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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阿良車輪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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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殊娓 -【長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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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7 00:05:46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七

  等婚禮的精修錄像做好,寄回到帝都市,已經是11月初。

  滿街金黃的銀杏,梧桐巴掌大的葉片開始蜷縮乾枯,秋色像是被烘烤過一樣。

  那天大家正好聚在秀椿街吃飯,唐予池在,李侈帶著女兒迪迪也在。

  天氣微涼,他們點了個火鍋在家裡吃。

  靳浮白的手機放在桌面上,有新消息進來。

  震動時,桌面上的薄瓷小碟上疊著筷子,跟隨手機震動,發出清脆聲響。

  靳浮白垂頭,屏幕上顯示著快遞派送提醒的字樣,也是在這時,門口傳來叩門聲。

  快遞小哥敲一敲敞開著的房門,探頭進來:「靳浮白先生在嗎?有您的快遞。」

  「在。」

  「本來想放在門口的。」

  快遞小哥抱著一個大箱子走進來,很熱心地說,「我看門開著,就想著給您送進來。」

  這附近老人住得多,快遞小哥都很熱情,有些體積大或者重量沉的快遞,他們都會幫忙送進院子裡。

  「多謝你。」

  靳浮白趕緊起身走過去,接下快遞,簽好名字,再次禮貌同快遞小哥道謝。

  很大的箱子,幾乎像是買了台烤箱一樣。

  靳浮白這人,從來不網購,向芋也就很好奇地湊過去,問他是什麼。

  拆開才知道,是婚禮錄像的光盤。

  比起存在電腦裡的視頻文件,他們更喜歡光盤。

  所以婚禮的錄像應他們要求,被訂製成光盤形式。

  做了兩套,一套用來觀賞,一套用來收藏。

  別人的婚禮錄像都是只有婚禮當天的,頂多再剪進去一些新郎新娘、伴郎伴娘準備婚禮時的花絮。

  靳浮白定的這份錄像,整整跟拍了他們半個月。

  也許是為了配合在愛爾蘭舉辦婚禮的這個主題,盒子是灰白色,材質特別,用了仿中世紀裝修的浮雕設計,花紋凸出。

  兩隻大盒子放在桌子上,像是切割了兩塊城堡牆體帶回來。

  每套15張光盤。

  每張光盤一個小時。

  記錄了他們在愛爾蘭的那段時光。

  靳浮白把沒拆封的那套放在擺滿電影光盤的架子上,和《泰坦尼克號》挨靠在一起。

  本來那天只是一起約了午飯的,但收到光盤,駱陽、李侈、唐予池都起著哄想看。

  火鍋又沸騰過幾輪,沒人再有心思進食。

  一群人索性收掉餐桌,端了茶點坐到客廳裡,放錄像看。

  畫面最開始的一幀,是大家到了愛爾蘭的第一晚。

  離婚禮還有幾天時間,主客都十分放鬆,那天晚宴,最引人記憶的是,餐廳擺放了一套10層的香檳金字塔。

  酒店餐廳燈光璀璨,向芋穿了很普通的牛仔褲和短袖,笑著站在靳浮白旁邊。

  短袖外面披了一件襯衫,也許是靳浮白怕她冷,加給她的。

  李侈是那天負責開香檳的人。

  難得地,他又像過去一樣,穿了一套寶藍色西裝,戴著黑鑽戒指的手一揚,拎著復古造型的香檳刀,扭頭故意問靳浮白:「靳哥,這酒可不便宜,開多少?」

  靳浮白笑笑:「全部。」

  他那樣子,很像是當年拉著向芋去聽音樂會時,張揚,興致明顯,眉眼間有不自覺的愉快。

  想一想,音樂會事件是2013年初。

  一晃眼,他們已經熱戀了如此多的年頭。

  香檳是向芋想要自己倒的,但10層的香檳杯,摞得實在太高。

  向芋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踩著椅子去倒酒。

  唐予池這種髮小,一看就是塑料情誼,還真起身,拖著椅子往過走:「向芋,你站椅子上,你那個頭肯定構不著,別回頭把香檳給碎了!」

  沒走兩步,被唐母揪著耳朵拽回去。

  錄像師傅給了個特寫鏡頭,正好拍到唐母用她精緻的手包砸唐予池的後腦勺。

  唐予池靠坐在沙發裡,看到這兒,撇嘴,同身旁的人說:「我媽真是的,也不給點面子,那麼多人呢……」

  他扭頭,發現坐在他旁邊的人,是李侈。

  沙發算是大的,實木雕花,又因為向芋總是磕磕碰碰,換了一次軟墊。

  淺灰配鐵鏽紅,撞色,倒挺好看。

  李侈就倚著一方鐵鏽紅的抱枕,抱著迪迪,坐在一旁。

  他本來是在幫迪迪剝橘子的,聽見唐予池的話,也有些尷尬,但還是接了一句:「也是。」

  唐予池和李侈,都是常出入靳浮白和向芋這處住所的人,常會碰面,卻是從不寒喧。

  彼此都知道,沒什麼好說的。

  關於唐予池前女友和李冒混過的事情,李侈是知道的。

  那時候李家風頭正旺,李冒過於囂張,是捧高踩低一等好手,女人也多。

  給花錢花得最大方的,就是唐予池的那位前女友,安穗。

  本來李冒和什麼人在一起,李侈是不干涉的。

  但那陣子唐予池每天都去他的場子,經理給李侈打過電話,說唐家這位少爺,背景也不算太一般,而且每次來都好像找人似的,先要溜躂一圈,才包個卡台喝悶酒。

  再加上李冒那陣子總在推脫安排在場子裡的酒局,說是跟著他的那女的不喜歡去,李侈總覺得,這裡面有貓膩。

  查一查果然發現,跟著李冒的安穗,就是唐予池前女友。

  還不是正常分手的,是被綠分手的。

  安穗最開始跟著的人,不是李冒,但現在她跟李冒混在一起,這事兒搞得李侈挺頭疼。

  圈子裡,李冒名氣當然沒他李侈大,可要是算起來,好事兒不往他李侈臉上貼金,壞事兒肯定都算在他頭上。

  說起來連李冒的名字都不帶,得說,那混賬是「李侈表弟」。

  最頭疼的也不是這個,李冒這個王八蛋每年惹下的事情,十根手指都數不清。

  要命的是,李侈查到的消息裡,唐予池和向芋關係不錯。

  向芋是什麼人?是靳浮白親口承認的「嫂子」,這事兒給李侈一直壓在心裡,不敢聲張,默默盼著李冒趕緊把那女人玩膩了,免得他提心吊膽。

  不過到底是東窗事發了。

  李侈還記得因為這事兒,向芋和靳浮白吵了一架。

  靳浮白倒是沒為難李侈,只不過語氣涼颼颼的說,李侈,你還真有個好表弟。

  好在靳浮白和向芋很快又和好,李侈才放心下來。

  後來和向芋走得越來越近,也慢慢沒了那麼多隔閡。

  不過對唐予池,李侈不太主動搭話。

  倒也不是什麼別的原因,是他覺得,唐予池大概不樂意搭理他。

  兩人在愛爾蘭,靳浮白和向芋的婚禮上。

  李侈是司儀,唐予池是伴郎。

  婚禮前的幾天酒宴,兩人也都坐在同一桌,只不過一直沒有交流。

  唯一的交流,是回國前的最後晚餐。

  李侈和唐予池都喝多了,暈乎乎離席,回房間剛好同路。

  起初兩人都硬撐著面子著,誰也沒表現出自己喝多,坐過一程電梯,克制不住了,雙雙奔往男廁所。

  兩人在廁所門口撞在一起,吐了個稀裡嘩啦。

  一個吐了對方滿鞋,一個把自己手機掉進了對方嘔吐物裡面......

  這事兒太過丟臉,這倆一直不準備和對方有交集的人,吐過清醒後,默默整理好了衛生,然後表情極其不自然地約定,不會和其他人說。

  有過一次共患難,回國之後再見面,也算是能說幾句話。

  電視裡的錄像還在放著,唐予池頓了幾秒,才狀似不經意地找話,打破尷尬:「橘子甜嗎?」

  「挺甜的,你來一個?」

  李侈主動把裝了橘子的塑料袋遞過去,唐予池摸出一把砂糖橘,道謝。

  隨後,唐少爺看一眼電視裡的錄像畫面,和李侈吐槽說,這向芋真是,都讓靳哥給慣壞了。

  畫面裡,向芋正被靳浮白抱起來,往擺成金字塔形的高腳杯裡倒酒。

  唐予池說完,李侈還跟著點頭,說靳哥以前在他場子裡,別人坐他邊上他都不願意有人挨著他近,沒想到居然會這麼寵老婆。

  「那不怪靳哥,向芋從小就像個猴兒似的,可沒形象了,上學時候還會翻牆呢……」

  堆積在兩人之間的偏見與矛盾,在這幾句聊天裡,算是瓦解。

  但向芋聽見了唐予池的吐槽,她當即把錄像暫停,拎了沙發靠墊,繞客廳三圈追殺唐予池。

  「唐予池你有沒有良心?要不是你發信息說你在校外遇見了劫路的差點被打死,我會翻牆??!」

  「你放屁,你自己想吃校外章魚小丸子那次,體育課不也翻牆了嗎!你忘了?」

  向芋當然不樂意自己的陳年往事被當著靳浮白的面抖落出來,氣得當即炸毛,拖鞋都丟出去一隻,為了打她的狗髮小。

  靳浮白眼含笑意地看著向芋,見他的姑娘沒佔下風,才問李侈:「矛盾解開了?」

  「能有什麼矛盾,還不是李冒過去惹的禍?」

  「最近去看過他們?」

  李侈沉默半秒,才開口:「看過,裡面生活條件肯定是不好,我瞧著一個個的都瘦了不少,也行,敢做犯法的事兒,就得受制裁。」

  他和靳浮白說,人這一生,真的說不清。

  以前李家老一輩家長看不上李侈,覺得他沒野心,整天就知道瞎玩,拋去八面玲瓏會說話,也沒什麼優點。

  但礙著他是跟著靳浮白的,也就沒大管他。

  可後來呢,一著出事,家族裡那麼多被牽連的。

  偏偏李侈這個只知道吃喝玩樂買鑽石的紈袴,對那些事情一問三不知,倒免了牢獄之災。

  而李侈的奶奶,本來老人身體不算特別好,正趕上李家出事的前幾年,得了阿爾茨海默症,後來嚴重到,連牙刷和梳子都分不清。

  家裡出事時,她沒跟著著急上火,門上被貼了封條時,老太太還天真地問,這是什麼?

  反而是這樣,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在靳浮白的養老院裡,每天跟著合唱團瞎唱,昨兒還唱了《夕陽紅》。

  你看,人這一生啊,有時真的說不清。

  唐予池被向芋逮住,本來想要反抗,小時候他和向芋常常這麼哄,他從來不把向芋當女孩子,摔跤決定不讓著向芋。

  結果這次他剛準備反抗,餘光瞧見靳浮白正盯著自己,只能垂著頭,認命地挨了幾下。

  唐予池護著頭:「向芋,你太卑鄙了,小時候打架就總當著你乾爸乾媽的面,結婚了就當著老公面,總找人撐腰!有能耐咱倆單挑?」

  「誰跟你單挑。」

  向芋把沙發靠墊一丟,坐回靳浮白身邊,「我就喜歡這種被偏愛的感覺。」

  李侈笑著和靳浮白說,希望迪迪長大以後,可以像向芋一樣,樂觀開朗。

  靳浮白瞄一眼睡著的迪迪,卻說,嗯,但她隨你,不會像向芋這麼美麗。

  李侈:「……寵老婆也有個限度啊,靳哥!」

  哄了一會兒,錄像重新放映,稍微倒回去兩分鐘,畫面正好從城堡內部的景象開始——

  餐廳的牆壁是一種銀灰白色,浮雕精美,有小天使的圖案。

  也或許,那是兩個世紀前人們眼中的丘比特形象,在燈光下泛著微微的銀色。

  那是一種舊時候歐洲人喜歡的塗料,據說他們用火燒過的葡萄藤磨粉,產生出來的顏料是一種帶有藍調的黑色,同白色顏料混合,會得到這種高級感的銀白。

  餐布也是相應的銀白色勾邊,各方賓客坐在餐桌旁,含笑看著向芋想要倒香檳,身高又不夠的樣子。

  靳浮白忽然單臂把人抱起來:「倒吧,夠高了。」

  10層的香檳杯,不是一瓶香檳就能填滿的。

  向芋垂頭問靳浮白,能行麼?會不會很累?

  「你倒你的,我來做你的梯子。」

  香檳傾入酒杯,緩緩化為瀑布。

  酒香四溢,醇醇醉人。

  那天晚宴的後來,攝影師舉著攝像機,去問每一個賓客的感受,問到了向芋,她有些醉意地看著攝像頭,說,我很開心,能嫁給靳浮白……

  周圍是一片哄堂大笑,有人起鬨說,嫂子,婚禮還沒開始啊,還有好幾天呢,這麼迫不及待?

  這群看熱哄不怕事大的,想要套路向芋多說些什麼。

  向芋醉酒的腦子不靈光,一瞪眼睛,眼看著就要反駁。

  靳浮白從她身後伸出手,輕輕摀住她的唇,把人往懷裡一攬。

  他對攝影師和周圍的人說:「你們也真會挑人,我家女王也敢套話。你們敢,我不敢,真讓她說了什麼丟臉的,回頭醒酒,我可能吃不了兜著走。」

  說完,把人打橫抱起來,丟下一句,先回去休息了,明天見。

  就抱著人大步走了。

  看到這兒,李侈嚼著橘子說,媽的,看得我都想再婚了。

  向芋窩在靳浮白懷裡,盯著電視愣了一會兒,眉心攏起,又復鬆開。

  她扭頭問他:「那天晚上怎麼回去的,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醉了。」

  「我以為香檳不會醉呢。」

  向芋酒量還不錯,喝幾瓶啤酒都是沒什麼問題的,可能因為香檳之後又喝了紅酒,摻著,那天還真是有點暈。

  回憶起來,只能想起她在臥室裡醒來,睜眼看見牆上巨大的油畫。

  那晚其實是溫馨的,他們藉著酒意做了一場,然後又在半夜,穿好衣服,溜去廚房吃東西。

  賓客裡有老人和小孩,靳浮白安排得很是妥貼,擔心會有人餓,廚房裡隨時備著吃的。

  他們溜進廚房,只開了一盞仿蠟燭造型的夜燈,在昏暗燈光裡,熱了一份當地特色的燉肉,還有炸魚薯條。

  晚風從半開著的窗口慵懶拂入,燉肉的香味彌漫廚房。

  很多新娘在婚前都會嚴格控制飲食,但向芋沒有這個擔憂,她用勺子舀起一塊羊肉,放進嘴裡,舒適地聳肩眯眼。

  她很瘦,靳浮白喜歡看她大口吃東西的樣子。

  他轉身出去,找到一包濕紙巾,扯出一張,動作輕柔,幫向芋擦掉嘴角湯漬。

  向芋捏了炸魚薯給他:「你也吃。」

  她手裡的炸魚薯是半塊,上面留著明顯的牙印。

  靳浮白也就笑著對她面前的餐盤揚了揚下頜,問她,那麼多呢,只捨得給我一半?

  向芋不承認自己摳門,臉龐乾淨,眼神明亮,一本正經地胡謅:「異國他鄉的,萬一有人想對你圖謀不軌呢,這塊我替你試過毒了的,放心吃。」

  「那我不用等等看,會不會毒發?」

  「哎呀不用了。」

  向芋還需要用手舀羊肉吃,非常沒耐心地把半條魚薯往靳浮白嘴裡塞,「不用等不用等,香得很!」

  靳浮白以前對這些油炸小吃沒什麼興趣,吃東西都喜歡清淡一些。

  也許是向芋餵給他的魚薯格外好吃吧,他吃完半塊,還主動從她盤子裡搶了一條,把向芋氣得去咬他的嘴唇。

  這姑娘不滿地說,我這嘴要是訂書機就好了,哢嚓哢嚓兩下,把你唇釘死,你就不能跟我搶吃的了。

  靳浮白像沒聽見她的怨念,還和她打著商量:「羊肉不分我幾塊?」

  他們可能是婚前飲食最放肆的男女了,深更半夜在廚房裡美餐,還很有情調地小聲放著音樂。

  音樂是用向芋手機放的,她很常聽的一首曲子就是《泰坦尼克號》裡的《My Heart Will Go On》。

  那晚隨機播放到這首,兩個人都是一怔。

  向芋當時正在保鮮冰箱裡翻餐後水果,剛摸出一盒小番茄,聽見熟悉的節奏,扭頭,突然嘆氣。

  她說靳浮白我想起來了,你沒回來時,很多傳聞說你死了,死法還不一樣。

  她說這話時,不經意間垂了眼瞼,看上去有些低落。

  靳浮白不願她不開心,存心逗她:「我要真死了,你想沒想過再找一個?」

  向芋說,沒有。

  白日裡的喧嘩褪去,此刻廚房裡只有他們兩人。

  窗外是分割整齊的園林,花草樹木都是左右對稱,在夜色裡隨風隨雨,靜靜搖曳。

  好像能聽到一點,大西洋的波濤聲。

  但其實沒有,安靜中只有向芋在娓娓道來,說她那時聽聞噩耗,大膽地做了計畫——

  如果靳浮白真的不幸身故,她也要戴著那枚粉鑽,永遠愛他,不會再嫁別人。

  我沒有說,但我,一直在等你啊。

  那夜多少溫馨,回憶起來,仍讓人心動。

  可能是錄像裡的情節,讓靳浮白和向芋不約而同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

  他們對視一眼,用目光詢問對方,是不是你也想起了那晚……

  氣氛很好,不過向芋還是把手伸進靳浮白的腰上,狠狠掐了他一把:「那天晚上是很美好,也不是你又做一次的理由!你知道我多丟臉,第二天我媽媽問我走路怎麼看起來有些累,還擔心我是不是穿高跟鞋不習慣!」

  靳浮白有些理虧,任她下狠手,半句不反駁。

  但向芋掐過人之後,又甜得像蜜糖,湊到靳浮白耳邊說,我那天雖然喝多了但也沒說錯,嫁給你我真是很開心的。

  錄像播放到婚禮。

  向芋問靳浮白,好像外國電影裡都是在教堂的,對著神對著主宣誓?咱們這種還算是中式的婚禮吧?

  「我是覺得不用對神對主,也不用宣誓。」

  靳浮白沉沉看著她,「你說一句你愛我,我就是你永生永世的信徒。」

  婚禮的錄像被看了很多次,駱陽還有些懷念地摸著下巴回味過。

  他說:「靳哥真是大方,愛爾蘭啊,一玩就是半個月,皇帝大婚都沒這陣仗吧?」

  「和過去的皇帝比不了,皇帝大婚都是需要內外兼顧,是政事也是國事。」

  靳浮白笑一笑,「我這是家事,目的裡最重要的就是向芋開心,她開心就好。」

  -

  再去「夢社」守歲,已經是2021年的除夕。

  也許是做生意的人記性都比較好,夢社的老闆在給向芋和靳浮白做熱巧克力時,把兩人認了出來。

  她說:「哎!你們!」

  語氣那麼自然,就好像向芋和靳浮白是熟稔的鄰居。

  距離他們第一次來「夢社」,已經過去8年之久。

  這裡還是和從前差不多,也許有些陳設翻新過,牆壁也重新刷白過,但仍然沒有咖啡,速溶的也沒有,想喝需要自己出門去便利店買。

  有的只有熱巧克力。

  老闆娘在這件事上,有她自己的堅持。

  向芋也是第一次聽老闆娘說起,只供應熱巧克力的原因——

  老闆娘和老闆初識,就是因為熱巧克力。

  那會兒還是千禧年的冬天,「夢社」老闆娘獨自北漂,在工作上有了失誤,被公司辭退,蹲在街邊無助地落淚。

  也是那一天,她遇見夢社的老闆,他給她買了一杯熱巧克力,說人生沒有什麼過去的砍兒。

  老闆娘攪動著融化的巧克力,指一指樓上燃著篝火的天台:「後來我們熟悉了,就因為他總給我煮熱巧克力,我胖了十多斤,我就跟他說,你把我餵胖這麼多,我也找不到男朋友了,怎麼辦?」

  夢社老闆說,那我當你男朋友吧。

  這段往事令人動容,最打動人之處在於,此去經年,老闆和老闆娘的感情還那麼好。

  樓上傳來一陣熱哄,是有人鼓動老闆唱歌。

  老闆是個面相普通的男人,也有點中年人的小帥在裡面,看樣子,性格比老闆娘內向一些。

  他被起鬨著,也就接過大音響的麥克風,唱了一首很老的歌,周傳雄的《黃昏》——

  「依然記得從你眼中滑落的淚傷心欲絕,

  混亂中有種熱淚燒傷的錯覺……」

  老闆歌唱得挺不錯的,但老闆娘卻嫌棄地扶額:「又是這首歌,從我跟他談戀愛開始,現在兒子都已經初中了,他就只會這一首歌!」

  向芋沒忍住,笑起來,扭頭對靳浮白說:「你還記得麼?當年喜歡吃巧克力的那個小男孩,現在已經初中了。」

  靳浮白當年來時,所有注意力都在向芋身上,對其他事情只留下淺淡印象。

  想了想,才隱約記起,確實是有個小男孩,他還跟人家那兒誆來過一個仙女棒煙花。

  熱巧克力被裝在馬克杯裡,散發醇香。

  「巧克力不要你們錢啦。」

  老闆娘看一眼向芋手上的鑽戒,輕揚眉梢,「是訂婚了,還是已經結婚了?」

  向芋笑起來,眼裡露出一些溫柔的愉快:「已經結婚小半年了。」

  「可能是歲數大了,我現在啊,就只喜歡溫情的、甜的場景。前些天收拾屋子我還想呢,要不要把你們的照片撤下來,在我看來那真的很遺憾,但幸好我懶一些,放那兒沒動,能看見你們倆在一起真好。」

  除夕的「夢社」還是不乏形隻影單者,靳浮白習慣性地緊握著向芋,和她十指相扣。

  他們被老闆娘邀請著在天台上坐到了一桌,老闆和朋友們抬來兩箱啤酒,有一箱是果味的,適合女性喝。

  夜幕掛著一輪玲瓏月,幸而是遠郊,篝火還能燃,煙花也能放。

  街上有孩子放了鞭炮,劈裡啪啦的,熱哄得聽不清楚身邊人說話的聲音。

  風裡裹著爆竹味,靳浮白幫向芋把毛毯裹緊,在她耳旁問:「要不要喝啤酒?」

  向芋搖頭:「你喝吧,回去我開車。」

  記憶裡向芋對於啤酒還是挺喜歡的,夏天天氣熱時,她也會喝一點。

  不過她說不喝,靳浮白也就沒再問,還以為她只是今天不想喝。

  「夢社」老闆熱情地問靳浮白:「兄弟,喝幾瓶啤酒吧?」

  「不了,謝謝,回去還要開車。」

  「你老婆開不了嗎?喝點唄?」

  靳浮白笑著:「她也能開,不過回去時太晚了,不讓她開,免得挨累。」

  老闆娘就打老闆幾下,說,看看人家的老公,多知道心疼人!

  回去路上,向芋在副駕駛座位裡睡著了。

  距2013年已經8年,這條路比從前好走不少,路燈也明亮,周圍不再荒涼。

  偶爾有新城聳立著高樓,招商廣告鋪了百米之長。

  靳浮白戴著戒指的手輕輕扶在方向盤上,偏頭看一眼熟睡的向芋,突然記起,快到她經期了。

  他把暖風調高一些,本來無意吵醒她,但他的手機響起信息提示,驚醒了向芋。

  她半睜開朦朧睡眼,又閉上,慢吞吞伸手從包裡摸出手機按兩下。

  屏幕沒反應,向芋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的手機,玩游戲玩得,早已經沒電自動關機。

  「沒什麼要緊信息,不用看,你睡。」靳浮白說。

  「不睡了,陪你一會兒吧。」

  向芋坐直,摸出靳浮白的手機按亮,「你堂弟發來的,要看嗎?」

  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一片燈火通明。

  更遠處的地方是黛色善行輪廓,層層疊疊,顯露出一些冬日光禿樹幹的影子。

  「幫我看看他說了什麼。」

  「『相關人員已入獄,祝堂哥新年快樂。』他說已入獄?什麼已入獄?」

  向芋納悶地睜大眼睛,認真地又看了一遍,「誰進監獄了?」

  靳子隅這個堂弟,做事目的性很強,挑在這個新年剛到的時間發信息過來,沒可能只是拜年。

  靳浮白早有預感,聽向芋用未消睡意的倦嗓,迷茫讀出來時,他還是笑了笑。

  怕向芋擔憂,他單手扶穩方向盤,握一握她的手:「別慌,是當年肇事的人。」

  當年靳浮白車禍,憑藉駱陽那點微弱的人脈,又是在國外,根本找不到肇事者。

  這事靳浮白沒再提起過,向芋也不好再問,只是每次生日許願,都要詛咒一遍,所有壞人都不得好死!

  現在聽他說壞人被繩之以法,向芋很是開心。

  她從羽絨服口袋裡翻出幾個盲盒,又是唐予池送給她的Sonny Angel,她說有這麼好的事情,肯定能拆出來限量版。

  盒子打開,1月份官網剛宣佈發行的隱藏款,掉落在羽絨服上。

  向芋舉起來給靳浮白看:「你看!果然就很幸運啊!」

  是從來沒有過的運氣,向芋想,如果另一件事也能心想事成就好了。

  她希望,經期不要來。

  開回市區想,向芋有些汗意,拉開羽絨服:「怎麼暖風開這麼足?」

  「快到你經期了,怕你煩老毛病。」

  向芋手放在小腹上,張一張嘴,到底沒說話,眼裡卻是糅滿了溫柔。

  正月初五,靳浮白的堂弟靳子隅來過一次。

  向芋在秀椿街口見到他時,是沒反應過來的。

  畢竟這位堂弟,她也只是在電視裡面短暫晃過的一幀裡,見過瞬間。

  那時她留意到褚琳瑯嫁的並不是靳浮白,而新郎的模樣,她也只記得,自己很不甘心地認為那位堂弟綠了靳浮白。

  他們同行的一路,靳子隅都在通電話。

  向芋是聽到那句,「褚琳瑯,什麼叫形婚你不懂?人我沒領到你跟前,你管我和誰吃過飯見過面?」,才頓了頓腳步回眸。

  看清楚了身後男人的長相。

  靳子隅很敏感,察覺到向芋的目光,也跟著停住腳步。

  只是一眼,他就收斂了臉上的不耐煩,掛斷電話,滿臉笑容:「嗨,嫂子。」

  向芋反應也算快,只短暫地怔忪,然後笑著同他打招呼:「堂弟嗎?什麼時候來的帝都市?」

  那天靳子隅和靳浮白具體聊了什麼,向芋沒聽。

  只聽到靳浮白送人出門時說,集團的事不用再找我。

  正月初六,李侈來時,穿著一身西服,拎著車鑰匙進門,走得搖曳生姿,頗有幾年前春風得意的味道。

  問其原由,原來是買了車子。

  李侈說,靠自己賺錢買車,真他媽香!!

  「什麼車啊?」

  向芋抱起迪迪,問李侈:「你以前特別鐘愛的那款?」

  她對車子並不敏感,只隱約記得,李侈以前車多,什麼顏色都有。

  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會兒帝都市還有三輪車可坐,停在校區外面或者街口,一塊錢一位。

  現在發展得日新月異,那天她還看見某公司旗下無人駕駛的外賣配送車在郊區做道路測試,不久後也許就要投入市場。

  電動汽車掛著白配青色的牌照,滿街跑。

  最初電動汽車做測試時,向芋坐在李侈場子裡,聽他說電沒勁,像是老年代步車。

  結果李侈把車鑰匙拍在桌子上:「買的電動汽車!」

  「你以前不是說像老年代步車麼?」

  「那不以前麼,愚見,愚見!靳哥換車不也換的電動汽車?我想了想,覺得靳哥說得對,汽油是不可再生能源,還挺污染環境的,乾脆換個電動的,也挺好。」

  向芋覺得這個世界真神奇,以前的敗家子們,現在都聊上環保了。

  他們男人湊在一起要聊正事,聊車子聊工作,向芋乾脆帶迪迪出去玩。

  早晨才下過一場輕雪,天色還未晴,稍顯悶悶。

  向芋帶著迪迪去秀椿街玩了會兒蹺蹺板,怕孩子冷著,不敢逗留太久,買了熱奶茶往回走。

  秀椿街是帝都市老街道,有些小胡同,向芋帶著迪迪穿梭著胡同回去。

  小孩子都喜歡這些未知的新奇的地方,回到家裡還在興奮。

  靳浮白和李侈坐在客廳,正喝著茶,就看見一大一小兩個姑娘,被風吹得臉頰粉紅,嘻哈笑著從門外進來。

  「爸爸,靳伯父!剛才伯母帶我去胡同裡玩啦,特別有意思,還買了糖葫蘆!」迪迪捧著奶茶,一路小跑著進了客廳。

  而靳浮白的目光早已經越過迪迪,看向他的妻子。

  向芋拿著糖葫蘆,對靳浮白笑一笑。

  她幫迪迪拆掉圍脖,很細心地叮囑:「迪迪,如果陌生人說,帶你去胡同裡玩,你不要去,除了伯父伯母和爸爸,誰說帶你去,都不要去?」

  「為什麼呀?他們找不到賣糖葫蘆的爺爺嗎?」

  向芋忽地收斂笑意,很嚴肅地看著迪迪:「胡同很危險,在你長大之前,只有親人能帶你去,明白嗎?」

  迪迪一怔:「伯母,會有壞人對不對?」

  「對。」

  這番母性的對話,落在兩個男人耳朵裡。

  李侈笑著打趣:「嫂子,你現在可很有嚴母風範啊,什麼時候準備要個孩子啊?」

  向芋起初只是笑笑,但她表情裡的欲言又止,成功讓靳浮白愣住。

  她計畫了這麼多天,此刻真的有些得意,也就一臉得逞地看著他:「我早晨驗過了,兩道槓。」

  靳浮白沒當過爸爸,也沒研究過驗孕試紙這種東西。

  他還在反映這句話的意思,身旁的李侈已經吐出一連串的恭喜,然後十分有眼色地抱著迪迪跑了,給靳浮白和向芋留下了單獨的空間。

  跑到門口,還順手拉走了剛回來、一臉莫名其妙的駱陽。

  「哎哎哎,李哥,你拉我去哪啊?」

  「拉你去看雪!」

  「啊?雪不是早就停了嗎……」

  「跟我走就對了,哪兒這麼多廢話!」

  屋外人聲漸遠。

  向芋故意說:「靳先生,這段時間要辛苦你自己解決一下生理問題了,媽媽是不能做的,對孩子不安全。」

  靳浮白平時並不是一個情緒起伏很大的男人,他永遠優雅又永遠從容,向芋很少見他這麼興奮狂喜的時刻。

  他甚至抱著她轉了一圈,不住地說著,向芋,辛苦了。

  向芋搖頭,肚子裡的小生命讓她變得很溫柔很溫柔。

  「靳浮白,我們會有很美好的以後,你會是個很溫柔的爸爸,我也會做一個慈愛的媽媽,我們的孩子會跟著駱陽在院子裡餵流浪貓,會在養老院裡學會尊敬老人,無論是男孩或者女孩,都會愛這院子裡春天的樑上燕,夏天的花,秋天的落葉和冬天的雪,他/她會愛這個世界,也會在愛裡成長。」

  因為,他/她的爸爸非常非常愛他/她的媽媽。

  而媽媽,也非常非常愛爸爸。

  靳浮白聽著聽著,忽然偏頭,抬手抹了一下眼瞼。

  再轉頭,這男人眼眶泛紅,他把手小心地把手貼在向芋肚子上,溫聲說:「歡迎你,小家夥,從今天起,讓我們一起愛你媽媽,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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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7 00:06:04 |只看該作者
番外八

  有那麼一陣子,向芋覺得自己懷孕後的生活,和隔壁養老院裡那些白髮蒼蒼的老人,也是差不多的。

  每天被車接車送地上班下班,飲食也都被嚴格注意著。

  以前她還會在飯後刷碗,現在,刷碗這項家務也被靳浮白承包了。

  很多時候,他在廚房幹活,向芋會搬一把椅子或者乾脆坐在料理台上。

  一半時間用來玩手機,一半時間用來看靳浮白。

  這個男人有著優越的身高,寬肩窄腰。

  穿衣風格和多年前沒什麼差別,時常是一件很簡單樣式的深色襯衫,洗碗時把衣袖挽起到手肘,露出小臂流暢的肌肉線條。

  向芋迷戀靳浮白這樣不慌不忙做著家務的樣子。

  就像她21歲那年,迷戀他動作優雅地把沉香條塞進煙絲裡。

  那時候向芋還以為,靳浮白這樣矜貴優雅的敗家子,只有在他萬事從容、揮土如金時,才最迷人。

  她無法想像他囿於家庭,也從來不敢奢望自己會和他有一個家。

  向芋摸一摸肚子。

  可現在他們真的擁有一個家庭,擁有屬於他們的小生命。

  洗潔精的淡淡的橘子味,窗檯上擺了半顆新鮮的檸檬。

  這是靳浮白發現她喜歡在廚房坐著看他之後,特地安排的。

  聽聞孕期媽媽對氣味敏感,他照顧她幾乎到了萬事妥帖的地步。

  窗外一隻小流浪貓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從庭院牆根矮叢處走過。

  春風襲來,花枝晃動,小貓嚇得飛奔跑掉了。

  向芋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靳浮白這邊已經收拾得差不多,關掉水龍頭。

  他把餐具歸攏回消毒櫃中,又轉身用溫水幫她泡了一壺檸檬片,倒出一杯遞給她。

  見向芋沒接,他手裡的玻璃杯在她眼前晃一晃,問:「廚房裡的東西哪一樣你沒見過?看得這麼認真?」

  向芋回神時,正好看見他戴著婚戒的手,在她面前一晃而過。

  她接下檸檬水:「你啊。」

  「我?」

  靳浮白語氣裡染了調侃,有意引導她往歪處想,「我哪裡是你沒看過的?」

  向芋不理他了,捧著檸檬水喝了兩口。

  心裡卻在想,21歲時再自詡成熟理智,其實也還是好侷限。

  如果相比,她更愛靳浮白現在的樣子。

  向芋想起前些天浴室的燈突然壞掉,正是晚上,不好請別人過來。

  她說等到白天修也可以,晚上起夜可以用手機照明,但靳浮白不同意,怕她磕著碰著。

  確實有那麼一兩次,她夜裡起來懶得開燈,撞在實木床腳上,一聲慘叫。

  等靳浮白開了燈看,向芋縮成一團蹲在地上,疼得淚花閃閃。

  靳浮白在儲物間找到了工具箱,拎著回來。

  向芋那天玩心大起,把手機手電筒放在下頜,故意嚇唬靳浮白。

  這人嚇沒嚇著不知道,反正他十分淡定地攬著她的後頸,吻她:「關了吧,別把眼睛晃壞了。」

  惡作劇最無聊的結果就是被嚇的人一臉平靜。

  靳浮白這種反應,搞得向芋還有些不開心,悶悶坐在馬桶蓋上。

  孕婦也是有小脾氣的。

  哼。

  之前為了嚇唬人,向芋關掉了臥室的所有燈,浴室裡只有靳浮白的手電做光源。

  手電被他放在旁邊的洗漱台上,靳浮白蹲在地上,擺弄著工具箱。

  他是在找對螺絲刀頭時才突然反應過來,拎著螺絲刀抬眸,看著向芋。

  向芋還在不開心,留意到他的目光,撇嘴。

  本來沒想理他。

  結果靳浮白突然開口:「啊,嚇死我了。」

  ……這也太假了!

  她那點嚇唬人的把戲明明在幾分鐘前就結束了,連手機光源都關了,他居然才想起來配合?

  而且靳浮白這種從小在世界百強集團家庭熏陶出來的語調,不疾不徐明明沒有一點要死的感覺!

  可是......

  向芋沒蹦住,笑出來,拎了紙抽丟過去:「靳浮白,你這是什麼低端的哄人路數?」

  看著靳浮白站在椅子拆燈,老實說,向芋其實不覺得他能修好。

  從前可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呢,讓他修燈,可太為難他了。

  向芋都有些想說,要不放哪兒別動了,明天讓駱陽看看。

  但真要這麼說,又怕靳浮白心裡不高興。

  眼色她還是有的,不能讓自己的男人沒面子。

  「向芋,來幫個忙。」

  靳浮白站在椅子上垂頭,把手裡的螺絲遞給她,「幫我拿一下燈罩和燈泡。」

  向芋順從地站在椅子旁,後來又把新燈泡遞給他。

  他現在正在修理的,是屬於他們的家。

  這個念頭浮現腦海,讓人覺得,夜晚都變得溫馨。

  修不修得好也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頭頂傳來安裝燈泡的悉索聲,忽然眼前一亮,向芋下意識抬頭,被修好的燈光晃得眯眼。

  靳浮白用手掌幫她擋住光,拿走她手上的燈罩:「閉眼。」

  等她適應光線,再去看,他已經把燈罩重新裝回去,正藉著高度,居高臨下地垂眸看著她。

  這個男人30多歲了,仍然吸引人。

  頭頂光源,使睫毛在他眼部投出一小片陰影,看上去目光更深更沉。

  向芋拍一拍還沒什麼隆起的小腹,說:「爸爸你好帥。」

  靳浮白喉結滑動,看一眼仰著頭、目光炯炯的姑娘,有些無奈:「知道自己懷著孕呢,就別在這種場景裡對我說情話。」

  「什麼場景?」

  靳浮白單手拎起實木椅子,走到浴室門口,回眸:「夜晚的浴室。」

  向芋閉嘴了。

  夜晚的浴室有多危險,她是真的知道。

  畢竟浴室和床,是他們夜間運動最常發生的地方。

  那天晚上睡覺時,向芋在靳浮白耳邊嘟嘟囔囔。

  說她現在有些後悔了,如果她21歲就知道被生活牽絆的男人也會依然有魅力,知道靳浮白哪怕在廚房在浴室做家務也還是靳浮白,就該自私地留下他,就該纏著他,膩著他。

  或者乾脆陪他一起去國外,陪他面對那些困難……

  她說這些話時,已經睏得睜不開眼,手搭在靳浮白腰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

  因為靳浮白腰間,有一條凸起的疤痕,是車禍留下來的。

  靳浮白輕輕吻一吻向芋的額頭,語氣安慰地哄她入睡:「亂想些什麼?男人都得有些壓力,快睡,別明天黑眼圈又怨我。」

  也許因為那些風雨早已過去,靳浮白再想起來,真的不覺得那些年有多苦了。

  不過他記得,那時候他很想念向芋。

  每天都很想。

  也許是因為孕期,向芋會有些和從前不太一樣的地方。

  她以前是鹹魚,什麼都懶得在意,總是捧著手機打游戲。

  懷孕之後反而敏感很多,過去那些沒表露的情緒,偶爾會流露出來些。

  靳浮白當然希望她快樂,也希望自己能夠無微不至地照顧她。

  他私下裡找到醫生聊了好幾次,總覺得電話裡說不清楚,乾脆去了一趟醫院,找以前給向芋看過病的那個老教授。

  當年的老教授現在已經是院長,親自下樓接靳浮白。

  可能是行醫習慣,老教授更習慣把電梯讓給行動不便的病人,不願佔用,也就帶著靳浮白層層穿過走廊和樓梯間,去最頂層的他的辦公室。

  靳浮白跟著老教授走在樓梯間裡,偶而聽見有女人哭得聲嘶力竭。

  老教授見靳浮白一臉凝重的思量,忽然問:「冒昧問一句,懷孕的可是當年的那位向小姐嗎?」

  靳浮白笑一笑,眉宇間流露出溫情。

  他說,現在她是靳太太。

  老教授在醫院,見過許多形形色色的人,墮胎那一科室,沒有一天是空閒的。

  所以老人心裡,真情最難能可貴。

  靳浮白打來電話時,老教授就有猜測,一問果然。

  他懷孕的太太就是當年的向小姐。

  老教授想起多年前的深夜,他接到兩個電話,第一次見到靳浮白本人,也是第一次見到向芋。

  那天向芋輸著液在病房裡睡著了,老教授去看時,推門,看見靳浮白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一隻手放在向芋小腹的位置,輕輕揉著,另一隻手抬起來,在燈光幽暗的病房裡對著老教授,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很多傳聞說靳浮白是一個不好接近的人,也有傳聞提到過靳浮白和向芋之間的關係。

  但那晚之後,老教授始終覺得,傳聞並不可信。

  老教授推薦靳浮白看一些相關書籍,告訴他,一定要呵護孕期媽媽的情緒,理解她安慰她陪伴她。

  關於如何照顧孕期媽媽或者孩子,靳浮白沒有相關的記憶。

  在他的家庭裡,所有孕期媽媽都是住進那種私立的月子中心,有高級營養師、醫生、保姆、甚至鋼琴師陪伴照顧,直至生產。

  然後孩子再繼續由保姆、營養師、家庭教師等人員照顧,直至長大。

  他不希望他的孩子那樣。

  更不希望向芋那樣孤單地為他門的家庭孕育新的生命。

  這件事他不在行,所以給李侈打電話。

  李侈也是個沒用的,非常慚愧地說,其實迪迪滿周歲之前,他都沒和迪迪同臥室睡過覺,是後來才悔悟的。

  李侈說,靳哥,這種遺憾是一輩子的,你可千萬別重蹈我的覆轍。

  後來李侈說,靳哥,我家其實也不算正常,不然你問問唐予池?我覺得他家氛圍應該很好,畢竟他……額,看著就沒什麼太大的心機。

  也是,幸福的家庭才能保護孩子的天真。

  靳浮白請唐予池一家三口吃了頓飯,席間也隨向芋的叫法,叫唐父唐母為乾爸乾媽。

  乾媽給出了挺多主意,最後還建議靳浮白,可以去試試那個男人體驗分娩痛苦的機器。

  向芋不知道靳浮白最近都在忙什麼,只知道有一天她下班,他和往常一樣等在辦公樓下面,靠著車子。

  陽光明媚的春光裡,也不知怎麼,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垂著眸,好像在和誰生氣。

  她叫他:「靳浮白?」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緩動作抬眸,沉沉地看著她,然後張開雙臂,把她緊緊攬進懷中:「辛苦了。」

  向芋還挺納悶,她坐在辦公室玩了半天手機,辛苦在哪兒?

  後來還是在靳浮白衣兜裡發現了體驗機器的小票,她才知道怎麼回事兒。

  向芋樂瘋了,笑得岔氣。

  笑到最後全靠掐自己大腿,才堪堪忍住笑意:「你怎麼想起來去體驗這種東西?」

  「想知道你是什麼感受。」

  「那個機器不準的。」

  「嗯,看網上說了,不敵女人分娩的十分之一。」

  靳浮白像是想起什麼極度不愉快的事情,眉心擰得緊,「分娩時我陪著你,我一直陪在你身邊。」

  「我怎麼覺得你比我還緊張?我痛經你忘了?每年都要疼幾次的,肯定不比分娩疼痛級別低,你放心,我習慣啦!」

  即使向芋這樣說,靳浮白還是絲毫沒放鬆下來。

  這男人睡前也不看養老院的財務支出了,捧一本《十月懷胎知識百科》看得認真。

  向芋以為,以靳浮白的誇張風格,當年她痛經他都能找來輪椅給她坐,懷孕了肯定是不會讓她多走動的。

  但她想錯了,人家看了很多書籍,說每天做適當的運動,順產時能減少一些些痛苦。

  春天那陣子,幾乎每晚,靳浮白和向芋都會十指相扣,去外面散步。

  帝都市的春天很美。

  那些在秋冬蜷縮枯萎的、被勁風吹落,又被車輪人足碾碎的葉片,重生般頂出嫩綠色的小芽。

  同靳浮白在一起,向芋有種安心,這種安心讓她產生一種浪漫情緒,願意相信那些秋天的落葉不是真的死去,會在春意盎然時重生。

  玉蘭一樹一樹地開,又被路燈襯著,花瓣白而亮,像精靈落滿樹梢。

  向芋看著那些花,看著電線上落著的鳥雀,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扭頭和靳浮白說:「他/她一定和你一樣,知道心疼我。」

  最近向芋公司裡有個員工也是剛懷孕不久,不是同一個部門,向芋和她不熟。

  只是偶爾在休息室遇見,那姑娘總是孕吐反應強烈,面如菜色,看上去很難受的樣子。

  向芋倒是還好,一次都沒有反胃過。

  靳浮白聽她這樣說,臉色柔和許多。

  他用手隔著衣衫點一點她的小腹,說,知道心疼媽媽就對了。

  他們走過整條秀椿街,也撐著傘穿著雨鞋去逛過夜市,徒步去過李侈的酒店蹭免費水果,也幫駱陽在廢棄的木場撿回一些木料。

  某天看見一群學生穿著校服自秀椿街口,打打哄哄而過,向芋突發奇想:「靳浮白,我帶你去我大學校園裡逛逛吧?」

  於是那天晚上,他們開著車去了向芋的大學,在校園裡散步。

  向芋和靳浮白講,哪個教室是她當年上過課程的,哪個小樹林總有情侶約會,也說那些學校裡發生過的趣事。

  走到宿舍樓下,向芋說:「這個樓,就是我大學時候的宿舍樓。」

  靳浮白在她旁邊,不咸不淡地「嗯」一聲,問她,就是有人給你擺蠟燭告白的宿舍樓?

  向芋還盯著宿舍樓,準備給靳浮白指一指,哪扇窗是她當年住過的房間,冷不丁聽他這樣說,順嘴回答:「是……」

  吐出這麼一個音符,她轉頭看靳浮白。

  這人是在吃醋嗎?

  所以走到校園某段玉蘭盛開的路段,向芋故意和靳浮白說:「就這兒,我和大學時候那個男朋友,就是在這兒遇見的,他找我要的微信。」

  「校園裡回憶挺多?」

  「對啊,前面的圖書館,也有人和我告白過。」

  靳浮白深深看她一眼,沒說話。

  等到走出校園,坐進車子裡,他才突然拉過來向芋,垂頭吻她。

  他問她,這張小嘴,一路嘚吧嘚吧,專挑他不樂意聽的說,是不是故意的?

  靳浮白溫柔是溫柔,但也不好惹。

  年紀越大,吻技越精湛。

  向芋保留了一絲理智,沒什麼力道地推他:「胎教很重要的,都已經2個月了,能感覺到。」

  「感覺到什麼?」

  「感覺到我們在接吻啊,還有個色鬼手往人家衣服裡面探!」

  靳浮白就開始不正經,揉捏一下:「感覺到就感覺到吧,那就當提前教育了。」

  也許是因為校園裡走了一遭,回憶起來很多,都是有關20歲左右那些年的事情。

  很多個日子交疊在一起,不可能記得完整,只能隱約記起,在某個夏天學校食堂開了一家好吃的油潑麵窗口,或者某個冬天她捧著書從教室歸來,路上買了一隻烤得甜糯的紅薯。

  那時候的帝都市還沒有霧霾。

  春天卻總有沙塵暴,後來綠化越做越好,才有了現在,春色裡一樹一樹花開。

  她在認識靳浮白以前,就是鹹魚性格。

  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有時候選班幹部,選到她頭上,向芋都要親自去找老師推脫掉,如果被問原由,她就實話實說,說覺得管事兒太累,這理由令老師們瞠目結舌。

  開車回家的路上,太陽緩緩沉入遠處街景,路燈亮起,代替它成了城市的光源。

  向芋把那些年的畫面,在腦海裡緩緩過了一遍,最後停留在某個痛經的雨夜——

  有一輛車牌是「44444」的黑色奔馳,在秀椿街口為她的出租車讓行。

  向芋突然說:「還是大學畢業了好。」

  靳浮白問她:「怎麼?大學過得不開心?」

  她說,也不是,但是遇見你,是大學畢業之後的事情。

  所以覺得,大學畢業更好。

  靳浮白就在這種時候,很是溫柔地笑一笑,順著她的話說:「嗯,我也覺得我的人生是從28歲才開始的。」

  向芋翻個白眼:「嘁,花言巧語!」

  那段時間向芋吃飯胃口比以前好一些,但還是瘦瘦的,只有小腹微微隆起。

  所以有一天,她睡醒,看見靳浮白正坐在床邊,目光落在她腹部。

  「……你幹什麼用這種眼神看孩子?」

  靳浮白什麼都沒說,只不過那天之後,每頓飯都添了2、3道菜。

  後來還是駱陽告訴向芋的,說靳浮白總覺得這孩子胃口太大,把媽媽的營養都給吸收走了,怕向芋身體吃不消。

  所以後來的散步,每週都會有一次兩次是去超市。

  向芋體質很奇怪。

  她不是那種食欲很旺盛的孕期媽媽,問她想吃什麼,她都是懨懨地說,沒什麼特別感興趣的。

  不過去超市,在蔬果區域走一圈,再去貨架裡面逛一逛,她總能遇見想吃的。

  這季節超市的奶油草莓和櫻桃都不錯,還有聖女果。

  他們一樣買了幾盒,準備回去順路給李侈和迪迪送一些。

  有一些生活用品也該備下,向芋和靳浮白並肩穿梭過那些擺滿貨物的高架,又置辦了一些生活用品。

  「靳浮白,最上面那層架子,藍色包裝的濕紙巾拿一包。」

  靳浮白拿了濕紙巾下來,一扭頭,向芋正踮著腳,在他身後的貨架旁邊,死死拽著一大包紙巾。

  那是6包裝的紙抽,買二送一,三大包貼在一起。

  體積過大,向芋一時間拿不下來,又不甘放棄。

  就那麼踮著腳、攥著提手,和18包紙抽僵持著。

  靳浮白從後面伸手,幫她拿下來放進購物車裡,下頜指一指貨架:「下面不是有?」

  「是有啊,不過下面都是單包賣的,我剛才用計算器算了算,沒有買二送一便宜。」

  她這麼說完,靳浮白才看見向芋手裡捏著的手機,確實停留在計算器的頁面上。

  這讓靳浮白想起上個週末,她那個髮小唐予池過來,向芋說秀椿街上有一家賣鮮牛奶的,自己煮一下,特別好喝。

  然後這倆一起長大的家夥就出門了,好久沒回來。

  向芋畢竟是懷孕著的,靳浮白有些不放心,正準備出門去找,門口傳來向芋的聲音。

  她揚著調兒叫他:「靳浮白,我回來啦!」

  靳浮白大步邁出去,倆人大包小包地拎著不少牛奶回來。

  好在大部分都在唐予池手裡,向芋只拎了兩個小袋子。

  唐予池聳聳肩:「別看我啊靳哥,向芋什麼樣兒你不知道?人賣牛奶的姨說都買了能便宜,她就都給買下來了,20斤牛奶,喝到吐也喝不完。」

  確實是喝不完。

  也確實是喝到吐。

  駱陽和被叫來幫忙消滅牛奶的李侈都表示,最近兩年都不想喝牛奶了。

  唐予池因為被向芋逼著喝了太多牛奶,回家拉肚子。

  氣得唐少爺給靳浮白發了一張向芋小時候的照片,當做反擊。

  照片上的向芋應該是6、7歲,吃西瓜吃得滿臉都是,臉上還有個紅紅的蚊子包。

  可愛到,如果向芋發現,能追殺唐予池三條街的地步。

  想到那張照片,靳浮白輕笑出聲,抬手拍一下向芋的臀:「走了,小摳門兒。」

  「什麼小摳門兒?我這是給你省錢呢,這是賢惠。」

  結賬過後,靳浮白把東西放回購物車,推到超市門口,讓向芋等他,他去提車。

  到這都還好好的,不過他回來,向芋明顯覺得靳浮白沉默了些。

  車子開過一個紅綠燈,靳浮白才說:「停車場遇見一熟人。」

  靳浮白說的熟人,向芋也見過,不止一面。

  早些年在李侈場子裡,那些圈子裡的人來來去去,向芋見過很多,叫她嫂子的也有很多。

  很多人都是一面之緣,或者見了數面,並沒什麼緣分。

  靳浮白遇見的,向芋知道是誰。

  不過現在想想,也只隱約記得那男人燙了一頭捲髮。

  那是分開的幾年裡,靳浮白消息最頻繁的一段時間。

  卻是一件好消息都沒有。

  她記得那天晚上,自己急於知道靳浮白的安危,開著他那輛奔馳,撞了停在小區裡都一輛寶馬。

  那天腦子太亂,對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只記得那個被她撞了車的捲髮男人,穿著睡袍,罵罵咧咧。

  好像說她,車子停在那兒一動不動她都能撞上,像個殘疾,不該得到駕照。

  也記得後來趕來的穿著黑色西裝的人說,靳先生無礙。

  向芋有點不好意思,問靳浮白,有沒有替她再道歉,畢竟人家的寶馬車是無辜的。

  靳浮白淡淡說:「不用道歉,給他的利益夠他買一堆寶馬車,換著開半個月不重樣。」

  他神色這樣淡,向芋就知道,靳浮白的情緒是「延遲擔心」。

  他在想她當年此舉的心態,也在想她當時的危險。

  果然,車子停在秀椿街時,靳浮白幫向芋解開安全帶,把人攬進懷裡,很內疚地說:「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可你還是回來了,拋棄榮華富貴,拋棄有錢有權的褚琳瑯,跑來投奔每個月開9000塊的我。」

  向芋故意玩笑著說。

  晚上吃過飯,向芋端著草莓坐進靳浮白懷裡,和他說,你不是覺得你回來晚了麼?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伺候我吃草莓,這事兒就算過了。

  看著靳浮白拿起草莓,向芋嘴都張開了,誰想到這男人居然把草莓放進了自己嘴裡。

  「靳浮……唔。」

  草莓被他吻著餵給她。

  「以後別做那麼危險的事。」

  向芋摟著靳浮白的脖子,寬慰他:「你看你也出過車禍,我也算是小車禍,情侶款。」

  夫妻嘛,就是要整整齊齊。

  這是什麼謬論?

  靳浮白笑著,拇指和食指按著向芋的兩腮,輕輕一捏,這姑娘像是金魚那樣撅起嘴。

  他湊過去,再次吻她。

  吻完,向芋抬手打他:「我警告你,孩子出生以後你不許這樣,給我臉都捏變形了,一點做母親的威嚴都沒有!」

  「是嗎?」靳浮白又捏了一下。

  向芋直接咬住他的手腕,不鬆口。

  靳浮白就笑:「那你以後你這麼咬我,我是不是也沒有做父親的威嚴了?」

  「做父親要什麼威嚴!」

  向芋很不滿,「有母親有威嚴就夠了啊。」

  「……嗯,你說得對。」

  -

  越是孕期久了,情緒越是敏感。

  有很多時候,向芋也說不上為什麼,自己會不開心。

  就像現在,她坐在衣帽間裡,面對著疊得整齊的夏裝,忽然提不起任何興致。

  已經是五月,帝都市天氣暖得不像話。

  向芋應該把夏裝整理好,但又發現,現在腹部隆起,以前那些修身的褲裝和裙裝,都已經穿不了了。

  這件事本來沒什麼好沮喪的。

  衣服穿不了了可以買新的,肚子一天天變大說明孩子也在一天天長大。

  都是好事兒。

  可她就是有種悶,積壓在胸口。

  靳浮白從外面進來時,看見的就是向芋這副喪喪的樣子。

  他也知道女人孕期情緒會有起伏,沒問為什麼,走過去蹲在向芋身邊,把人往懷裡一攬,吻著她額頭:「需要我幫忙嗎?」

  向芋茫然地搖頭:「也沒什麼要收拾的了,感覺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

  「這件也不能穿了?」

  靳浮白拎起來的是一條連衣裙,米白色,方領修身款,一整條拉鏈從胸口延伸到裙擺。

  向芋氣得打他一下:「當然不能了,這種長拉鏈的裙子,稍微有一點贅肉穿上都不好看,我現在肚子這麼大,會把拉鏈撐得鼓起一個弧形……」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想起,這條裙子以前她穿著和靳浮白做過。

  他用嘴拉開拉鏈時,還說過,這裙子設計不錯。

  難怪這麼多衣服他不提,偏偏問她這件能不能穿。

  向芋扭頭打他:「你流氓!」

  被打的人順著她的力道,乾脆坐在地上,垂眸笑起來。

  靳浮白沒有讓向芋的低落情緒持續太久,過一會兒,向芋還以為他出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結果沒兩分鐘,這人拿著他自己的手機回來了,還放著音樂。

  是那首《Back at one》,靳浮白在婚禮上唱給她的歌曲。

  向芋有些不解:「你放音樂幹什麼?」

  靳浮白把音樂聲音調大,隨手把手機丟在一疊衣服上,關上衣帽間的門。

  他拉著向芋,做了個雙人華爾茲的動作。

  「突然想要要請你跳一支舞,願意嗎?靳太太。」

  「我不會啊……」

  「我也不算會,小學時家庭教教的,隨便跳。」

  向芋跟著靳浮白的動作在音樂節奏裡晃動,那團積壓在胸口的煩悶忽然散了。

  她笑著問靳浮白:「那你以前邀請其他人跳過嗎?」

  「女人嗎?」

  「……難道是男人嗎?」

  靳浮白笑一笑:「是女人。」

  向芋連個緩衝時間都沒有,聽見「女人」這兩個字,直接撲過去咬他。

  腳下步子瞬間就亂了,磕磕絆絆,自己把自己絆得一趔趄。

  還是靳浮白攬著她的腰,把人扶穩:「我外祖母80大壽時,我邀請她跳過。」

  「那你不早說,故意賣關子,讓外祖母聽到我因為這事兒咬你,多不好?」向芋壓低了聲音,心虛地嘀咕。

  「不會,她只會罵我,『唔正經』。」

  靳浮白說自己不會跳舞,絕對是謙虛了,向芋跟著他的舞步,覺得他跳得很不錯。

  後來向芋笑倒在他懷裡,說靳浮白你好慘啊,跳舞邀請的不是老人就是孕婦。

  然後靳浮白評價她,說當年外祖母可比她跳得好多了,起碼不踩人。

  仔細想想,好像所有不快樂的瞬間,都有他陪伴。

  晚上,向芋靠在床邊,靳浮白幫她塗防妊娠紋的護理油。

  回想下午那段突然的華爾茲,她慢慢反應過來,那是靳浮白哄她的方式。

  最近這樣的事情有很多,向芋明白,是自己情緒的問題,而這個男人從來沒抱怨過。

  向芋忽然鼻子泛酸:「我懷孕之後是不是脾氣變得很古怪?」

  「沒有。」

  「我自己都感覺到了。」

  靳浮白抬眼時,被向芋順著臉頰滑落的眼淚嚇了一跳。

  他手上又都是護理油,只能手掌後仰,用手腕內側的去蹭她的眼淚。

  他笑她:「哭什麼?讓孩子感覺到,還以為我欺負你了,你說我冤不冤?」

  臥室裡的燈光柔柔地籠著他們的面龐,向芋依偎進靳浮白懷裡:「我情緒這樣起起伏伏,是不是讓你很辛苦?」

  靳浮白把手擦乾淨,抱著她,手掌覆在她小腹上面。

  「向芋,你本來有很多選擇,只要你想,你可以過任何一種生活,但你選擇愛我、選擇嫁給我、選擇變成靳浮白的太太,並且願意辛苦十個月為我們生育一個寶寶。」

  他語氣很溫柔,像是正午陽光下的風,「辛苦的是你,而我是應該,我應該讓你快樂,懂嗎?」

  那天晚上入睡前,向芋迷迷糊糊地說,想要再聽一次婚禮上他唱的那首《Back at one》。

  熄了燈的臥室,隱約聽見一點窗外風聲。

  靳浮白拍著向芋的背,輕聲哼唱:

  「一,你就像美夢成真。

  二,就想和你廝守。

  三,很明顯,女孩,你就是我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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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7 00:06:22 |只看該作者
番外九

  盛夏時,靳浮白去南方出差。

  那邊有個關於老人健康方面很權威的講座,連開三天,沒日沒夜的。

  他就像以前出國時那樣,有空時就打電話給向芋,實在沒空,就發發照片或者文字。

  讓她能知道自己的行蹤,也順便叮囑她按時吃飯吃水果,叮囑她晚上睡覺不要忘記關掉空調。

  也有犯壞的時候,見到南方體格壯碩的蟑螂,拍下來,想發過去,一想她會怕,又刪掉作罷。

  倒是發過幾次南方盛開的花,向芋回復得很有意思:

  【路邊野花不要採!】

  她回這麼一句,他想起了就想笑,能樂上老半天。

  熬到最後一天,講座持續到晚上9點。

  這季節南方多降雨,窗外綿綿雨絲,被路燈晃得如同金線,簌簌而落。

  靳浮白從酒店會議室出來,和同行寒暄過,站在過廊鬆了一顆襯衫扣子。

  走廊是菸民聚集地,此刻煙味濃重,他推開窗子,寒涼夜雨的潮濕侵進來,令人無端想念帝都市。

  靳浮白看一眼時間,眼裡應酬的笑意斂起來。

  9點17分。

  這時間太雞肋,他有點不捨得撥通電話。

  這陣子向芋嗜睡,晚上常常是電影放不到一半就睡著了。

  大概就是這個時間,她也許已經睡了。

  駱陽也跟著靳浮白一起在這邊開會,上了個洗手間回來,遠遠看見靳浮白站在那兒。

  見他無意識地轉著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就知道他在思忖些什麼。

  駱陽說:「又想嫂子了吧?」

  出門三天,靳哥這個轉戒指的動作,最為頻繁。

  靳浮白倚在窗邊,看一眼空空如也的信息欄,笑得無奈,眸間卻又斟滿寵溺:「是啊,幸虧是結婚了,不然我像單戀似的,你嫂子都不主動聯繫我一下。」

  「興許覺得你忙?怕打擾你?」

  駱陽這話說得十分違心。

  靳浮白瞥他一眼,笑笑沒說話。

  向芋是什麼性格他會不知道?

  她最近買了個防輻射服,正可勁兒玩手機呢,火柴棍兒粗的貪吃蛇能被她玩到手指頭那麼粗。

  有時候他坐她身邊,明明什麼都沒做,趕上向芋一局沒發揮好,撞在別的蛇上結束游戲,她也是要藉機蹬他一腳的。

  說是都怪他在,她才會分心。

  靳浮白就在這種時候拉著人往自己懷裡按,纏她深吻。

  反正都被冤枉了,不如乾脆行動一下。

  防輻射服輕得像一層紗似的,還是個吊帶裝,他就輕而易舉勾下帶子,揉捏。

  問她,這樣呢?還分心嗎?

  向芋懷孕之後,眸色更溫柔,有時候他陷進那種目光裡,挺難自拔的。

  不能想,越想越覺得今天晚上該回帝都去。

  駱陽跟著靳浮白年頭也多,十分善解人意地把手機遞過去給他看:「靳哥,晚班飛機11點40分的,現在過去,走VIP通道來得及。」

  靳浮白垂頭眼看一眼手機屏上的航班信息,轉身就走:「這邊交給你了。」

  後面駱陽想要說一句「放心」都沒找到機會,他靳哥步子邁得又快又大,轉眼消失在樓道轉彎處。

  酒店就在機場附近,趕過去不算遲。

  等飛機落地在帝都市機場,靳浮白在機身顛動和周圍混亂中,緩緩睜開眼睛。

  他關掉手機的飛行模式,被阻隔的信息接二連三跳出來。

  意外的是,居然收到了向芋的微信。

  時間在半小時前。

  那都幾點了?她還沒睡?

  機艙門打開,靳浮白一邊點開信息,一邊往出走。

  【今天是講座最後一天吧?】

  【明早通話能聽到你正在趕早班飛機的消息嗎?】

  【不想聽什麼沒忙完、還需要幾天才回之類的,屁話。】

  【『沅有芷兮澧有蘭』,懂吧?】

  靳浮白走在人群裡,看完這三條信息。

  沒繃住,突然輕笑出聲。

  周圍也許有人側目,他卻只覺得今天晚上回來是對的。

  連屈原的詩都搞出來了。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想他還不好意思直說,什麼時候臉皮這麼薄了?

  打車回秀椿街的路上,靳浮白讓司機繞了一段路,在一家專門是夜裡營業的網紅花店買了一束花。

  花是他挑的,一種挺特別的白色漸變藍色玫瑰。

  靳浮白問店主,這種顏色是不是有點過於憂鬱?

  店主笑一笑說,不會,當下很流行這個顏色,您太太會喜歡的。

  難怪這花店會火,老闆確實有眼色。

  包好花束,還祝他百年好合。

  回家路上總有種激動難以沉寂。

  不像那年回國,被車禍耽擱,他們現在總有機會,想念時就能及時趕回來。

  靳浮白這樣想著,眉宇間浮起層層溫柔笑意。

  靳浮白抱著一大束玫瑰進了院子,發現臥室還留有一盞朦朧燈光。

  好像特地為他留著似的,令人熨帖。

  不過靳浮白也怕向芋其實是忘記關燈、已經睡著,放輕動作和腳步,做賊似的悄悄。

  早些年靳浮白十分自我,到任何地方都來去自如,做事全憑自己意願。

  同那時比起來,現在每一件事都似乎「束手束腳」,他卻被束得好開心。

  覺得是愛的羈絆。

  向芋沒睡。

  靠坐在床頭,正垂著眉眼,輕撫著肚子和寶寶說話。

  聽醫生說,同寶寶對話是好事,算胎教,向芋和靳浮白經常這樣。

  但也許寶寶是個有脾氣的寶寶,有點高冷,從來不給他們回應。

  床頭一盞淡黃色夜燈,向芋的半張面容浸在暖色光源裡,眼波柔和。

  今天向芋講的好像是一段往事。

  她說,你爸爸是個壞蛋,我們談戀愛時候他經常出國,什麼時候回國又不說,突然就出現回來,出現在眼前。

  靳浮白輕揚眉梢,站在門口給向芋發微信。

  【抬頭。】

  手機在向芋手邊震了一瞬,她都沒劃開,只看見屏幕上顯示的字,下意識順著抬眸。

  靳浮白就站在門口,靜靜地笑著,看著她。

  他走回門邊,拿出那束玫瑰。

  包裝紙嘩啦輕響,靳浮白說:「傻了?」

  向芋盯了他幾秒,像是才反應過來似的,掛上燦爛的笑容。

  她急著從被子裡起身,拖鞋都不穿就往過跑:「你怎麼今天就回來了?」

  「感覺到有人想我。」

  靳浮白護著她的肚子抱起她,垂頭同向芋接吻,唇齒糾纏。

  明明分開不到3天,像是久別3年重逢,彼此動作裡都有些急切。

  花束和衣物一同墜落床邊。

  到最後關頭,靳浮白額前汗水密佈,吻一吻向芋,幫她披上浴巾:「你先去睡,我沖個澡。」

  他太顧著她和孩子,總是隱忍,做到後面都是自己解決。

  向芋披著浴巾,一步三回頭:「要不,我幫你?」

  「……不用。」

  她帶著點故意,舔一下唇角:「真的可以幫你。」

  靳浮白無奈地揮揮手:「出去吧,別跟這兒搗亂了。」

  等靳浮白洗過澡,帶著滿身沐浴露的清香出來,向芋還沒睡,正在擺弄那一捧玫瑰。

  她說,顏色真好看,居然是漸變色。

  「沒你好看。」

  他湊過去捏她的臉:「怎麼今天這麼有精神?」

  向芋搖搖頭:「已經睏了,想等你一起睡。」

  「睡吧,明天駱陽回來,我讓他買了當地的特產,還約了唐予池和李侈來,睡不了懶覺。」

  向芋往靳浮白懷裡縮一縮:「你有沒有覺得,我肚子又大了些?」

  靳浮白把手覆上去,聲音溫柔,攜一絲倦意:「嗯,再過兩個月,該和我們見面了,小家夥。」

  正說著,突然胎動。

  向芋和靳浮白在黑暗裡面面相覷,看見彼此眼中的驚喜。

  「他/她是不是想見我們?就像我們期待他/她一樣?」

  「也許是吧。」

  離產期還有兩個月時,周烈給向芋放了產假。

  向芋表示很詫異:「老闆,這產假休得有點早吧?」

  周烈擺擺手:「休吧,別來了,我整天看你挺著肚子在公司裡,生怕你出個什麼意外,回頭我這公司也跟著破產,冤得慌。」

  本來周烈是個南方人,在帝都市這麼些年,說話居然也染了些帝都腔。

  向芋強調說,靳浮白現在可不比當年,手裡只有個養老院。不會像小說裡那樣,天涼了就讓他破產的。

  周烈把人推出去,表情很糟心地說,別了,我害怕。

  等向芋回家,故意嚇唬靳浮白:「我失業了。」

  靳浮白居然說,嗯,挺好。

  後來聽說是提前給休了產假,這人皺一皺眉,問她:「你那個老闆,他怎麼還不結婚?」

  本來以為不上班的時間會閒得發慌,沒想到第二天連個懶覺都沒睡成。

  一大早,駱陽和靳浮白不知道站在院子裡商量什麼,隱約還能聽見唐予池的聲音?

  向芋起床,把頭髮隨手一挽,換了件衣服出去,看見三個男人正站在院子中間聊天。

  院子西邊本來是一堆放在花盆裡養著的各類植物,這會兒已經都被挪到東邊。

  都不知道桌椅旁什麼時候放了個花架,各類植物都擺在了花架上。

  靳浮白最先感覺到,轉身走到向芋身邊,幫她理了理頭髮:「醒了?」

  院子堆著一大盒工具和木頭,向芋挺納悶地問,你們這是準備做什麼?

  唐予池拿著個肉餡燒餅,吃得挺香:「靳哥要給你和孩子在院子裡做個鞦韆。」

  「所以你也來幫忙了?」

  「幫忙是不可能幫忙的。」

  唐予池咬一大口燒餅,口齒不清地說,「我就是想起這邊有家純手工燒餅挺好吃,開車過來買燒餅的,要知道你家今天有苦力活,我就明天再來了。」

  向芋想要掐死唐予池。

  她說:「也別做什麼鞦韆了,我瞧著這麻繩挺粗,用來吊死你正好,你選個房樑吧。」

  靳浮白幫腔一句:「別掛屋裡,去外面。」

  唐予池氣得要死,從桌上拎起一大兜早餐,甩得塑料袋嘩啦嘩啦響。

  他很是忿忿:「你們夫妻倆可太沒良心了,我買了這麼多早餐給你們送來,你們居然想要把我吊死在這兒,還嫌我掛屋裡晦氣,想要把我掛在外面?我是你家晾的臘腸?」

  「唐哥,我沒說要吊死你。」

  駱陽邊解釋邊從袋子裡掏了個肉餡燒餅,一口咬掉三分之一,「要是靳哥和嫂子把你綁繩子上,我在你咽氣之前幫你解開,你看行不?」

  「駱陽。」

  唐予池陰惻惻喊他,「你給我,吐出來,不然我變成臘腸也不會放過你。」

  鞦韆當然好做,主要靳浮白要求高。

  本來駱陽提議用汽車輪胎當座椅,靳浮白嫌醜,決定做個木製椅子。

  「工程」量一下子增了一倍。

  不過竣工時,鞦韆很美。

  和隔壁公園裡政府掏錢建的那個比,也完全不輸陣仗。

  向芋坐上去,不用人推,自己就能借力悠得老高。

  駱陽瞧一眼靳浮白。

  他靳哥指尖有一個血泡,是趕工時用錘子不小心砸傷的。

  被木刺戳傷的傷口就更多了。

  駱陽問:「靳哥,你真是為了讓孩子玩?我怎麼覺得,你這鞦韆就是給嫂子做的呢?」

  靳浮白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也有過不開心的事情。

  李侈的奶奶是在一個很平常的夏夜裡悄然離去的,甚至前一天,他們還在一起吃過飯。

  其實去世前,李奶奶已經什麼都忘卻了,很多生活中平常的工具,也不記得用途。

  每一次李侈去養老院看她,都要拿出和老人的合影,解釋半天,自己是她的孫子。

  老人將信將疑:「真的?你真是我孫子?」

  有時候李侈開玩笑說,我這兒天天上趕著給人當孫子,老太太還挺不樂意要我。

  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很像天真的孩子。

  李奶奶就瞧著靳浮白好看,總覺得靳浮白才是她的親人,李侈說什麼她不聽,靳浮白提一句,老太太樂顛顛地照做。

  有一次李侈說她,老太太,您能不能不穿您本命年的紅褲衩了?一堆合唱團唱歌的,就您,白色褲子露個紅邊兒,寒不寒磣?

  老太太差點給他用拐棍兒打出去,罵他罵得假牙飛出去半米遠。

  但靳浮白說適當吃一些西芹、紅薯、玉米,對健康有好處。

  這老太太就能把已經從餐盤裡挑出去的粗纖維食品,再用勺子舀回來,然後放進嘴裡,認真地慢慢嚼著。

  李侈都氣笑了:「讓他給您當孫子得了。」

  說完,感覺到他靳哥目光淺淡地掃過來,趕緊改口,「我是孫子,我是您永遠的好孫子啊!」

  所以有時候,李侈和靳浮白夫妻聊天,說人真的是神奇得很,根本琢磨不透。

  老太太明明把所有事都忘了,還記得她不怎麼喜歡自己。

  向芋就笑,說你再當著所有老人面說她把錢往襪子裡藏,她還得更不喜歡你呢。

  祖孫倆每次見面都是相愛相殺,唯獨最後一次晚餐,相處得還算融洽。

  冥冥之中,留下了一些足矣溫柔歲月的回憶。

  夏季帝都市盛行吃小龍蝦,那天李侈買了好多帶到靳浮白家,說是和酒店廚子新學的手藝,要給他們做。

  有好吃的當然要把老太太接過來。

  老年人胃腸不好,不能吃太刺激性的,李侈特地做了兩種口味。

  一盆麻辣的,一盆十三香的。

  向芋進廚房想要幫忙,看見李侈翻炒小龍蝦的樣子,笑起來:「李總好廚藝啊。」

  迪迪在一旁學著大人模樣,背著手評價:「爸爸好手藝啊。」

  李侈被誇,那雙只戴著黑鑽戒指的手,伸到鍋裡去,拎出一個小龍蝦,冷水沖一下,剝開給迪迪:「真好還是假好?」

  迪迪也不細嚼,囫圇幾下把龍蝦尾嚥下去,舉起一個大拇指:「真的好吃。」

  李侈一笑,眼角紋路舒展。

  哪還有點當年風流的樣子,儼然是個女兒奴了。

  向芋摸著自己的肚子,期盼地想,靳浮白以後一定會是更溫柔的父親。

  她笑著問:「哪個是做好的,我端出去?」

  「那邊那盆……」

  李侈沒說完,反應過來是向芋,趕緊擺手,「別別別,不用你,靳哥要是看見我讓你端小龍蝦,我死定了。」

  那夜晚飯吃得溫馨,暖風襲來,吹散炒小龍蝦的香料味,也吹散笑聲。

  李奶奶也沒再嫌棄李侈,十分享受地吃著李侈剝給他的小龍蝦。

  有時候李侈自己吃歡了,忘記給她剝,她就用拐棍兒戳一下地,咳嗽幾聲,以示提醒。

  送奶奶回養老院後,李侈習慣性地說一句:「老太太,我明兒來看您。」

  以前他這樣說,李奶奶都是不應的。

  可那個夜晚,老人拄著枴杖回眸,在月色下笑眯眯地說,明天見。

  李侈一怔,覺得自己剝龍蝦立功了,也跟著笑了:「快去睡吧,奶奶。」

  可是李奶奶的「明天見」,到底還是失約了。

  李奶奶是在那天晚上睡夢中走的。

  養老院通知了李侈,李侈第一時間趕到,老人面容安詳,靜靜躺在床上。

  李侈沒敢給靳浮白打電話,畢竟向芋產期鄰近,家裡有喪事,不知道孕期女人會不會覺得觸黴頭。

  但他繃著精神把事情處理到一半,靳浮白和向芋都來了,駱陽也來了。

  向芋拂開李侈的手,聲音很輕:「我來幫奶奶換衣服吧,你是男人,不方便。」

  他們說,來送送奶奶。

  李侈情緒終於失控,抱著靳浮白嚎啕大哭。

  最後帶著哭腔說,嫂子,幫我奶奶把假牙也戴上吧,不然她到上面,吃不好東西。

  3天後,李奶奶火化,骨灰小小一壇,埋入墓地。

  那些天大家情緒都不算好,向芋安慰李侈說,興許是老人們留在這兒覺得孤單了,去上面聚眾打麻將去了。

  李侈嘆氣說,就是那樣我才不放心啊,以前我奶奶就有個外號,叫『散財老人』,麻將打一個月能輸28天,到上面要是遇見靳哥的外祖母,還不得輸個底兒掉?

  他還說,老太太的紅褲衩沒準兒都得輸出去。

  成年人的悲歡,是被藏著心底的。

  哪怕玩笑著,李侈眼裡也都是傷感。

  也許是因為老人去世帶來的低落氣氛,向芋連著幾天夢見了自己家裡早早過世的老人。

  向芋同靳浮白說,自己小時候在爺爺奶奶身邊生活過。

  爺爺和奶奶養過一隻貓,兩個老人有一樣的愛好,喜歡佛經也喜歡寫毛筆字。

  家裡總有墨汁的味道,也有敬佛的沉香味。

  靳浮白知道,向芋這是想念老人了。

  於是他說,我陪你去看看他們吧。

  向芋有那麼一點猶豫,因為她家有個挺傳統的規矩,去墓地的小輩需要跪一跪老人。

  見她不說話,靳浮白問:「怎麼了?我這麼拿不出手?」

  「……不是,我家裡去看老人是要跪的。」

  「跪唄。」

  靳浮白摸一摸她的肚子,「讓老人認個臉,別回頭在上面被我外祖母打牌贏了錢,倆老人生氣,要把我提前帶走。」

  向芋笑著打他:「靳浮白,正經點!」

  「我不正經嗎?」

  他本來覆在肚子上的手就向上移,「這才叫,不正經。」

  去看向芋爺爺奶奶那天,靳浮白依然是短袖外面敞穿一件襯衫,和向芋十指相扣。

  走到墓碑前,把襯衫脫下來,疊了幾層,鋪好,讓向芋跪在上面。

  他自己則和向芋並肩,跪在了石板上。

  「爺爺奶奶,我來看你們。」

  向芋想起從前在老人身邊的日子,鼻子泛酸,「我當媽媽了,孩子很乖,有時候晚上念故事給他/她聽,還會有胎動……」

  向芋像所有母親那樣,說起孩子,滔滔不絕。

  靳浮白在旁邊跪得腿都麻了,他妻子半個字沒提他。

  他用胳膊肘碰碰向芋:「提提我?」

  向芋的所有思維都還在孩子身上,突然被提醒,愣了一會兒,才笑著說:「你急什麼?」

  她自己都已經嫌累改成坐著了,結果轉頭看見靳浮白,這人還直挺挺跪著。

  「你怎麼還跪著呢?不累嗎?」

  靳浮白下頜指指墓碑:「這不爺爺奶奶看著呢,怕他們對我不滿意。」

  向芋的預產期在11月份。

  臨產前幾天,趕上降溫,小雨淅淅瀝瀝。

  她披著毯子坐在臥室窗口,看水滴順著房簷滑落。

  院門響了一聲,她抬眸過去,果然看見靳浮白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從外面走進來。

  這人死不正經,並不進來。

  他走到簷下收了傘,把傘立在牆邊,然後把手從外面伸進來,托起向芋的下頜:「這位太太,接吻嗎?」

  靳浮白手上沾了些空氣裡的微涼,手扶住她後頸,深深吻過來。

  向芋被涼得縮了縮肩,卻是仰著頭回應的。

  吻後,他語氣曖昧地在她耳邊問:「產後多久能做?42天?」

  向芋總對沒做過的事情抱有好奇,唸唸不忘「口」這件事,故意引他:「聽說用嘴……」

  後面的話被靳浮白抬手擋住:「怎麼總想著這個?這個不行。」

  「那你可有得等了,萬一我102天都沒恢復呢?」

  靳浮白笑了:「你就是302天不恢復,我也得等著啊。」

  見他不上當,向芋乾脆換了個話題:「不是說今天養老院那邊有事情要談,怎麼回來了?」

  「那邊給老人做了雞湯,我嘗了一下,味道不錯,你不是喜歡喝湯麼,給你送回來一份。」

  窗外雨聲滴滴答答,靳浮白把湯重新熱了一下,坐在餐桌陪著向芋喝。

  也許是體質寒,向芋喜歡溫熱的餐食。

  湯是她的最愛,剛認識那會兒也是,去到哪兒都不忘問人家店員,是否有可口的湯推薦。

  靳浮白看著她舒展眉眼細細品湯的樣子,想起初識時的往事。

  那會兒向芋21歲,他們被暴雨困在長沙。

  這姑娘總有種苦中作樂的豁達,在暴雨時問他,這種天氣開車出去是否會堵車。

  他那時候對她興趣濃厚,也就順著她說,想去哪兒?我載你?

  向芋不過分矜持,帶著他去了一家飯館。

  席間她對一份骨湯煮木槿花讚不絕口,那會兒她品湯的神態,和現在一樣。

  那時靳浮白還以為自己對她是一時感興趣。

  可時間一晃,他愛她已經9年。

  靳浮白不經意彎起唇角,在她嚥下湯眯起眼睛時,開口詢問:「孩子的名字你有什麼想法嗎?」

  被問的人搖搖頭,說沒有。

  她十分坦誠地說,自己上學時成績一般,記住的一些詩詞都是關於情情愛愛的,沒有正經東西,文化底蘊不深,不足以給孩子起名字。

  向芋問他:「你說我要是給孩子起名,叫靳樂樂、靳歡歡、靳美美、靳帥帥,是不是有點太不上心了?」

  「……還是我來吧。」

  向芋在11月29日產下一子。

  取名靳嘉澍。

  「澍,時雨,降雨。

  時雨可以澍萬物。」

  靳浮白用這個字來紀念,2012年雨夜,與妻子的相遇。

  他所有愛意,都在那晚暗暗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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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7 00:06:44 |只看該作者
番外十

  孩子出生後,向芋有那麼一點鬱悶。

  每天看見靳浮白在眼前晃,她就更加不開心。

  不開心的原因很簡單。

  靳嘉澍這個小朋友好看是好看,可他簡直和靳浮白長得一模一樣。

  剛出生時皺皺巴巴也看不太出來,隔天,這個粉團子就展露了他的真實面目。

  靳嘉澍還是個很規律的小朋友。

  他如果哭,很快能找到原因,餓了或者想上廁所,或者哪裡不舒服。

  他只是用哭聲在用他們溝通。

  其他時候,他很安靜也很乖。

  真的連性格都像靳浮白。

  向芋很是忿忿,幾次咬著靳浮白的脖子或者手臂:「我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寶貝,怎麼和我一點都不像的?長相也就算了,連性格都不像我?」

  靳浮白安慰她,也許長大後性格就像你了呢?

  向芋更崩潰了。

  長大了性格才來像她?那可完了,她是鹹魚啊,是沉迷手機小游戲的鹹魚啊!

  男孩子果然還是應該像靳浮白才更好吧?

  可要是完全像他,向芋又很不甘心。

  反正為了這個事兒,有那麼幾天,靳浮白脖子和手腕總是頂著牙印的。

  被咬的人絲毫不惱,有時候向芋忘了,靳浮白還主動把手腕往她眼前一伸:「今天不給戴點什麼首飾了?」

  向芋毫不猶豫地啃上一口,說是向氏名錶。

  他若是不躲,她就乾脆地連著啃兩口。

  靳浮白那雙深情眼裡就噙滿笑意,故意逗她:「今兒戴兩塊錶啊?是不是有點太招搖了?不怕我出門被哪個小護士給看上了?」

  向芋故意做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你家裡有老虎,我看誰敢盯。」

  可能真的「一孕傻三年」,自己挖坑把自己給說進去了,說自己是母老虎。

  這種時候,靳浮白都不說話,偏頭輕笑,被抓住又是一頓咬。

  靳浮白其實還挺享受這種方式。

  畢竟她和唐予池哄,或者和李侈、駱陽玩笑時,隨手拎起什麼都能當武器。

  但咬人這個法子,只針對他。

  也算是一種,獨特的「偏愛」吧。

  不止生氣和打哄,床笫情緒到達頂峰時,向芋也喜歡咬他,以此抵擋她隱忍不住的呼聲。

  有時候靳浮白會覺得,向芋上輩子可能是個小吸血鬼。

  但「吸血鬼」轉世也有脆弱的時候,生產完這兩天,哪怕她精神看起來不錯,其實也還是虛弱的。

  咬他時留下的牙印,都比以往輕很多。

  為了以防意外,靳浮白和醫生商量後,決定讓向芋在醫院多住幾天。

  向芋身體還在恢復中,老教授來囑咐過,讓她不要長時間玩手機,說是很毀眼睛。

  手機裡佔了大半塊屏幕的各種小游戲,向芋也只能含淚揮別。

  正逢冬季,北方院落裡都是枯木,風蕭蕭,還常有霾色。沒辦法去醫院的院子裡溜躂。

  所以有時候小靳嘉澍睡著了,靳浮白會給她讀一些書籍,給她解悶兒。

  向芋自己不喜歡看書,但靳浮白無論讀什麼,以他的聲音,讀出來都很好聽。

  她就說,上學時候語文老師要是有你這把嗓子,我成績還能再高一點。

  靳浮白翻動書頁,笑著說,還是別了。

  「你什麼意思?你是覺得我笨,覺得我朽木不可雕?老師再好也教不了我?」向芋眼波一橫,連連發問。

  「讓你遇見個那樣的老師,再發展出一段師生戀,那還有我什麼事兒?」

  向芋笑起來,問他,每天讀書給她,是不是怕她知道的少,當不好媽媽。

  他說不是,是因為怕自己當不好爸爸。

  初為人父人母,說不緊張是假的。

  可向芋卻很是溫柔地說過,「原來孩子,真的是愛情的結晶呢。」

  病房裡有股淡淡的甜香,不知道是嬰兒沐浴露還是寶寶霜的味道。

  靳浮白手機響了幾下,是李侈說想把酒店旁邊的店面兌下來,開個重慶火鍋店。

  他先給李侈回了信息,然後同向芋說起這件事。

  聽見「重慶火鍋」這四個字。

  向芋腦子裡浮現無數彈幕:

  小郡肝,鴨腸,黃喉,毛肚,豬腦,牛肉......

  她一陣點頭,說不知道是不是懷孕之後吃得太清淡營養,總想吃點辣的,讓李侈開吧,以後好去蹭飯。

  可是有時候食欲一來,很難抵擋。

  向芋嚥了嚥口水,神色怏怏地同靳浮白說:「完了,我現在就想吃。」

  這種餐食,醫生是不讓的。

  剛生產過,吃辛辣很容易影響恢復,對身體不好。

  靳浮白也不可能同意。

  可他真是看不得向芋垂著眉眼的失望樣兒。

  晚上,靳浮白買了一份自熱小火鍋回來。

  煮好後,用清水涮了半天,在向芋的指揮下,挑最大的一塊毛肚夾給她。

  他說:「只吃一塊解解饞,問題應該不大。」

  向芋眉眼帶笑,嚥下毛肚,激動得口齒不清:「我感覺我的靈魂都得到了救贖!」

  一大盒自熱火鍋她只吃了一塊,剩下的,依向芋這種小摳門的性格,丟掉實在是說不過去。

  於是她和靳浮白說,你吃了吧,我不會饞的,真的。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靳浮白吃到第二塊,向芋已經撲過去,用吻迷惑他,叼走了他嘴裡的牛肉。

  在靳浮白眯縫著眼睛看過來時,這位新上任的媽媽有著孩童般的幼稚。

  她高舉雙手:「不會有下次了,我保證。」

  當然,這句話是在她把牛肉完全嚥下去之後,才說的。

  靳浮白盯她將近半分鐘,最後無奈地哄人:「等你恢復好了,想吃多少吃多少,這段時間再辛苦一下?」

  向芋反正是吃過牛肉了,賣乖,點頭點得可順溜了:「好的好的,不辛苦,一點也不辛苦的。」

  她這個樣子,眉眼含笑,看上去很幸福。

  靳浮白卻是忽然想起,生產過程中向芋的樣子。

  她那時耗光了體力,滿額汗水眉心緊蹙,卻又眼睛很亮地說:「靳浮白,你說我會不會生完孩子就死了。」

  「不會,別亂想。」

  「那你說你愛我,不許停。」

  那時她髮絲浸了汗水,黏在臉頰和脖頸上。

  靳浮白看著她,說了不知道幾百次「我愛你」,最後靳嘉澍小朋友終於肯出來看看這個世界,向芋也虛弱地回應靳浮白,我也愛你啊。

  靳嘉澍扯著嗓子大哭,卻像在說,他也愛他們。

  那一刻產房裡的味道一定不好聞,血腥混合了消毒液。

  可是後來靳浮白把早準備好的乾檸檬和橙片給她聞,向芋卻搖搖頭,說她好像聞到一點沉香,就像他以前抽的煙味。

  那幾個小時,是靳浮白此生最揪心的時刻。

  他的愛人都被汗水浸透,眉心輕輕蹙著,疲憊,卻又那麼堅強。

  千禧年時有一首老歌,Jay的《可愛女人》。

  靳浮白心裡,所有關於「可愛」這個形容,都是屬於向芋。

  他的可愛的女人,每每思及她生產時的那種狀態,靳浮白都有種被人伸手進去胸腔、狠狠揪了一把心臟的感覺。

  向芋還在打自熱火鍋的主意。

  他俯身去吻向芋的額頭,情不自禁又說:「我愛你。」

  這會兒向芋不需要加油打氣了,坐在病床上,笑話他:「靳浮白,你好俗啊,來來去去只會說這個。」

  是俗了些。

  會說「我愛你」。

  買花也會優先選玫瑰。

  所有人都是這樣傳遞愛意的,這方式之所以變得俗了,就是因為太多太多人喜歡。

  靳浮白說,讓我這樣俗氣地愛你一生,你覺得怎麼樣?

  向芋揚了揚下頜,一臉傲嬌。

  她說,甚好。

  -

  靳嘉澍小朋友出生後,帝都市進入12月份。

  連著兩天多雲,隱約有霾,室外陰冷陰冷的。

  靳浮白的堂弟靳子隅從國外回帝都市辦事,正好聽說孩子出生,於情於理的事兒,也就順路拎著果籃過來看一眼。

  私立醫院,頂樓一層都是VIP病房,倒也不算隔音。

  走廊裡,隔著病房門就聽見向芋說:「小靳子~給哀家削個水果~」

  被喚作「小靳子」的人,聲音淡淡地問她:「我又成太監了?那兒子哪來的?

  「我自己懷自己生的唄!」

  「……那真是,感動天地。」

  靳子隅之所以能聽出向芋的聲音,是因為他有那麼幾次和靳浮白通話,時常聽見他這位嫂子的聲音。

  好像有一次是國外的夜裡,靳子隅給靳浮白打電話詢問要事。

  國內是早晨,靳浮白大概是把手機開著免提放在洗漱台上的,能聽見他這邊關掉了水龍頭。

  然後就是向芋的聲音傳出來,歡歡喜喜的——

  「靳浮白,你刮鬍子嗎?我幫你吧。」

  「……不用了。」

  「就讓我幫你吧,我喜歡刮那個剃鬚泡沫,感覺像在給聖誕老人卸妝。」

  靳浮白很是無奈:「一個月刮破我好幾次了,還來?」

  「我感覺我手藝精進了,不信你試試。」

  「試,等我接個電話。」

  那幾天靳子隅這邊剛和褚琳瑯吵過架,工作也有不順。

  偏趕上養在外面的情兒也作,平時還是個紅顏知己、解語花,那陣子卯著勁兒惹他心煩。

  他自己在辦公室住了幾天,冷不防聽見靳浮白那邊氣氛活躍的對話,靳子隅當時是怔了的。

  靳子隅想起那段對話,停住腳步,站在病房外愣了半天,遲遲沒有進去。

  向芋住的是一家私立醫院,病房還算寬敞。

  窗邊放了張暖橙色雙人座沙發,加濕器緩慢地吐著白霧。

  桌子旁堆了不下十個鮮花和果籃,看起來就知道向芋和靳浮白人緣不錯,身邊熱哄。

  靳浮白此刻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一把水果刀,把蘋果皮一層層削掉。

  手法熟練得,果皮垂下很長一條,斷都不斷一下的。

  隔著玻璃窗,那截自靳浮白手上呈螺旋狀慢慢落下的果皮,讓靳子隅怔怔,也讓他想起一段看似平常的往事。

  那應該是2012年的秋冬,靳浮白的外祖母生了一場病,出院後身體仍然欠佳,幾天沒有出面。

  老人家是集團內舉足輕重的元老級人物,靳子隅這個堂弟也終於有機會跟著家裡人去探望,聊表心意。

  有權的長輩都在屋子裡,談的是要事。

  那時候靳子隅離核心人脈很有些距離,在家族裡稍顯拘謹。

  長輩們談論的那些,靳子隅倒是有心想聽,又覺得自己實在沒什麼身份。

  野心勃勃跟進去,再戳在那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著實太過尷尬,且太容易被看透。

  靳子隅索性從退出去,另尋他法。

  他和這邊人都不熟,只和靳浮白走得稍稍近一些,便決定去找他。

  問過人才知道,他堂哥在魚池邊餵魚。

  大晚上的,池水黑咕隆咚,能看見什麼魚?

  準是靳浮白懶得聽他們絮絮叨叨,隨便找個理由躲了出去。

  那時候靳子隅是羨慕靳浮白的。

  他們的處境完全相反:

  一個想聽,沒機會。

  一個有機會,想著法兒地躲出來。

  靳子隅找到靳浮白時,他正坐池邊。

  漢白玉砌的池壁,在夜裡呈現出一種灰白。

  靳浮白大概是嫌冷,沒坐在池壁上,不知道從哪兒拖了把椅子,懶散地靠在椅子裡,叼著煙打電話。

  青白色煙霧自他指間騰起,一股子沉香味兒。

  也不知道電話裡的人說什麼了,靳浮白居然滿眼笑意,帶著些自己可能都沒發覺的浪勁兒。

  他問電話裡的人:「想我?」

  靳子隅聽見,高高挑起眉梢,忽然想起近期聽到的傳聞:

  據說他堂哥身邊最近有個女人,還挺寵的。

  等靳浮白掛斷那通「春意盎然」的電話,靳子隅才搓了搓被風吹得生疼的耳朵,走過去:「堂哥,和哪個紅顏知己聊天呢?明明後天就啟程,偏要騙人家說年後才回國?」

  靳浮白聞聲回眸,在異國他鄉的涼夜裡,幅度微小地彎了彎唇角。

  他俯身,把煙按滅在池邊,煙蒂落入垃圾桶。

  「逗逗她。」他好像是這樣說了一句。

  耳邊忽起一陣疾風,帶著冬季的淩冽。

  等靳子隅反應過來靳浮白說了什麼,靳浮白面前已經多了一個人。

  是他外祖母的秘書找過來,說老太太有個電話,讓靳浮白幫忙接一下。

  靳浮白接了電話,同人說幾句。

  神態淡淡,和他剛才打電話時態完全不同,沒有那種放鬆的、暖意融融的笑。

  靳子隅那時打量著靳浮白,很是詫異。

  他堂哥被視為老太太的接班人,聯姻是一定的。

  在他們的大世界裡,單打獨鬥成不得氣候,身邊的人脈關係越多越好,而最牢靠的一種捆綁方式,就是聯姻。

  婚前對幾個女人感興趣倒是沒什麼。

  但要是真有感情,挺麻煩吧?

  靳浮白要去裡屋給外祖母傳個話,走幾步,突然扭頭:「和我一起?」

  他大概是知道靳子隅也希望找個理由跟著,所以開了這個口。

  整棟別墅都是按照靳浮白外祖母的喜好裝修的,老人家都喜歡那種沉沉的實木,整棟別墅有種沉悶且富有年代的感覺。

  螺旋扶梯也是鋪著實木地板的,踩上去,發出沉悶的聲音。

  順著樓梯一階一階走上去,坐進人群裡,他就算是摸碰到了集團最核心的圈子。

  靳子隅記得他那晚每邁出一步的緊張,為了緩解情緒,他狀似玩笑問了一句,堂哥,你不是那種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人吧?

  靳浮白只是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但隨後,他看了眼手機,卻問靳子隅,知不知道哪裡有賣鑽石耳釘,要成色好的。

  別墅的螺旋式樓梯中央,是幾盞大水晶吊燈。

  一樓半有扇窗子是開著的,水晶墜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燈光晃眼。

  那天靳浮白帶著靳子隅進去,屋子裡是長輩們對於集團發展策略的談話。

  靳子隅聽得幾乎入迷,眼角餘光卻瞥見靳浮白悄然起身,往門外走去。

  現在回憶起來,也許那天就是他們人生的分水嶺了。

  他們明明走上了同一條實木階梯,隨路徑盤旋著進了同一間房門。

  可各自想要的是什麼,卻在後來一目瞭然。

  等靳子隅從這段往事裡回神,病房裡面的靳浮白已經削好蘋果和梨子,分成小塊放在果盤裡。

  向芋坐在病床上,很是挑剔地說:「梨子不能分開吃的,分開吃就成了分離了,寓意不好的。」

  靳浮白一笑:「誰說的是分離,我說是不離不棄,行不行?」

  不知道為什麼,靳子隅突然不敢邁進去。

  好像一門之隔的病房裡,是另一個世界。

  也好像他進去,就會永遠陷進去。

  靳子隅站在滿是消毒液味道的走廊裡,一時間五味雜陳。

  甚至突然想起高中時的初戀女友。

  他也有過純粹的、不摻雜任何利益關係的戀愛。

  那時候他還在上大學,打籃球時被撞到,不慎摔傷,膝蓋和手肘破了好大一塊。

  他的初戀女友從觀眾席裡衝出來,激動地和對方撞他的球員對峙。

  可她平時,是個連和她說話都會臉紅的女孩。

  那天初戀女友小心翼翼地拿著棉簽幫他塗碘伏時,被他偷吻臉頰,羞得頭幾乎垂到胸口。

  他是否有過難以平復的怦然心動?

  因為初戀女友是窮留學生,畢業只能回國內老家,而他不準備回國發展。

  分別時她怎麼說?說早知道會是那樣的結果,他不會為了她放棄任何,可她明知道,也還是陷進去了,她含淚祝福他想要的都能得到。

  那天分手時,他是否有過不捨?

  這些靳子隅以為自己早已經忘卻的往事,一幀一幀自腦海浮現。

  手機在褲子口袋裡,連聲震動。

  有褚琳瑯語氣生硬、宛如匯報工作般公事公辦的信息。

  有情人發來的假意迎合。

  也有業務往來夥伴帶著利益目的的問候。

  他在病房門口靠著牆壁,站得太久,連醫護人員都察覺到不對勁,想要過來問問情況,被靳子隅打了個手勢制止了。

  他壓低聲音,說,我這就走。

  靳子隅拿出手機,劃掉屏幕上所有消息,給靳浮白發了一段措辭。

  大意是說他此次回帝都市行程匆忙,不能當面聊天很遺憾,並恭喜他喜得貴子。

  「恭喜」兩個字打出來,停留在屏幕上。

  既真誠,又讓人覺得胸腔空曠。

  轉身準備離開時,隱約聽到身後病房裡傳出來一陣笑聲——

  是向芋叉了一塊水果去餵靳浮白,可能是因為不專心,戳到了他堂哥的下頜。

  靳浮白「嘖」了一聲,說,怎麼著?太后娘娘對小靳子的五官位置不滿意?想把嘴給往下改改?

  靳子隅把果籃留在了醫院問詢處,在裡面塞了個磚頭般厚實的紅包,轉身離開醫院。

  出了院門,他坐進車裡,司機問他去哪,他摸到自己褲兜裡的車鑰匙,才回神。

  靳子隅沒下車,只說說,帶我隨便轉轉吧,師傅。

  12月的帝都市不算討喜,車子開過長安街,故宮紅牆金瓦,也沒能讓人燃起一絲絲興致去細細觀賞。

  靳子隅是在接到褚琳瑯質問的電話後,才稍微打起些精神。

  「靳子隅,你什麼時候回國的?你回國去見了誰?!為什麼不和我說一聲,今天出席大伯的飯局只有我一個人來,你知道我多尷尬嗎?」

  褚琳瑯的聲音還是那麼不討喜,語氣也冷冰冰,像個機器人。

  但也還好,這聲音像是一條把他拉回自己世界的繩索。

  靳子隅說:「你急什麼,我明天就回,我不在你睡不著?不是說要去找別的男人?慫了?」

  電話被對方狠狠掛斷。

  靳子隅突然壓下情緒,笑了一聲。

  無意間窺見一方不屬於自己的溫暖生活,居然悵然若失。

  是他太貪心了。

  還好褚琳瑯的電話,提醒了他,他當初義無反顧地選擇的,是什麼樣的世界。

  他想了想,給褚琳瑯真誠地發了信息:

  【謝謝你的電話。】

  褚琳瑯秒回:

  【神經病!】

  靳子隅無視她的惡劣語氣,再次真誠發問:

  【我明天回去,你來接機嗎?】

  可能他真的太反常了,徹底惹毛了褚家的大家閨秀。

  她一個衝動居然爆粗口罵人:

  【接你媽!】

  靳子隅對著手機屏愣了許久,大笑出聲。

  出租車開過長安街,他說,師傅,麻煩您,送我去機場吧。

  -

  其實生產前,靳浮白很擔心向芋會出現產後抑鬱。

  他看了很多相關書籍,也諮詢了醫生,生怕哪裡準備得不夠充分,讓向芋在有壓力或者不開心。

  但向芋的情緒其實還算不錯。

  哪怕出院之後回到家裡,每晚依然要在夜裡醒來很多次,給小靳嘉澍餵奶,幫他換尿不濕。

  靳浮白永遠陪著她,用男人特有的笨拙,抱著孩子輕聲哄著。

  他給向芋和靳嘉澍小朋友講《安徒生童話》,把他們哄入睡,自己才睡。

  在12月底,靳嘉澍滿月。

  也許是滿月宴席上過於興奮,晚上在靳嘉澍小朋友第二次哭醒時,向芋餵過孩子,開始有些失眠。

  靳浮白幫她倒了一杯溫水,向芋喝了幾口,說你看,他都來這世界一個月了。

  靳浮白把向芋攬進懷裡,瞧著睡在他們床上的小家夥說,嗯,也當了一個月的小電燈泡了。

  已經做了媽媽的向芋,眼裡總有種不自知的溫情。

  她在夜晚輕聲和靳浮白說:「我睡不著。」

  深夜裡人總會變得感性,向芋就拉著靳浮白,東一句西一句,隨便聊著。

  「靳浮白,你說他什麼時候才能有記憶呢?明年春天院子裡的海棠開時,他能記住嗎?」

  靳浮白就說,等到春天海棠盛開,靳嘉澍才不到半歲,讓他記住太為難他了。

  「也是。」

  「不過他能記住你愛他,希望把所有美好的都給他的這份心情。」

  靳浮白很溫柔地吻她的頭,「睡吧,淩晨孩子還要醒一次,你總不能熬到他下次醒吧?」

  向芋嘴上哼哼唧唧地應著,卻遲遲未睡。

  說到激動的時候,在他懷裡蹭來蹭去,手舞足蹈,還仗著自己身體還在恢復中,還在深夜去吻他的喉結。

  靳浮白翻身把人壓在下面,聲音很是危險,在她耳邊說了一句挺下流的話。

  頗有種「老虎不發威」的威脅意味。

  這男人記性很好,向芋怕他攢到自己恢復好,然後蓄意報復,自己可能會下不去床。

  她乾脆裝可憐,說那我睡不著啊,怎麼辦,不然你給我唱歌吧。

  那天晚上靳浮白哄著向芋入睡,給她唱《All the time》。

  「I've go tall the time in the world,

  Don't you want some of that。」

  他只唱了這一句清晰歌詞,後面也許是不記得了,換成了輕哼調子。

  向芋睡意襲來,聲音也跟著減弱,小聲地問:「你是不是不記得歌詞了……」

  其實靳浮白記得。

  只不過他唱的那句,唱完之後,想到歌詞的翻譯——

  「在這世上我擁有一生的時間,

  你不想佔有一席之地嗎?」

  總覺得不太準確,不適合他。

  於他來說,在這世界上,他擁有向芋,才是真正地擁有了一生。

  向芋的身體恢復得很好,向父向母回國那幾天,幫忙照看小靳嘉澍,她和靳浮白才稍稍有些屬於自己的空間。

  那時候靳嘉澍小朋友已經滿百天,向芋懷孕以來一直嚴格控制飲食,終於決定去吃一次她心心念念的關東煮。

  靳浮白說:「不去吃火鍋?關東煮就行?」

  「算了,還在餵母乳的,去吃川鍋又不能放肆吃,感覺好委屈自己。」

  她笑一笑,「就吃便利店的關東煮吧,買三串就行。」

  早春的風還有些涼,出了門靳浮白拉著向芋的手,放進自己的大衣口袋。

  他們慢慢走過整條秀椿街,就像她懷孕時那樣。

  便利店在路的盡頭,向芋端著一杯關東煮站在門口,出來時靳浮白說忘了買一樣東西,讓她等一下。

  隔著玻璃窗,她看見靳浮白的身影隱沒在貨架間。

  他會有什麼需要買的?

  剃鬚泡沫嗎?難道是家裡的牙膏快用沒了?

  本來還在想著這些,忽然有穿校服的學生從便利店裡走出來,像一陣喧囂的風,熱熱哄哄從向芋面前刮過,吸引了她片刻視線。

  等她再去看靳浮白,他已經結過賬走到門邊了。

  回去路上,向芋問他:「你買了什麼?」

  靳浮白說:「日用品。」

  總覺得他這個語氣,怪曖昧的。

  她伸手去他大衣兜裡摸,摸到兩個方形的金屬小盒,瞬間感知到是什麼東西。

  果然是……日……用品啊。

  向芋沒把手拿出來,在他的大衣兜裡,順勢掐了靳浮白:「你怎麼這麼色呢?還買了兩盒?」

  她下手太狠,隔著大衣都把人掐得悶哼一聲,倒是也沒把人掐得正經些。

  靳浮白還垂眸問她,一盒水果味的,一盒超薄的,你喜歡哪個?

  向芋繼續掐他,不過後半程路,這人倒是沉默了不少。

  她問他,想什麼呢。

  靳浮白笑著:「這不是想晚上做點特別的,得祈禱你兒子晚上消停點。」

  -

  靳嘉澍小朋友幼兒園時,因為打架,被請了家長。

  請家長那天,公司剛好有些忙,向芋接到老師電話,說靳嘉澍在幼兒園打架了,請她過去一趟。

  向芋風風火火去找了周烈,說工作晚點做完發給她,她要去一趟幼兒園。

  到了幼兒園,向芋進到老師辦公室,一眼看見小靳嘉澍站在窗邊,正對著老師辦公桌。

  下午的陽光灑落進來,小靳嘉澍身上那股淡定勁兒,和靳浮白如出一轍。

  但到底是4歲多的小男孩,聽到門響也會好奇回眸,雖然只有一瞬。

  當小靳嘉澍看清進來的人是向芋時,眉心深深蹙起,情緒也有了起伏。

  向芋當然心疼兒子,把手搭在小朋友頭頂,拍了一下,以示安慰。

  她在無聲地傳遞,無論你做得對或者不對,媽媽來了,媽媽和你一起面對。

  然後才禮貌地笑著,同老師問好。

  小靳嘉澍卻突然激動起來。

  他企圖用他小小的身板把媽媽擋在身後,繃著臉,和老師說:「老師,是我打了人,您不要批評我媽媽,做錯事的是我。」

  這舉動驚得老師都怔了一瞬,還沒等開口說什麼,小靳嘉澍先哭了:「老師,您不要說我媽媽,我媽媽生我很辛苦,我錯了,我不該打人。」

  向芋趕緊幫他擦了眼淚,但一時不知道靳嘉澍到底為什麼打人。

  她不能把孩子抱起來哄,怕無意中縱容了他的惡行。

  小靳嘉澍是堅強的小朋友,哭了幾聲,死死咬住嘴,自己忍住了。

  幼兒園老師說,下午戶外活動課,最後十分鐘是自由活動時間,本來靳嘉澍是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打了另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家長還算明事理,來了之後只說小朋友之間的矛盾不要緊,接走了暴哭的孩子。

  但靳嘉澍無論如何都不肯開口,也不告訴老師打人的原因。

  老師實在沒辦法,才請了向芋來。

  向芋蹲在靳嘉澍面前,表情嚴肅:「靳嘉澍,你必須告訴媽媽,你打人的原因是什麼。你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但你解決事情的方式不對,你告訴媽媽發生了什麼事,媽媽告訴你,你應該怎麼做。」

  小靳嘉澍不笑的時候,幾乎就是靳浮白。

  但也許是因為年紀小,他的眼廓顯得比靳浮白更圓柔一些。

  小朋友臉繃得很緊,拳頭死死握著,半晌,才極其不情願地說:「林小豪問我,如果我爸爸和媽媽掉水裡,我救誰。」

  他稚嫩的聲音又染了些哭腔,但很快忍住,「我誰都救不了,我的游泳很差,自己游還會嗆水。我不希望他說我爸爸媽媽掉水裡,你們不會掉水裡的。」

  向芋眼眶跟著一紅,揉著他的頭髮告訴他,嘉澍,不是別人說一說,爸爸媽媽就會掉進水裡的,如果你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就告訴他你不喜歡他這樣說,不要動手打人,打人不是一件好的事情。

  離開老師辦公室前,向芋和老師要了被打的孩子家長的電話。

  她撥通電話,想要同對方家長道歉,無論如何,出手打人都是靳嘉澍不對。

  但她撥通電話,靳嘉澍突然開口:「媽媽,你不要道歉。」

  也許是靳浮白在生活中很護著向芋,靳嘉澍有樣學樣,認為無論如何都不能委屈媽媽。

  最後,這通電話是靳嘉澍打的。

  他很是清晰地同對面阿姨說了原因,也說了自己動手打人是不對的,最後還在電話裡和他的小同學道了歉。

  晚上靳浮白回來,手裡拿著一套故事書和一大捧玫瑰。

  進門時向芋和小靳嘉澍正坐在書桌旁,學習關於動物的英語單詞。

  她起身,靳浮白把鮮花送到她懷裡,順便攬著腰抱住她,吻一吻她的額頭:「辛苦了。」

  然後他才把故事書放在靳嘉澍面前,說故事書晚點再看,先和他出去一趟。

  小靳嘉澍知道白天自己做錯了事,俐落起身,點頭:「好的爸爸。」

  靳浮白教育孩子很多時候不當著向芋的面,他說他們父子是在進行男人之間的對話。

  晚上睡前,向芋窩進靳浮白懷裡,問他,晚飯前你帶兒子去哪兒了?

  「帶他去了養老院。」

  養老院裡有一個長期工作人員,大家叫他「小平」,負責幫忙收拾院落衛生,也會去廚房幫忙,見誰都是笑眯眯的。

  但他是跛腳的,走路不穩,一瘸一拐。

  靳浮白就帶著小靳嘉睿去見了小平,讓小平給他講。

  後來是小平給靳嘉澍講了自己高中打架的事情,說是因為一點矛盾,和同學打起來,他被同學用刀紮壞了腿,從17歲就變成了跛腳。

  靳浮白要讓靳嘉澍明白的是,動手永遠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衝動也不是。

  熄滅床頭夜燈,臥室陷入黑暗。

  忙了一天,向芋也開始犯睏,她睡意朦朧地問靳浮白,是不是他小時候也是這樣被教育的。

  靳浮白說沒有,他是小學之後才和外祖母生活在一起的。

  因為睏倦,向芋也沒太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是在第二天,她在公事用望遠鏡眺望對面的鮮花時,她才把這句睡前的話翻出來,重新琢磨。

  靳嘉澍小朋友難過時,還會鑽到向芋懷裡沉默一會兒。

  那靳浮白小時候如果難過,誰去陪伴他呢?

  向芋給靳浮白撥了電話,他應該是在忙,電話響了幾聲他才接起來。

  電話裡隱約能聽見其他人說話的嘈雜,還有靳浮白輕聲溫柔地問她:「怎麼了?」

  「我愛你。」向芋很認真地說。

  電話裡突然鴉雀無聲,靳浮白沉默幾秒,才說:「嗯,我更愛你。」

  「……你在幹什麼?」

  「開會。」

  聽到他那邊的笑聲,向芋掛斷電話,扭頭看見周烈站在她辦公室門邊。

  周烈笑一笑說:「我什麼都沒聽到。」

  直到向芋把工作匯報完,周烈走前,才說:「感情真好,羨慕。」

  向芋本來想當一回好員工,送周烈出門。

  結果聽見他的話,當即一腳把門踢上:「堂堂老闆,居然偷聽!」

  門外是周烈的笑聲。

  -

  靳嘉澍小朋友越是長大,和靳浮白的性格越是相似。

  尤其是在寵向芋這方面。

  向芋喜歡給他們一家三口買一樣的東西,吃穿用品都是。

  她說,一家人就要整整齊齊。

  有一次靳嘉澍被換了個粉牙刷,靳浮白的也是粉的,只有向芋的是同款的白色。

  被父子倆問起來時,向芋拒不承認是因為自己喜歡白色,說是買二贈一,他倆的是買的,她的是贈品。

  一家三口出去看電影,向芋永遠坐在父子倆中間,靳浮白幫她拿著大桶爆米花,靳嘉澍幫她舉著飲料。

  感覺要演到感人的場面,父子倆還得在光線昏暗裡緊急交換眼神——

  「爸,你帶紙巾了嗎?我媽好像要哭。」

  「紙巾不是在你那兒?」

  電影散場時,向芋一手挎一個,左手老公右手兒子,羨煞旁人。

  每年甭管父親節還是母親節,收到花的都是向芋。

  父親節,靳嘉澍抱著花進門,直接獻給向芋,向芋如果看向靳浮白,父子倆就異口同聲,說哪來的父親節,過倆母親節剛好。

  一家三口出去旅行,向芋是體力最差的一個,常常走不了幾步就嚷嚷著累,耍賴似的,一步也不走了。

  就她這樣的體力,還總要穿漂亮的小皮鞋,有一次去草原,沒走幾步,腳上磨出水泡,走不了了。

  靳浮白背著她,靳嘉澍幫向芋背著包拎著鞋,還得拿個扇子給她搧風。

  夏季天氣熱,太陽也曬,靳嘉澍去買礦泉水,回來說買水的老闆給他便宜了一半。

  向芋問他為什麼,靳嘉澍沒說。

  後來她聽見她兒子和靳浮白嘀嘀咕咕說買水的老闆以為他們父子倆背著個殘疾女人來旅行,很是同情。

  向芋當時很想把這父子倆掐死在草原上。

  日子過得好快。

  靳嘉澍17歲那年的生日,靳浮白和向芋一起開了車去學校門口接他。

  去得稍微有些早,靳浮白就把車子停在學校對面,開了暖風。

  他撫著向芋的額頭問:「要不要睡一會兒?」

  這幾天是向芋的經期,倒是沒有很疼,就是有點沒精神,昨晚也沒睡好。

  她把座椅放倒一些,拿出手機:「今天小杏眼推薦給我一個軟件,說是安眠的,我午睡時候聽了一會兒,覺得很管用。」

  有時候,靳浮白的反應總是令人心裡一暖。

  就比如現在,他聽著向芋說完,又看著她把手機遞到面前。

  可他問出口的卻無關軟件:「你最近睡眠不好?什麼時候開始的?」

  向芋怔了一下,心裡偷笑著故意說:「對啊,上星期開始的。」

  上星期,靳浮白短暫出差幾天回來,又是沒有提前打招呼。

  進門時是傍晚,偏巧向芋剛洗完澡準備穿衣服,靳浮白就把人往浴缸裡一推,說,別穿了,再陪我洗一次?

  那天做了兩次,持續時間都很長。

  向芋故意提起來,靳浮白稍稍眯起眼睛,看樣子,真是在反思自己是否太過賣力,讓她累到了。

  但這人反思之後,開始不說人話:「可我記得你說很舒服……」

  校園裡的下課鈴聲響起,哪怕兒子都已經高中了,向芋仍然覺得,在學校附近聊這個,有點太刺激了。

  她瞪了靳浮白一眼。

  於是靳浮白知道她之前說的都是誆人的,還挺有興趣地反過來逗人:「不是你先提起來的?」

  「你還說!」

  「不說了。」

  「我剛才和你說什麼來著?哦,這個軟件,你聽一下。」

  學校裡陸陸續續有人出來,向芋還在給靳浮白安利這個軟件:「你聽,這種潮汐的聲音,是不是很舒服很安神?」

  靳浮白說,像游泳時耳朵進水。

  「你再聽聽,怎麼可能像耳朵進水?」向芋把手機按在靳浮白耳邊,不死心地問。

  靳浮白聽了幾秒,忽然說:「聽出來了。」

  「聽出什麼?」

  「聽出你愛我。」

  靳浮白說,有好的東西第一時間想要和他分享。

  可不就是愛麼。

  學生們一個個哄著笑著往出走,青春年少,風華正茂。

  靳浮白一揚下頜:「你兒子出來了。」

  靳嘉澍已經很高了,皮膚白淨,藍色校服外面套一件白色羽絨服,人群裡一眼就能看到他。

  有個女孩子從後面跑過來,喊他,靳嘉澍。

  靳嘉澍應聲回眸,女生耳廓通紅,笑著說,生日快樂啊。

  他大方地點點頭,謝了。

  向芋從車窗往外看,正好看見這一幕,興奮地用胳膊肘碰了碰靳浮白:「靳浮白,快看,有個小姑娘和你兒子說生日快樂呢。」

  等靳嘉澍上車,向芋乾脆坐到後面去,問他學校裡是不是有小姑娘喜歡他。

  靳嘉澍性格隨了靳浮白,非常沒趣。

  面對這種問題,他絲毫不羞,懶洋洋往車後座一靠,說也許有,那不叫喜歡,只能說可能有點好感,來得快去得也快,不用放在心上。

  「沒有女生給你送生日禮物?」

  「沒,一會兒和你們吃完晚飯,朋友們約我去唱歌。」

  向芋馬上問:「喝酒嗎?」

  靳嘉澍笑了:「不喝,今天舅舅給我打電話了,說我元旦時候和同學喝酒,你給他打電話罵了他半個小時,說是他不教我好。」

  靳嘉澍說的舅舅是唐予池。

  向芋想起唐予池高中時候逃課喝酒的不良少年樣兒,用鼻音「哼」了一聲:「那肯定是和他學的啊,你爸爸上學時又不這樣,都在很認真地學習的。」

  在前排開車的靳浮白輕笑:「也沒有很認真。」

  「你怎麼總在我教育孩子時插嘴呢?」

  「你繼續,你繼續。」靳浮白說。

  向芋的手機還開著那個安神的軟件,是一種海水捲浪的聲音。

  靳嘉澍就順口問:「媽,車裡什麼聲兒?」

  「嗯?什麼?」

  向芋反應過來,拿起手機,「對了,給你推薦個軟件,馬上高三了,學習壓力大,睡不好的時候聽聽這個,安神,解壓。」

  靳嘉澍一臉一言難盡的神色,最後嘟囔說:「這聲音,戴上耳機聽,搞不好像是腦子進水了。」

  向芋狠狠瞪一眼前面的靳浮白,都是他遺傳的破思維!

  「你再聽聽。」

  手機被向芋貼在靳嘉澍耳邊,他聽了一會兒,向芋問:「是不是很舒服?」

  靳嘉澍笑起來和靳浮白很像,他說:「媽,我聽到了,你說你愛我。」

  向芋撇嘴:「你這個油嘴滑舌的勁兒,像你爸。」

  那天晚飯是靳嘉澍請客的。

  用的是代表學校出去比賽得到的獎金。

  他已經和靳浮白差不多高,站在向芋旁邊,幫她倒半杯紅酒,然後坐回去,舉著飲料:「媽,感謝你在17年前的今天給了我生命。」

  向芋熱淚盈眶,那你倒是少吃兩口牛排!

  靳嘉澍說:「那不行,我長身體呢。」

  坐在一旁的靳浮白遭受了無妄之災。

  向芋心疼兒子,轉頭去咬靳浮白:「你生的好兒子,和偉大的媽媽搶肉吃。」

  靳浮白下頜線上多了個牙印,靳嘉澍再去夾牛肉時,他就糟心地說:「你想讓你媽咬死我,是不是?」

  吃過晚飯,父子倆一個要開車,一個未成年,只有向芋喝了些酒,步子有點飄。

  她踩著高跟皮靴,走在他們中間,挎著兒子和老公。

  11月底的帝都市飄起小雪,紛紛揚揚。

  路燈把三個人的影子拓在路上。

  他們回到秀椿街。

  向芋忽然說,靳嘉澍,我決定給你起個小名。

  靳嘉澍知道他親媽又要出餿主意,趕緊看了一眼他親爸。

  看也沒用,他爸都快把他媽寵上天了。

  要星星絕對不給摘月亮。

  靳嘉澍只能無奈地問:「什麼小名啊?我都17歲了,不要小名也行吧……」

  向芋搖頭,十分肯定地說,你以後,小名就叫「秀椿」吧!

  「媽!你不覺得這名兒特像太監嗎?」

  可能是靳浮白實在聽不下去了,也看不下去她這幾步喝多了的迷幻步法,乾脆把向芋橫抱起來,和兒子說:「這事兒不用聽她的,你媽喝多了。」

  「可她為什麼給我起小名叫秀椿?就因為咱家住秀椿街?」

  靳浮白穩穩抱著向芋,護著她不被輕雪迷了眼睛。

  他說:「知道你名字裡的澍,是什麼意思嗎?」

  「及時雨吧?我查過。」

  「嗯,我和你媽媽就是在秀椿街遇見的,那天下了一場雨。」

  那時靳浮白從不去小店吃飯,那次要不是李侈他們死活推薦,他也不會跑去秀椿街。

  那天下了一場好及時的雨。

  他遇見了此生最摯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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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7 00:07:08 |只看該作者
番外十一 唐予池

  2020年的2月14日,情人節,唐予池回國。

  國際航班時間久,十幾個小時,帶著他從大洋彼岸回到熟悉的帝都市。

  飛機落地時,唐予池把手機開機,連著跳出來幾條信息,都是和他一起創業那幫朋友的插科打諢。

  一群年紀相仿的男人們湊在一起,非工作時間的聊天就沒個正經時候。

  他們在群裡問唐予池這麼久的航程,有沒有在飛機上遇見美女。

  有人說,十幾個小時呢!真要是遇見,可能孩子叫什麼名兒都商量好了。

  唐予池小幅度活動兩下肩頸,看一眼自己周圍的座位——

  前面坐了一對夫妻,後面是倆大佬爺們兒。

  至於他身旁,身旁是一個航程13.5個小時、咳了大概10個小時的,老阿姨。

  唐予池心說,我商量個屁的孩子名兒。

  和老阿姨商量嗎?

  這時候群裡冒出一句:

  【叫唐老鴨。】

  緊接著,這群人就開始對他八字沒一撇的孩子,集思廣益起名兒。

  【唐山市。】

  【唐人街。】

  【唐僧肉。】

  【唐伯虎。】

  居然還有五個字兒的:

  【唐拌西紅柿。】

  唐予池盯著手機屏,差點笑出聲。

  機艙門打開,周圍的旅客陸陸續續起身,空乘姐姐站在門邊,禮貌微笑,目送乘客。

  唐予池在嘈雜聲裡按著手機,直接回復了語音:

  真這麼想看我有孩子,倒是先給我介紹個女朋友啊,我這兒還單著呢,自孕自生嗎?

  之前坐他身旁的老阿姨,估計只聽見了「自孕自生」四個字,驚恐地回眸看了他一眼。

  群裡開始吐槽,說他就嘴上說得好聽,實際上像個事兒逼似的誰也瞧不上,還提起上個月追他,被他婉言拒絕了的一個女孩。

  一起創業的朋友私信他:

  【池啊,今兒國內情人節吧,情人節快樂呦。】

  唐予池回他:

  【我快樂你爸爸。】

  後面手機又震了幾下,估計是朋友的瘋狂回擊,他沒再看手機,順著人群走出去。

  帝都市冬末的乾燥空氣迎面而來,陽光明媚裡也帶著絲絲涼意。

  週遭景物十分熟悉,熟悉到他閉著眼都能找到出口和行李轉盤處。

  這是唐予池不喜歡的感覺。

  倒不是什麼近鄉情怯。

  只是他上一段感情陷得太深,結束方式又太過可駭。

  很多時候不受控制,唐予池總會在某些熟悉的場景裡思及曾經。

  就像現在,他踏出機場,輕而易舉想起過往。

  那會兒他剛高考完,擁有人生最漫長的暑假。

  整個假期,他幾乎都和安穗待在一起。

  和她騎單車,和她逛公園,和她在游樂園門口蹲著吃棉花糖,和她在市圖書館看小說。

  他們還去郊外河邊抓過蝌蚪,本來想帶回來養著,不過聽釣魚的老大爺說,那種蝌蚪會長成蟾蜍,嚇得他們又倒回河裡。

  但到底也還是要顧著父母的。

  那年的8月份,唐予池準備跟著爸媽去摩洛哥旅行,臨走前,他請安穗吃飯。

  席間,唐予池總覺得他的女朋友似乎愁眉不展。

  那頓飯去的是他和髮小向芋還有爸媽常去的一家日料,海膽餡的水餃做得格外地道。

  餃子皮放了蔬菜汁糅合,是帶著淡綠色花紋的,向芋那隻豬,她一口氣能吃兩份。

  他也不太懂女孩都愛吃什麼,參照髮小向芋的愛好,把所有他覺得好吃的,都推薦給安穗。

  最後服務員都說,客人,您點的夠4人份了。

  他當時倒是沒在意價格,側重點放在另一件事上,問人家服務員,那桌子能擺下嗎?不然我們換個四人台坐?

  換了桌子,他乾脆坐在安穗旁邊,給她端茶倒水,拿了個mini風扇幫她吹風。

  唐予池用公筷夾了一個海膽水餃,放在安穗面前的小碟子裡:「怎麼覺得你不高興,捨不得我啊?一個多星期吧,我就回來了。」

  安穗穿了一條樣式很簡單的白色連衣裙,頭髮在暑假剪短了些,梳成馬尾時髮梢剛剛好垂在頸部。

  她那雙小鹿眼裡,總是濕漉漉,惹人憐愛。

  所以她轉頭,那樣沉默著看過來,唐予池情不自禁,湊過去吻她。

  安穗像是嚇了一跳,躲開後,整個臉都紅了。

  她是有個習慣,害羞時,用手死死擋著臉,只露出通紅的耳廓。

  「你幹什麼呀,好多人看著呢。」

  唐予池就笑她,都成年了,親一下也不好意思?

  安穗臉更紅了:「大庭廣眾的……」

  「那下次,換個沒人的地兒,是不是能多親一會兒?」

  唐予池這樣說,安穗就柔柔地打他一下,他繼續逗她,問,沒人的地兒,能舌吻嗎?

  她那張臉,紅得像秋實。

  那時的唐予池,心思不夠縝密。

  他說不上安穗那天到底為什麼不開心,也說不上算不算是被他一個吻給哄好的。

  反正後來,她沒有再露出那種顰眉不樂的神色,唐予池也跟著爸媽去了摩洛哥。

  安穗沒來機場送他,說是早戀被他家人知道不好。

  他在登機前給她打電話,說聽說摩洛哥有個地方很美,到處都是藍色房子,他去探探路,要是真的漂亮,以後帶她再去一次。

  忘記那天安穗說了些什麼,也許是說大學還要學習哪有時間出去玩之類的。

  唐予池就站在T2登機口,滿心愉快地說,大學要是還沒時間,那就等結婚時候去唄,帶你去蜜月旅行。

  都說18歲時的承諾經不起歲月的推敲。

  只有唐予池自己知道,他曾在18歲那年,站在航站樓裡,看著停機坪上起落的一架架白色機身,認真憧憬過他和她的婚禮。

  後來好像沒等他回國,安穗就在電話裡說了分手。

  畢竟年輕,他們那時常哄別扭,動不動就會分手。

  唐予池從摩洛哥千里迢迢背回來的那些特產,幾乎都被向芋給吃了。

  向芋不但自己吃,開了袋吃不完的還要背回去和家裡阿姨分享。

  所以隔幾天,他和安穗復合時,家裡已經只剩下兩包椰棗了。

  唐予池自己覺得很拿不出手,顯得他很摳門似的,出一趟門就給人姑娘帶兩袋棗子。

  但安穗吃得很開心,她說:「這個是棗嗎?我第一次吃這種棗,好甜啊,糯糯的。」

  安穗素著一張臉,鼓著腮,眼波含笑。

  唐予池覺得她又傻又天真又可愛。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大學畢業就娶她。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會愛安穗到100歲。

  如果他能活到100歲的話。

  可她怎麼就變成了那樣的女人?

  是他不夠體貼嗎?

  是他沒能照顧好她敏感的情緒嗎?

  安穗又是什麼時候開始覺得,錢比他的感情更加重要的呢?

  如果那年他沒有去摩洛哥,如果他後來沒有出國念大學,如果他平時請她吃飯不去挑那些死貴的地方……

  會不會她就不會在長成女人之後,把錢看得那麼那麼重要?

  打斷這段「如果」的,是向芋打來的電話。

  唐予池接起來,聽見向芋威脅他說:「唐予池,我已經看見你那趟航班有不少人出來了,你在磨蹭什麼?比老太太走得還慢,再給你5分鐘,不出來我和乾爸乾媽就走了!」

  「我特麼還要等著托運的行李……」

  向芋連他說話都沒聽完,直接掛斷了電話。

  唐予池沒空再憶往昔,站在行李轉盤的出口,看見行李箱出來,直接拎著就往行李車上放。

  因為是情人節,機場不少抱著花的男男女女,唐予都沒空多看一眼,推著行李車大步流星。

  不能不著急,他再磨蹭一會兒,向芋和他爸媽可能真會把他丟這兒。

  初中時候有一次,他在學校打籃球,爸媽來接他和向芋,說帶他們去吃好吃的。

  當時他還有半場沒打完,就和他們說,等我一會兒。

  向芋隔著鐵絲網威脅,你再不出來,我們三個先走了?

  唐予池沒當真,等他打完球才發現,他們居然真的走了!

  最慘的是他趕到飯店時,他爸居然指著一盤白灼青菜說,你把這個吃了吧,芋芋說不好吃,我和你媽也不太喜歡。

  想到這兒,唐予池又笑了。

  行吧,沒有女朋友就沒有女朋友吧,他好歹還有個狗髮小,和他一樣慘。

  唉,向芋是真慘,靳浮白生死未卜的,她還苦苦等著呢。

  唐予池愉快地感嘆著。

  結果回去的路上,他居然聽說靳浮白回來了?

  不但回來了,還十分健全!

  向芋一臉幸福,她還喝掉了車上唯一一瓶可樂。

  唐予池拎著礦泉水灌了兩口,突然感覺自己失去了一個比慘的盟友。

  再抬頭看一眼爸媽恩愛的樣子……

  合著這個情人節,就他一個是單身狗?

  後來向芋拐著彎地問他,回國的感覺如何。

  唐予池笑一笑,說比想像中感覺好很多,可能是國外每天忙,吃快餐吃多了,回家後覺得白粥青菜都好美味。

  向芋一臉欲言又止,最後說,算了我不問了。

  在唐予池眼裡,向芋是他的親姐姐,就像他爸媽背著他生的二胎。

  他倆從小打到大,但也還是有很多默契。

  哪怕向芋沒直說,唐予池也知道,她真正想問的是什麼。

  她想問他,有沒有徹底把安穗的事情放下了。

  他說,我已經沒再想那些了。

  這句話他說得很輕,自己也難分辨,其中是否有逞強的成分。

  也許是因著情人節這麼個日子,街上人比平時多了一倍,商廈上放著戀愛主題的電影,街角有人賣氫氣球和花束,空氣都彌漫著甜蜜感。

  晚飯唐予池是和向芋靳浮白他們一起吃的,日子特殊,處處生意火爆。

  停車場繞了兩圈,才找到空位。

  那天很神奇,唐予池不停地想起安穗。

  很難形容那種感覺,不是懷念,不是眷戀。

  也沒有忿忿,沒有不平。

  只是很清淡平靜地想起她。

  就像大學畢業時,明知校園永不會再回,而在離別路上頻頻想起、以示告別的感覺。

  那是一家環境很棒的西餐廳,他們坐在窗邊的位置。

  唐予池看著窗外還有些光禿禿的垂柳,忽然有種難以名狀的預感。

  他會不會遇見一個她?

  讓他一眼,就無法自拔?

  吃過飯後,唐予池去洗手間,在吸菸區抽了一支菸。

  餐廳放了一首歌Eason的老歌——

  「你會不會突然的出現,在街角的咖啡店。」

  唐予池按滅煙蒂準備往出走時,過廊開著的窗口拂進一陣風。

  似是無意,卻又如有所感。

  唐予池在那一刻回眸,看見一個穿著白色羊毛裙的姑娘,站在鏡子前面補口紅。

  那姑娘對著鏡子撅起唇,還哼著歌,給了鏡子一個wink。

  她哼的是店裡放的《好久不見》。

  有那麼一瞬間,唐予池的腦子是懵的。

  真的是一眼動心。

  唐予池飛奔回座位拿了手機,和向芋他們說自己要去找那個姑娘要聯繫方式。

  整個過程中,他腦海裡只有那姑娘哼著的那句,「你會不會突然的出現,在街角的咖啡店。」

  店裡暖風很足,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拿著手機,站定在人家姑娘面前。

  還沒等說出目的,那姑娘先是禮貌一笑,眼睛隨著笑容彎了彎。

  唐予池想過結果。

  無非是可以或者不可以。

  但都不是。

  那姑娘開口,居然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唐予池。」

  唐予池垂頭,把自己的名字打在手機屏上面,給她看,「就這仨字兒。」

  她也把名字打在了自己手機屏,給他看:「我叫喬蕊。」

  她說,唐予池,我今天不太想加好友,如果下次還有緣分遇見你,我主動加你,你覺得怎麼樣?

  唐予池忽地笑了:「行,那我等你主動加我。」

  回去路上,唐予池把車窗開了一點縫隙。

  晚風拂面,他說:「向芋,我戀愛了。」

  坐在前面的向芋十分受不了,拎了車上的紙抽盒丟他:「人姑娘連微信都沒給你,你戀個屁!把車窗給我關上,冷死了。」

  唐予池躲過紙巾盒,懶洋洋地靠在座椅靠背上,看一眼窗外雲層擋住的朦朧月色。

  他說:「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這個緣分再遇見?」

  向芋嫌他這話矯情,做了個乾嘔的動作。

  但她隨後說,也是,很有可能,長沙和帝都市也隔著1500多公里呢,她都遇見靳浮白了,想來光靠緣分也沒什麼不可能的。

  這明擺著就是秀恩愛,唐予池翻了個白眼,嗤笑她:「你那麼多緣分運氣的,傳給我點?」

  向芋呸他一聲:「我怎麼傳?用藍牙嗎?」

  「傳唄,多來點。」

  結果被向芋用空水瓶丟過來,結結實實砸了一下。

  雖然唐予池那樣說,但他自己心裡也沒底。

  帝都市這麼大,能碰見的概率有多大呢?

  反正畢業之後,以前校園裡常見的面孔,他一次都沒在外面碰見過。

  不過,萬一呢?

  他當年走了那麼大個背運,都被人綠成呼倫貝爾大草原了,還不能跟月老那兒換點緣分?

  眼看著出了正月,陰歷二月二那天,帝都市有個老說法,說是那天理髮是「龍抬頭」。

  唐予池被「Tony」老師推薦著,剪了個碎髮。

  剪完對著鏡子一看,像重返校園似的,配上他那張娃娃臉和潮流穿搭,Tony說像20出頭。

  吹頭髮時候手機震了幾下,他拿出來看,瞧見高中群裡正在張羅今天同學聚會的事兒。

  前些天已經有同學聯繫過他了,當時唐予池沒給準話兒,只說有時間就去。

  正好沒什麼事兒,群裡有同學艾特他,他看了眼聚會地址,不算遠,順路。

  本來是想要理髮後去找向芋和靳浮白的。

  早起向芋還打了電話來,說二月二應該吃豬頭肉,讓他有空過去吃。

  但向芋和靳浮白這倆人,時時刻刻都在秀恩愛,對單身狗的傷害實在是太大了。

  前天一起吃飯,席間唐予池和向芋掰腕子,差點就要贏了,坐在他身旁的靳浮白突然轉身,胳膊肘碰到他肋間的癢癢肉,他一笑,手上失了力道,讓向芋給贏了。

  明明是蓄意,靳浮白居然說什麼,抱歉,不是故意的。

  後來向芋去和靳浮白掰腕子,向芋用兩隻手也就算了,還一直用眼神威脅靳浮白,最後靳浮白垂頭笑著鬆了力氣,向芋歡喜獲勝。

  獲勝就獲勝唄,向芋非說要給失敗者安慰。

  她給了靳浮白一個吻。

  然後給了唐予池一塊咬了一口的炸雞翅。

  氣得唐予池當場給他媽打了視頻,告狀說,麻麻你看,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你給向芋吃過多少雞翅,她今天只給你兒子吃吃剩的!

  唐母當時正在打牌,認沒認真聽他說話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親媽說,唐予池,你和芋芋搶什麼雞翅!!!

  他不想吃狗糧了,也不想吃剩雞翅還要挨罵了。

  還是去同學聚會吧。

  群裡又有人艾特他:

  【@唐予池,唐少爺今天來不來啊?多少年都沒怎麼回國了,好不容易回來了,還不來聚聚?】

  唐予池在群裡回了一句:

  【聚,半小時到。】

  上學時候他愛玩,也愛熱哄,學習成績不怎麼樣,狐朋狗友是真的混出來一大堆。

  高中同學聚會以前他也常參加,但也總是中途離席。

  只要安穗打來電話,他都是一句「夫人催了,我先撤,你們繼續」,然後真就會起身離席。

  特許是他戀愛時太高調,他和安穗真的是人盡皆知。

  後來不樂意參加同學聚會,也是這個原因。

  席間總有人問:

  唐少爺什麼時候結婚?

  什麼時候把嫂子帶來和我們熟悉熟悉?

  光聽說嫂子也見不到人,金屋藏嬌呢?

  ……

  那是他最後一次參加同學聚會時被問到的問題。

  沒想到時隔這麼多年,還有人會問到他和安穗。

  安穗不是他們班的,但是畢竟是校友,總有重合的交際圈。

  一個女生就說,唐予池,安穗是不是和你一起出國的啊?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啊?怎麼這喜酒等來等去,總沒個消息?

  還有其他同學附和說,對啊,男人不能只顧著事業不顧女朋友,讓人家等得太久,以後想求婚時候人家都不答應,看你怎麼辦。

  連班長也說,在國外商場裡遇見過安穗和她爸爸。

  安穗出國的事情,唐予池也隱約聽說過。

  聽說是和一個60多歲的老頭子一起,她叫人家乾爹。

  他有很多悶在心裡的內情,但他終究不是一個會在同學面前說前女友壞話的男人。

  唐予池避重就輕地笑一笑:「能不能別跟這兒給我上課了,酒還喝不喝了?磨嘰。」

  裝了白酒、啤酒、飲料的各色玻璃杯碰撞在一起。

  有人灑了些酒,被說是故意的;

  有人杯子裡剩了一些,被說是養魚呢;

  也有人三兩白酒下肚,聲音翻倍,唱起了老歌。

  久別重逢的同學們聚在一起,這氣氛應該是熱哄的,令人舒適的。

  可唐予池有些煩躁,又說不上為什麼。

  酒過三巡,唐予池拿了煙去二樓露台透風。

  剛籠著火機把煙點著,露台門口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

  女人格子羊絨大衣敞著,裡面搭配一條白色羊毛裙。

  抱著一條圍巾,看起來還挺怕冷的。

  不用她回眸,唐予池就知道她是喬蕊。

  帝都市這麼大,他還真把她給等著了?

  露台門邊擺了兩盆巨大的綠植,龜背竹肥大的葉片擋住她半個身影。

  唐予池靠在木質護欄上,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在人多的地方下意識四處張望。

  他是在等的,等他們還有緣分再見。

  可真的遇見,唐予池又沒急著開口,只安靜看著她。

  這姑娘有那麼一點多動,打著電話,閒著的那隻手撫在龜背竹葉片上,一下又一下。

  很神奇,像隔著空氣撫平了他心裡那些煩悶的小褶子。

  喬蕊似乎有什麼著急事,手機舉在耳邊沒幾秒,又放下,手指不停地戳在屏幕上,像在給人發信息。

  發完她才顰眉回眸,看見唐予池。

  和她相比,唐予池的表情堪稱悠閒。

  他指間夾一支黑色香菸,倒是不嗆人,隱約有種巧克力的味道。

  會在這裡遇見唐予池,喬蕊看上去也很意外。

  她動作頓住幾秒,眉眼間那中焦慮卻沒減少,和他對視的同時,又看了眼手機。

  唐予池對著身後夜色呼出煙霧,然後把煙按滅在垃圾桶上的白色石米裡。

  能看出來喬蕊的糾結,猜她大概覺得做人應該說話算數,可礙於某些情緒,又覺得這時候實在沒那個心情找他要聯繫方式。

  唐予池笑起來:「你忙你的,我透透氣就回屋,今天不方便,等下次遇見再來找我要也一樣。」

  可能是他語氣太過輕鬆篤定,認準了他們還有那個緣分能在茫茫人海裡有第三次見面似的。

  喬蕊怔了怔,忽然笑了。

  「唐予池對不對?我記得你的名字。」

  她一隻手挎著包包、抱著圍巾、拿著手機,另一隻手艱難地從衣兜裡摸出幾塊糖遞過去,「前台拿的,請你吃。」

  唐予池想問她,不是說好了找我要聯繫方式麼?就拿兩塊薄荷糖糊弄我?

  但她無論是什麼樣的笑容,眼睛都是彎的,弧度很美,勾人心弦。

  唐予池想問的話也就嚥回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接了喬蕊遞過來的糖。

  兩塊都拿在手裡,撕開一塊,先遞給了她。

  喬蕊明顯一怔。

  然後大大方方接過來:「謝謝。」

  她身上自信女孩特有的從容韻味,也有著輕微的不好意思,不過被她用撩頭髮的動作掩飾了。

  唐予池咬著薄荷糖圈,看著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抑制不住的心動。

  他藉著丟掉糖紙的動作,也掩飾掉一些些突如其來的緊張。

  再抬眸時,隱掉各方情緒,笑著問喬蕊:「我剛才瞧著,你好像有什麼急事?」

  喬蕊看了一眼還沒動靜的手機,深深吸氣,又吐出來。

  她走到唐予池身邊,手肘搭在欄桿上,語氣很無奈:「來參加同學聚會,結果被告知前男友也要來。」

  唐予池眉梢輕佻:「怕見了舊情復燃?」

  「那倒沒有,沒什麼好復燃的。」

  喬蕊有那麼一點苦惱似的,「只是前男友出席的身份讓我很尷尬,他是我曾經閨蜜的未婚夫,我現在又沒有男朋友,總覺得氣勢上落了下乘,就覺得很別扭,這種感覺你懂嗎?」

  唐予池點頭:「懂。」

  「我又不能說不去,昨天在群裡答應過,今兒以前的閨蜜才在群裡說要帶他來,我要是說不去了,好像我放不下。」

  喬蕊嘆氣:「根本不是我放不下,是大家放不下。他們總想著看點八卦狗血。分手都分了好多年了,能有什麼感情,早知道我中間談兩段好了,好歹也有點談資。」

  唐予池笑容斂起來,像是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他沒問,為什麼沒談呢?

  因為他自己很清楚原由。

  為什麼沒談呢?

  真的是放不下才沒談嗎?真的是因為念念不忘才沒談嗎?

  其實也不是。

  愛是要有相遇才開始的。

  不是用來遺忘過去的工具。

  也不是用來排解寂寞的工具。

  只不過他們背運了些,在這期間,沒有遇見另一個能夠心動的人。

  說出來可能沒人信,真的只是沒遇見而已。

  喬蕊說了一會兒,忽然扭頭,看一眼只穿著毛衣的唐予池:「你是不是飯局還沒結束,先回去吃飯吧,不用聽我在這兒喪的。」

  唐予池笑一笑:「我不急,真不樂意回去。」

  「……難道你也遇上前女友了?」

  喬蕊只是隨口一個玩笑,誰想到唐予池笑著說:「差不多吧,分了八百年了還是總有人提起來。」

  喬蕊忽然笑了,像是找到了盟友,語氣很輕鬆地問唐予池,他和前女友什麼時候分手的。

  唐予池說,和你一樣,很多年了。

  細聊下來才發現,他們的情況真的很相似。

  都是被綠了才分手的,也都是這麼多年一直都沒談過。

  露台旁是一堵牆,避風。

  樓下高樹伸展著乾枝,冬末的天氣,玉蘭已經頂了一樹花苞,待春風來喚醒。

  很多時候唐予池都覺得,是不是自己在前一段戀情裡做得不夠好,才讓自己曾經那麼珍視的戀人,變得那樣面目全非。

  當初知道安穗劈腿,唐予池當然是不信的。

  他以為他的女孩只是一時被壞男人花言巧語給騙了,分手之後他也確實想過去找她。

  那時他隱約查到那人是李侈圈子裡的人,他天天去李侈場子裡蹲點,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騙走了安穗。

  他甚至想過,他們這麼多年感情,如果安穗願意回來,他最後還是會原諒她的。

  但越是瞭解真相,越是覺得這件事好不真實,像一場恐怖的夢魘。

  他無數次問自己,怎麼會呢?會不會是哪裡出錯了?

  高中時安穗代表班級參加運動會,跑了個冠軍,唐予池特地借了專業攝像機拍她。

  她羞得往自己同學身後躲,說,哎呀你別拍了,我剛跑完,滿臉汗肯定不好看。

  她總是那樣,一害羞就臉紅。

  耳廓也會紅,像剛被初秋染了一角顏色的楓葉。

  這樣的女孩,唐予池實在想不明白,她怎麼會輾轉過那些男人身旁,怎麼會與他們進出酒店,又踩著他們做跳板,節節攀升。

  在唐予池記憶裡,安穗明明那麼乖。

  高中上晚自習時她坐在教室裡乖乖背書,驀然回首,發現唐予池逃課站在後門窗戶處看她,給她比心。

  她當即嚇得摀住嘴,眼睛都瞪大一圈。

  坐在講台桌看著晚自習的老師稍微一咳嗽,明明與她無關,她都能嚇得一激靈。

  她膽子那麼小,和那些並不愛她的男人做時,她沒有過害怕嗎?

  就只是為了錢嗎?

  錢有那麼重要嗎?

  如果她提出來,他也可以啊,他也有錢啊,他的家境也並不差啊!

  安穗說他不懂。

  他是真的不懂。

  唐予池從小到大順風順水,從來沒有過任何挫折。

  這件事給他帶來的陰影,不單單是失戀那麼簡單。

  而在這個靜夜裡,站在唐予池身旁的喬蕊也想起了過往:

  喬蕊和男朋友也是從高中在一起的,很多年了,她高中有個最好的閨蜜,他們三個整天在一起玩。

  她也驕傲,富足家庭寵大的姑娘,從來沒覺得自己男朋友會劈腿。

  因此,她在男朋友家裡看見閨蜜的內衣時,腦子一片空白。

  如果只是普通的分手就好了。

  兩個人同時想。

  夜裡起了一陣風,玉蘭含苞待放的枝子輕輕晃動著,唐予池和喬蕊各自沉默半晌,突然同時嘆氣。

  聽聞對方的嘆氣聲,他們在夜色裡對視,又同時笑出聲。

  同病相憐啊。

  喬蕊的手機連著響了幾次,是幾條語音信息。

  她滿含期待地點開,把手機貼在耳側。

  露台處還算安靜,因此唐予池聽見她那朋友說正在忙著呢,過不去。

  還讓她最好找個別人假扮男友,免得那對狗男女太過得意。

  喬蕊按著手機給人家回語音,看上去明明有些失落,還輕快地說:「算啦,讓我自己去面對風雨吧,做錯事情的人又不是我,頂多氣氛詭異點兒,我早點吃完早點離席就好了。」

  信息發出去,喬蕊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游戲裡那個人物怎麼說來著?『面對疾風吧』!」

  唐予池順著她的話聊:「你還玩LOL?」

  「玩過一點,打得太菜了總是被罵,後來就不玩了。」

  「有機會我帶你,我瞧著誰敢罵你,我讓他明白什麼叫真正的罵人。」唐予池玩笑著說。

  喬蕊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好啊。」

  等她收好手機,唐予池突然開口:「喬蕊,你看我這個形象,夠不夠資格假扮一下你男友?」

  那天的假男友演得倒是簡單。

  喬蕊只是挎著唐予池的手臂走到包間門口,和他揮手告別。

  唐予池突然惡作劇似的攬著她的後腦勺靠近,看著她瞳孔顫了一下,才笑著說:「算是吃你一顆糖的回報吧,用不用來個吻別?」

  不過他也就是隨口浪這麼一句,頃刻又退回去,做戲做全套:「晚上喝酒嗎?」

  喬蕊還有點怔怔,下意識回答他:「可能會喝一點。」

  唐予池點頭,很理所當然似的,眸色寵溺:「那我不喝了,晚上送你回家。」

  說完他轉身走了。

  屋裡有同學問起喬蕊,說剛才那個帥哥是不是你男朋友。

  喬蕊沒回答,只覺得剛才他湊過來的一瞬間,有種清冽的薄荷糖味。

  還有她的心跳,撲通撲通。

  席間倒是沒有那麼尷尬,喬蕊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在意那對男女之間的互動,也不太在意偶爾有人言辭中透露出來的八卦。

  她在意的是:

  剛才沒有要唐予池的聯繫方式。

  以及,他們是否真的還有緣分再次偶遇。

  喬蕊的前男友是追了她一年才被答應的。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慢熱的性子,不會一見鐘情什麼的。

  但唐予池的長相和性格,好像總在牽動她心弦。

  他說了不喝酒晚上送她回家,應該是為了扮演她男友而說的假話。

  他那邊開席得早,估計他早已經喝過酒了。

  坐在喬蕊身邊的同學碰了碰她的胳膊:「喬蕊,想什麼呢,大夥兒都提議喝一個呢,就你在這兒走神兒?」

  有人起鬨說,是不是想男朋友呢?

  喬蕊一笑,半真半假地說:「猜他到底有沒有喝酒,會不會送我。」

  散席後,她穿好大衣從包間出來,他們的包間對面是酒店樓梯。

  黑色理石梯面,好像有個人坐在樓梯上?

  喬蕊抬眸,卻看見唐予池坐在那兒,正玩著一枚銀色的打火機。

  他穿著深色牛仔褲,馬丁靴,外套搭在手肘,看上去在等人。

  他說:「等你半天了。」

  「你……沒喝酒嗎?」

  「喝了啊,所以叫了代駕。」

  很難形容那個夜晚,也許他們彼此都有一種,老舊金屬拋光般的感覺。

  那些鏽跡斑斑,終於被新的緣分打磨掉。

  那天喬蕊找唐予池要了聯繫方式。

  之後兩人經常一起吃飯,一起去逛街,偶爾也會看個電影什麼的。

  3月初,唐予池要去國外處理些事情,吃飯時和喬蕊提過一嘴。喬蕊說她也要出國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

  兩人誰都沒問對方要去哪個國家,只說等回國再約。

  只不過唐予池到國外那天,住進酒店,居然刷朋友圈刷到了喬蕊的動態,她居然和他在同一座城市?

  不知道是誰幫她錄的vlog,她在開滿杏花的街邊走過,手裡舉著一塊熱狗,咬了一口。

  有風吹過,杏花花瓣飄落,她眼睛彎彎,回眸淺笑。

  這條街!

  唐予池下午來酒店時還路過了。

  他給喬蕊發了個定位,喬蕊馬上打了視頻過來。

  唐予池理了理衣服,才接起視頻,和畫面裡的姑娘異口同聲地說,好巧。

  喬蕊是來這邊參加婚禮的,她那邊很熱哄,她舉著手機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和唐予池說,我沒想到你說的出國辦事是來洛城!這也太巧了!

  唐予池說:「我也沒想到你說的出國參加婚禮,是來這裡。」

  兩人在視頻裡相視而笑,說早知道都是這幾天過來,搭乘同一趟航班好了,十幾個小時還能有個人說說話。

  喬蕊問唐予池,你什麼時候回去,回去可以一起。

  他說大後天。

  「我也是!」

  唐予池抿了抿唇,才開口問:「你住哪家酒店?」

  她說了個名字。

  離唐予池這家很近,只隔著一條街,走路十幾分鐘就能到。

  其實他還挺想問問她,要不要他換一下,也住到她那家去。

  不過開口時,唐予池沒好意思說出口,只說,我這家酒店條件還可以,你那邊呢?

  只要她說還行,唐予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搬過去住。

  不過這話喬蕊沒回答,有女聲在叫她吃飯,說她最愛的龍蝦意麵上桌了。

  喬蕊抱歉地對唐予池笑了笑:「我先過去吃飯啦。」

  唐予池點頭:「去吧。」

  本來還想著晚上出去找個飯館吃飯,唐予池忽然沒什麼心情,去了酒店裡自帶的餐廳。

  餐廳在頂樓,服務員問他需要什麼時,他下意識說,龍蝦意麵。

  要不要直接搬過去算了?

  但男人這樣搬過去和人家姑娘同酒店,會不會有點唐突?她會覺得他有不好的企圖嗎?

  等他喝了半杯檸檬水再抬眸,喬蕊就站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手裡還提著個小型行李箱。

  唐予池很錯愕,起身走過去接她手裡的箱子:「你怎麼過來了?」

  喬蕊笑眯眯地看著他:「你不是說你這家酒店條件不錯麼,我就換過來了啊。」

  她笑容那麼燦爛,像午夜陽光,灼了下他的眼睛。

  唐予池引她入座,自己坐在她對面,給她倒了一杯檸檬水。

  他很坦然地說:「來得正好,我剛才點菜時光顧著想你了,點了個龍蝦意麵,超大份的那種,幫我吃點?」

  龍蝦意麵確實是好大一份,端上來時是一小鍋。

  整隻龍蝦開背躺在鍋裡,意麵鋪在旁邊,看著就很有食欲。

  喬蕊正拿著濕巾擦手,唐予池用叉子戳起一塊龍蝦肉,遞到她嘴邊,餵給她。

  等她嚥下去,唐予池才開口問:「喬蕊,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試試?」

  據說那天晚上有超級月亮,朋友圈都被月亮照片刷爆了。

  但他們沒空顧及。

  飯後是喬蕊和唐予池說,不然我和你住一間吧,也別再開新房間了。

  唐予池問她,你知道你在暗示我什麼嗎?

  喬蕊就又彎起她那雙招牌式的笑眼,看著他說,我知道啊。

  用房卡刷開門鎖的瞬間,唐予池拉著喬蕊進門,房間沒開燈,行李箱倒在玄關,門「哢噠」一聲被關上。

  他們在玄關處擁吻。

  喬蕊被唐予池抱起來放在擺了飲料和茶壺的桌子上,把她的衣服推上去。

  這姑娘動作一點也不比他慢,已經解開了他的襯衫扣子,最後一顆應該是蠻力拽開的。

  黑暗裡除了錯亂的呼吸聲,能清晰地聽到一顆扣子崩掉,彈落在地板上。

  他們在黑暗裡對視半晌,忽然笑出聲。

  唐予池問她:「你就這麼心急?扣子都給我拽掉了?」

  喬蕊很是豪氣:「明天給你買新的。」

  「喜歡我嗎?」

  「喜歡。」

  「那行,你先喜歡著吧,我快你一步,已經開始愛上你了。」

  喬蕊居然會開黃腔,她問唐予池,你說的「愛上我」三個字,我該怎麼斷句呢?

  這不要命嗎?

  最後他們依偎在床上,喬蕊問唐予池,你說我們這算是抱團療傷嗎?

  唐予池「嘖」了一聲:「我是在愛你,你在這兒拿我當療傷工具呢?」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喬蕊說,她其實覺得很神奇,不是說失戀就一定要鬱鬱寡歡,可她真的每次想起前男友枕頭底下的那件蕾絲內衣,都覺得無比的噁心。

  那件內衣還是她當初陪著閨蜜一起去買的,她也有一件,是白色的,閨蜜的是黑色。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原來愛情就是這樣的嗎?

  那個在生日對著蛋糕說,「別的願望都沒有,我就希望和喬蕊能永遠在一起」的戀人,怎麼就會變成那樣子了呢?

  所以她從來沒想過,會遇見一段新的愛情。

  或者說,她從來沒有奢望過,會遇見一個人,讓她重新相信愛情。

  「我還以為我的愛情死光了。」

  她說,「唐予池,遇見你,像個奇跡。」

  唐予池笑著去吻她:「你才覺得像個奇跡?情人節我在西餐廳遇見你,就已經這樣覺得了。」

  這種甜蜜的時刻,溫馨對話沒能繼續下去。

  隔著窗紗,樹枝影影綽綽,喬蕊問唐予池,聽沒聽說過瘦長鬼影。

  「什麼玩意兒?」

  喬蕊就說瘦長鬼影是國外的都市鬼故事傳說。

  說有個身高2-3米的、總是穿著西裝的男鬼,專門抓小孩子。

  「我看過網上那種圖片,說瘦長鬼影,就像現在外面被風吹得晃晃悠悠的樹枝似的。」

  唐予池故意逗她,盯著窗外黑乎乎的樹影看了很久。

  喬蕊問他看什麼呢,他就故作神秘,壓低聲音說,我好像看見了。

  這姑娘先講起來的鬼故事,居然捂著眼睛尖叫一聲,把頭埋在他懷裡,死活不敢往窗外看。

  後來還是唐予池去拉上窗簾,把重疊的樹影擋在厚重布料後面,喬蕊才敢抬眸。

  看不見樹影,她立馬又燦爛起來了,裹著被子說,不對啊,我不應該害怕,我們同歲,瘦長鬼影只抓小孩,而且咱倆一比,你長得更奶,真來了肯定抓你不抓我。

  唐予池就笑:「你說你這算不算始亂終棄啊,剛睡完我,就惦記著讓我被鬼給抓走呢?」

  在一起之後,唐予池發現,他和喬蕊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她看著瘦瘦的,居然也喜歡大摩托喜歡極限運動。

  回國後,他們一起去爬山,從下午爬到晚上。

  喬蕊一點都不虛的,第二天3點多還起來叫他看日出。

  他們站在觀景台上,看著太陽像一顆橘色糖果,緩緩升起。

  唐予池問她,我今年時間多,你還想去哪兒旅行?

  喬蕊說,好多好多地方都想去啊,你一定也有吧,那種想要帶著女朋友去最後沒去成的地方?

  她說,我今年時間也很多,我們就把以前遺憾沒去成的地兒,一個個都去一遍。

  唐予池說:「好。」

  喬蕊跳起來,對著雲霧中昭昭的朝陽揮手喊道:「我們要把以前受過的傷,全都彌補回來!」

  唐予池在旁邊護著她:「別跳了我的小祖宗,回頭崴了腳,我還得背你下去。」

  那陣子他們每去一個地方都會在朋友圈裡發合影,連和向芋通話時,他這位髮小都在吐槽他:「唐予池,我們今天去寵物店了。」

  「你和靳浮白要養寵物啊?」

  唐予池十分嫌棄地說,「你別養了,你連自己都養不明白,你乾媽說你包餃子包10個能露餡8個,就你這自理能力,還養寵物?」

  向芋在電話裡冷冷一笑:「我不養寵物,我是去看舔狗的。」

  說完,她掛了電話。

  舔狗?

  她說誰是舔狗?

  難道是我?

  唐予池嗤笑,心說,我,唐予池,會是舔狗?

  「唐予池,我們昨天買的櫻桃放在哪裡了?」屋裡傳來喬蕊的聲音。

  唐予池馬上回應:「洗著呢,馬上洗完給你端進去!你在沙發上等著吧,馬上來!」

  手機響了一聲,向芋發來信息說,她和靳浮白的婚禮在9月12日,讓他保持形象,不許發福,準備當伴郎。

  唐予池洗完櫻桃,端著去找喬蕊時,才按著手機回語音貧嘴:「我要是保持得太好,把靳浮白風頭搶光了,怎麼辦?」

  去愛爾蘭參加婚禮時,喬蕊工作正忙,沒能同行。

  唐予池在愛爾蘭的城堡外面坐著,給喬蕊打視頻,給她看婚禮的布場。

  她在視頻裡彎著眼睛笑:「等你回來我請你髮小他們吃飯吧,這次沒去覺得很遺憾。」

  喬蕊是做設計的,熬夜熬得眼眶通紅,卻還是很開心地同他說,唐予池,我剛才看了下明年工作計畫,明年的這個時候我有空,你呢?

  唐予池還以為喬蕊有想去的地方,就說自己什麼時候都有空,問她想去哪。

  她說,你有空的話,明年娶我一下,怎麼樣?

  唐予池愣了一下,忽然笑起來:「你倒是矜持點,我今天才問了靳浮白要珠寶設計師的聯繫方式,想拿到戒指再求婚的。」

  喬蕊果然一臉懊悔:「那你當我沒說!我等你求婚。」

  遠處傳來向芋和靳浮白他們的呼聲,叫他過去喝香檳,視頻裡,喬蕊正笑著看著他,溫柔叮囑,敢喝多撩別的女孩,我腿給你打斷哦。

  唐予池舉了三根手指:「遵命。」

  那天晚星璀璨,夜色溫柔。

  好像故事裡所有引人不快的幀節,已經過去。

  後面則用花體英文寫著:happy ending。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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