這些已經夠了不起。

  但他絕不僅僅是因為這些就會被她吸引。

  那麼,還有勇毅——厲笑說,她在強敵環伺自身受傷和大隊伍失散的情況下,護持著昏迷的他七天七夜,最終找到機會將他救醒。

  但這也還不夠。

  他身份特殊,自小到大,也不是沒人為護持他而犧牲,於他,不過微微垂眼,給一個豐厚的身後撫恤罷了。

  他隨即發覺了這七天裡她是怎樣的狀態,而他自己又是如何被照顧得很好。

  在最艱難的時刻,不僅僅不離不棄,甚至還想著他的舒適的女子。

  然後今天,她在澡桶裡醒來,不慌張,不失措,一瞬間便能準確判斷情勢,最後還能和他開個百無禁忌的玩笑。

  她視他為珍寶,卻又喜歡得並不卑微,她保持著自己的尊貴,無論江湖還是廟堂,都能自在生光。

  東堂,再沒有這樣的女孩。

  原來如此。

  燕綏微微地笑開來。

  這樣的她。

  再來一次,再來一萬次,還是要喜歡的。

  文臻仰頭看著他,只覺得此刻的燕綏和平日的不大一樣,眸光清澈卻又眼波流轉,每一道輝光都勾人。

  他之前總有種避世的,懶散的,空無的感覺,像不僅避讓這世間,還避讓這人群,避讓這萬物紛擾,天地塵埃。

  後來對她表白,看她的時候便多了專注,專注到她忍不住竊喜,因為那天地裡只留她一人。

  但那專注裡愛意有餘,而歡喜不足,看她的每一眼都帶著細微的希冀。

  如今那希冀不見,她在他眼裡看見更明朗的自己。

  她仰頭看他,看著他臉上有水珠,漸漸匯至下巴,越過喉結頸項,緩緩流過胸膛……忽然覺得喉嚨發乾,忍不住嚥了口唾液。

  許是咽喉真的太乾,這一口咕咚一聲,聲音奇響,文臻嚇了一跳,城牆厚的臉皮也不禁熱了一熱。

  而對面,燕綏微微一笑,神情愉悅,伸手將她攬起,文臻又是一驚,慌忙要去遮,一件白布浴衣已經當頭罩下。

  他隔著白布,十分俐落地從上往下快速一遍,便擦乾了她,擦到腰上的時候手指一停,問她:「我幫你,還是你自己?」

  文臻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手指隔著浴衣,勾住了自己的內衣邊緣,連忙一巴掌拍掉他的狼爪,「你摸哪呢?」

  「你摸過我哪我就摸你哪。豈不聞來而不往非禮也?」

  「誰摸過你了?」文臻死鴨子嘴硬,「證據呢?」

  「證據是我的裡衣換過了,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從前到後……」

  文臻聽不下去了,打斷他,「對,還從盤古開天到宇宙毀滅呢!讓開!我要睡覺!」

  「你走得動嗎?」燕綏抱臂倚在浴桶邊笑。

  文臻發現自己還真是走不動,全身都在痛,骨節像是生鏽了,一動哢哢響,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剛才沉浸在看見燕綏的歡喜裡,一時忘記了疼痛,此刻安靜下來,就覺得肋下刺痛,內腑撕裂的痛,手指尖銳的痛,手臂灼熱的痛……各種各樣的疼痛交織在一起,比尋常更痛上一倍,令人難熬得要發瘋,她自覺自己小時候經常挨打,忍痛能力非凡,此時也有些撐不住,便笑一笑,道:「有點冷。」將臉埋進了熱水裡。

  她在水裡眼淚嘩嘩地流,渾身微微地打著顫……真是太痛了啊。

  早知道這一路會這麼痛這麼辛苦,是不是當初她在研究所會放棄追尋自由?

  但這個問題,現在不會有答案了。

  現在她有了他。

  等到無聲無息哭個盡興,那一波劇痛漸漸習慣,才濕漉漉抬起臉來,對燕綏笑:「現在好了。」

  燕綏一直靠著浴桶看著她,目光始終落在她微微顫抖的肩頭,卻一言不發。

  等她抬起頭來,他才上前一步,連著浴衣將她抱起,送到床上,文臻裹著浴衣脫了濕衣服,又換上這邊已經備好的換洗衣裳,燕綏上前來幫她把洗澡洗去的妝補好,她順從地由他安排,精神稍稍恢復了些,才有心思去觀察眼下的情形。

  就她看來,燕綏恢復得挺好,沒留下什麼後遺症,和她對話什麼的都很正常,頂多就是好像更放開更甜了一點,當然這她樂見其成。

  她又問了她昏迷後發生的事,不禁有些憂心。這一路陰差陽錯的,燕綏那一陣策馬狂奔,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本來大部隊應該能追到千陽鎮的,這下又要失去她和燕綏的蹤跡了。

  也不知道厲笑後來怎樣了,燕綏之前在西川易家做的安排,果然在易銘成親的時候發生了作用,但易銘也手段非凡,一著釜底抽薪,生生鎮壓了浮動的人心,如此一來,只要易銘還在做家主,厲笑就不得不做這個家主夫人……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將她微皺的眉頭撫平,「本來就醜了,再皺眉更醜,就不怕嫁不出去?」

  「怕。所以殿下你就放我自生自滅吧。」文臻垂下臉,沒避開他的手,反而輕輕蹭了蹭,又看了一眼他的手指,還好,傷口都癒合了,還是那雙漂亮的手。

  真是天選之子啊,受那麼重的傷,卻全程昏迷,連疼痛都沒怎麼感受到。

  文臻心中充滿妒忌恨,看他的眼神幽幽跟狼似的。

  燕綏目光一閃,乾脆在她身邊坐下來,將手指伸給她。「喏。」

  「幹嘛?」

  「舔吧。」

  「……」

  「不想舔?可我看你方才左瞧右瞧的,明明很想的模樣。」

  文臻瞪著燕綏,忽然又覺得狗男人好像還是撞壞腦袋了。

  燕綏順手在她臉上撫了撫,躺下摟著她,將長腿長長地伸出去,一邊不斷地解開又捆上自己的衣袖綁帶,一邊道:「讓我讓你自生自滅,你當初怎麼不讓我自生自滅呢?」

  文臻懶洋洋躺著,道:「誰說我不想的?這不是怕把殿下弄丟了沒法向陛下交代嘛,你知道我這個人的,一向膽子很小的。」

  「嗯,膽子很小的文姑娘,那你是怎麼帶我走出那座大山的?」

  「也沒費什麼事,就做張擔架拖著你唄,走了一陣子就遇上一個獵戶,在他家躲了兩天,就碰到厲笑了……」文臻想到大牛桃花,心中一痛,勉強笑笑住了口。

  燕綏轉頭看她,她也坦坦然對他笑,一張臉卻白得毫無血色。

  燕綏望她良久,忽然笑了,他素日很少笑,今晚笑得卻多,文臻一陣陣被閃花眼,只覺得小心肝扛不住,乾脆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

  燕綏也不強迫她睜眼,十分自然地摟著她睡下,文臻也沒矯情,正如她護著燕綏的時候假稱夫妻一樣,現在燕綏和她的身份必然也是夫妻,太講究規矩反而不安全。

  結果燕綏剛睡下,就又起身,觀察床的大小,將她朝外挪了挪。

  過了一會,又把她往裡挪了挪。

  再過了一會,他伸出去準備再挪她的手縮了回去,改為起來看門上的門栓。

  宜王府的門如今都沒有門閂,以前是有的,文臻來了之後發現門閂這種東西,會導致燕綏的強迫症發作,他會一遍遍去檢查門閂,後來發展為看過門閂之後就舞一招劍再躺下,再後來一招變成兩招,最後變成整整一整套劍法舞完他才能回床上睡覺。文臻有次半夜過來,看見他在床前舞劍,又好氣又好笑,當即就讓工字隊拆掉了所有的門閂。後來燕綏便好了些。

  但此刻,他又犯病了,起來看門閂,看完之後又起來,第三次起來的時候他選擇繞床走了一週才躺下,但過一會兒他又起來了。

  文臻直挺挺地睡著,營造出沉沉的鼻息,絲毫不表現出被吵著的反應,希望他能盡快折騰完好安睡。

  心底卻翻江倒海。

  燕綏的毛病,好像……變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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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7 19:55:1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媳婦和情侶裝

  他剛才摟著她說話時,一直在不停地將手腕上的綁帶解開又綁上,一直到每條帶子都筆直整齊,就這樣他還想拆,是她裝睏之後他才放棄。

  前陣子燕綏只要能睡在她身邊,就能很快入睡,可今天,他一直在折騰。

  是這次受傷導致,還是隨著時日增長,他的問題本就是會越來越重的?

  他如此才智出眾,朝廷經略世家幾乎全是他一個人操持,進可應對世家,退可震懾群臣,這樣的一個皇子,陛下為什麼始終沒想過讓他做太子?

  這個問題,細思極恐。

  她禁不住微微一個寒顫,心裡還想就這事再好好思索,但終究是扛不住身體的衰弱,很快便落入了一片黑暗中。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燕綏不在身邊,他睡的那一半,像沒人睡過,床褥整齊,枕頭橫平豎直,一絲褶皺也沒有。

  她嘆了口氣,正準備掙扎起身洗漱,外頭卻有聲音傳來。

  先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大牛,我們夫人昨夜感染了風寒,今日是走不了了。夫人讓我們來問問,你家媳婦可醒了沒?」

  然後她聽見燕綏答:「昨夜醒了,如今精神不錯。請代我問夫人安。」

  那丫鬟便又道:「大牛,等會我們要去集市買些東西,瞧你身高腿長的,也去幫我們一把吧?」

  文臻正心想哈哈哈又垂涎某人美色了,不怕被撅個觔斗就來吧!

  結果她聽見燕綏道:「這個啊,我得問問我媳婦。」

  文臻:「……」

  那丫鬟笑道:「問你媳婦做甚。她又去不了。咱們救了你,幫個忙也不肯?就在這鎮子上,一個時辰就夠了。這鎮上今日正好逢集,你也可以給你媳婦買個花兒戴。」

  燕綏道:「是嗎?那我去問問媳婦喜歡什麼花樣兒。」

  文臻:「……」

  那丫鬟噗嗤一聲笑了,又有些悻悻,道:「你媳婦你媳婦,行了你先去伺候你媳婦罷。」

  燕綏似乎也不介意,當真應了,文臻聽見開門聲,想裝睡,想想還是算了,睜開眼笑眯眯地看著他。

  燕綏立在門口,看著剛醒的文臻,她剛剛經過一場深眠,氣色比昨日好了許多,頰上一抹微粉如新桃,眼眸烏溜溜地晶瑩水潤,紅唇微微有點厚,因此總顯得有點嘟著,十分乖巧,引人採擷。

  她散著頭髮,一縷青絲彎在胸口,褻衣睡得微有些皺,露出裡頭一抹雪色,看得他心頭一熱,眼眸裡便帶了笑。

  文臻卻沒注意這些,還沒等他開口,便道:「你媳婦不喜歡戴花兒,你媳婦也不喜歡你陪別人逛街兒。」

  燕綏唇角一勾,「那就不陪。你夫君只陪你好不好?」

  文臻不過是開玩笑,沒想到他打蛇隨棍上,一句夫君無比順口,一時倒不知道怎麼接,半晌噗嗤一笑,道:「殿下,跌了一跤,怎麼就把你給跌糊塗了?」

  燕綏若有深意地笑,「我倒覺得跌清醒了。」

  又道:「既然要停一日,又沒什麼事,聽說這邊鎮上有集市,我背你去逛逛如何?」

  文臻瞪大眼睛,「我以為我們正在顛沛流離和大部隊失散的逃亡當中,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有我在,用得著逃亡嗎?」燕綏頓了頓,忽然道,「大部隊?」

  文臻以為他是不明白這個現代口語,隨口解釋道:「就是咱們那個浩浩蕩蕩,三千金吾德容言工三綱五常齊出動的刺史就任隊伍啦。」

  燕綏一笑,道:「要他們這些廢物何用。」

  文臻看一眼他還不大靈便的手臂,提醒他一個傷員不要總吹牛皮。

  燕綏卻沒這份自覺,道:「出去逛逛還是其次,主要得找個機會確定咱們到底在哪裡,以及這個車隊到底是誰家的。」

  他將昨天的情況和文臻說了。文臻也覺得,如果此地離長川已經不遠,且這個車隊從上至下,看行事人品都還不錯,也頗有勢力的感覺,不如混在其中走上一段。省得燕綏帶著她這個累贅,孤身在外,如果像之前那樣,總和大部隊陰差陽錯,再出什麼岔子反為不美。

  「我看見車輪內側有雪鳥標識。」燕綏道,「好像是長川易家門下附庸家族裔家的族徽。」

  文臻知道長川易這樣的大家族旗下是有很多附屬家族,但是這雪鳥標志真的是裔家的嗎?她為什麼覺得哪裡不對?

  燕綏卻已經站起身來,道:「別想那許多了,走,出去轉轉。」

  他轉身的時候,文臻才注意到他今天衣服已經換了,想必是這裡周到的主人家的饋贈,是一件淡緋色的長袍,文臻從沒見他穿過這樣的顏色,總以為燕綏氣質矜貴容貌昳麗,這種有些輕浮的顏色配不上他的風神,然而美人就是美人,美人沒有不能駕馭的,他著緋,便如三春先至,翩翩風流,一冬似都無雪。

  而這一轉身,文臻的眼神便不由自主落在他寬肩窄腰長腿之上,緊束的白色腰封殺得那腰誘人,實實在在一個小腰精,文臻的腦海裡不由自主掠過之前幫他擦身時的一些畫面,趕緊捂緊了鼻子,又想難怪一大早就有小姑娘撩他,實在這人太招眼,騷粉色穿出來,越發浪得沒邊。

  獵戶衣服實在對不住那盛世美顏,文臻心裡有點愁,心想這一打扮,人設也就崩了,但燕綏那個人,昏迷著也罷了,清醒了你要他再委屈著,她自己都覺得說不出口。

  走神間,燕綏已經拿了她的衣服回來,卻也是一套緋色裙衫。文臻便看他,燕綏微微一挑眉,「昨兒看你穿粉色裙子挺好,正好那邊來送衣服,便挑了一套粉色的,我便也要了同樣的顏色。」又對她揮揮衣袖,「咱們配不配?」

  「配,配一臉。」

  真是無師自通,連情侶裝都安排上了。

  燕綏又親自端水過來,要幫她洗漱,文臻把他趕出去了,倒不是不敢接受殿下伺候,實在是怕沒伺候過人的人會把柳枝給戳到她喉嚨裡去。

  她內傷外傷,都需要時間將養,好在這次沒有導致其他功能性的傷害,她在水底撞擊碎針的時候,其實是用了方袖客給她的碎針心法的,間接也算對自己做了保護。只是後頭終究耗損太大,現在還下不了床。

  等她洗漱完,燕綏已經端了早飯來,一碗粥,一份拌三絲,一個鹹鴨蛋,一碟核桃糕。

  行路之中,又只勉強算客人,能有這般餐食,算是相當不錯。文臻的注意力卻在鹹鴨蛋上。

  鹹鴨蛋東堂原本沒有,是她首創,她做的東西很多都風靡天京是真的,但是古代車馬不便,信息緩慢,想要很快流傳到千里之外的民間其實還有難度,只有高門貴族才會第一時間緊跟天京潮流,那麼現在招待客人能拿出來鹹鴨蛋,這家主人絕不會是小家族。

  她還在思考這事,眼看燕綏拿起竹刀,對著那鴨蛋比了好一會兒,皺眉道:「這蛋空心處不均勻,蛋黃不在正當中,長得也有些蠢,我去叫她們換一個……」

  文臻急忙摀住他的嘴,道:「這蛋我瞧著很好!青亮秀氣端端正正,就這個!」

  燕綏挑起一邊眉毛,似乎笑了笑,文臻能感覺他嘴角動了動,又動了動,隨即掌心微微一濕。

  文臻怔了一怔,急忙縮手。

  他竟然吻她的掌心!

  掌心裡一小片微微濡濕,那一點溫潤似要透骨入髓,她竟覺得連整個手掌到心都在微微發麻。那一點濕潤其實剎那便乾,留下一小片微微繃緊的肌膚,像個美妙的提醒,提醒她的心跳總在亂如奔馬。

  她垂下眼睫,感覺臉有些發熱,知道自己大概率臉紅了。

  這讓她心裡有些滋味復雜,她還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臉紅呢。

  在這次逃亡之前,她和燕綏其實也算確定了關係,她以為那便是談戀愛了。但現在再回想,卻發現那戀愛太過順理成章,好像就是燕綏喜歡她了,而她不反感,有興趣,然後也慢慢接受了,但接受之後的相處,也像老夫老妻,溫情多而激情少,而她在遇到艱難危險處,還總是第一反應考慮更多利弊,迫不及待地將愛情先拋出去。

  現在想想,還真是怪對不起燕綏的。

  倒是燕綏,對她的態度,一直都有細微的變化,越來越有人味,越來越撩。

  或者,她也應該改變自己了。

  她幼時環境惡劣,比孤兒還不如,去了研究所也不過是另一個牢籠,因此養成了凡事多慮不願交心的性情,對愛情也是如此,被動且自我保護意識太強。卻沒想過,想愛卻又不願全力投入去愛,是對另一個人的傷害。

  如她這樣的人,還真是無趣,真是委屈了燕綏。

  她抬眼笑了笑,正看見燕綏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緩緩道:「我怎麼覺得,以前沒看見過你臉紅……」

  文臻直覺這話有點奇怪,本來就沒見過她臉紅,燕綏這都不能確定麼。

  「我有臉紅嗎?那是精神煥發!」她剽竊一句智取威虎山,怕燕綏還要糾結鴨蛋,搶過竹刀,手起刀落,結果鴨蛋剖開的那一瞬間,燕綏便痛苦地扭過頭去。

  那鴨蛋剖得位置沒問題,但蛋黃果然偏了。

  文臻也不吭聲,拿起就吃,等燕綏轉過頭來,那整隻鴨蛋已經鼓鼓囊囊全部塞進了她嘴裡,吃得太快,文臻被噎得翻白眼。

  燕綏倒嚇了一跳,趕緊去給她倒水,又給她拍背順氣,一邊忍不住道:「你吃這麼快做甚?就不說噎,鹹也鹹死你了,這要變成蝙蝠怎麼辦?」

  文臻怔了怔,隨即才反應過來,東堂的民諺裡,老鼠吃多了鹽會變成蝙蝠,燕綏這是在暗搓搓罵她呢。

  她艱難地嚥下嘴裡的鹹鴨蛋,翻個白眼,「我變成蝙蝠,也要夜夜倒掛在你床頭,看你……」

  還沒想好下面說什麼,就聽那人接道:「看我睡覺?看我因為你做春夢?」

  文臻又嗆住了,這鴨蛋還挺鹹,她鬥不了嘴,就用眼神鬥他,但是還沒鬥幾秒,燕綏忽然撩開她的頭髮,捏了捏她的耳垂,道:「喲,紅了。」

  又端詳了一下,笑道:「像個透明的紅蘿蔔。」

  哎呀呀,這狗男人真是太過分了!

  說不了話的文臻決定上手,一把扯開他的領口,手伸進去,在他鎖骨上摸了摸,啞著嗓子笑:「喲,這像什麼?像根大蔥?」

  說完忍不住笑,笑得搖搖擺擺,身體晃啊晃滿是得意。

  燕綏給她冰冷的小手忽然探入衣領,激得打了個寒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文臻以為他要把自己的手拿出來,結果他抓著她的手,慢慢下移,唇角一勾,笑得竟然一本正經,「這形容挺有意思,要不要把我全身上下都形容一遍,比如這裡……」

  他抓著她指尖,忽然按了一按,這下渾身一顫的換成了文臻,電似地趕緊縮手,臉這回真的燒起來了,比剛才燒得還狠,以至於好一陣子她腦子裡都嗡嗡的,到處飄著粉紅色的雲。

  這人耍起流氓來,實在太……招架不住了。

  燕綏也不把她硬拉回來,只斜靠在床頭,微微勾著唇角,抱臂看著她,「不摸了?怎麼不摸了?我身上可以形容的很多呢,比如腹肌……」

  「你說要去集市的呢!再不去天就要黑了啊。」文臻趕緊啞著嗓子打斷他的話。

  正巧此時外頭也有人敲門,先前那丫鬟聲音脆生生道:「大牛,你夫妻倆到底去不去集市啊?再不去天就要黑了啊。」

  文臻噗嗤一笑,趕緊把粥三兩口喝了,那鴨蛋可真鹹,她擔心今天一天都沒法好好說話了。

  燕綏起身,幫她擦了嘴,把衣服穿好,還要蹲下身給她穿鞋,文臻趕緊拒絕了,自己拿了鞋子穿好。

  不是不敢讓殿下服侍,只是她亦愛惜他,不願他做這些,哪怕為她也不願。

  穿戴完畢,燕綏轉身,一手輕輕鬆鬆便把她安置在自己背上,文臻摟著他脖子,想起前不久自己還一邊咬牙忍住淚一邊在深山老林裡拖著生死不知的他,只覺得此刻哪怕依舊身處險地,護衛都不在,但已經快活如在天堂。

  心中歡喜,忍不住也撥開他的長髮,在他耳垂上輕輕咬了一下,笑道:「哪,這現在也是個透明的紅蘿蔔。」

  燕綏正要背著她起身,身體一僵,轉頭看她,文臻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背上的肌肉一緊,連帶耳後那一片肌膚也變成了淡淡的粉色。

  她又好笑又愕然,怎麼,這個喜歡碰別人耳朵的人,自己耳朵才是最敏感的?

  正想開玩笑,卻聽耳邊呼吸忽然變重,耳鬢廝磨間他頸側微熱的肌膚刷過她的唇,柔軟與柔軟電光般擦過的時候,那身軀又是一陣繃緊。

  燕綏背她的時候,本就感覺到身上嬌小身軀的柔軟,女人的身體原來是這樣的,軟,柔和,似起伏的波浪,且氤氳淡淡的香,美妙得難描難畫。

  整個上半身的肌肉都似乎變得敏感,能清晰地感應到每一處的細膩幽香,他禁不住的心猿意馬,想要翻身將位置倒換,但想到她的身體狀況,也只能勉力壓抑,卻想不到她忽然也妖精起來,竟然主動去撩撥他。

  真當他是吃素的?

  燕綏一邊想著小蛋糕兒以前是不是這樣的?總感覺有點不一樣,卻又記不大清楚。一邊腦子裡掠過無數禽獸的念頭,這些念頭很快佔了上風,她好像有點不安,在他身上動了動,此時這動作便如輕輕蹭他,已經劈劈啪啪開爆小宇宙的人哪裡經得住,他霍然一個翻身。

  文臻只覺得天旋地轉,後背咚一聲觸及床板的時候才反應過來。

  床咚了。

  燕綏忽然禽獸了。

  她的小甜甜不再只是淺嘗輒止地甜了,甜味兒存太久了變騷氣了。

  床板又是一震,燕綏單膝跪上來,低頭看她。

  文臻伸出雙手抵住他,閉著眼睛,唇角一抹笑,「哎哎哎我甜我甜,這青天白日的你是要白日宣淫嗎?」

  「怎麼,不行嗎?」燕綏垂頭看她,「我要便我要,管它天黑天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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