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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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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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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4:2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二十章 赴京

  文臻:「……」

  我可真是日了狗了。

  「請問小爺,你這是為啥?」

  隨便兒哼唧一聲,不說話了,從她肚子上一個翻身,屁股對著她,轉眼呼聲震天。

  這是不想回答了。

  文臻瞪著他的肥屁股,想了半天,才有點震駭地想,這兔崽子不會是心懷怨恨,覺得就這樣拿出玉玦相認顯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覺得憑什麼這爹想認就認不想認就不認,憑什麼他就不能考察他爹?這是想把認爹的主動權抓在自己手裡?

  不,能,吧?

  這點子大豆丁,至於思維這麼復雜嗎?

  文臻差點把隨便兒的屁股瞪出花來,也沒想明白這個表面上一向笑嘻嘻好說話的孩子這回犯了哪根倔筋,最終嘆口氣想著燕綏你自求多福,翻個身睡了。

  那邊,隨便兒把魚骨玦往枕頭下塞,想了想,又從枕頭下掏出來,塞進了懷中。

  文臻睡了一會兒,閉著眼睛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一隻肥肥的小腳丫,她迷迷糊糊地非常熟練地把那小肥蹄子往被窩裡一塞,繼續睡覺。

  小孩子火氣大,動不動一身汗,總喜歡掀被子,伸手腳,文臻一開始帶他睡的時候,身體差,睡得沉,好幾次半夜忽然睜眼,就看見這小兔崽子赤條條挺著肚子四仰八叉,被子早到了地下,第二天便又開始打噴嚏。

  如是幾次,文臻學了乖,哪怕好夢正酣呢,也能忽然伸出手,準確地摸到兒子的被子還在不在。

  過了一陣,睡得打小呼的文臻再次閃電般伸手,再次精準地把肥肥的小腳丫給塞回被窩。

  又過了一會,一隻肥肥的小腳丫,顫巍巍地探出了被窩,腳趾頭在寒冷的空氣中動了動,又動了動,比了個V。

  文臻的魔爪立刻心有靈犀般飆至,腳丫子立即飛快地縮了回去,隨便兒睜開一隻眼睛,掀起眉毛,斜眼瞧了瞧他娘,滿意地把腦袋縮回被窩裡,睡覺。

  這回終於安靜了。

  母子二人睡到半夜,文臻忽然睜開了眼睛,她聽見了雜沓沉重的腳步聲。

  她的刺史府,經過這幾年,已經固若金湯。她的湖州,經過這幾年,也同樣井井有條,不說夜不閉戶,也是秩序井然,絕不會夜間有人奔馳喧嘩,闖入她府邸。

  她的心,砰砰跳起來。

  出大事了!

  猛然坐起,一伸手便拉動了床上垂下的一根看似不起眼的帶子。

  然後把隨便兒往床裡一推,吱嘎一聲,床裡的架子打開,露出一條窄窄的縫隙,正好可以容一個人側身進入。

  隨便兒睜開眼睛,他已經醒了,伸手抱住了文臻手臂,文臻俯身在他耳邊道:「從這裡下去,一路上燈會點亮,每亮一盞燈,你就在燈下拿一樣東西,每亮一盞燈,你就向右拐,一直走到沒有燈的地方,會有人在那裡等著你,跟著他走便行。」

  隨便兒烏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娘,出大事了是嗎?你會來找我的嗎?」

  「湖州是我的。只要我在湖州,就出不了大事。如果我不在湖州,你就離開湖州。」文臻抱了抱他,「放心,娘不會出事,你只需要保護好你自己。如果沒事了,我就接你回來。現在,去吧。」

  她伸手要推,隨便兒卻已經放開了她,自己往那縫隙裡一滾,隨即那縫隙就關上了。

  文臻怔了怔,笑了一聲,心想孩子這樣,自己倒放心多了。

  然後她穿衣起床,特地穿上官服,從頭到腳,整束齊整。

  剛剛穿好,房門就被人急促敲響,她打開門,就看見滿庭的風夾雜著一片白闖入眼簾。

  第一眼以為是下雪了,正想著今年的雪來得真早,再一看那不是雪,是滿庭縞素。

  她一直微跳的心忽然便不會動了。

  院子裡站滿了人,黑甲之上,都罩著白麻衣,頭上的紅纓已經換成白纓,當先是一個禮部的官員,也是一身的白麻衣,想必連日趕路,白衣已經成了灰衣,手裡舉著一柄白麻旗,上頭一個斗大的「喪」字。

  文臻腦中轟轟作響,伸手扶住了廊下的欄桿。

  隨即聽見那官員聲音嘶啞蒼涼地道:「……丁亥年冬月初九,帝疾大漸,後因皇三子聯合邊軍總將林擎謀刺衝撞,帝崩……太子柩前即位,改元安成……因有司舉報湖州刺史文臻與皇三子來往甚密,遂令刺史文臻停職待勘,湖州軍調防建州,定州軍連同旗手衛即刻接管湖州諸般防務……」

  聽見「皇三子」三個字那一刻,文臻只覺得腦中的血一霎間都沖上了頭頂,再嘩啦一下降落,整個人都好像空了一霎,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置身哪裡。

  又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她,轉頭看見張鉞惶急地衝了進來,兩人目光一對,文臻立即清醒過來,對他做了一個眼色。

  張鉞一看那衣著那旗旛,臉色也白了,接收到文臻的眼光,慢慢點了點頭。

  他跟在文臻身邊這幾年,歷練許久,如今也老練了許多,聽那禮部官員宣了旨,雖然臉色慘白,卻咬牙忍住沒有立即說話,又看了文臻一眼,用口型道:「您忍忍。」

  忍忍,這些人在逼您,但湖州是您的,民心是您的,您只要忍住,誰也奈何不得您。

  文臻對他緩緩搖頭,手指往下一按。指了指刺史府。又指了指自己,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張鉞看懂了她的意思,眼角一跳。露出痛苦之色。

  文臻靜靜地盯著他。

  張鉞咬牙,半晌,垂下眼。

  他兩人默默打著官司,都沒注意到,屋內,那床裡的機關縫隙,再次緩緩開啟,一雙烏黑的眼睛,一直注視著院子裡的動靜。

  他看見了滿院縞素,一臉冷漠和敵意的白甲士兵,飄揚的喪字旗。

  他看見那白麻衣的人說起「黃三子」的時候,自己那個山倒下來都不會眨眼的便宜娘,晃了晃。

  他看見乾爹聽見宣旨時看向娘的古怪和擔心表情。

  也便懂了。

  烏黑的眼睛,緩緩眨了眨。

  我的便宜爹哎。

  你可真是……倒黴啊。

  ……

  禮部官員將旨意一收,看向文臻:「刺史大人,接旨吧。」

  他姿態看似隨意,渾身卻緊繃,而院子裡的旗手衛,所有人手都放在刀柄上。

  刺史府的護衛們遠遠站在一邊,手也搭在一邊。

  氣氛肅殺,文臻卻久久沉默。

  她知道,想必此刻定州軍已經開拔,旗手衛已經去接管城門,湖州軍那裡應該也有人去宣旨換防了。

  皇帝暴斃,太子即位,這麼大的消息,他們竟然能瞞這麼緊,她這裡,想必是第一個趕過來的吧?

  若說朝中沒有人幫太子,她絕對不信。

  但這還不夠。

  派個禮部官員,帶上幾百個旗手衛,下個旨要求換防,就確定能動得了她這個湖州之王?

  一定還有別的憑仗。

  不知何時真的下起了雪,細細的雪片自灰濛蒙的天的穹洞裡旋轉而下,落在對峙雙方的臉頰上,卻都不曾被呼吸吹動,也不化。

  有的雪花落在彼此之間,眨眼便粉碎了。

  長久的沉默令人難熬,禮部的官員背心的汗濕了一身又一身,如背著巨大的冰塊在冷風中熬煎,他來了,就是存了死志,總歸這一死,可換家族榮華,但在死前這一段的等待,在這名聞朝堂深不可測的女刺史面前,這般的壓力,依舊難熬。

  直到文臻終於緩緩開口,他的心腔猛然一鬆,卻聽她問:「皇三子如何了?」

  禮部官員心一顫,萬萬沒想到她不喊冤,不發怒,第一句就是問燕綏,他急忙道:「謀逆罪人,已經下獄。待朝廷議定後罪再決。」

  文臻一挑眉:「哦?那神將呢?」

  禮部官員不敢對視,垂下眼,「亦已關押。」

  「憑朝廷那幫人,關住他們兩人?」文臻語氣不帶輕蔑,只含好奇。

  「大人想必想看看信物。兩位罪人身上信物下官沒有。不過宜王府已經查抄,在宜王府中查出一物,或許大人看了能認識?」那人令人送上一個盒子。

  文臻接過,打開一看,心間一顫,立即合上盒子。

  裡頭是一件女式內衣,燕綏親手製作的那種。

  那東西只有燕綏會做,也只有燕綏能做,必然放在宜王府最秘密的地方,絕不可能允許任何人碰觸,如今卻被人拿著,送到了她手中。

  一瞬間心亂如麻,面上卻絲毫不露,反而微微睜大眼睛,好奇地道:「這荷包倒精美,倒像是王府繡娘所為。」

  禮部官員道:「大人認得便好。」

  文臻順手就將盒子收了起來,交給一邊垂頭等著的採桑。

  「既然有叛亂,想必有人平叛有功,請問誰是這位英雄啊?」

  「永王殿下及時救駕,並扶立陛下繼位。且謝絕了陛下世襲罔替之加封。」

  「先帝的喪儀如何處理?」

  「已詔令天下各州刺史及邊軍州軍將領入京。哦,文刺史還得暫緩啟程,等嫌疑洗清,便可去大行皇帝梓宮之前磕頭了。」

  「天下各州?」文臻敏銳地聽出了問題,「所有?」

  「……是。」

  「包括唐季易?」

  「……是。」

  「三姓可都奉詔?」

  「都已動身。」

  文臻長長地吐一口氣。

  不對。

  這裡頭不對。

  禮部官員再次催促,「刺史大人?」

  同時他瞟了一眼張鉞。

  文臻冷笑一聲,斜眼睨那官員,「跑到我的地盤,要關我?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她這話一出口,那官員反倒鬆了一口氣——這才是正常反應嘛。

  不怕文刺史反抗,或者說,就希望她反抗,只要她反抗,便有了理由奪職。

  本來陛下是要直接拿下文臻的,於公於私,他都不會留下文臻。但是文臻太強,把湖州治理得太好,太得民心,導致陛下師出無名,一不小心,是會激起民變的。這當口兒,絕不能出這事。

  所以只能逼她,有嫌疑,我們來查你,總可以吧?我們查你,難免給你點屈辱,你受不了,反抗了,我們就有理由了。

  只是這官員心裡也沒底,畢竟這心思昭然若揭,文臻何許人也?向來也不是個衝動性子,她若真的忍了下來,反手賣慘,朝廷倒會陷入被動。

  陛下為此很是費思量,還是永王殿下笑道,無需如此憂慮,只要文刺史知道這件事,就一定會如陛下所願的。

  雖說永王殿下近期很是展示了智慧和才能,但這官員心中還是沒底,畢竟站在人家的地盤上,此刻聽見文臻這口氣,眼底露出笑意,臉上神情卻是憤怒的,退後一步,怒聲道:「怎麼,文大人,你想抗旨不成!」

  他還沒退入旗手衛人群,張鉞忽然一個箭步就衝了上來,怒聲道:「刺史大人,先帝驟然駕崩,陛下初初登基,正是艱難竭蹶之時,你身為封疆大吏,怎可如此不顧大局!」

  那官員一怔,隨即大喜。

  都說張鉞為人板正,一心為國,如今看來,誠不欺我!

  張鉞原是東宮洗馬,後來卻投了文刺史陣營,這次原本陛下囑咐最好一併拿下的,但是考慮到文臻張鉞在湖州都很受愛戴,拿下文臻後再拿下張鉞,只怕要引起湖州動蕩,後繼者也很難順利接管湖州。湖州如今是一條肥魚,物阜民豐,各項賦稅以及產能資源都在各州前列,陛下可不捨得丟掉這塊肥肉。

  如今見這人果然還是竹子一般直筒筒一根筋,頓時喜道:「都道張大人公忠為國,從無私念,今日一見,果然令人心折!」

  文臻卻怒道:「張鉞!枉我信重你栽培你,這種時候,你要背叛我麼!」

  張鉞睜大眼睛,愕然道:「大人!您這是糊塗了麼!先帝忽然駕崩,陛下剛剛繼位。你身為封疆大吏,有所避嫌本就是題中應有之意。便是陛下有些誤會,待些時日分辨明白也便成了。可你若是公然抗旨,這豈不是坐實你這不臣之心?大人,鉞是為了你好啊!」

  文臻冷笑道:「這是眼見風向變了,急著投誠新陣營吧?」不等一臉委屈的張鉞說話,轉頭對那官員道,「要我停職待勘也可以,先讓我見皇三子一面。」

  官員:「文大人,您這是強人所難了。皇三子如今羈押天京待斬,如何能千里迢迢押來見你。」

  文臻吸一口氣:「不能來見我是麼?那就我去見他吧!來人,備馬!」

  她一聲令下,四面轟然相應。立即就有人去備馬。文臻快步下階。

  那官員喝道:「誰也不許離開!」

  文臻勃然大怒:「你敢在我的地盤羈縻我的人!」

  那官員大聲道:「陛下有旨,若文臻敢率領一人離開刺史府一寸之地,則所有隨從視同謀逆!天京接報,立剮燕綏!」

  文臻站住。

  她立在院中,背對眾人,這三年她瘦了許多,卻隱隱長高了些,往日嬌嫩瑩潤的少女,此刻風雪中的背影卻清瘦峭拔,是覆了雪依舊不彎的竹。

  滿庭鴉雀無聲,禮部官員滿身剛乾的汗又沁了出來。

  他嘶聲道:「文大人,便是你不在乎自己性命,你不在乎這身邊人的家小九族麼?他們跟隨你一場,就是為了這樣的下場麼?還有湖州百姓,你踏出這刺史府,就算反了,你的百姓如果來護你便是反賊,被定州軍圍剿,能活幾人!就算這所有人你都不在乎,宜王殿下的性命,你也不在乎麼!」

  文臻一動不動,禮部官員對身後旗手衛使眼色,示意他們去阻攔那些去備馬的人們,然而旗手衛上前,那些人卻不後退,顯然並不為他的話所動,只要文臻需要,他們還是會跟著走,禮部官員沒料到文臻對於手下的掌控力如此強大,聯想到如果她真的下了狠心,真要拿整個湖州陪葬……這回嚇得連汗都不敢流了,只能顫聲道:「你竟要毀了湖州,你這惡毒的女人……」

  文臻忽然回身,他頓時斷了話聲。

  對面那雙眸子裡也似旋轉著今夜的碎雪,毫無溫度,永恆冷靜,「如果,我不反。但我一定要出刺史府呢?」

  「你是……」

  「我交出刺史印信,自請卸職。封疆大吏卸職按例要回京述職,當然,這算抗旨,你將我打入囚車,押送回去便是。」

  所有人震驚失聲。

  張鉞:「大人!」

  文臻:「你還喊我做甚?你不是已經做了選擇嗎?滾罷!」

  張鉞閉一閉眼。

  眼眶熱辣,不敢流淚。

  先前那瞬間,她已經看清形勢,做了決定。

  為了燕綏,她必須回京,但新皇絕不會允許她回京,也一定會拿燕綏來威脅她,她只能放下一切,孤身赴京。

  而以他和她的關係,如果一招不慎,就可能同樣被打入監牢。只有演一場割裂的戲,讓他獲得朝廷的信任,好歹趁這局勢不穩,對方人手不足之時,保他能接手湖州。

  他接手湖州,才能保證她的勢力被最大保全,湖州依舊是她的後盾,哪怕後續依舊會被人取代,但留得一日便有機會騰挪一日。

  禮部官員在猶豫。

  文臻這個提議出乎他預料,他沒想到,文臻竟然真的能為燕綏做到這一步。

  留在湖州被軟禁,好歹有希望留一條性命,但孤身赴京,就意味著去送死。

  只為了去證實宜王殿下的生死安危,她便決然拋下了一切。

  想起出京前永王殿下說的話,他心中驚嘆,永王那樣常年不問世事的貴人,是怎麼對宜王殿下和文大人這般瞭解的?

  但文臻願意放棄權位俯首就擒,他自然正中下懷,但又怕有詐,猶豫不敢答應。

  卻見文臻揮揮手,沒多久,有車聲轆轆聲響駛入,禮部官員和旗手衛都大驚,心想根本沒看見有人出去傳令,怎麼就有車馬行來?湖州刺史對湖州的控制力還在自己想像之上,這要文臻下令處決自己等人……正要擺出防備陣型,卻見那車聲停在庭院之前,大門打開,映入眼簾的卻是一輛囚車。

  文臻大步走出去,一抬腿,跨上了囚車,抬手哢噠一聲,便將囚車門給關上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

  囚車裡已經鋪了棉被,文臻舒舒服服坐在棉被裡,看著禮部官員:「這位大人,我連囚車都自備了,怎麼,你還打算要我自己趕車自己押送麼?」

  禮部官員這才反應過來,發現她竟然是來真的,而且說走就走,不欲驚動地方,根本無心煽動湖州民意,心中大喜,忍不住讚了一聲:「大人真是深明大義。」又和文臻保證,「大人放心。朝廷還未下旨剝奪您的官職,這一路上,您顧全大局,下官等自也不會為難您。」

  文臻笑一聲,往被子上一躺,「自然,我也不會為難你。」

  她這麼說話,也無人敢辯駁。採桑默不作聲拎著個小包袱,擠了上來,文臻看看她,也沒阻攔。

  禮部官員怕夜長夢多,手一揮,「走吧!」

  滿院的護衛沉默著,看著囚車轆轆向外駛去,有人想動,卻被同伴拉住。

  文臻靠在被縟上,抬眼望向廂房,裡頭一片黑沉安靜。她覺得安心,隨便兒關鍵時候還是聽話的。

  剛才其實很怕他忽然衝出來。

  但心中也有一絲隱約失落。

  這一去,前途未卜,連是否還能再見,都未可知。

  兒子,對不起,媽終究要拋下你,去尋你爹去了。

  不要怪老媽自私。這幾年,掩藏著你的身份,為你留下了許多後路,就是算著了可能會有這一日,你跟著我們兩個危險分子,只怕永無寧日,不如早日將你割裂開來,給你一分安寧自如生活,將來爹娘如果能安然渡厄,我們總有團聚之日;若是不能……你便在這爛漫山野裡,自在長大吧。

  她閉上眼,將這住了將近三年的府邸鎖在眼簾裡。

  將張鉞淚流滿面的臉鎖在黑暗裡。

  將滿庭悲憤苦忍的神情留在湖州這一年的初雪裡。

  囚車轆轆駛出刺史府的大門。

  寒風呼嘯,四面寂靜。

  押送的旗手衛卻忽然停了腳步。文臻睜開眼,聽見採桑低低的輕呼。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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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21 16:54:20
卷四 第四百二十一章 送行

  然後她就看見長街兩側,高高低低,滿滿的沉默的人群。

  不知何時,湖州百姓已經得了消息,竟然在這初雪的夜,悄然起身,聚集在這刺史府長街兩側,來和她做最後的送別。

  天色晦暗,穹頂壓城,長街兩側的人們巋然沉默,風雪裡都面目模糊,唯有沉默如山,沉沉地蓋住了這座城。

  這座她為之流血流淚,殫精竭慮,最後卻不得不決然告別的城。

  禮部官員一眼看去,長街漫漫人群,看不到頭,和旗手衛面面相覷,神色駭然。

  也不是沒見過得民心的官員,有的不過是作態,便是有,也萬萬達不到這般景象,這是深夜,飄雪,無數人爬出熱被窩,守候在街邊,而遠處民房,燈光還在次第點亮,還有更多人在趕來。

  許是得了囑咐,百姓們的送別並無怒號,也無喧嘩,只默然含淚凝望,但越是這般,越令押送人員心驚窒息。

  禮部官員心中暗暗慶幸,他原本擔心文臻武功不弱手段多,要給她下禁制的,但是礙著在刺史府內都是她的人,怕激起兵變,想等到出城再說,這是幸虧沒有鐐銬加身啊,不然此刻百姓可就不一定會這麼安靜了。

  文臻眼看人越來越多,長街風雪裡的肅殺氣息逼得旗手衛人人臉色鐵青,嘆息一聲,在囚車裡坐直身體,對著百姓們拱拱手,道:「各位父老鄉親,多謝相送。請各位不必擔憂,不過一些小事,上京說開了便好。湖州三年,得諸父老守望相助,文臻在此一併謝過。風大雪寒,大家還是早些回去吧。」

  還是沉默,片刻後,一位老者走出,帶著一個青年,抱著一大塊油布,給文臻將囚車給蓋上。

  文臻點頭致意。

  那老者拉了那青年給她磕頭,道:「靖郎,好好磕幾個頭。沒有大人,你別說入州學讀書,命也早就沒了。」

  文臻仔細看了幾眼,才依稀認出是當初她一到湖州,在刺史府工地上人工呼吸救的那個少年。

  當年罵她傷風敗俗的老書生,等兒子磕完頭,自己也上前磕頭,起身時誠懇地和她道,「大人,當年您說命為重,名節為輕,一切皆為輕。但望您一直記得。」

  文臻凝視他,微笑點頭:「我記得。」

  她和老書生對話的時候,一個粗壯的漢子默不作聲走上前,掏出錘子釘子,將油布齊齊整整釘在囚車上,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遮風擋雨風也吹不走的蓋。

  見文臻看他,他咧嘴一笑:「大人,我是您當年在湖州城門口花樓上救下的匠人。沒別的本事謝大人,也就只能祝大人此行,不受風雨。」

  當初文臻初進湖州,黃青松令匠人紮花樓迎接,這匠人被人暗算跌下花樓,逼文臻出手相救暴露身份。

  文臻不想這點小事對方還記得,摸了摸那油布蓋子,笑道:「你手藝很好,就憑這手藝,想必一生安適。」

  「謝大人吉言。」匠人憨憨笑著退下。

  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攙著更老的一個婦人急急而來,婦人老邁,又是小腳,走得很慢,文臻看見,便道:「去扶一扶。」

  便有人飛奔去將那老婦人背了來,那老者氣喘籲籲扶著,道:「大人,小民是李老瓜,當年刺史府工地上做工時老娘差點病死,您來了以後,請大夫給老娘治病,之後刺史府開辦的醫館每季義診,這些年我這老娘不僅活著,還活得更健旺了,今日聽說您要走了,一定要來送送您……」

  那老婦人便流著淚,摸索著,從懷裡掏出一個被體溫焐得滾熱的護身符,口齒不清地道:「……好閨女,好閨女,這是大娘在觀音廟求的,當年很靈的妙善大師開的光,這麼多年大娘一直隨身帶著的,如今給了你,你好好的,好好的……」

  文臻閉了閉眼睛,握住老人青筋畢露的手,接過了那個邊緣已經發黑發捲的護身符,珍重地掛在自己心口。

  身邊傳來隱隱的哽咽聲。

  文臻吩咐刺史府的人,「給老太太加件衣服,趕緊背回去。」看著母子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中,一轉頭,一個孩子在囚車下,踮著腳,雙手捧上了一枚銀鎖,奶聲奶氣地道:「大人,大人,我娘說,我是因為你才能生下來的,這是我的長命鎖,送給你啊,你也要長命百歲哦。」

  文臻看著那孩子,比隨便兒略大一些,心中一陣溫軟,摸了摸他凍紅的小臉,接過他手中的銀鎖,轉頭看採桑,採桑會意,她身上向來是帶著些金銀小玩意的,當下便掏出一個小金項圈,文臻從囚車裡伸手,給那孩子套上項圈,道:「健康長大,一生無憂。」

  孩子的父母站在孩子身後,紅著眼圈給她磕頭,文臻擺擺手,道:「去吧,別凍著了孩子。」

  還是當初刺史府工地上,救下的三郎的孩子,也長這麼大了。

  給他的祝福,也是給隨便兒的。

  世間事都有因果,湖州百姓今日所做的一切,證明她來過。

  人群在默默地上前,又默默地退去,有人送上連夜做的懷裡焐著拿出來還熱著的烙餅,有人抱出全新的準備結婚用的羊皮褥子,一個寡婦,帶著高高低低七個孩子,拎著一大籃子的鹵水熟食,含淚和她說,當初挑春節上和她學了做鹵煮做鹵菜,靠這一手技藝擺了個小攤子,硬是一個人養活了七個孩子,今日聽說刺史要走,連夜鹵盡了家裡所有的食材,一定要文臻全部帶著,有人則拿來了家裡全部的雞蛋……

  不多一會兒,囚車上就堆得滿滿的再也放不下了,再後面要送的,文臻都一一親自婉言謝絕。而囚車這半天只走了三丈遠,幾乎一步一停。

  官員們已經得了張鉞暗中囑咐,為了保證湖州的穩定,並不上前,本地士紳們卻在張夫人的帶領下等在街口,張夫人已經不拿煙桿了,卻養成了隨時嚼零食的習慣,但今夜她沒有嚼零食,帶著一大堆人面色肅然等著,旁邊一輛外表平常的馬車。還有幾個精悍的車夫。

  看見文臻的囚車到了,她也不多話,只彎彎腰道:「湖州商會上下,恭送文大人。大人一路遠行,風霜勞苦,謹以此車相送,願聊解旅途苦寒。」

  湖州已經有了商會,張夫人是會長,李連成是副會長,文臻並沒有計較李連成當初的半背叛,她向來公事公辦。

  禮部官員剛想說話,四周百姓齊齊上前一步,他急忙閉嘴,看那馬車似乎也沒什麼稀奇,心想一切都等出城再說。

  文臻卻知道張夫人送出來的東西絕非凡品,她眼光下垂,看見張夫人兩隻鞋子都穿錯了,想必出來得急,馬車卻連車夫都配好了,有點想笑,眼眶卻熱熱脹脹,半晌只笑道:「若我安定下來,總要還夫人和諸位人情的。」

  當初如果沒有張夫人,她和隨便兒只怕未必能熬過那一關,這恩情太重,卻沒能好好還,但只要活著,總有回報的一日。

  張夫人卻道:「老婆子只望著前一句便好了。」

  兩人一笑告別。

  文臻悵然地想,莫曉還在定州,想必是來不及過來了。

  下次再見不知何時。

  最後上來的卻是沈全期,帶著一大幫的州學和隨雲書院的學子。他本是州學學子中的代表人物,當初挑春節上被燕綏敲打,先是一個「污卮」考到無地自容。然後一個對聯一首詩逼得至今都繞著州學廣場走。之後勤學苦讀,並且發誓一日對不出對聯,一日寫不出比春夜喜雨更好的詩,一日不參加科舉。之後因為文章名聲,在湖州越發聲望卓著。

  文臻對此頗有歉意,沒想到因此誤了一個有風骨的人的未來,想到本朝察舉制度並未完全取消,本打算今年年底向朝廷推舉他的。

  如今自然是不成了。

  沈全期帶著一群士子對她躬身,雙手奉上一卷書冊,道:「我等皆為大人門下弟子,不能侍奉大人遠行,是為不孝。便以文章作業,奉上大人,還請大人代為批閱,繼續教導。」

  禮部官員聳然動容。

  之前百姓送行的盛況已經聞所未聞,令他無比不安,此刻這送上文卷所代表的意義,卻更令人震驚。

  這些都是湖州優秀學子,都要參加科舉的,隨雲書院名師畢集,湖州這幾年文運頗佳,每年科考上榜者眾,這些人未來都是國之棟樑,這樣的一批人,在這種時候,公然表態,無論文臻淪落何處,永久認文臻為座師!

  他們就不怕影響自己未來的仕途嗎?

  這樣的消息,傳回天京,已經入仕的那批湖州官員又會怎麼想?那些老臣又有話說了。

  禮部官員低下頭,如果說一開始他是緊張畏懼不安,此刻便也是深深折服,不敢造次。

  民望民意,做不得假,一介女子,能做到如此,東堂官場,至今未聞矣。

  前方,城門在望。

  一排老者等在門口。

  當先一人白髮白鬚在風雪中飄舞,朗聲道:「今日我等送行刺史大人,本應行脫靴之禮,只是大人是女子,此舉未免不敬。便請大人留下身邊一件物事,予湖州百姓一點念想吧!」

  官場規矩,官員調職時,本地會由德高望重的鄉老脫下官員的靴子,高高舉起,以示不捨和敬意,文臻是女子,自然不能行這禮節,可湖州百姓也不願因此省了這禮,不能給她該得的。

  文臻有點意外,想了想,道:「不必了。江湖撈和好相逢,以及三問書屋,都是我留下的東西。如果各位掛記我,便偶爾去瞧瞧。從今日起,但凡湖州本城人氏,在江湖撈好相逢吃飯一律八折。至不濟,還有這湖州三年內新建的所有醫堂、書院、蒙學、善堂、文廟、糧倉……都可以睹物思人嘛。」

  她可不願意留下貼身物事給造廟供奉,而且這句話的意思,一來是提醒當朝自己的功績,給後來者增加壓力,二來是將江湖撈和好相逢託付給了湖州百姓,任它以後換了誰當刺史,也別想斷她的財路。

  禮部官員垂著眼苦笑,心想以後這湖州,只怕真沒誰敢來。

  那群老者恭敬領受,當先一人端上托盤,托盤上一杯送行酒。

  文臻取了,對四方一照,一飲而盡。

  老者跪受,退開,囚車這才轆轆出了城門。

  城門早已大開中門,囚車向來不走正門,無人傳令,城門領便為文臻開了特例。守門軍全數起身,頂盔掛甲,城上城下,默然肅立,如接受檢閱一般,默送刺史大人的囚車出城。

  囚車駛出新修的城門高大的陰影的那一刻,文臻聽見身後一聲沉雄的「給大人送行——」

  城頭上旗幟捲著雪花靜默飄揚,旗幟下張鉞帶領湖州城全體官員,久久長揖。

  城門最前隨雲書院和州學所有學正教授,那些匆匆趕來,從不為五斗米彎腰的清高耿介的老夫子們,歪戴著帽子,斜穿了靴子,一躬到地。

  嘩啦啦盔甲撞擊之聲清脆,城上城下,千軍下跪,鐵黑色的盔甲覆著霜雪,一片斑駁的白。

  而在城門內,長街之上,黑壓壓的百姓相攜著跪下,將額頭緊緊貼在冰冷的落雪的地面。

  如潮水一波一波一直延伸這湖州城最深處。

  一陣沉默之後,文臻在囚車中跪直了身體,再緩緩彎腰,額頭貼上雙手。

  以大禮相還。

  相隔一座城門,遙遙相對而叩的人們。

  天地雪落無聲,風吼肅殺,湖州在別離中靜默。

  一騎從城外狂馳而來,踏雪紛飛,馬上披著大氅的清弱少年看著這一幕,遠遠駐馬,熱淚盈眶。

  他是毛之儀。

  城頭上,旗幟冰冷地抽打著領頭人的臉頰,他卻麻木地不知道疼痛,手指緊緊地摳住青磚,直到指甲翻起。

  他是張鉞。

  城下,有人蹲在城門邊,將一支自己精心培育今年新開的早梅,插在了刺史大人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多謝她當初的解圍,很快,自己就要嫁得如意郎君了。

  她是白林的女兒白芳菲。

  在更遠的地方,有人從小路走出,披著厚厚的棉襖,手中抱著黑色的牌位。她撫摸著冰冷的牌位,小心地將牌位上的碎雪擦去。

  她是大丫。

  ……

  文臻直起身,一眼看見那旗下的人,那駐馬的人,那抱著牌位的人,還有那一支豔豔的早梅。

  很好,該來的人……都來了。

  她目光最後牽念地看一眼刺史府的方向,便要轉身。

  身後一直沉默的湖州,忽然嗚咽大作。

  早就哭成淚人的採桑,忽然低呼一聲。

  文臻抬頭,就看見城門口疾速駛出一輛滑輪車。

  這車儼然熟悉,是她命人做給隨便兒他們玩的,為了方便孩子們一起玩,做得挺大,車子可滑行,可轉彎,可扭動。

  她心中一跳。

  隨便兒沒有聽她的囑咐出城嗎!

  他雖然混在孤兒群中養育,但是如果此刻在旗手衛中露面,很有可能還是會被發現端倪,畢竟他容貌十分出眾。

  但她此刻也不敢露出太擔憂的神色,所有人都盯著她。

  雨雪天氣,扭扭車來得更快,而且為了讓人避讓,老遠就滴滴答答吹喇叭,吹得人們紛紛起身,肅穆氣氛一掃而空。

  扭扭車一眨眼就出了城,直奔文臻囚車前。

  隨即嘎一聲響,當下一雙短腿用力一蹬,車子停下。

  文臻以及滿城父老都瞪大了眼睛。

  車上那是什麼玩意兒?

  七個高高矮矮的傢伙,最高的也不過到人腰。都戴著動物玩偶的大腦袋,穿著玩偶衣。一個扮成老虎,一個扮成兔子,一個扮成貓咪,一個扮成蛇,一個扮成猴子,一個扮成烏龜,還有一個最矮的,黑黑白白……大熊貓。

  百姓們的淚變成了噴笑……這不是刺史府那七個活寶嗎?

  那個最矮的黑白食鐵獸,不就是刺史府的小妖怪嗎?

  不用問,一定是他的餿主意。

  文臻險些翻白眼。

  隨便兒兩歲的時候,聽她說起現代那世的一些事,舞台劇啊玩偶裝啊什麼的,非纏著她也給做一個,還指名要大熊貓,說只有國寶配得上他。文臻向來表面上一碗水端平,就給孩子們一人做了一個。後來聽說他們還真的排了一齣戲,但是據說導演隨便兒一直對戲劇效果和演員演技不滿意,總說還要打磨,還要打磨,這一打磨便打磨到不知哪兒去了。

  然後今天,她看見了。

  孩子們都沒說話,直接開始表演,這一表演,她便知道導演為什麼總不滿意了。

  兔子動不動就蹲下來哭,老虎喜歡揪猴子的尾巴,猴子的觔斗總翻到烏龜身上,烏龜背著個大累贅搞不清罪魁禍首,撞到了貓咪的身上,貓咪拖著蛇的尾巴噠噠噠地掃向傻逼。

  直到大熊貓一人給了一腳,才安靜了。

  然後開始了他們的表演。

  兔子搬出一個玩具木橋,拿著個錘子在敲敲打打,貓咪拿著個小耙子將道路平整。大熊貓在給她們打下手。

  猴子過來踩壞了木橋,被攔阻,猴子退後,跑到老虎那裡嘀嘀咕咕。

  老虎抽出一把木刀,殺死了兔子和貓咪,蛇點燃了火摺子,兩人相對挺著肚子哈哈大笑。然後老虎穿上黃馬褂兒,蛇圍上黃金腰帶。

  大熊貓逃得一命,跳下扭扭車奔向囚車。

  很簡單的劇情。

  卻看得城內上下,萬眾無聲。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禮部官員和旗手衛們,臉色都青了。

  是這個意思嗎?是嗎是嗎是嗎?

  這一群最大才七歲左右,最小看起來不過三歲的孩子,真的會演這麼一齣用心險惡,當眾挑唆民眾憤怒,埋下作亂火種的戲嗎!

  但想想也不可能,大家潛行快馬,最快速度趕來,湖州猝不及防,這些孩子這麼小,這種戲必須要排很多天才成,不可能臨時來這麼一齣。

  但饒是如此,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只覺得今夜在這湖州,被這一波一波震撼得心神失守,此生未見。

  難怪陛下一定要除掉這位女刺史。

  難怪那位……

  他心神浮動,也就沒發現大熊貓奔向文臻。

  隨便兒衝向囚車,小短腿一蹬就爬了上去,文臻怕他要跟自己走,誰知他像個短尾猴一樣攀在囚車上,低聲問自己:「娘,等會你到底坐哪輛車?」

  文臻道:「自然是張奶奶給的那輛。」

  隨便兒便滿意地點點頭,看來娘不會吃虧,也不用自己費心幫娘換車了,「那你要好好的。」

  文臻伸手,卻發現撫不到他的臉,熊貓頭很沉,只有烏黑的眼眶裡露出同樣烏黑的眼珠子,一閃一閃的,像自帶七彩光暈。

  忽然想起當年水中生產,將他舉起的那一刻,嬰兒飽滿的臉頰迎著夕陽,眼眸晶透如琉璃。

  一眨眼也這麼大了。

  大到能夠在這種情形下還趕來送她。

  大到能想到此刻不能露面,用玩偶裝來掩飾。

  大到在這種時候還能用一齣舞台劇來煽動民心。

  絕慧如此,她可以放心走了。

  隨便兒伸出肥肥的熊爪,放進了文臻的掌心,舞台劇的劇情本是兔子逃脫,畢竟妞妞愛哭,不讓她活她會水淹七軍,但是他臨時篡改了劇情,不然怎麼能過來送娘。

  一定要來的。

  不然娘心裡一定會像妞妞一樣,淚流成河的。

  「娘,你放心,我也會好好的。」

  文臻含笑點頭。

  禮部官員小心地靠近來,文臻知道這是要催促了,她也不願意隨便兒在這些人面前出現過久,便要放手。

  隨便兒卻忽然忸怩道:「那個,娘,那個,我那個便宜爹,你要是見了,代隨便兒和他說,只要他對娘好,隨便兒便原諒他。」

  文臻笑著握了握他的手,道:「好。」

  囚車轆轆開動。

  城上城下,滿城軍民,再次於雪中拜倒。

  那肥肥的熊掌兒卻不肯離開她的手掌。

  文臻一狠心,掙脫那熊掌,大聲道:「終究是半路母子緣分,莫再掛記,去吧!」

  隨便兒不吭聲,文臻背對著他,聽見啪嗒啪嗒的聲音,那是肥大的熊掌在雪地上跟著囚車奔跑的聲音,忽然哧溜一聲,大概是滑倒了,但是沒有呼痛沒有驚叫,然後一個小小的身體,竟然趁著這一滑乾脆滑過來了,滑過囚車,轉頭對她招招手,下一刻哎喲一聲,一頭翻倒在了路邊的灌木叢裡,只露出一團肥肥白白努力掙扎的屁股。

  文臻「噗」地一聲。

  笑聲未畢,眼淚終於嘩地流了滿臉。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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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21 16:54:57
卷四 第四百二十二章 傳位

  時間退回到隨便兒進入密道之後。

  進去就是一個斜斜的坡,很窄,只能容一個孩子一路滾下去,直到他落在一片軟墊子上,才明白這個機關,整個就是為了自己設計的。只能容孩子進入,換成大人,半路都得被卡癟了。

  他爬起身,起身的那一刻,壁上的燈自動亮了,照亮一條小小的通道,沒有密室,燈下只有一個小小的凹陷,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伸進去,正好放得下自己的中指。

  然後彈出一個抽屜,裡頭是各種小瓶子。

  瓶子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字,隨便兒能認個大概,比如有一瓶藥,吃了讓人會發燒,但是如果當成普通發燒來治,那一定會翹辮子。

  解藥就是連著跑步三個時辰,不累死你不算完。

  還有一瓶藥,裡頭的東西像水,解藥也是水,但是得是無根水,也就是沒有落地的雨水,還得喝上半缸,不撐破你肚皮不算完。

  抽屜裡有備好的袋子,他將瓶子都收進袋子裡拿著。一些比較方便的則揣在自己身上的各個角落裡。

  文蛋蛋他已經塞到囚車角落裡了,這些東西他當然需要。

  下一個抽屜,是各種奇怪的東西,乾樹枝,蛇蛻下來的乾皮,一塊石頭,一朵不凋謝的花,一隻火紅的蜈蚣之類,用各種容器裝著。一張紙上畫了一個黑色的三角形,裡頭一個駭人的驚嘆號:妙銀姑姑教了你才許用!

  隨便兒知道這便是蠱了,因為他年紀太小,老媽一直不許他玩這個。

  趕緊又收了,再下一個抽屜,是幾本薄薄的冊子,講毒的,講武的,講醫的,講藥的,也收了。

  再下一個抽屜,各種機關小物,裝在簪子裡的,裝在鞋子裡的,裝在手臂上的,衣角衣領,頭髮指甲,無所不能,無所不包。

  再下一個抽屜,田莊地契,銀票金葉碎銀子,既有拿出來就可以置產的,也有方便小額使用的。

  ……

  這世上所有能保護人,害人,馭使人,解決人的好東西,也是能讓人幾乎可以橫行天下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隨便兒嘖嘖幾聲,心想咱娘不愧是東堂第一女刺史,瞧這裝備,牛逼啊,給誰誰不橫著走。

  每個抽屜都只能他的手指伸進去才能打開,也就是說,便是文臻來也是開不了的,這是只為他準備的。

  隨便兒這才想起從兩歲起娘就每年拿一個模子叫他印指紋。

  最後一個抽屜,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封信。

  紙很薄,他那老媽就不是長篇大論的人。

  打開來看,很好,居然是拼音,也是只教給他一個人的古怪文字。

  「隨便兒。」

  「看到這封信,咱們想必已經分別了。」

  「雖然我不知道分別的原因是什麼,但是我一直有著這樣的預感,東堂一定會出事,早則三年,遲則五年。而東堂出事,十有八九會和我扯上關係,女人的第六感一般都會很靈驗,所以,從你一歲開始,這裡就做好了準備。」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出了不大好的事,而你還小,我建議你不要衝動,但我不會建議你不要報仇,因為我感覺那是廢話。要不要報仇,能不能報仇,在於你自己。你有能力你便報,你沒能力你便休。我對你就一個要求,不要做一個不自量力的蠢貨,丟盡你英明神武的爹娘的臉。」

  「這些年,你被當做一個孤兒般養大,娘好像是有點對不住你。但要想藏住一粒沙,唯有把它放進沙灘。而從今日開始,我放你進更廣袤的大海,在沒有擁有更強大的實力之前,我願你隨波逐流,只做那海中一粒無人知曉的沙礫。」

  「而讓你從小體會孤兒般的感受,卻又不缺親情的供養,是我預知分離的可能,希望在真正的分離到來時,你能盡快適應,不受傷害,迅速強大。所以我並不會要求你去尋找你爹,畢竟風浪來時,他十有八九也在浪尖。你且好生待著,自在長大便是,忘記我們也好,以後報仇也好,或者運氣好你爹娘大殺四方改天換地,你也可撈個現成。」

  「隨便兒。我從來都知很難和你安然相伴到老,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像是上天恩賜,這一日到來得似乎很慢又似乎太快,但依舊要感謝你給過我這數百日夜的快樂。感謝你的到來,我的孩子。記住,媽媽永遠愛你。」

  密道裡氣流通暢,信紙在風中微微抖動,瑟瑟似笑聲。

  隨便兒有點吃力地讀完了信,又讀了一遍,也沒燒,小心折好,放進懷中。反正這世上也沒人認得。

  他盯著躍動的燭火,再垂頭看看一身的披掛,半晌,咧著嘴笑了。

  真好。

  老娘沒有拋棄他。

  沒有為了臭爹拋棄他。

  老媽只是一隻狡猾的狐狸,警惕地等著風吹草動,早早就開始挖洞,為他準備著一條一條又一條的後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把他往洞裡一塞。

  老媽只是討厭她自己的生活,並且不願意他也過那樣的日子罷了。

  他笑了半晌,抬手,擦了擦眼睛。

  絕不肯承認先前看著囚車遠去時,其實很想奔上去問娘為什麼要丟下他,很想抱著囚車的門大哭一場,不能罵娘,罵罵那個沒良心的爹也是好的。

  但是看見囚車裡娘的眼神時,他就知道,不能哭。

  他掉一滴眼淚,娘就走不安心。

  所有的燈火都熄滅了,隨便兒孤身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他不怕黑,他只是,有點怕孤獨。

  但是娘說過,每個人都會害怕,可如果你沒權力害怕時,便不要讓人看出來。

  好半晌之後,隨便兒才有點艱難地拖著一身的瓶瓶罐罐,往出口走去,門一開,門口傳來一聲口哨,音調古怪,隨便兒嘿嘿一笑:「妙銀姨姨,聞到香氣就知道是你,不用再吹這調兒啦。」

  花花綠綠人影一閃,妙銀探過笑眯眯的臉,擰了一下隨便兒的小臉蛋。這孩子嘴甜,她玩蠱的人,身上總有點奇怪的味兒,不能說難聞,但絕不好聞,別人只有躲的份兒,但只有這孩子,每次都說是香味。

  多麼討人喜歡的孩子。

  妙銀是真心覺得小妖怪是世上最可愛的小妖怪,至於刺史府那些下屬同僚對於小妖怪的負面評價,她嗤之以鼻,那是他們沒看見小妖怪的好!

  又有步聲傳來,輕而平靜,隨便兒臉色也慎重起來,對黑暗彎彎腰:「檀姨。」

  聞近檀從黑暗中走出,她來湖州並不久。之前一直在留山主持蒼南和滇州兩州的江湖撈好相逢以及千秋盟的諸般事務,千秋盟秘密分批轉移湖州填充湖州州軍,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一直交給她監督,直到一年多以前,所有經過審核篩選可靠的千秋盟人員都順利進入了湖州州軍,蒼南和滇州的江湖撈好相逢分店也開到飽和,往周邊擴張,且尋找到合適的管理人,聞近檀得知君莫曉從軍後,便來到了湖州,做了文臻的副手,打理湖州及周邊一應生意事宜。

  她性格看似怯懦實則腹黑大膽,經過當年蕭離風的離去和這些年主持南邊事務的鍛煉,怯懦已去,顯得沉穩周全,作為最早跟隨文臻的人之一,在文臻一眾親信中,地位也最高。

  隨便兒在一眾叔姨之中,也最怵她,規規矩矩給她見禮,聞近檀只摸了摸他的頭,道:「走吧。」

  文臻在走之前,已經將身邊人做了安排。潘航已經實際掌握州軍,寒鴉留下輔佐張鉞,冷鶯向來不露面,是她的秘密護衛。妙銀擅長蠱術,也是一直作為文臻的秘密幫手養在府外的,妙銀和相當於大管家身份的聞近檀護持隨便兒一路遠走,一個善蠱,一個有錢有人,當可保隨便兒一生無憂。

  地道連接的不是江湖撈也不是好相逢分店,而是隨雲書院,在任何時候,讀書人所在的地方都是最受尊敬的地方,隨便兒從密道口出來,正是隨雲書院山長的書房,而山長以及院內的典學教授們以及得知刺史即將卸職上京,都匆匆離開了。

  備好的馬車趕來,聞近檀便讓隨便兒上車,隨便兒卻搖搖頭,「不,我還有一件事沒做,這件事不做完,我才不走。」

  兩個姨拗不過他,於是便有了先前的一幕。

  此刻,隨便兒從灌木叢中出來,囚車已經過去了,他也便沒了先前的狼狽搞笑掙扎之態,輕輕鬆鬆撥開灌木叢出來,但問題是,他不是從灌木叢上方出來的。

  他是從灌木叢對著的山坡下方出來的。

  他出來後,便轉了個身,拐了個彎,找到那個山坡下方的一個洞,鑽了進去。

  而還在城門前表演完畢的兔子狐狸老虎猴子們,趁著所有人再次跪倒相送的時刻,一矮身,溜入人群中不見。

  等到人們從離別的悲傷中終於拔出情緒,等到遵照文臻囑咐不得露面的妙銀和聞近檀發現隨便兒久久未歸,人們才後知後覺發現,刺史府那七個孤兒,一起不見了。

  ……

  時間再回到半個月之前。

  秋末的天京,過早地有了衰敗之氣,黃葉打著旋兒落在青磚地面微濕的縫隙裡,細細長長,像一支悄悄翹起的手指。

  再碎在匆匆踏過的青色官靴裡。

  景仁宮裡穿梭著無數的官靴,卻並沒有雜沓的步聲,厚重的深青色長毛地毯淹沒了焦灼的腳步,也附著了夾雜著藥味、檀香、和長期纏綿病榻之人獨有的微微腐朽的氣息。

  殿內唯聞碗匙交擊聲響輕微,夾雜著低低的說話聲:「……已經餵不進去了……」

  「這可如何是好……」

  忽然門邊有人低低傳報:「太子殿下,宜王殿下到了。」

  榻前華服男子轉過身來,將手中藥碗放下,正是被軟禁多日的太子。

  而他身邊,滿身插戴隆重,彷彿時刻準備著上朝的皇后,脊背一繃。

  自從前幾日陛下夜間看摺子時忽然倒下,太子便從被軟禁的東宮裡出來了,連同同樣被軟禁在鳳藻宮多日並已經癱瘓的皇后,也就這麼忽然便好了,誰也不知道她怎麼好的,但是能在皇宮屹立多年不倒的人,有那麼一些他人不能知道的本事,並不足以之為怪。

  德妃向來不理事,太后也是一向只在她的香宮裡。宮裡好像只有皇帝會理會這些,皇帝一旦倒下,自然是皇后太子為尊。

  珠簾晃動,轉過身量修長的人影,一進來,滿殿的人都覺目光如洗而心頭一懾,急忙低頭跪拜。

  太子還捏著碗邊的手微微一緊。

  老三已經幾年沒出現在皇宮,居然對這些奴才還有如此威勢!

  燕綏卻不看任何人,連太子和皇后怎麼解禁都懶得理會,目光只落在榻上的人身上。

  他回到東堂,本要折轉向湖州,卻在半路上接到急報,說陛下病重,去遲了怕是見不著最後一面,他微一猶豫,終於還是轉了向。

  此刻殿上,榻前,見那一向慈和的父親,形容枯槁,氣若游絲,閉著眼睛,若是不仔細看,都看不出胸口起伏,明顯已經油盡燈枯。燕綏上前兩步,又停住,聽得太子輕聲道:「……父皇先前還好,還能勉強理事,這幾日總斷續昏迷……不過老三,你還知道回來?」

  燕綏對他質問語氣置若罔聞,只一瞬不瞬地盯著皇帝的臉色。

  太子抿了抿唇,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拍了拍他的手,轉頭慈和地道:「老三既然回來了,一路風霜,也是辛苦。只是聽說你是從海邊回來,想必是回去了你的師門,你那師門多奇藥,你可有什麼靈藥,趕緊拿出來,救救你父皇。」

  李相和單一令兩位重臣也在,聞言都希冀地抬頭。

  燕綏依舊不看她,淡淡道:「藥需對症。隨便拿出來,用了好也罷了,用了若不好,你兩人正好可以說我弒父。這法子挺好。」

  太子和皇后霍然變色。

  宜王行事向來狠辣不留餘地,但往日也多懶得計較,幾年不見,如今卻像連那層表面功夫,都不願意做了。

  殿內氣氛幾乎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燕綏又淡淡地道:「陛下身子雖然一向不大好,但是我走的時候,明明並無大礙。怎麼就兩年便衰弱至此?又是因何忽然倒下的?太醫院的脈案呢?之前的飲食呢?用具衣著等等所有呢?都查過沒有?」

  太子勃然變色:「你什麼意思!你是在暗示陛下是被人暗害嗎?」

  「太子殿下誤會了……」燕綏一笑,「我不是暗示,我是明說。」

  太子氣得險些一個倒仰,燕綏又一笑,有趣地瞧著他:「我便是明說又如何?陛下忽患重疾,為人子者有所查問,豈不是題中應有之意?太子為何如此憤怒?」他對著太子微笑,輕輕道:「……又不是說你是凶手。」

  最後幾個字說得又溫柔又親切,太子卻聽得渾身一麻。

  李相和單一令對望一眼,都在心中搖頭。

  眼前這位東宮之主,城府氣度,心機謀算,給宜王提鞋都不配。

  真不知道陛下是怎麼想的。

  氣氛正僵凝,遠處隱隱又傳來傳報聲:「……神將林擎到——」

  燕綏目光一縮。

  「林擎回京了?」

  李相垂目道:「是,回殿下,陛下病前,正好下旨,召神將林擎回京述職。陛下說,近年邊境尚算安定,林帥多年未歸,也該回來休養幾日,見見天京風物。並特旨允許林帥攜帶近衛,以示恩寵。」

  燕綏目光又縮了縮。

  單一令忽然道:「殿下與林帥也多年未見了,正好今日景仁宮遇上,也便……」

  燕綏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方才本王提到了陛下這病得蹊蹺,要查問之前脈案和當時陛下飲食用具等諸事,此事緊急,耽擱不得,本王這便去辦了。」說完也不待眾人回答,轉身便走。

  他這一齣來得突然,眾人愕然,太子轉頭去看皇后,皇后神色猶豫,正要開口,忽然榻上人咳嗽一聲,又一聲。

  眾人都驚住,永裕帝已經好幾日未曾發聲,都急忙去看。

  燕綏腳步一停,但依舊沒有回頭,隨即又抬步。

  然而此時,被眾人圍住的永裕帝,忽然嘶啞發聲:「老三……」

  燕綏腳步又一頓。

  「綏兒……」

  這一聲更低,不仔細聽幾乎聽不見,帶著油盡燈枯之人獨有的虛弱。

  燕綏手指一顫。

  這稱呼暌違二十餘年。

  依稀還是三歲之前,父皇這麼喊過他。

  那時候他不得母妃喜歡,林飛白也進了宮,得母妃全心寵愛,他這個正牌皇子,倒像個添頭。皇宮中人最勢利,眼見著便怠慢了他,還有一次,太監送來給他盥洗的水是冷的,正巧被父皇撞見,那個小太監當即被打死,而父皇當著眾人的面,把他抱在膝上,餵他吃了一盤花生,喊他「綏兒。」

  燕家皇族祖訓,抱孫不抱子,做父皇的,向來不給兒子太多寵愛,父皇性情慈和,是個例外,但一般也遵循這些規矩,唯獨他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一直記得,那盤花生,又大又脆又香。

  第三聲呼喚一直沒出口,取而代之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燕綏背對著床榻,從景仁宮的虛掩的殿門看出去,前方琉璃重簷上挑著的一輪殘陽,雖然碩大紅豔,但轉眼便要落了。

  因此努力而不甘地,燒了一天的灼灼紅霞。

  紅霞下,未著盔甲,一身散淡的林擎,匆匆而來。

  兩人目光相撞,林擎挑起一邊眉毛,有點意外,燕綏沒有表情。

  然後他轉身。

  既然已經遇上了,那就這樣吧。

  床榻前,皇帝果然已經睜開了眼睛,並且不理會皇后的殷殷勸阻,努力地要起身,一雙瘦骨嶙峋的手,顫顫伸向燕綏的方向。

  李相和單一令對視一眼,心想陛下這是什麼意思?是太久沒見到最寵愛的兒子的心切,還是有別的用意?

  如果是別的用意,那今天很可能就會出大事。

  本朝諸臣,大多還是擁戴正統。太子並無大過,繼位天經地義。

  李相按住了心口,單一令臉色發白。

  臨終改立,是要血流成河的!

  太子的臉色已經白了,寬袖下雙手微微顫抖,皇后一直盯著皇帝的臉,良久,咬牙按住了太子的手,轉頭對著燕綏微笑道:「老三,陛下叫你呢。」

  燕綏慢慢地走過來。

  太子的顫抖更厲害了,手慢慢地伸向袖子裡,皇后捏緊了他的手,李相和單一令對視一眼,李相示意所有人都下去,自己不動聲色上前一步,單一令則慢慢退出,準備招呼帶兵守在殿外的姚太尉,隨時注意著殿內的一切動靜。

  而此時皇帝忽然道:「宣……宣林擎。」

  林擎本來正在殿門外磕頭,皇帝這一宣,所有人又是一怔,一時氣氛更加緊張。

  這個時候再宣統兵大將入殿,很有可能是為新帝設下安邦武輔,意義非同小可。

  步聲橐橐,林擎進殿來。

  太子已經不抖了,整個人僵硬地坐在那裡,皇后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壓住了他想要的所有動作。

  但她也慢慢地放開了手,眼底閃過一絲絕望之色。

  燕綏加上林擎,真要想做什麼,這殿內,沒有人能抗衡了。

  陛下想要幹什麼!

  難道真的……

  不管這殿中人怎麼想,燕綏已經到了榻前,林擎也已經站到了榻下。

  太子和皇后一人坐在榻的一邊,皇帝在她們中間艱難地伸手搆著燕綏,燕綏這才對兩人看看,一偏頭。

  他向來就有這種不發一言而氣死人的本事,只一個示意滾出去的動作,就讓太子渾身猛然一顫,拚命壓抑的憤怒驚懼瞬間便要爆發——

  皇帝忽然道:「你們——先下去——都——下去——」

  皇后:「陛下!!!」

  聲音哀懇淒切,宛若啼血。

  皇帝:「下——去——」

  太子:「不!我不!憑什麼!憑什麼——」

  他忽然撲上去,就要去抓他父皇的領口,「父皇!你不是!你不是要改立太子是不是!你不能這麼對我!你不能!」

  燕綏手指一動,卻最終停住。

  林擎目光一閃,也沒動。

  卻忽然有人撲上去,撲在皇帝身上,轉頭就是一耳光,扇在太子臉上,聲響清脆。

  「你瘋了!」皇后聲音難得這麼尖利,「陛下久未見老三,讓他過來訴訴父子衷情而已,你發什麼失心瘋!」

  太子被扇得頭一偏,和皇后目光一對,被她眼神中的警告之意所驚,捂著臉不動了。

  半晌,他轉身,隨著母后,向皇帝行禮,退出簾幕。

  李相垂頭跟在後面,心想若是太子能繼位,這位怕不又是一位垂簾太后。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林擎和燕綏。

  吱嘎一聲,最後一個出去的人,將殿門關上了。

  而殿外有軍靴馬剌撞擊清脆之聲。

  燕綏緩緩在榻邊坐了下來,看著父親枯槁的顏容。

  半晌他道:「爹,你如何就這樣了?」

  皇帝凝視著他,眼神復雜,輕輕地道:「……這幾年,你去了哪裡?」

  「去解毒。」燕綏道,「您知道不?我這胎裡毒,到今日終於解了,您歡喜不?」

  皇帝眼神露出一絲疑惑,「老三,你什麼時候……中了毒?」

  燕綏笑起來,「爹啊,想不到您都這樣了,這腦子,還是如此清醒呢。也是,不清醒,如何能掌控這御宇八方,又用著我的人,又壓著我的人呢。」

  皇帝微微睜大眼睛:「老三……你是說文臻嗎……你……在怨父皇嗎……」

  燕綏垂下眼。

  他將暗衛全數派去保衛文臻和孩子,之後便斷了和國內的聯繫,在無盡天昏迷解毒期間自然也是音訊不通的,但是回國之後,第一時間便命身邊中文等人趕往湖州,也聽說了這些年來文臻在湖州的一些事,尤其是她和燕絕之間的爭鬥,雖然流傳出來的未免是失實的版本,但他是何許人也,仔細一聽便知究竟,於那模糊傳說的邊緣,觸摸著了那一年驚心動魄的鬥爭輪廓。

  算算,那正是她懷孕待產的時間。

  半晌他笑了笑,道:「父皇,冤有頭債有主啊。」

  皇帝便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緊了他的手,喘息地道:「綏兒……我知道……叫你的女人受委屈了……但後來幾年,我也沒再派巡守皇子前去不是麼……你放心……從今以後……她便得自在了……也算是你給她的補償了……」

  林擎聽得眉毛一挑,去看燕綏,這話什麼意思?文臻封疆大吏,讓她自在,那除非燕綏去做皇帝。而且除非皇帝,別人也不能給她補償這份自在。

  燕綏顯然也聽懂了,微微一怔,隨即便聽皇帝道:「……綏兒,我把這江山,交給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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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二十三章 三鞠躬

  一陣沉默。

  顯然殿內兩人對此都是意外的,林擎皺起了眉,燕綏久久未答,他凝視著父親青黃的臉色,和眼眸中期盼的神情,也緩緩皺起了眉,半晌道:「不好。」

  「……為什麼……」

  「陛下,是我要問你為什麼。」燕綏打斷他的話,「皇儲未廢,因何改立?既要改立,為何又不廢皇儲?陛下,你這不是要交託江山,這是要將我置於刀槍斧鉞之上。」

  皇帝喘息一聲,清瘦的臉上現出一抹苦笑:「……因為,朕便是被那狼心狗肺的逆子所害,因為,朕來不及廢他了,只能交給你了……」

  「陛下是被太子殿下暗算至此?」林擎忽然接話。

  皇帝吃力地點點頭,又搖搖頭,給燕綏看自己變色的手指,「……你看我這指甲……有人給我下了慢性毒藥……虧你來得及時……再稍等半日一日……朕今日這話也沒機會和你說了……至於是老大還是老二……朕也來不及查明了……太子其實未必不可託付,奈何皇后是易家人……老大和季家牽連又太深……老五是個不成的……老九還一團孩子氣……」

  他枯瘦的手去摸索龍榻側的隔板,隔板彈開,他抖抖索索從裡頭抽出一卷明黃錦緞,遞向燕綏。

  燕綏凝視著那裹成一團的明黃,並沒有立即伸手。

  旁邊林擎靜靜看著,收了一貫散漫之容,卻也沒什麼震驚動心神色。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個傳說,有個皇子給皇帝獻寶圖,展開寶圖,裡頭一柄匕首,射入皇帝心口。

  皇帝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是力有未逮,手一鬆,整個人往後便倒。

  手中聖旨滾落,攤開,薄薄的一卷平整,沒有匕首,什麼都沒有,墨跡尚新,上頭燕綏的名字赫然在目。

  燕綏一眼掠過,眼神掠動,沒有去搶那落下的聖旨,卻去扶皇帝。

  他一把扶住皇帝的胳膊,皇帝倒下時下意識高舉的手正碰著他的心口。

  手上那發紅發青的指甲忽然暴漲!

  如十柄尖尖的匕首,插向燕綏的心臟!

  挖心!

  燕綏眼神一冷,待向後退,背後咚一聲,撞上榻板。

  林擎肩頭一聳,便要出手,卻在此時,他站著的腳踏猛然開啟,一個洞口展現在他面前,洞口裡隱約有人唔唔微聲。

  林擎目光下意識一掠,然後如被雷劈,僵硬在了那裡,隨即又下意識衝前一步,彎下腰去。

  皇帝的十指已經觸及燕綏衣衫,無聲無息衣衫全裂。

  皇帝竟然有武功!

  然而他無法再插下去。

  因為他的指甲忽然被「咬」住了。

  燕綏心口衣衫破裂的部分,隱約亮光一閃,竟然是裝了一個精鋼的小機關。

  皇帝霍然抬頭,他也沒想到燕綏竟然有防備,更沒想到這個兒子,竟然能防備到這種程度!

  這一霎父子眼神交匯。

  一個滿是震驚,隱約還有幾分忌憚幾分不安。

  一個難以言喻的復雜,幾分意料之中更多意料之外幾分心潮翻湧幾分天翻地覆幾分生若大夢一切成灰。

  到最後化為一泊凝化了千萬年冰川的死水。

  不過一霎。

  皇帝猛然抽手,那被咬住的指甲竟然輕鬆斷裂毫無傷損,顯然不是真指甲。

  而燕綏眼底的復雜苦痛不過一閃而過,下一刻他手指彈出——

  便在此刻,林擎身前腳踏機關開啟。

  燕綏也下意識一瞥。

  然後也是一僵。

  便是這一僵間,他眼角餘光忽然看見對面皇帝眼底一絲笑意掠過。

  這一霎他心中警鐘大作,隨即想起先前避讓指甲那一撞。

  此時他一隻手拂向皇帝,另一隻手伸向腳踏方向。

  拂向皇帝的手猛然一拍便要縱身而起。

  但是已經遲了。

  「咻」一聲。

  一柄匕首從他身後龍榻榻柱內射出,射向他後心。

  被那腳踏內的人牽動心神的燕綏,只來得及身子一側,「嗤」一聲,匕首射入肋下,深沒至柄。

  林擎霍然抬頭,大驚之下正要出手,燕綏已經喝道:「不要救!不是她!」

  林擎垂目看了一眼,苦笑一聲,道:「我知道。不過我已經救不了了。」

  腳踏下,露出的縫隙裡,側身躺著一個女子,削肩柔頸,身形優美,脖子上架著一柄刀。

  皇帝眼中,露出一絲笑意。

  從林擎的角度,一眼可以看見她頸項側靠近頭髮處一顆紅色小痣。

  那是德妃才有的痣。

  但從燕綏的角度,卻應該只能看見對方圓潤的後腦勺和同樣圓潤小巧的耳垂,很像文臻。

  就在方才那一霎,這側面像德妃,背面頭型像文臻的女子,吸引了兩個男人的注意力,林擎多年未見德妃,多年後再見便是她被劫持於皇帝榻下,心神震動之下,中了毒煙。

  而燕綏本有機會出手擒下他或者避開他遮眼法之後的真正殺手,卻因為以為那是文臻,失了神,也中了算計。

  看,這就是牽絆於兒女情長的男人們的致命缺陷。

  哪怕他們身為戰神,無往不勝。

  燕綏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皇帝在想什麼。

  他也懶得告訴他,就在方才那一霎,因為他錯身躲避,他的角度已經變了,其實他看見的,也是那顆痣。

  電光石火一霎那,其實是很難注意到頭型和耳垂形狀這樣的細節的,而文臻又沒有什麼明顯胎記。

  但算是老天幫惡人吧,還是給他得逞了。

  當然還有他自己沒能用完藥的原因。

  他思緒忽然有點走空,老天如此不成全,真是因為他這一生縱情恣意,無所顧忌的緣故麼?

  榻上,皇帝盤腿坐起,臉色依舊枯槁,衰弱之態卻已經沒了,抱歉且溫柔地道:「還是給你們倆看出來了,還不是側側那個性子我沒把握。不然,也好歹是個心理安慰啊。」

  林擎嘶啞地笑了笑,道:「安慰什麼?」

  皇帝柔和地道:「讓你們一家,死前團聚啊。」

  一直垂著眼的燕綏手指一顫,緩緩抬頭,盯著皇帝。

  他背後一團鮮紅不斷擴大,直至染透衣襟,再匯聚成涓流,淅淅瀝瀝滴落金磚。

  他卻仿若那柄匕首不存在,自始至終,目光空無。直到此刻,那空無的目光忽然化成了一根針,刺向了皇帝。

  皇帝迎著他的目光,微笑道:「老三,你當真從未聽過那個流言麼?你可知道,流言如果散佈得漫天都是,那往往就是流言;可如果它雲遮霧罩,神神秘秘,不許人言,那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他頓了頓,眼底終於掠過一絲惱怒之色:「因為,朕總不能讓天下人都知道,朕戴了綠帽子,給人家養孩子養了幾十年,是不是?」

  燕綏不說話,看向林擎,林擎瞪大眼睛,像聽見了世上最可樂最震驚的一個笑話,半晌,仰頭,哈哈哈哈大笑起來。

  大笑聲並不狂放,倒有幾分低沉壓抑,沉著這幾十年隱忍的傷,壓著這幾十年為情敵賣命的恨,抑著對自己這幾十年將所愛拱手讓人還甘心情願的嘲笑。

  更多的卻是淋漓盡致的對眼前人自作聰明的嘲弄,對忽然了悟的心愛之人深宮生涯的無窮無盡的心疼。

  原以為她獨享榮華寵愛,一生貴盛無憂,良人珍重,恣意快活,如此,他便天涯不見,永守邊疆,為這皇家以命相搏,也是值得。

  卻原來子系中山狼,卻原來深宮便葬場。

  到如今不過大夢一場,笑到癲狂。

  林擎笑著笑著,吐了一口血,一邊吐一邊喘息道:「我呸,老子就沒睡過秦側側!」

  燕綏轉過頭,閉上眼睛。

  皇帝卻嗤地一笑,根本不屑於理會。

  林擎也不再說。永裕帝這種人,看似心性溫和,實則堅狠剛強,從來只會相信自己。不然又何以以病弱之身,自諸皇子中脫穎而出奪得帝位?

  他認定了燕綏非親子,那麼他和燕綏此刻再怎麼辯解,在皇帝心裡,也不過是虛言矯飾,想要令他後悔,放過他們罷了。

  越反駁,越會堅定皇帝的殺心。

  林擎握著雙手,眯著眼,滿臉不捨和嚮往,悠悠喃喃道:「真後悔當初沒答應給她睡一睡啊……」

  他聲音很低,就沒打算給皇帝聽見,這是自己內心最後的夙願,幹嘛要說給那隻狗聽。

  他的大笑聲傳出殿外,本就急得不斷亂轉的太子驀然停住腳步,一把抓住皇后的手,「母后!您聽聽!林擎在笑!他為什麼在笑?是不是心願得逞,燕綏繼位?」

  皇后面色鐵青,握緊了他的手,她也在仔細聽著裡頭的笑聲,半晌冷聲道:「縝兒!稍安勿躁!我聽著這笑聲不大對!」

  她忽然目光一凝,看見不遠處狂奔而來的人。

  ……

  殿內,皇帝沒聽清林擎的自言自語,只當他心虛,便笑道:「不過,阿擎,你也別覺得冤屈,別覺得白白為朕賣了命。朕從來就沒碰過側側,她又怎麼能懷孕?她是為了救你才假稱懷了朕的孩子,朕看中你的才能,也是為了你,才認了這個孩子。這麼多年,朕對燕綏寵愛更在諸皇子之上,對德妃更是恩寵非常,為此不惜承受群臣攻訐,你都該是知道的。朕也從未碰過側側,她從始至終都是你的。你為朕征戰邊關,朕為你照拂妻子,你說,朕是不是對你有情有義?」

  林擎盯著他,眼神似有火在燒,半晌卻哈哈一笑,竟然雙手拱了拱,道:「這麼一聽,還真挺有道理,那臣還應該謝陛下咯。」

  皇帝展顏一笑,但未等他這笑容完全展開,林擎便又對他一揖,笑道:「一鞠躬,謝陛下為了皇位,歡天喜地戴綠帽子一戴二十餘年。」

  皇帝的笑容僵住。

  林擎又是一揖:「二鞠躬,謝陛下大度包容,讓那『拖油瓶』三歲出宮,十三歲藝成回宮,十三歲到二十三歲間,和他那『便宜老子』一般,為陛下當槍當矛,流血流汗,殫精竭慮,對抗敵人,到頭來得匕首一柄,毒煙一把,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皇帝端坐著,面色上如漸漸覆了霜。

  殿內有人影不斷閃現,林擎和燕綏都當沒看見。

  燕綏一直就像在走神,像魂已經離開了這座令他窒息而煩悶的殿宇,飛向高天之上,日月星辰,宇宙流光,天地之極,哪裡都好,哪裡都成,只要不要在這裡,不要坐在這著黃袍的人間骷髏身側,聽這些著三不著兩的話。

  林擎再一揖,這回一躬到地,「三鞠躬,謝陛下情深義重。明明喜歡側側,當初也多次和臣交心,月下發誓,願以一心待側側,白首不相離。彼時陛下言辭懇切,甚至不惜歃血為盟,此情此景,歷歷在目。臣也便深信不疑,且一心感佩,為此星夜馳騁邊關,從此二十年軍旅不歸,只為相信陛下的誓言,相信側側的運氣……謝陛下這麼多年深寵側側,盛寵不衰,寵到她妖妃之名傳天下,寵到她不得不為了自保疏親離子,寵到她因此被我誤會,寵到她成為六宮的靶子,寵到她眾叛親離……陛下之愛,如山如海,山是不周山,終年飄雪,飛鳥難渡;海是死海,黑水翻覆,落羽也沉。陛下之誓,以骨以血,骨是反骨,總將真心做惡念;血是狗血,潑不盡這一天腥!」

  皇帝臉色已經變成慘白,他終究是天潢貴胄,便是少年弱勢,也金尊玉貴,一輩子何曾被人這般淋漓盡致惡毒至極地罵過,只是天生的修養或者說是城府愣是讓他硬生生地聽了下去,也是這見鬼的城府讓他聽完了,只覺得心頭難受至極,捂著心口,一時竟也一口氣喘不上來。

  燕綏坐在那裡,後背的流血依舊未緩,似要將一生的血都流盡了般,他也不去管,殿外太子殿下煩躁的腳步聲咚咚不絕,越來越快,他的心跳卻越來越緩,指尖越來越冰冷,殿門上方的雕花窗櫺隱約透出一線晦暗的天色,好像要下雪了,他恍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也是一個將雪的天氣,他裹了一個小皮裘,獨自在御花園玩,那時候林飛白已經來了,十分的惹人討厭,他不願意待在德勝宮,便自己去御花園玩球,御花園空曠風大,沒多久凍得手指梆硬,連球都撿不起來,他撿了好幾次撿不成,正想著用什麼辦法方便撿球,忽然一隻手穩穩撿起了球,還拂去了上面的雪,才遞到他懷裡。

  他抬起頭,就看見父皇慈和的眼神。

  父皇蹲下身,責怪地看著他身後,道:「怎麼一個人跑出來玩了?還穿這麼少。連手籠子都不帶一個。」

  說著脫下自己的狐皮圍脖,圍在他脖子上,又拉過他凍得通紅的小手,在自己掌間搓了搓,又放在唇邊呵了呵氣。直到那小手指尖溫暖,才抱起他往回走。步聲輕而穩,踏響落雪的紫紅長廊。

  他記得那圍脖長毛滑潤柔軟,溫暖直入心底,記得那唇間熱氣濕潤,彷彿盤桓在指尖多年不散。

  這樣的細節其實很多,也正是這些一幀一幀疊加的細節,支撐他走過寂寥的童年,艱辛學藝的少年,風浪不絕長熬心血毒發頻頻的青年,支撐他明明不願俯首這塵世間,明明存在便是艱難,卻還扛下了那許多本不該扛的一切,支撐他奔走於江河湖海,奔走於懷刃藏劍的朝堂和世家之間,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十指伸出不再是牽手而是挖心,直到今天一柄匕首入身如飛雪。

  他伸出手,指尖也和那年一樣,不知何時一片青白色,冰冷僵硬。

  只是再無人呵熱指尖。

  沒關係,我可以自己呵。

  他將指尖伸入唇間,觸及一片熱燙,手指落下時,指尖一片殷紅。

  他垂頭,看那血滴一滴滴落於膝上,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原來到了此刻,血還是熱的啊……

  真是……可笑。

  前方人影一閃,是一個內衛,也就是隱藏在皇帝寢宮的保護人員,那人從燕綏身後閃出,手中長劍直向他後心,但明明還在出神的燕綏,就好像背後長眼睛一般,隨手一拂,那人無聲倒縱出老遠,撞在一隻銅鶴上,瞬間紅紅白白一地。

  其實這間屋子並不是皇帝尋常見人和休息之所,因此裡頭的佈局連燕綏也不大熟悉,但是他知道一定有人藏在龍榻之側,因為龍榻背板如果一開始就藏了匕首,是瞞不過他的,所以那裡一開始什麼武器都沒有,是有人藏在龍榻側後方的牆裡,在他坐下後,並且為了躲避皇帝殺手後背撞到龍榻時,才借著那陣震動,以聯動機關的方式,將匕首送了過去。

  只是燕綏解決了這個人,口裡的血終於噴了一地,一手扶住了龍榻,晃了晃。此時皇帝也趁機伸手入他懷中,掏出了一個錦囊。

  錦囊還未完全打開,一股特異而濃烈的香氣便彌散而出,皇帝深吸一口,滿意地道:「好,果然不愧是無盡天窮盡心力練出來的靈藥。」

  他眼底閃爍著喜悅的光。他自己身體是確實不成了,苟延殘喘著,就是為了等這藥,如今總算是等到了。

  林擎已經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了下去,看著這一幕,嗤笑了一聲,和燕綏道:「別生氣,為狼心狗肺的東西氣著了,不值得。且記得,還有人在等你呢。」

  燕綏一直漂浮著的目光忽然一動,終於看了他一眼,忽然也笑了笑,道:「你也是。」

  林擎唏噓道:「你娘也不知道怎樣了。」

  燕綏道:「她能自保。」

  皇帝既然都不敢真的挾持她來威脅自己兩人,就說明對德妃很忌憚。

  這麼多年德妃在宮中屹立不倒,固然有皇帝故意做戲緣故,但她在成為靶子的情形下,還能安然至今,自然妖妃之名不是白叫的。

  林擎便很是安慰地笑了笑。

  皇帝將藥收好,看向兩人,匕首有毒,毒煙更是非同凡響,燕綏別看剛才那一著很狠,但其實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從容地笑了笑,道:「聽說這藥藥性霸道,需要異人長時間護法幫助煉化。看來朕也得花點時間。」

  林擎笑道:「難怪那麼急巴巴地要把老三叫回來,原來是怕他已經把藥煉化完了,你就沒戲了。不過我提醒你一句,藥要對症地吃,這是給燕綏專門配的,你搶來算哪門子事?」

  皇帝看定他,不說話,微笑。

  林擎盯著他,默然半晌,猛轉頭去看燕綏,燕綏也終於轉頭看向皇帝。

  半晌林擎喃喃道:「你……你也中了毒,你中的是和燕綏一樣的毒……所以你多年身體荏弱,可你為什麼症狀和燕綏不一樣……」

  皇帝微笑著道:「因為性格不一樣啊。」

  林擎長長地吸一口氣。

  因為性格不一樣,所以皇帝隱忍,燕綏縱情,但背後的皇帝,今日的皇帝,哪裡不瘋狂?

  燕綏用他的方式排解了許多,更多是自己默默承擔,於他人並沒有太多傷害。而皇帝,選擇的是傷害別人,成全自己。

  若非絕情忍性,若非毒性已深,怎能隱忍至斯,酷烈至斯?

  「這麼多年,我那些毒也解了幾成了,所以我不需要你的前三顆藥,算是給你留一線生機。全了你我父子多年恩義。」皇帝打開袋子數了數,倒出一顆藥丸,二話不說塞進燕綏嘴裡,順手還拿起榻邊一杯茶幫他嚥了下去,「擇日不如撞日,為防夜長夢多,爹這便餵你吃了吧!」

  林擎:「!!!」

  他明明該知道燕綏這藥霸道,不能隨便吃,上一顆藥還沒煉化,就吃下第三顆,這是要他立刻死麼!

  林擎氣得又吐了一口血,這回連罵都不想罵了。

  他想他服了。

  便縱萬千智慧,無上武力,抵不過沒有下限的狠毒。

  他更擔心燕綏的狀態,不該這麼衰弱的,是之前藥沒煉化的問題嗎?

  燕綏臉色白的如透明一般,微微闔著雙目,不仔細看,好像已經沒了呼吸。

  皇帝輕輕道:「既然朕需要時間,也需要看看大傢伙兒的心田,那麼接下來,說不得也就只能委屈二位了……」

  他話還沒說完,外頭忽然響起了激烈的拍門聲,伴隨不管不顧的大叫:「父皇!父皇!父皇您怎麼樣了啊父皇!」

  還有太子氣急敗壞的勸阻聲:「老五!你怎麼忽然進京了!你這是要做什麼!站住!站住!你不能進去,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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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21 16:55:39
卷四 第四百二十四章 雖親必誅

  燕綏忽然睜開了雙眼,皇帝眼底掠過一絲愕然之色,燕綏輕輕道:「怎麼,奇怪老五怎麼來了?」他指指自己鼻子,「是我叫他來的。父皇病重,自然不能厚此薄彼,當兒子的都該來。不是嗎?」

  外頭爭吵之聲越烈,夾雜著燕絕的大喊:「都是兒子,憑什麼我不能進!憑什麼我就不能見父皇最後一面!讓我進去——」

  太子:「老五你冷靜些——」

  燕綏:「我數一二三,想必我們的太子殿下,便要攔不住拚命老五,要踉蹌倒地,被老五闖進景仁宮了,三,二……」

  「砰。」伴隨著太子哎喲一聲大叫和倒地之聲,門被撞開,燕絕風一般地撞了進來。

  林擎噗地一笑。

  在這種時候,還真只有燕絕有可能衝進來。

  燕絕一衝進來,就看見了正在竊笑的林擎,和脊背挺直微合雙目嘴角一抹笑意譏嘲的燕綏,還有榻上,正用奇怪眼神看著他的父皇。

  那眼神看得他渾身一冷,一腔熱血孤勇過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此刻是個什麼狀況。

  燕綏,林擎……

  兩年多前翠湖那一幕忽然浮現眼前,他激靈靈打個寒戰,熱血褪去,轉身就想走。

  眼光忽然掠到地面上一灘血跡,就在燕綏身側。

  他身形定住,目光緩緩上抬,順著燕綏的腰,一直看到了他的背,然後,他看見了一截匕首柄。

  燕絕霎時目光大亮,眼底不可置信和狂喜一閃而過,他也算聰明的,霍然轉頭看林擎,發現林擎始終沒起身,頓時那喜色更濃。

  他再看向皇帝,皇帝猶豫了一會,對他點點頭。

  這個兒子相比之下算愚魯好掌握的,不如給點甜頭。

  燕絕頓時明白,狂喜之下,差點要放聲大笑,隨即醒覺此時大笑不妥。

  他上前一步,殷切地道:「父皇,這兩人勾結犯上作亂是不是?可還需要兒子為您做什麼?」

  林擎又開始微笑了,喲喲老燕家還能出這麼一個傻兒子真是異數。

  「怎麼?」他懶懶對燕絕吹聲口哨,「雲陽公,這麼慇勤,是不是想著燕綏死了,這皇位你老子便能給你啦?」

  燕絕一窒,被一語說中心思,再被那「雲陽公」三字刺激得心火上升,轉頭冷笑道:「林帥不愧是手掌大軍的林帥,都淪落至此了,還這般牙尖嘴利。」

  林擎攤開手,哀怨地嘆口氣:「是呀,這不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嘛。」

  燕絕又一窒,乾脆不和他說了,轉頭獰笑看著燕綏,又看皇帝,皇帝扶額,狀似痛苦地搖搖頭,他倒是精擅此道,一言不發,燕絕卻自以為看懂了其中的意思,想來是林擎和燕綏膽大包天,竟然趁父皇病重,聯手發難,但顯然父皇此處也有準備,竟是將這亂臣賊子兩人拿下,只是父皇慈和,掛念父子情分,看那模樣,如今想必在為難該如何處置這二人。

  他咧嘴一笑,道:「父皇,您向來寬容慈憫,看這二人,一人如兄弟,一人是親子,哪怕他們狼心狗肺呢,您也不捨得下重手。可這江山萬里,九鼎之重,可萬萬容不得亂臣賊子,否則遺禍重矣!有事兒子服其勞,您若是捨不得,這事兒便交給兒子罷!」

  皇帝依舊沒抬頭,撐著額頭,衰弱地抬了抬手。

  也不知道他到底算是個什麼意思。

  隱約居然還唏噓一聲。

  倒把燕絕感動得嘆息一聲,看向那「不知好歹作亂」的兩人眼神更加不善。

  林擎見這般惺惺作態,已經懶得揭穿了,乾脆翹起二郎腿,手指一彈,彈出一枚銅板,噹啷一聲,落在皇帝榻下,聲響清脆。

  燕絕一怔,轉頭看林擎懶懶仰身在椅上,抖著腿,渾身姿態散漫,嘴角笑意玩味,那神情儼然十分熟悉,彷彿自己經常得見,只是萬萬想不到套上此刻情境,一時懵住。

  皇帝手掌擋住的臉卻掠過一絲怒色——這是打賞戲子的動作!

  林擎在羞辱他!

  他竟敢!

  燕絕也回過味來了,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隨即怒不可遏,只覺得便如自己也被羞辱了一般,大步上前,巴掌便要沖林擎揮過去,「你竟敢——」

  燕綏忽然睜開眼,「老五。」

  只這一聲,燕絕便停住腳,猛地轉頭。

  他對著燕綏,一直心中忽上忽下,又興奮想去撩撥,又不安害怕有詐,所以先沖著林擎去了,眼角卻一直瞄著燕綏的動靜,此刻聽見他開口,立時停手,卻聽自己這個畏懼到骨髓裡的兄長,依舊用那種自己最憎恨的語氣,問他:「老五,見哥不跪,棍子沒挨夠麼?」

  燕絕下意識孤拐一痛,聽燕綏提起的是挑春節的事,以為他剛回來還不知道後頭的事,心中一喜,隨即看見他腳下那一大攤血,膽氣頓壯,笑道:「對啊,還沒給三哥見禮呢。」說著大步上前,裝模作樣要躬身,忽然裝著剛看見他背後刀柄一般,大驚道:「哎呀,這是什麼,三哥這是怎麼了?背後怎麼還有一柄刀?這誰傷了你?弟弟給你拔出來好不好?」說著伸手就要去拔燕綏的刀。

  林擎眉頭一挑便要站起,燕綏背後的刀一旦拔出,在此情形下得不到及時救治護理,很可能就會喪命,燕絕此舉實在狠毒,只是那毒藥實在厲害,他剛站起,便雙腿一軟跌了下去。

  燕絕眼角也瞄著他,眼看他確實無力抗拒,燕綏這個平常根本不允許人靠近的人也一動不動,心中大定,一邊湊近燕綏去拔刀,一邊低聲靠近燕綏耳側,呼吸拂在他頸側,「我的好哥哥,你這一刀位置很妙啊,你可知道,兩年多以前,在翠湖,你那情妹妹,也中過一箭,正好和你這一刀位置相對,在前胸,你說,我要不要幫你把這刀往前捅一捅,乾脆捅穿了,和你情妹妹一個傷口,豈不是雙雙對對,情深意更重?」

  「是啊,」燕綏忽然側了側身子,也悄聲道,「五弟……這邊。」

  燕絕聽得莫名其妙,下意識順著燕綏目光看了過去,正看見榻另一側的皇帝,從他的角度,原本皇帝是被燕綏擋著的,現在卻被燕綏讓開了,而皇帝的手還搭著額頭,此刻那枯瘦的手指間正露出一雙幽幽的眼眸,好像正盯著他。

  這青黑色手指間露出的幽黑色眼神怵得他渾身一冷,只覺得這瞬間好像發生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隨即掌心一涼,下意識低頭一看,不知何時掌心已經多了一把小小的匕首,真的非常小,而且大部分都包了木柄,所以塞進來的時候不會割破他的肌膚不會引起他的抗拒和注意,此刻那匕首正在他手指間露出一點非常晶亮的銀光。

  他第一反應是怎麼塞進來的,第二反應是這一點刃尖能幹什麼用,卻在此時忽然感覺後背被一推,身子往皇帝方向微微一傾。

  「咻。」

  利器穿破空氣的銳響很短一聲,電光一般從皇帝袖中飛出,下一瞬沒入燕絕的腹中!

  燕絕的手已經抓住了燕綏後背的刀柄,正要使力拔出,卻忽然覺得腹中一涼,渾身的力氣便這樣散了開去,他低頭,看見腹中袖箭,只露出烏黑的一點箭頭。

  他就這樣怔怔地看著,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之後,才緩緩抬頭看皇帝。

  皇帝已經放下了手指,手按在榻上,仔細地看著他。

  然後目光微微一閃,望向燕綏,嘆息一聲,道:「老三,真可惜你不是我兒子。」

  燕絕腦中一片混亂,劇痛和崩潰的情緒讓他連這句話裡透露出來的驚天秘密都顧不得了,他只是定定地看著皇帝,「為什麼……為……什麼……」

  身後有人嗤笑一聲,是林擎。

  「為什麼?」他笑道,「自然是因為你那個寬厚慈憫的老爹,上了你三哥的當,以為你和燕綏有矛盾是假,其實達成了暗中協議,是要刺殺他,所以先下手為強啊!」

  他搖頭,嘆息,「天家父子……天家無父子啊!」

  燕絕還是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燕綏根本沒有給他解釋的意思,還是林擎好心地道:「這不怪你蠢。實在是你不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你這個好爹呢,其實誰都不愛,誰都不信,誰都不在乎。剛剛對我和你三哥下了手,憑什麼就不能多加你一個?」

  「這……這不……這不可能……」燕絕死死地盯著榻上始終端坐著,微微避開他目光的皇帝,眼底的哀痛和驚懇便如那黑色血色的潮水般,瘋狂地湧了上來,卻總沖不上親情的堤岸。

  二十二年他活得莽撞倔強,如一頭莽牛左沖右突,可是除了最後一次,父皇也從來都是包容他,讓著他的。

  父皇奪他王爵,他並不怪。那段日子全民喊殺,滿朝諫言,母妃長跪宮中,自己千裡回京宮門立雪,父皇一開始拒絕見他,三日三夜,他心灰意冷,正要離開之時,卻見那一直緊閉的宮門開啟,父皇披著大氅,站在門內,看著雙肩承厚雪的他,一聲長嘆,道:「孽障。」

  他的心,卻在那一刻,定了。

  後來奪爵,出京,他走得乾脆。走之前誰也沒理會,只在宮門前,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

  他心裡明白,在那般情境之下,父皇沒有殺他終生軟禁他,還保住了一個公爵爵位,是要冒著令重臣寒心的風險的。他能回報的,也便是再無怨言,從此在封地安生度日。

  得知父皇病重時,他從雲陽封地連夜起身,不眠不休,只用兩日夜便趕了回來,至今衣裳未換,連靴子上都滿是塵土。

  他慢慢地低下頭,看著靴上塵土早已被鮮血凝成黑紅的土塊,苦笑一聲,又一聲。

  脖領忽然一緊,燕綏一手將他拎了起來,燕絕絕望地抬頭,就迎上了燕綏那一向空冷卻又似納了這滄海須彌的眼眸。

  此刻那眼眸裡滿是嘲弄和憎惡。

  燕綏看著他。

  被背叛的滋味,好受嗎?

  被欺辱的滋味,難忍嗎?

  被步步緊逼的滋味,新鮮嗎?

  瀕臨絕境,無可得救的滋味,好好嘗嘗吧!

  一抬手,一柄匕首,紮入燕絕胸膛,正是他方才提過的,他所以為的文臻胸口中箭的位置。

  鮮血飈射,燕絕瞪大了眼睛,喉底發出格格的碎音。

  燕綏的聲音,冷淡地響在他耳側,這是他一生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我代文臻,向你問好。」

  ……

  「砰。」一聲,燕絕的屍首,墜落塵埃。

  他四仰八叉躺在地毯上,鮮血汩汩流了一地黑紅,張開的手掌間,一柄匕首滾落在地,匕首幾乎全是木柄,只露出一點小小的刃尖,那點刀鋒,連肌肉都劃不破。

  皇帝看見那匕首,心中猜測得到證實,眼神不禁一縮,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燕綏轉頭,冷冷看向他:「滋味如何?」

  滋味如何?

  我有一萬種方法可以殺他,為文臻報仇,可我要他死在你手上。

  我要你親手殺親生子,親手殺也許是唯一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對你滿滿真心,對你充滿孺慕之情,而你亦有幾分喜歡的孩子。

  我要你終有一日眾叛親離時,想起今日這一幕,日日月月年年都萬蟻噬心,追悔莫及。

  我也要燕絕,被他唯一在乎的親生父親殺死,要他在死前明白被背叛的滋味,明白從天堂墮入地獄的滋味,明白人世間一切苦痛的極致滋味。

  傷我文臻者,雖親必誅。

  ……

  皇帝端坐在榻上,神情似乎毫無變化,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出,他此刻很僵硬。

  親手殺親生子,還是因為誤會,那般滋味,便是瘋子,也不好受。

  燕綏的報復,一刻嫌晚。

  良久之後,他長長吸一口氣,再籲一口氣,似乎要將這滿腹的復雜的滋味,在瞬間吐納出去。

  林擎譏諷地笑了笑。

  可惜,再怎麼吐納,這殿內的空氣,都滿滿血腥氣息,每條縫隙,都填滿了地獄深處哭嚎不休的冤魂。

  遠處隱隱傳來雜沓的腳步聲。

  天色已經暗了,皇帝慢慢拿出火摺子,親自點燃了殿內的燈火,一點幽幽燭光下,他看起來更像一隻尊貴的鬼魅。

  他聽著那動靜,忽然沖著燕綏笑了笑,道:「好兒子,你說,朕駕崩以後,誰會繼位呢。」

  燕綏又閉上眼睛,不理他了,彷彿殺掉燕絕已經完了他的心願,這世間事,此刻他不想理了。

  他頰上沾染了一點燕絕的血跡,他也不去擦,顯得肌膚越發透明。

  林擎有點憂慮地看了他一眼,主動接話道:「當然是太子咯。不過你猜,誰會扶立他呢?」

  皇帝:「皇后?今天她表現不錯,特別沉得住氣。」

  林擎:「沉得住氣,想必是因為有所仗恃或者有內部消息,不是嗎?」

  皇帝:「那就是還有人給她提供消息,要她靜下心來等著事態變化,你說,那個人是誰?」

  林擎:「我猜,當年誰給你下毒,就是誰。」

  兩人竟然就這麼討論上了,如同當年林擎還沒成為神將,皇帝也還沒繼位時一樣,一杯小酒,你來我往,月下同酌,共克時艱。

  只是時光悄悄淘換了所有人的模樣,終究是回不去了。

  說到這個話題,皇帝也默了一默,林擎卻又咳嗽一聲,接著道:「所謂子承母業,你燕家還真是有意思。人家給你下毒,你就給側側和燕綏下毒。怎麼,是要將這一代坑一代的手段,發揚光大嗎?」

  皇帝下意識看了燕綏一眼,燕綏眼睛都沒睜。

  皇帝搖搖頭,卻沒繼續說下毒的事。話到了這裡,也就沒有再討論的必要了,皇帝笑道:「你說,朕身邊有這麼些毒蛇盤桓,如何能不步步為營?」

  「她這麼多年萬事不問,其實是躲著你吧。也忌憚著你。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報仇?」

  「談何容易。」皇帝淡淡道,「再說她既然還在宮中,唐家便還有一份仗恃和野心,也就容易有不同的聲音,生出不同的想法,總能多拖延一些日子。」

  林擎點頭,知道他這方面和思路和燕綏一樣,國力不足,世家勢大,朝廷一直想著的是休養生息,存糧備軍,做好準備,這需要時間。而唐家越發展,越龐大,人越多,勢力越容易分化,牽扯越多,想法越多,越不容易成事。

  而這麼多年當唐家真的成為一艘無與倫比的巨舟時,因為勢力的分化和利益的牽扯,不可避免地導致出現了無數訴求。有人想著劃地自立,有人想要一統天下,有人建議直取天京,有人更傾向於和宮中內外聯盟……再適當煽風點火,製造矛盾,巨拳便會成散沙。

  除非出了鐵腕人物,強力整合,真正意義上統一唐家的所有聲音,否則唐家遲早會被各個擊破,外耗內耗,慢慢耗乾。

  深宮那位因為身份的不同,代表著不同的利益,看似和唐家並無聯繫,但實則千絲萬縷,只要她在,唐家就不容易真正統一。

  皇帝心思之深,從來不下於燕綏。

  燭光幽幽,耀亮他微微凸起的臉頰,腮骨分明,這兩年確實瘦了很多,燭光裡的側影,此刻終於顯露了一代帝王深沉的輪廓。

  一道人影忽然於燭影中浮現,如煙如霧。

  臉卻是平庸的臉,那個小太監晴明。

  皇帝的聲音也幽幽淡淡:「接下來,朕便要駕崩了,死於反叛的神將林擎和宜王燕綏之手,而朕在死之前,也為自己報了仇,將你兩人順利拿下……給你倆暫留一口氣,免得阿信有時間來琢磨朕……至於最後誰繼位……誰能誰就上啊。」

  他輕輕巧巧地笑了笑。

  林擎也輕輕巧巧笑了笑,燕綏唇角一抹譏嘲。

  好,好算計。

  詐死之前一舉解決兩個「心腹大患」,想必邊軍他已經派人去接管。

  消化藥力需要時間,在這段時間內,他可借此機會看清每個人的行動和立場。

  皇帝駕崩,各州刺史依律必須赴京送葬,只要世家忍不住來了,自然免不了和新君一場博弈,而無論誰勝誰敗,他都可黃雀在後。

  到那時,所有人都元氣大傷,他恢復健康,再登帝位。

  哪有什麼屬意於誰?

  從來都是他自己,想要那皇位百年!

  皇帝微笑著,把從燕綏懷裡搜的藥放在懷裡,叮囑晴明:「進入密室後,務必按要求給朕服藥。請大師做好準備……」

  林擎神色微微一動。

  大師?什麼大師?

  皇帝起身,走入了經常起居的那個暖閣,隱約有一點細微聲音響起,隨即便無動靜。

  片刻後,有兩個黑衣人抬著一具屍首進來,放在榻上。那人面容枯槁,眼下青黑,赫然便是皇帝的模樣,只是比皇帝看起來還要乾枯難看一些。

  畢竟死去的容顏,總會有點變化的。

  林擎毒性終於全面發作,最後朦朧的視野裡,他看見晴明一指點在燕綏羶中穴,而燕綏沒有反抗。

  他看見晴明向自己走來。

  隱約聽見晴明一邊走,一邊口中發出很多雜亂的聲音。

  紛亂的,爭執的,衝突的,有自己的逼迫之聲,有燕綏的狂妄逼宮之語,有皇帝的質問和痛苦,有皇帝的慘叫,有自己和燕綏奸計得逞的大笑,有機關軋軋聲響,然後兩個篡位弒君的逆賊大笑聲變成了慘叫聲——好一齣驚心動魄的逼宮篡位大劇。

  都由晴明一張嘴,一個人完成。

  絕,真的絕。

  林擎想笑,想打賞,懷裡還有錢來著,這一回,值得賞一個銀角兒。

  可惜,連一根手指都抬不動了耶。

  最後動蕩的視野裡,是晴明向自己抬起的手指。

  最後聽見的,是晴明一邊對他下手,一邊發出驚恐的尖聲:「陛下駕崩啦——」

  然後是撞門聲,狂奔聲,太子的大喊聲,更遠處大量軍靴的踏地聲。

  他恍惚的目光緩緩上移,上方是景仁宮雕龍繪鳳的藻井,鑲嵌著少量的七彩琉璃,看不見任何的景物,更看不見德勝宮一角的飛簷。

  他最後一個念頭是。

  如果沒死,關在天牢裡,不知道能不能看見德勝宮後院簷角的銅鈴?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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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21 16:56:12
卷四 第四百二十五章 抉擇

  半個月前的塵埃與鮮血,飄不過黑暗的宮牆,飄不過亂後乍靜的天京,也飄不到陛下駕崩後便有快騎迅速出京第一時間被警惕著的湖州。

  半個月後的湖州,初雪城門前萬民相送的場面,讓禮部官員心生恐懼,想著這一路回京,能否安生?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就看見文大人自己開了囚車的門,施施然從車上下來了。

  禮部官員目瞪口呆看著,雖然知道這車是人家自己給自己關上的,如今自己給自己開也天經地義,可依舊被這樣的騷操作給刺激到了。

  轉而想到送行也完了,人也回去了,如今都是自己的人,怎麼還能讓刺史威風如此,那後頭怎麼管束?

  當下咳嗽一聲,正在思量該以怎樣又嚴肅又不失禮貌的方式來教育一下文刺史認清自己當前的處境,卻見先一步爬下車的採桑已經打開了那輛張夫人送的馬車的車門。

  禮部官員的教訓立時梗在了咽喉裡。

  那是……馬車嗎?

  那確定不是一座小型的宮殿?

  馬車是不小,但是外表樸素,他便也沒在意,但此刻打開,才發現裡頭,足足分了三進,最外間顯然是個客廳,有固定好的茶几,包了錦褥的太師椅,全套的價值千金的飛雪雲瓷茶具,壁上包錦軟緞,是寸錦寸金的湖錦,普通富戶姑娘出嫁才捨得拿來做一件嫁衣的那種,現在包在車壁上。四壁還都打了架子,一格一格的,有的是茶葉,全東堂最上等茶葉都有,有的是點心,平州名點香醇坊半個月才能訂到的點心,這裡不要錢一般堆著。至於各種時令乾果,冷熏燒臘,海味山珍,以及麻將、花牌、圍棋、雙陸……但凡吃喝玩樂,諸般齊全,且樣樣精緻,連麻將都是翡翠全套。

  這還只是客廳,通往裡頭的門半關著,但可以想像也必定是華麗精緻,諸物齊全。

  而此時走近,那禮部官員才發現,馬車本身用的是昂貴無倫的紫檀,輕且極其堅硬,大戶人家做個桌子都可以吹噓一陣的那種木料,拿來做了整座的巨大馬車,更不要說馬車的車輪,輪轂,以及所有機關設置之處的用料,都兼具價值和安全,萬金難買。

  連文臻都有些意外,笑道:「喲,豪華房車啊。」

  禮部官員的臉已經黑了。

  他自己的馬車比起來才像囚車!

  這成何體統!

  「大人!」他忍不住亢聲道,「此般奢華,於理不合……」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文臻轉頭看了他一眼。

  只帶笑一眼,他心中一突,話在梗在了咽喉裡。

  他心中惱怒,對身邊旗手衛使了個眼色,一隊旗手衛齊齊向文臻靠近,其中一人已經拿好了重達數十斤的枷鎖。

  文臻看都沒看一眼,只顧打量她的新房車。

  而她身邊那個看起來很伶俐的丫頭,忽然對眾人豎指於唇,「噓」聲道:「聽。」

  禮部官員愕然看著她,四面忽然安靜下來,旁邊休息的旗手衛紛紛起身。

  每個人都聽見了遠處草木嘩嘩作響,地面隱隱震動之聲,再仔細聽,還有金屬相撞的清脆低音。

  眾人相顧失色。

  雖然沒經過戰場,也能聽出這是有大量攜帶武器的馬匹經過時的聲音,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總不能說是商隊。

  禮部官員駭然道:「刺史大人!你不要告訴我這是州軍!州軍不能擅離大營!更不能無令無故出湖州!」

  文臻笑盈盈地看著她:「你哪隻眼睛看見州軍啦?」

  禮部官員語塞,環目四顧,遍地風吹草動,隱約還有反光,也不知是雪還是武器——他心跳得急,卻不敢前去查看究竟,再看一眼笑立當地的刺史大人,心中明白,這位從來就沒打算真的孤身上京!

  她所謂的棄械投降,自鎖囚車,不過是做戲,騙得他信任,騙得湖州百姓同情憤怒,騙了那千萬民心!

  事實上,她備豪車快馬,令大軍暗隨,所謂州軍不能出大營對她便如空話,那州軍就像是她私軍一般,是要打算一路跟隨上京嗎!

  永王殿下果然說得沒錯,這位和宜王殿下一樣,從未將那無上皇權放在心中,野心勃勃,膽可捅天!

  但永王殿下也說了,只要留著宜王殿下性命,這位便是再能作妖,也只能乖乖俯首回京,一旦她真進了京城,也便翻不起浪了。

  所以陛下繼位時第一時間便想處死宜王殿下,卻被永王殿下攔了。說如果真的殺了燕綏,只怕湖州首先要反了,湖州位置緊要,如果文臻一怒之下和唐羨之聯手,只怕天下便要易主。

  那兩人只要留著一方,另一方便會如飛蛾撲火,便縱前方刀谷血潭,也敢去闖一闖。

  禮部官員心裡發緊的同時,也微微喟嘆,未曾想到皇家也有如此深情。

  文臻依舊沒有看他和旗手衛,從容上車,站在車上,對下方「押守」她的人們道:「給你們十天時間。」

  「十天之內,我要抵達天京。」

  「這位禮部同僚,請你在給天京的回復,兩天之後再發。至於寫什麼,我會教你。」

  「十天之內,一切作息按我的號令,所有人不許拖延,不許離隊,不許互通消息,不許擅自向任何人傳遞消息。所有人必須遵守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不得有任何違背。」

  禮部官員聽了第一句便勃然變色,第二句上前一步,第三句忍無可忍,亢聲道:「刺史大人,你以為你還是……」

  「……如果不遵從以上要求,」文臻就好像沒聽見他的抗議,繼續笑眯眯地道,「那麼,我保證,最多不超過一夜,押送囚車的隊伍就會遭受山匪襲擊,全軍覆沒,而湖州刺史在此役中失蹤,至於失蹤後刺史會發生什麼,州軍會發生什麼,周邊幾州乃至附近城池會不會聯動發生什麼,本人不做保證,本人唯一能保證的,就是各位,一定是再也看不見後續了。」

  她說完,才對猛然又安靜下來的禮部官員偏了偏頭,道:「嗯,我以為我還是什麼?我以為我還是刺史,難道不是嗎?」

  禮部官員僵硬半晌,退後一步,躬身,暗啞地道:「……是。」

  文臻這才一點煙火氣都沒有地點點頭,轉身進入車內,並沒有坐在客廳裡,而是直接到了最裡間,那是一個很小的空間,裡頭滿滿的各種武器,從大到小,從可以架在窗口的軍中勁弩,到可以裝在珠花裡的飛針,各色齊全。

  而這裡的車壁也加了夾層,勁弩射不穿,火藥彈也未必能炸開。

  這車雖然是張夫人送給她的,但其實張夫人做的只是錦上添花的那一部分,比如錦緞包壁啊,比如茶葉點心啊,比如翡翠麻將啊,但真正的核心設計來自於她。

  尤其這武器間。

  這武器間是能折疊的,能套入第二進臥室,真要查看時,根本發現不了。

  彈開了,就是殺器。

  這樣的馬車,還有一輛,是給隨便兒的,沒這麼大,也是外觀低調,內部沒這麼華麗,因為她不許張夫人培養孩子奢靡之風,但是該有的都有。

  坐在這裡,滿滿安全感,一直披著的盔甲,才可以暫時卸下。

  到了此時,她才把先前採桑交給她,她一直藏在袖子裡的小盒子取出,拿出那件內衣來,燕綏離開天京已經三年多了,這想必是三年多前做過的,這三年多來,她一直用著燕綏給做的內衣,親自手洗,十分仔細小心,但還是壞了,前不久不得不換了自己做的,卻還沒燕綏做得精美好看,一方面是她沒那個時間和心思講究,另一方面,想必她對自己,和燕綏對她,本就用心不是一樣的。

  這些年每次看見這內衣,她就想笑,一個大男人做這個,別說這古代皇子,便是現代男人,也很是不可思議,可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便發生在燕綏身上,他大抵是沒想那麼多的,這世俗的禮教規矩尊卑於他,也不過一聲輕嗤,她需要,他便做了,便如那一顆心,她還沒伸出手,他便不聲不響拋過來了。

  她便接著了,妥善收藏,小心安放,時時安撫,刻刻相慰。

  手指輕輕撫過內衣柔軟的紋理,像撫著久別的愛人的臉。

  燕綏。

  近三年不見。

  你還好嗎?

  天京下雪了嗎?

  你冷嗎?

  但願此刻那冬的風,不要掠過你頭頂的窗,而若早梅開了三兩支,也請一定攜浮動暗香,入你夢端。

  若那雪已來,而花不及時開,也莫怪西風烈交煎急,等我,我就來。

  ……

  冬的風,掠過高的窗。

  時而呼嘯若哭,時而低吟如泣。

  早梅卻還沒開,開了也無法將那幽遠香氣遞送到這地底深獄。哪怕就在這座牢獄上方,本就是一片梅園。

  皇宮之西,冷宮之側,原本專門住著黜落皇族的西六所,在很多宮中老人看來,已經是這東堂皇宮裡最淒涼陰暗令人畏懼的所在,但很少有人知道,西六所的地下,才是真正關押重罪皇族的黑暗之所。

  之所以沒有人知道,只不過是因為,被關進去的人,不是將死了,就是最終會死在那裡。從沒有人活著出來過。

  那座陰暗潮濕的地底牢獄,已經歷四十餘年沒有客來,卻在今日,送進了新囚。

  雖然是冷落許久的大獄,卻並沒有廢置,厚鐵獄門,重重關卡,御林衛中精銳的精銳足足千人,如海一般圍住了這鐵獄。

  只為看守一人。

  至於囚犯的身份,除了掌管這座大獄的司空郡王和他的有限的親信,其餘人都不知道,只知道必然身份緊要,不然司空郡王不會親自坐鎮於這冷獄之中,連鋪蓋都搬了來。而那位於整座鐵獄正中的囚室,更是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別說人,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很多護衛因此心中更是駭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值得如此大動干戈。因為囚犯送進來的時候,便如傳說中一樣,雖然蒙了臉,一看便知是將死之人,但依舊鐵鏈重重鎖在擔架上,覆蓋全身的白布之上血跡殷殷,隨著擔架的晃動,還有鮮血滴落一路蜿蜒。

  而囚犯送進囚牢之後,便有沉重的鎖鏈,從囚牢的四個角落,鎖住了他的四肢,而那枷鎖,用的是鐵獄傳說中最恐怖的刑具,鎖環扣入人體時,會彈出無數鐵刺,和肌骨血肉細密咬合,時間越長越深入,只至長在一起,再也無法以蠻力或者縮骨掙脫,便是想砍斷四肢掙脫都別想。

  這是傳說中的刑具,使用刑具的老獄吏動手時,很怕這白布之下一定很窮凶極惡的囚犯,會因為難以忍受的劇痛而暴起,他見過太過因此嘶喊狂叫瀕臨瘋狂的人,因此動手尤其慢而謹慎,也便延長了這種痛苦,然而那白布下的人彷彿鐵鑄成一般,別說叫喊,若不是每次鎖環入體時會輕輕一顫,獄吏會以為人已經死了。

  但是顯然是沒有的,在藤編擔架的縫隙裡,隱約還可以看見長長的刀柄,一路滴落的血便由此而來,那刀柄看得獄吏心中發顫,雖然不知道為何一直沒拔刀,心裡卻也明白怕是不能拔的,更明白這是要這個人活不成,也暫時死不了,他心中唏噓一聲,看著那白布下隱隱露出的修長蒼白的手,心想該是多麼金尊玉貴的人兒,卻落到了如此田地,也不知道到底遭受了什麼,也不知道家裡人若是知道,會心痛成什麼樣。

  老獄吏這麼想的時候,便有些走神,正看見那隻手微微一彈,他心中一驚,扣那右手的動作便歪了一歪,這鎖扣有個講究,稍微歪一點便不夠嚴絲合縫,但要想拔出來重弄,這隻手便會完全廢了,老獄吏一來於心不忍,二來也怕自己稟報了之後,會被責怪,假如重弄廢了人的手或者傷上加傷導致人死亡,到最後又是自己的責任和罪孽,因此想了想也便算了,便是這隻手沒扣穩,也畢竟入了肉,雙腿和左手也扣得死死,總之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的。

  他便退了下去。

  鐵門一重重關閉,鐵獄裡的光線也漸次消失,只留下頭頂一線天窗,倒映著同樣黝黯的天空,隱約還有枯樹的枝椏,斜斜地劃裂那一片蒼青色。

  地面上的人,緩緩睜開了雙眼。

  第一眼正看見被割裂的青天。

  燕綏看見那天的那一刻,立即又閉上了眼睛,像是連此刻蒼穹,都不願多看一眼。

  右手卻在慢慢地動。

  沒有扣好的鎖環,微微歪了一條縫隙,他的手指向內折起,頂入那個縫隙,他手指修長,能做到這個常人做不到的動作。

  微微用力,血流愈急。

  不消片刻,那一處的鎖環有些變形,一根鐵刺沾著點細微的血肉,穿刺而出。

  燕綏又多了一根手指的縫隙,這回他用兩根手指,將那鐵刺捏扁,捏成一把薄薄的匕首。

  鐵獄便是鐵獄,沒有任何植物,渾鐵打製,他在被送進來之前,已經被搜走了身上所有的東西。

  但是沒關係,只要他還活著,就行。

  匕首捏在指尖,慢慢地,轉為赤紅,像被火烤過一般。

  他將這簡易匕首慢慢插入鎖環的縫隙。

  並沒有試圖去撬掉鎖環,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是行不通的。

  他只是將匕首壓緊了自己的肌膚。

  哧哧血肉燒焦之聲響起,於這夜的寂靜中聽來驚心動魄。

  肌膚一旦被燒焦,凸凹不平,就會和鎖環之間更多縫隙,和深入肌骨的鐵刺之間也就多了縫隙,同時也止住了不斷的流血。

  鐵刺控制人體的根本訣竅在於和肌膚血肉的無縫貼合,一旦出現縫隙,也就失去了大多的作用。

  這樣的方法,未必沒有人想不到,只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對自己下這樣的手,智慧,決心,勇氣,後者才是最難。

  真正的狠,是對自己也夠狠。

  哧哧之聲不斷響起,燕綏額頭起了一層薄薄的汗,他因為體質和毒病的原因,暑熱無汗,冬不畏寒,但此刻那一片晶亮在暗室中微微閃光。

  右手烙過一圈,所有的鐵刺都已經鬆動,他慢慢地,將尚未來得及深入咬合的鐵刺都拔了出來。

  右手已經能動,他微微動了動,還好,還沒來得及傷及經脈。

  然後他伸手至後背,將後背的刀口也烙了一遍止血。

  做完這些,他的手脫力地垂了下去,正準備休息一下再繼續,忽然聽見隱隱有些動靜。

  他輕巧地將右手伸進鎖扣,做好還被扣著的模樣,重新閉上雙眼。

  ……

  景仁宮父子相殘那一刻,德勝宮裡德妃正在梳妝。

  從洋外搜尋來的大玻璃面鏡子,將那女子的美貌映得纖毫畢現,歷二十餘年光陰,不改韶華。

  菊牙站在她背後,沒替她梳頭,十分大逆不道地在走來走去,她也不想管娘娘為什麼半下午地在梳妝,反正總不會是為了接駕。

  陛下聽說龍體不成了。

  太子出了東宮,皇后也莫名其妙好了,出了鳳藻宮。

  宜王殿下已經進宮。

  神將林擎被宣回京述職,據說也要進宮了。

  連帶雲陽公也在往回趕,宮中大小皇子公主,都在景仁宮外等消息。

  這一連串消息也太驚悚,眼看著這皇宮便要天翻地覆,娘娘還要在這時候梳妝……菊牙嘆氣,就算是神將回來,也是去見陛下,難不成還能來德勝宮?

  她心中忽然掠過一個更驚悚的念頭。

  神將不能來德勝宮,娘娘不會想自己去景仁宮吧?

  以這位的性子……很有可能!

  要不然她這麼盛裝打扮做啥!

  菊牙越想越恐懼,忍不住嚎一嗓子:「娘娘啊,您可千萬不能啊!」

  正在專心描眉毛的德妃被這一嗓子驚得手一顫,婉約長眉畫成了鼻涕蟲。

  德妃將眉筆一擱,轉身,陰森森地看著菊牙。

  菊牙完全不懼,往德妃凳子前一撲,顫抖地道:「我的娘娘啊,您可急不得啊,這二十餘年都等了,不在乎多這幾天,再等幾天,咱們再等幾天,啊,總有見到神將的一天的是不是?」

  德妃低頭盯著她,忽然笑了,手指一點她額頭,道:「你腦子裡都是些什麼東西!想到哪兒去了,我是那麼急色的人嗎!」

  菊牙:「是啊!」

  德妃:「……我可謝謝您的誇獎嘞。行了,小祖宗,去,把那夾牆裡的那個小盒子拿來。」

  菊牙這才起身去了,一邊走一邊順手拿了塊手帕綁住鼻子,走到馬桶間。德妃娘娘放馬桶的地方,自然也是香氣撲鼻的,可菊牙的表情,就像要去世上最骯髒的地方……確實也是如此,她掀開馬桶,伸手進去,咬牙摸索半天,哢噠一聲,馬桶下方的地面緩緩開啟。

  菊牙一邊開機關一邊哭著道:「我的娘娘哎,你做什麼要把機關放在這麼一個地方!」

  德妃給鬢上插上一朵珠花,比對半晌,才漫不經心地道:「我這宮裡,眼線多如狗,殺之不絕。但是這麼多年,哪怕我一盒胭脂都被狗嗅過了,這馬桶底下的貓膩,有人察覺沒有?」

  想了想,她又得意地道:「都說燕綏是東堂第一機關大師,改日該叫他來瞧瞧,他就能明白,他這機關的天賦,是從誰那裡繼承來的!」

  菊牙:「我的娘娘哎,我怕宜王殿下會和您斷絕關係!」

  她在隔板下摸索半晌,再淚流滿面伸手進馬桶,把機關給關了,這才出來,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手中的小盒子用幾層厚錦緞包著,依舊散出難以言喻的怪味來。

  德妃正在往身上灑香水,也是洋外玩意,洋外玩意就是香,她連打幾個噴嚏。

  小盒子打開,菊牙閉著眼睛不敢看,屏住呼吸,那可怕的氣味更濃了,幸虧德妃的香水也濃,竟然生生蓋住了。

  「我的娘娘哎,你搞這麼些噁心東西做甚!」

  盒子裡是一種青色的蟲子,乍一看就像一些青磚的碎屑,在盒子裡亂轉,亂得人眼暈,在蟲子的身下,一堆一堆的黑色粉末,仔細一看卻是鐵屑。

  盒子是玉質的,有好幾層,這是最上面一層。

  德妃看了一眼,笑道:「哎呀,食量真好,又大了。」

  菊牙嫌惡地看了一眼。

  「你可別瞧不起這小東西。」德妃笑道,「也別覺得咱們花了上千兩金子,從那個老嬤嬤手裡買來這麼個噁心東西就是虧了。你可知道前朝那個盛寵的麗夫人,就是被判剝皮,最後剝下一具特別美麗完整美人皮的那個。那皮被引為奇跡,還有豪門收藏來著,知道怎麼剝的嗎?就是被這東西鑽進血肉眼睛鼻子耳朵,一點點從內臟開始咬起,內臟咬沒了,骨頭咬化了,最後就剩下一個完整的空殼……」

  菊牙摀住胃:「娘娘……您別說了……您也不怕不吉利……」

  娘娘也是寵妃啊,也和皇后不對付,甚至……

  德妃笑一聲:「我怕什麼不吉利,什麼不吉利的事,我都做過了!」

  菊牙忽然後知後覺地問:「娘娘,您好端端地忽然讓我把這些東西都拿出來做甚?」

  德妃望一眼景仁宮的方向,平常散淡又微帶媚意的容顏上,忽然掠過一絲淺淺陰霾,半晌她道:「我這不是怕忽然有什麼事,來不及嘛……」

  菊牙有聽沒有懂,正想問,忽然人影一閃,面前已經多了一個人。

  菊牙愕然道:「德高望重……啊不中文!」

  德妃正在往頭上簪花,聽見這句,脊背一僵,緩緩轉頭。

  中文渾身汗濕,二話不說就對德妃一個大禮:「娘娘,請您救救殿下!」

  噹地一聲,德妃擱下了手中的簪子。

  忽然頭頂屋瓦聲響,一人翻身而下,臉色金黃,個子奇高,菊牙又驚道:「師蘭傑!」

  叮地一聲,簪子被站起身來的德妃捲落地下。

  她素來自如的神情,此刻被一片淡淡霜白之色所籠罩,看了一眼景仁宮的方向,再看一眼香宮的方向,最後嘆息道:「沒想到,還是……」

  師蘭傑急迫的懇求聲亦傳來:「娘娘,求您救救神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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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16:54:2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二十六章 向左走,向右走

  夜色忽降,西風愈急。

  兩條人影匆匆出了德勝宮。

  此刻正是皇帝駕崩,永王帶御林衛和旗手衛入宮,控制宮禁,太子召集所有重臣緊急入宮準備繼位的時刻。

  此時永王和太子聯合的人還未完全控制宮禁,又要顧著前廷,德妃當機立斷,帶著菊牙,從德勝宮很久以前就悄悄開的一個後門出來。

  中文和師蘭傑在報信之後各自離宮,去繼續組織力量營救主子,也將在宮中的事務請托給了德妃。

  往前走不多遠,就是一條岔道,一條通往關押燕綏的秘密皇家鐵獄,一條通往關押林擎的天牢。

  兩人被故意關在不同的地方。

  德妃在岔路口站下。

  向左走,是關係淡漠的兒子。

  向右走,是多年不見,亦等待多年,再不見也許永遠沒機會再見的,唯一的愛人。

  她站下了,冷月空風中,黑色的大氅綢緞的表面泛出流水般的波紋,仿若此刻心情周折,翻騰不休。

  盛裝打扮,最後的髮髻卻沒有來得及梳攏,以至於一縷亂髮散在風中,迷迷濛濛地遮住雙眸。

  菊牙望定她,想著方才一刻,中文和師蘭傑同時出現懇求,想著方才那一刻,娘娘同時接到了兒子和愛人落難的消息。

  想起那落地的簪子,上頭一朵玉石桃花碎去一瓣,而半瓶香水至今仍在梳妝台上潺潺流淌,滿殿香氛,而心內卻似嗅見淡淡的血腥氣。

  這是怎樣艱難的取捨,焚心的為難。

  早梅鐵黑色的枝椏不屈地向前伸展,攥著細細的花苞,彷彿想要和她猜個拳。

  可是關於命運和生死的拳,要怎麼猜!

  菊牙的淚落了下來。

  她已經聽見前廷傳來的急切的腳步聲。

  沒有時間猶豫,再過不久,這後宮就會整個被封鎖,娘娘想救誰都不可能了。

  換句話說,這麼短的時間,娘娘只來得及救一個人。

  更鼓聲急,擂在人心上。

  猶豫說起來漫長,其實也不過一霎,隨即德妃腳步動了。

  她向右走。

  菊牙吐出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娘娘忠於自己的感情是對的,只是殿下……太可憐了。

  她低頭,一滴淚落在凍土之上,化不開積年的霜。

  德妃像是舉了步便不再猶豫,動作很快,菊牙匆匆跟上,往前走不多久,便看見一座煙氣繚繞的宮殿。

  是香宮。

  這是後宮妃子們都不願意來的地方,太后以清修為名,也拒見妃子。此刻宮中巨變,只有香宮煙火依舊如故。

  德妃直接向香宮的大門走去。

  敲門。

  來應門的是一個修行的宮女,麻木的臉和目光,傷痕斑駁的赤腳。

  德妃就像沒看見那些傷痕,急速地道:「信女秦側側,求見太后娘娘。」

  對方麻木地道:「不見。」就要關門。

  德妃伸手擋住門,道:「你回去稟報一聲,就說如果太后心中有大不安,大疑惑,最好還是見見我。」

  對方看她一眼,關上門,也不知道回去稟報沒。

  德妃就在門口等著。

  菊牙擔心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在這緊迫時刻,非要來太后香宮做什麼。她心中焦灼,卻不敢催,只是幫德妃攏緊大氅,心想這個天氣,出來時娘娘隨手拿的卻是最薄的大氅,娘娘一向珍愛自己,這是……心終於亂了嗎?

  再抬頭看看陰沉黝黯,飛雪欲降的夜空,娘娘這輩子,又什麼時候這般等著人家的空門?

  正覺得心酸,忽然又聽見門響,那個麻木的宮女再次出現,這次開了半扇門。德妃閃身進去,菊牙正要跟,門砰地關上,險些撞扁了她的鼻子。

  菊牙無奈,只得在香宮側門轉來轉去,焦灼地等待。

  殿內,德妃跟著宮女向內走,對那些巨大的金缸,來去的表情僵木的宮女,冷天頂香跪拜的人們視而不見,直到進了內殿,就見太后正在燒紙,一邊燒紙,一邊頭也不回招呼她道,「來了?那就順便也燒一沓吧。」

  說得好像吃個便飯似的。

  德妃也便在她身邊跪下,對著火盆,身邊的婦人年紀並不算很大,已經一頭銀髮,皮膚卻如處子幼女,瞧著有種詭異的和諧感,眉目細長神情優雅,永王和她有點像。

  宮中並不作興燒這個,但是太后不理,德妃也不問。

  太后順手遞給她三沓紙錢。德妃笑一聲,道:「如何這許多,怕陛下下去沒得花麼?」

  這話毫無敬意,太后也毫無波瀾,道:「一人一份。」

  德妃只接過一沓,將另外兩沓放在一邊,道:「我覺得用不著。」

  太后淡淡道:「貪心。」

  德妃又將手中一沓也放在一邊,道:「說不定這一沓也用不著。」

  太后霍然轉頭盯著她。

  德妃對她笑了笑,笑容當真是婉轉風流,道:「您不就是因為這個,讓我進門的嘛。」

  太后轉回頭,道:「那又如何?你既然要來,想必是想救人了。但是就憑你胡亂猜測一句,我就要幫你救人?」

  「那又如何?那個我是不會如何,但是太后會如何啊。某人既然已經出了手,想必勝券在握,等到他解了毒,治好身體,看清並掃清所有他以為的敵人,再登帝位,威加海內,隱患全無,那時候,您還能活幾天啊?」

  「怎麼?」太后轉頭,冷漠地盯著她,「哀家便活不了幾天,你難道還能比哀家多活一天?」

  「咱倆別再繞彎子了行嗎?」德妃不耐煩地一把將一沓紙錢都扔進火盆,「我趕時間!皇帝十有八九沒死!他如果真死了,燕綏和林擎不會倒黴!你也是因為燕綏和林擎雙雙出事,在猜他詐死是不是?但你還不願相信你之前都被他騙了,你以為他會傳位給燕綏,讓唐家和永王把精力都用在了對付燕綏和文臻身上……」

  太后手中一直不緊不慢放紙錢的動作,停了停。

  德妃唇角一撇,她就知道這老不死根本不是要燒紙錢,只不過她就喜歡煙氣騰騰,喜歡躲在騰騰煙霧裡窺視人,在這種污濁的環境中,她彷彿才能安心似的。不過借著這動作理清思緒罷了。

  她悠悠道:「我就奇怪一件事,娘娘,您說,永王殿下素來不問世事,怎麼這次忽然就願意自山野走出,來親自輔佐太子殿下登基呢?」

  太后又扔一張紙錢,「先帝的兄弟就剩了他一人,可不就得他主持大局?」

  「現在想來,永王殿下可真不簡單,先帝的兄弟,連旁支都快死絕了,永王殿下卻一直安然無恙,也不知道是自己運氣好,還是一直有人暗中扶持呢?」

  太后停了手,轉頭看她:「秦側側,你想說什麼?」

  德妃的護甲點在火盆上,聲響清脆,「我就在想,太后娘娘當初貴為皇后,兩子一女都沒能存活。永王殿下身為一個早死的無名嬪御之子,卻安穩至今,可真是奇跡啊奇跡。」

  太后不說話了,半晌冷笑一聲:「你在這宮中二十餘年,可沒白待。」

  德妃嫣然:「那是。」她湊近太后,悄聲道,「永王的身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看陛下也未必一點不知。你讓永王先別急著跳出來,扶太子繼位,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我可管不著。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陛下真沒死,第一個不會放過的就是你!」

  「德妃娘娘想得真多。」太后跪坐在蒲團上,「我是太后。先帝是我的親生子,這宮裡從開始到現在,我都是最尊貴的女人。任他是誰,總不能殺親弒母不是嗎!」

  「得了吧。兒子都下得了手,在乎一個養母?真是奇哉怪也。」德妃冷笑。

  太后顯然已經懶得和她辯駁。

  世人都以為皇帝是太后親生子,實則不過是當年她接連喪子,心灰意冷,先帝大抵心中有愧,為了安慰她,便讓她將一個難產而亡的嬪的孩子抱來自己養,後來就記在她名下,倒也沒特意掩飾,但是自從皇帝登基,自然以嫡出身份為貴,也不會特意去說明這一段舊事,如今知道的人便更少了。

  「誰也沒看見景仁宮發生了什麼。都在操持著大行皇帝的喪儀,你倒一口咬定皇帝沒死。」太后眼都沒睜,淡淡道,「本來哀家是有幾分懷疑的,但是如今你這般一口咬定,哀家反倒不疑了。你走吧。就當你兒或者你情人沒福分沒運氣,遇上你這個無用的。」

  德妃站起身來,「行啊我走。」她曼妙地轉身,忽然又回眸笑道,「太后之所以半信半疑,我看倒不是因為我一口咬定,而是大行皇帝詐屍這事太過駭人聽聞,畢竟這麼一來他就沒了後路,將來要怎麼重掌帝位呢?對啊,我的太后娘娘,您可好好想想,他如果真的沒死,用什麼方法重掌帝位最好呢?」

  太后一直巋然不動的身子忽然微微一顫。

  德妃說完便走,她向來喜歡穿拖鞋或者木屐,此刻卻是一雙毫無聲息的軟底繡花鞋。

  太后忽然道:「且慢。」

  德妃背對她,嘴角微微一撇,一個似嘲似得意的弧度。

  「想救人也行。但只能救一個。」太后緩緩道,「並且哀家要你以性命發誓,如果日後有事,你得護哀家一次。你救出來的人,永不許對哀家及永王出手。」

  德妃唇角笑意不散:「這是應該的。」

  「哀家老了,最近總是夜夢頻頻,也常覺孤獨。你從今晚開始,便來陪著哀家吧。」

  這就是條件了。要德妃自願為她人質。無論是皇帝未死,還是林擎燕綏能活,終究都有德妃先擋上一擋。

  「這也是應該的。」

  「說吧,你要救誰,要哀家做什麼?」

  德妃緩緩轉過身來。說了一個名字,太后臉上微微露出憎惡的神色,最終沒有說什麼,點了點頭。

  德妃的身影離去,太后從蒲團上坐直身體,看著火盆之內,先前德妃燒給皇帝的那一沓紙,因為成卷被扔進火中,至今沒有燒化,黃紙邊緣卷著黑灰色的邊,厚厚地壓著那簇火焰,整個殿內,因此散著令人壓抑的煙氣。

  ……

  德妃還沒走出香宮,就聽見前方一陣喧嘩,她一抬頭,就看見一群宮女追著一個女子狂奔而來,她眼神一縮。

  那最前面的女子跑得釵橫鬢亂,鞋子都掉了一隻,一眼看見德妃,尖呼一聲:「還我兒命來!」

  是容妃。

  德妃眉梢一挑,這一刻這皇朝寵妃,才散發出久違的戾氣和殺氣,盯著容妃的腳步,一步不退。

  菊牙上前要擋在她面前,被她一把撥開。

  容妃衝到近前,一伸手,手中已經多了一把刀,狠狠捅向德妃胸口。

  德妃一側身讓開,身形竟然流暢迅捷,再一抬腳,砰地一聲便將容妃踹倒在地。

  容妃的宮女們驚呼著要圍上來,德妃冷笑道:「怎麼,想犯上嗎?那就快點!」

  宮女們對望一眼,反而不敢了,誰都知道宜王殿下反了,弒君了,連雲陽公都殺了,容妃娘娘聽說了便瘋了,但容妃娘娘能對德妃動手,她們若是動手,以德妃的性子,哪怕她下一刻就被褫奪封號呢,這一刻她也能把她們先活埋了。

  宮女們退下,德妃一腳踩在容妃背上,將她的怒罵和嗚咽踩在了泥土裡。

  往日裡跟著太后吃齋唸佛,素來一臉清淡的容妃,此刻滿身泥土,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哭到心碎。

  德妃還是一臉微帶嘲弄的笑,嗤道:「沒力氣也沒腦子,也敢來尋仇。」她彎下腰,靠近容妃的耳邊,低聲道,「燕絕的屍首,你看見沒?我很好奇啊,他臉上的神情,是憤怒,還是震驚不可置信呢?你說,以他和燕綏的樑子,如果真的是燕綏殺了他,他會那麼震驚嗎?你說,他不可置信的事,是什麼呢!」

  容妃脊背猛然一僵,哭聲一低。

  德妃放開腳,意味深長地笑道:「冤有頭,債有主啊。」轉身走了。

  只留下容妃還趴在地上,淚水將那一片青磚地面慢慢濡濕。

  ……

  秘密鐵獄今日很忙。

  先是幾十年來首次來囚徒,再是幾十年來首次來了探望者。

  來者這個時間段,正是司空郡王去前頭宮殿吃夜宵的時間,司空群雖然親自看守,但這牢獄總散發著奇怪的氣味,讓他食不下嚥,再說這插翅難飛的安排,也讓他十分放心,走之前再三叮囑鐵獄的負責人,御林衛副統領董立務必嚴加看守,不許放任何人進入,除非陛下或者永王本人。

  現在董立對著慈仁宮的令牌犯了難,永王可以,永王的娘可不可以?

  再看一眼對面的老婦人,披著大氅,風帽掩住了容顏,只露出一頭銀絲,和額頭嬌嫩的肌膚,太后深居簡出,便是宮中伺候多年的人,也有很多人沒見過她的容貌,董立也只隱約聽說太后白髮童顏,如今倒是對得上,再加上慈仁宮的令牌做不得假,他倒是沒有疑心,只是猶豫著,不知這命令能不能接。

  菊牙木著臉走上前,她臉上已經做了易容,再擺出一副香宮宮女慣有的麻木表情,倒也惟妙惟肖。

  「如何還在拖延?」她聲調平板地道,「太后娘娘來見罪徒一面,是永王殿下的意思,你是要娘娘再回頭請永王的令旨來是嗎?」

  董立打了個顫,心想自然沒這個道理,真要這麼來一遭,自己定然吃不了兜著走,畢竟永王殿下尊敬太后是出了名的,殿下很少進宮,但凡來,都是來見太后。眼看不過兩個女子,老的老,弱的弱,自己真是多想了。他也不敢問太后如何忽然要來探這個平日並不親近的孫兒,畢竟天家的事向來水深,急忙掏出鑰匙,開了門,又親自擎著燈,送人下去探監。

  從上頭的大門到底下的牢獄,一共經過了七層鐵門,每一層鐵門那裡都有人看守並持不同的鑰匙開門,董立斜著身子,在開門的時候擋著鑰匙,奈何那兩位目不斜視,根本沒有窺視的打算,不由心中暗笑自己枉做小人。

  越往下走空氣越是潮濕陰冷,那種難聞的氣味越濃,德妃原本身上帶著那個盒子,味道難聞,特意以大量香水掩飾,如今倒不用費心掩蓋了,這裡頭味道比那盒子銷魂多了。

  漆黑的鐵獄,壁上風燈黃慘慘的光彷彿已經被黑暗吸收大半,暈染出巴掌大的明處,也若鬼火。空氣中的陰冷氣息如霧如蛇,捲著裙角和衣袖,纏綿不去,腳下聲響空空,每一步都像離那鮮活世間,輝煌宮闕遠了一點。

  菊牙有點擔心她家養尊處優又嬌氣的娘娘,想去提她的裙擺,卻被德妃拂開。

  菊牙站定,看著德妃的繡花鞋和裙擺在地面自然浸潤出的水泊中漸漸濕去,忽然悲從中來。

  此刻才隱約明白德妃的心情。

  也不過是這長暗牢獄裡一泊深水,倒映不著青天,年年歲歲,只有一張含淚的臉。

  前方便是那間囚牢,又是一層一層地開鎖,好半天才開完鎖,看守的人無聲地退開。

  菊牙跟著德妃,走向囚牢,隔著手臂粗的鐵柵欄看向裡頭的人的時候,她心中巨震,險些在濕滑的地面滑倒。

  那……真是那位金尊玉貴,散漫自在,身處皇家卻從來都縱情自如的宜王殿下嗎?

  牢獄中的人,被四根手臂粗的鎖鏈,死死地釘在地上,身子卻是半懸空的,隱約可見背後的刀柄,抵著地面。

  鐵黑的牢獄一時辨不清顏色和輪廓,好半晌才能看清地面那一塊一塊的深跡,斑駁著,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氣息。

  那是血。

  菊牙扶住了鐵柵欄,心和手底鐵一般冰冷。

  陛下……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德妃也在牢獄門口站住了。

  她靜靜地立著,目光從那鎖鏈,一直看到燕綏背後至今未拔的刀柄。

  看著自己那強大的,驕傲的,一生從未彎腰也從未一敗的兒子,看著自己那從來心不在人間,只在這青天遨遊的兒子,只因為那唯一一點紅塵牽念,那唯一一點虛偽溫情,便傷身,傷心,傷情,最終長久靜默於那一地血泊之中。

  燕時行……你狠,你夠狠。

  這麼多年,我疏著他,離著他,甘心放棄作為一個母親的權力,甘心做一個無心無情為他所棄的人,甘心將所有屬於母親的愛和溫情,給另一個和誰也無關的孩子,只為讓你明白,燕綏不是林擎的兒子!

  只為讓你明白,我對林擎的養子都如此愛屋及烏,如果燕綏真是林擎的兒子,我怎會冷漠如此?

  只為讓你明白,只有燕綏是你的親生兒子,我才會因為當年那段舊事,心懷怨恨,如此冷淡!

  然而二十五年,你不明白,或者說,你不願明白。

  因為如果明白了,你怕你最後下不了手了,是嗎?

  你原可以不必這般決絕,你依舊下了狠手,就是為了安你自己的心,告訴你自己,他不是你的兒子,所以下他毒,奪他藥,要他命,天經地義。

  好……你好。

  德妃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激烈,笑得那滿地的鎖鏈都在共振,發出叮鈴之聲,在這幽寂的牢獄裡再不斷共振,一時整座牢獄,從天及地,都是德妃那如銀鈴也伴著鈴聲般的笑聲。

  淚眼朦朧的菊牙抬起眼,驚恐地看著德妃,擔心她家主子瘋了。

  德妃卻忽然便收了笑聲,一步跨了進去,避開了地面的鎖鏈,在燕綏身側跪坐了下來。

  菊牙凝視著她的背影,想著先前在那個岔路口她的背影,想著她那一刻無風自動的簪子,繃緊僵硬的背脊,衣袖下不斷攥緊從而戳破掌心的護甲。

  當時只覺她為難,此刻忽然覺得,那不是為難……那是心碎啊。

  殿下被害若此,神將呢?又焉能有好結果?

  那麼無論救誰不救誰,要面對的,都是另一個受盡折磨而死的結局。

  留下一個,必然要放棄另一個,這對娘娘,又是何等苦痛的抉擇。

  換做是她,只怕寧可立即死了,也不要做這樣的抉擇。

  德妃低頭看著燕綏,燕綏閉著眼一動不動,德妃半晌道:「你如今連我也不願看一眼麼。」

  燕綏還是不理她。

  德妃也便不說話了。伸手到他背後,摸了摸那刀柄,對著菊牙招了招手,菊牙會意,伸手摸索包裹,一邊道:「娘娘您仔細……」

  德妃一隻手忽然塞了一顆藥丸到燕綏嘴裡,另一隻手猛然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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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16:55:5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二十七章 長寧

  鮮血噴濺。

  射了地面半丈方圓!

  燕綏的身子猛然一挺,眼睛霍然張開!

  菊牙一聲尖叫衝出咽喉,半途生生掩住,險些咬了舌頭,她瞪大眼睛,眼神驚駭莫名。

  娘娘瘋了!

  就這麼拔了!

  一聲招呼都沒有,一點準備都不給,沒想過這一拔萬一出事怎麼辦!

  德妃面色如雪,一手按住燕綏嘴唇,避免噴湧的血將藥給沖出來,另一隻手按住燕綏的傷口,避免鮮血再次狂湧,同時低喝:「藥!針線!繃帶!」

  菊牙手忙腳亂把準備好的東西拿過來。

  燕綏是躺在藤床上,藤床有腳,夠把手臂伸進去,但是想要包紮就很難。德妃用盡力氣去推他,燕綏終於看了她一眼,自己慢慢翻了身。

  德妃一邊給他上藥,一邊笑道:「看,你這不是看我了?」

  菊牙在旁邊只覺得要哭了,這個時候娘娘能不能不要再賭氣?

  明明是為殿下好,明明放棄了一切來救他,明明是因為這刀不能不拔越拖延越麻煩,偏要說得這麼讓人堵心。

  都已經這樣了,還不能好好說開嗎!

  給殿下最後一點溫暖,很難嗎!

  她賭氣地將針線扔過去,傷口太大,德妃怕不能好好癒合,特地帶了針線來,果然是用得著,血流總將藥沖開,敷不住,必須得縫合。

  德妃瞪她一眼,喝道:「女工我不行,你來!」

  菊牙:「膽量我不行,娘娘來!」

  德妃瞪她,她便與德妃互瞪,半晌德妃先軟下來,嘆了一聲,呢喃罵了一句什麼,拿起了針線。

  那個小盒子第二層有這些東西,還有少量的麻痺肌膚的藥物,只是畢竟量少,德妃在袖子裡摸索了一下,展顏笑道:「還好,在呢。」摸出一個骨頭狀的手指長的物事來。

  菊牙:「……」

  這不是繡球兒最喜歡啃的骨頭玩具嗎?

  繡球兒是德妃的狗。一隻雪白的長毛小狗。洋外來的。

  德妃就把那隻狗骨頭往兒子嘴裡一塞,道:「乖乖,你且咬著,省得太痛,咬到了舌頭。」

  燕綏頭一側,把那見鬼的狗玩具給吐了出來。

  德妃嘴一撇:「怎麼,還指望我伸手給你咬?我不是文臻,不伺候。」

  燕綏後背微微一顫,但想來不是因為疼痛。

  菊牙:「娘娘您少說兩句成不成!」

  德妃哼一聲,便上手幹活,一邊幹活,一邊道:「說起來這針線縫補傷口的事兒,還是聽你那位文臻以前在宮裡時說起的呢,好像還說要注意消毒什麼來著,哦對了菊牙快把那藥拿來。」

  菊牙給她打下手,不斷擦去滲出的血跡,將以前殿下給娘娘的那些好藥不要錢地往上敷,她不敢看殿下的後背,聽得殿下一聲不吭,心中也不禁悵然又佩服,想著殿下往日那模樣,骨子裡也是又懶又嬌,未曾想苦難面前,也是錚錚鐵骨男兒,無論多少苦痛橫加於身,誰也別想聽他一聲呻吟。

  或許,只有在他真正在意的人面前,他才能放鬆這繃緊的雙肩吧。

  只是依舊能感覺到那般隱忍的細微顫抖,於這朦朧黑暗中伴鎖鏈叮叮微響,她心中憐憫,轉頭掩飾地去看德妃,卻隱約見德妃側面臉頰微光一閃,她怔住。

  燕綏此刻卻於火燒火燎的劇烈苦痛中,聽著她的名字,也覺得心情溫軟,彷彿那般的從內至外的極致痛苦,也在剎那間得春風拂過,大有減輕,忽然覺得頸間微微一濕,隨即一股涼意,慢慢滲入髮間。

  他一怔。

  是……

  然而這感覺不過一瞬,隨即聽見背後德妃又叨叨地笑道:「你往日自負聰明,如今可算栽跟頭了?所以總叫你尊敬我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保不準哪一日便得求我,你瞧,現在,你不是欠我情了?」

  菊牙拿著藥瓶,真是恨不得給塞她娘娘嘴裡去,這亂七八糟的說的都是什麼!

  德妃又道:「皇帝大行了。太子在永王支持下,以最快速度棺前繼位。你啊,不爭氣,馬上就要牽累你娘倒黴了,不過呢,我剛才去和太后,結了個聯盟。想來暫時也不會有事兒,你看,做人呢,就要做德妃娘娘我這種,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菊牙:「娘娘,好了!」

  真是太囉嗦了,以前也沒見你這麼囉嗦過!

  德妃:「……」

  在她「小蹄子膽兒肥了」的陰惻惻眼神中,菊牙臉不改色心不跳地道:「娘娘,我是說,縫好了,再縫就要縫到好肉了!」

  德妃:「……哦。」

  燕綏背對著主僕二人,唇角微微一牽。

  娘娘以前可沒這麼多話,對著他,恨不得一句話分成三次說。

  也不知怎的,給她這麼叨叨著,聽著聽著,也就忘記了許多。

  這就是蛋糕兒說過的家長里短,父母嘮叨,人間煙火嗎?

  未曾想到竟然是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情境下,感受著了。

  可惜……

  他唇角的弧度微微加深,繼而消失不見。

  德妃將他扶起,解開他的領口,拉開袍子,給他將繃帶緊緊捆紮,以助於傷口癒合。

  她跪坐在他身前,手臂穿過他頸項和腰間,給他拉緊布條,她的頭髮難得有些亂了,披落在他肩頭,他側頭看了看,似乎有點詫異,娘娘的頭髮竟然這般細軟。

  不是說倔傲的人頭髮硬嗎?

  因為要俯身用力,也因為比他矮很多,他一低頭,又看見娘娘的髮頂,娘娘一向不喜歡梳宮中女子太過華麗的髮髻,也不戴假髻,因此居然還能看見她頭頂一個小小的髮旋兒,燕綏又開始詫異娘娘這樣的人居然只有一個髮旋。

  她這德行不該最起碼三個起步嗎?

  忽然又想到自己那素未謀面的孩兒,應該也快三歲了,還不知男女,也不曉得這頭頂有幾個髮旋兒。

  而屬於娘娘的淡淡杏梨香氣,縈繞在他鼻端不散。他有些恍惚,恍惚想起在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裡,竟從未與她這般接近過。

  以前未有,也以為一直不會有,想來以後,也不會有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忽然感覺德妃的手按在他腰間停留的時間好像長了一點,他低頭,發現這似乎像一個擁抱的姿勢,而她一動不動,像忽然走神。

  他這一動,德妃也便醒覺了,立即收手,退了開去。再抬頭對他一笑,還是那個幾分冷淡幾分嘲弄的皇朝寵妃。

  「時辰不早了。」她道,「我讓中文想辦法接應,但得趕緊把你這鎖鏈給去了。」

  他的回答是將自己的右手從鎖環中脫了開來。

  德妃眼睛一亮,讚道:「難得見你聰明一回。」抓起他的手腕看時,卻又皺了眉頭,道:「你這法子……太狠了,真要按你這法子都來一遍,你便是能出去,以後怕也要廢了。」

  這是強硬地改變肌膚形狀從而脫出鎖環,然後強力拔刺,且不說會如何痛苦,一不小心,筋脈也就廢了。

  燕綏淡淡道:「能走路能燒火就行。」

  能在蛋糕兒做飯時幫忙燒一把火,平日裡能走路不必拖累她,也便成了。

  德妃哼笑一聲,取出那個盒子,猶豫了一下,想說一句你忍一忍,再看看右手那個猙獰的傷口,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一個對自己都能狠成這樣的人,有什麼忍不下的。

  「這食鐵蟲能吃掉那些鐵刺,且已經給我養得不喜歡吃人肉,就是長相醜了點……你要不要試試?」

  燕綏配合地伸出手,也沒問他娘從哪找來這麼個東西,皇宮才是這世上最陰私最離奇所藏最豐富的地方,人們為了自保,什麼做不出來。

  用這個,可以避免那些彎曲鐵刺硬拔出來時扯斷筋脈,將傷損降至最低。

  那些小蟲放出來時,菊牙乾嚥著唾液,轉頭不敢看。

  想想都覺得可怕。

  這可怕的世道和皇家。

  依舊的沒有聲音,哪怕那些蟲子最後將右手烙平的傷疤咬開再次深入體膚,帶來更為深重的痛苦,她們也沒聽見燕綏發出一點聲響,唯有隔半晌,會有輕微的啪嗒一聲響起。

  那是鼻尖和額頭的汗水,凝聚成珠,再滴落在生鐵地面上的聲音。

  就在那般空曠而又戳心的啪嗒聲響裡,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德妃終於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道:「好了。」

  菊牙匆匆過來,幫著德妃給燕綏再次裹傷,和先前那個猙獰的刀口不同,這回的傷口深且小,細細碎碎,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可以看見泛白的骨,可以想見,將來就算恢復了,肌膚也很難長平。

  難平的,又何止是體膚的傷。

  屋頂那一線天窗忽然聲響微動,隨即垂下一條絲帶,德妃將那些食鐵蟲放在絲帶上,那些蟲子便順著絲帶往上爬。

  燕綏看著黑暗中一線蜿蜒向上,問:「你如何會有這種東西?」

  德妃眯著眼睛,也看著那一點游動宛如看著觸手可及卻又難逢的自由,道:「……自從我聽說咱們這皇宮有這麼一處秘密鐵獄,我就想辦法準備了這東西,原本想著……沒想到……」

  她笑一笑,沒說下去。燕綏卻立即明白了,轉頭看她一眼。

  原本想著自己用的是麼?

  你是想做什麼,才會覺得自己會進這鐵獄,還提前備下了越獄的東西?

  只是沒想到最後是給兒子用了?

  「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德妃怔了一怔,笑道:「沒有啊,其實啊,沒有秘密,真的沒有秘密。只是某些人自作聰明,自己秘密太多,就看別人也滿腹詭秘罷了。」

  「為什麼他會覺得我非親子?」

  「因為我們成親那晚,他不知怎的醉了,或者不是醉?總之神智有些奇怪……後來晨間我先起來,去洗漱時,忽然聽見屋內有人驚叫,我過去看時,卻看見我的貼身婢女春曉衣衫不整從屋內匆匆出來,而他神情古怪……事後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他說沒什麼,說春曉有意攀龍附鳳,故意勾引,被他逐出,我卻覺得蹊蹺,春曉便是想勾引他,也不會趁那點時間,只是他素來形容誠懇,我也無法多問,便想著去問春曉,誰知春曉回去後便吊死了。」

  德妃冷笑一聲。

  然後沒多久她便懷孕了,得知懷孕的那一刻,她心緒復雜,因此也就忽略了當時他略有些古怪的眼神。

  原來懷疑那時便種下了,那個多疑的人,以為她不願侍寢,派了貼身侍女來李代桃僵。然後和林擎有私,再把野種栽贓給他。

  可笑那時她卻懵然未覺。

  直到經年日久,她漸漸於蛛絲馬跡中察覺了他的想法,察覺了一些隱藏於暗處的險惡用心,於一懷寒冷中,不得不選擇了親手割裂那些年的母子情分。

  卻最終,於事無補。

  也許這就是報應。

  報應她為愛不誠,對那腹中生命最初亦心存利用。

  可是,燕綏何辜?

  燕綏忽然道:「那時候,林帥不是應該在邊關嗎?」

  德妃輕喟一聲:「這便要去問林擎了,其間一定有一些我們都不知道的事情……以後你有機會,去問他吧。」

  燕綏凝視著她:「為什麼沒有去救林擎?」

  一直默默垂頭的菊牙猛然抬頭,激動地盯住了娘娘的背影。

  說啊!

  說啊!

  說你心中的為難,說你下決定的痛苦,說你最終選擇兒子的一腔慈母之心!

  二十五年母子裂痕,最好的修補機會便在眼前!

  娘娘,說啊,求求你!

  她熱辣辣的目光射在德妃背上,德妃面上卻是一派平靜,盯著燕綏,忽然促狹一笑,道:「我聽說林擎只是中毒,而你比較慘。我想瞧瞧我那一向驕得恨不得用鼻孔看人的兒子,慘起來是個什麼模樣兒?」

  菊牙:「……」

  好恨。

  想吐血。

  德妃這還沒完,頗有些悵然地道:「想瞧瞧和繡球兒蔫不拉答的時候比起來像不像。」

  燕綏望定她,忽然一笑,慢慢道:「覺得如何?」

  德妃誠懇地道:「有點失望。」

  她隨即又笑道:「兒子,你便一直這麼讓為娘失望下去吧。無論挨了多少刀,無論挨了誰的刀,都還一直能用鼻孔看人,所有人都只能跪在你腳下,看你的鼻毛。」

  菊牙:「……」

  要了親命。

  這傷感情的比喻。

  燕綏難得地沒有生氣,緩緩道:「好。」

  德妃笑眯了眼,拍拍他的手。

  燕綏忽然又道:「也不完全能做到。」

  德妃:「???」

  燕綏:「挨了蛋糕兒的刀,怕是撐不住。」

  德妃怒氣填胸,冷笑道:「不用挨她的刀,她飛你一個眼刀,你便先跪了。」

  燕綏居然還想了想,道:「倒也不至於。」

  跪不至於,可能會有點軟。

  德妃氣笑了,把拍他手背的手唰地收回,「說什麼英雄蓋世,談到女人還是氣短!」

  燕綏十分不以為然:「林帥和我於此道可謂知音。」

  德妃眼眸一閃,神情略有些復雜,半晌道:「你那個媳婦……」她似乎想伸手從懷裡掏什麼東西,隨即又縮回,想了想,展顏笑道,「……應該還是有緣再見的。」

  上頭絲帶動了動,外頭也隱約有些動靜,時間不多了。

  德妃道:「你出去後,先找處地方,好生養傷吧,別的不用管了,總不能先把自己的命折騰掉。」

  燕綏皺眉道:「林帥……」

  德妃道:「他那裡我會想辦法,你不用管。倒是文臻那裡,我猜太子繼位後,會先對她下手,你便一邊養傷,一邊慢慢往她那裡去吧,如果來得及,早些通知她也是要緊的。你倆匯合一處,也更有力量些。」

  燕綏顯然也是這個想法,他一旦出事,文臻那裡便十分危險,他必然是要趕去的。

  只是他還要挑德妃的刺,「方才你對蛋糕兒的稱呼我聽著不錯……怎麼不叫了?」

  德妃柳眉一豎:「叫什麼?媳婦兒?我喝過她敬的媳婦茶嗎!」

  絲帶動蕩,上方很小的天窗被食鐵蟲終於啃出了容人出入的缺口,中文輕飄飄地蕩了下來。

  他一看燕綏眼圈便紅了,一言不發給德妃磕頭。

  德妃便不耐煩地揮手:「去吧去吧。」

  中文從背囊裡取出個精緻的皮囊,先吹了稍微鼓起來,再塞入牢獄裡的一些稻草,很快就做了一個惟妙惟肖的假人,居然還和燕綏差不多身形。

  然後套入鎖鏈中,維持原先的姿勢。

  德妃看著那個假人,忽然笑一聲,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田黃石印章,在那假人的胸口上印了一下,俏皮地道:「蓋章落定。」

  那是兩個字:「長寧」。

  燕綏目光在那兩個字上停留了一會。

  德妃沒什麼親眷,身邊也沒什麼叫長寧的熟人子弟。

  他的名字,叫綏。字一直沒有取,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有意,父皇一直沒有提起過,他對這些事沒有興趣,也沒取過。

  綏,安順、安寧、安康,平順。

  字一般和名配套。

  曾幾何時,於那個嬰兒呱呱落地之時,那年輕的婦人,也曾悄悄手刻私章,為愛子取字,願他永順遂,長安寧,一生不受風浪磨折之苦。

  然而這個私章,一直藏在體膚深處,一直未曾送出指尖。

  燕綏的目光轉了開去,並沒有說什麼。

  中文將他負在背上,抓起絲帶。

  菊牙過來幫忙,燕綏感覺到腰帶處微微一動,他垂眼看了一眼,菊牙有點緊張地對他笑,燕綏溫和地看了她一眼,道:「好好陪娘娘。」。

  菊牙受寵若驚,這是宜王殿下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她激動得連回話都忘了,只頻頻拚命點頭。

  中文的身形緩緩向上,行到一半,燕綏忽然回頭,對底下正仰頭看著他的德妃道:「娘……娘,且好好等著,蛋糕兒會給你敬茶的。」

  德妃微微抬著臉,鐵獄的昏黃微光裡,她依舊潔白嬌嫩的臉頰仿若自然生光,盈盈一笑間天色都似乎亮了亮。

  她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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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16:56:0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二十八章 父子

  半個時辰後,德妃進入了香宮。

  又半個時辰,一輛馬車匆匆衝破天京的夜色,在天京徹底戒嚴封城之前,出了天京。

  再半個時辰,去查看鐵獄中的宜王情形的董立,駭然發現那被鎖在地上的,竟然只是個假人!

  董立大驚,急報司空群,司空群急報永王。隨後全宮戒嚴,大批軍士衝入了德勝宮,卻沒能找到德妃,之後永王匆匆前往慈仁宮,不知他和太后說了些什麼,沒多久,永王退出了慈仁宮,軍士也退出了德勝宮。

  之後太子繼位,第一次朝議,便下令查抄宜王府和大帥府,勒令還在邊境的林飛白立即回京,下了令湖州刺史文臻原地待勘的旨意,並派出禮部官員帶領旗手衛,日夜兼程前往湖州宣旨。

  再之後,十餘日之後,燕綏奔往湖州的馬車在臨近湖州的平州停留打尖。

  而此時,文臻前往天京的馬車也在平州官道的茶亭處歇腳。

  兩個茶亭,相隔一里。

  採桑上車,放下車簾的那一刻,英文趕著車和文臻的車擦身而過,英文還看一眼文臻正要啟動的馬車,說了一聲:「喲,這車夠大。」

  剛和他換著趕車下來休息的日語躺在車轅上,懶懶地沒有睜眼。

  如果他睜開眼看一眼,以他精通機關的眼力,就能看出這車的內裡乾坤,和脫模於宜王府機關術的格局。

  可惜,錯過便是錯過了。

  兩輛有點相似的馬車,掠起的車簾在風中略略交纏,再分開。

  背道而馳。

  又一個時辰後,天色將晚,燕綏的馬車,到了平州下屬的一個縣城福寧縣。因為燕綏傷重且有毒,不能太過旅途辛苦,所以中文一直都不管殿下怎麼想,該投宿就投宿。

  中文趕了一路,聽了一路文大人的豐功偉績,實在是覺得,相比之下,殿下才是需要救贖的那一個,委實不用太過操心文大人。

  沒聽說整個湖州都在她的腳下瑟瑟發抖嗎?

  就算太子繼位,一個剛剛拿到皇位,掌權未穩的皇帝,想要動政績卓著的封疆大吏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除非他不想好好做皇帝了。

  馬車入城時,夜色初降,燈火漸次燃起,平州的夜市剛剛開市,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這些年在湖州的帶動之下,定平二州的經濟也有所發展,一眼看去,頗為繁華。

  燕綏隔著車簾看著外頭燈火流光,忽然想起那年文臻被唐羨之帶走成婚,他也曾千里追索,在那海邊小城吃過夜市,一晃經年,身邊依舊沒有她,他笑了笑,道:「下來逛逛。」

  中文便取了折疊輪椅,給他披了大氅,又抱了他下來。

  燕綏背後一刀頗深,手腕腳腕也受傷頗重,更兼中了毒,雖說他本就是毒病之體,什麼毒都能壓下去,可謂不幸中的幸運,但這毒病也令他傷口向來難癒,當年手指受點傷都纏綿了一年才好,更不要說現在。

  中文詢問了殿下當日發生的事,聽說了被餵了第三顆藥,便憂心忡忡,身體上的傷總有一日能癒合,但是毒病便如永久潛伏的利刃,天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要了命,如今這第二顆藥還沒煉化就服了第三顆,第三顆也無法尋到無盡天的人立即護法煉化,會對他身體產生什麼影響?剩下的幾顆藥被奪走了又怎麼辦?中文為此夜不能寐,十分害怕那些年辛苦尋藥的結果都化為泡影,但瞧燕綏還是不在意模樣,他也只能將那擔憂壓在心底,卻還是瞞著殿下,給無盡天去了信,希望能得到幫助。

  燕綏緩緩前行,並不去吃那些路邊攤,只慢慢感受那人間煙火,這些煙火都是那個女子賜予,如今他於其間體味,也便如見了她一般。

  將三年未見了啊。

  如今離她越近,這心反而越有些不安,這於他還真是難得的感受,所以也難得地想要於這塵世煙火中靜靜心緒。

  前方忽然有大聲叫好笑鬧之聲,一大群人圍著,似乎在賣藝,他向來不好熱鬧,正打算轉過輪椅,忽然一隻球穿過叫好的人群,猛地向他的臉砸來。

  燕綏沒動。

  中文一抬手接住了球,喝道:「誰亂扔東西!」

  人群呼啦一下散開。露出裡頭的人來。

  燕綏和中文都怔了怔。

  沒想到竟然是幾隻……孩子。

  高高低低,七八個的樣子,都穿著怪模怪樣的衣裳,戴著老虎兔子猴子的玩偶腦袋,看模樣是在表演節目。

  現在劇情好像正演到高潮處,打成一團,老虎甩起了金剛鞭,毒蛇嘴裡吐出伸縮長劍,正將一隻憨態可掬的大熊貓「亂刃分屍」,而一隻兔子正梨花帶雨地在一隻貓咪的護持下逃生,至於為什麼能從那巨大的玩偶腦袋上看出梨花帶雨的表情,都是貓咪襯托得好——它一邊奔跑一邊幫兔子撒花瓣來著。

  中文瞧得目瞪口呆,這啥玩意?

  他不經意地把話問出來了,旁邊便有人接道:「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中文:「……什麼?!」

  話音未落,就看見老虎和毒蛇成功地砍死了大熊貓,一個哈哈笑著套上黃馬褂,一個扭著腰頂著金腰帶。大熊貓躺屍地上,巨大的肚皮如山,眼睛絕對看不到腳尖。

  眾人哈哈大笑叫好,那些兔子貓咪猴子老虎大熊貓什麼的便都爬起來,手牽手謝幕,從身高來看,最大的不超過八歲,最小的大概就兩三歲,中文瞠目結舌看了半天,愣是沒找到班主,不禁問:「班主呢?」

  沒有成年人出來,那個最小的大熊貓拿了個托盤搖搖擺擺出來要錢,江湖賣藝就這麼回事,看得熱火朝天,輪到掏錢便十分謙虛,人群紛紛散開,中文身邊的人倒還算大方,摳出一個銅板,一邊道:「班主有啊,就那個大熊貓。別看這幾個娃娃,戲演得不錯,不僅會演這一齣,還會演什麼三隻小豬,石猴記什麼的。性子也靈活,一開始沒有耍花槍這一齣,大傢伙兒說打架不夠精彩,第二日便重新編排,加了武行戲,老虎會耍鞭,毒蛇會地堂腿,大熊貓會頂球……喏,你還不把球還給人家?」說著正好大熊貓到了近前,送上托盤,那人拿張作致地將銅板高高一扔,清脆一聲,「快,謝大爺。」

  中文一低頭,正從大熊貓的眼孔裡露出來的一雙烏溜溜的眸子裡,看見了一抹似乎是譏嘲的笑意,他一怔,總覺得這神情出現在這麼一個娃娃眸子裡很是違和,但隨即那神情便消失了,依舊是晶透水潤宛如生琉璃光彩的眸子,帶著笑,清脆軟糯的童音聲音很高:「謝大爺一文錢厚賞!」

  中文:「噗。」

  這小子,促狹啊。

  那人臉一紅,趕忙又從口袋裡摸出幾個銅板,這回也不敢高高扔下了,小心地放下去,那童音因此更高了:「謝大爺又賜十文錢厚賞!」

  旁邊便有人笑:「十文錢算什麼厚賞,看我的!」扔下一個銀角子。

  「謝大爺慷慨賜銀!」

  中文:「……」

  得,你小子這回乾脆不說多少銀子了,你這是要激起惡性競爭了是吧?

  托盤忽然移動到了他面前,那雙漂亮的眸子笑吟吟盯著他,沒來由地令他有種熟悉感,中文正想掏錢,托盤忽然收了回去,中文一怔。

  童音又奶又亮,說不出的好聽,「這位大爺,您方才看著小子,面露憐憫之色,顯然是個好人。小子這就很感動啦,不敢再要您的錢。」

  中文又一怔,頓時心中一熱,手中捏著的銀角子收回,回手去尋摸金葉子,忽然聽見一直沒說話的殿下懶懶地道:「你不要我們的錢是對的,因為你需要賠我們錢才是。我方才險些被你的球砸了臉,忘了?」

  中文:「……」

  他霍然回身,怒瞪殿下。

  底線!您的底線呢!

  那娃娃也是一怔,轉眼看燕綏。

  兩人目光交匯。

  空無迥徹的眸光遇上水晶琉璃眸子。

  一個依舊恆定如秋水,一個微微一閃。

  隨便兒眼睛一眯,眼前這個漂亮叔叔,坐在輪椅裡,披著雪白的狐裘,臉色卻比那狐裘還白,衣袖裡露出的指甲都毫無血色,明明看著身體很不好,整個人卻給人感覺像一塊玉石般,風雪冷不著,刀劍傷不著,老天爺降下的雷電也劈不著。

  看人的眼神空空淡淡的,都映不上他的影子。

  隨便兒卻覺得渾身的汗毛都在瞬間一根根豎了起來,那是他生來便有的對強大和危險的直覺。

  老娘和他說過,如果遇上給他強大感覺的人,一定不要得罪。

  但不知為何,於這般的強大和危險的氣場籠罩下,他竟然沒有警惕和恐懼,心間忽然懶懶的,嗅見這人淡而涼的香氣,便不由自主想靠近一些。

  只是這個漂亮叔叔,也太難纏了些。

  他只是一怔,隨即便笑道:「大爺說的是。大爺傷到哪裡?小子這便拿出今天掙的所有銅板,給您買藥去。」說著便取出一個小袋子,將托盤裡那寥寥幾隻銅板給裝進袋子裡。

  他倒得很慢,那幾枚可憐的銅板緩緩地落入袋子裡,聲響叮叮噹噹,場景十分淒涼。

  周圍爺們娘們都對燕綏怒目而視。

  目下無塵的殿下眼裡何曾有路人甲,坦然接過那袋子,也不看那娃娃眼底打轉的淚水,掂掂袋子,交給中文,中文怒而不接,燕綏便自己收了,一邊道:「這點錢不夠。」

  中文:「……」

  眾人:「……」

  喂,過分了啊!

  「請開始你的表演——把你熊掌裡,熊耳朵裡,熊屁股裡,熊尾巴裡藏著的錢袋都拿出來。對,就是方才人群裡有小偷偷錢,你趁著翻滾頂球再從小偷懷裡摸過來的錢袋。」

  大熊貓:「……」

  人群中有人開始摸錢袋。

  有人開始偷溜。

  大熊貓忽然飛快地從屁股裡,尾巴下,耳朵下,那些看似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摳出一個個錢袋,擺放在地上,招呼道:「各位父老鄉親,方才有人趁著人多偷錢,小子見義勇為,幫你們都拿回來了,大家快來認認!」

  話音未落,眾人一哄而上,認領回了自己的錢袋,等到他們都認領完,才發現娃娃們都不見了,連方才那個和娃娃索要醫藥費的漂亮公子哥兒也不見了。

  巷子拐角。

  幾個小偷被大熊貓逮著人狠揍,揍完人之後再要錢,愣是把今兒被逼吐出來的錢又勒索了一點回去。

  大熊貓打痛快了,趕走幾個小偷,脫掉頭套,露出隨便兒又美又憨的臉。

  又美又憨一臉純真的隨便兒,盯著人群中燕綏消失的方向,淚汪汪地道:「今兒虧了,老大,沒錢住店了。」

  對財務一竅不通的老大摸著腦袋,問他的萬能軍師:「隨便兒你說怎麼辦?」

  「剛才那個漂亮叔叔旁邊的老實叔叔看起來很同情我們呢,我們去找他借錢好不好?」隨便兒眼珠轉一轉。

  甩掉幾位姨姨,他原準備自己浪跡江湖,悄悄跟著娘上京的。當然不是跟著娘走,自己走,自己去天京就是了。誰知道那群拖油瓶非要跟著他,大家一起久了,他也有點捨不得,尤其扛不住妞妞的哭功。

  那就帶著唄。人多好辦事嘛。

  他有錢,但是他不用,一路走一路賣藝,娘說過,要體察民情嘛。

  一路都很順遂,但今日卻栽了個跟頭,隨便兒從出生至今,還真不知道跟頭的滋味。

  吃進去的東西居然被逼著吐了出來。

  是可忍孰不可忍!

  隨便兒露出一臉純稚的微笑。

  那個漂亮叔叔是很難搞,但是他身邊那個老實叔叔一看就很好對付啦。

  榮膺「老實叔叔」稱號並被光榮選為殿下突破口的中文,忽然激靈靈打個寒戰。

  ……

  中文包了城中最大的客棧,一邊將去平州好相逢打來的飯菜給燕綏安排上,一邊和燕綏說湖州這幾日發生的事。

  之前燕綏去普甘,帶去了語言護衛四大頭領,其餘護衛已經秘密派往各地潛伏經營,宜王府就是一個空殼。暗衛則在隨便兒出生後,便全部派來了湖州保護文臻和隨便兒,為了保證安全,之後是截斷聯繫的。直到燕綏從無盡天回到天京,之後發生了一系列事件,匆匆回京又匆匆出京,雖然中文已經召喚了散於各處的護衛,也試圖聯繫暗衛,但不知為何,一直沒有聯繫上在湖州的暗衛。

  這是因為,此刻暗衛還在湖州翻天覆地地尋找隨便兒呢,還有一部分則追著文臻去了,猜想隨便兒可能跟著母親走了,誰也沒想到,他是跟了,卻是走了另外的路跟著,還稍稍繞了彎,並不想跟太緊,被他娘發現。

  但這並不妨礙中文打聽到了湖州發生的事,關於新帝繼位後兔死狗烹,關於湖州刺史自請卸職自入囚車,關於刺史出城時的滿城父老相送。

  中文一聽就急了,也就沒有心情再聽那個和他八卦的人,正津津有味要談起的關於刺史府七個孤兒城門演戲的那一段,謝了人家就走,回來便和燕綏說了,燕綏當即道:「算著時辰,蛋糕出發沒幾日,便是錯過也不會太久,我們這便掉轉頭去追。」說著便要起身。

  中文急忙攔了,道:「殿下您今兒要藥浴的!您這身子,何必急在一時?若是趕路過於憔悴被文大人瞧見,可想過她有多難受?再說按時辰計算,可能文大人還沒到,說不定還要咱們等等她呢。」

  燕綏便道:「讓英文再去打聽。」

  英文便去了。中文這裡給燕綏安排藥浴的物事,去囑咐店家準備水,忽然便看見掌櫃的將幾個破衣爛衫的娃娃向外趕。一邊喝道:「去去,哪來的小叫花子!快走,莫站髒了我的地兒!」

  當先一個最小的娃娃,一雙琉璃晶彩的眸子,瞧著幾分眼熟。

  中文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卻見那娃娃,看見他眼睛一亮,喚道:「叔叔!」一雙小手捧著什麼東西,高高踮起腳,「叔叔,我們可算找到你了,你看,這些錢夠嗎?夠給那位叔叔買藥看臉嗎?」

  中文一怔,低頭一看,滿是灰塵泥垢的小手裡,捧著幾個銅板。

  隨便兒眼神晶晶亮,「叔叔,先前那個錢還給人家了。這是我們又賣了一場藝掙來的錢,這回一定夠了!你看,這裡還有一支藥膏,一個大夫叔叔給我的,說是治跌打損傷很好的呢!」

  用吧,用吧,用了爛臉喲。

  中文熱淚盈眶。

  這麼可愛的、懂事的、天真的、貼心的孩子!

  這還找上門賠錢來了!

  殿下你虧不虧心哪!

  替殿下感到萬分虧心的中文,感動地不僅沒收那幾枚銅錢,還將幾個「衣食無著,今晚還不知道在哪睡覺」的孩子帶進了客棧。

  老大跟在隨便兒背後,對自己的軍師用三文錢就騙了一晚高檔客棧的本事再次膜拜得五體投地。

  有軍師如隨便兒者,幸福也。

  中文給幾個孩子安排了屋子,又讓日語去買衣服,讓德語去安排吃食,看隨便兒一身的泥,又把剛剛燒好的水給隨便兒送去讓他洗澡,忙得團團轉。等到他去燕綏那裡伺候的時候,燕綏盯著他半晌,手指敲敲桌子,「我的洗澡水呢?」

  中文這才恍然——把給殿下的洗澡水給那娃娃了!

  燕綏上下看他一眼,眼尖地在他袍子上看見一個小手印,笑了一聲,道:「院子裡進了老鼠吧?」

  中文倒是聽懂了,亢聲道:「主子哎,別這麼冷情哎。那孩子……也就和小殿下差不多年紀。」

  燕綏忽然沉默了。

  中文心內嘆息一聲,又道:「方才我打聽了,刺史府收養了七個孤兒。我懷疑,小殿下便是以孤兒的名義,養在府中,只是並不清楚是哪位。現在應該還在湖州,您要不要……」

  他心中感嘆,想著文大人真是深謀遠慮,將親生子以收養孤兒的名義養在一群孤兒中,既全了親手撫養的恩義,又避免了為人察覺,只是這位當真也是忍心,尋常女子,誰捨得親生子將作孤兒?孩子不知道自己身世時,又要多熬煎?

  燕綏垂下長長眼睫,半晌道:「是我的錯。」

  中文怔然看他,此生從未想過能聽見這樣的話出自殿下之口,他忽然心間一酸,忙道:「主子您說的是什麼話,這豈能怪到您……」

  「那孩子現在應該不在湖州了。」燕綏道,「文臻既然選擇為我丟下湖州赴京,就一定會先安排他離開那裡……隨緣吧。」

  中文只得無語,等了一會,卻見殿下沒有再說那群孩子的話,便知道這番對話觸動了他的為父心腸,這是允許人留下來的意思了。便默默退出。一邊想著殿下也是可憐,至今愛人不見,親生子不得見,甚至還不知道男女,一睜開眼睛,不等解毒完畢便回東堂,結果卻遭遇那般大變,親人相殘,所愛離別,心內又是怎般的熬煎?

  他紅著眼圈退了出去,一轉頭就看見隨便兒一身光鮮地站在走廊拐角對他笑。

  中文只覺得一看見這小祖宗,心花都開了,忙迎上去。

  隨便兒在他胳膊上蹭:「叔叔啊,我的藥膏給漂亮叔叔用了沒啊?」

  中文再次為小祖宗的善良感動得熱淚盈眶,又十分慚愧,「哎呀忘了!」

  倒不是忘了,只是殿下身份特殊,從來不用外物的。

  隨便兒也不生氣,摟著他的脖子,笑眯眯地道:「叔叔我今晚想和你睡喲。」

  中文:「好好好!」

  完全忘記他經常晚上是睡主子房間打地鋪的,尤其最近燕綏養傷期間。

  他抱著隨便兒經過燕綏房間,隨便兒目不斜視,燕綏卻從虛掩的門縫裡看見了他的側臉,不知怎的心中一動,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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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16:56:3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二十九章 令尊是誰?

  中文便抱著隨便兒進去,心想這孩子收拾乾淨了,如此玉雪可愛,殿下見了一定也是喜歡的。

  隨便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燕綏規規矩矩,毫無對他先前無理取鬧的記恨,從中文懷裡掙脫下地,搖搖擺擺給燕綏行了個禮,道:「漂亮叔叔,我來給您送錢和藥來。這位好心的叔叔收留我們住一夜,您不要責怪他啦。」說著還關切地看燕綏的臉,彷彿那裡真有什麼要緊的傷痕一般,「叔叔您的臉沒事吧?」

  中文在一邊替自己的主子臉紅,奈何他主子不知道臉紅為何物,放下手中藥茶,看一眼隨便兒,忽然道:「莫欺老實人。」

  隨便兒心中一跳,臉上笑嘻嘻一臉懵懂。

  中文一臉愛憐地看著他。哎,主子一向說一齣是一齣,難為這小子應對不出錯。

  燕綏看一眼中文,懶得為這傻逼再費神。

  燕綏再開口時,隨便兒便小心多了。燕綏問他:「何方人氏?」

  隨便兒:「小子是湖州人啦。」

  他的湖州口音瞞不了人的。

  「如何流落至此?」

  「母親改嫁,和兄弟姐妹們一起上京找爹咧。」

  中文詫異地看一眼殿下,實在不明白連自己的事情都不上心的殿下,怎麼忽然突然對一個小流浪兒的身世感興趣了。

  想想殿下忽然遭逢大變,心性有所變化也是正常。若是因此能多幾分紅塵在意,也不失一份幸運。

  只是……中文心中苦笑一下,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實在荒唐。遭遇如此,只有更加冷清淡漠的份,哪裡能更多紅塵牽念呢。

  現在,也許,只有文大人和那不知男女的孩子,能讓殿下在這薄涼世間繼續苦撐下去了。

  中文知道文臻在懷孕生產期間頗多磨難,但對她能保住和殿下的孩子深信不疑。她如果保不住孩子,她就不是文大人了。

  他在心中一萬次忠心祈禱,願她們一切都好。

  她們是殿下最後的仗恃了。

  燕綏略略一停,心內也在笑自己的無稽,為什麼心血來潮,忽然要問這個不相干的孩子不相干的問題,僅僅是因為那驚鴻一瞥恍惚熟悉的側臉輪廓?

  一個娃娃,像文臻的娃娃臉,不很正常嗎?

  但他最終還是繼續問了,「令尊姓甚名誰?」

  中文又開始詫異殿下對這孩子的態度,仿若平等一般尊重。不似他自己,看娃娃一般哄著。

  隨便兒態度此刻也是正經的,「家父姓黃,名三子。」

  燕綏頓了頓,慢慢放下了茶盞。

  他側首看向窗外的側影精緻,卻忽然令人覺得寂寥而淒清。

  他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興致,半晌,揮了揮手。

  中文會意,趕緊小心地將隨便兒帶了出去。

  隨便兒出去時,回頭看了燕綏一眼,只覺得這一霎,這個對著窗外發呆的,一直看起來都很驕傲很神氣的漂亮叔叔,此刻卻好像有點可憐。

  他想了想,在懷裡掏了掏,摸出一塊自己最喜歡的奶糕,悄悄放在窗檯上。

  燕綏隨即就躺下了,並沒有去窗前。

  沒多久,起了風,窗檯上的奶糕沒放穩,掉在了窗外。

  當晚,中文便和德語換班,自己在燕綏隔壁開了房間。晚上隨便兒早早穿了一個紅肚兜,越發襯得肌膚粉嫩雪白,像個瓷娃娃似的,在床上對著中文叔叔搔首弄姿,「叔叔,我睡覺很乖的喲。」

  中文:「不乖也沒關係,你盡管蹬,生氣算我輸!」

  「叔叔你真好!」

  好叔叔半夜睡成豬,在隨便兒的安眠藥照管下,估計被十頭豬睡了都醒不了。

  過了一會,燕綏的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房門剛開一條縫,一把藥粉已經灑了進來,當然是無色無味的那一種。

  片刻後,小小的影子閃入房中。

  冷月的光影照得房間半明半暗,隨便兒看了看床上的燕綏,皺了皺鼻子。

  這人睡覺也這麼筆直筆直的,乍一看,真像死了的。

  誰要當他的老婆可真倒黴,半夜一醒來還以為身邊睡個僵屍呢。

  他只穿著軟襪,行路無聲,走了幾步,看見燕綏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蒼白的手腕,雪白的布條下隱約還可以看見猙獰的傷痕。

  果然是個有傷的。

  看在比較倒黴的份上,下手輕一點好了。

  隨便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且大丈夫恩怨分明。

  被他訛詐都沒計較,還給了一塊奶糕,他居然敢把奶糕給扔了!

  不給你點教訓,真當小爺好欺負的?

  隨便兒沒有靠近,站在離床半丈遠的地方,看了一眼旁邊桌幾上的花瓶。

  瓶中插著一支老梅。

  他目光掠過,那梅枝忽然延長,伸展,向著床的方向延伸,枝上梅花一朵一朵次第開放,擠擠挨挨。

  最後那梅花一直長到了燕綏的床上!

  長度已經超過了尋常梅樹的高度。

  隨便兒只是看了一眼。

  隨便兒又看了一眼,其中一根細細的枝幹,便向著燕綏的鼻子方向而去。

  那細細的尖端,對準了燕綏的鼻子,燕綏呼吸時會微微觸及,有些癢,如果他霍然起身……

  尖端會捅入他鼻子。

  隨便兒多看了幾眼,一直將梅枝調整到滿意的角度,才轉開眼。

  又將一支最粗的梅枝安排長在了燕綏的對面,這樣他霍然坐起,先是被梅枝戳了鼻子,鼻血長流的時候再一頭撞上梅樹,滿頭梅花紛落。

  多麼風雅的喚醒方式。

  不用謝。

  隨便兒心滿意足,轉身,躡手躡腳回去睡覺。

  走到門邊的時候,他低頭,正看見月光鋪滿地面如雪白長卷,而那長卷之上疏影橫斜,點點斑斑,宛如一支梅正遒勁盛開。

  隨便兒腦中忽然如電光閃過!

  不對!

  哪來的梅枝影子!

  梅枝不是都在僵屍叔叔床上嗎!

  隨便兒也顧不上暴露了,反正已經暴露了,嗷地一聲,拔腳就跑!

  但是已經遲了。

  身後「呼」地一聲,宛如一根細長的手臂猛地伸了過來,啪地抽了他一屁股!

  隨便兒再次嗷地一聲,捂著屁股便躥了起來。

  這一躥,忽然一根梅枝閃電般飆至,極其精準地穿過他的褲管,再穿過門頭,將他橫吊在門頭上!

  隨便兒下意識去拔藏在頭髮裡的刀,「咻」地又一聲,又一根梅枝穿過他的小小髮髻,打落他的刀,將他的大腦袋也固定在門頭上。

  隨便兒又去摸腰間的暗器,手剛一動,聽見身後「咻」又一聲,但這回卻沒什麼東西被穿透,隨便兒等了半晌,反而越發心驚膽戰,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自己屁股那裡,極其小心而艱難地扭頭一看,就見一個比先前自己準備戳僵屍叔叔鼻孔的尖梅枝更尖的枝條,正凌空對著自己的……小菊花。

  隨便兒:「……」

  等到中文德語聽見動靜都起身來看,便看見燕綏房門上,梅枝疏影橫斜,橫吊著一個胖娃娃,頭上落梅花,梅枝對菊花。

  而他家殿下,指尖拈一枝梅花,半靠在床邊,看著那半空中不敢掙扎哭兮兮的娃娃,眼神很深,似笑又似微光閃爍。

  隨便兒看見中文便哭了:「叔叔救我!」

  中文皺眉看他:「你怎麼忽然跑到隔壁來了?」

  隨便兒:「我……我不知道呀……」

  老大從隔壁的隔壁探出頭,大聲道:「隨便兒會夢游!」

  這是早就對好的台詞,以防意外發生。

  燕綏聽見這個名字,手裡的梅枝微微一顫。

  中文便看燕綏,燕綏一揮手,梅枝瞬間枯萎,中文急忙搶上一步抱住隨便兒,正要抱回自己房內,忽聽殿下道:「放我床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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