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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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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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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16:56:5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三十章 妖精VS僵屍

  隨便兒:「!!!」

  中文:「!!!」

  中文感覺和當初忽然聽殿下說文大人要生了時候的震驚也差不離了。

  他瞬間產生巨大的疑惑——殿下是被刺了一刀,不是被換了個腦子吧?

  他怎麼能主動要求身邊睡個小崽子?

  半晌中文茫然轉頭,和隨便兒眼神對上,兩人的眼神都宛如被雷劈。

  隨便兒猛地抱緊了中文的脖子,驚恐的眼神看得中文一陣心疼,正想勸說殿下打消這個奇葩的想法——這萬一小崽子睡得不對稱,被一腳踹下床怎麼辦。

  但不知為何,在隨便兒抱緊他脖子那一霎,中文忽然覺得後背一涼。

  有殺氣!

  敏銳的中文大管家立即抱緊隨便兒,警惕地四面張望,這下他感覺到殺氣越發濃烈了。

  隨即他聽見殿下語氣更淡地道:「嗯?」

  中文頭皮一陣發炸,一般殿下用語氣詞了,就代表他心情不會太妙,他不敢再拖延,只得抱著隨便兒往床邊蹭,一邊絮絮囑咐他:「你且睡安穩一點,不能亂翻,不能側睡,不能碰到他,不能睡皺床褥……」

  中文說著自己都覺得要哭了,再一看隨便兒淚汪汪的大眼睛,想想他剛才遭受的非人待遇,再感覺到他緊緊勾住自己腰的小肥腿,頓時撕心裂肺,覺得死能不能把這個可憐的小可愛兒從自己身上放開——

  下一秒隨便兒被從他身上撕了下來,燕綏一隻手拎著,往床裡一墩。

  隨便兒剛才的哭包樣兒立即不見了,軟綿綿滾到床裡,翹起小屁股,托著下巴,眨著長睫毛,發出咩咩的綿軟奶音:「叔叔,我睡覺很乖的喲……」

  中文:「……」

  感覺受到了一萬點傷害。

  中文捂著胸口退出去了,德語也在殿下目光示意下退了出去,一邊走一邊揮袖扇風,心想剛才那小子用的藥怎麼感覺有點眼熟?

  屋子裡只剩一大一小。

  隨便兒趴在被窩上,風情萬種而目光警惕。

  這僵屍叔叔,不會有什麼怪癖吧?

  老媽給說過很多床頭故事,其中就有一種喜歡誘騙漂亮小男孩的怪蜀黍。

  隨便兒摸摸小屁股,再看看再次直挺挺躺下的燕綏,保持著風情萬種的姿態,不動聲色地往床裡縮。

  燕綏側頭,在枕上,看了他一眼。

  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地看這個孩子。

  夜市上第一眼他其實沒仔細看,只覺得是個好看孩子,一雙眸子尤其晶透特別,此刻終於認真瞧了,終於於那嬰兒肥的輪廓裡,細細描摹出一些令人驚心的熟悉細節來。

  他的目光在那雙小小的微厚的粉色唇瓣上落了落,眼神柔和了一點,看他渾身看似放鬆,後背卻繃得緊緊,宛如一隻假裝慵懶實則隨時等待搏殺的小豹子,不由唇角一彎。

  畢竟還是太小啊。

  不過……已經很驚喜了。

  他伸手。

  隨便兒立即向後一彈,撞在牆壁上咚地一聲。

  溫暖而柔軟的被縟當頭罩下,他被罩了個蒙頭蒙腦。

  燕綏的聲音傳來:「我對你沒興趣,睡覺。」

  隨便兒:「……」

  瞧您這話說的。

  不是!

  你憑什麼對我沒興趣!我長得不可愛不好看嗎!

  不是!

  你為什麼要對我有興趣!

  不是!

  這不是興趣不興趣的問題!你好端端這麼說很曖昧知道嗎曖昧!

  ……

  混亂了好一會兒的隨便兒,把被子抓了下來,賭氣地躺了下來,也不管老實叔叔的囑咐,躺在被子上,枕頭歪著,屁股左扭右扭,眼看燕綏似乎並沒有發飆的意思,也沒有管他的意思,頓時膽兒肥了許多,如同以前很多次和娘睡覺一樣,悄悄伸出肥肥的小腳丫,往燕綏大腿上一搭。

  下一秒他哎喲一聲,腳丫子被燕綏的手指彈飛了。

  隨便兒揉著腳,摸到了僵屍的底線,也就不再試探了,剛躺好,忽然聽見僵屍問:「你在家和你娘睡覺,也是這德行?」

  隨便兒嘿嘿一笑,雙手枕頭,得意洋洋地道:「在家啊,我侍寢的時候……」

  燕綏:「……嗯?」

  隨便兒:「……娘翻我綠頭牌的時候最多……」

  燕綏:「……嗯???」

  渾然未曾感應到殺氣和危機的隨便兒,還在吹噓他的盛寵,「……和我娘睡才不像和你睡這麼難受呢,我娘隨便我橫著睡豎著睡,一夜醒很多次給我蓋被子,我就算把腳擱她臉上,她也只會怕我腳涼了……哎呀你幹嘛。」

  他再次被拎了起來,擱到床尾,隨即枕頭飛了來。

  燕綏:「你睡我腳頭。」

  隨便兒:「不要,你會踹到我。」

  燕綏:「正好,也該輪到你替我焐腳。」

  隨便兒:……這個邏輯我理不清。

  「不要,你腳臭。」

  「聞啊聞啊就習慣了。」

  隨便兒很快屈服於強權之下。

  這活計對他不難,屈啊屈啊的就習慣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畢竟年紀小,賣藝一天也很累,他很快就睡著了,腳臭自然是沒有的,相反,僵屍叔叔身上是一種淡淡涼涼的香氣,隱約夾雜幾分藥香,說起來是一種冷香,拒人千里之外的那種,他卻覺得安適,很快便睡得打起了小呼。

  月光穿窗入戶,溫柔覆一層雪色被縟,燕綏坐起身,看著那娃娃蜷縮著身子裹著被子靠著牆睡得香甜,小腮幫鼓鼓的,噴薄著朝霞一般的嫩粉色。

  忽然想起他說他娘一夜醒很多次給他蓋被子。

  豈有此理!

  燕綏手指一拉,把這小子的被子給全部拖走。

  隨便兒十分隨便,沒了被子,抄起枕頭,抱進懷裡,繼續睡。

  燕綏看看那個硬邦邦的瓷枕,躺下了,過了一會,又起來,將瓷枕扯走,被子往隨便兒面前一遞。

  隨便兒果然順手就裹身上去了。

  他凝視了一會兒,發現這孩子似乎沒什麼安全感,睡覺喜歡貼牆。

  他沉默了一會,將自己從來都橫平豎直的被縟扯了扯,墊在冰冷的牆上。

  然後他也躺下睡了。

  月光無聲走過一格格窗櫺,不欲驚動這看似普通卻實則極不普通的一夜。

  擔心了一夜的中文一大早端著洗臉水進來的時候,看見床榻的第一眼,險些把洗臉水給打翻了。

  床榻上一片凌亂,燕綏睡夢中都皺著眉,隨便兒抱著燕綏的腿,睡得口水濕了燕綏一大片雪白的褲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夢到了抱著雞腿,時不時還滿意地咂咂嘴。

  中文:「……」

  感覺即將有暴力流血事件發生!

  站在他身後的德語一臉崩潰,他的關注點更多地在殿下身上——床亂成這樣,腿還被抱著,殿下!居然!沒!醒!

  日語探頭探腦,愕然道:「那小子流口水哎!」

  其餘幾人齊齊翻個白眼。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口水問題嗎?現在需要考慮的是拔腿就走以逃生,還是履行忠誠護衛職責冒死叫醒殿下?!

  還沒想好,燕綏睜開了眼睛。

  得,走不掉了,幾人繃緊了背脊。

  燕綏睜開眼,難得的眼神略有些朦朧,自從出了天京,已經好些天沒有過像樣的睡眠了,昨晚竟然睡著了。

  周身懶洋洋的舒泰感,如此久違,他恍惚間想起當年,文臻第一次睡在他身邊時,也是這般的感受。

  一霎間心潮微微一湧,隨即感覺到,褲子濕了。

  燕綏臉一黑。

  自己尿床是不可能的。

  那小子尿床了!

  再一看,比尿床還不可忍!

  口水!扒著!還在流!

  萬事散淡不及心的殿下,盯著那片不斷擴散的口水版圖,也盯著那猶自呼呼大睡拚命展示著噴香蘋果臉頰的娃娃,如果目光能把人燒個洞,現在隨便兒大概已經是一把宇宙間的飛灰了。

  中文一腳前一腳後,已經做好了虎腿之下救娃娃的準備。

  卻見燕綏手指一揮。

  中文彈出。

  嚓地一聲,燕綏的半截褲子脫離褲管,他抽出腿,隨便兒的大腦袋砰一下落在床上,他終於醒了,睡眼迷濛地抬起頭,嘴角還掛著一線晶亮的涎水。

  中文的膝蓋也猛一下撞在床角上。

  隨便兒低頭一瞧,十分不好意思地摸頭,嘿嘿笑:「叔叔,對不住啦,我睡覺就愛流口水……」

  燕綏:「薄荷糖好吃嗎?」

  隨便兒:「……」

  特麼的流不出口水,嘴裡就含了一小塊沒有特殊味道的薄荷糖,怎麼也能被發現!

  燕綏冷笑。

  睡了我的人,搶了我的位,還吃了我的糖。

  遲早叫你都給我吐出來。

  中文淚牛滿面,默默退下。

  老實叔叔此刻終於明白了,在智商的鄙視鏈上,自己是最低端的一環。

  回去療傷罷!

  一向負責殿下貼身事務的中文大總管去療傷了,殿下卻嫌棄其餘幾人笨手笨腳,指名要求新晉小廝隨便兒伺候。

  隨便兒既以隨便命名,自然隨便得很,看上去十分榮幸地應了,表示漂亮叔叔都陪睡了,自己自然要有所報答,自己很利索地穿了衣裳,又捧了燕綏的衣裳來幫他穿,然後把衣紐繫錯,腰帶弄反,錯誤不一而足。

  燕綏不耐煩:「在家沒學過?」

  隨便兒立即道歉:「對不起!學了,但是學的是穿女裝,我平常都幫我娘穿的!我還會穿官……」

  他立即住嘴,可不能說漏嘴。

  燕綏就當沒聽見,他的注意力都在前面幾句。

  幫他娘穿衣裳?

  嗯?

  立即拂開隨便兒的手,「去,給我端早餐。」

  衣裳也不穿了,反正他要養傷,半躺在榻上看書,中文端了藥膏來,「主子,該換藥了。」

  燕綏:「等隨便兒來。」

  中文:「……」

  拜託。那不是您新買的小廝。

  就算您看上了要用小廝,三歲這年紀您也忍心?

  智商鄙視鏈最低端中文依舊抵抗不了天生的聖母心,提醒殿下,「主子,隨便兒還要給您端早餐。」

  燕綏:「還要負責餵,餵完還要負責換藥,換完藥還要推我去逛逛,逛完了還要做什麼我再想。」

  中文:「……主子,區區正當壯年,未曾退休。」

  日語:「主子,您要為一個三歲的小妖精一起拋棄我們了嗎?」

  燕綏:「滾。」

  隨便兒端著早餐進來了,失寵的四大護衛淚飛頓作傾盆雨地出去了。

  隨便兒並無任何作妖的心,這娃娃向來有一顆審時度勢的心,自從經過昨晚,便知道誰是老大,蹲在燕綏榻下,端著一碗燕窩蓮子粥,專心地一口一口地餵他的僵屍叔叔。

  這店家熬的粥,燕綏平常是不吃的,今日一邊看著書,一邊卻都吃了。

  中文偶然路過,透過開著的門,正看見那娃娃坐在榻邊,捧著碗,仰著臉,餵得認真,時不時還吹上一吹,每一勺喂過去的時候,嘴角都會不自覺地綻放一絲甜蜜的笑意,看著燕綏的眼眸晶透如琉璃如流光飛水,光芒純澈閃耀。

  而燕綏微微俯下臉,就著勺慢慢喝粥的姿態,寧謐靜好,雖然沒有笑意,細看來眼神卻柔和雋永。

  這一幕說不出的美好,直叫中文看呆了去。

  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那裡頭隨便兒收了碗,還不忘替燕綏擦了嘴,中文才恍然醒覺,只覺得臉上微繃,摸一摸臉,竟然隱約有淚痕。

  他又發一陣呆,搖搖頭,悄然走開。

  走開時看見隨便兒出來,手中的碗,竟然全空了。

  中文忍不住又唏噓,頓時沒良心地決定,以後餵飯這事兒,就歸隨便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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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16:57:5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三十一章 炫耀吧炫耀吧!

  之後燕綏換藥倒是沒真讓隨便兒動手,他並不想讓孩子看到那些猙獰的傷痕,放隨便兒去玩了,又讓中文去準備車馬好趕路。但是還不必急,他還在等一個人。

  到了下午的時候,一個戴著斗篷的男子進了客棧,隨即被中文請入了燕綏的房間。

  男子掀開斗篷,現出張鉞清俊的臉容。

  兩人對望一眼,都略有震動。

  張鉞驚的是殿下眼底又出現了那種空無的冷意,燕綏則是看他很不順眼地想著這傢伙幾年不見待在蛋糕兒身邊倒被調教得人模狗樣的。

  張鉞看見燕綏就嘆息,一邊慶幸一邊苦澀地跌足道:「殿下!您若能早來幾日,刺史也不用棄官自囚千里奔天京了!」

  燕綏輕描淡寫地道:「文臻心急,我也沒辦法。」

  張鉞瞪著他。

  您是在炫耀呢還是炫耀呢還是炫耀呢!

  半晌他坐下,想問燕綏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又想提起隨便兒的事,但燕綏已道:「閒話少說,只想問你,湖州如今可還在你手裡?」

  張鉞臉色頓時黑了,半晌咬牙道:「我竟是沒想到,朝廷竟會學了刺史的招數。將定州刺史派來做湖州刺史!」

  當初文臻和他在事變時演戲割裂,就是為了保住他能繼續掌控湖州,朝廷派來新刺史需要時間,新刺史適應湖州需要時間,這來去之間就足夠他轉圜了。

  結果朝廷忽然厲害了,轉手來個調崗!定州離湖州不過一日路程,定州刺史常往來湖州熟悉得很,定州刺史還因為這些年一直被湖州壓著,向來和他不合!

  如今派這麼個人來,無論於公於私,可不要把他這個原刺史死忠壓得死死的?

  文臻走後第二日,定州刺史便帶著聖旨和自己的一脈官員來了湖州,雖然他這個別駕不能隨意撤換,卻將下頭有權撤換的官員換了個乾淨,又以清查視察州軍為名去查毛萬仞,州軍這幾年是超編的,帶走的人不在名單上,雖然沒查出什麼來,但是一個軍營偌大,想要查點東西實在不難,很快就查出軍需不力等問題,要將毛萬仞和潘航去職,他心知一旦潘航等人去職,接下來便是整個湖州官場文臻一脈倒黴,為此已經和刺史硬頂了好幾日,雙方爭執不下,正在焦頭爛額時,接到了燕綏的飛鴿傳書。

  張鉞連夜便奔了來。

  刺史奔往天京,暫時無法聯繫,他如果不能為她守好湖州,讓湖州成為她的後盾,死也羞見刺史。如果說現在還有一個人能扭轉湖州情勢,那就只有殿下了。

  他將情形簡單地和燕綏說了說,又說起湖州軍被逼立即開拔建州,定州刺史帶了定州軍來,牢牢看守住了湖州,所有官員吏役進出都受限,陷入不斷的清查盤點之中。而百姓卻得到了很多的安撫,江湖撈好相逢等等也未受到為難,顯然定州刺史背後另有高手在指點,諸般行事很有章法。

  張鉞一邊說一邊憤怒,又慶幸地道:「那些人比我想像得更陰險……定州軍竟然在文大人離開湖州之前就已經開拔,原來是打算先圍困湖州軍,趁夜衝入湖州軍大營,再去通知軟禁甚至拿下大人的。但也是咱們運氣,定州軍欲待夜襲之時,有人示警,毛都尉及時發覺,定州軍不得不撤走,後來朝廷來人才不得不退一步,允許大人自行上京,也不知那位示警人是誰……」

  燕綏只淡淡聽著,等他說完便道:「讓毛萬仞和潘航放棄一切抵抗,敞開軍營,對刺史羅織的任何罪名,不認罪但也不必硬頂,換防調動也口頭完全配合,但以軍心浮動為名,暫且拖延,那麼定州軍便會就近進入湖州軍大營。」

  張鉞愕然看他,還沒明白殿下的腦回路,燕綏只得耐著性子又道:「湖州軍心一旦不穩,新任刺史怎敢安枕,必調定州軍就近監督換防,而世事就怕比較……」

  張鉞恍然大悟。

  世事就怕比較,湖州軍這幾年作為文臻嫡系軍隊,可以說享受了最好的裝備和最高的軍餉。定州軍一旦親眼看見湖州軍的軍備、待遇、軍餉種種,如何能不怒火中燒?

  到那時,軍心浮動的就會是定州軍。

  再稍稍挑撥,嘩變在即,一旦嘩變,定州刺史已經調任,定然會推卸責任給定州都尉,但定州都尉怎麼會坐以待斃?輕則撤回定州軍,使新任刺史失去依仗,重則拉新任刺史一起下水。

  畢竟不是誰都有文臻對軍政下屬的控制力的。

  張鉞越想越興奮,心中感嘆,再難的事,在文臻燕綏這一對面前,似乎都不是事兒。

  「只是終究要換防去建州的……」張鉞心想著湖州軍現在已經全部是文臻的人,兵精馬壯炮強,可謂難得的強軍,這調到建州,便宜了別人,實在可惜。

  燕綏面無表情地道:「換防的路上,山高水長,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張鉞瞠目結舌地看他。

  什麼意思?

  是要將這一支軍隊直接黑吃黑了嗎?

  可堂堂朝廷在編軍隊,願意就此淪落嗎?

  他卻不清楚,如今的湖州軍,本就大多是盜匪出身,在湖州繞了一圈,得了錢糧和目前最強的裝備,本身已經是賺了。

  等於朝廷幫文臻燕綏養兵強兵三年。

  更何況未必就是淪落,燕綏本就另有打算。

  張鉞知道自己不能再問下去,當即打住。只是他心中還有些顧慮,皺眉道:「毛萬仞其人半路收服,刺史離開後便有些態度曖昧,我怕他不肯擔這個干係……」

  燕綏低頭喝茶道:「當初文臻怎麼收服毛萬仞,如今照樣施為便是。都不用費文臻當初的工夫,畢竟毛之儀很崇敬文臻不是麼?」

  張鉞沒聽出這話裡的醋味,再次茅塞頓開,誠懇長揖,道:「鉞受教。鉞這便去辦理!」說完急匆匆便要走。

  燕綏道:「回來。」

  張鉞:「??」

  燕綏:「這就結了?」

  張鉞:「???」

  燕綏:「欺負了我的人,就這點教訓就成了?你答應,我可不答應。」

  張鉞目瞪口呆。

  怎麼,這位還有絕戶計?

  還真有。

  燕綏:「新刺史帶了許多親信來?已經空出了許多職位?還沒來得及一一安排吧?你是湖州別駕,有職務支配統管之權,二桃殺三士,沒聽過?」

  張鉞再次醍醐灌頂。

  但凡官職,總有肥缺優缺,也有清水衙門冷板凳,誰肥誰瘦,這裡頭可做的文章太多了。以他的身份,在其中做點鬼,將一些肥缺給不同的人做一些暗示性許諾,到最後一旦新刺史分配下來,有些人希望落空,立時便會生事。

  休要小看小吏,掌握機密關節最多的往往就是他們,最容易做鬼的也是他們。

  燕綏:「當然,這也需要你不可做強項令,不妨先虛以委蛇。」

  張鉞:「鉞明白。殿下智慧天縱,鉞心服口服,鉞這就去……」

  燕綏:「回來。」

  張鉞:「……」

  還沒完?

  你是要剝掉新刺史官服還不夠,連皮也剝了?

  得罪宜王,百世不修。

  燕綏卻沒有立即說話,轉動著茶杯似乎在沉吟,張鉞有些心急,半晌道:「殿下,但有妙計,盡說無妨。無論何等艱難險阻,鉞都願為文大人萬死不辭。」

  燕綏這才看他一眼:「當真?」

  「殿下可以生死試之。」

  「那正好。」燕綏沒有笑意地一笑,「那便勞你獻上性命一用。」

  ……

  片刻後,張鉞面色肅然,終於告別。

  邁出門檻前,他忽然回身,道:「殿下,還有件事,您和文大人的……」

  燕綏道:「張大人。犬子這幾年多承照拂,在此謝過。」

  張鉞頓時明白,喜道:「您遇見隨便兒了?他在哪裡?一切可好?」

  燕綏:「大抵在替我端飯?或者替我泡茶?再不然,準備衣裳?」

  張鉞:「……」

  你這又是在炫耀吧炫耀吧炫耀吧?!

  ……

  張鉞黑著臉走了,隨便兒帶著他的子弟團來了。

  其時燕綏正在閉目養神,他耳力出眾,老遠就聽見隨便兒在廊上和那群孩子嘀嘀咕咕。

  「老大,你去試試,我覺得那個叔叔,看年紀也該有妻有子了,看我的眼神卻像個缺兒子的,特別飢渴,而且有護衛有馬車,老講究了,一定特有錢,地主老財啊,不能放過。老大你老實憨厚,勤勞討喜,你去試試。」

  燕綏:「……」

  飢渴你大爺。

  老大:「……那隨便兒你怎麼不去試試啊,我覺得你更討人喜歡啊。」

  隨便兒:「嘿!我能成功我肯定自己上啊,我這不是昨晚試了沒成功嘛!你看今天我都被當小廝用了嗚嗚,老大你試試,你當了少爺,我們也沾光喲。」

  又囑咐妞妞:「妞妞你也可以試試,你長得可愛,怪蜀黍一般都喜歡小女孩,但是你不要總哭喲。」

  妞妞:「嗚嗚隨便兒我怕……」

  隨便兒:「哎哎哎別哭別哭,你不去行了吧,也是哦,老媽說怪蜀黍喜歡小女孩可不是什麼好事,會吃掉她的。就這麼決定了,你不要去了!」

  燕綏:「……」

  怪蜀黍你大爺。

  隨便兒:「要麼瓜娃子你吧?你話少,僵屍叔叔話也少。你從小到大猜人心思都很準,應該能摸到僵屍的癢處吧?哎呀也搞不好僵屍毛病多,不喜歡人猜他呢……」

  燕綏:「……」

  癢處你大爺。

  隨便兒主意又打到甜甜身上:「甜甜,你去,你不愛哭。我娘都很喜歡你的,不過你不要太矯情,哎,我娘說叫甜甜的都矯情……」

  燕綏:「……???」

  文臻你大爺。

  走廊上關於哄個有錢爹的面授機宜完畢,門被推開,伸進來從大到小一溜七個腦袋。

  燕綏將書一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誰先來?」

  七個娃娃:「???」

  燕綏:「是老實憨厚,勤勞討喜的老大?」

  老大:「……」

  燕綏:「是長得可愛,一向得怪蜀黍喜歡,就是有點愛哭的妞妞?」

  妞妞:「……嗚嗚嗚。」

  燕綏:「是和我一樣話少,但猜人心思精準,擅長搔人癢處的李瓜?」

  李瓜:「……!」

  燕綏:「是不愛哭但是有點矯情,也叫甜甜的甜甜?」

  甜甜:「……」

  隨便兒:……等等,什麼叫「也」?

  燕綏:「商量好了嗎?哪位來抱我大腿,騙我這個老有錢的地主老財做便宜爹,一躍成為少爺小姐,好讓隨便兒跟著沾光?」

  屋外,聽壁角的日語一頭撞在牆上,捂著肚子狂奔去院子裡釋放狂笑了。

  七個娃娃站在當地,面面相覷,顯然無法應對這樣可怕的突發事件,最後還是隨便兒跳起來,將老大他們一起推出去了,很有義氣地獨自留下來,撲在燕綏膝前,仰起天使臉,諂媚地道:「僵……漂亮叔叔,這不是隨便兒自己想當您的兒子,又不小心失去了機會,才……才想著推哥哥姐姐們試試的嘛……您就看在隨便兒對您的愛戴份上,原諒隨便兒一次好不好……」

  燕綏:「僵屍?」

  隨便兒:「……不是!絕對不是!」

  燕綏:「幫我穿衣。」

  隨便兒這回啥也沒穿錯。

  燕綏:「推我去逛逛。」

  然後眾人就看見高大的男子坐輪椅,短腿的三歲小兒低頭吭哧吭哧地推,滿街的人指指點點,同情的淚水快要把那可憐的小兒淹沒。

  燕綏冷笑。

  他的輪椅都是特製,螞蟻都能推得動。

  隨便兒小屁股撅那麼高,是故作辛苦呢,還是故意博同情呢?

  這小崽子像誰?

  逛完回來,也該吃午飯了,不用燕綏吩咐,渾身都是眼色的隨便兒已經主動去洗手準備餵飯。

  四大護衛今日閒得蹲在門口捉蝨子。唏噓著光陰如箭,爸爸們可算把鬧心兒子給交出去了。

  燕綏慢條斯理吃完飯,才忽然道:「可以考慮。」

  他沒頭沒腦說這一句,然後就準備出發了,隨便兒莫名其妙,想了好久,一直到蒙著頭腦被擄上馬車,不得不跟著走,才忽然反應過來。

  那僵屍是說,他既然想當他的兒子,那他,可以考慮?

  所以,就把他和小夥伴們,都帶著了?

  隨便兒瞪大眼睛,頭髮上豎,表情驚恐。

  不!要!啊!

  ……

  就在燕綏和隨便兒鬥智鬥勇(劃掉)單方面碾壓的過程中,文臻一路疾馳天京,根本不知道某人和某仔已經江湖狹路相逢且對手N個回合。

  說是十天,但在她的強力壓迫下,七天便到了天京。

  隱身的州軍精銳便硬生生一直護送到了天京,這令禮部官員和旗手衛心驚膽戰的同時,也驚駭於文臻的膽大包天,原以為州軍頂多送出湖州境,後來又以為頂多送出南部,然後到最後,在天京城外,依舊能聽見州軍的馬蹄聲。

  這位是要反了不成?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過了湖州境,大部隊的州軍確實回去了,文臻不可能帶著大軍招搖過境,各地關卡過不去的。

  就算想辦法帶著三萬大軍進京,也不夠對付天京內外的重兵,三十萬還差不多。

  但是她也選了精銳中的精銳,騎著千里快馬,一路跟隨。三百騎,一個可以保證她安全出入天京,卻又不至於引發太多注意的人數。

  在天京城外,她首次歇了一夜,而那一夜,三百騎趕到,先是困住了那三百旗手衛,再拿下禮部官員,將這些人連夜剝去衣裳,扔到了天京城外的深山裡。

  等他們跋涉而出,尋到人煙,找到衣裳,再趕回天京稟報,最起碼也要三天。

  而他們發回的湖州回京的消息,最快也要五天才能到天京。

  也就是說,天京短則三天,多則五天,才能得到她已經出發回京的消息。

  她要的,就是這個時間差。

  永王他們對她不會沒有防備,就算沒有消息回去,她估計再過兩三天城門就會加緊盤查,所以她最多也就這個時間可以利用。

  次日一早,她進城。

  老遠就看見人群聚集,對著城頭上方指指點點,隱約城頭上旗桿高高,綁著一個血跡斑斑的人。

  旁邊排隊等待進城的百姓在低聲議論。

  「聽說是弒君的皇子,被擒下後綁上了城頭,就是傳說中那位很是厲害,也很得先帝寵愛的三皇子……」

  「真是喪心病狂,先帝寵愛他,連我們都聽說過,怎麼能犯下那等弒父弒君的惡行!」

  「是啊,如今也算惡有惡報,據說當時就被景仁宮的機關射中,陛下下令要將這亂臣賊子城頭曝曬三日,三日後當眾凌遲……」

  「皇族子弟,不是說議親議貴嗎,怎麼也如對待那江洋大盜一般羞辱……」

  「那你也不看看這犯的是何等人神共憤的惡逆之罪!」

  ……

  採桑白著臉色看那高桿上的人影,奈何太遠,看不清楚,隱約覺得身形很像,她擔心地看一眼文臻。

  文臻只看了一眼,然後道:「進城。」

  順利地進了城,採桑歡喜地道:「啊,那不是殿下!」

  文臻沉默了一下,道:「我不知道。」

  採桑:「什麼?!」

  「我只知道。這個高懸城頭的人,是等著我的陷阱。而我如果此刻動手,不僅救不出他,還會把我自己陷進去。」文臻淡淡道,「所以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不會在此刻出手。」

  採桑抿緊了唇,此刻才發現文臻臉色驚人的白,而捏著馬韁的手,指甲都是青白色的。

  採桑心中電光一閃,才恍然驚覺,小姐看見那高懸城門的人時,是怎樣的心情。

  無限的恐懼、擔憂、焦灼、煎熬……比她更甚。

  然而她,不為所動,如山巋然。

  雖然跟隨小姐已久,採桑還是常常為她的決斷和心志而心驚。

  以為她確定了不是殿下才決然而去,卻原來根本不是。

  所以她才只看了一眼嗎?

  怕自己多看一眼,便再也忍不住了?

  尋常人千里來奔,為救久別的愛人,於此情境之下,如何忍得?

  可她忍得。

  這般忍得,也不過因為她在血中煉過,火中鍛過,萬般煎熬中經受過。

  何其艱難。

  馬車一路疾馳,每經過一處街市便剝去一層外皮。去掉一些裝飾。

  直到經過了五個街口,已經變成了一輛普通的灰色半舊馬車。

  天京東貴西富南貧北賤,這裡是南城的一處普通民居聚集地。

  馬車在駛入一條三岔巷子後分成三輛,各自駛入一個院子。

  文臻沒有進入任何一個院子,在那三岔巷子之前便秘密下了車。

  她進入那裡一間土地廟,從那土地廟的暗門下去,經過一個長長的地道,再出來的時候,是另外一間香火頗盛的尼姑庵。

  尼姑庵前院人來人往,都是眼線,後院清淨,有人在等著她。

  從天京出事起,所有江湖撈,好相逢,三問書屋,都已經關閉。但是人並沒有走。

  文臻進入,人們站起,未及說話,已經有流水般的信息遞上來。

  文臻匆匆看過,分析確定,城頭上的,應該還是個陷阱。

  這令她舒了一口氣。

  有人遞上一個紙條,道:「這是最近江湖撈牆根總能看見的標記,我們不認得,但猜可能是有人想要聯繫大人,您瞧瞧。」

  文臻展開紙條,上面畫著一朵菊花,每瓣花瓣牙齒一樣尖銳。

  菊牙。

  德勝宮。

  「現在有辦法進宮嗎?」

  「很難。我們認識的渠道,現在幾乎都聯繫不上了。就算進去,最多也只能一個人,每個進去的人都要經歷最起碼五次搜身。」

  文臻默然,她現在對具體情形一抹黑,她得先進宮一趟,將當日發生的事弄清楚,才能決定下一步到底怎麼做。

  「那就只能冒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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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16:58:2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三十二章 婆媳

  入夜,兩條人影匆匆走在通道之上,前方一個老太監一手提燈,一手拎著一個看起來很重的籃子,裡頭都是上好的香燭。後方一個少女,抱著一個包袱,有點麻木地跟著。

  侍衛巡夜的燈火遠遠逶迤而來,當先一人喝道:「站住,例行巡查!」

  兩人立即順從地站住,驗過腰牌。老太監是司庫的,專司給香宮送香燭等物。宮女卻是司膳的女官,這讓侍衛詫異地看了那宮女一眼,卻見她雙頰紅腫,淚痕猶在,頭髮也亂蓬蓬的。顯然是遭了處罰,再看她行去的方向,便若有所悟。

  果然那老太監囁嚅地道:「秀華宮發落的,讓順便送到香宮去……」

  侍衛們對望一眼,神情瞭然。雲陽公被殺,陛下為表安撫,恢復了他的爵位,但總歸人是沒了,容妃娘娘痛失愛子,最近性情大改,秀華宮動不動便發落宮女,顯然這個司膳的女官,也是觸了容妃娘娘的黴頭,直接被扔到香宮了。

  宮中人的規矩,對這等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尤其香宮,誰也不願意去,覺得晦氣。這老太監想必不得志,被人抓了差來送人。

  侍衛看腰牌無誤,又見那少女雖然神情呆滯,但一舉一動,儼然熟練的宮人,身上還帶著司膳女官特有的煙火氣息,但還是讓跟著的嬤嬤上來搜身,沒搜出什麼來,才揮揮手,示意趕緊走。

  如此一路過去,果然搜身盤查五次,才到了香宮。香宮出來接著的人,卻是菊牙。

  菊牙接過那老太監的籃子,看了一眼那少女,便道:「跟我來罷。」

  德妃立在香宮三進殿西側一間屋內,看著進來的少女,哂笑一聲,道:「喲,文大人今日回歸老本行了。」

  文臻自如地理了理袖子,司膳女官本就是她的宮中身份,當初的腰牌也沒收回,如今正好用上。她看一眼德妃,掩下心底的詫異。

  德妃娘娘和她兒子一般,是個講究人,平素裡雖然白的黑的亂穿,但衣裳質料向來講究,文臻還真沒見過她穿這香宮女子的淄衣一般的灰撲撲的衣裳,無肩無領的,肌膚倒是遮得嚴實。

  知道她入了香宮文臻當時心裡便有些不安,她怎麼會入香宮?莫非有所交換?想著以她的身份和性子,進了香宮應該也不至於受那些宮女的苦楚吧?但如今瞧著她這素衣簡衫,氣色晦暗,她心底的不安便又起來了。

  只是知道德妃的性子,也不會去問,菊牙自去門口守著,兩人便對面坐了。德妃知道時間緊急,便痛快地道:「當日情形,是這樣的……」

  文臻聽著聽著,臉色便漸漸白了。

  她數年封疆大吏,養移體居移氣,尋常已經修煉得不動聲色,然而此刻,那肉眼可見的白透過體膚,連帶手指都微微顫抖起來。

  竟然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一時心緒紛亂,隱約聽得德妃道:「……我去牢中見過燕綏,幫他處理了傷口,拔了刀,那一刀可真狠,直沒至柄,差一點便刺了心……用的刑具更是傳說中最酷厲的那一種,鎖環內帶鐵刺,刺入肌膚血脈筋骨,一旦長實,砍斷手腳也無法掙脫……這便是天家父子,天家兄弟!」說著抿緊嘴唇,盯著文臻。

  文臻也看著她,半晌,當著她的面,掏出手絹來。

  德妃有點意外地看看手絹。

  文臻輕聲道:「你故意說這些,不就是想看我哭麼?你以為我不會哭?」說著手絹往臉上一蓋,頓時手絹便濕了。

  德妃立時便有些手足無措。

  菊牙轉過頭瞪她一眼。

  這時候還惡趣味!

  還要當惡婆婆!

  想看人家裝鐵娘子人家偏不如你願!

  非要眾叛親離你才開心!

  有病!

  文臻仰著臉,在手絹底下抽噎幾聲,忽然往她身上一靠,軟聲道:「娘娘,我心裡難受,借肩膀給我靠靠……」

  德妃:「……!!!」

  她手足無措地扶著文臻的肩,想要將她拉起來,卻不知怎的手就沒了力氣,一疊聲地喊:「文刺史!文大人!文臻!文小臻……」

  菊牙翻著白眼轉過頭去。

  舒爽。

  惡人還要惡人磨。

  沒轍了吧?

  德妃:「……文小臻!文蛋糕!你這像什麼話!你還像個封疆大吏嗎!」

  文臻軟軟地靠在她身上,哽咽道:「什麼封疆大吏,我不就是你兒子的妻,你的媳婦兒嗎?」

  德妃忽然便啞了口。

  文臻拿下手絹,順手一抹臉,雙臂一伸,抱住了德妃的腰。

  德妃頓時又僵硬了。

  文臻輕聲在她耳邊道:「娘娘,你也很想哭吧?那就和我一樣,想哭便哭唄。什麼封疆大吏,什麼六宮寵妃,可都去她媽的吧。咱倆不就是一對愛人受害的苦逼婆媳麼?咱倆再不抱頭痛哭一場,還能和誰發洩這一腔憤懣呢?忍著又沒人給發鐵娘子獎章。發洩完了,再該幹啥幹啥,不是嗎?」

  德妃肩膀一陣抽搐,文臻把自己哭濕的手絹遞過去,德妃一把拍開,抽出自己的手絹,背過身去。

  文臻起身,走到一邊,凝視窗外那些巨大的,擋住所有光線的金缸。

  菊牙悄悄地對她行了個禮。

  這是感謝她用這樣的方式開解娘娘。

  娘娘性情太過倔傲,這些日子,菊牙眼見她滴淚不流,言笑如常,夜裡卻輾轉反側,徹夜不眠,不禁心急如焚。

  再這樣下去,娘娘會被自己的心火熬死。

  幸虧文姑娘來了。

  菊牙之前一直對文臻不以為然,覺得和這宮內外想要爬上宜王殿下床的女子們也沒什麼區別,頂多聰明些,狡猾些,可這些,宮中女子也不缺。

  後來漸漸便察覺,區別還是有的,再後來,文臻封疆湖州,獨力支撐一地民生,很多事她聽說了,也覺得佩服,只是又想傳言難免誇大,然而今日再見,才驚覺,能做這東堂第一女刺史的人,確實與眾不同。

  你說她堅強,她亦能軟下身段,你說她以柔克剛,她此刻凝視窗外的平靜神情令人仰望。

  你甚至都不知道,哪一面才是她的真實心緒。

  文臻等了一會兒,算著德妃已經發洩完了,才轉過身,果然德妃已經收拾齊整,依舊一張風流婉轉美人面,連淚痕都無。

  文臻仔細看她氣色,哭過一場,心氣抒發,果然略略好了些。

  她便笑著踱回去,很自然地伸手提壺,給德妃斟了一杯茶,躬身雙手遞給她。

  德妃也便很自然地接了,哭泣過的人口渴,她一口喝了,才恍然驚覺什麼,手一頓,抬頭看文臻。

  文臻對她笑得溫柔,站在她面前沒動。

  菊牙站在一邊,想著那日去救殿下,殿下被中文負走之前說的那句話。

  瞬間濕了眼眶,百感交集。

  文姑娘並沒有遇見殿下,然而她竟然一見娘娘,就這麼做了,立即呼應了殿下的承諾。

  或許這便是深愛,雖隔時間空間,依舊心有靈犀。

  德妃怔了一瞬,自失地笑了一下,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錦囊,道:「也不能白被你伺候一回。」

  文臻也便收了,笑道:「謝娘娘。」想了一想,她又道,「還差一個。」

  德妃:「什麼?難道你這幾年給燕綏又娶了個小?!」

  文臻:「做夢呢他,我是說……」她彎了彎眼睛,「給孫兒的見面禮。」

  德妃張大了眼睛。

  半晌道:「喲,這小子……」

  想了想又道:「沒聽他說啊……」神色微微一暗。

  文臻笑道:「他自己都不清楚是男是女呢。」

  德妃頓時得意起來,道:「該!」

  又從手上褪下一個玉環遞了過去,道:「臨時過來,都是些女子東西。以後再給孩子備點他喜歡的。」

  文臻接了,又道:「孩子大名還沒起呢。」

  德妃怔了怔。

  文臻此時提起這個,便是要她給孩子起名的意思了,這令她十足意外。多年來和燕綏關係惡劣,更是一直不曾承認文臻,她未曾想到,文臻竟然不計前嫌,願意把這起名的機會給她。

  文臻凝望著她,眼神微喟。她沒想那麼多,只是覺得,燕綏應該不在意這種事,而此事發生後,德妃出現在香宮,又曾去救護過燕綏,卻一字沒提林擎,顯然是以兒子為先了。這令她十分意外,想著以德妃現今的身份和處境,能做到這一點實在難能,顯然這女子並非毫無慈母之心,如此,若能為這對母子稍微彌縫一下,多少也安慰一下燕綏的淒涼。

  父已不成父,難道母親還要那般做最親近的陌生人麼。

  她心疼。

  為此願意把愛子的姓名權,讓給這個一直不曾表示過喜愛她的女子。

  德妃最終呵呵笑一聲,道:「燕綏可能會生氣喲。」

  文臻笑道:「兒子我生的,我養的,他生什麼氣?」

  德妃一拍手:「然也。不用理他。燕家這一輩是水字輩。可我覺得,燕綏並不想按著燕家的族譜排。」

  文臻道:「我本來有個挺好的字,如今,我也不想了。」

  德妃道:「我也不想!既如此,土能剋水,山字從土。大名就叫燕崢。你原先選定的是哪個字?」

  「淵。他生於水中。」

  「那便,字靈淵。」

  「好極。」

  兩個女人相視一笑。

  從名到字,處處壓燕氏皇族一頭。

  這才是屬於燕綏子孫的意氣。

  定下了名字,德妃便道:「我如今沒有自由,救不出燕綏。你自己去想辦法吧。他便關在皇宮南側的天牢裡,我打聽過,在最裡面一層。」

  菊牙按娘娘事先囑咐,死死低著頭,不敢抬頭洩露什麼表情,被鬼精鬼精的文大人發現問題。

  文臻看看德妃,垂下眼哦了一聲,又問:「神將關押在何處?」

  德妃道:「西側地下鐵獄,那裡我熟悉,我有辦法,你便不用操心了。」

  文臻點點頭。出門去吹了聲口哨,便有人悄然走近,文臻低聲說了幾句,道:「放出消息。」

  德妃驚詫,道:「沒想到你香宮也有人!」

  文臻笑而不語。香宮的人,是當年燕綏和她去過香宮之後,見香宮情形特殊,燕綏後來暗中派人收買的。這樣的暗樁並不很多。只是未雨綢繆罷了。燕綏的這些人,都沒瞞過她。

  至於燕綏為什麼沒有告訴德妃,說到底,是他還無法完全信任德妃罷了。

  文臻理解他,無論誰,在經歷那二十餘年冷待,再經歷父親那一著殺手之後,想要立即信任誰,都很難。

  所以需要她親自來,不僅要親眼判斷德妃的立場,還要判斷這些釘子還能不能用。

  等那個面目麻木的宮女離開,她才對德妃道,「娘娘記住這人,她叫離虹。以後若有需要,便聯繫她。」

  德妃點頭,又問:「想好辦法了嗎?劫獄是不成的。現在已經完全不許探視,不許任何人進入天牢。無法接近,連裡頭到底什麼情形都不清楚,想要營救也無從說起。」

  「那可有說什麼時候處刑?」

  「沒有。放出會凌遲的風聲。但遲遲不說會在何地何時處置,顯然是要放餌等大魚的。」

  文臻笑了笑。

  她就是那條大魚唄。

  不公開處刑,就無法渾水摸魚劫法場,此路不通。

  「天牢一般關押什麼樣的罪犯?」

  「三品以上在朝在職觸犯國法的重犯。一般多關押手掌軍權者或者實權人物。或者事涉國朝機密者。謀逆或者行刺皇族者亦在此列。」

  和文臻知道的一樣,文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德妃看著她的神情,莫名地有點心驚,總覺得這丫頭似乎馬上又要幹一票大的。

  文刺史如果要幹一票大的,基本上就是驚動天下的大事了。德妃的心砰砰跳起來,忽然對於自己的想法有點後悔,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麼,忽聽外頭傳報聲道:「純妃娘娘安。」

  德妃一驚,猛然站起,菊牙已經衝了過來,下意識要將文臻藏起,但這廂房可不比德勝宮華麗,不過一些普通家具,一時又能往哪藏?

  德妃臉色也變了,這純妃,來得也太巧了吧!

  這位可是文臻的死敵!

  而且據她打聽的消息,燕綏重傷下獄,原本太子看他傷重,沒打算用重刑具,怕把人太快弄死了,是這個聞近純,在太子面前說了話。

  只是現在情勢比人強,德妃自己還困在香宮,不打算多這個事。真要報這個仇,以後讓燕綏文臻自己報去,沒想到這邊沒動靜,她倒自己找上門來了。

  來者來得很快,並且人還沒到,已經有幾位宮女站到了窗口的位置,顯然是知道屋內有誰,並且要堵路了。

  文臻已經飛快低頭閃身站到了德妃身後。

  德妃匆匆將一樣東西塞到了她的掌心,道:「來不及和你細說了。你且收著,將來就在你老家附近,找一個姓謝的……」

  簾子一掀,德妃住口,吸一口氣,往前一站。

  一身盛裝的聞近純裊裊婷婷走了進來。看見德妃,未語先笑:「德娘娘,您萬安呀。」

  說著便要行禮,她身邊一個宮女急忙扶住了她,道:「娘娘您是萬金之體,怎可對這待罪宮人行禮?」

  又一個宮人看著德妃,喝道:「秦氏,還不速速向純妃娘娘見禮!」

  德妃看也未曾看她一眼,菊牙上前一步,一個巴掌便揮了過去,「秦氏是你叫得的!」

  她出手又突然又快,顯然經常操練技巧熟稔,那宮女猝不及防,啪地一聲,臉上眨眼便浮上一個深紅的巴掌印子,她還沒醒過神來,菊牙已經連珠炮般地道:「我家娘娘為先帝四妃之首,又在香宮敬神,為先帝祈福,還是這宮中的主子,你敢犯上!」

  另一個宮女大怒道:「諸宮先帝嬪妃都封了太妃,唯有德妃未封,還算什麼主子!」

  菊牙冷笑:「只要德妃封號未去,就永遠就主子,就永遠輪不到你們這些賤人喊一聲秦氏!」

  那宮女還要反擊,聞近純忽然一抬手,陰惻惻笑道:「何必為這些細枝末節事端糾纏,這封號不封號,以為躲在香宮就可以留住嗎?」她看向菊牙,眼神一轉,才轉向一直低頭不語的文臻,「不過說到主子奴才,本宮可就有話說了。便是德娘娘還是主子,可你們兩個,無論如何也還是奴才吧?這奴才見了主子,怎麼,都不見禮嗎?」

  菊牙心中暗暗叫苦,她故意撒潑打人,目的就是為了把注意力牽扯到自己身上,好叫這些人轉移了目標,但這個純妃太陰險,竟然不上當。

  文大人何等身份,和聞近純又是新仇舊恨,這怎麼屈膝?

  她還在猶豫,文臻卻已經上前,對著聞近純屈膝,「見過純妃娘娘。」

  菊牙無奈,也只得行禮。聞近純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盯著文臻,笑道:「你這個丫頭我倒面生。抬起頭來本宮瞧瞧。」

  文臻沒動。

  德妃忽然道:「純妃娘娘。德勝宮可沒招惹你,你為難我兒便算了,和一個宮女過不去做甚?」

  文臻目光一閃。

  聞近純笑道:「德娘娘這話奇了。我為一宮主位,要看看一個宮女的臉,怎麼,也不配麼?」

  她說到「不配」二字時,頗有些咬牙切齒,那是想起了當初金殿作證時所受到的羞辱。

  每次被打入泥濘,都要花費無數的心力掙扎而起,誰又明白她於其間血與淚的付出?

  而那些欺辱她,打壓她的人,又憑什麼不付出代價?

  她心中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忽然覺得周邊氣氛一冷。

  她愕然抬頭,就見那個一直低頭的宮女,忽然笑道:「純妃娘娘,您真的想要看清楚我麼?」

  ……

  與此進程同時。

  穿著山民衣裳滿身泥濘的禮部官員和旗手衛們踉蹌走出深山,終於回到了天京城外的官道之上,正為弄丟了湖州刺史而感到絕望之時,忽然看見了文臻的那輛馬車,正等在馬車官道之上,馬車邊赫然正站著文臻那個貼身侍女採桑。

  而在馬車邊,多了一輛囚車,正是當初文臻從湖州離開時,臨時乘坐的那一輛,裡頭湖州百姓的臨別贈禮還塞了半車。

  禮部官員和旗手衛們十分震驚地站在路上,不明白這是搞的哪一齣。隨即便聽見馬車內文臻的聲音,笑道:「諸位,這幾日深山之旅感受如何啊?」

  眾人一聽怒氣填胸,正要斥責,忽又聽文臻道:「本官既願束手就縛,自入囚車進京,如何又會在這天京城門前反悔作亂?只是這馬車當然不能這樣駛入天京,稍後本官依舊以囚車進城。」

  禮部官員冷笑一聲,自以為明白了文臻的小九九,原來是又想享受,又要博名聲,在陛下面前扮可憐,正要嘲諷,又聽文臻道:「送諸位進山遊玩一趟,是要諸位明白,在我面前,最好老實一些。進京之後,我要做什麼,說什麼,請諸位聽著便是。如果諸位表現欲太強……那本官現在就送你們回去再旅遊一次。」

  禮部官員立即閉嘴。

  能押人進京就算任務完成,總比自己孤身狼狽回去領罪強。

  在這位女刺史面前,受點氣算什麼。

  「文臻」這才下車,戴著冪離,遮住臉容,一邊還和禮部官員客氣地解釋:「坐囚車進京,怪沒面子的,遮個臉。」

  她不提這事,禮部官員還有些疑惑,一提,忍不住又想冷笑。這位么蛾子還真多。

  「文臻」由採桑扶著上了囚車,那輛馬車依舊跟在車隊後面。禮部官員幾日旅遊下來,也不敢管她的事,心想這馬車如此豪奢,回頭便讓天京百姓和陛下看看,這位刺史是如何當眾作假的。

  囚車轆轆進城,自然不會受到任何阻攔,甚至在城門處,便引起了轟動。

  因為一到城門,採桑就挑出一個白底紅字的橫幅,上頭寫著「湖州刺史自入囚車,卸職歸京!」

  近幾年文臻大名在天京也是如雷貫耳,湖州工商業發達,天京商人也多有前去經商者,對湖州全境的治理和各項扶持政策都是讚不絕口,此刻看見這橫幅,等待進城的人群哄地一聲便熱鬧起來了。

  便有人擠上來看,見那囚車內果然是個年輕女子,一身刺史官服,氣度莊嚴。而囚車內雜七雜八什麼東西都有,很多東西一看就不甚精美,屬於百姓手作。

  採桑站在車轅上,面對七嘴八舌的詢問,做了湖州刺史府的臨時發言人。

  「……對,這是我們刺史大人。」

  「並無罪責,否則你們應該也能聽見消息了……只是傳言皇三子弒君謀逆,而我們大人很多年前也是傳言皇三子待我們大人稍好些,便有朝廷官員前去要將我家大人停職待勘,湖州百姓為大人冤屈不平,州軍憤怒,大人為免百姓暴動,不得不自請卸職,入京面聖,面呈心跡,為表誠意,自入囚車……」

  「啊……這些都是湖州父老臨別時所贈,當時事出突然,大人是冬夜夜半被忽然闖入的旗手衛驚起的……但是湖州百姓也不知怎的得了消息……許是刺史府內當時喧囂太過……全城百姓都起身了,六十孝子背著八十老娘,年輕夫妻帶著三歲幼兒,賣鹵菜的寡婦帶著養活的七個兒女送上了家裡的全部鹵菜,有人把家裡全部的雞蛋都拿來了……湖州父老,真是一腔赤誠對我們大人哪……」

  「是啊,這油布是湖州百姓給苫上的,怕大人受了風寒,這書卷是州學名士們聯名送上的,請大人路上代為批閱繼續指教……嗯嗯,全城官員,鄉紳富戶,學子教授,上至耄老,下至幼童……皆長跪雪地免冠相送……」採桑抹一把聲情並茂的眼淚,「我這至今想起,都禁不住想流淚啊……」

  禮部官員和旗手衛們臉色不好看了。

  免不了想起當日送別的震撼場面,於他們也是難忘。

  只是這位姑娘的用詞,怎麼那麼意味深長?

  什麼叫夜半忽然被闖入府中的旗手衛驚起?

  什麼叫府內喧囂太過以致百姓被驚動?

  這是暗示朝廷來人氣勢洶洶逼人太甚嗎?

  禮部官員脖子上青筋畢露,明知對方用心險惡,但是一不敢說,二不能說。因為都是真話,無可辯駁。

  再看百姓們,果然臉色也不好看了。

  敢情這位政績卓著的女刺史並無罪責?

  敢情就因為那點捕風捉影的事兒,就要將人家一個為國兢兢業業的刺史的功勞一筆勾銷,過河拆橋?

  那什麼,夜半闖府,捉拿鎖拿,是對一個封疆大吏該有的態度嗎?

  看看人家,那擋風遮雨的囚車,那半車的雞蛋食物,那些書卷,這不是禮物,這是一城百姓的拳拳之心,是一城百姓深受照拂之後的最真切的感恩和肯定啊!

  這才是真正的官員的光輝冠冕,無需言語和筆墨,無需青史鐵筆描摹,注定口口相傳流芳百世!

  然而這樣為國為民盡忠職守的官員,現在卻在囚車裡,受風吹雨打,奇恥大辱!

  僅僅因一些捕風捉影的流言!

  百姓嘩然憤怒了。

  禮部官員隱隱感覺不好。

  但這還沒完,在囚車裡一言不發的「文臻」,忽然一抬頭,看見城門上高懸的人影。

  百姓們瞬間也安靜了下來,人們對於紅顏八卦免不了幾分好奇。也想看看這位傳奇女刺史,面對這傳言中的犯了大罪的愛人,到底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會痛哭,還是沖冠一怒為藍顏?

  兩人之間,到底是否如傳聞一般,關係曖昧?

  而女刺史千里自囚入京,到底有幾分私心?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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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16:58:4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三十三章 對峙

  「你真的想看清楚我嗎?」

  這話一出,聞近純眼睛一眯,隨即便笑了起來。

  然後她下巴一抬,道:「對,過來,跪下!」

  嘴裡頤指氣使,身子卻在猛然後退,喝道:「拿下!」

  她身後忽然鬼魅般閃現一條人影。

  「砰」一聲,她的後背正撞入那人懷中。

  聞近純大驚,正要尖叫,卻已經被那人勒住咽喉,聞近純手肘向後一搗,手肘下嚓地彈出一截利刃!

  這一著迅捷且陰險,但此時文臻已經到了,一手捏住了她的手肘,往下一刺,聞近純一聲慘叫,利刃刺入了她的大腿。

  文臻接手聞近純那一霎,那條人影一閃不見,完美交接。

  那是冷鶯。

  下一瞬文臻已經換了身位,到了聞近純背後,挾持住了她。

  她和冷鶯的配合經過幾年打磨,已經妙到毫巔,不過眨眼瞬間,聞近純已經落入她手,而聞近純佈置的人,才剛剛閃現身形。

  很多人,確實足夠留下她,但已經毫無用處。

  文臻緊緊卡著聞近純,一手抓著她的手肘,手指用力,卸下那截利刃,笑道:「這回看清楚了嗎?」

  聞近純尖聲道:「放開我!挾持皇妃是死罪!文臻你找死——」

  寒光一閃,鮮血潑喇喇打在地面,一聲慘呼幾乎叫破咽喉。

  聞近純渾身發抖,手腕上血如泉湧。

  文臻訝然道:「哎呀,你掙扎什麼呀,你看,這一不小心,抹斷你的手筋了呀!」

  德妃筆直地站著,看著地上的血,想著那日鐵獄裡燕綏手腕上汩汩不斷的血。

  忽然格格一笑。

  燕綏。

  樂不?

  你媳婦果然給你報仇了。

  她一聽到我說為難兩個字,便知道這賤人作祟了。然後這賤人就倒黴了。

  刺史報仇,一刻嫌晚。

  她心情暢快,一邊笑,一邊回去穩穩坐下了。

  後頭的事,用不著她了。

  燕綏有妻如此,是他的福氣。

  她眯起眼,眼神裡淡淡羨慕。

  一邊羨慕著,一邊驚訝地道:「哎呀,這位是誰!怎麼忽然出現在這裡?」

  聞近純氣得哭著吐了一口血。

  而此時香宮之外,已經有無數腳步聲急促響起。

  ……

  囚車裡,「文臻」挺直了身軀,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那個高懸的身影。

  忽然朗聲道:「殿下。自當初天京一別,已經數載。彼此音信不通。文臻並不知殿下所行所想。但文臻知道殿下心田高潔,向來孺慕先帝,絕非弒君殺父之人。」

  百姓嘩然一聲。

  這是什麼意思!

  是要劫囚嗎!

  禮部官員和旗手衛緊張起來,靠攏了囚車。

  「文臻」卻又道:「只是白雲蒼狗,世事多變。文臻也不敢對這世間事一言論之。如今自請成囚,千里上京,為的正是陛下駕前面陳心跡。也為辨明這弒君一事,到底真假何如。」

  她聲音忽然轉厲:「若此事為真。則你我割袍斷義,文臻必親手手刃殿下,全我忠君之義!」

  百姓轟地一聲,隨即猛然讚好。

  「……若此事為假。君為人所構陷污衊,文臻也必手刃罪魁,全我與君之情義!」

  又是一靜,隨即又是一聲轟然讚好。

  寥寥數語,自見風骨鐵血。

  傳奇女刺史,不負傳奇。

  「文臻」說完,微微一躬,道:「殿下且等我!」決然而起,道:「走!」

  百姓唰地讓開一條道路,眼神欽敬。

  禮部官員被這氣勢所逼,不得不跟在後面,掌心裡滿滿是汗。

  女刺史夠狠。

  城門見罪人,不僅沒入套,反而又借勢做了一番完美的表演。

  不僅立足道德高地,佔盡道理,不動聲色給燕綏喊冤,不著痕跡自我辯白,也將最易為人詬病的所謂情事糾纏導致的立場不正,轉化為了光明磊落的知己情義。

  簡直可歌可頌,可為酒樓茶樓再添十年話本。

  城門這一幕,片刻便如風一般傳向天京城,無數人紛紛湧來,想看看傳奇女刺史,也想想看看剛剛又寫了一折傳奇的女刺史,是否還有驚人之語?

  而採桑就一直站在車轅上,向越來越多的人群,一遍遍傳播著先前的那些話,引得唏噓跟隨的人群越來越多。

  禮部官員越發覺得不好。

  這囚車並沒有直接向皇宮去,反而繞著天京轉圈子,幾乎將整個天京的百姓都吸引了大半,這幾番招搖過市下來,現在整個天京百姓都知道湖州刺史「蒙冤受屈,被押上京。」,而新帝和朝廷「過河拆橋,兔死狗烹」了。

  雖然採桑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那後八個字,雖然文臻城門前的表演也是正義凜然無可指摘,但是天京百姓就是得出了這個結論。

  這位哪裡是不好意思?

  這位真是太好意思了!

  生怕天京還有百姓不知道她被押上京!

  其心可誅啊!

  其心可誅還沒法指摘,禮部官員再次被溜光水滑琉璃蛋兒臻氣得眼睛發藍。

  然後他忽然發覺,囚車不繞圈子了,囚車帶著轟轟烈烈的人群,停在了皇宮南側的安定門側。

  ……

  天京皇城之內風雨欲來,文刺史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打算搞一票大的。

  燕綏帶著熊貓軍團重新趕回京的路程卻氣氛頗有些古怪。

  燕綏傷重難癒,不能急促趕路,且各地的佈置和護衛也需要時間重新歸攏來,所以中文並不管他催促,堅決不肯拚命趕車回天京。自然追不上風馳電掣奔天京的文臻。

  燕綏也奈何不得,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中,和中文說是第三顆藥力發散,但無盡天的人還沒趕來,中文也沒什麼好辦法。

  他昏睡時,中文為了促進隨便兒和他的關係,也怕殿下萬一心血來潮驅使隨便兒隨便兒做不好吃掛落,便帶著隨便兒伺候他起居,也包括換藥這樣的事。讓中文意外的是,隨便兒小小年紀,對猙獰的傷口並不十分畏懼,且動作還算熟練。中文問起,隨便兒便說娘親略懂醫術,也曾在醫館幫忙,他自小跟著,諸如簡單治療,傷口包紮,也學過一些。

  中文一邊感嘆這孩子的娘親教得好,這點大孩子,別人家還不能自理,這位不僅自己的事什麼都會,還會很多大孩子都不會的事兒,上至四書五經,下至雜務江湖經,竟然多少都知道一點。

  也不知道這孩子的娘是打算把他往哪個方向培養,竟隱然有點諸事皆通百業皆熟的味道,能做到這一點,想必自小便是各行各業都見識過,十分廣博,真是上得廳堂入得書房下得廚房,只是學這麼雜,難免分心,這是不想專心走仕途?到底是什麼人家的孩子,需要所學如此駁雜?小小年紀如此自立?還是僅僅是因為經歷導致?

  他這麼想的時候,只覺得心中一動,隱約有什麼想法掠過,卻又捕捉不住。

  隨便兒第一次幫忙給燕綏換藥的時候,凝視那傷口很久,中文看他大眼睛晶亮,以為他哭了,然而他沒哭,只是伸手去輕輕摸那凸凹不平的肌膚,輕聲道:「漂亮叔叔那時候,一定很痛吧?有人給他吹吹嗎?」

  中文默然,半晌道:「……有的吧。」

  隨便兒便道:「叔叔你撒謊了。」

  中文覺得自己說不下去了,勉強笑著轉移話題,「隨便兒你是不是害怕了?你不是說你不害怕傷口嗎?」

  隨便兒「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道:「是不怕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忽然有點想哭……」

  他大眼睛裡滿是困惑,顯然對自己忽然出現這種情緒也很不解。

  他確實見過更可怕的傷口,見過瀕死的人,甚至當初天花疫情的時候,還遠遠見過渾身潰爛的人。

  可是都沒有此刻,忽然酸而軟的感受。

  好像漂亮叔叔那張漂亮而又可惡的臉,此刻瞧著也不那麼可惡了。

  中文輕聲道:「別哭。他不喜歡的。挨了刀沒什麼,還活著就好。」

  隨便兒嗯了一聲,忽然俯下身,對著燕綏那個還沒癒合的刀口,輕輕呼了呼。回頭對中文笑道:「我小時候摔跤了,老媽也是這麼給我呼呼的,她說呼呼就不痛了,嘿,怎麼會不痛?拿我當三歲小孩子哄呢!」

  中文轉過頭去,好半晌,鼻音濃重地道:「你三歲還沒到謝謝!」

  隨便兒聳聳肩,「所以雖然這話很傻我還是信了,也給漂亮叔叔吹吹,你記得回頭告訴他,吹一次一兩銀子。」

  中文:「……我覺得更有可能的是你吹一次他要你賠一兩銀子。」

  隨便兒:「……那還是算了吧。隨便隨便啦。」

  話是這麼說,不過中文發現隨便兒每次幫燕綏換藥之後還是會幫他吹一吹,用隨便兒的話來講:「這叫惠而不費。」

  「惠而不費」的行為進行了沒幾次,某次燕綏提前醒來,就看見了趴在他手腕前吹氣的隨便兒。

  那小子鼓著腮幫子,吹得氣壯山河,唾沫星子都濺在了傷痕上。

  燕綏盯著他,目光可以殺人,大抵隨便兒又成了宇宙飛灰。

  但燕綏對那鼓鼓的粉紅的腮幫子多看了一會兒,飛灰便又成了一朵嬌骨朵兒。

  他盯著隨便兒頭頂一個髮旋看了一會兒,唇角微微一勾。

  隨便兒再抬起頭來時,燕綏已經又閉上了眼睛,隨便兒也不知道剛才那一眼。高高興興端著托盤出去了。

  之後中文被扣了錢,因為主子說他消極怠工,敷衍塞責。

  中文委屈地表示馬上就都自己來,但是主子又表示既然你都消極怠工了,可見心不誠,反正隨便兒白吃白喝也該以工代幹,以後就他好了。

  四大護衛再次對隨便兒抱以虛偽的同情的目光,爸爸們剔牙喝酒一起憂愁地說好閒好閒。

  又一起憂愁地說也不知道隨便兒受不受得了殿下的折騰。

  但也不知怎的,殿下由隨便兒伺候的時候,並不十分折騰,給吃啥就吃啥,有次隨便兒拿錯了飯,拿了燕綏並不愛吃的內臟,燕綏也沒說什麼,也就是忽然良心發現,親手塞,哦不是,餵了同樣不喜歡吃內臟的隨便兒分了半碗。有時候茶水免不了潑了灑了,反正不管怎樣潑了灑了,他也沒燙著,隨便兒也沒燙著。

  有時候他看書,隨便兒在一邊寫大字,字自然醜如龜爬,燕綏抽過來看了也不說,還多看了幾眼,隨便兒看他看得認真,便賤性發作,笑嘻嘻問寫得如何?如有好的還請圈出來誇讚小子。燕綏也便真圈出來了——除了一個「一」字,其餘全部圈了出來。

  隨便兒正在心中暗笑,這人長了一張好臉,品鑑能力實在不咋,老大那種狗爬一樣的字,也能選出這許多入眼的字來?隨即便聽燕綏道:「除了這個一字還算能看外,其餘的都不能算字。我都給你圈出來了。太多,圈得甚累,因此要予你懲罰,把這些不能算字的字各自練習一千遍,直到像個字為止。」

  隨便兒:「……摔。」

  他扁著嘴去練字了,其實不用練,只需要拿出真本領就行,便自己磨了墨在寫,果然字長進飛速,燕綏看他一眼,嘴角一撇,心想就說怎麼可能字那麼醜?

  卻見隨便兒寫了幾個字,眼裡忽然就含了一泡淚,燕綏眉頭一皺,心想這孩子平日裡並不嬌氣,怎麼忽然這麼矯情了?本想不問,想想還是道:「怎麼,幾個字把手寫斷了?」

  隨便兒也不和他鬥嘴,垂淚道:「我想娘了。」

  這話一出,燕綏便默了。半晌,有點氣虛地道:「好端端地,怎麼會想你娘?」

  隨便兒扁著嘴,「我在家一直是寫這樣的字,娘從來就沒說過!」

  他終究是年紀小,便是天生善於隱匿情緒,畢竟也是第一次離開家,被羈縻於陌生人身側,難免有幾分惶恐,此刻便借著發洩出來。

  燕綏脫口而出,「你娘那是慣著你……」說到一半,心知不是,他自覺負文臻良多,再也無法理直氣壯吐槽她,最終道,「她並非不明白你的小狡猾,只是因為世事多艱,也就望你狡猾一些,靈活一些,如此也可以活得長些……」

  隨便兒立即接口:「比如現在,除了我,還有誰能委屈求全,捨身飼虎!」

  燕綏:……什麼玩意!

  隨便兒卻又立即不哭了,眼珠子轉了轉,興致勃勃問他:「漂亮叔叔,你那語氣,好像很熟悉我娘哎,你認識我娘嗎?」

  燕綏斜眼看他一眼:「你覺得呢?你覺得你娘和我該是什麼關係?」

  隨便兒心大的揮手:「能有什麼關係!你是我娘的仰慕者唄!聽著我娘的傳奇長大,愛上了不可得的她。這種人多了是,我們一個府內,有半府都是這種!」

  燕綏:……什麼跟什麼!

  他端起茶,覺得有點心梗,喝不下去,又放下,想了一陣,忍不住問:「你娘的仰慕者很多?都是誰?」

  隨便兒便掰指頭,「乾爹啦。當初為了救我和娘死掉的王叔叔啦,潘航叔叔啦,毛之儀叔叔啦,毛萬仞叔叔啦,白林叔叔啦,紀典叔叔啦……」

  他也搞不大明白仰慕和崇敬的區別,只將所有經常出入刺史府的男性都算上,如此一來真是車載斗量,十根肥手指不夠,又脫下鞋去掰腳指頭數,燕綏的臉越聽越黑,喝道:「不許脫!腳臭!」

  隨便兒「哦」一聲,也就不脫了,皺皺鼻子,心想僵屍真小氣,之前罵過他一句,到現在都記得還。

  燕綏端起已經冷掉的茶要喝,隨便兒斜睨著他,他知道這位僵屍叔叔講究得要命也敏銳得要命,這茶只要有一點溫度不對都不會進口,因此也不打算提醒他,誰知他很快就目瞪口呆——因為燕綏真的毫無反應地就灌了一口。

  隨便兒立時想起這位現在的身體,可不能喝冷茶,跳下床,搶過杯子,道:「茶冷了喲,我去換我去換。」

  也不知怎的,漂亮叔叔心緒好像忽然便又好了一點,擺擺手放下了茶杯。

  隨便兒也不敢撩撥他了,總覺得今天這人奇奇怪怪的。

  燕綏盯著他看似憨嫩的表情看了一陣,終於還是沒忍住,自虐般地問:「那你自己,最喜歡哪位你娘的仰慕者?」

  隨便兒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乾爹啦!」

  燕綏一聽到「乾爹」兩字,就又想喝冷茶了。

  這裡頭,每一個字都礙眼!

  「你娘呢……最……喜歡哪位?」

  「我娘要我尊敬乾爹,敬重每位叔叔,每年記得給王叔叔燒紙。乾爹對我說的話也差不多啦,他總說娘是親娘,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說娘生我時很難很難……王叔叔便是那時候為了救我和我娘死的……」

  燕綏忽然便轉過了頭。

  ……

  文臻挾持著聞近純走出香宮的時候,迎面便看見星星點點的燈火,無數護衛流水般向這個方向匯聚。

  這陣勢,用來對付大軍都夠了。

  她跨出門檻之前,回頭對德妃看了一眼,德妃坐在椅子上,口唇蠕動,嘴型似乎在說:對不起。

  什麼對不起?

  文臻並沒時間多想。

  她也不理會那些匯聚的人群,匆匆趕來的永王,司空郡王,以及他們的手下。新君也來了,在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包圍下,遠遠站著,看著面目模糊。

  文臻心中哂笑,果然還和以前一個德行。

  對面在喊話,在勸降,在怒責,在不解。永王驚詫她何時回京,為何不入宮正式覲見,司空群大罵她不臣之心,竟敢挾持皇妃,新君遠遠地讓她顧念姐妹之情,放開純妃,有何陳情,盡管說了便是。何必如此決絕,要知道挾持皇族是大逆之罪,是要進天牢的。

  文臻便笑,也不理會,拖著聞近純一路疾走,向皇宮西側而去,鮮血逶迤一路。

  眾人只得跟著,直到看見鐵獄鐵黑色的簷角,永王目光一閃,忽然道:「文大人,你可是想用純妃的性命,換燕綏的性命?」

  文臻笑道:「還是殿下聰慧。如何?」

  永王低聲一笑,搖了搖頭,司空群已經暴戾地道:「做夢呢你!一個女人,憑什麼來換弒君大逆罪人!」

  聞近純臉色慘然。

  文臻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每次小純子遭遇這樣的打擊,她都很喜歡看見呢。

  聞近純又抽抽噎噎看向皇帝,眼波哀絕,側轉臉的角度也很絕,連文臻都想到了「宛轉蛾眉馬前死」這樣屬於美人末路的淒涼紅顏誄。

  奈何皇帝好像想不到,依舊遠遠地站著,遠遠地喊著話,「純妃你放心」,也不知道是要她放心會去救她,還是要她放心去死。

  倒是永王,還有幾分憐香惜玉地,多看了她幾眼,和文臻道:「文刺史,何苦激烈如此?你向來行事圓熟豁達,此番作為,卻令本王很是詫異。」

  文臻失望地道:「不肯換麼?」

  這下連永王都驚訝了,上下看了她半天,忽然開始懷疑這些年這位女刺史的偌大名聲,是不是有人代筆?

  蹬蹬蹬腳步急響,連帶弓弩之聲軋軋不絕,無數宮中護衛彎弓架箭,如黑潮一般將兩人團團包圍。

  永王在人群之外,嘆息一聲,道:「文刺史,莫要再負隅頑抗。換人是不可能的,本王數十聲,十聲之後,你再不放純妃娘娘,也不過此地多一具美人屍罷了……你且三思。」

  弓弦已滿,冷光閃耀,密密麻麻,向著文臻。

  執弓之人手臂如鐵,一動不動,無一絲放鬆可能。

  永王等人都已經再次退後,以示絕不妥協的決心。

  滿宮侍衛抿緊唇,心間既緊張又有些恍惚,最近宮中大事頻頻,人人不能安枕。沒想到繼宜王殿下弒君之後,這位傳說中宜王殿下的紅顏知己,竟然也闖宮挾持寵妃要救人,這是孤注一擲了嗎!

  萬眾無聲。

  氣氛緊繃得似乎誰彈一下手指,便要斷了。

  永王緩緩抬起手。

  文臻忽然道:「行,我放人。」

  永王目光一閃,立即和煦地道:「文大人聰慧。」

  文臻撇撇嘴,道:「也沒指望能換到人。畢竟聞近純算個什麼東西?其實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便不能見,近一些,也算同甘共苦。如此,把我和他關在一起也便罷了。」

  永王更加感佩地道:「文大人對宜王殿下之情義,令某動容。你既然拋卻一切,行此下策,只求相見,某豈有不成全之理!」

  司空群正要說什麼,永王已經道:「那便請文大人暫且天牢委屈幾日,待有司審議後再決。」

  司空群不說話了。

  永王打量著文臻的神色。

  文臻從德妃那裡出來,德妃出手放走了燕綏,他為此很是惱怒,特地去尋太后說話,太后卻道這宮中鬼魅甚多,燕綏這種人,暫且留著性命,一來鉗制德妃,二來說不定鬼來了還可以擋上一擋。畢竟無論什麼鬼,最先要解決的,都是燕綏。

  永王心存疑慮,但是對太后也頗無可奈何,只得暗中下令追捕燕綏。

  可是為什麼文臻好像竟然不知道燕綏已經被救走?

  德妃沒有告訴她?

  德妃為什麼不告訴她?

  永王看一眼鐵獄的方向,便明白了。

  德妃這是心有不甘,還想文臻想法子救林擎呢!所以不告訴文臻燕綏已經得救,想把文臻哄到天牢去救林擎。她一定和文臻說燕綏在天牢。

  那麼文臻的目標就應該是去天牢,但她心機深沉,故意往鐵獄走,是算準自己等人看見她想靠近鐵獄,就一定不會成全她。

  永王還真不敢成全文臻去鐵獄。

  天知道那個能吃鐵的蟲子文臻有沒有?德妃能有文臻為什麼不能有?她本就善毒,稀奇的手段極多。

  一旦有了食鐵蟲,鐵獄在文臻那裡就像自家的後院,如何能關住她?

  倒是灌了米漿的厚實土牆,和機關密佈,高牆深院的天牢,位於皇城南側,旁邊就是皇城旗手衛的大營,數千旗手衛拱衛,便是闖出天牢都插翅難飛。

  他對著御林衛的頭領點點頭。

  文臻冷笑一聲,噹啷一聲扔下匕首,伸手在聞近純後頸摸了一把,再將聞近純狠狠一推。

  聞近純慘呼一聲,跌出老遠,被皇帝搶上扶住。

  那邊嘩啦一聲,一條鐵網已經罩住了文臻,將她困得,動彈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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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16:59:1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三十四章 插刀教教主

  客棧裡隨便兒的「親娘生產史」已經科普到了尾聲。

  燕綏手中的茶盞早已冰涼,卻一直忘記放下。

  指尖不知何時也冰涼,寒意直滲入心底。

  遠去他國,盤桓海外,其間和東堂音信斷絕,他竟然直到今日,才詳細得知隨便兒竟然是早產,才知文臻當日遭遇如此。

  隨便兒說得雖簡單,但其間驚心動魄,又如何感受不到?隨便兒自己說著,也不禁吐吐舌頭,道:「老媽真是厲害啊,竟然在水中生下了我!」

  猛一抬頭卻看見漂亮叔叔臉色雪白,不禁嚇了一跳,還以為他不好了,跳起來要叫人,忽然被按住,隨便兒只覺得按住自己肩膀的手掌冰涼,眨巴著大眼睛看他,卻見漂亮叔叔唇角微微一扯,似乎是笑,卻又不像是笑,難得地盯住了他的眼睛,道:「你且記得,永遠待你娘好。」

  隨便兒嘿嘿一笑,撥開他的手,道:「那自然咯。我不待她好誰待她好呀?難道還指望我那從不露面的爹嗎!」

  燕綏手一顫。

  這小子,插刀教教主吧?

  隨便兒刀還沒插完:「我娘倒是為我那破爹說好話來著,叫我不要記恨他。我不記恨他,我也不要他。我這麼好的娘,不要分給他。」

  燕綏:「……」

  半晌他道:「去給我打水。」

  隨便兒:「漂亮叔叔你今晚不是已經洗過澡了嗎!」

  燕綏:「被不孝子孫的濁氣污染了,需要再洗一遍。」

  隨便兒:「啥啥?」

  燕綏:「打水。順便去買新的香料。我的外袍都穿過兩次了,今晚全部換了,你去採買。還有這茶壺,用了三次染了茶垢了,市面上買不著,去清洗,還有……」

  隨便兒:「你這是虐待童工!」

  燕綏:「你每多說一句便會多一件活計。」

  隨便兒飛快地去幹活了。

  片刻之後,中文跟著出去了。

  屋內只剩下燕綏坐在榻前,長對著熒熒燭火,燭光將他身影拉長,在冷白的牆壁間,煢煢靜默。

  ……

  「吱呀」一聲,天牢的門開啟,緩緩推開一道扇形的光弧,那是屬於月光的冷白色。

  有鏘然的金屬撞擊聲響起,在幽深空曠的大牢內聽來迥徹。

  深牢之內,林擎睜開雙眼,眼底光芒一閃而過,哂笑道:「喲,來客了!」

  他慢慢支起身子,轉頭對柵欄外看,很好奇地想知道這是誰被押來與自己為伴了。

  鎖鏈嘩啦啦聲響,行走的人步子卻輕,林擎聽著聽著,眉頭卻皺了一皺。

  重量不對。

  女人?

  他心忽然一跳,猛然坐起,帶動得鎖鏈嘩啦一響,隨即想起了什麼,自失地一笑,又懶懶躺了下去。

  不可能是她的。

  那被押著的人已經走到近前,被帶著進了對面一間牢房,正好和林擎的牢房面對面,卻足足隔著三丈的距離。

  有點相望不相親的味道。

  押送此人來的人很多,林擎估算了一下,不比押自己的人少,密密麻麻的人群遮住了囚犯,可見囚犯的嬌小。

  他有點咋舌。

  這皇朝上下,還有哪個女子能得和自己差不多的「待遇」?

  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名字,眉一挑,再次不可思議地坐直了身子。

  然後他就看見對面的大牢門關上,押送的人如同對他一般,一言不發退了出去,牢中人彷彿剛剛打量完大牢裝潢一般,閒閒轉身,抬手嘩啦啦和他打了個招呼:「嗨,林帥,晚上好啊。」

  林擎一看她便笑了,一邊笑一邊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嘆息:「嘿,兒媳婦,你好啊。」

  文臻在他對面也笑了,於是重新打招呼:「便宜老爹,你好。」

  兩人相視哈哈一笑。

  文臻坐下來,四面打量,好奇地問:「怎麼,這牢中只有我兩人?」

  還以為天牢該人滿為患呢。

  林擎叼著根草根,蹺著二郎腿,懶懶道:「原本應該是有的。為了保證我的清淨和舒適,都遷走了。你瞧,兩代皇帝,對我都這麼貼心,感動不?」

  「感動。」文臻點頭,「少不得出去後要敬他們三炷香。」

  林擎大笑,指著文臻道:「又要忍不住罵我那傻兒子了。怎麼就娶不到你當媳婦!」

  文臻嫣然道:「周小姐比我強多了,真的。」

  林擎便笑,道:「隨緣吧。」又道:「其實燕綏那混蛋又哪裡配得上你,真是便宜他。」

  文臻笑道:「好教便宜老爹得知。德妃娘娘剛給燕綏那混蛋的混蛋小子起了名。單名崢,字靈淵。」

  這是給林擎報平安了,林擎眼睛一亮,道:「好名字!」又嘖嘖讚嘆搖頭,咕噥:「我什麼時候才能抱孫子……」

  文臻不語,唇角笑意微斂。

  林擎雖然灑笑自如,連聲音都中氣不改,她眼睛卻很好,已經看見了他雙腕肌膚一線黑紫,這是毒氣快要攻心的表示。而他的手腕腳腕,戴的並不是德妃說的燕綏用的那種重刑具,文臻卻發現鎖鏈下的手腕血肉模糊,隱約有一個個洞,很顯然一開始也是用的那種刑具,因為燕綏被救走,宮中怕林擎這裡也有食鐵蟲,便又把那刑具拔了出來,換上了別的材質的重枷。但是給林擎拔鐵刺肯定不會是德妃給燕綏那樣處理,那一定是硬生生拔出來的,也沒有處理傷口。

  這爺倆,真說不清誰比誰更慘。

  林擎看她一停頓,也便知道她發現了,不過不在意地笑笑,道:「你本該是為了燕綏才想法子進天牢的吧?結果卻發現是我?就不驚訝嗎?」

  文臻一笑:「早在進天牢之前,我就知道燕綏不在天牢了。」

  林擎挑眉看她。

  「德妃娘娘和我說對不住。」文臻笑道,「她可不像是個會輕易道歉的人,除非這件事實在太坑,坑到她都不好意思了。」

  林擎笑著搖搖頭。道:「側側啊……」

  側側啊,何必如此用心良苦。

  「德妃娘娘和我說燕綏情形時,還有心觀察我的反應,神情中還有些小得意,當時我便想,燕綏應該已經被她救出去了。但她後來和我說燕綏還在天牢,我便猜她是心有不甘,放棄了救林帥的機會救出了燕綏,見我為燕綏來了,便想誆我也來救林帥一救。」

  「你既都知道,為何還願意被誆?」

  「投桃報李。娘娘既然能救燕綏,我自然能救林帥。」文臻笑,「總不能白擔了虛名兒。」

  她是指為救燕綏棄官自囚奔天京,也是指林擎無辜擔上的那個燕綏親爹的名義。

  林擎便也不再說了,他是個灑脫的人,不願在這些恩義上糾纏。

  倒是文臻凝視著他,輕輕道:「林帥……失望嗎?」

  林擎一怔,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灑然一笑,道:「我只為側側歡喜。」

  文臻抿了抿嘴,再次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德妃義無反顧選擇了燕綏,放棄了愛人,林擎毫無怨尤,只慶幸側側終於有機會彌補二十五年母子裂痕。

  她又怎麼不能只為林擎闖一次天京,進一次大牢。

  「只是這大牢深深,你既然被送進來,自然也經過無數次搜身,你孤身一人,怎麼救我?」

  文臻笑:「憑我一人,自然是救不了林帥的。」

  之前德妃能救燕綏,是她消息靈通,出手極快,且早有準備,趁著燕綏剛剛進鐵獄,太子永王忙著搶繼位安撫前朝無法顧及宮中諸事的時候,鑽了空子。但有了前車之鑑,此刻林擎的天牢和整個皇宮看守只有更嚴密,司空群沒有守住燕綏,目前要戴罪立功,又搬到了天牢之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守天牢的人多到繞著走都要走半天,文臻現在要想救林擎,幾乎是不可能的。

  文臻等了一會,沒有動靜,她皺了皺眉,知道果然冷鶯進不來。

  林擎十分敏銳,問:「你好像在等人?」

  「我有一個能夠瞬移的下屬……」

  林擎立即明白了,搖頭道:「東堂既然有專門培養天授者的天機府,自然會考慮到對其進行限制的方式。我聽說鐵獄和天牢都有針對天授者的設置,能夠阻擋大部分天授者施展能力。」

  文臻點點頭,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天機府成立的一部分原因是凝聚天授者能量,另一部分原因何嘗不是怕這些人散落於民間,難以控制,造成各類不安定因素?想必在培養的過程中,用一些方式改變了天授者的體質,使他們在某種情形下不能發揮能力,而鐵獄和天牢這種地方,自然做了相關的防備。

  不過沒關係,條條大路通羅馬。

  文臻彈了彈手指,一顆琉璃珠兒骨碌碌滾了進來。

  她早就發現文蛋蛋被還隨便兒還回來了。想想也就算了,懷璧其罪,孩子身上帶著蛋蛋對他未必是好事。有那些自己給的東西也夠了,畢竟想要他過的是普通人的生活。

  而文蛋蛋這種存在,便是搜一萬次身也別想搜出來,隨便往哪個押送的人身上一藏,那些人總不可能搜自己的身。

  文蛋蛋滾到林擎身側,趴在他手腕那條黑線上大吸特吸,最後滿意地打個飽嗝。

  片刻之後,林擎恢復了點力氣,從文蛋蛋身上取下一個小袋子,按文臻的指示,該吞的吞,該敷的敷,把身上的傷都處理一下。

  文蛋蛋又滾了回去,它身軀小,每次只能團身抱住一個袋子或者瓶子。

  林擎嘆為觀止地看見文臻撕開頸部的……喉結?

  等等,搜身的人為什麼沒有看見文臻有個喉結!

  女人有個喉結,不覺得奇怪嗎!

  文臻慢條斯理撕開咽喉上的假皮膚,從「喉結」的位置取出一個小瓶子。

  她知道,不奇怪。

  因為她的惡名在外,那些給她搜身的嬤嬤們都全副武裝,小心翼翼,誰還會在意到一個女人微微有些凸起的喉結?

  看見了也頂多想著這女人果然像個男人。

  她們得了囑咐,很小心,連文臻的手腕,背心,頭髮裡,那些傳說中會藏著暗器背弩的地方都摸了一遍。

  文臻早有預料,這些地方都沒藏東西,藏了也留不住。

  但是誰會想到喉結這玩意呢。

  她從那小瓶子裡倒出幾滴黑色的液體,倒在牢獄一側的水碗裡,水總是會給喝的。

  這是她近幾年配出來的具有強腐蝕性的藥物,只需要少量,稀釋開來,就可以腐蝕很多東西。

  還沒來得及給燕綏也備上一份。不過她擅毒,燕綏擅機關,她猜當日就算德妃不去救燕綏,燕綏一定也有辦法自救,只是想必傷害會更大一些。

  她將瓷碗裡的毒水潑在自己牢門的鎖鏈和鎖上。有細微的滋滋聲響起,白煙騰起,她示意林擎摀住口鼻。

  剩下的半瓶讓文蛋蛋帶去給了林擎,林擎笑了笑,卻將瓶子收起,道:「這麼個好東西,可別浪費了。」說著拖過水碗,手指伸進水面,片刻之後,水面凝冰,再片刻之後,他拈出一根閃閃發亮的冰針。

  文臻便點讚,就知道林帥一定有辦法。

  林擎拈著那根冰針,眯著眼,對著鎖孔一陣捯飭,過了一會兒,哢地一聲,鎖開了。

  文臻這回點了個雙讚。

  林擎得意洋洋一鞠躬:「見笑。」

  文臻讚:「林帥真是無所不通。」

  林擎笑看她一眼,他就喜歡這女子的開闊,他展示的這般技巧,分明是下九流偷雞摸狗之技,尋常女子見著,多半都會不齒,為此扼腕心中偶像崩塌也是難免。大概也只有側側和她的兒媳婦,兩個奇女子,會在此刻兩眼發光,真心讚譽。

  他笑道:「當年窮困潦倒,和側側流落街頭,靠這些雕蟲小技,險些當上浪子班頭,如今想來,那倒是最好的歲月。」

  是最好的歲月啊。

  撬鎖偷了地主老財家的金銀,大部分散給了乞丐流民,留下一點兩人吃喝,再留下一點給側側買花戴。

  記得他去偷的時候,側側非要跟,小小年紀,主動望風,結果太過緊張,風吹草動都暴起三丈,他便一手拉著她,一手撬鎖,掌心裡的小手滑膩膩的,他時時分神,總忘記自己在做什麼,那鎖撥了好久才開。

  他眯著眼感嘆:「二十多年了,技巧倒還沒生疏。」

  怎麼會生疏呢,之後二十多年,邊關苦寒,長夜難眠時,便常常披衣起身,走入內間,那是一間掛滿各種鎖的房間,他慢慢地,一把一把地開過去,從月上中天,開到雲淡星沉,日出霞生。

  只是那開鎖的人,掌心再沒有那隻滑膩膩的小手。

  便也那樣一夜夜地過了。

  耳邊響起文臻微帶唏噓的詢問:「林帥既然能開鎖,為何不……」

  文臻的疑問是真實的,能走為什麼不走,為何要在這大牢裡苦捱,更要緊的是,如果不是對於林擎的處置有爭議,朝中很多大臣堅持此事還有隱情堅決不同意處決林擎,很可能在她趕來之前,林擎就被處死了。

  林擎笑笑。

  是啊,為何不走呢。

  他怎會不知那麼多人想要他死,之前數日夜如果不是他一直警醒,不吃不喝,時刻防備,早就死了。

  可是他……想等側側。

  他猜到側側會去救燕綏。這種情形只可能救一人,那麼側側可能想著和他一起死,會不顧一切來看他。

  到時候如果側側遇險,他還有機會救上一救。

  如果側側願意拋下一切和他走,他還有機會和她一起走。

  至於這重傷之身,能不能衝出皇宮,衝出皇城,衝出天京,那沒關係,和側側在一起,走一步都是好的。

  如果他自己先溜掉,側側不顧一切來了,見不到他,可怎麼辦呢?

  只是他沒想到,側側會去了香宮,失去了自由。也沒想到,此事還有轉機,文臻以最快速度奔來,側側誆文臻來救他。

  能彼此都平安,不用冒險,自然是很好的,他為側側的智慧而欣慰。

  只是……終究是見不著了啊。

  他笑,懶散隨意地,「我啊,好久沒回了,想多待一會。」

  多待一會,和她呼吸著同一處皇宮的空氣,哪怕那是腐朽難聞的,也是好的。

  文臻沒有說話。

  同是相思彀中人,此中情意焉不知?

  她想著燕綏,想著此刻他應在何處奔波,是否傷勢在發作在默默忍受疼痛,是否也會在這般靜而涼的夜裡想著她。

  她奔往天京,他出天京,三年未見,即將再見時便被大浪潮頭沖散。

  我甜,你還好嗎?

  這一切你是否如林帥一般坦然而受,雖歷經苦難而心中火種不滅。

  你雙眼看透這世間暗昧迷霧,我不信你對那皇權森冷毫無準備,多少魑魅魍魎於暗處作祟不休,總要予他們勇氣和機會走上舞台。

  或者這般想會令我心中好受一些,否則我不敢去想你那一刻的痛徹心扉。

  願你受這世間堅冷而丹心不改,想著我心內還有火在燒。

  像那雪中依舊有花不敗。

  等你我攜手來採。

  ……

  林擎已經轉了話題。

  「劫獄並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就算衝出天牢,天京城必定全城戒嚴,不許進出,想要出天京,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文臻笑而不語,往下一躺,對面林擎端坐著,看著她。

  文臻便也看著他。

  兩人大眼瞪大眼,半晌,林擎問:「然後呢?」

  文臻一笑,悠悠道:「然後啊……等著。」

  ……

  繞了京城一圈的那輛囚車和那輛馬車,最後停在了皇宮南門附近。

  百姓看熱鬧的猶自未散。「文臻」在囚車內向眾人行禮,道:「多謝諸位天京父老一路相送,日後江湖撈好相逢如果再開業,天京本地人氏一律八折。」

  眾人都歡喜相應。「文臻」卻又憂傷地道:「只是怕今夜過後,江湖撈和好相逢再難有開啟之日……」她唏噓一聲,挺直背脊,道,「罪臣算是無詔入京,不敢直入宮城,以免瓜田李下,有所嫌疑。還請禮部大人安排人速速進宮稟報。罪臣便在這皇城南門相候。」

  她一言一動都又委屈又規矩,眾人看著不忍,有人便大著膽子叫道:「文刺史,你治理湖州,功績斐然,別說朝野,便是這天下百姓,也都看在眼裡。總不能讓你沒了下梢。」

  一言出眾人應,禮部官員忍無可忍,冷聲道:「文大人,莫總是句句挑撥。你若真心敬陛下和這朝廷,為何不在正陽門外跪等,而要驅車至這南門?」

  文臻苦笑一聲道:「我是罪臣,雙膝不配跪這宮城正門。皇城之南,多是冷宮,下所,囚所等地,我等在此處,便是要向陛下和朝廷昭示我認罪愧悔之心,隨時聽候發落。」

  這話姿態低到了極致,禮部官員卻想著她一路上那種無言的壓迫,只覺得一口血堵在咽喉,嚥不下,吐不出。

  再看看周圍百姓頻頻點頭,一臉同情,還有人在不住寬慰她,表示要保護她,被她一臉惺惺作態地謝絕,越發覺得堵心,只覺得生平所見能做戲者,非此女莫屬,一氣之下怒道:「莫再做戲了,你敢將你那馬車給大家都瞧瞧嗎!」

  「文臻」愕然看他。

  禮部官員越說越激憤:「你敢將你一路上享受的那天下無雙華美絕倫的馬車,給這裡所有被你矇蔽對朝廷非議的百姓瞧瞧嗎!」

  「文臻」似乎還愣著,還沒回答,採桑忽然冷笑一聲,大聲道:「怎麼不敢!」跳下囚車,大步走到那輛馬車前,將簾子一掀。

  百姓探頭去瞧。

  禮部官員凝結在嘴角的冷笑僵住。

  這這這這馬車……

  裡頭怎麼換了!

  外表是普通馬車,裡頭……還是普通馬車。

  甚至比普通馬車還要寒酸幾分,只有幾塊木板,四面漏風,一看就知道,坐這馬車恐怕還不如坐那囚車。

  採桑盯著他,道:「大人這一臉意外,真是活靈活現。可不就是您在路上下令撤掉這湖州百姓送的馬車內的所有墊子被縟的嗎?」

  禮部官員瞠目結舌:「你……你……」

  採桑:「我雖是個丫鬟,也容不得惡人欺主!你可別說馬車不是這個馬車,真要不是你方才怎麼認不出來!」

  禮部官員摀住心口,這回真的要吐血了。

  他連退幾步,決定放棄掙扎。

  沒法掙扎,這位面前,正常人扛不住,四面百姓射來的目光,讓他擔心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撕碎了。

  他還要在天京為官,還得講究一個官聲民意,可不能把半輩子仕途輕描淡寫被人砸在這裡。

  他最終只能默默嚥下一口血,狼狽地道:「下官,下官親自去宮中稟報……」

  轉身就走。

  此時已經有負責天京守衛的天京府士卒,連同負責皇宮外城守衛的金吾衛首領都已經趕到。原本擔心文臻會裹挾百姓鬧事,卻聽見文臻勸說周邊百姓:「請各位父老速速歸家吧,我在這跪等一夜,想來最遲不過明日,陛下就該見我了。」

  有人便忍不住問:「我們走了,不會有人直接為難大人吧……」

  「文臻」猶豫了一下,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道:「不會的。再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只有恭敬領受的心。」

  這話一說,眾人更加不放心了,有人便輕聲嘀咕道:「說起來,神將和宜王殿下那個謀逆,也是忒突然忒奇怪……宜王殿下這些年都沒出現在天京,好端端怎麼會謀逆?神將更是多年守衛邊疆,從無反意,怎麼會突然弒君?這人啊,真說不清……大人……我們也有些擔心你遇見意外的事……」

  「文臻」面紗微微一動,便沉默了。採桑嘆息道:「大人於國有功,陛下和朝廷總不會無緣無故地為難她的,請各位父老放心……」

  便有人道:「就怕有人捏造罪名構陷,就像那……」隨即被周圍人扯了一扯,止住話頭。

  天京府的人便來驅趕,眾人各自憂心忡忡地散開,有人大喊:「文大人,明早我們還來瞧您!」

  「文臻」便拱手相謝。

  看守她的人虎視眈眈盯著,「文臻」彈彈手指,士兵們便呼啦一聲散開一大截。

  誰不知道這位擅毒,且下毒手段千奇百怪,防不勝防。

  因為這層顧忌,在宮中還沒傳出對文臻的處理旨意之時,誰也不敢靠近,都遠遠地圍成一個大圈看守著。裡外三層,保證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而那位禮部官員,在前去皇宮稟報文臻已經上京事宜的時候,卻在宮門開啟之前,忽然一個倒栽蔥,栽倒在宮門之前。

  他栽倒的時機很是巧妙,正是宮門將閉的時辰,宮門關閉的時間有講究,決不能拖延一分,因此關宮門的軍士明明看見他匆匆跑來,一頭栽倒,也只當他年紀大了犯病,稍候自有他府裡下人拖回去,也沒看清他是誰,便按例,緩緩關上了宮門。

  宮門一閉,除了緊急軍情,一律不得開啟。

  而在皇城南門看守文臻的天京府少尹和金吾衛首領,按照規矩,一事歸一人,既然禮部官員押送,自然是禮部官員回稟。他不回來傳旨,那就是陛下現在還不想見文刺史,要將人晾著,自然沒有再去稟報的道理,何況入夜宮門已關,文刺史等在南門這事兒,還真不在破例驚動宮禁的範疇裡。

  諸般發展,都在精通朝廷規矩和流程的文臻算計裡。

  夜的流沙緩緩落向沙漏。

  天牢裡文臻和林擎目光炯炯。

  皇城南門外,民居掩藏裡,幾條巷陌中,有人徹夜不眠,有輕微的金鐵相撞之聲響起。

  黑暗中各色人影不斷閃現,再消失在城池的各個方向。

  更加黑暗的地下,有人沉默前行,向著皇城南門囚車方向外圍靠攏。

  沉默的囚車裡,戴著面紗的「文臻」默默計算著時辰,抬頭看了一眼皇城上方沉積的黑雲。

  黑雲之下,便是天牢。

  ……

  隨便兒這幾天的日子頗有些不好過。

  蓋因漂亮叔叔實在是個作精。

  但凡衣食住行,吃喝睡覺,諸般細務,他能做的他要做,他不能做的也他做。哪怕馬車壞了呢,也要他去修,就是蹲一邊遞個鉗子吧,也得他來遞,弄得他經常恍惚以為那鉗子必須得他開個光。

  可憐他小小的稚嫩的肩膀,就這麼挑起了家庭的重擔。

  挑起家庭重擔的隨便兒,好性子漸漸也給磨出了火氣,某日便在給漂亮叔叔的粥裡加了料,之前一直沒有加,一來沒摸清底細不願輕舉妄動,二來看那傢伙傷重有點不落忍;然而他慈悲心腸抵不過人家鐵石心地,是可忍孰不可忍,隨便兒精挑細選出最無色無味的一種藥,給漂亮叔叔撒了一丟丟。

  也沒什麼太嚴重後果,大抵就是渾身瘙癢抓上三天,想著漂亮叔叔猴子一樣渾身抓撓,隨便兒陶醉得笑出聲。

  然而那笑容剛剛綻放便夭折了。

  粥端過去,平時餵了便吃的漂亮叔叔頭也不抬,道:「燙了。」

  隨便兒自然要否認,漂亮叔叔便道:「不信?那你嘗一口。」

  隨便兒心中大呼嗚呼哀哉。

  正準備找藉口逃脫,漂亮叔叔擱下書,「無色無味癢藥擱在燕窩粥裡會起沉渣,發熱藥有苦味適合放在苦菜裡,潰爛藥有輕微的澀味不能放在嫩滑的食材中……學得還不到位就想賣弄,沒得丟你娘的臉,回去再學三百年。」

  隨便兒:「……」

  隨便兒唉聲嘆氣蹲著,喪喪地,機械地,遞個鉗子給中文,再塞個花生,等中文修好車轅,抓塊毛巾呼嚕一擦。

  中文淚流滿面感受到了當爸爸的溫暖。

  日語目不斜視走過,鼻子裡發出一聲悠長的哼。

  四大護衛中,日語是對隨便兒接受度最低的一位,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巧言令色鮮矣仁。」

  中文望著日語的背影,心想日語這神情態度恍惚熟悉,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這不是殿下當年初初和文大人暗通款曲時,日語的態度和表情嘛!

  日語好像一直就不大喜歡這種性格隨和情商高的類型。

  然後日語就幹了一件自以為很聰明其實非常傻逼的事情,然後他們三個都被連累,從此名字便往有病的深淵滑去一發不可收,工於心計成了日語,德高望重成了中文。

  中文想了一下,覺得對自己來說,也算因禍得福了,總比逢人就羞憤欲死自我介紹「在下德高望重」來得好。

  隨便兒盯著日語一擺一擺的屁股,皺了皺鼻子。

  他感覺到了世界深深的惡意。

  啊呸,小爺還不想伺候呢。

  不想伺候的小爺面帶笑容伺候著修完了車,再在日語的刁難下洗車,再端飯,再換藥,再買飯,再洗衣服……之後,終於有了自己的空餘時間,便和中文說要出去逛逛。

  這次是停留在一個頗為繁華的小鎮,將長途趕路的車子修整一下,燕綏最近不怎麼昏睡了,中文也沒辦法再拖慢行程,好歹拿著隨便兒太小不能奔波做藉口,才沒讓燕綏日夜趕路。

  隨便兒這些日子,任勞任怨,勤勤懇懇,並且表現出對漂亮叔叔適度的關切和同情,以及對老實叔叔適度的依戀和愛嬌。中文便覺得,這孩子之前流浪無著,如今好容易被收留,是一心一意要留在主子身邊了。

  他也樂意主子身邊有這麼可愛的孩子留著,便是瞧著,心花也能次第開放一般。

  眼見主子甚作,日語又甚狗,倒免不了替隨便兒不平,又怕他不開心,有心哄著,便塞了一把錢給他,道:「去吧去吧,和你的夥伴們一起去。」

  隨便兒也便帶著熊貓軍團一起去了。

  大家都什麼都沒帶,隨隨便便出了門。

  日語探頭看見,哼一聲道:「瞧,又去偷懶了!」

  英文打他一下,道:「有臉這麼說啊你,今天的活兒都誰幹的!」

  日語:「巧言令色鮮矣仁!」

  德語:「我說你怎麼總看不順眼隨便兒呢,多好一孩子啊。就你愛折騰他,小心得罪了人,以後有你後悔的。」

  日語:「啊哈?後悔?我?」抬腿就走,「我猜那小子一定偷了錢去亂買東西了,等我去抓個現行!」

  說著就悄悄跟上了熊貓軍團。

  等中文回來,聽德語說了這事,立時一拍大腿,「糟了!隨便兒是有錢,但是是我給他的,讓他隨便買,可不要被日語誤會,惹出事端來!」說著也奔了出去。

  那邊隨便兒去了集市,帶著熊貓軍團直奔最大的當鋪,老大問他:「隨便兒,你今早叫我們都將自己最緊要的東西帶著做甚?」

  隨便兒:「做甚?當然是跑路呀!」

  老大:「什麼?!」

  李瓜:「……隨便兒其實漂亮叔叔很喜歡你的……只喜歡你……」

  妞妞:「啊?為什麼要跑路呀,叔叔們對我們很好呀,咱們亂跑,他們找不著我們怎麼辦嗚嗚嗚……」

  隨便兒:「妞妞你再哭一聲,我就把你在這當鋪順便給當了喲。」

  妞妞:「嗚嗚嗚……呃。」

  甜甜:「走就走啦,賣藝也挺好玩的。就是沒有錢了,以後也沒那麼多好吃好玩的了。」

  隨便兒拍胸脯:「有我在,哪能叫女人們吃苦呢!」

  一邊拍胸口一邊在肚子裡大罵:「漂亮叔叔生兒子沒菊花!」

  昨晚他發現,他精心藏起來的看家寶貝。各種瓶瓶罐罐,以及碎銀銀票金葉子,統統都不見了!

  不用問,小偷偷不走他的東西,一定是漂亮叔叔讓人幹的。

  他就是要困住他,軟禁他,奴役他,讓他一輩子在他的淫威之下瑟瑟發抖!讓他永遠逃脫他變態的桎梏!

  做!夢!

  隨便兒在心口掏啊掏,身上還有一樣東西,貼身藏著的,沒被搜走。

  踮起腳,他將那塊東西遞上高高的櫃台。

  掌櫃的接過來,目光一亮,反反復復看了幾遍,趕緊問一句:「活當死當?」

  隨便兒知道活當是可以贖回的,價格會低一點;死當是不贖回的,價格高一些。

  正在猶豫,忽然身後躥出一條人影,一把抓住那老掌櫃手中的玉玦,「哈!」地一聲怪笑,「啊哈哈哈可讓我抓住你這小賊了……呃!」

  日語忽然盯住了手裡的玉玦,頭髮上豎,表情驚恐。

  匆匆趕來剛剛踏上門檻的中文一眼也看清了那個東西,恍如被雷當頭劈下,也僵在了門檻上。

  更遠一點,聽說這事,由德語快速推來的燕綏,目光落在那塊當年自己親手所製,魚骨為底,雙雕福壽,內嵌寶珠的玉玦上……

  殿下泰山崩於前也不眨睫毛的臉,光速垮塌……

  然後他就看見隨便兒笑眯眯看他一眼,再用倍兒清脆倍兒響亮的語調道:「死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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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16:59:4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三十五章 碾壓

  夜的流沙終於緩緩落盡沙漏,天色欲曙而未曙,守候了一夜的金吾衛和天京府衛兵們昏昏欲睡,附近民居很多勤勞的百姓已經起床。

  不知何時起了霧,將天地籠罩在一片乳白迷濛之中。

  一個金吾衛士兵睏倦地睜開眼,無意中正看見了靠在牆側的囚車,他的眼光掠過,隨即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又轉過目光。

  然後他揉眼,再揉眼。

  驚駭地跳起來。

  囚車裡的文刺史不見了!

  他正想大喊,卻見文刺史那個丫鬟也蹦了起來,發出了一聲尖叫。

  那聲音十分尖利駭人,極具穿透力,幾乎瞬間就刺破這濃霧,驚醒了周邊數裡的人家。

  「大人冤枉啊——」

  這一聲生生將那個發現囚車沒人的士兵的喊聲給壓了下去,卻將這四面本就掛心文刺史情況的百姓都招了來,頓時各條街巷步聲雜沓響起。

  這些雜沓的步聲,和因為這一聲莫名其妙的喊聲而驚起的士兵們,發出的各種雜亂的聲音,也就遮掩了士兵群外頭,一陣密集的軋軋聲響。

  此刻,圍困人群之外,一塊空地上,地面忽然翻起,幾條人影躥出。

  而那片空地周圍的四處巷陌,轆轆聲響疾,衝出幾輛小車。

  仔細看來,卻不是小車,更像一輛大車的幾個部分,那幾個從地下躥起的人,飛快地上了那幾個部件,雙手令人眼花繚亂地一陣組裝,哢哢哢哢之聲連響,轉眼空地之上,便多了一輛巨大的馬車!

  仔細看卻又不像馬車,看上去更像超脫於這個時代的重型武器,後半部分用的就是文臻一路坐上天京的那一截車廂,完整的一個武器廂,前頭尖錘狀,頂端鋒銳,可以想見破壞力驚人,那幾個黑影一陣翻飛調試,馬車兩側軋軋不斷伸出無數鐵棍如翼,鐵棍上是不斷轉動的鐵刺和刀。且鐵棍出沒的位置毫無規律,只能看見一片片寒光蕩起,地面塵土被絞起飛揚。

  這只是一霎景象,馬車組裝完畢,幾個黑影進入車廂,哢哢地升起了幾面篷子,收回了鐵棍,擋住了可怕的車頭,馬車看起來又是馬車了,只不過稍稍龐大了一些。

  地面翻板再次翻開,這回衝出來的居然是幾匹巨大的馬!

  幾匹馬比尋常駿馬高出近一個頭,渾身都披著銀光閃爍的甲衣,連腿上都有,甲衣上還有棱起的尖刺。

  幾個黑衣人用鎖鏈將這車套在幾匹馬身上,啪地一聲空鞭脆響!

  然後這輛馬車便衝了出去。

  人群中央,採桑已經捕捉到了那動靜,開始了她的表演。

  「大人!大人!你回來啊!」她撲向南門緊閉的大門,拚命地擂那門,「你們趁我睡著帶走大人!你們要做什麼!你們是不是要濫用私刑屈打成招!你們是不是要捏造罪名將她下獄!你們放我大人出來!放我大人出來!」

  圍住她們的金吾衛和天京府士兵面面相覷——大家都睡熟了嗎?不可能啊,明明沒看見南門開啟有人帶刺史進去啊,可這人去了哪裡?

  步聲雜沓,掛心此事的百姓們衝了過來,一聽採桑的哭喊,再看那明顯被暴力弄開鎖的囚車,嘩然一聲便炸了。

  文臻這幾年官聲極好,江湖撈好相逢名氣甚大,三問書屋幫扶無數貧苦學子,更不要說開店所得年年恤老濟貧,之前的土豆玉米已經試種成功開始推廣,今年百姓得她之惠剛剛吃飽了肚子,再加上聽說她要開技校,都翹首期盼著,指望著這位恩惠了湖州百姓的女刺史也繼續恩惠天京乃至整個東堂,昨晚看那個情形,很多人便擔憂得半夜沒睡,今早一看這情形,頓時那火便躥上來了再也按不住了。

  金吾衛首領一看不好,大喊道:「休要聽她胡言亂語,我等徹夜守候在此,何曾有人來為難刺史——」

  卻忽然隆隆聲響,宛如悶雷接連劈在大地上,一部分體重輕的人竟然被震得彈起,那方向正在金吾衛和天京府衛兵身後,眾人駭然後望,就看見一輛馬車轟然而來,拉車的馬鬃毛飛揚雙眸閃亮,每一揚蹄都能越過人的頭頂,不像馬像是騰雲的巨豹,而馬拉著的車則像一座鐵黑色的大山,猛然傾倒——

  金吾衛首領最先反應過來,大叫:「攔住,攔住!!」

  便有衛士衝了過去欲待組成人牆,但是一個眨眼,那人牆便如紙片般被撞開,碾碎,一堆黑壓壓的人轉眼不見,只留下一片扁扁的鮮血肌骨,而鐵黑色的山影轟然而過,轉眼就連衝三道人牆!

  於更遠處的百姓眼裡,只看見一輛巨大的黑色馬車撞了過來,然後兵甲鮮明的皇宮衛士便一層層地倒了下去,人群被生生衝開一個更巨大的缺口,帶起冰冷的呼嘯的風,風捲過,一色鮮紅染盡濃霧。

  馬車最前頭,一個瘦弱的士子模樣的男子,雙袖飛捲,悲憤大叫:「文刺史盡忠為國,卻遭奸佞迫害,我等雖手無縛雞之力,亦不懼這七尺殘軀化碧血,願為文刺史求問陛下,何以賞功臣,何以待黎民,何以報忠心!」

  他大喊聲裡,馬車已經衝入金吾衛和天京府士兵群,但只一個照面,那些軟甲士兵便如被巨力撕碎,濺開個粉身碎骨,根本無法組織起任何有力的阻攔,瞬間被沖散。而那地形本就有點下坡,馬車又重,這般轟隆隆碾壓過來,那士子喊話未盡,便已經到了南門高牆邊,那士子忽然一個伸手,採桑抓住他的手,翻飛而起,落入車廂,車廂內的幾人同時動作,按動機關放開鏈扣,幾匹馬驀然向兩邊馳開,那士子手掌對著身邊一個機關一拍。

  哢嚓一聲,馬車前頭的偽裝掉落,露出那如獠牙一般的尖端,下一瞬,兩人閉著眼睛頭一低,「轟!!!」

  磚石飛濺,煙塵四起,仿若一場小型地震,所有人被震得站立不住,滾成一團。

  煙塵裡,幾匹剛才撞牆時馳開的馬,再次狂奔而回,幾條黑影躥出,各自抓著一條鎖鏈,再次扣回了馬身上,那馬繼續拉車向內狂奔。

  所有配合行雲流水,分秒不差。

  因為差之須臾,那幾匹好不容易得來的騰雲豹,就會在宮牆之上撞成肉泥。

  為了這輛馬車,這幾匹馬,以及這一次妙到毫巔的配合,文臻在湖州組織高手,日夜訓練了近三年。

  等人們蒙頭蒙腦爬起,煙塵略略散開,抬眼一看,呆若木雞。

  皇城城牆,那高達兩丈五,厚及三塊磚,黃牆紅瓦,代表著至高無上皇權和不可褻瀆尊嚴的,千百年別說撼動,連撫摸都不允許的高牆。

  生生被撞破了。

  破了一個巨大的,足可通過幾十人的洞。

  黃磚紅瓦堆了一地。

  每個人都張大嘴,嘴裡吃進這冬日冰涼的風。像看見千百年牢固不可摧的皇權瞬間坍塌。

  就那個書生,駕一輛馬車,喊一聲冤,就把皇城的城牆,生生撞破了?

  這,可能嗎?

  眾人愣了半天,悄悄互望一眼。

  這,是文大人冤情感天動地,老天爺也看不過眼,施法將這皇城城牆劈毀的吧?

  不然這傳說中雷彈子也未必能一次性轟開的結實城牆,怎麼像個紙片一樣,給個馬車一撕就破了?

  馬車來得太快,大多數人根本就沒看清它的模樣,而最後暴露獠牙的時候,已經衝過人群,到了城牆邊,人們都在它身後,根本看不見那個可怕的尖端。

  無法解釋,就歸於神跡,歸於神跡,就說明有冤情。

  百姓的邏輯,就是這麼樸素。

  透過那個大洞,煙塵滾滾裡,便可以看見皇城,百姓們可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都留著不走,眼見那馬車一路滾滾而過,捲起丈高煙塵,皇城裡頭頓時哨聲鼓聲喝叱聲驚呼聲奔走聲響成一片,煙塵裡隱約還有不斷的慘呼聲,一片片妖紅混雜在灰色煙塵和乳白色的晨霧之中,在人們視野中綻開爛漫的血色花。而顯眼那裡面的人也擋不住那神兵天降一般的馬車,耳聽得那轟隆聲漸漸便遠了。

  與此同時。

  天牢之內。

  那一聲撞破皇城圍牆的巨響如此恐怖,林擎霍然睜開眼睛。

  不用文臻說,他已經明白,要等的時機到了。

  對面,文臻已經站起,對他一笑。

  林擎也笑,一邊笑,一邊搖頭。

  這女子,這女子……

  兩人身上都是重鐐重鎖,加粗加厚雙層那種,腐蝕藥也只能腐蝕一部分,所以都集中澆在了腳部。林擎的冰針只開了一層鎖,外頭還有一層鎖頭太小針進不去的,後來還是用了文臻的腐蝕藥水。

  林擎先起身,雙足飛起,腿上的鎖鏈和門上的鎖鏈撞擊,轟然巨響,兩處的鎖鏈都經過了腐蝕,出現裂縫,再經過神將全力撞擊,頓時門上鎖鏈和腳上鎖鏈都寸寸斷開。

  林擎手腕腳腕上的傷口也同時全部崩裂,鮮血灑了一地。

  他一邊啊啊呼痛一邊大笑痛快。

  文臻看了一眼,心底一抽——她忽然想起,燕綏只怕也有同樣的傷痕。

  他會如林擎這般呼痛,還是一笑了之?

  只怕都不是。

  不過是沉默以對。

  只因那傷痕,於林擎不過是知己相負,兔死狗烹。

  於他卻是親恩決絕,生父相戮。

  皮肉之傷於那撕心裂肺心內之痛比起來,不值一顧。

  文臻的心在這剎那也撕心裂肺地一痛,她吸一口氣,忍住。

  便是想痛哭,也還不是時候。

  轟然巨響,林擎再次用自己手上的鎖鏈,砸在了她的門鎖上。

  文臻醒過神來,不願他傷口裂太狠,也如林擎一般飛身而起,撞斷了自己的腳鐐和門鎖。

  林擎眼睛一亮,萬萬沒想到文臻智計無雙,連武功竟然也頗有功底。

  兩人撞斷腳鐐門鎖,衝出門去,此時牢中看守已經聽見動靜,大批的兵士衝了下來。

  司空群奔在最前頭,渾身披甲,神情獰惡:「這回再給你們逃了,我立即自戕!」

  文臻嘿嘿一笑:「那你一定要記得兌現哦。」

  兩人迎著人群衝過去,都知道這一段路必須要遇神殺神,拖延一刻便沒了機會。司空群一看兩個殺神青面獠牙,高舉沉重鐐銬,他深知那鐐銬的重量,別說砸下來,擦個皮都要了老命,腳跟一轉,衝在最前面轉眼就到了旁邊,「拿下!拿下!」

  轉過去時,他隱約聽見文臻「嗤」地一聲笑。

  然後他便看見士兵們一個個地倒下去。

  毫無徵兆地,宛如遇鬼一般。

  而文臻和林擎,高舉的鎖鏈都沒砸下去過。

  司空群大驚,隨即反應過來,這是文臻又使毒了!

  而自己帶人聽見動靜來得匆忙,忘記了戴護罩!

  司空群立即倒了下去,然後他身邊的護衛見狀大驚失色,高呼著郡王上前來救,立時又是一陣混亂,眼看著文臻林擎趁著這陣混亂又前進了一段路,已經衝到了台階的下方,司空群忽然又想起自己剛弄丟了燕綏,再弄丟了林擎和文臻,估計這個郡王也就做到頭了,在性命和前途之間飛快盤算了三秒,終於在自覺已經和那兩人足夠安全距離之後,一翻身爬起,大喊:「鐵網!勾索!弩弓!攔住他們!」

  他話音未落,忽然覺得腳下一滑,低頭便看見一顆琉璃珠子骨碌碌滾了過去,正想著這珠子怪好看的,但這大牢裡怎麼會有這東西,隨即便覺得腦袋一暈眼前一黑。

  砰一聲,這回他真的倒了。

  而文臻和林擎在衝過大半人群後,此時也終於遇見了麻煩。一層層鐵網從半空降下,正攔在向上的台階之前,鐵網上頭還掛著無數鐵刺薄刃,閃爍寒光一片。

  林擎舉起手上鎖鏈轟過去,寒光亂閃,戛然裂響,鐵網猛地向內一收,又反彈了回來,若不是林擎收腹得快,難免要被劃傷。

  這鐵網的材質竟然很有韌性。

  林擎全力一轟,鐵網稍稍變形,多轟幾下還是能破開的,但問題是這麼多層網,兩邊都是人,來得及給兩人一一轟開嗎?

  林擎和文臻卻都是冷靜的人,不管來不來得及,轟就是了。

  此時先前衝進來的士兵也衝了上來,文臻召喚文蛋蛋近前,就在她腳下盤桓。文蛋蛋雖然厲害,但是身軀小,開不了地圖炮,只能一個個對付。在人群中作用有限,但是當人們單獨前衝一個,文蛋蛋就放倒一個,倒下一個,文臻的行雲流水般的拳頭便遞了過來,一吸一引再一帶,配合著林擎砸網的拳頭,硬生生將那些士兵偌大的身軀帶飛而起,轟然也砸在了網上。

  巨響聲再被空曠的牢獄擴大,簡直能震麻人的耳朵。

  再加上外頭不斷接近的坦克般的轟隆之聲,東堂皇宮幾百年都沒這麼熱鬧過。

  如此力量加成,三次之後,一聲尖銳裂響,第一層網破了。

  而那些士兵也不敢再上前。

  畢竟活活被當做人肉錘子這滋味實在不敢想。

  但對於文臻來說,文蛋蛋出手,那人就已經死了,她出手沒有顧忌。

  第一層網破,衝上幾階,便是第二層網,此時上頭震動聲更大,連帶那鐵網都在晃動不休。

  底下士兵們硬著頭皮往上衝,頭頂有弩箭射下來。

  林擎和文臻這回要一邊躲弩箭一邊轟網,難度增加,但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此時地面上頭,一片狼奔豕突,巨大的馬車橫衝直撞,不走尋常路,直接撞破了軍營的牆壁,撕開軍營而過,兩翼的鐵狼牙棒伸伸縮縮,一路如同絞肉機般絞殺而去,很多時候根本看不見那車的影子,只能看見人體只要被那兩側的長棍給絞住,那就是一陣血雨翻飛,這一大清早,旗手衛雖然因為天牢有重犯輪班休息,保持了警惕,但黎明本就是最疲乏的時候,巡夜一夜的人最睏,睡覺休息的人睡最沉。這馬車壓路機一般一路壓過去,瞬間便將旗手衛大營攪個人仰馬翻。

  驚叫的,大喊的,慌忙整束的,四處逃命的,追著煙塵瞎跑的……等到旗手衛三三兩兩的人追出去,煙塵裡那馬車已經轟然一聲,又撞破了一層圍牆。

  巨響聲裡有人面色煞白地狂呼:「不好!那裡是天牢!有人要劫獄!」

  此時天牢台階上一聲巨響,林擎再次破了二層網,隨即一口血噴在台階上。

  他畢竟是中毒受傷之身,這般大動真力,十分傷身。

  文臻去扶他,卻不防一支遲發的弩箭刁鑽飆至,直射她的後心!

  林擎一眼看見,只來得及伸臂一擋!

  鏗然一聲,火星四濺,弩箭射入鎖鏈縫隙,有鮮血流下來。

  文臻轉頭看他,林擎搖頭示意無事,拉著文臻便走。

  文臻隨他躥過那個破洞,還不忘記回身撿了幾根弩箭。

  再往上幾個台階,又是一層網,林擎還要出手,文臻忽然蹲下來,將那幾根弩箭紮在一起,對著地面努努嘴。

  林擎看一眼青石地面,目光一閃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讚賞地點點頭,俯身一鎖鏈砸在了台階上。

  這裡的地面,為了方便鐵網下落時候紮根,沒有鋪鐵板,是石頭的。而石頭比特殊材料的鐵網脆多了,這一砸下去,便是一條大裂縫,文臻蹲下身,用那捆同樣質地堅實的弩箭,將石頭撬了起來。

  連撬幾塊,台階便不存在了,出現了一個洞,文臻輕巧地鑽了過去。一邊笑道:「大將軍可鑽洞乎?」

  林擎笑道:「大將軍還會打洞呢!」將洞擦擦擦又挖大了一點,鑽了過去,一邊鑽一邊對後頭不敢上來的士兵道,「此刻英姿足以流芳百世,請諸君為我銘記。」

  底下士兵目瞪口呆,看著傳奇一般的神將和同樣傳奇的女刺史,當眾挖洞鑽洞,談笑風生,只覺得人生魔幻,莫過於此。

  魔幻完了,忽又心生感慨,又覺得此刻這挖洞鑽洞形象,真是足可稱為英姿,所謂智慧勇武,莫過於此,別說銘記,只恨自己不會作畫,大字不識,不然真願意為這兩位立個傳。

  有了這感慨,懾於這智慧武力,底下士兵乾脆也不積極了,反正司空群也生死不知,無人監督,眾人一邊狂呼亂叫,一邊看那兩人如何繼續。破網已經不成問題,但是上頭還有軍營數千人,又要怎麼過?

  但其實破網已經很成問題,林擎鑽過第三道網的時候,悄然抹去了唇邊一縷鮮血。

  他的身形也慢了下來,文臻一邊要閃避弩箭,和旁邊牆壁裡神出鬼沒的勾索,一邊還要照顧著他,好一會兒沒找到功夫砸地面。

  現在只剩兩張網,一張在自己面前,一張在最上面入口。

  地面震動劇烈,馬車已經很近了。

  林擎忽然道:「你別管我,你負責砸地面就成!馬車不能下來,這一層網必須自己破。時間快不夠了。」

  馬車一旦停留,就會陷入包圍,所以兩人必須在馬車到達的瞬間就上車。

  文臻抬手為他劈掉一根牆壁裡穿出來的長矛,順手用長矛將弩箭撥飛,笑道:「咱們就不要玩這種你快走別管我的狗血戲碼了好嗎!」

  林擎忍不住笑,又道:「你別……」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上頭驚叫聲起,原本堵在門口的士兵紛紛走避,隨即轟然一聲,眼前一黑,卻並不是暈去。

  馬車到了。

  戛然裂響,馬車到的第一瞬間,便將那層攔門鐵網給撕裂了!

  隨即文臻道:「各自閃開!」

  林擎立即就地一滾,滾到了台階邊緣。

  就聽上方軋軋連響,馬車裡的機關啟動,呼嘯聲起,旋轉著砸出無數重錘,令人牙酸的撞擊聲不斷在黑暗中響起,砰砰聲裡晶光閃動碎片飛濺,那是鐵網上的匕首尖刺被砸碎,強大的旋轉拉扯之力生生將鐵網拉得一次次變形,又一聲戛然裂響,文臻和林擎終於越過鐵網,三兩步奔上台階,馬車兩邊各伸出一隻手,將兩人拽入車廂。

  砰然一聲,馬車門關上,後頭步聲急響,有人大呼:「那馬車笨重,轉身定慢,等馬車轉身,飛蝗箭火石伺候——」

  他話音未落,那馬車已經再次奔騰而起,竟然沒有轉身。

  前頭的鎖鏈再次解開,幾匹訓練有素的馬被放開後並沒有離開馬車,伴著馬車狂馳回馬車後部,其間不斷有人試圖射馬,但這馬的甲衣也不知道是什麼材料,銀光閃閃,棱刺起伏,不僅能夠防箭,那些棱起和銀光還視覺干擾作用,再加上馬速驚人,人們一來看不清,二來追不上,生生看著那馬幾個起落便順著慣性後退的車身到後最後的車廂,然後幾條鏈鎖拋出,再次將馬套在了車上,車尾換車頭,居然就這麼轉過頭了!

  而在回奔的過程中,原本的後車廂外殼剝落,居然也露出了巨大的螺旋狀的尖端!

  這馬車一前一後,兩個車頭!

  根本不需要掉頭!

  這設計簡直令人驚嘆,設計者竟然連馬車太重不易轉身都考慮到了!

  林擎在車廂裡都無法站穩,東倒西歪地抓住扶手,猶自興奮大喊:「這車霸道!誰做的!」

  於馬車隆隆前行巨響和外頭弓箭不斷射擊的奪奪聲響裡,文臻也大喊:「燕綏的設計!我也有添構想!燕綏工字隊的技術傳授!我麾下招攬的秘密工匠!燕綏暗衛弄來的騰雲豹和訓練方法,在湖州三年的配合打造!」

  林擎:「貴不貴!我傾盡家產來一輛!」

  文臻:「免費送你高配版!就是要等貨!」

  林擎:「兄弟,義氣!」撲到一排機關面前,「都是些什麼小可愛!」

  文臻就差沒趴在他耳邊喊:「你面前這個,蠱毒噴射口!旁邊那個,連弩!右邊那個,毒液!下面那個……小心別碰歪了!那裡頭是一罐子馬蜂!」

  林擎:「……姑娘你真是條漢子!」

  文臻:「林帥別手舞足蹈!千萬別碰到你上頭那個,那裡面是天花病人穿過的衣裳碎片!」

  林擎:「……」

  「文臻,我錯了!」

  「啊?」

  「犬子焉可配虎媳!」林擎大喊,「我要晚生二十年,我要沒遇見側側,我也是你裙下拜臣!」

  話是半玩笑,眼神卻真。

  今日從見文臻時起,便被她一波波震撼難言,但直到此刻登上這車,才真正明白這女子何等氣魄見識,又是何等詭譎陰險。

  然而卻又心田良善,風骨錚錚。

  很難想像一個人能將這許多幾乎完全相反的特質融於一身。

  林擎站立不穩,心潮也翻湧得似要沖卷全身,只覺得多年來掩藏於瀟灑表象下的鬱結苦痛,都在今日這一闖一衝中散了開去。

  胸臆全舒,笑得暢快!

  文臻也在大笑:「承蒙林帥抬愛!我要早生二十年,我要沒遇見燕綏,我也少不得和秦小姐爭一爭!」

  兩人都大笑,並無曖昧,也非調笑,卻都明白,這一刻便是知己。

  ……

  香宮裡,正在跪香的德妃,忽然感受到了那股微微的震動。

  她一怔,隨即明白了什麼,有點驚喜地笑起來。

  「兒媳婦就是厲害啊……」

  她起身,走到門邊,香宮這裡,看不見那震撼動靜,也看不見滾滾煙塵,更看不見和自己擦身而過,正逐漸遠去的愛人。

  她忽然仰頭,看向香宮的高大的簷角,道:「找個梯子來!」

  能幹的菊牙很快就找了梯子來。德妃不讓她跟隨,自己拿了個手絹,便往屋頂上爬。

  菊牙看得心驚膽戰,卻不敢阻攔,只得死死扶住梯子,聽德妃在上頭小心地爬著,不時踢落碎瓦。

  太后在慈仁宮,香宮裡麻木的宮女無人理會,反正這宮裡發瘋的人天天都有。

  德妃一直爬到西側簷角,看了看方位,將那簷角垂著的銅鈴擦得雪亮,又從懷裡取出一塊碩大的水晶掛了上去。

  初升的日光射在金黃的銅鈴和水晶上,光芒四射。

  德妃坐在簷角上,雙手抱膝,看著遠方滾滾的煙塵。

  ……

  馬車裡,林擎忽然回首。

  文臻看向他,林擎笑道:「之前想著,天牢裡能不能看見德勝宮簷角的金鈴,當然是看不見的,現在自然也看不見……」

  他忽然頓住語聲。

  文臻也透過瞭望口看見了。

  遠處,隱約一處,正在反射著七彩燦亮的光芒,光芒旁邊,隱約有個小小的黑點……不,不是黑點,是人影。

  文臻看著那個方向,若有所悟,輕輕地道:「那是香宮……德妃娘娘這幾日正住在香宮。」

  她之前沒和林擎說起德妃在香宮的事,怕他擔心,如今卻不得不說了。

  這番用心良苦,怎能錯過。

  林擎目光一亮,抬手對著那一閃一閃的光芒,招了招手,溫柔地道:「側側,我走了。」

  文臻猛地閉了閉眼。

  ……

  香宮屋頂上,林擎招手那一刻,德妃心有靈犀般地忽然也抬了抬手,道:「去吧。一路平安。」

  屋頂上寒風呼嘯,她坐在冰冷的琉璃瓦屋脊上,長髮飄起,唇角帶笑。

  菊牙站在屋頂下,仰望著她,淚流滿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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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3 12:38:5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三十六章 人心

  馬車微微一折,香宮頂上一閃一閃的光芒便已經看不見了。

  一直通過一個瞭望孔看著外頭的文臻卻忽然一怔。

  前頭宮牆之上,忽然多了一個衣袖緊束的身影,是永王。

  他往日悠遊天下,禮佛拜禪,衣著向來素簡風流,如今卻有些換了風格,紮束得俐落華貴。

  手中一柄紫檀硬弓搭五箭,已滿弦。

  林擎也善射,一看那架勢和那弓,便眼眸一縮。

  下一瞬五箭如巨扇,帶動這天地間咆哮浮沉的冷風枯葉,狂捲而來!

  馬車上一陣軋軋連響,負責操縱馬車的採桑已經冷靜地根據飛箭來的方向,按動機關,幾塊鐵板猛地彈出,護住馬車車身。

  但那箭明明飛出的時候分散成扇,卻在臨近馬車的那一霎忽然聚攏,直向著馬車中段!

  林擎低喝一聲:「不好!」

  那箭五個方向,竟然是沖著那五個最重要的機關口來的!

  永王眼力驚人,那麼遠,竟然就看出了這五個分別施展蠱毒機關毒液馬蜂病毒的要命機關口,竟然要一舉擊潰!

  這五箭一旦射中,馬車機能失去一大半不說,機關爆裂的一大後果很可能是毒液回流,馬蜂在車廂內亂撞,那倒黴的就是困在馬車內的人!

  這出手可謂精準狠辣至極!

  採桑也看了出來,一聲驚叫,但機關口是要隨時使用的,再調遮擋已經來不及。何況機關口一旦遮擋,也會立即被周圍趕上的士兵所攻擊。

  採桑這幾年一直在練習駕馭操練這馬車,是最熟悉的一個,所以文臻也放心交給她駕馭,此刻這情形,她便出手也來不及了。

  她目光一閃,衝上去,準備一拳一個,自己先把機關毀了!

  好歹把可能逆流的攻擊給堵死!

  之後走一步看一步。

  她的拳風已將擊出。

  忽然透過馬車上透明的琉璃瞭望口,看見外頭人影一閃,隨後也是一模一樣的一拳,揮了出去。

  像山花在風中擺舞,柳枝在春雨中搖曳,姿態柔曼卻內蘊剛勁,撇捺之間是生命和成長的力量。

  那一拳所至,風一收一靜,那五支呼嘯兇猛的利箭,竟忽然一頓,然後在那一拳牽引彈動下,再次彈開!

  隨後錚錚五聲摩擦厲響,五支箭擊打在那幾塊鐵板上。

  不過須臾之間,馬車一直前行,已經離開了永王可以再次射箭的範圍。

  宮牆之上永王在那人影出現的瞬間便微微皺眉,幾乎毫不猶豫地再次搭弓,這回箭尖對準了那個忽然攪局的傢伙。

  而那人方才出手驚豔,行事卻不怎麼有章法,人影如亂柳猶自在原地搖擺,伴隨著一陣瘋狂的大笑之聲。

  文臻:「想辦法把這人拉上來!」

  馬車稍稍一拐,一條勾索拋出,唰地纏住那人的腰,將她拉起。

  下一瞬三箭厲嘯著釘在那人剛剛站立過的地面上,火星四濺,青石裂出巴掌寬的縫。

  那人撞入車廂,一個踉蹌,文臻扶住,訝聲道:「齊雲深?」

  瘋婆子此刻顯然是瘋了,滿臉灰塵,眼淚沖出兩道深深的溝渠,抓住文臻的雙臂,嗚咽道:「出事了,出事了……」

  文臻還以為她說的是今日之事,心想她那冷宮重華殿確實離這裡近,大概受到了驚嚇?正想安撫她幾句,卻聽她喃喃道:「阿巧出事了……」

  文臻心中一顫。正待細問,忽聽採桑道:「小姐抓緊了!」

  然後馬車奔行更快了。

  崩崩幾響,幾根巨大的鐵條從馬車車壁裡伸出來,將馬車捆紮個結結實實!

  文臻一抬頭,就看見前方黑壓壓的一片,那是旗手衛大營。

  先前馬車撕裂大營而去,此刻帶著她和林擎重回,要再次馬踏軍營。

  重甲士兵已經集齊,手中長矛刃尖雪亮向天,看著那一線煙塵滾滾而來,所有人都眼瞳緊縮。

  旗手衛首領一聲長喝:「起——」

  嚓一聲,長矛齊齊豎起,再斜斜向前,如一片茂密的刃林,綿延擋住了整條通往宮外的路。

  雪光如潮迭浪而來。

  馬車速度不減反增。

  士兵們手臂死死抵著地面,心卻伴隨著地面的震動而不斷顫抖。

  那煙塵裡轟然撞來的哪裡還像一輛馬車!

  那簡直像一隻渾身披掛鐵甲揮舞巨刀隨時宰割人命的惡魔!

  披甲的怪馬,恐怖的速度,伸縮的鐵棍,尖銳的螺旋頂端,刀槍不入的車壁!

  哪怕此刻這矛尖如海,可每個人都在懷疑那細細的長矛又要如何抵擋這出入萬軍衝殺皇宮的巨魔!

  但是軍法隊就在身後,手中大刀寒光閃爍,旗手衛首領策馬繞陣狂馳,大喊:「後退一步者,斬!」

  下一瞬騰雲豹齊齊長嘶,聲震耳膜,穿雲裂石。

  鎖鏈再次斷開,騰雲豹躍起,長腿一抬,銀色光甲在半空中炫出華麗如彗星的弧線,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順著那軌跡轉過一個半圓。

  再下一瞬騰雲豹已經越過長矛之林,長蹄連踢,好幾條人影慘呼著被踹了出去,有幾個正是軍法隊的。

  再下一瞬馬車轟然撞上了矛林!

  雪亮矛林成片成片擠壓倒下,血肉成泥肌骨鋪地再次重演!

  不知道誰遠遠大喊一聲:「這是神魔的馬車,人力抗不過的,何必要我們送死!」

  這聲一出,已經被那馬那車來回衝殺碾壓得心驚膽戰的旗手衛再也堅持不住,發一聲喊,四散奔逃。

  此時離最外層那個被撞了一個大洞的宮牆已經不遠。

  但此時大隊人馬奔馳而來,領先的姚太尉老遠便大喝:「百姓驅散!速速將這宮牆修補阻攔!」

  便有人搬了攔馬架絆馬索等物來佈置。

  又有人去驅散百姓。

  百姓卻不肯走,有人大聲問:「敢問這位官爺,為何要驅散我等,我等聚集此地,只想看看湖州刺史文大人如何忽然失蹤了!」

  姚太尉怔了怔,怒道:「什麼忽然失蹤!文臻明明是天牢囚犯,如今竟然闖獄殺人,撞壞宮牆,你等難道還要包庇那等罪大惡極之人不成!」

  他心煩意亂,只想快些趕走這些礙事的人,無心細說。此時裡頭呼喊追殺聲也傳來,隱隱有人喊:「文刺史!莫再如此喪心病狂!你昨日挾持傷害皇妃,打入天牢,如今竟敢公然逃獄,殺傷皇宮護衛無數,你這是要造反嗎!」

  百姓們靜了一瞬,隨即轟然一聲。

  什麼玩意!

  昨日挾持傷害皇妃?

  昨日文刺史囚車進城,滿城百姓都瞧見了的,她怎麼個跑到皇宮裡去挾持傷害皇妃!

  再想起昨夜離開時,文刺史忠心耿耿卻又憂心忡忡,想到之前宜王和神將那忽然的「弒君謀逆」大罪,想到守在宮門前的文刺史的委曲求全,和明知可能遭受皇家迫害依舊丹心不改的忠誠,想到當時大家都心頭閃過的不安……

  原來真是這樣!

  皇家當真如此無情!

  真的趁百姓都離開後,給文大人胡亂捏造一個罪名,將她秘密地關押了!

  若不是三問書屋的書生不顧一切闖宮,文大人就很可能和神將宜王一樣,被秘密地處置了!

  真是無恥之尤!

  百姓們看看急速修補的宮牆,拉開的絆馬索,再看看裡頭黑壓壓的大軍追著孤零零一輛車。

  憤怒在這一霎便如澆了油的火焰,轟地燃著。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聲:「兔死狗烹,還要入人以罪,你們要不要臉!」

  「對,要不要臉!」

  「昨兒大人明明才進城!」

  「什麼挾持皇妃,你們對大人那樣戒備,大人能那麼容易進入深宮挾持到皇妃?編造理由也不編個像樣點的!」

  「哎喲喂這絆馬索絆倒我了!」

  哢嚓一聲,絆馬索斷了。

  「喂喂喂你們堵牆的這個磚頭好像偷的是我家的吧!」

  一堆人撲過去,隨即磚頭亂飛,剛剛補了一些的牆轉眼被拆得更大了。

  士兵自然要來阻攔,連帶金吾衛和天京府的士兵都衝了過來,奈何百姓人也多,且越來越多,不知何時便扭打在一起,攔馬架絆馬索乒乒乓乓被扔出人群,姚太尉目瞪口呆,不明白事態何以忽然發展成這樣,卻又不敢讓人對百姓下狠手,皇城之側,鬧起民變不是玩的!

  朝中已經得了急報,定州軍嘩變,揭出定州軍多年剋扣軍餉苛待軍士之事,定州新任刺史還沒就任,原定州刺史,現任湖州刺史上表稱此事系定州都尉胡作非為暗中吃空餉導致,定州都尉同時上摺提交證據指出多年來定州刺史亦曾於此中撈取好處……兩人撕咬尚未休,又爆出湖州屬官因爭奪肥差而買凶殺人一事,此案性質惡劣,新任刺史難辭其咎,朝廷不得不急派御史前往湖州查辦。

  御史還沒到達湖州,湖州又出了大事,新任刺史及其親信官員要將自己的親屬大量塞入隨雲書院,搶佔隨雲書院入學和察舉名額,還要允許金錢售賣隨雲書院學籍,隨雲書院學子遊行抗議,書院教授集體表示要辭職,刺史勒令必須重新開課,湖州別駕張鉞據理力爭,被刺史當眾推落高台血濺塵埃……湖州百姓當時便民變了,無數人衝上高台,哪怕新任刺史高呼上當表示其間有誤會,但利益被侵犯的百姓已經被怒火燒昏了頭腦,亂拳之下,上任不過十日的湖州新刺史,亡。

  消息快馬昨夜方到天京,幾位重臣得知時,只覺如冰水灌頂,渾身僵涼。

  這是文臻的報復,還是燕綏的反擊?

  這扇回的耳光,如此沉重兇猛,讓人久久震撼,回不過神。

  永王對湖州的經略,已經可稱縝密強悍,原以為可以趁文臻急奔天京無暇顧及,朝廷便能穩妥收回湖州,卻不想在半月之內,便一敗塗地。

  這是第一位在任期死亡的封疆大吏。

  但死的絕不是封疆大吏,死的是整個朝廷從此想要拿回湖州的心!

  從今以後,誰還敢接手湖州?便是去了,也必成傀儡!

  也正是因此,昨夜文臻入大牢,朝廷開緊急會議,不敢對她立即施刑或者審問,怕再次激發了湖州民怨引起大亂。朝廷甚至不得不將受傷的張鉞就地提升為湖州刺史,以安百姓之心。

  陛下初登帝位,十分倚重永王殿下,而且姚太尉隱隱聽見傳言,說是先帝駕崩後,玉璽失蹤,陛下繼位時無璽。

  無璽便得位不正,這換誰都是心病,若非永王、皇后、太后當時同氣連枝,一力扶持,陛下這皇位也未必能坦然坐上。也因此,陛下行事頗有顧忌。

  姚太尉一邊想,是誰暗中以湖州博弈天京,令朝廷不敢對文臻下手?一邊想這幾人手段真是圓熟,湖州民變未平,天京百姓竟也煽動了!

  他只能命令士兵不得下狠手,將人驅趕算完。但隨即他便發現不對勁了,這百姓群中明顯有人組織,也有高手混雜,每次人群紛亂,就會有人將人們重新組織起來衝擊軍隊,每次軍隊要將百姓趕開了,發號施令者就會莫名倒下,眼看著幾千軍隊竟然被越來越多的百姓沖散,而全城的百姓似乎都被驚動,都在源源不斷地趕來,他心知不好,頭頂的汗嘩地便下來了。

  因為他還發現了,不知何時,是軍隊被百姓壓著,漸漸離開了那個大洞,而大洞周圍所有的拒馬,絆馬索,碎磚亂石,所有可能引起馬車顛簸或者行動不利的物事,都被清理了。

  姚太尉再一看那邊,馬車已到近前!

  他心中一緊,策馬便要衝前,大喝:「人牆上!攔住這條道!別讓他們衝出來!」

  但隨即他的馬一聲慘叫,身子前傾,他骨碌碌滾下馬,好幾雙手伸了過來,狠狠把他向外拖。

  姚太尉掙扎不得,嘴裡不知怎的被塞了臭襪子,一抬眼看見好幾位大臣已經趕過來,其中竟然有剛剛被暗示告老的李相和好久不上朝的單一令,他揮舞著手臂掙扎,想要請這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面指揮,畢竟這幾位向來很得民心民意,李相是文臻任刺史的舉薦人,大司空更是文臻老師,他的話,百姓應該會聽。

  卻見李相好像沒看見他一樣走了過去。

  幾雙手臂把他拖到牆角,狠狠一扔,姚太尉昏頭昏腦睜開眼,人已經不見了,而單一令正笑眯眯一臉好奇地看著他,一根手指拎著那臭襪子。

  他急忙抓住老頭的袖子:「大司空……大司空……快出來主持大局啊……文臻是您的學生……您好歹勸她懸崖勒馬……這是殺頭的大罪啊……」

  單一令:「啊?你說什麼?啊?哎,我聾了,聽不見啊!」

  姚太尉:「……大司空,昨兒議事房還說你有聽他們壁角……」

  單一令:「啊?什麼?荸薺?荸薺好吃啊!」

  姚太尉:「……大司空,我不是要和文臻做對。只是護衛宮禁職責所在,而且你瞧她這舉動,這是要為難陛下啊,您真要看著您唯一的學生,最優秀的學生,最後沒個好收梢嗎!」

  單一令忽然不掏耳朵了。

  姚太尉卻忽然被老者那幽邃的眼神看得心中一緊。

  隨即便聽那自稱聾了的老傢伙,幽幽地道:「老姚,其實我覺得你才是聾了。林擎和燕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心裡真的一點都不明白?」

  姚太尉忽然啞了口。

  「他們為先帝做過一些什麼,別人不知道,咱們可清楚得很,然後呢,收梢呢?」

  姚太尉吸一口氣,道:「那是先帝!再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難道就因為這樣,文臻便可以撞宮牆劫林擎!林擎燕綏便是沒反,她這麼一來,也是反了!大司空您一生忠義,是要為這個學生晚節不保嗎!」

  單一令沉默了一會兒,看向那邊擠擠挨挨的人群,就在姚太尉以為他啞口無言的時候,他忽然道:「老夫一生忠義,臨到頭來,忽然便不知道到底什麼叫忠義了。」

  姚太尉默然。

  「但老夫一直知道一點,便是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老夫還知道,有燕綏才能滅門閥,有文臻才能安民心,有林擎才能定邊疆。西番未靖,海戰猶烈,皇室操戈,世家謀國,東堂四面楚歌,有人猶自為那權位名利擅起刀兵……誰又來為這百姓為這東堂,想一想未來的收梢?」

  姚太尉握緊了手指,只覺得心跳愈烈,頭暈目眩。

  單一令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他的最後一句話聲音輕輕。

  「老夫永遠忠於朝廷,忠於百姓,忠於東堂江山,忠於這自幼浸淫忠孝節義的內心。」

  ……

  姚太尉麻木地爬了起來。

  他沒有再往人群中去,也沒有再發令調兵指揮,以及下達對百姓暴力阻攔的命令。

  而此時,狂奔的馬車裡,文臻和林擎已經看見那一片變得更大的洞,那是自由的出口,出口外白雲藍天。

  林擎也看見了,震驚的同時也很是疑惑,道:「居然沒有堵上或者放置拒馬……」

  隨即他便住了口。

  因為他已經看見了狂湧的百姓人群,頂著那些刀槍劍戟把大軍往兩邊推,生生空出一條車道,看見有人在飛快地撿地上的磚頭,看見百姓們在馬車即將來臨時,發出巨大的歡呼。

  文臻在他身邊輕輕道:「林帥,你的血和汗從未白流。」

  這是你為之流血流淚流汗的百姓。

  這是你二十餘年不曾踏入卻用半生來捍衛的天京。

  這才是你一生征戰一生奮勇一生拋棄一切的真義。

  我知那一把毒煙寒盡英雄的心。

  可我不願那二十餘年流盡的英雄血在你心中從此成為上位者腳底的碧血。

  我不僅要救你的命,我還要救你的心。我要你看見破損的宮牆,毀去的天牢,看見今日的天京,看見用血肉之軀為你阻攔大軍的百姓。

  看見你為之鞠躬盡瘁所奉獻的一切。

  並不是皇權無上,並不是冷酷帝心。

  而是這繁華美麗的東堂,這鱗次櫛比的天京,這千千萬萬的百姓,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到老去的最後一聲嘆息,都沐浴在你長槍紅纓的照拂之下,因你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這才配得上你這半生。

  ……

  轟然一聲。

  馬車衝出大洞。

  藍天和白雲以及百姓的歡呼笑臉撲面而來。

  文臻唇角微微勾起。

  林擎凝視著那一切,一動不動,眼神柔和,微微閃爍著晶亮的光。

  ------題外話------

  …………………………

  …………………………

  這一章沒有愛情,沒有你們期待的父子鬥,沒有網文裡常見的最吸引人的那些因素,可這章幾乎是我寫作十餘年來最喜歡的章節之一,就好像當年千金笑冀北王妃自焚,扶搖裡城門喋血,李家大院人性抉擇,姚迅之死那些章節一般,道的是人性,說的是忠烈,寫的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這章裡可見老臣的風骨與何謂真正的「忠」。

  這章裡可見林擎一切犧牲和奉獻的真義。

  可見文臻已經成長的心田,見所有古往今來,底定朝堂,馳騁疆場,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先賢風采。

  這是網文,可我依舊希望它能暫時拋卻那些僅僅屬於感官刺激的因素,往人生和道德的真義前進幾步,高一點,再高一點,伸手便不能觸及那青天,也能見朗朗日光。

  康德說:世界上有兩件東西,能夠深深地震撼人們的心靈,一件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準則,另一件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

  但望你們能看見。

  但望你們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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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3 12:39:1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三十七章 父子鬥

  「死當!」

  小鎮上,隨便兒一聲呼喝氣壯山河,日語當場兩腿一軟。

  小祖宗哎我給你跪下了成不成!

  當初這魚骨,是四大護衛潛水一日夜才捕到的,珍珠是殿下親自下水撈的,雕刻是四人親眼看著殿下數日不眠不休親手雕的,如今就被這小子大喇喇往當鋪櫃台上一扔,一臉「小爺不要這玩意別問問就是真的」。

  日語捂心。

  心梗。

  中文反應迅速,在掌櫃滿臉笑容抄起玉玦就要拋出銀子的那剎那,撲過來一把抓回了玉玦,「不當了!」並在掌櫃大喊之前,把一錠金子拍進了那堅硬的櫃台,也拍閉了掌櫃的嘴。

  隨便兒在看見日語中文那一刻,便知道今日逃跑計劃失敗,兩個字喊出後,頭一縮,袖子一攏,慢悠悠回頭笑道:「哎呀,叔叔們,你們怎麼來了?我這不是零花錢不夠,當點垃圾玩意使使嗎?」

  中文抓著那「垃圾玩意」,不敢回頭看主子臉色,順腳對日語膝彎一踢。

  日語「噗通」一跪,一把從袖子裡掏出給主子專用的雪白手絹,「少爺,小少爺,這點子事您吩咐我來就好,怎麼好勞動您自己呢?這靴子走髒了沒?我給您擦擦?」

  隨便兒看一眼那玉玦,再看看日語羞憤欲絕的臉,再看看後頭臉色五彩紛呈的漂亮叔叔,大驚失色也往下膝蓋一彎:「哎呀吐槽叔叔,您怎麼忽然這麼客氣了?小子好害怕,小子這就給您跪回來!」

  日語向前一撲,拚命想要架住小主子的膝蓋,奈何小主子根本就沒打算下跪,只彎了彎就站直了,日語砰地一聲撲了個狗啃地。

  然後小靴子踏踏踏從他身邊過去。

  日語趴在門檻上,含淚望天。

  這日子沒法過了。

  被主子折騰二十幾年,然後文大人來了,現在,小主子來了……

  惡人自古都扎堆……

  德語笑眯眯看著日語,心想這臉打的啊,啪啪的。

  看見隨便兒過來,他下意識臉皮一緊,趕緊擺出一臉笑來,隨便兒已經笑眯眯道:「肚腩叔叔辛苦了,這推輪椅的活兒還是我來吧。」

  德語臉色一垮,悄悄用力吸了吸肚皮。

  隨便兒推著輪椅,燕綏不去看中文拿著的魚骨玦,問他:「這是想去哪?」

  隨便兒笑眯眯道:「不想去哪。」

  「嗯?」

  「哪都不去。」隨便兒正色曰,「還沒孝敬夠您吶。」

  跟在後面的中文德語日語一起默默捂心。

  這孝敬的方式是插刀嗎?

  可憐的殿下。

  燕綏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居然還很欣慰地笑了笑,「很好。果然還是你最孝順。」

  隨便兒斜眼瞄他,渾身每一根汗毛都處在三級戒備中。

  隨即便聽見燕綏道:「那幾個可就不怎麼孝順了。這不行,得追上你的進度才成。從今日起,除你之外,每個孩子卯初便要起來練功,不許坐馬車,跟著跑一個時辰才許上車。每日練習馬車上寫大字三百個,背書五篇,晚上睡覺前練拳十遍,練劍三招,打坐練氣兩個時辰……」

  隨便兒尖叫:「不要虐我兄弟姐妹,虐我就成!」

  燕綏:「你要捨不得,覺得對不住他們,一起陪著也成。」

  隨便兒:「你就是在報復,赤裸裸的報復!」

  燕綏:「聰明,對。」

  隨便兒:「……」

  燕綏:「我這不是護衛不夠,不養垃圾玩意嗎!」

  隨便兒:「!!!」

  ……

  自從那日四大護衛發現魚骨玦,隨便兒的待遇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並沒有。

  日語不敢再挑刺,德語不敢再囉嗦,英文不敢再吐槽,中文依舊老乾媽,這是真的。

  比如日語,現在每日必問十次:「小主子你渴了嗎?餓了嗎?累了嗎?想睡覺嗎?需要我幫你抄作業嗎?」

  隨便兒每次必定誠惶誠恐回答:「不敢。您有什麼吩咐?」

  日語日日捧心而去,日漸憔悴。

  但是對於隨便兒來說,最關鍵的那位僵屍的態度,依舊的那麼的令人牙癢。

  現在他不用買菜端菜洗車洗衣服了,有人給他端菜洗車洗衣服,可這又咋的?他依舊要給僵屍端菜餵飯換藥推輪椅穿衣服外加早起晚睡跑步寫大字背書打坐練劍以及在熊貓軍團被虐哭的時候飽受良心的譴責——

  僵屍知道他不怕折騰,就折騰他的人,用心險惡,其心可誅!

  更可誅的是,僵屍在他良心不安飆至最高點的時候,便會提出「以工代幹」,說人話就是以他自己的加倍功課來換夥伴們功課的適度減少。比如迅速用精用熟娘給的各式藥物,那麼熊貓軍團可以放假半天,如果他能在熟用藥物的基礎上自己想出新鮮下毒技巧,那麼假期可以延長至一天。

  反之,如果他沒能抵抗得住僵屍神出鬼沒的提問和花樣百出的刁難,則熊貓軍團休息時間會根據他錯誤的次數酌情扣除,更讓他牙癢的是,僵屍連他娘精通的毒藥都懂,出的題目也越來越刁鑽,最新的題目是列出十種無色無味的藥物讓他選出其中唯一無毒的一種給老大吃,他聽見這個題目猶自作死地問了一句「選錯了怎麼辦?」

  結果僵屍答:「選錯了你從此就沒老大了,年年今日給他上香,在他墳頭前痛哭流涕。」

  隨便兒記得當時中文叔叔的眼神似乎很想弒主。

  老實說他也很想。

  尤其是看見熊貓軍團那水深火熱,哦不,備受寵愛的待遇。

  三更睡五更起是常事,高床軟枕是沒有了,大家都住馬車,連帶燕綏一起。每天在顛得骨頭痛的噩夢中醒來,再接受顛得骨頭痛的現實。

  後來就連顛得骨頭痛的待遇也沒了,馬車在前面得得得跑,熊貓軍團在後頭追,用腳。一開始跑一個時辰,後來加碼到半天。

  用燕綏的話來說,這叫拉練。

  中文每每不忍,把馬車趕得如同蝸牛爬,美其名曰要等各地護衛前來聚集,燕綏也不理會,只說他可能是太過辛苦沒了力氣,每頓飯叫日語看著他吃下三大盆飯,吃得中文飯頂到喉嚨口,不得不加力趕車以加速消化。中文表示痛心疾首,他要上書,要死諫,要用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主子,做人不是這麼做的,做爹也不是這麼做的,老婆懷孕你不在,老婆生產你不在,兒子會坐會翻會爬會走會說第一句話乃至到現在會使壞會下毒會懟人你都不在,好容易碰上了這是老天給你的機會和緣分,不趕緊一個滑跪死死抓住這機會好好彌縫缺失三年的父子情你還想鬧哪樣?

  日語德語英語難得有志一同地表示:想哪樣?想作死!

  中文:不,我睿智地認為,他是想把兒子氣走,好獨佔文大人並報復他獨佔文大人三年寵愛的仇恨。

  那三人從殿下與眾不同的清奇腦洞方向考慮,表示此揣測雖不中定亦不遠矣。

  四大護衛迫於燕綏多年淫威,也只敢背後吐槽和心內腹誹,隨便兒卻不同,他從小在他娘身邊,受到的教育便是: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揍了我的給我揍回來。

  於是滿臉笑容任勞任怨的隨便兒出手了。

  第一次在日語身上下了隔離蠱,那蠱對寄主沒什麼影響,頂多臉上長幾個疙瘩,但是一旦跳到第二個寄主身上,便會大大作祟,最厲害的作用就是影響男性某方面功能,可能長久金槍不倒,也可能尿頻尿急尿不盡。

  隨便兒精心選擇了日語,毫無良心不安,因為他覺得,不對日語施以小小的愛的懲罰日語才會不安呢。

  精心選擇了這蠱,就當是為老娘看守住某人的褲腰帶了,畢竟分離這麼久。不是有句話嘛,想要男人不偷腥,九重天上摘星星。

  日語當晚去伺候燕綏,剛進門,燕綏忽然道:「站住。」

  日語莫名其妙站住。

  「向前三步,再腳蹬在牆上,再一個翻身。」

  日語更加莫名其妙,但不敢不照做,一連串動作下來,他的大臉正懟上了房門。

  躲在門外從門縫裡偷看的隨便兒忽然就看見日語的大臉沖了來,他先前下在日語髮髻上的蠱蟲被翻得七葷八素正要從他的髮髻上跌到自己身上——

  隨便兒一聲尖叫,砰地一下將門一關,返身狂奔。

  他速度夠快,逃過一劫,那蠱蟲一個晃悠,落到門栓上,正好日語站穩手抓住門栓,蠱蟲遇人即上,又跳回他身上。

  現在他成了第二個宿主。

  那邊燕綏道:「誰讓你亂翻了?一地灰。出去,換英文進來。」

  日語一臉懵兼一臉委屈地出去了。

  當晚他跑了三十次茅廁。

  而當晚本是難得的住客棧休息,日語的房間忽然被換到了隨便兒隔壁,一夜日語開門關門跑茅廁,隨便兒也一夜沒睡著,第二天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聽見那僵屍說昨晚睡得好,今天訓練加碼。

  隨便兒:……老娘你當初是怎麼看上這個坑貨的!離婚!必須離婚!

  為了讓老娘盡快達成離婚成就,隨便兒第二次出手,是在某次酒樓吃飯時,一個江湖女俠看中僵屍時。

  江湖女俠嘛,講究個爽氣,看上了就示好,還想特意要燕綏隔壁的房間,但燕綏住宿一向是最起碼包一排樓上所有上房的,哪有別人擠進來的機會。不過這世上好心人總歸哪都有,比如隨便兒就及時出現,表示姐姐如此美麗,怎可乙等房將就?小子便將自己房間讓給你好吶。

  為此得了誇讚數句和感謝銀角子一枚,隨便兒笑嘻嘻接了,轉頭順手賞了門口的小乞丐。

  江湖女俠順利搬到了心儀男子的隔壁,本想和人家來個偶遇,奈何人家房門緊閉,正失望間,忽見那讓出房間的可愛小子拖著個巨大的桶潑潑灑灑地過來,急忙上前去幫忙,一問才知是給那美男送洗澡水的,女俠紅著臉想了一陣,表示你這麼小孩子搬這麼大一桶水也太不容易了,姐姐便幫你送進去吧。

  隨便兒大喜表示姐姐果然美麗又心善,我們家少爺還沒娶親,要是將來娶了姐姐這樣一位夫人那就是小子的福氣啦。

  說得女俠心花怒放浮想聯翩,端著熱氣騰騰的水進房,那熱氣隱約還生幾分香氣,熏得人心潮澎湃滿面桃花,整間屋子被騰騰水汽繚繞,隱約可見絲繡屏風後男子身影修長,似乎正在脫衣,一件雪白長衣悄然委地。

  屏風後隱約那人正舒展手臂在解袖口,微微露出的指尖雪白,指甲晶瑩如玉,線條優美精緻畫筆難描。

  女俠羞了,喜了,心跳如擂鼓,胸腔間似乎有小鹿跳躍,而眼底旋轉著燦爛星花。星花裡都是那絕色美人,衣裳半解,款款而來。

  忽然那雪白指尖一頓。

  隨即那委地雪色長衣飛起,雲一般在空中舒展,女俠下意識仰頭,目眩神迷,下一瞬就見那美人已經轉出了屏風,烏髮如瀑,白衣如雲長長拖曳,透窗晚風掠起他衣袂,他似穿雲渡月而來。

  女俠之前一直心跳得飛快,此刻卻忽然心不會跳了,扶著桶的手指微微發抖,忽然驚覺這般非人間氣像之前,自己的存在是一種褻瀆。

  正想著是不是要退出去,卻又覺得口乾舌燥氣虛腿軟,動彈不得,卻見那美人緩緩而來,一邊走一邊伸手對牆上就是一拳。

  女俠:「……」

  忽然感覺整個世界很魔幻。

  一拳出,薄薄隔間板壁轟然破碎,那隻雪白的手穿過崩塌的牆壁,準確地伸手抓住了一個正想逃開的偷窺狂。

  下一刻,偷窺狂被扔進了加了料的洗澡水裡。

  而桌上茶壺飛起,飛到女俠頭頂,一傾,裡頭的冷茶嘩啦啦澆了女俠一頭。

  澆得她醍醐灌頂渾身冰涼慾望全消一聲驚叫。

  彷彿被從一場春夢中猛力拽出,又或者得了解藥逃脫了大小魔王的魔窟,女俠猛然驚覺自己怎麼發了昏,捂了臉大叫一聲踉蹌奔出。

  而隨便兒滿臉發紅站在水裡,也一聲尖叫,褲子在掙扎中掉了,小雀雀振翅而起。

  他慌忙去捂,燕綏無聲無息從他身邊走過,瞥一眼,輕笑一聲。

  「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比你大多了。」

  隨便兒:「……」

  娘哎,離婚!現在!立刻!馬上離婚!

  ……

  湖州和定州交界處,有一座無名山峰,並不高,卻十分茵翠,山上一條水源從上至下,如絲帶游移於青黑山石間,時隱時現。

  於那水源的起頭處,山巔之上,有一座新墳。

  新墳前有人在燒紙,對著畢畢剝剝的焰頭,絮絮叨叨。

  「你說你怎麼那麼傻呢?好好的軍隊開拔,隊列行進,為什麼忽然就衝了出來呢?」

  「衝出來就衝出來了,為什麼還要射出一支響箭,直接射到了湖州軍的大營轅門哨燈上呢!」

  「你這叫什麼……哦對,你經常說的,那什麼,作死?」

  「真不明白你當時在想什麼,咱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上頭永王殿下親自下的命令,都尉叫咱們開拔就開拔,襲營就襲營,管他襲擊的是西番營還是湖州營,總不如自己性命重要是不是?」

  「你啊,你也不是湖州人,也就是在湖州待了一年,何至於為了湖州軍丟了性命呢?你射出那一箭,提醒了湖州軍,自己卻中了多少背後箭,你下去了也數不清吧?」

  「我也沒……數清。」

  「你別怪我,隔這麼久才找到你的屍首,給你收了屍立了墳,咱們都是軍身,身不由己。若不是定州軍嘩變了,亂了,我還沒機會出來找你呢。」

  「想不到啊,你竟然是個女人……」

  「好好的姑娘家,嫁人相夫教子不好?非要女扮男裝,來做這刀口舔血活計,現在好了,命都沒了,死了好幾天,連個知道的人都沒有,想來也是個孤寡的命兒,可憐吶……罷罷,我給你多燒幾張紙。」

  黃紙拋入火焰,打成卷兒,一些沒燃透的邊緣,閃著深紅的光,像含淚的笑眼。

  燒紙的人也不知道是被煙熏的還是怎麼的,眼圈也紅了,看一眼黝黑的山林,想著那夜也是這般的黝色濃重,天陰欲雪,想著那女子出發時還興致勃勃地說想必是去剿匪,這回一定要掙個功勳回來好叫人刮目相看。想到離湖州軍營只有一里許的時候,都尉才宣佈今夜此行任務,想到那女子就此沉默,直到最後束馬銜枚欲待衝鋒的時刻,那女子卻忽然單騎狂奔,衝出了大軍。

  他永遠記得那一刻忽然天降飛雪,那女子披風高高揚起,那一霎她對著湖州軍大營轅門彎弓搭箭的姿勢,是他心中永恆不滅的剪影。

  那一箭呼嘯穿越飛雪,穿越長空,穿越兩軍,穿越生與死的距離,以她此生從未有過的最遠射程,射滅了湖州軍大營轅門上飄蕩的哨燈,射滅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卻射亮了另一支軍隊,另一群人的生機。

  他也永遠記得那一箭燈滅湖州軍被驚起之後,她一動不動,背對著定州軍,面對著湖州的方向,舉起了手,兩指分開,比了個奇怪的手勢。

  她曾和他說過,那個手勢,是和她的好友學的,叫做,勝利。

  下一瞬來自背後的箭雲,覆蓋了她飛雪中最後比著勝利的身影。

  那一霎他淚眼朦朧,再看不清那雪與血。

  他吸吸鼻子,將那紙輕輕拋入懷中,聲音微啞輕哼。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

  他忽然停住,轉身,就看見幾個黑衣人,靜靜站在他身後。

  ……

  馬車衝出大洞,越過人群,然後蜂擁的百姓在早已安排好的人指揮下再次合攏,將軍隊的視線阻隔。

  馬車衝到了當初的組裝之地,地面開啟,鎖鏈解開,騰雲豹和人們都下了地道,馬車各部分分解,由四周巷子裡等候的人們分別駕駛著離開。

  騰雲豹身軀高大,在地下解去護甲,經過短暫偽裝,運入籠子,經過一段較短的通道,最後出來的地方,是南城的一處車馬行。

  而其餘人則從另一處通道,潛入了南城無數民居之中。

  半個時辰後,文臻林擎採桑等人出現在一間普通的民間小院裡。

  一安定下來,文臻就著手給林擎治傷,卻見林擎哂笑著從胸口掏出一片薄鐵片,上頭還蒙著一片軟皮,此刻那軟皮已經裂開,鐵片也裂了。

  林擎嘖嘖笑道:「晴明那一指,厲害啊,如果沒這玩意,現在你救的也是個死人了。」

  又道:「說起來是燕綏救我一命。這玩意兒還是燕綏當年在軍營,和我鬥氣,設計了這麼個玩意兒,平日貼在胸口羶中穴上。用他的話說,便當個不離身的護心鏡。正面對敵,羶中是必選的死穴。這回可派上用場了。你也別擔心,燕綏既然攛掇我用了,他自己十有八九也有,晴明那一指,同樣要不了他的命。」

  文臻這才放心。本就有些擔心,就算皇帝想要鉗制林擎燕綏逼迫自己,應該也不會給兩人留下任何生機,晴明那一指點的肯定是遲早會發作的死穴。卻沒想到燕綏未雨綢繆,多年前便有了準備。

  她心中一酸。想著燕綏這般步步小心,到底是因為自來環境凶危,還是因為他心中亦早有預感,只是依舊殘存了一線希望,畢竟那是血緣和一生最後的親情所繫。

  到如今一刀斷情,雖痛徹心扉,但也不失為幸事吧。

  她給林擎初步處理了毒和傷,讓他先休息。出城也不是易事,必須保持良好的狀態。

  如果沒猜錯的話,此刻九門應該都關了。

  安頓好林擎,文臻自己在另一個房間,看著齊雲深,那女人頭髮蓬亂,像受了什麼刺激,現在看起來更瘋了。問她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只不住喃喃道:「阿巧出事了……」

  文臻無奈,只得也弄昏她讓她休息,自己一邊休息,一邊等各方消息,安排出城事宜。

  各方消息源源不斷送來,果然不大妙。九門全閉,不許進出。全城大索。三衛和天京府所有人員全部在崗取消輪班,姚太尉及羽林衛首領被派出城,坐鎮臨近天京的戍衛營,將天京圍得水洩不通。而天京防務已經從司空群手中移交到永王手中親自統管。司空群據說因為連失燕綏林擎文臻,已經被削爵了。

  現在外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便是大姑娘出門,都會要求脫鞋脫帽,街上因此行人寥寥,根本無法於人群中遮掩。

  林擎的毒很是麻煩,並不是中土品種,倒有點異域風格,文臻也不熟悉,因此並沒能完全拔毒,他手腕腳腕的傷也已經傷及筋脈,如果再擅自動武,就會徹底癱瘓,他不能走動,馬車現在卻出不了城,文臻不願意好不容易救出他,最終卻毀了他,總要想個萬全之策才是。

  因此她也就不急,先睡了一覺養精蓄銳。這一覺足足睡了一日夜,再醒來時。

  外頭有人敲門,送進一封信來,文臻一看見那上面的黑漆,心便一跳。

  她麾下的信息傳遞規矩,黑漆代表噩耗。

  她一時不敢拆信,好一會兒,才慢慢拆開信箋。

  採桑擔心地看著她越來越蒼白的臉。

  半晌,文臻手指一鬆,信紙飄落在地。

  她呆了很久,緩緩蹲下,摀住了臉。

  採桑震驚地看著她。

  小姐向來風浪不驚,這幾年尤其修煉得不動聲色,便是殿下受難,她也沒見過小姐失態。

  她撿起信紙,下一刻,手一顫,信紙再次飄落。

  文臻抱著頭。

  腦中一片混亂。

  一忽兒是當年初見,那個長腿女子大步進來,盯著她道:「我不喜歡你。」

  一忽兒是兩人去救小檀,她把那熱鍋扣在那些刁奴的腦袋上。

  一忽兒是五峰山下開包子店,她用手指頂著鼻子,面對厲笑勸說要她別和殿下做對,傲嬌地說不就不,嫁給皇家有什麼好?快要累死了!阿臻你就別理他!

  一忽兒是江湖撈裡她揮汗如雨,暴徒包圍時她不忘驅散賓客一一關緊門窗。

  一忽兒是隨便兒說莫曉姨姨來信說,關於他爹的一切正面評價,都是狗屁。

  一忽兒是她病重昏迷時,她在她床前哭泣,說讓孩子陪著她吧陪著她吧。

  一忽兒是她大病初癒時,她抱著隨便兒笑得開懷,說娃娃這幾日養得好呢,你不用管他只管養好自己身子,我保證給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一忽兒是那夜飛雪,她和隨便兒高枕暖衿相擁而眠時,她的披風在冷夜高空下捲起,一箭如流光。

  一箭驚州軍,一箭救萬命,一箭予她抽身自救的寶貴時機。

  用命。

  她蹲著,大顆大顆的淚滴,砸在青磚地上,沒入縫隙中不見。

  莫曉……

  相識至今,相伴一路,得你良多,哪怕江湖撈的一磚一瓦,都凝著你的心血和汗水。

  到頭來你萬箭穿心,我坦然高臥,懵然不知。

  便是將來地下再見,或者來生相逢,我又要如何見你,如何見你。

  ……

  門忽然被撞開,冬風猛烈地捲了來,文臻淚眼朦朧地回頭,便看見齊雲深髮色蒼蒼,立在門口,痴痴地看那黑漆的信封。

  她的眼眸,不知何時一片清明,卻是幽深苦痛如淵,葬了這半生華年。

  文臻凝視著她,忽然輕輕問:「齊妃娘娘。莫曉是不是……你和永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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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三十八章 空投天京

  慈仁宮內,永遠煙氣淡淡,淡淡的煙氣後面,半掩著太后肌膚幼嫩的臉。

  她對面坐著永王,兩人默默相對已經很久了。

  半晌永王道:「繼燕綏之後,林擎和文臻已經逃出了天牢。」

  這是怨怪當初太后答應德妃放出燕綏的舉動了。太后笑了一聲,慢慢拈動著佛珠,「逃便逃了。你想過沒有,真要殺了林擎和文臻,只怕邊關和湖州都要出事。」

  「如今焉知不是放虎歸山?」

  「潛龍未出,留著虎也未必是壞事。」

  永王默然,半晌道:「您說先帝詐死,藏匿於地下。我借著香宮改建之名,將這宮中地下已經掘了好大一處地方,依舊還是沒有找到地道,先帝到底藏在哪裡?您真的確定他沒死?」

  「他自然如老鼠一般藏著,一日挖不出便再挖,可惜景仁宮附近無法動土,否則早就該有了端倪。」太后道,「他詐死,打的主意必然就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如今和燕綏林擎仇恨更重,留著那兩人一命,對咱們未必是壞事。否則你殺了燕綏林擎,就是咱們直面先帝的殺機了。」

  「而燕綏林擎也很明白這個道理,是以在先帝未曾露面之前,也不會輕易對我和陛下下手,以免被人黃雀在後。如果利用得好,這三方角力之勢,對我們反倒有利。」

  永王點頭,「只是要想利用這兩人,談何容易?若一不小心被他們坐大,將來麻煩的還是我們自己。」

  「所以你且不要心急,讓先帝和他們自相殘殺去。」太后招招手,一個男子走了過來,步履沉穩,太后笑道,「如今你身份不同,安全也要上心些。且帶著他在身邊吧。」

  永王看一眼那男子腰間的軟闊劍腰帶,便知是唐家小樓中人,他並不喜歡唐家人,面上卻絲毫不露,點了點頭。太后又道:「皇后前幾日來慈仁宮,說陛下要為你選幾個知疼著熱的人伺候著,不然永王府空落落的也不似個模樣,可惜你……」說著一嘆。

  永王眼底閃過一絲黯然之色,面上卻從容地道:「這也是籠絡重臣的常用手段,且由著他。」他似乎瞬間便失去了談興,起身告辭,太后也沒留,凝視著他的背影,眼神復雜。

  永王走出慈仁宮,卻又讓那男子且在宮外等著,自己又折了回去,不許外頭那些宮女通報,悄悄走到窗下,正聽見太后和身邊嬤嬤道:「……那邊又派了人來是嗎?就說哀家會慢慢把人放到殿下身邊,總要殿下自己喜歡並接受才成……讓他們放心,殿下和唐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謀唐家的未來便是謀殿下的未來,大家總要在一條船上才是。」

  那嬤嬤便應了。永王面無表情地聽著,悄然轉身下階,回頭看見那個年輕英俊的唐家子弟親熱而恭謹地等待著他,無聲地笑了笑。

  ……

  燕綏和隨便兒一路雞飛狗跳地前行。

  直到燕綏再次凝視著天京高偉的城門。

  不久前剛剛離開,沒想到沒多久便回來了。

  遠遠的,看見緊閉的城門,城頭上密佈的槍林,城上城下比往日多幾倍的攢動的人影,以及軋軋轉動不停的連弩,連飛過的鴿子都要一一射下的陣仗,便知道,天京出大事了。

  這大事肯定是蛋糕兒搞出來的。

  從時間和這陣勢來看,蛋糕兒可能還沒出來,也很難出來。

  他當初的護衛分為明暗兩支,明支分赴各地另有任務,目前正在集結;暗支便是侏儒,本該一部分在天京一部分在湖州,當年蛋糕臨產全部調去了湖州,現在其中一部分也已經聯繫上了正在趕來,還有一部分直接就是失蹤了,想必已經折於朝廷或者世家之手,也正是因此,導致了他初初回國時信息不暢。

  按說他對現在的天京毫無掌控。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天京還有一條線。

  天京再怎麼不開城門,這麼多人的吃喝拉撒還是要解決的,尤其拉撒。天京寸土寸金,人口密集,田地都在城外的多,每日會有專門工種的人收集城中百姓糞肥,運出城外肥田,如果不及時收集,沒幾日天京便會臭不可聞,更會病菌滋生,所以封城怎麼封,都封不了這一行。

  中文打扮成外地行商,在城門口轉了一圈,被悻悻趕走後,回來便大致和燕綏匯報了天京發生的事。

  又道:「主子,我看文大人和神將還沒出來,要想出來,很難。」

  燕綏嗯了一聲。

  日語沒心沒肺地猶自在開玩笑:「我看現在大概只有皇帝才能出來。」

  燕綏又嗯了一聲。

  熟悉他性格的四大護衛都頓了頓,然後齊齊轉頭看他——不是吧?

  主子你在想什麼?

  你那蔑視整個魚唇的人類的腦子裡這回又在轉著什麼稀奇的想法?

  文大人做的事已經夠驚悚了,你是想比著驚悚嗎?

  中文想到一個可能,渾身一抖,輕聲道:「主子,德妃娘娘好不容易才救您出來,為此還陷身於香宮,您可千萬別輕易再拋擲了這條性命。」

  燕綏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忽然轉頭,身後一排小蘿蔔頭,都仰頭,有點迷醉地看著天京高峻的城門。

  他聽見隨便兒喃喃地道:「我娘就在天京城裡……」

  燕綏:「嗯,你娘可能現在正縮在天京哪個老鼠洞裡不敢出來。」

  中文:「……」

  主子你破罐子破摔了嗎?

  你這輩子就不想好好聽小主子叫一聲爹了是嗎?

  照目前的架勢,何止是聽不著叫爹,弒父大戲隨時可能上演,弒主大戲也時時在中文心中寫劇本。

  然並卵,誰也不敢真上演。形勢比人強,毒不倒他,蠱不暈他,打不過他,害不著他,毒舌也未必贏過他,隨便兒在屢戰屢敗之後,終於發現了自己唯一的制勝法寶——插刀。

  拿娘的苦逼舊事來插,拿某人的三年缺席來插刀。

  比如在他挑刺的時候說一句:「哎,娶不到老婆的老男人,就這種德行。」

  比如在中文試圖勸解的時候憂傷嘆氣:「我懂,我懂,沒事。我們這種爹沒娘不要的半孤兒,就這種命。」

  比如在僵屍挑剔飯食的時候笑嘻嘻說:「我覺得還不錯哎。主要是吃了幾年我娘親手做的各種飯食,也有點膩了,換換口味正好。」

  比如在僵屍鄙視他太過嬌慣的時候,一臉憂傷:「這不能怪我啊,我娘慣的哎。叔叔你想啊,我生下來就得在水裡泡很久,一口親娘的奶都沒喝過,頭一個月我娘差點死了,我差點成了孤兒,你說她能不疼我嗎?」

  比如在被僵屍指出某處缺陷的時候眨巴著大眼睛,一臉無辜:「叔叔,我不懂哎,我這不是從小沒爹沒人教嘛。」

  ……

  一插一個準,一插滿身洞,洞洞裡掠過隨便兒千秋快哉風。

  想到這些隨便兒就騷勁兒發作,皮笑肉不笑:「是啊,所以叔叔你也縮在這個老鼠洞裡不敢伸頭喲。」

  現在眾人正在天京城外一個小山的山澗裡朝外看。

  燕綏不生氣:「你行你去啊。」

  隨便兒呵呵笑:「行啊,誰攔誰小狗哦。」說著抬腿就走。

  中文第N次衝出來當和事老:「哎哎哎,小少爺啊,我的小祖宗啊,別這麼衝動成不成?主子這是和你開玩笑呢……」

  燕綏:「沒開玩笑。」

  隨便兒:「一把年紀了開什麼玩笑。」

  被懟成篩子的中文:「……」

  嗚嗚嗚人生好難。

  不過跟在燕綏身邊久了,他也看出燕綏有些心不在焉,不免有些心驚肉跳,隨即他便聽見燕綏對隨便兒道:「確實不開玩笑,送你進城,幫你娘,敢不敢?」

  隨便兒:「敢!」

  「進宮,敢不敢?」

  「更敢!」

  「那就準備一下。」燕綏道,「今夜無月,冬季水位下降,護城河下洩水渠應該能容你這麼大的孩子通過,你背熟了我給你的地形圖和資料之後,從那裡進去……就讓李瓜陪你去。」

  李瓜是七個孩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平日裡不聲不響,今年六歲,卻生得瘦小,比天生個子高的隨便兒看起來也大不了多少。

  隨便兒有點奇怪僵屍叔叔怎麼看中了他,但是聰明地沒有問。

  中文在燕綏說話的時候幾次想要插嘴都沒敢,急出了一頭汗。

  隨便兒才三歲,主子怎麼能讓他一個孩子這樣潛進危機重重的天京!

  他一個孩子,能做什麼!

  他是主子和文大人唯一的孩子啊!

  直到隨便兒去做準備,他才一臉焦灼地攔住想要假寐一下的燕綏:「主子,您不能——」

  「你信不信,就算我不讓他去,他也一定會想辦法自己偷偷溜進天京?」

  中文忽然啞口。

  確實像隨便兒會做的事。

  「與其讓他自己偷溜在這天京門口鬧出動靜被發現,還不如直接做好準備讓他進去。好歹我們還能護法。」燕綏凝視著巨獸一般的天京城門,「這一路上我試過隨便兒好些次,文臻把他教得很好。他很機警,身體底子出眾,應變強,輕功尤其好,打不過也溜得掉。更不要說也學了不少文臻的本領。不要以為天京危險,所謂燈下黑,越危險處越安全,他只要能進城,我會讓文臻知道他來了,文臻自然會派人保護他,而我之後在城外會有動作,留在我身邊反而不保險。」

  他還有句話沒說,他留在城外是要接走文臻並狠狠給某些人一個教訓的,之後必然會一路遠走,隨便兒並不適合跟著他們,倒不如隱瞞身份,留在皇宮,又是一個大隱隱於市,誰也想不到他和文臻會把唯一愛子留在了宮中。

  「你到底需要隨便兒進宮做什麼?」

  「我需要他幫我取一樣東西。天京現在沒有了暗衛,那東西就只有他適合去拿了。」

  「您為什麼會選李瓜?甜甜有異能,老大對隨便兒很衛護……」

  「李瓜也有天授之能。」

  「啊?」

  「沒看出來是嗎?這正說明這孩子擅長隱藏。他的能力,我猜是讀心一類。」

  「也許是比較聰明?隨便兒不也很擅長猜人心思?」

  「尋常百姓之子,焉能與吾兒相比?」殿下淡淡答。

  中文:「……」

  感覺好像一瞬間看見您翹起的尾巴了呢!

  ……

  一個時辰後,天色最深濃時,穿了一身特製淤泥色小水靠,活像一隻大鼴鼠的隨便兒,身上揣滿了他爹娘給他的各種殺人放火下毒下蠱居家旅行必備法寶,帶著同樣打扮的李瓜,做好了準備。

  天京城牆上,氣死風燈懸掛了一溜,將城牆下五丈之地照耀得燈火通明,別說一個大活人,便是一隻老鼠躥過去,城牆上也能看得見。

  但隨便兒並不擔心,僵屍叔叔這點小事搞不定說什麼送他進皇宮。

  果然,下半夜城頭上的人睏意最濃的時候,忽然起了一陣風,城頭西側的燈火齊刷刷地滅了,那一片城上下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

  燕綏的手輕輕推在了隨便兒背上。

  但並沒有推出去,剎那停留。

  他一生裡少有的猶豫。

  倒是隨便兒,十分靈醒地,自己立即躥了出去,像一支短而疾的箭,瞬間彈入黑暗中。

  李瓜竟也不慢,緊跟其後。

  燕綏下意識輕聲道:「小心……」

  卻見狂奔的隨便兒忽然扭頭咧嘴一笑,做了一個口型,隨即小小的身影沒入黑暗中不見。

  燕綏的語聲頓住。

  伴在他身邊的中文渾身僵硬,連呼吸也放輕。

  方才,小主子,是在……?

  城頭上有抱怨聲,斥罵聲,嘟囔聲,隨即火頭燃起,守兵們動作很快地將燈再次燃起。

  十分警醒,效率比以前高很多,可見戒備上心。

  中文繃緊了呼吸,就著漸漸恢復的光亮,看見城下空蕩蕩的無人,只有護城河隱約蕩出一絲波紋。

  他無聲地吐出一口長氣。

  心道,佩服。

  誰能想到,這點大孩子,從兩歲就開始冬天在雪湖裡游泳呢!

  要不然今晚也不敢讓他下護城河。

  文大人深謀遠慮,也夠狠心!

  城上猶不放心,有人攀繩梯而下,繞著剛才熄燈的地方轉了一圈,又算算那點時間實在不夠爬城牆,才又回去了。

  中文凜然,心想如今的天京城可不比從前了,竟真有點固若金湯感覺,這無論進出,確實太難。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側頭看燕綏,卻見燕綏也側著頭,看向遠處起伏的月下的山巒。山川靜默,他也靜默,新月如鉤,他唇角亦微微彎起如鉤。

  ……

  隨便兒不怕水。

  許是水中出生,出生便在水中掙命的原因,他對水還有一種奇特的歸屬感,他從小就能在水中睜眼,能長時間待在水下,心情煩悶時喜歡置身於水底,透明水波和彩色魚兒拂過身體時心情便柔和許多。

  他游泳比別人快很多,而這水靠也分外溜滑,幾乎一條水線筆直拉過,很快就摸到了排水渠。一刻鐘後,城牆根下的草叢裡,鑽出兩個小腦袋。

  再過了一陣子,隨便兒已經在臨近城牆根下的掏夜香的普通人家裡喝粥。換了一身平常百姓的衣裳。

  又過了一夜,天亮的時候,隨便兒和李瓜已經坐在這個掏夜香的人家的板車上,去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是個中等富戶,平日裡給東城裡幾家國公府專門送菜。

  半個時辰後,隨便兒和李瓜又換了買菜小廝的衣裳,跟著送菜的車,去給國公府一家家送菜。

  那條巷子裡最裡面的是鼎國公府,送菜車到了那裡,再拉回去便空了。

  押車的還是兩個小子,但沒人注意到,人已經換了。

  半刻鐘後,鼎國公厲響連帶他家七個葫蘆娃狂奔而來,從國公夫人懷裡拖出那個正在賣萌的小傢伙,八座鐵塔一般把隨便兒一圍,八雙銅鈴大眼灼灼生光,愛克斯光一般將隨便兒噠噠噠從上掃到下。

  稀奇啊,看稀奇啊。

  天京第一大稀奇啊,今兒可叫老厲家第一遭給看著了。

  那個文臻和燕綏,不動聲色,就搞出一個娃娃來,全天京上至先帝,下至百姓,有人知道嗎?

  沒有!

  這對賊夫妻,了得。

  生個娃都生得賊兮兮。

  隨便兒給了厲家老少爺們兒充分滿足好奇心的時間。

  僵屍那啥送他來時,和他暗示過,要不要說明身份,他自己決定。

  隨便兒便自己決定了,他記得娘提過厲家都是直腸子,對直腸子最好也是直腸子,大家都直才一路通暢,搞得太彎彎繞萬一那群傻大個兒領會不了壞了事怎麼辦?

  所以上來就自報家門,宛如丟了一枚火藥彈,厲家爺們兒瞬間便從天京的各個衙門裡溜了回來。目灼灼似賊,搶著觀賞世紀奇葩。

  他們那眼神,就彷彿看見恐龍和獨角獸勾搭成姦偷生了一隻貔貅一樣。

  李瓜站在一邊,腿肚子已經要轉筋了。

  隨便兒面不改色,抬手和八個葫蘆娃打招呼:「厲爺爺,厲叔叔們,早上好啊。」

  娘說過這群葫蘆娃,隨便兒印象深刻,娘說塊頭大的一般心大腦子小,不用在乎,隨便哄哄就成。

  隨便兒把這個「哄哄」兩字貫徹得淋漓盡致,「早就聽我娘說爺爺和叔叔們英明神武,今日一見,小子覺得我娘還是說錯了。」

  葫蘆娃們:「???」

  隨便兒正色曰:「何止英明神武!還英俊威武!」

  葫蘆娃們:「哈哈哈哈哈這小子要得!」

  厲老大:「果然,文臻的崽!」

  厲老二:「但不像燕綏的崽!」

  厲老三:「臉也不是太像燕綏,呀,難道文臻琵琶別抱?」

  厲老四:「也不是這麼說,你瞧他笑嘻嘻誇咱們時,那一瞥的眼神,咋那麼眼熟呢,咋就那麼像一個人呢?」

  厲老五:「像燕綏!」

  厲老六:「你這麼一說我忽然懷疑起他方才那句話的可信度。」

  厲老七:「嘿,說什麼呢,這點子大的娃娃,難道還會騙人!」

  厲響:「都閃開!圍這麼緊做甚!悶著我乾孫子了!」

  七個葫蘆娃:「爹!你臉真忒大,看人家漂亮乖巧就騷動了是不是?有這麼上趕著認孫子的嗎?人家爹娘有同意嗎!」

  隨便兒:「不需要他們同意,我同意就成!爺爺!乾爺爺!從今兒起你就是我親爺爺!」

  七個葫蘆娃:「……」

  李瓜:「……」

  槽多無口。

  厲響:「哈哈哈哈哈乖孫子,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親孫子!」

  葫蘆娃們:「……」

  且為厲家大大小小幾十個孫子同聲一哭。

  上一次這老傢伙說這話好像是在去年,厲笑和易人離生了一個大胖小子,這老傢伙抱著侄外孫哈哈哈哈笑著說親孫子,把一屋子的親孫子說得眼淚汪汪。

  那好歹還是侄外孫,這位連血緣都沒有,三句話就把老傢伙給降了。

  葫蘆娃們不明白,鼎國公認孫子這般痛快,倒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多年來和那對爹娘關係雖然好,卻總是處於智商降維被打擊狀態,免不了想要找回點場子,那麼做一回正經長輩也是好的。

  對於隨便兒來說,認個爺爺讓爹娘做了便宜兒女毫無愧疚心,誰叫他們一個為老公拋棄親子,一個為老婆驅策親兒?

  他是垃圾桶裡撿來的不成?

  親爺爺樂顛顛地捧著親孫子去詢問他進京的緣由了。七個葫蘆娃一起跟著,這一條聯絡的線本是他們和燕綏之間埋藏了多年的線之一,是一條閒線,多年未動用,所以今日人送進府,竟然是毫無準備,厲家人剛知道文臻撞宮闖獄事件,還以為隨便兒是文臻帶進天京,這是文臻幹下大事怕孩子受累命他來尋托庇,結果一聽隨便兒居然是自己上京,然後夜渡護城河,被他老子空投至天京城,三歲娃娃,準備獨力進宮辦事,厲響當即就捂著心口,覺得氣喘不上來了。

  這一對膽比天大的賊夫妻!

  厲響號稱朝堂混不吝,此刻他覺得這稱號應該跪地恭恭敬敬送給那兩人。

  等他氣喘勻了,抬腳便給七個葫蘆娃一人一腳,「越看你們越不順眼,一群大老爺們,還不如一個娃娃得用!」

  七個都有官職在身,老三還有功名的漢子,面面相覷,難得沒和老爹打架。

  沒辦法,不能比,燕家盛產奇葩。

  厲響轉而又苦口婆心勸隨便兒:「我說乖孫兒,雖然呢,你很聰明很能幹,進宮必能幫你爹娘一把,但是你瞧你這七位叔叔和你親爺,這麼個昂藏七尺英俊威武的大漢八條不用,要你一個三歲娃娃在宮中那種地方奔走,那咱們面子往哪擱?你呢,就在府裡先待著,你看這花兒不好看嗎?你看這球兒不好玩嗎?再不然你叔叔們的一群小妹妹都陪著你她們不香嗎?」

  葫蘆娃:……老爹你這麼快就喜新厭舊把親孫女賠給乾孫子你地道嗎?

  隨便兒:……並不CARE,謝謝。

  臉上笑成一朵花:「爺爺你真好,爺爺你說得對。可是爺爺啊,隨便兒覺得待在你家並不很安全哦。畢竟厲家和娘關係一直都很好呢。」

  李瓜也在旁邊道:「那位叔叔說了,大隱隱於宮,現在誰也想不到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他看了一眼隨便兒,「那位叔叔說,隨便兒該去見見一個人。」

  厲響便默然了,他知道燕綏指的是誰。隨便兒又拿出燕綏寫給他的密信給他看,老頭子看完,差點沒把鬍子都根根拔了,此時才知先帝「駕崩」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性烈如火的老傢伙這一次卻並沒有罵人,拿著那信默默坐了半晌,最後呼嚕抹了一把臉,輕聲道:「難怪那天回去,老李和老單臉色都很奇怪,後來老李閉門不出,接到朝廷暗示便立即自請告老,老單以前不管事的,這回正好相反,倒出了山,也不肯告老,天天去議事……我就說這事透著詭異,想來他倆也猜著了一些,這是心寒了,心寒了啊!」

  七個葫蘆娃面面相覷,震驚無倫,只覺得整個天地都像在面前被打碎了重組一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真不敢想像當時林擎和燕綏的心情。

  一直以來,所有人對先帝的印象,都是寬仁慈和,溫厚悲憫,且勤政愛民,對大臣也禮敬慈愛,算得上一位明君,此刻這衝擊太大,以至於眾人好半晌無言,如在夢中。

  半晌之後,厲響猛然一甩頭,「成!新君繼位,最近不是正在選宮人麼,咱們這就想法把你倆塞進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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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3 12:39:5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三十九章 請你還我!

  新君繼位,雖說還要守孝,民間禁嫁娶,但總是喜事比較多的。

  除了選宮人之外,還對太后的香宮進行了改建,同時放出了一批宮人,其中一批已經無家可歸的宮人,直接便放入各重臣府邸,永王多年未娶,府中空曠,新君直接命皇后選了幾位最貌美又成熟的,送進了永王府。

  永王好像也忽然對這人倫大事產生了興趣,竟也未如以前一般推辭,笑著應了。

  多了幾個妾侍,自然用不著大辦喜事,不過幾乘小轎,抬進了府中,當晚就開了臉,進永王寢宮伺候。

  紅燭豔豔地映著那桃花屏障。

  人影飄蕩在夜色裡連綿的屋脊上。

  速度很快,繞著那圍牆兜圈子。

  半晌,人影終於跳了下去,在草叢中摸摸索索,掏出了幾塊磚,那裡便現出了一個不大的洞口。

  這人黑白分明的眼眸露出一絲笑意。

  耳中彷彿響起齊雲深微帶譏嘲的語調。

  「大戶人家婢僕眾多,難免雞鳴狗盜之徒,有些人為了方便,在某些角落自己偷偷開個門戶也是有的,何況永王為了能在皇帝手下活命,以禮佛為名常年在外游蕩,府中管理鬆散是必然的。」

  她鑽過洞,貓著腰走了一陣,這是一處比較荒廢的園子,其中有一處枯井,便十分俐落地爬下去。

  枯井裡很多落葉,氣味不算好聞,但是還算乾燥,到了此時,她才坐下來,靠著井壁,靜靜聽著外頭的動靜。

  嘴裡嚼著自己做的棉花糖。

  滿天京都在搜捕她,永王親自督辦,久搜不著,也不知道是在哪件事上得了靈感,竟然搞出了這個納女人的把戲,這是想要誘惑她上鉤麼?

  她倒是來了,不過並不在洞房裡。

  這裡,依舊是齊雲深告訴她的。

  「這枯井曾經是永王府固定的拋屍地。人死了,往裡頭一扔,省事。」

  「參禪禮佛,常年不在府中,也沒什麼姬妾的人,如何還會有人橫死?」

  「這世上哪有真正清心寡欲的人。也沒有偽裝永遠不被發現的人,越偽裝得久長,越心虛,越會疑神疑鬼。總擔心自己的秘密被人發現……以前我不明白,現在我大抵明白了。死在這裡的,大抵都是那些知道太多的親信,或者不該知道卻知道了什麼的人吧。」

  文臻背靠井壁,想著那一刻女子的眼眸熠熠閃光,依稀幾分熟悉,她心中一痛。

  這眸子有幾分像君莫曉。

  她早該想到的。

  君莫曉和她有點相似的武功,齊雲深第一次見她喊她阿巧,那是因為她身上佩了君莫曉送她的香囊,當時混亂的齊雲深,是憑著記憶中的香氣,認女兒的。

  也不知道這瘋女子如何便感應到了她的阿巧出事了,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當牽掛的那個人隨風而去,她被封鎖的混沌記憶也忽然鴻蒙開闢,再現清明。

  她憶起了當年和燕時信的相遇,憶起了在永王府居住的短暫歲月,憶起了懷孕後被逼而走,憶起了之後的被追殺的艱辛,憶起了被娘家所救生下孩子,生孩子之後想去找永王,卻莫名中毒,之後記憶混亂,臉容改變……一直渾渾噩噩到如今。

  她一生牽記,夢魂所繫,都是那個男人。一朝夢醒,卻發現天地已換,輾轉半生,孑然一身。

  齊雲深當時臉上並沒有太多哀傷的神情,反而有種大夢初醒的灼灼興奮:「每天三更,他都要練功的,他要在水底練功,誰都不能打擾,也誰都不會帶,那是唯一動手的好時機。」

  「他練的是什麼功?你的功法是不是和他學的?」

  「你怎麼知道?」

  文臻笑了笑。

  怎麼不知道?那個陰魂不散,不斷作祟的寬袍人,不就是永王麼?

  難怪她總覺得永王的身形特別的風流自然,現在想來,不就是自己這種功法更高一級的化用麼。

  當年她在無名山上初遇唐羨之,之後莫名被幾次暗殺,很明顯就是撞破了唐羨之和重要人物的山上會晤。其實她沒發覺,但是對方不肯放過。後來回想,當時在那鎮上的,能配和唐羨之一會的重要人物,只有燕綏,林飛白,還有,永王。

  永王那幾日出現在聞家附近,說是去觀摩石刻。

  之後驛站,永王也出現過,然後出現了驛站刺客。

  再之後她初次進宮,就遇上唐羨之簫聲刺激齊雲深出手,唐羨之怎麼知道齊雲深會受刺激出手?那自然是永王告訴的。

  後來那次她請唐羨之和永王吃飯,永王唱歌,被唐羨之打斷,唐羨之因此受傷,她當時懵然不知,事後卻反應過來,以唐羨之的本事,打斷一首普通的歌,會受傷?

  除非那歌不普通,除非那歌裡暗含殺機,要對她下手。

  那麼之後,烏海之上那個刺客,湖州裡處處作祟的寬袍人,一直若隱若現總在對她下手的那位,自然是永王無疑。

  她雖然早就心裡有數,但一直沒明白的是,永王一個無子無嗣,閒雲野鶴的閒散王爺,為何一定要和燕綏和她做對,他想要的是什麼?他如果想要帝位,又憑什麼?無名低等嬪妃之子,沒有外家依靠,沒有軍隊,沒有交聯大臣,還免不了被皇帝防備猜忌,他憑什麼來摻和?

  直到那日德妃宮裡,德妃低聲和她說了一個秘密。

  皇帝不是太后親生子,是低等嬪妃之子抱養在太后膝下,以慰太后連喪兩子一女之悲。

  可誰想到,唐家的皇后,在連喪子女後,雖然明白了身為唐家女便無緣子女,卻並不甘心。

  因此,當她再次懷孕後,便假裝臥病,偷生偷養,把自己的親生子,抱給了一個失寵的低等嬪妃。

  那便是永王。

  為了在嚴厲苛刻的先太上皇手下活得性命,皇帝和永王,等於對調了命運。

  德妃得知這個秘密也是巧合,一個太后宮裡的老嬤嬤在得罪她後,被處死前為了活命道出了這個秘密,最後還是被凍在了冰雪之下。

  低等嬪妃之子成為天下之主,皇后嫡子卻不得不成為閒散王爺,為避禍常年遠離中樞,連自己的王府都不敢多待。

  永王又怎麼甘心?

  而他有唐家的血脈,天生便能得到唐家的支持和信任,第一大族便是他的底氣和後盾。

  但他並不敢直接和皇帝對上,老皇的手腕心計令太后也退避三舍,她為了親生子的未來,在老皇幼年時便給他下了毒,可是那麼多年,他沒死,不僅沒死,還得了林擎,得了皇位。

  太后為此避處香宮,並告誡永王忍耐。

  他們想要的是等病歪歪的永裕帝快點病死,拿走他的江山。

  那就要除掉永裕帝最看重最優秀的皇子。除掉所有和唐家做對的人。

  比如,一直和唐家做對,並深受老皇寵愛的燕綏,以及一直支持燕綏的文臻。

  事情至此,已經明朗。

  文臻猜皇帝未必沒有懷疑,否則他何必詐死?

  而太后也同樣懷疑皇帝詐死,所以不敢讓永王直接繼位。

  聽說香宮在改建。這是在掘地三尺,想要挖出皇帝吧?

  只有坐在皇位上的太子,顧盼自雄,以為自己成了贏家。

  卻不知這輿圖逐鹿,人人操弓搭箭,他早已出局,不過是個搖旗人。

  誰一個不高興,一箭射出,便縱高坐龍椅,也不過血濺三尺。

  文臻攏攏領口,覺得可真特麼的冷。

  燕氏皇族啊……

  真讓人長見識。

  「燕時信那功法,據說也不是中原的,也不知道從哪個國度傳來的古怪法兒,咱們用的那種藥凍,其實只是初階段,練到後來,是應該在水中練的,一拳打出,水底都能闢出一個無水的空間。」

  文臻:「……你怎麼沒告訴我應該在水中練!我還一直用果凍!」

  齊雲深:「瘋了,忘了!」

  文臻:……

  我竟無言以對。

  「他什麼都要藏,身份要藏,心思要藏,妻子要藏,孩子要藏,武功也要藏……所以他的臥房會有條密道直通他練功的湖底,但那密道別人進不了,進去就淹死了。」

  「那他會在哪座湖練功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離開永王府很多年了,永王府必然擴建過,他這人狡兔三窟,肯定不會只在一處水域練功,要想不動聲色控制他,只有在他練功時最好,所以……」

  所以今晚,她來了。

  三更天快到了。

  偏僻的後院,巡邏的護衛也不見了,更加偏僻。

  文臻想著,永王府果然擴建過,並不華麗,卻很大,尤其水多,一處一處的小池子,連溫泉池子都有,如果沒一個人內應,還真不知道他今晚會在哪處水域練功。

  所以,她在等。

  ……

  紅燭高燒,永王緩緩走入房中。

  這氣質疏朗,瀟瀟舉舉的男子,此刻並沒有任何即將「洞房花燭夜」的期待喜悅之色,眼神裡淡淡疲倦,隱約藏著一分警惕和審慎。

  今晚要伺候他的宮人正在屋內忙碌著,永王一看她修長窈窕的背影,眉頭便微微一皺。

  不是文臻。

  文臻嬌小玲瓏,這女子卻身量修長,從身體比例也可以看出來,這是偽裝不來的。

  永王有些失望。

  搜捕文臻數日而不得,他一直在下令加大搜捕力度,想來文臻東躲西藏並不好過,應該急於出城。這種情形下,他悄然納妾,將永王府打開一道口子,是想請君入甕的。

  但看來,好像文臻沒有上當?

  沒上當便沒上當,那女子狡猾凶狠,也確實沒那麼容易上當。

  他悄然做了個手勢,示意守在屋外的大批護衛高手悄悄後退一些。

  自己則將一直屏住的呼吸放鬆了些。

  文臻善毒,他不得不小心,但既然文臻沒來,總憋氣也不是事。

  紅燭光暈如虹,映著那正在彎身沏茶的女子背影,他此刻才有心情仔細看一眼,卻發現那女子雙肩平直削痩,卻又細腰豐臀,豐臀之下是一雙筆直的長腿,晚間只裹著紅綢長褲,散著一頭水汽氤氳的烏黑濕髮,越發顯得身姿成熟美妙,宛如一尊名窯燒製的美人觚。

  而她執壺的手指雪白修長,指尖滑潤,在燭光下氤氳出細微的珠光,卻又不是那種宮女子慣有的纖纖素手,相反指節分明,肌理均勻,於精緻中隱約透出幾分力量感,和她整個人的身型給他的感覺一般,是他最喜歡的那一種。

  他有些恍惚,彷彿很多年前,也曾有人於記憶中這般精緻而又有力量,美人如玉劍如虹……

  然後他一凜。

  一凜之後卻看見那女子小心斟茶之後,又用茶針小心地通了通壺嘴,動作熟練輕巧,顯然做習慣的。

  他立即釋然了。

  記憶裡那人,已經瘋了那許多年,便是沒瘋之前,也從來不會並不屑於這種精細活計。

  不知怎的,原本沉寂多年,不好女色的心,今晚只見著這個背影,忽然便微微一蕩,於這燭影搖紅之間,迤邐迷離。

  或許是壓在頭頂的大山終於移去,仰頭見無垠蒼天,心胸舒暢間,隱藏在心底多年的斯人便自舊夢中踏來,敲開這久封的心門。

  他抬起手,這回是命令所有人徹底退下的手勢。門外映出唐家劍手的影子,依舊被他堅決地揮退了下去。

  院中響起一陣細微動靜,隨即恢復徹底安靜。

  永王走過重重簾幕。

  重重簾幕在他身後無聲覆落。

  那紅袖添茶的美人卻好像沒聽見他的動靜,斟好茶,將茶蓋微微支起,一閃身進了後頭,過了一會,細微水聲響起,熱氣彌漫,竟然是去洗澡了。

  永王站住,沒有繼續進去,一時竟覺得喉嚨有些乾啞。

  遠處梆子聲遙遙傳來,他忽然驚覺快要到自己的每晚水底練功時間了。

  他又看了簾幕裡頭一眼,水聲繼續,還在洗澡。

  他便走到牆邊,博古架邊看似隨手拿起一本書,整個架子便移開,露出後頭的門戶,足足有一排七個。

  他選了最靠近自己的一個,無聲進入。

  在進入之前,他看了一眼內間,朦朧紗幕裡,映出女子修長光裸的雙臂。

  他閃身進入。

  片刻後,水聲一響,地面上逶迤一串濕淋淋的赤腳印。

  女子攏著紗衣一邊走一邊擦乾身體,走到那博古架前,根本沒試圖找哪本書才是機關開關,一把將所有書都掀落。

  博古架移開,她看了一眼,最靠近她的一扇門上,此刻慢慢顯現了一個手印。

  是永王的。

  洗澡彌漫的熱氣裡,添了文臻給的藥,無毒,只附著在房間的器具之上,沾著了便會留下印子。

  她悄然進門,走了半截,嗅見一股硫磺氣息,頓時心中明白是哪個池子,便退了出來,然後站在書堆上,伸出那精緻又有力量的手,一拳一拳,一共七拳。

  砸壞了所有的機關門。

  無論永王去了哪個水域,今晚都無法從這個暗道回到房間了。

  然後她再次進入那個暗道,果然走不了幾步,再往上走,便是長長的一段水域,對於她卻不是難事,她游到盡頭,看見前方一個洞口,她游了出去。

  游不多久,忽然就看見水底大袖飄飄的身影。

  那人立在水底,如履平地,衣袖寬展,寫意風流。

  一拳出而水波湧,一拳收而飛魚游。

  他身周果然是一個滴水全無的透明空間,那些碧綠的水草,湛藍的水波,各色的小魚,都在空間外悠遊擺蕩。

  也不知那空間裡廣袖舒拳的他是畫,還是空間外游魚水草碧波是畫。

  這一幕誠然令人震撼的美,可惜女殺星完全無意欣賞。

  齊雲深一轉身便將一個盒子拋到了剛才出來的洞口。

  轟然一聲悶響,地面一陣震動,水波激越翻湧,正在打拳的永王被那水中地震沖擊得站立不住,營造出來的空間頓時癟了一半。

  而震動方起,等在岸上的文臻狂奔而來!一邊奔一邊甩掉外衣,縱身一躍便入了水!

  隨即一拳擊出,水波被一陣瘋狂擠壓碰撞,永王打拳營造的空間剩下的一半也瞬間消失。

  閉目打拳的永王在水波震動急湧時睜開眼,眼神驚駭。

  他在水底練功已有多年,從未有人知道這個秘密!

  而此時,文臻齊雲深,一前一後,兩隻拳頭逆水而來,惡狠狠打在他前心後背。

  永王的身子在水中猛然一彎,噴出一口血箭,瞬間那方透明的水域就變成了暗紅色。

  文臻游過去,一把抓向永王的脖子,齊雲深卻比她還快一步,已經揪住了永王的胸前衣襟往上游去。

  嘩啦一下她出了水,卻沒讓永王出來,將他死死按在水下。

  永王胸口被她拳頭頂著,無法運力,也就無法避水,被壓在水下很快就窒息,拚命掙扎,眼看漲得臉色通紅青筋迸出,齊雲深才猛然一提,嘩啦一聲,永王出水。

  他面上流水嘩嘩,眼睛還沒睜開,就聽見齊雲深嘶啞地道:「這一下,是請你還我,當初我冒死救你的恩!」

  永王霍然抬頭,此時他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誰,他張了張嘴想說話,可齊雲深已經再次扼著他脖子,咚地一聲把他給壓進了水底。

  又是一陣窒息掙扎,文臻沒了用武之地,雖然她也很想親自上手,但是總歸眼前才是莫曉的親生母親。

  看著那在水底掙扎的人,她忽然想起當年在翠湖水中掙扎的自己。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嘩啦」又一聲,永王再次被拎了上來,齊雲深臉容獰厲,「這一下,是請你還我,懷孕還被追殺的仇!」

  永王還沒回答,咚地一聲又被砸到了水下。

  過一會,嘩啦一聲又被提上來,「這一下,是請你還我,被你恩將仇報,下毒逼瘋的債!」

  永王喉間發出一聲長長的喘息,唇角溢出血來。

  齊雲深眼圈深紅,手一按,「咚」地一聲水面再次被砸破。

  直到那水下的人窒息將死,嘩啦一聲,才狠狠將人提起。

  「這一下,是請你還我,母女被迫分離二十餘載的怨!」

  ……

  「咚。」水面撞破之聲一次比一次沉重。

  「嘩啦」一聲永王再次被濕淋淋拎起。

  齊雲深此刻像再次變回了瘋子,每一寸眸光都血紅,聲音淒厲若嚎哭。

  「這一下,是請你還我,女兒被親生父親害死的孽!」

  神智已經半昏迷的永王有點遲緩地抬起頭來,迷茫地盯著齊雲深,顯然前頭的事他都明白,唯獨最後一句聽得懵然。

  文臻慘笑了起來。

  齊雲深眼淚滾滾而下,呸地一口吐在永王臉上:「莫曉!君莫曉是我的女兒!」

  永王猶自懵著,好半晌才慢慢反應過來,君莫曉他當然知道,當初湖州他兩次親自對她彎弓,前些日子他下令定州軍夜襲湖州軍,正是被君莫曉壞了事,他當時得知,還很是惱怒了一陣。

  此刻他腦中一片嗡嗡亂響,嘴唇開合了兩次,才啞聲道:「……什麼?這不可能!」

  「我只和你在一起過!」齊雲深手指用力,文臻眼看永王快被勒死,便上前在他腰間尋摸令牌。

  「不是……不是……我不能……」永王勉強逼出幾個字,「我不能……有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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