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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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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夢魘殿下] 這個電影我穿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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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1:15: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不能跨越的界限 第一百五十章 何為神?

  屋子裡有兩個樓主候選人,但卻只有一張面具。

  最後戴上面具的會是誰?

  「差強人意,沒做出原來那張的韻味來。」村長將面具在手裡翻來覆去,挑剔半天之後,對寧寧說,「我再讓他改改,你也趁著這段時間多練練。」

  說著,目光看向寧寧身後:「多少要像她一些。」

  寧寧愣了愣,轉身看著身後。

  一張猙獰恐怖的面具。

  ……不,不是面具。

  「……媽媽?」寧寧驚疑的喊。

  面前站著的是寧玉人,她用大紅色的口紅在自己臉上作畫,畫出血盆大口,畫出獠牙,畫出眼底兩行血淚,活脫脫就是村長手裡那張面具的樣子。

  「我餓了。」她看也沒看寧寧,說完這三個字,就丟下房間裡所有人,徑自坐到了飯桌旁,單手支著臉頰,旁若無人的假寐。

  寧寧先是莫名,然後回過神來。

  媽媽的表演開始了。

  她開始表演她心目中的樓主,至於效果如何……寧寧偷偷看了眼村長。

  原本只將她一個人看在眼裡的村子,現在目光被寧玉人所奪,他楞了半晌,對身邊的木匠說:「去叫我兒媳婦過來。」

  他兒媳婦很快過來了,指揮著身後幾個農婦,將做好的菜放在寧玉人面前,一一揭開蓋子,裡面的烤乳豬,魚頭湯,鱔魚段,烤鴨子等滾出白煙熱氣來。

  聞到客廳裡的香氣,崔紅梅總算從臥室裡出來了:「喲,已經開飯了?」

  她走到桌子旁正要坐下,忽然回過頭,眼神古怪道:「你們都站著幹嘛?」

  寧寧朝桌子走過去,走到一半,回頭看著村子裡的人。

  包括村長在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遠遠看著他們,桌上的飯菜像是墳頭的貢品,看他們的眼神像看貢品後的黑白冥照。

  寧寧打了個冷戰,她慢慢回過頭,總算知道他們為什麼是這種眼神。

  不苟言笑,不近人情,不食人間煙火氣,面無表情的坐在一堆貢品之後,此時此刻的寧玉人,不就是一張冥照嗎?

  就連神經一貫大條的崔紅梅都受不了啦,吃了幾口菜之後,放下筷子,不悅的說:「你能不能別擺出這樣一幅臭臉,飯都變得難吃了。」

  寧玉人直直的看著她一會,然後提起筷子,筷子尖在每道菜裡點了點,幾乎只沾了個湯水,放進嘴裡嘗了下味道,就放下了筷子。

  「難吃,換一桌來。」她起身離開,冷眼掃過眾人的模樣像另外一個人。

  「站住!」崔紅梅將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同樣起身道,「你沒事學你爸幹什麼?」

  寧寧恍然大悟。

  媽媽的演技,實際上一直是模仿。以前她模仿電影裡的人,現在她模仿的是前任樓主——外公。

  從前外公在寧寧心裡沒有一個固定形象,一直飄飄忽忽的像煙一樣,現在根據寧玉人的表演,漸漸固定成了一個真實的形象。

  孤僻,自我,難以相處。

  這毛病多半是被村子裡的人慣出來的,因為村長居然欣喜的說:「是是是,我們馬上就去換一桌。」

  其他人也都任勞任怨,辛苦做菜,辛苦把菜端過來,很多人衣服都被汗水打濕了,從背後看去,背上的衣服透出一個個深色印子,這個時候卻還眉開眼笑的走過來,把一盤盤動都沒動的菜撤回去。

  發怒的只有崔紅梅,她跳腳道:「收什麼收,收什麼收,我還沒吃呢!」

  根本沒有人理她,甚至還有人嘲笑她,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媽癟癟嘴,諷刺道:「少在那倚老賣老,別以為你進了寧家門,就是寧家人,大夥可沒忘記你的出身,沒忘記你耍了什麼下賤手段才當的寧家媳婦。」

  一群人嘻嘻哈哈,紛紛端著盤子回去了,路上還在商量回去要把菜分一分,好像被寧玉人動過筷子的菜,帶著某種魔力,給家裡的孩子吃了能讓他們身體更加健康,腦子更加聰明。

  村長也走了,有人叫他過去看看祭台的情況,臨走之前,他拍拍寧寧的肩膀,語重心長,意有所指:「你要努力些,別有事沒事在村子裡亂晃,多跟你媽學學,多學點有好處的……你也不想被你媽取代吧?」

  「她懂什麼,她們懂什麼?」他們走後,只留下崔紅梅一個人在原地氣得跳腳,「我進了寧家門,我當然是寧家人,我沒耍手段!我第一次見阿青的時候,還不知道他是樓主,就是覺得他長得特別好看……所以偷了一堆醬肘子討好他!」

  後來村裡人又送來了一桌新菜,照樣是有葷有素,有肉有酒,還有醬肘子。寧玉人沒吃醬肘子,其他菜也吃得很少,但是她吃了誰家的菜,誰家人就歡呼雀躍,那副面紅耳赤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模樣,簡直像是最狂熱的信徒。

  「……請您嘗嘗。」一個細弱的聲音在寧寧腳下響起,她低頭看去,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大紅的衣服,大紅的頭花,雙手捧著一碗紅燒肉,碗上擺著一雙木筷子,又忐忑又期待的看著她。

  寧寧沒法拒絕這樣的眼神。

  她拿起筷子夾了塊紅燒肉,吃下去,然後對她笑:「很好吃,謝謝。」

  小女孩瞪大眼睛,不是受寵若驚,更似驚訝責怪,皺著眉頭對她說:「你怎麼能說謝謝呢?你……」

  她媽媽走過來,伸手摀住了她的嘴,把她拉到懷裡,然後對寧寧古怪的笑。

  那碗紅燒肉被帶去了寧玉人面前,由寧玉人向寧寧展示正確的吃法——她壓根不吃油膩味這麼重的東西,筷子直接從碗上方略過,眼前母女兩人非但沒有責怪她,反而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彷彿是她們兩個犯了錯。

  「我也要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嗎?」寧寧喃喃自問。

  樓主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沒人回答她的問題,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寧玉人身上,帶著狂熱,帶著懷念,也帶著貪婪。

  寧寧遠遠看了看他們,然後轉身走出屋,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村子旁邊的油菜花田裡,盤腿坐下,一邊看著前面繞花起舞的兩隻白蝴蝶發呆,一邊等著聞雨來。

  中飯沒吃,傍晚沒到,她的肚子就開始咕嚕咕嚕叫。

  天際漸暗,兩隻蝴蝶早已沒了蹤影,遠處青山如黛,幾隻倦鳥歸巢而來。

  聞雨還是沒來。

  看看時間,早已超過了六點,已經快七點了,錯過了午飯又錯過了晚飯,寧寧餓的更加厲害。

  低頭看著地上的油菜花……說起來,油菜花能生吃嗎?

  「吃,不吃,吃,不吃……」寧寧扯了朵油菜花,開始一瓣一瓣的扯,扯到最後一瓣是吃就吃,是不吃就不吃。

  「給。」

  寧寧轉過頭去,一隻醬肘子遞在她面前。

  青衣小哥彎腰站在她身後,手裡的醬肘子在她面前晃了兩下,笑呵呵道:「剛偷來的,幫我消滅一下證據?」

  「……沒問題。」

  寧寧抱著醬肘子亂啃,順便偷眼看他。

  青衣上沾著油漬,指頭油膩膩的,完全不仙風道骨,太特麼接地氣了,寧寧一開始懷疑他是外公,現在又猶豫了,畢竟性格方面,跟媽媽演出來的,還有村民們懷念推崇的也差太多了。

  「再啃牙就要壞了。」青衣小哥笑著問,「要不要我回去再拿兩塊?」

  寧寧呸了一口,將啃得乾乾淨淨的骨頭吐出來,然後抬手擦擦嘴,欲言又止的看著他。

  ……看著他臉上戴著的面具。

  「怎麼了?」青衣小哥抬手摸了一把自己臉上的面具,「在想什麼呢?」

  如果他不是外公,這張面具又怎麼說得過去?

  要知道一個面具人臉上的面具,是跟他的生平以及性格掛鉤的,比如石中棠的面具眼泛桃花,曲老大的是最後跟女兒逛街時買的面具。

  又不好直接問他是不是,眼角餘光掃到地上那堆醬肘子吃剩的殘渣,寧寧眼珠子一轉問道:「我在想我外婆的事。」

  「哦?說來聽聽。」

  寧寧將中午家裡發生的事情給他復述了一遍,然後眼皮子一翻,扮成刻薄大媽的模樣,癟癟嘴,搖頭擺腦的諷刺道:「少在那倚老賣老,別以為你進了寧家門,就是寧家人,大夥可沒忘記你的出身,沒忘記你耍了什麼下賤手段……」

  「不是的。」青衣小哥笑著打斷她的話,「你外婆沒有耍過什麼下賤手段。」

  寧寧昂頭看著他。

  「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山花正爛漫,他在叢中笑,「人人都愛他戴上面具的面孔,只有你外婆愛他摘下面具的面孔,哪怕貪圖的只是他的美色,也足以讓他欣慰了。」

  「他是誰?」

  「你外公啊。」

  「你怎麼知道我外公的事?」

  「哈哈,我什麼都知道。」

  寧寧目光閃爍一下,狀似無意的問他:「那你說,我要怎樣才能成為樓主?」

  青衣小哥歪頭看了她一眼,轉身道:「跟我來。」

  寧寧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追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許久,路越來越崎嶇,越來越難走,寧寧回頭一看,身後已經沒有了村子和油菜花田。

  「到了。」青衣小哥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寧寧轉頭看去,見他抬手指著前方一處道:「東西在那,你去挖出來。」

  挖出來?

  寧寧看著前方,青草落葉掩埋著什麼?難不成是失蹤的那張樓主面具?

  找回了這張失蹤的面具,她就是樓主?

  帶著一絲懷疑一絲期待,寧寧走了過去。

  「寧寧!停下!!」聞雨的聲音忽然從她身後響起。

  卻已經喊得遲了。

  一雙手從背後抱住寧寧,結果兩個人腳下一滑,一起滑了下去。

  滑落的過程中,寧寧背上的汗都冒出來了——什麼青草什麼落葉?她面前明明是一隻枯井,她被騙了!

  巨大墜落聲從井底傳來,之後又復歸寧靜。

  「……聞雨,聞雨你怎麼樣了?」許久之後,先響起的是寧寧的聲音,叫了很多遍,卻沒有得到回音。

  一雙青布鞋踩著地上的落葉,慢慢走到井邊,青衣小哥雙手負在身後,彎腰往井裡看。

  井不算很深,但掉進去的人絕無可能靠自己爬上來,裡面沒有水,但鋪著一層落葉,落葉上面抱著兩個人,男的不省人事,女的抬頭朝他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山河破碎,崇禎皇帝於煤山上吊,百姓流離,其中一部分人為了躲避清軍亂賊,結伴往荒山裡逃。」青衣小哥低頭看著她,「帶領這群人的,是寧家人的祖先,人生戲樓當時的樓主。」

  井底下暫時沒了聲音。

  「樓主最大的權利是什麼,是他走到哪裡,就能把人生戲樓帶到哪裡。」青衣小哥說,「看著身邊跟著自己逃難的人一個個死去,當時的樓主左思右想,終於想到一個辦法,一個能讓更多人活下來的辦法,這個辦法就是——犧牲。」

  逃難者裡開始出現自願者,為了能讓更多人活下來,有的自願成為面具人,有的自願進入戲樓看戲,然後通過這場戲來改變眾人此刻窘迫的命運。

  這是一件高尚的事,也是一件危險的事。

  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有人前進,有人退縮,直到最後,一群來自四海八荒,姓氏各不相同的難民,靠著人生戲樓的力量,最終抵達了世外桃源,建立起了寧家村。

  「……明白了嗎?寧家村是建立在犧牲上的。」月色晦暗不清,面具後的表情更加晦暗不清,青衣小哥站在井邊上,蕭蕭葉落,被風捲著從他身旁吹過,他俯視井中的寧寧,溫柔笑道,「你犧牲他,我就拉你上來,手把手教你怎麼當樓主。」

  寧寧楞了下,低頭看著自己懷裡的聞雨。

  ……為了守護自己,而流血不已的聞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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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1:15:3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不能跨越的界限 第一百五十一章 犧牲

  第一日,無水。

  寧寧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昂頭看看,圓圓井外傳來知了的叫聲。

  「……我們這是在哪?」一個同樣乾澀的聲音響起。

  寧寧低下頭,看見聞雨終於醒了,一縷陽光照進井裡,落在他帶些淤青的臉上。

  「在井裡。」寧寧說。

  聞雨單手撐地掙扎了一下,卻沒能掙扎起來,重又跌回原處,腦袋枕在寧寧的膝蓋下,閉了一會兒眼睛,才重又睜眼看著她:「你為什麼要想不開?」

  寧寧楞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聞雨是看不見青衣小哥的,所以在他看來,寧寧不是被人騙進井裡的,而是自發自願的往井裡跳的。

  正當寧寧思考著要怎麼解釋這件事時,聞雨忽然問:「有過後悔的事嗎?」

  ……突然問這個幹嘛?寧寧點點頭。

  「有過暗戀的對象嗎?」聞雨又問。

  寧寧猶豫一下,還是點點頭。

  「當然也有想買卻沒買到的衣服,想吃還沒吃到的美食吧?」聞雨微微一笑,落在他臉上的陽光那樣明媚,卻明媚不過他的笑容,「所以你還沮喪什麼?返老還童,變成年少時的自己,意味著很多事情可以重來,很多遺憾可以彌補,這是一件好事。」

  「……我沒有沮喪。」寧寧說,她可不是因為這種理由而掉井裡的。

  「沒有最好。」聞雨艱難的抬起一隻手,摸摸她的腦袋,「如果有,就看看我,我頭髮都白了,已經是個糟老頭子了……」

  「裴玄才是糟老頭子呢,你不是。」寧寧腦袋一偏,避開他的手,「……別把我當成小孩子。」

  但她很塊發現,跟他相比……她的確是個小孩子。

  第二日,無食。

  寧寧睜開眼睛,希望昨天發生的一切都是噩夢,然後落入眼簾的是一隻圓圓的井口,知了的叫聲透過井口傳來。

  ……原來不是夢啊。

  轉頭看了眼聞雨,他腦袋上的傷口結疤了,但氣息反而更弱了……弱的讓寧寧忍不住將臉湊過去,像隻嗅人的小動物一樣,直到嗅到了他微弱的呼吸,才鬆了口氣。

  這樣下去可不行。

  寧寧清了清喉嚨,仰面朝井口喊道:「救命!」

  ……這麼小的聲音,連一隻知了都比不上,哪裡喊得來救兵?

  「救命啊!」寧寧又放大了一點音量,結果扯動的不是嗓子,而是胃,她抱住自己的肚子,覺得前胸已經貼住了後背,因為飢餓,胃裡火燒火燎的難受,無法承受任何一點能量的消耗了。

  「救命!救命,救命……哎。」寧寧忍不住耷拉下腦袋,低聲呢喃,「我好餓啊……」

  啪嗒一聲。

  有什麼東西掉在寧寧裸露出的後頸上。

  寧寧條件反射的反手一摸,然後……

  「啊啊啊啊!!」

  整個井裡都迴蕩著寧寧的慘叫聲。

  寧寧瘋了似的上躥下跳,兩隻手不停拍打自己的身體,但就是不敢拍打自己的後頸,因為……那裡有一條蟲。

  「過來。」一個無可奈何的聲音響起。

  寧寧轉頭一看,見聞雨已經醒了,急忙將自己的後頸湊過去,嘴裡不停嗚咽:「快幫我拿掉!!啊!!我感覺它要往我衣服裡面爬了!!」

  聞雨伸手把蟲子拿走了。

  寧寧立刻驚弓之鳥般的跳得老遠,背部緊緊挨著井壁,眼睛死死盯著聞雨手裡抓住的那隻通體青色,正在扭動的肥蟲,頸後被它爬過的地方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還不快把它丟掉。」寧寧一臉嫌惡的說。

  「為什麼要丟?」聞雨卻笑了起來,看著手裡的蟲子說,「營養豐富,蛋白質含量很高,這可是我們的早飯。」

  「早飯???」

  聞雨看了看頭頂,寧寧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像兩隻井中之蛙,只能看見井口形狀的一方天地。

  「在村裡人找到我們之前,我們一定要活下來。」聞雨收回目光,嚴肅的對寧寧說,「人要活著,就一定要吃東西。」

  說完,他將手裡的蟲遞向寧寧。

  ……井底就那麼點大,寧寧挪到哪裡,他的手就移到哪裡,寧寧漸漸開始臉色發白,肩膀顫抖,眼神絕望,就彷彿聞雨手裡抓的不是蟲子,而是一把槍。

  「……你吃吧。」她聲音發抖,最後掙扎道,「我現在還不餓。」

  聞雨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手裡的蟲子,猶豫一下,一狠心咬掉一半。

  「……好了。」囫圇一口嚥下去,聞雨臉色難看的將剩下半條給寧寧,「輪到你了,堅強點。」

  「……臣妾做不到啊。」寧寧看著他手裡那半截新鮮屍體,眼淚磅礡,拚命將自己往井壁上縮,恨不能立刻變成一張壁畫。

  但早就說了,井底就這麼大。

  聞雨硬憋了一口氣,從地上彈起來撲過去,寧寧躲也沒地方躲,被他強按著吃了半條蟲。

  「嗚嗚……」寧寧臉色發青,覺得自己快要吐了。

  「不許吐。」聞雨用手摀住她的嘴,「嚥回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你還是讓我死吧。

  第三日,大雨。

  寧寧喃喃道:「……這下真的要死了。」

  本來還以為昨天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她錯了,今天才是。

  幾聲轟鳴在頭頂響起,她昂頭看去,頭頂烏雲滾動,電閃雷鳴,不消片刻,白茫茫的雨水猶如垂天瀑布,從天上直接灌進井裡。

  寧寧的身體在雨裡瑟瑟發抖。

  這雨要下多久?會不會把井給灌滿?就算灌不滿,下的時間長了,也意味著降溫,生病……

  「哈哈。」

  寧寧慢慢低頭看去,冷冰冰說:「你瘋了,這個時候還笑的出來。」

  她知道自己態度不好,她也不想用這個態度對待聞雨,可她已經連續做了好幾個關於菜青蟲的噩夢了……

  「這可是老天爺的恩賜。」聞雨雙手向上捧去,清澈的雨水落進他的掌心,他將那捧水送到寧寧嘴邊,「喝吧。」

  「……」寧寧抬眼看著他,雨打得她有點睜不開眼。

  「下次下雨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聞雨柔聲道,「你要是不肯吃蟲子,就多喝點水。」

  寧寧一開始只顧著害怕,直到被他提醒,兩天沒喝水的乾渴就一下子湧喉頭,她舔了一下乾澀的嘴唇,然後就著聞雨的手喝了點水。

  水喝完了以後,聞雨又繼續抬手接水,又繼續餵給她。

  「……你也喝點啊。」寧寧忽然說,然後雙手向上捧去,同樣捧了一掌心的雨水,遞到聞雨唇邊。

  他笑了笑,沒有拒絕,俯首在她手心裡喝水。

  第四日,聞雨病了。

  「嗚嗚,嗚嗚嗚……」寧寧抱著聞雨不停流眼淚。

  聞雨咳嗽了兩聲,臉上泛出不自然的紅:「別哭了,哭又不能解決問題。」

  「我知道。」寧寧哭著說,「可除了哭,我什麼都做不了。」

  她試過徒手攀爬,最高爬了一米就摔下來了,她試過喊救命,可是回應她的一直是知了的叫聲,她試過祈禱,從佛祖三清媽祖到意大利飛天意麵,沒有一尊神顯靈。當一個人什麼都做不到的時候,她還能做什麼?

  她只能哭泣,痛恨那個害他們掉下來的人,痛恨這個毫無用處的自己。

  「怎麼樣?」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從她頭頂響起,寧寧昂頭看去,原本只能看見天空的井口,出現了一個戴著面具的青衣小哥,他低頭對她笑,「想好了嗎?要我拉你上來嗎?」

  「……你快點!」寧寧朝他伸出雙手,示意他快點想辦法拉自己上去,心裡打定主意,上去以後,才不管什麼犧牲不犧牲,樓主不樓主,立刻喊人過來救聞雨!順便揍他一頓!

  「說好的事,可不能打折。」青衣小哥看了眼聞雨,「等他死了,我就拉你上來。」

  「……這地方沒吃沒喝的,他死了,我也差不多了!」

  「不會的,不會的。」青衣小哥寬慰道,「他病的這麼重,放著不管很快就會死的。」

  「……可我……」寧寧轉頭看著聞雨,喃喃道,「我怎麼可能放著他不管。」

  聞雨昂頭看著井口,過了一會,才將視線移到她身上:「你在跟誰說話。」

  寧寧重新看向井口,那裡已經沒有了青衣小哥的蹤跡,只有一片被雨水洗過的綠葉子轉轉悠悠的落進井口。

  「……沒誰。」寧寧硬邦邦的說。

  聞雨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睜眼道:「是我錯了,你一直能看見我看不見的人。」

  寧寧沉默以對。

  「不止你,還有我的那些病人,比如秦女士。」聞雨苦笑一聲,「你們說的都是真話,你們身邊真的有看不見的人,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個可以讓人改變過去的電影院……只是像我這樣的普通人看不見罷了。」

  「看不見是好事。」寧寧說,「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

  她卡了殼。

  因為她發現,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八成還是會走進電影院,為了追逐演技,為了追逐夢想,為了追逐母親,為了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聞雨看了她一會,笑著說:「雖然我看不見,但我大致上能猜得出他對你說了什麼。」

  「不許猜。」

  「他是不是讓你放棄我?」

  「不是。」

  「放棄吧。」

  「不行。」

  「有什麼關係呢?」聞雨溫柔的看著她,「有一個活下來,總好過兩個一起死在這裡。」

  寧寧低下頭,忍著眼淚沒說話。

  她想起青衣小哥給她說的故事。

  「逃難者裡開始出現自願者。」

  「有的自願成為面具人,有的自願進入戲樓看戲。」

  「寧家村是建立在犧牲上的。」

  面對這樣一群人,樓主心裡是怎樣想的?

  「樓主!」「樓主。」「樓主……」那一刻,男男女女,許許多多的聲音在寧寧耳邊響起,爭先恐後,似遠似近,似電影開場時的聲音,將寧寧拉了過去。

  寧寧抬起頭,恍惚間,她來到了一處滿目蒼夷的荒原,不遠處是一群穿著古裝的難民,有的默默挖著地上的草根,有的抱著斷臂蜷在地上哀鳴,有背靠樹幹,敞開衣服奶娃娃,那娃娃吸了幾口,開始大哭,有人過去推了那婦人兩下,才發現那婦人已經咽氣了。

  兩個人搖搖晃晃朝寧寧走過來,左邊的白髮蒼蒼,右邊的是個黃口小兒。

  老人跪在寧寧面前:「老朽想成為面具人。」

  「為什麼?」寧寧問,「變成面具人,你就要永遠待在人生戲樓裡了。」

  「我知道。」老人說,「老朽是自願的。」

  「等爺爺變成面具人,我就進去看他的戲。」小孩說,「這次還跟著您,還一樣跟著大家一塊跑,去找桃花源。但過河的時候,我會讓大家拿布摀住所有小孩子的嘴,不會再發生因為小孩子夜哭,結果引來追兵的事了。」

  「沒成功怎麼辦?」

  「我再去一次。」

  「就算成功了,因為別的事情再引來追兵怎麼辦?」

  「我再去一次。」

  「你知道嗎?」寧寧語重心長的看著他,「三次過後,你就要永遠留在人生戲樓裡,變成一個面具人了。」

  「我知道的。」小孩天真的笑了起來,露出他豁了口的大門牙,「我是自願的。」

  又一個人過來了,是一個坡了腳的女人,一瘸一拐的走到小孩身後,聽見他說的話,笑著摸摸他的頭,說,「那時候,就讓吳嬸進去看你的戲吧。」

  寧家村果然是建在犧牲上的。

  ——無數人的自我犧牲。

  寧寧閉了閉眼,咬牙切齒道:「……我不當了。」

  她再次睜開眼,眼前的老人孩子還有女人都不見,遠處的飢民斷臂以及死去的母親也不見了,她重又站在枯井之中,看了看身邊那個男人。

  ……開什麼玩笑,絕不讓你自我犧牲!與其讓我看著你犧牲,倒還不如……

  「我不當樓主了!!」寧寧深吸一口氣,對著井口大喊,「我不當了!這樣的樓主我不當了!!」

  不當了……

  當了……

  了……

  「前面!在前面!」「在哪在哪,咦,這裡怎麼有口井?」「手電筒呢,快把手電筒拿過來!」

  人聲鼎沸,由遠至近,忽然一道筆直的白光順著井口打進來,刺得寧寧抬手遮住臉。

  「找到了!在這呢!」「怎麼掉井裡去了。」「繩子,快點拿繩子來!」

  「寧寧!」寧玉人已經擠進人群,趴在井口朝裡面喊,「沒事了,媽媽馬上救你上來!」

  第五日。

  夢中驚醒,第一反應是抬起頭。

  搖晃在頭頂的是白色的蚊帳,而不是圓圓的井口。

  「……得救了。」寧寧嘆了口氣,聲音有點沙啞,身上也有點酸軟,於是撒著嬌喊,「媽媽,我想喝水。」

  身後傳來倒水聲,之後是快步走來的腳步聲。

  寧寧在床上翻了個身,正要從寧玉人手裡接過茶杯,卻愣住了。

  輕輕晃動的帳子外,站滿了人。

  村長,各個姓氏的代表,土生土長的村裡人,從外面衣錦還鄉回來的人,所有人都來齊了,靜靜站在帳子外面,等著她醒。

  給她端茶水的,甚至就是村長本人。

  「你醒了。」村長和顏悅色,「起來喝口茶吧。」

  眼前的情況古怪無比,但無論如何,長輩親自給你倒的茶,眾目睽睽之下是不能不喝的,寧寧只好掙扎著爬起來,伸手接過茶杯,匆匆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杯子問:「村長,你們有什麼事嗎?」

  「我是代表村子裡的大家來感謝你的。」村長笑。

  「謝我?」寧寧有些懵,「為什麼要謝我?」

  「謝你奮不顧身,把它從井裡撿回來。」村長看了眼寧寧身邊。

  寧寧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自己枕頭旁邊壓著一張面具。

  ……四面獠牙,猙獰可怕。

  是樓主面具。

  一開始還以為是村長叫木匠做的那張,但拿起來仔細一看,又覺不同,最大的不同是——它太舊了,加之缺乏保養,原本鮮豔奪目的色彩現在已經斑駁,從右邊眼睛到臉頰處有一道長長劃口,看起來像反手用刀子劃破的。

  「這是天意,天意要你成為樓主。」村長回身朝眾人喊道,「你們說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也覺得比起已經嫁過人的,還是沒嫁過人的好。」「呵呵,這哪是嫁沒嫁過人的問題,這明明是……」「是天意啊,面具丟了這麼久沒找到,她一回來就找到了。」

  「哈哈,既然大家都同意。」村長拍拍手,「進來!」

  房門忽然打開了,從外面走進兩個女人,手裡分別捧著一個木盤子,盤子裡放著衣服跟首飾,都不是現代的款式,充滿古老腐朽的氣息。

  「……你們要幹嘛?」寧寧問。

  「樓主,我們服侍你。」一個女人笑道,然後兩人不由分說的壓制住想要逃跑的寧寧,一個給她披衣,一個給她戴上首飾,最後村長親自過來,雙手舉著面具,一點一點的扣在寧寧臉上。

  「我不想當樓主。」寧寧的聲音從面具底下傳來。

  「你必須當。」村長盯著她面具下的眼睛,「你媽媽出了點情況,但還好有你,不……我們現在只有你了。」

  他的眼神那樣的貪婪,他身後的眼神那樣的貪婪,那可不是寧寧看見過的那些自我犧牲的眼神。

  而是強制別人犧牲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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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不能跨越的界限 第一百五十二章 軟禁

  寧寧被軟禁了起來。

  「不不,我們怎麼會軟禁你呢?」村長嘴上不承認,笑道,「我們是怕你又走丟了,所以在你媽回來接你之前,得替她好好看著你。」

  「我媽去哪了?」寧寧問。

  「她臨時接到個電話,好像是一個大片子要開拍了,導演指定要她演,所以連夜趕過去了。」村長回頭望去,「具體的我也不大清楚,你問他……進來!」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外面走進來。

  是媽媽過去的經紀人,也是她現在的經紀人——李博月。

  「是陳導的《華夏百年》。」李博月走過來說,「投資上億,而且是衝奧的片子,很多大明星都在降價求角色,你媽媽想要再上一層樓,是不可能錯過這個機會的。」

  說謊。寧寧看著他。

  今年是有一部《華夏百年》,但女主角並不是媽媽,因為媽媽今年夏天就會因病息影,從此纏綿病榻,再也沒參與過任何一部片子的拍攝。

  說起來……媽媽生病的時間,似乎就在祭祖回去之後?

  「她安排我留下陪你。」李博月打開公文包,從裡面拿出一樣東西遞給她,「給。」

  寧寧一看,無語,一台游戲掌機。

  「我手裡還有工作,不能每時每刻陪著你,所以給你準備了這些。」李博月抱著公文包,不斷往外掏東西,一盒盒游戲卡帶鋪在寧寧床上,「應該夠你玩一個暑假了吧?」

  何止一個暑假,都夠她玩到明年暑假了。

  不過好奇怪……李博月這個事業心這麼重的人,為什麼會錯過陪媽媽爭奪《華夏百年》女主的機會,留在鄉下看她打游戲?

  「為什麼是你留在這?」寧寧打開了掌機,「媽媽在工作上的事情都是你在打理,她離開你不行吧?只是陪我打游戲的話,叫誰來都可以啊。」

  「可能是比起工作,你媽媽更重視你吧。」李博月笑道,然後揚了揚手裡的手機,「再說了,有事可以打電話。」

  寧寧眨了眨眼:「借我打一下吧,我的手機掉了。」

  從醒過來開始,她就沒有再看見過自己的手機,問其他人,其他人都說沒看見,村長還反問是不是掉井裡了。

  「行啊。」李博月將手機遞過去,「打吧。」

  寧寧接過手機,撥了一個號碼,下一秒,手機鈴聲響起……她跟李博月一起看向村長。

  跟村子的風格完全不符的嘻哈風格,一首名叫《半獸人》的流行曲從村長的口袋裡流瀉而出,面對寧寧質問的目光,他笑眯眯的將手插進口袋裡:「有人找我,我出去接個電話。」

  寧寧面無表情的掛了電話,村長口袋裡的手機鈴聲立刻停了,可他仍不為所動的往外走,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寧寧立刻壓低聲音對李博月說:「這人,不,這個村子有問題。」

  李博月目光一閃:「什麼問題?」

  「我不知道。」寧寧說,「不過我媽真回去拍片子了?你親眼看見的?算了,我自己打電話問問。」

  她給寧玉人打了個電話。

  「喂。」寧玉人很快接了電話。

  「媽媽。」寧寧略鬆了口氣,「你現在在哪?」

  「我在導演家,馬上要開始試鏡了。」寧玉人笑道。

  「還有誰在嗎?」寧寧問。

  「有很多啊,劉曉,趙靈芝,劉甜甜……」寧玉人說了幾個有名的男演員跟女演員的名字。

  奇怪,到底哪裡不對勁呢?

  村長之前說媽媽出了點情況,這個情況,真的是指她要回去拍戲了嗎?

  「這麼巧,既然劉老師也在,你幫我問問她上次的事。」寧寧忽然說。

  寧玉人沉默了一下,她剛剛話裡提到了兩個姓劉的人,哪一個是寧寧說的劉老師?

  「……好,我回頭問問他。」寧玉人回答。

  「你該不會忘了什麼事吧?」寧寧疑惑道。

  「嗯……最近事情是有點多,你提醒我一下。」

  「收徒弟的事啊!」

  「噢噢!我記起來了!」寧玉人一副恍然大悟狀,然後笑道,「陳導叫我,我回頭問過劉老師,再給你回個電話。」

  她用這個理由掛斷了寧寧的電話。

  寧寧看著手裡的手機,心道:你不是我媽媽。

  什麼上次的事?根本是沒有的事。寧寧從來沒有跟寧玉人提過拜師的事,要拜,也不會拜寧玉人之外的人,至於寧玉人自己,如果一定要給女兒選個師傅,也不會選這兩位姓劉的當紅女星,而會從那些不出名的老戲骨裡選。

  那她是誰?

  說起來,那天晚上去村長家裡開會的時候,在那堆衣錦還鄉的人裡,她似乎看到了一個名人,上了今年的春晚,表演了精彩絕倫的一項技藝——口技。

  「好了。」李博月伸手奪過手機,對寧寧說,「事情就是這樣了,你媽最近忙,你就不要隨便煩她了,煩我或者打游戲吧。」

  寧寧乖巧的點點頭,低頭打著游戲。

  村長跟李博月都不可信,她還是等著跟聞雨見面吧。

  三天後。

  奇怪了……聞雨呢?

  寧寧低頭打著游戲,裡面的角色橫衝亂撞,很快被游戲裡的怪圍了起來——game over,血紅大字浮上屏幕。

  她心浮氣躁,將手裡的掌機丟在一邊,幾個小孩子笑嘻嘻的圍過來:「樓主你又死了。」「再玩一局唄。」「要不跟我聯機好了,我來帶你。」

  「算了。」寧寧根本無心打游戲,外婆不見了,媽媽不見了,現在連聞雨都不見蹤影,問村子裡的人他去哪了,村裡人都說不知道。不但大人不知道,小孩子也一問三不知,寧寧沉吟片刻,換了個問法,「天天玩這個,我都玩膩了,說起來你們平時玩什麼?」

  小孩子笑嘻嘻的說:「樓主你要跟我們一起玩嗎?」

  「先說說你們最近在玩些什麼。」寧寧說。

  就算是小孩子,但能戴著面具的小孩子,總不會是普通的小孩,或者在村子裡有地位,或者特別聰明伶俐,所以才被安排過來陪她玩,順便看著她。

  「抽陀螺。」一個小孩子笑道。

  「陀螺?」寧寧說,「成啊,拿來一起抽抽。」

  「拿不過來,太大了。」

  「一個陀螺能有多大?還能大過人去?」

  那個小孩子笑了起來,其他小孩子也跟著笑了,其中一個笑嘻嘻的說:「就是個人啊。」

  說完立刻閉上嘴,但寧寧已經將目光投過去,問:「你們抽的陀螺……是個人?」

  說漏嘴的小孩子低下頭,其他小孩都轉過臉看著他。

  「帶我過去看看。」寧寧說,過了一會,見所有小孩子都還在原地不動,就自己起身朝外面走去,走到半路,身後腳步聲雜亂,回頭一看,那些戴著面具的小鬼已經齊齊跟在她身後。

  只是跟著,沒有一個人給她引路。

  差不多是午飯時間,家家戶戶炊煙升起。寧寧一路走來,沿途遇見的村民熱情的跟她打招呼,小孩子在她身後笑著鬧著,午後暖陽,曬得家犬趴在家門口打呼嚕,幾朵蒲公英從它鼻子旁邊吹過,家犬打了個噴嚏,睜開烏溜溜的眼睛,追著蒲公英跑遠。

  寧寧來到了教聞雨跳儺舞的阿鐵家。

  阿鐵家也養了狗,看見生人,汪汪亂叫。

  「叫什麼叫,叫什麼叫。」阿鐵從屋子裡衝出來,在自家的狗身上踢了一腳,狗嗚咽一聲跑遠,他拿著酒瓶子灌了口酒,然後打了個嗝,噴著酒氣道,「你們來幹嘛?」

  「我想問問你李玄的事。」寧寧說。

  「他?」阿鐵似乎不怎麼想提這個名字,擺擺手,不耐煩道,「吃不了苦,已經走了。」

  「他掉井裡的時候受了傷,怎麼會走呢?」寧寧問。

  「這我怎麼知道。」阿鐵道,「可能是覺得我們這種小村子裡的醫療水平太差,所以去大城市裡找醫生了吧。」

  這些人的話全都天衣無縫,裡面找不到幾處破綻。

  「可他走了,祭祖儀式怎麼辦?」寧寧問,「殺鬼人這個角色誰來演?還是你?」

  比起聞雨,阿鐵似乎更不想討論這個話題,他又灌了口酒,甕聲甕氣道:「不是我。」

  那一刻,寧寧覺得酒真是個好東西,酒真是自己的好夥伴,忙不迭的問他:「那是誰?」

  阿鐵張了張嘴正要說話,眼睛卻看著寧寧身後。

  寧寧迅速回頭一看。

  噓。

  身後所有的小孩子都豎起了一根手指頭,無聲的別在嘴唇位置。

  她再轉頭,阿鐵已經酒醒了,涼涼的丟下一句:「到了那天,你不就知道了。」

  說完,他丟下寧寧等人,提著手裡的酒瓶子,搖搖晃晃的回了屋,砰的一聲,房門關上了。

  寧寧轉身正要走,路過狗窩的時候卻停下了腳步,說是狗窩,其實是個舊電視機的機殼,屏幕沒了,裡面鋪了點破紙破布,寧寧彎腰撿起一塊破布,破布上面沾了一點血,這破布的顏色料子怎麼有點像……聞雨身上那件衣服?

  「樓主,髒。」小孩子們圍了過來,「快丟掉。」

  「哦。」寧寧哦了一聲,將破布塞自己口袋裡,然後朝街對面走去,攔下一對衣著時尚的夫婦,「能借下手機嗎?我打個電話。」

  兩夫婦對視一眼,女人猶豫了一下,男人卻搶先說:「不好意思,我們沒帶手機出來……還有點事,我們先走了。」

  他們走後,寧寧又攔了好幾次人,可每次的結果都一樣,為什麼?最後一次,寧寧猛然回頭,果不其然,那群小孩子都豎著一根手指頭,無聲的站在她身後,噓。

  寧寧慢慢回過頭,朝前面走去。

  「不能再往前走了。」身後的小孩說。

  寧寧沒理他,繼續走。

  「再走就出村子了。」

  這正是寧寧想要的,既然電話打不出去,那她就走出去。

  「樓主要跑了!」

  隨著幾個小孩子的喊聲,坐在搖椅上的老人跳了起來,在家門口洗菜的女人放下了手裡的菜,還有更多人從遠處跑過來,原本會在路上笑著跟她打招呼的人,現在手裡拿著麻繩笑著跟她打招呼:「樓主,你去哪啊?」

  「……我哪也不去。」寧寧說。

  越過這群人,她埋頭往回走。

  沿途遇到的村民笑著跟她打招呼,小孩子在她身後笑著鬧著,午後暖陽曬在家犬身上,家犬一個噴嚏起來,追著蒲公英跑。

  一切都那麼的祥和寧靜,表面上的祥和寧靜。

  實際上呢?

  再次路過阿鐵家時,寧寧腳步一頓,看著他家的狗窩。

  被他踢跑的老狗又回來了,重新蹲在狗窩裡,對她齜出一口森白的牙,上面沾了點血絲,也不知道剛剛去外面逮了什麼吃。

  是夜,村長家。

  「聽說你今天想出村?」村長問。

  寧寧轉過頭來,眼神古怪的看著他。

  她在看什麼?村長回頭看了眼自己背後,什麼人都沒有,早上那些小孩子這個時候也都回家了,只有蠟燭在他身後晃動了一下,牆上的影子也跟著晃動了一下,乍一眼望去就像屋子裡多了個人。

  「……是啊。」這時寧寧的聲音響起,「我就快開學了,我媽怎麼還不來接我,她再不來,我自己回去了。」

  「快了,快了。」村長回過頭,笑著對她說,「明天就是祭祖儀式了,過了明天,你就能回去了。」

  「所以今天晚上,你一定要學會屬於樓主的儺舞。」青衣小哥站在村長背後,笑著說,「我來教你正確的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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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不能跨越的界限 第一百五十三章 祭祖

  寧寧目光一閃,問:「……我還能信你嗎?」

  「當然,我怎麼會騙你呢?」村長連忙賭咒發誓,說了一大串安撫的話,但寧寧等待的不是他的答案。

  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著他身後的青衣小哥。

  「你當然可以信任我。」猙獰面具下傳來溫柔笑聲,「……畢竟我就你這麼一個外孫女。」

  雖然心中早有猜測,但得到這個答案的時候,寧寧還是忍不住楞了一下。

  「我本來應該更加疼愛你,手牽手教你學步,扛你在肩膀上看油菜花田,可惜我早早變成了面具人。」青衣小哥笑道,「……但就算我變成了面具人,我也沒辦法放下你們。」

  說完,他繞到村長面前。

  村長仍在滔滔不絕,寧青忽然伸手揪住他的鬍子——一拔。

  「哎喲!」村長痛叫一聲,身後房門打開,他兩個兒子從外面衝進來:「爸,出什麼事了?」

  「沒事,沒事。」村長捏著自己的鬍子,然後呆了呆。

  對面呼的一聲,不知是風吹,還是有人噘嘴吹了口氣。

  一小撮鬍子朝他胡亂吹來,吹在他臉上,也吹在他兩個兒子臉上,兩個兒子抬手抹了把臉,覺得莫名其妙,村長卻面色發青。

  他忽然轉身就跑,身後兩個兒子疑惑的對視一眼,急忙追上去,後出來的那個不忘反手鎖上房門。

  追至客廳,見村長正提著胖茶壺倒水。

  杯子裡水沒幾滴,桌上卻漫了半桌,茶水沿著桌角不停往下滴。

  「爸,你怎麼了?」大兒子接過茶壺,替他倒了水。

  村長被另外一個兒子扶著坐下,抖著手接過茶杯,喝了兩口,說:「屋裡多了一個人。」

  兩兒子對視一眼,一起笑道:「爸,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村長抬手抹了一把臉,然後低頭看著手心裡幾根白鬍鬚,喃喃道:「剛剛在屋子裡,我說著說著,突然被人拔了一大把鬍子……」

  「寧寧幹的?」大兒子皺起眉,「這也太過分了吧?你可是她長輩。」

  「不是她。」村長仍低頭看著手掌心,低聲道,「可不是她,又會是誰?」

  他忽然抬頭看著兩兒子,眼睛詭異的發亮:「是寧青。」

  話音剛落,屋外夜貓子哭了一聲,三個人同時一抖,燈光下,人人臉色發白。

  「這怎麼可能?他都已經死了那麼久了,哈哈哈哈……」小兒子勉強一笑,試圖用大笑來活躍現在的氣氛。

  大兒子一句話就掐斷了他的笑聲:「如果他變成了面具人呢?」

  笑聲戛然而止,眾人沉默不語。

  「……不會的。」村長忽然道,「有守門人在,面具人出不來的,況且……」

  他扶著小兒子的手,顫顫巍巍的站起,慢騰騰走到窗戶邊,推窗望去。

  夜深人不靜,往常這個時間,村子裡安靜的連聲狗吠都沒有,今天卻一反常態,家家戶戶亮著燈,街上也走滿了人,惹得聞到生人味道的家犬不停叫喚,全都因為明天的祭祖儀式亢奮的睡不著覺。

  「……就算他變成面具人回來了,難道明天的祭祖儀式就不舉行了嗎?」村長喃喃道,「那根本不需要他動手,下面那群人就能把我們給生吃了……」

  一夜過去。

  第二天,天氣晴朗,無風無雲,是個祭祖的好日子。

  從村長家門口,到處都是人,路上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人人臉上都帶著興奮,一個母親撫摸孩子的腦袋:「放心吧,這次你一定能考上北大。」

  曾經的大樂透得主,現在的窮光蛋正在給前女友打電話:「小美,如果我再中一次大樂透,你能回到我身邊嗎?」

  一個總在電視上出現的名人獨自一個人坐在車子裡,趁著祭祀還沒開始,翻開一個小本子,裡面滿滿當當記著過去十年的人事變遷,他翻了一頁,唸唸有詞的背誦著。

  渴望改變,渴望捲土重來,渴望更進一步……無數人的希望都寄託在這裡,寄託在眼前這扇門後。

  吱呀一聲,大門打開了。

  村長杵著枴杖從裡面走出來,身上穿著一件福字紋的新衣,臉上戴著一張長壽猴的面具,面具下垂著木頭雕的鬚,他的下顎也垂著白色鬍鬚,慢慢環顧了一下門口的人,忽然側過身,露出背後那張面具。

  四面獠牙,猙獰恐怖。

  「迎樓主!」村長喝道。

  「迎樓主!」母親拉著自己兒子喊道。「迎樓主!」曾經的大樂透得主喊道。「……總算來了。」名人嘆息一聲,合上本子從車裡走下來。

  垂下的面具慢慢抬起,露出一雙冰冷的眼睛。

  那雙眼睛從左到右,慢慢環顧四周,看著眼前這一張張狂熱的面孔,然後呵了一聲。

  「走吧,樓主。」村長做了個請的姿勢,兩個戴著面具的女人立刻走到寧寧身後,一左一右扶著她的手,但寧寧肩膀一抖,抖掉她們的手,說:「我自己走。」

  她抬腳跨過門檻,腳踝上金鈴作響,大紅裙子拖在身後,一步一步,犯人一樣朝祠堂方向走去。

  祠堂前的戲台早已修好。

  台上空曠,台下整齊擺放著一張張雕花椅子。

  面具人在椅子間來來往往,乍一眼望去,跟人生電影院驚人的相似。

  戲沒那麼快開始,一群人先進祠堂祭拜,縹緲的白煙後,豎著一塊塊祖宗牌位,上面寫著一個又一個名字,村長在旁邊一一介紹:「這是我們家的老祖宗,清朝時當過三品官,女兒進宮當了娘娘。」「這是吳家的老太爺,民國時候富甲一方。」「這是……」

  上過香後,村長領著眾人跪拜道:「祖宗保佑,我們寧家村香火永繼,代代毓秀……」

  所有人都拜了,只有寧寧沒拜,眾人奇怪的看她,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問:「怎麼沒看見我家祖先?」

  「在這,在這。」村長忙領她到角落,落滿灰塵的地方,孤零零的豎了幾張牌位,其他牌位前都有香火,只有這幾張牌位前空立香爐,裡面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他們做了什麼?」寧寧問,「當過官,還是進宮當過娘娘?」

  「都沒有。」村長道,「寧家人恬淡不爭,代代在村子裡終老……」

  「這可就奇怪了。」寧寧打斷他的話,看著跟旁邊格格不入的牌位道,「所有人的祖宗都在外面闖蕩,最後一個個衣錦還鄉,只有我家的祖宗全部死在了故鄉?」

  「人各有志啊。」村長解釋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在外面闖蕩的。」

  寧寧看了他一會,淡淡道:「人都死了,隨你怎麼說了。」

  村長沒有當場發作,但等寧寧出門以後,眼神示意大兒子過來,壓低聲音跟他說:「跟寧玉人說,叫她準備一下。」

  大兒子驚訝道:「寧玉人?她根本不夠資格當樓主啊,李家來的人不是說了嗎?她早就已經進過人生電影院了,而且身體已經出現衰敗的跡象了,八成是已經快要變成面具人了,這種人……都不能算是活人,已經是半個死人了。」

  「至少她聽話。」村長盯著寧寧的背影道,「我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如果不出事還好,如果出事……總還有個備用品。」

  敲鑼打鼓,琵琶嗩吶。

  祭祖完了以後是宴會,一桌桌流水席早已經準備好,最好的那桌是屬於寧寧的,筷子都不需要動,旁邊的人搶著給她夾菜,甚至要給她餵飯。

  寧寧擺擺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卻喊住其中一個人,笑道:「你跟他們混這麼熟,難不成你祖上也是這村子裡的人?」

  李博月回頭對她笑笑:「搞不好真的是哦。」

  一群戴面具的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從他身邊過,聽見他們的對話,其中一個停下來,抬頭說:「本來就是,我聽爸爸說了,你是李家的人,你是殺鬼人。」

  其他小孩在前面喊他,他忙丟下兩人跑遠。

  寧寧盯著李博月看,李博月聳聳肩道:「……我爸似乎是這個村子裡的人,他有個朋友叫裴玄,兩個人一天到晚研究些神神道道的東西,什麼人生電影院啊,人生戲樓啊,守門人啊,面具人啊……結果研究來研究去,裴玄偷了我爸的一張面具,跑到他老家來冒充他。」

  寧寧這才注意到,他沒有戴面具。

  在一堆面具人當中,他顯得格格不入,時不時有人過來提醒他,他被弄煩了,這才不情不願的將面具從公文包裡取出來,歪戴在頭上,跟那群規規矩矩戴著面具的人一對比,更加顯得格格不入。

  「你是不是不相信有人生電影院?」寧寧問。

  「……也只有我爸跟裴玄把這些東西當真。」李博月不以為然道,「哦,不對,現在看起來還有不少人把這事當真……包括你媽媽。」

  寧寧低下頭,目光閃爍了一下。

  「你不信嗎?」她抬頭問。

  「我不信。」李博月將頭上的面具翻下來,蓋住自己的臉,嘲道,「我倒要看看哪裡有鬼,真有,我這個殺鬼人就負責殺了它們。」

  寧寧別過臉,看著前面那群載歌載舞的村人,心想:鬼不就在這麼。

  鬼不就在這群人心裡麼?

  「時候不早了。」村長舉著酒杯站起來,「大家喝了這杯酒,然後一起去戲台!」

  「噢!!!」

  眾人等他這句話很久了,坐著的全部起立,滿飲杯中酒,然後有人放下杯子,有人豪邁的摔碎杯子,離了眼前殘羹剩酒,起身朝戲台方向走去。

  戴著陰陽面具的,身上都戴著樂器,他們是這場戲的樂師,或坐或站,圍繞在戲台邊。

  沒戴面具的,多半是戲台下的客人,一個接一個的入座,將所有的座位坐滿,然後齊齊轉頭。

  一群戴著形態各異的面具的人,身穿白衣,連成長長一串,從他們身邊整齊走過,一個接一個走上戲台,隨著他們的步伐,咚——鼓手揚手拍在鼓上,其聲如雷,咚,咚,咚。

  《人生戲樓》,開演了。

  咚,咚,咚。

  寧寧抬頭看了眼天空:「嘿,還真的要打雷了。」

  剛剛天氣還這麼好,但現在,忽然風起雲湧,大片的烏雲席捲而來,遮蔽了天空,大兒子湊到村長耳邊,問:「怎麼辦?」

  村長抬頭看著天,搖搖頭:「繼續。」

  於是烈烈風中,鼓手繼續拍著鼓,咚咚咚,咚咚咚,伴著那鼓聲,十二名舞者跪向寧寧的方向,緩緩的雙手向天,又緩緩的額頭貼地,似乞命於天,似求憐於地。

  「啊——」一名女子忽然昂直頭顱,從喉嚨裡謳出一曲古老蠻荒的歌。

  伴著那歌,十二名舞者正要從地上爬起來,結果頭一抬,齊齊愣住。

  噠,噠,噠……

  一雙腳朝他們走來。

  一張面具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們。

  四面獠牙,猙獰恐怖。

  是寧寧!

  歌聲停止,舞者面面相覷,台下竊竊私語,村長眉頭緊蹙,跟身邊的大兒子說:「怎麼回事,看人都看不住,趕緊把她拉下來……等等。」

  寧寧沒有破壞祭祖儀式,她只是站在台上,一隻手負在身後,另外一隻手對十二名舞者做了一個來的手勢,然後轉身就走,也不管他們跟沒跟上,自己先下了台,坐回了座位上,單手往面具頰上一撐,又重新看起了戲。

  大兒子鬆了口氣:「我去叫人看住她,別沒事到處亂跑。」

  一隻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他低頭看去,見村長死死盯著台上。

  「誰教她的?」村長的聲音帶一絲恐懼,「她怎麼會跳這段儺舞的?」

  大兒子楞了一下,目光望向寧寧。

  除他以外,很多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戲台上,而在寧寧身上,尤其是那些村子裡的老人,年輕人沒有看過完整版的儺舞,最多是在長輩的描述裡聽過……聽說寧家人還在的那一版本儺舞裡,國破家亡,百姓流離,十二姓之主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只有一名路過的年輕人看他們可憐,問他們要不要跟自己走。

  這個年輕人自稱樓主,人生戲樓之主。

  他起初並沒太將這群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只是隨手一幫,就像給水裡的螞蟻丟根浮木,給快餓死的小狗丟塊饅頭。

  漫不經心的就像此刻的寧寧。

  僅在台上出現一剎那,又回到了椅子上,單手支著臉頰,看起來高高在上。

  但她並沒有離開戲台。

  台上的面具人,台下的面具人,台上是戲中人,台下也是戲中人,外人不知道,名為《人生戲樓》的儺舞,其實包括了台上台下,在場所有的人。

  整個村子,都是戲台。

  「是誰告訴她這麼演的?」一個老人看著寧寧的方向,輕輕問。

  寧寧無聲的坐在椅子上。

  「來吧。」一個看不見的人站在她身邊,笑著對她,對台下眾人說,「由寧家人始,由寧家人終……讓我們來結束《人生戲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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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不能跨越的界限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幕戲

  掛在門上的鎖忽然被人解了下來。

  房門從外面被人推開,村長領著一群人站在門口,說:「寧玉人,趕緊收拾一下跟我們走。」

  幾乎枯坐一夜的寧玉人豁然而起,面容有些蒼白憔悴,一顆心慌亂跳動,他們不會無緣無故關她,更不會無緣無故放她。

  「寧寧出什麼事了?」她發著抖問。

  村長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你……教過她儺舞嗎?」

  寧玉人:「沒有。」

  村長又轉頭看著床上的崔紅梅:「你呢?」

  回應他的只有鼾聲。

  村長給身後兩人使了個眼色,他們衝過去將崔紅梅給搖醒。

  「誰啊,你們誰啊,大清早的吵什麼啊……啊,村長。」崔紅梅平時雖然橫,但見了村長,就像老鼠見了貓,一骨碌從床上翻下來,聽他重復了一遍剛剛的問題,訕訕一笑道,「我……我就是想教,但那也得我先會啊。」

  她一貫好吃懶做,自家的儺舞怎麼跳都忘記了,哪裡還會記得別人家的儺舞是怎麼跳的。

  得到答案之後,村長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村長,到底出什麼事了?」寧玉人心中十分不安,「是不是寧寧跳舞的時候,出了什麼岔子?」

  「岔子啊……」村長吞吐了一下,「她朝舞者臉上潑了一碗酒。」

  寧玉人大驚失色,半憂半怒道:「……是我平時太寵她了,無法無天,真是無法無天,村長,你帶我去見她,這次我一定要罵她一頓,然後讓她給各位叔叔阿姨道歉。」

  村長盯了她半晌,嘆了口氣:「你果然也忘了。」

  寧玉人愣了愣。

  「其實不只你,我一樣忘記了……誰叫時間過了這麼久呢。」村長緩緩道,「玉人啊,《人生戲樓》一共三幕戲,你還記得第一幕演什麼嗎?」

  「記得。」寧玉人回憶了一下,「第一幕是《遇神》。村人向天乞命,向地求憐,天不理地不應,人們只好托兒帶口的逃難,路上食物吃完了,水也喝完了,窮途末路之際,他們看見了一座戲樓,一個年輕男子坐在戲樓上,低頭看著他們,然後……」

  「然後,那個年輕男子把手裡的酒杯倒過來,將裡面的酒灑向樓下飢渴的難民。」村長接過她的話,沉聲道,「所以寧寧沒做錯,第一幕戲裡是有這個環節:灑酒解渴。」

  「可……她怎麼知道?」寧玉人喃喃道。

  「是啊,她怎麼知道?」村長盯著她,「自打你爹死後,幾十年沒人跳過樓主這個角色了,時間一久,好多東西,好多細節部分大家都忘了,可大家都忘了,你我都忘掉了的事情,她怎麼會知道?」

  寧玉人啞口無言。

  她心裡隱約有了一個答案,但並不打算說出口。

  也沒有必要說出口,因為村長心裡估摸著已經有了答案,否則他的臉色不會如此蒼白,他的手也不會抖得如此厲害。

  「……走吧。」村長頓了頓,對寧玉人說,「跟我回祠堂,你來代替她跳。」

  一行人匆匆朝著祠堂方向走去,一路上,鑼鼓聲由遠至近,由小變大,每敲一下,村長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然後呢?」寧玉人走在他身旁,一邊打量他的臉色,一邊問,「第二幕的時候,寧寧做了什麼?」

  他的臉色果然又難看了一分。

  「……她跑到台上。」村長臉頰上的肉抽搐了一下,「把所有人都趕下去了。」

  「一個都沒留?」

  「一個都沒留。」

  「連祭品都趕下去了?」

  「連祭品也趕下去了。」

  寧玉人笑了起來:「難怪你們急急忙忙的過來找我,連獻給樓主的祭品都給趕下去了,這齣《人祭》還怎麼繼續下去?」

  第二幕,《人祭》。

  村人將身上所有東西都拿了出來,想要獻給眼前的神,然而神根本不稀罕他們獻上來的那些草根樹皮,爛菜爛葉,又或者說他根本只是嫌麻煩,不想牽扯上這些累贅,所以毫不客氣的將這些貢品全丟了。

  村人們喪氣不已,最後合計了一下,第二天再次獻上祭品。

  這次他們獻上的,是村子裡最健壯美麗的少年。

  是為,人祭。

  神被此人打動,繼而同意帶著這群村民逃難,替他們尋找一個新的棲息之地,而在逃難的過程中,他向村人們展現出一個神奇的手段——他手裡有一個小盒子,盒子裡是一個戲樓模型,能大能小,能夠讓人回到過去,改變人生,故眾人稱之為人生戲樓,並尊稱神為樓主。

  「你教出來的好女兒。」村長臉頰上的肉抽搐的更加厲害,「我說她,她還反過來斥責我,說獻上來的美少年不夠美,要我們重新選重新送……」

  「那就重新送啊。」要不是時間跟場合都不允許,寧玉人真的會哈哈大笑。她調侃道,「這次村長裡不是回來很多人嗎,裡面有挺多年輕漂亮的男孩子吧?」

  「……送了!一個都沒選中!」寧玉人能想到的辦法,村長哪裡想不到,不但想了還做了,只是結果不盡人意,他滿臉憤恨道,「最後逼得我們……只能把那個男的還給她了!」

  他用還這個字,寧玉人只能想到一個人。

  「你是說裴玄?」她問。

  村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笑:「原來叫裴玄,你們果然是認識的。」

  頓了頓,他懷疑的看著寧玉人:「該不會是你讓他冒充李家人,混進村子裡的吧?你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

  「你們又有多少事瞞著我?」寧玉人笑道,「之前你不還跟我說,他已經提前離開村子,到大醫院去看傷去了?」

  半斤八兩,誰都沒說實話,誰都不值得信任。

  「……這傢伙知道我們村子那麼多秘密,怎麼可能放他走?」村長冷漠道,「多多少少還有點用處吧,比如安撫你那個頑劣不堪的女兒。」

  頑劣不堪,任性妄為,最讓村長無法忍受的是,原本應該完全由他控制的祭祖儀式,主動權已經漸漸偏移到寧寧手裡去了。

  這簡直是恥辱。

  讓他回想起她那個同樣不聽話的外公。

  與其讓當年的事情重演,不如放棄寧寧,轉而選擇更加聽話順從的寧玉人。

  「……就讓她演到第二場為止吧。」村長腳步一頓,對面人聲鼎沸,戲台就在前面,「最後一幕,你來跳。」

  寧玉人但笑不語。

  她心裡很清楚,村長之所以會選擇她,不是因為她的演技更好,不是因為她比寧寧更加適合樓主這個角色,僅僅只是因為她更聽話。

  「……我會照你的意思來演。」她笑道,「不過我得提醒你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我最後出了什麼事。」寧玉人看了看不遠處的戲台,看著台上站著的寧寧,溫柔笑道,「……那她就是最後的寧家人。」

  你們得保護她,不能傷害她,因為她活著,才有下一次的祭祖儀式,下一次的《人生戲樓》。

  「換人!!」村長朝著台上大喊一聲。

  眾人早就在等他這句話,連拖帶拽的將寧寧轟下台,幾個健壯的婦人將寧寧身上的外衣首飾扒下來,寧寧披散著頭髮,有些狼狽的轉頭望去,見她們已經跑到媽媽身邊,七手八腳的將手裡的東西往她身上套,最後套上去的是一張面具。

  四面獠牙,猙獰恐怖。

  寧玉人的面孔被遮掩在面具後,一雙溫柔的眼眸遠遠看著她。

  「第三幕,《殺鬼》!」

  村長大喊一聲,寧玉人抬腳上了台。

  目光從十二個舞者身上一一劃過,最後落在多出來的那個人身上。

  那人身材修長,一身青衣,臉上戴著一張面具。

  四面獠牙,猙獰恐怖。

  他的面孔被遮掩在面具後,一雙溫柔的眼眸靜靜凝視著她。

  「你不大相信我。」寧青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面具,「因為我是個面具人。」

  舞者們開始起舞,將他們兩人圍在了中間。

  「我不怪你,因為大部分面具人的確跟你想的一樣,因為在電影院裡關太久,想法跟做法都有點扭曲,萬一我也跟他們一樣怎麼辦?萬一我為了能夠全家團圓,把你們全騙進電影院變成面具人怎麼辦?」寧青笑道,抬手摸向寧玉人的臉,寧玉人退了一步,他的手頓了頓,緩緩收了回去。

  寧玉人見此,忽然又有點後悔。

  她的確不相信面具人,因為她見過的每個面具人都已經因為痛苦而扭曲,更何況寧青前幾天才將寧寧騙井裡,因為這件事他們大吵一架……

  「……你不相信我,至少要相信寧寧吧。」寧青回頭看了眼寧寧的方向,「她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你讓她走完吧。」

  寧玉人看著寧寧。

  她沒做成的事情,寧寧全做成了,不但將她撈出來了,還把裴玄撈也撈出來了,接下來呢?她是不是能結束這場儺舞,帶他們一起離開,一塊回家?

  ……但她能冒這個險嗎?她能相信一個面具人嗎?這儺舞有貓膩,誰也不知道跳完下場怎樣,她能讓寧寧去冒這個險嗎?

  在眾人的注視下,寧玉人閉了閉眼睛,半晌之後,緩緩睜開眼,最終做出了決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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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不能跨越的界限 第一百五十五章 殺鬼

  「我還是沒法相信你。」

  戲台上的舞者停了下來,今天已經出現了太多意外,本來以為換個人能恢復正常,結果寧玉人卻自言自語起來。

  「如果你不希望我們參加儺舞,你大可直接跟我們說。」寧玉人說,「但你什麼都沒說,反而一路領著我們進村。」

  能夠看見面具人的不只寧寧一個,寧玉人也可以。

  她們剛來村子的那天,車子在路上拋錨,正爭吵著是要回去還是繼續前進的時候,寧青出現了,他本可以警告她們,或者在她們跟著他走的時候,回頭叫她們停下來,離開這個村子……

  可他一句提醒的話都沒說。

  他一步一步的領著她們進了村子。

  「你是希望我們參加儺舞的,這個人選是寧寧,還是我?」寧玉人沉默片刻,得出答案,「……是寧寧。」

  「你在跟誰說話?」一個舞者問,其他人雖然沒有開口,但都四下張望,緊張的四肢僵硬,汗毛豎起。

  不僅他們,台下的觀眾也都不按的交談起來,有人故意說的很大聲,好似這樣就能驅逐心裡的恐懼。

  寧玉人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她仍看著寧青,說:「後來我有機會替代寧寧,村長都同意了,可你不同意……我們在井裡找到她的時候,她身上放著你的面具。」

  寧寧被找到的時候,已經體力透支,虛弱的睜不開眼睛,寧玉人本來想拿這個當藉口,借一輛車送她去縣裡的大醫院的,但因為這張面具,她哪裡都去不了。

  失蹤了幾十年的面具,失蹤了幾十年的寧家人,村子裡的人唯恐失去任何任何一個。

  哪怕用強制的手段,也要把她留下來。

  「這是命。」村長甚至還為自己等人的行為找好了藉口,「有些人的命是天注定的,比如說寧寧吧,我們一搞祭祖,她就回來了,面具丟了那麼久,她一回來就找到了,這不是命是什麼?她生下來就注定是要回村當這個樓主的。」

  「這可真是笑話。」寧玉人緊緊抱著寧寧,如母親抱著剛出生的,毫無反抗之力的幼兒,「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我含辛茹苦養她這麼大,你一句『她命該如此』,就要把她從我手裡奪走……」

  「放手!」

  「不!」

  村子裡的人衝上來,把她從寧寧身上撕下來,之後把她跟崔紅梅一起關進了一間閣樓裡。

  手機路上就被收走了,她的聲音傳不出去,外面的聲音也傳不進來,度日如年,枯坐至今,房門終於再次被人打開,站在門口的是村長,可導致她被提前放出來的並不是他。

  「……是寧青嗎?」一名舞者吞了吞口水,有些戰戰兢兢的說,「你……是在跟寧青說話嗎?」

  他不說這話還好,他一說,戲台上的人立刻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都退到了戲台邊沿,眼珠子游移不定,只待台上出現一絲風吹草動,他們就要轉身跳下戲台。

  「寧玉人,別在那裝神弄鬼了!」村長杵著枴杖衝了過來,氣急敗壞道,「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你在演戲!!」

  說完,他揮舞手裡的枴杖,將之前跳下台的舞者又重新趕上去:「上去,統統上去!多大歲數的人了,還會上這樣的當!她是個演員,演戲對她來說家常便飯,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寧青,都爛成骨頭了……」

  話未說完,他的下巴忽然一疼。

  「哎喲!」村長抬手一摸,發現自己掉了一大把鬍子,又像那天夜裡一樣,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他眼前鬆開,白色的鬍鬚一根根落在地上,在地上鋪了一層雪。

  這種肉眼可見的事,比任何話都有說服力。

  以村長為中心,周圍立刻空出一個大圈,所有人都如驚弓之鳥般看著他。

  村長背上出了一片汗,他緩緩抬頭看向寧玉人,卻發現寧玉人看著他的身後,說:「寧寧,你都看清楚,聽清楚了嗎?」

  她說這麼多,不是為了演戲給村子裡的人看,也不是為了恐嚇村長好讓他終止祭祖,她是說給寧寧聽的,免得寧寧被蒙在鼓裡。

  「村子裡人固然不可信任,但是他……」寧玉人看著寧青,「也同樣不能輕信。他是你外公,但也是面具人。」

  寧青由始至終沒有反駁她,此刻也只是回頭對她笑笑,然後繼續朝寧寧走去。

  「就算是你的親人,變成面具人以後,也就變得不可信任了。」寧玉人的聲音跟在他身後,又苦澀,又無奈,「他不一定是想害你,他只是覺得這麼做是為你好,但有時候這種『好』,你並不想要……」

  寧青頓步在寧寧身前。

  「看,我說了吧。」他低頭俯視她,嘆了口氣,「無論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她都會懷疑我……因為我是個面具人。這也是我沒法找她,只能找你的理由。」

  寧寧懷裡抱著聞雨,眼神復雜的看著他。

  寧青之前跟她說寧玉人會是這個反應,她還不信,就算變成了面具人,親人還是親人啊,哪知道……

  但也不能怪寧玉人會有這種想法。

  守門人消失之後,那群從人生電影院理逃出去的面具人都做了什麼?

  跟蹤,潛入,監視,獨佔,都已經是家常便飯,甚至還殺了人,連累自己的愛人擔驚受怕甚至有牢獄之災,聞雨不就是因為這個才跑到電影院裡來尋找答案的嗎?

  正如寧玉人所說,面具人並不想害人,他們跟蹤的,監視的,企圖獨佔的往往是他們最親最愛的人,只是他們沒有想過,或者故意不去想,對方是否能夠再次接受他們,是否能夠不顧及旁人的目光,與他們這群人間異類生活在一起。

  「在想什麼呢?」寧青忽然問。

  在他身後,鼓聲再起,台上的舞者忽然一躍而起,如同猛獸一般,從台上躍進觀眾席裡,驚起一片片尖叫聲。

  第三幕,《殺鬼》。

  村子建起來了,生活越來越好,難民們在新土地上娶妻生子,開始了新生活,但這一切似乎都跟戲樓裡的人無關。

  並不是所有面具人都能接受現狀,也不是所有面具人都能無怨無悔,有人後悔了,有人試圖逃出戲樓,回到自己親人愛人的身邊。

  「我在想……你跟其他面具人有點不同。」寧寧看著寧青說,「我認識的所有面具人,我指那些從人生電影院裡面逃出來的面具人,最後都回了他最掛念的人身邊……」

  面具人並不無私,寧青也承認了這點。

  「……在這點上,我跟其他面具人沒什麼區別。」他笑道,「我也有一個想見的人。」

  「那人在哪?」寧寧問。

  「就在這裡。」寧青回答。

  觀眾席上,一個個面具人尋到了自己的親人,其中一個抓住對方的手不放,身後忽然伸來一隻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將他掀到地上。

  一張雪白無垢的面具。

  是殺鬼人。

  他手裡拿著一條鞭子,漫不經心的抽在面具人身上,面具人被他抽得滿地打滾,卻還死性不改,伸手去握親人的腳踝,試圖從對方那裡得到一些疼惜與安慰。

  這舉動似乎觸怒了殺鬼人,他收起鞭子走了過來,一把掀掉了對方臉上的面具。得見天日的那一刻,對方雙手摀住臉,彷彿十指下的面孔正被陽光燒爛了一般,無聲的哀嚎,撲倒在地,劇烈的顫抖了兩下,再也不動了。

  殺鬼人手提面具站在他身旁。

  附近,一個個面具人俯低了身體,如同一隻隻幽魂般環繞著他,或哭或叫,或哀求或者詛咒。

  「你指誰?」寧寧問。

  寧青搖搖頭:「沒時間了,你準備好了嗎?」

  殺鬼人身後,一個人影鬼鬼祟祟的上了戲台,是扮演人祭的那個男人,寧玉人上前迎接他,溫柔的將他抱在懷裡,片刻之後,她伸手推開他,踉蹌後退幾步,看了看他手裡滴血的匕首,又低頭看著自己流血的腹部。

  「你若不死,骨肉分離。」人祭說,「故我殺你,如殺一鬼。」

  殺鬼——心中之鬼。

  那個將村人們的親戚朋友,丈夫子女送進戲樓,然後再也不放出來的人,久而久之,就成了面具人跟村人心中的病,心中的鬼。

  拎著一大把面具的殺鬼人回到戲台上,手裡的面具墜在地上,他俯身抱起地上的寧玉人,半晌之後,撿起她身旁那把匕首:「對不起,我中計了,我不該離開你身邊。」

  說完,舉匕一橫,然後倒在她身上。

  殺鬼——最強之鬼。

  作為戲樓的守門人,作為所有面具人的剋星,能夠殺死他的只有他自己。

  「啪。」

  「啪啪。」

  「啪啪啪!!」

  掌聲漸漸如浪潮般響起,一個個人從觀眾席上站起,一雙雙眼睛滿懷期待的看著戲台上的兩人,嘴裡不停喃喃著:「出現吧,出現吧……」

  掌聲響了半天,漸漸變得稀稀落落,看著空無一物的戲台,看著雙雙從地上爬起的寧玉人跟殺鬼人,眾人面面相覷,最後用憤怒的目光看向村長:「怎麼回事!為什麼沒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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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1:16:4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不能跨越的界限 第一百五十六章 第四幕

  「我們每年給村子捐多少錢?啊?不用你們做別的,就要你們做一件事,這樣你們都做不好?那把老子的血汗錢還來!」

  「一個月,足足一個月的時間全耗在這裡了,你給我一個解釋!」

  「對,給個解釋!」

  群情激奮,觀眾幾乎要把村長給撕碎,每個人都問他同樣一個問題——戲樓在哪?

  「冷靜,大家冷靜一點!」村長用枴杖在地上重重的點,仗著往日的餘威,總算是暫時將眾人的情緒安撫下來,然後轉頭對寧玉人說,「你再試一次。」

  寧玉人在他的催促之下,又再試了幾次,但結果還是一樣,什麼都沒出現,什麼都沒發生。

  人群再次爆發,這一次比上次還要竭嘶底里,不但開始推諉辱罵村長,甚至連寧玉人跟其他戲子也遭了殃。

  「她不行,那就換個人吧!」一個群眾忽然眼前一亮,指著前方說,「換她來試試啊!」

  被他指著的寧寧抬起頭。

  一根手指指著她,無數隻腳跑向她,也不管她願不願意,七手八腳的將她從桌子背後扯出來,往戲台方向拉扯,當中有人回想起之前在台上出現的異狀,左顧右盼,擔憂道:「你們慢點,慢點,萬一惹惱了寧青怎麼辦?我總覺得他在附近看著我們……」

  有人鄙夷道:「他活著的時候,我們都不怕他,他死了,難道我們就怕他了不成?」

  寧寧被推到了台上。

  幾個婦人扒下寧玉人身上的外套還有面具,重又穿戴在了寧寧身上。

  寧玉人衝了過來,試圖將衣服跟面具從寧寧身上扒下來,卻被她們用力推開,她後退幾步,氣得發抖,對村長說:「之前不是已經說好了,讓我來代替她跳嗎?」

  「你自己也瞅見了。」村長掃了眼身周已經失去理智的觀眾,嘆了口氣,「現在你我說了不算,他們說了算。」

  村長還有其餘面具人的威信,建立在「人生戲樓」能夠成功上演的基礎上。

  寧寧連續不斷的意外,寧玉人口中提到的寧青,已經大大打擊了他的威嚴,最後壓死駱駝的稻草,則是演出的失敗。

  之後這群人就失控了,像他們失控的祖先那樣。

  寧寧看著他們:「你們到底要我做什麼?」

  「我們要去人生戲樓!」不知多少個聲音一起回答。

  「那就去啊。」寧寧天真的笑,「又沒人攔著你們。」

  「可是它在哪?」一個女人抱緊自己的孩子說,「我找不到地方,只知道它現在似乎換名字了,叫人生電影院。」

  「我倒是知道地址,可又有什麼用呢?」已經輸光了錢,變成了窮光蛋的前大樂透得主笑了,笑得有點神經質,「那地方是一條商業街,邊上有奶茶店有修車鋪,但就是沒有電影院……」

  「……是啊,我也去了,連大門都看不見,更別提進去了。」

  「什麼?怎麼之前沒聽你們說!把地址說出來,我去試試!」

  「地址是N市胭脂路三十五號。」寧寧冷不丁報出一個地址,「想要試的,現在可以去試了。」

  全場靜默,過了一會,人群中才響起一個嘟囔的聲音:「誰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有人猶豫,有人無動於衷,有人面帶嘲諷,最終只有那個最先發話的女人嘆了口氣,牽著自己的孩子往外走。

  「你真信她的話啊?」有人在背後喊。

  女人腳步頓了頓,面色復雜的回頭:「……我也是一個孩子的媽。」

  她朝尤做困獸之鬥的寧玉人遞了個抱歉的眼神,然後拉著自己的孩子離開,不一會兒,遠處傳來車子發動的聲音,一輛載著母子兩人的車駛出了村子,有她帶頭,人群中又走出三人,其中一個走到一半,又回到人群中,最後只有三輛車離開了村子。

  「還有誰?誰?」前大樂透得主左顧右盼,最後惡笑著盯著寧寧,「好了,沒人了,你可以開始了。」

  寧寧笑了笑,轉頭看向殺鬼人:「咱們開始吧。」

  殺鬼人用古怪的眼神看著她,寧寧認得他的眼睛,也認得他的身形,他是李博月,這傢伙在搞什麼鬼?為什麼要參與到村子裡的儺舞裡來,不對,他臉上的面具是聞雨帶來的那張,這張面具為什麼會戴在他臉上,村子裡的人又為什麼會許他來跳這樣重要的角色?

  李家?李家……難道他其實也是離村人的後代,殺鬼人的後代?

  「發什麼呆,都要下暴雨了,我先說好,就算下暴雨,我們也不會走的,你們必須把這舞跳完……不,是跳成功!」前大樂透得主催促道。

  ……現在不是追究這些事的時候,寧寧暫時將心裡的疑問放下,與李博月重演第三幕《殺鬼》。

  一次。

  兩次。

  三次。

  當寧寧跳完第三遍《殺鬼》時,眾人臉上的期待與興奮早已半點不剩,只餘冰冷跟憤怒。

  「這不可能!!」觀眾席上,前大樂透得主第一個發飆,手裡的可樂瓶子丟在地上,重重幾腳,然後抱著頭道,「到底什麼地方出錯了,到底什麼地方出錯了……對了,對了……」

  他慢慢抬起頭來,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盯著寧寧,險惡的笑道:「你得去死。」

  「你在胡扯什麼?」寧玉人冷冷道。

  「我說錯了嗎?」他轉頭看向寧玉人,笑容怪異,「每次儺舞結束,寧家就要死一個人,你爹如此,你爺爺如此,代代如此。」

  寧玉人不信,可她環顧四周,卻發現所有人的眼裡寫著:他們信了。

  「……那現在該輪到我了。」寧玉人哈哈笑了幾聲,冷冷道,「你們誰來動手?」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目光落在村長身上。

  「你嗎?」寧玉人一邊說,一邊慢慢走到台上,護犢子的母雞一樣擋在寧寧面前,冷冷俯視他,「我先說好,我不是我爸,也不是我爺爺,我可沒一輩子活在村子長在村子裡,外面一個人都不認識……我是影后,寧玉人。」

  她亮出身份,環顧眾人:「你們誰敢殺我!!」

  片刻的寂靜之後,村長開口打圓場:「我們又沒說要殺你……」

  「殺我女兒就是殺我!!」寧玉人大叫道。

  前大樂透得主豁然站起,眼睛裡亮著險惡的光:「我來!!」

  一群人驚愕的看著他,寧玉人也驚愕的看著他,半晌尖叫道:「你敢?你要是動她一根手指頭,我傾家蕩產也要報復你!!」

  「……今天我要是進不去人生戲樓,哪還輪得到你動手。」前大樂透得主喘著粗氣,放在褲子口袋裡的手拽緊了幾張彩票馬票,「我借錢買了彩票馬票,一張都沒中,呵呵……借貸公司已經滿世界在找我了,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他泛著血絲的眼睛盯著寧寧,半是貪婪半是哀求:「你是我最後的機會。」

  說完,他朝寧寧走過來,寧玉人同時朝他衝過去,兩個人廝打起來,寧玉人哪是這種亡命徒的對手,不一會兒就被他仍在地上,用腳不停的踹,其中一腳踹在臉上,那張被萬人喜愛的臉沾上了泥水,鼻血流了下來……

  「寧寧,別動怒。」寧青的聲音響起,「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麼嗎?你不能生氣,一旦生氣,你就完了……現在你得惹他們生氣。」

  肩膀微微發抖,面具下,寧寧不停的深呼吸,呼出來的熱氣撞在面具內,又返回到眼睛裡。

  「夠了。」她對前大樂透得主淡淡道,「你說的是每次儺舞結束以後,寧家就要死一個人,但現在儺舞還沒跳完呢,我死了,我媽媽死了,這場儺舞永遠也跳不完了。」

  正要踹向寧玉人的腳慢慢收了回來,前大樂透得主盯她很久:「你說這場儺舞還沒跳完?」

  「是啊。」寧寧笑道,「第四幕不是還沒跳嗎?」

  前大樂透得主楞了一下,轉頭看村長:「還有第四幕?」

  人群中也一片交頭接耳,「不是說只有三幕戲嗎?」「我也是這麼聽說的。」「既然前面三幕都沒成功……也許真的有第四幕?」

  「聽她瞎說。」村長被一堆問詢的目光盯著,忙搖搖頭道,「歷來只有三幕戲,哪兒來的第四幕?」

  「歷來出現過這樣的狀況嗎?三幕戲演完,人生戲樓的鬼影子都沒看見。」寧寧問。

  她說得也有道理,於是交頭接耳聲更大。

  「三幕戲就是三幕戲,規矩就是規矩,老祖宗既然這麼傳下來,肯定有他的道理,怎麼能隨便更改,隨便往裡面加戲?」村長心裡覺得不妙,急忙搬出規矩壓人,可他如今威嚴大減,村裡的人還好,外面回來的人哪兒肯聽他說話。

  「村長,少說幾句吧。」寧寧轉頭看著他,「反正都是放屁,沒人愛聽。」

  村長大怒,用枴杖點了點地,見沒人看他,又更加用力的用枴杖點了點地,發出來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然而眾人只冷冷掃了他一眼,就別過臉去繼續討論,正如寧寧所說,渾然不將他放眼裡,將他當個屁,將他的話當個屁,沒人愛聽。

  村長氣得渾身發抖,舉起手裡的枴杖指著他們:「你,你會後悔的!你們會後悔的!!」

  ……不知道是不是寧寧的錯覺,當他怒不可遏的叫喚時,她臉上的面具似乎更熱了。

  「哈哈,繼續吧。」寧青在她耳邊說,「讓他們更加憤怒一點……」

  眾人的討論有了結論,前大樂透得主看向寧寧,舔了舔嘴唇:「你說的第四幕戲是什麼?」

  「《樓主》。」寧寧回身走了幾步,「第四幕的名字……就叫《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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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01:17:0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不能跨越的界限 第一百五十七章 霧中戲樓

  「第四幕戲?」村長笑道,「從來沒有過什麼第四幕戲。」

  果真如此嗎?

  「從我出生開始,村子裡的人就在對我演戲。」寧青的聲音在寧寧耳邊說,「他們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尊重我,只是表面如此而已……」

  頓了頓,他低沉一笑:「把我捧得高,是為了日後將我摔得慘。」

  第四幕戲是存在的,一直都在。

  其他三場戲放在戲台上,但唯獨第四場戲放在現實裡,日日夜夜,連續不斷的在演,演員是寧家人,是村子裡的所有人。

  但這是為了什麼?

  熒幕上製造這樣的悲喜劇,是為了博觀眾的同情跟淚水,但他們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你能想像嗎?我身邊的一切都是假的。每天給我送飯吃的婆婆,陪我一塊長大的玩伴,代替我父親把我養大的村長……在祭祖儀式期間突然都變了一個模樣,打我罵我侮辱我,還都心安理得,說給我吃給我喝,假裝對我好,就為了最後動手的時候少點負罪感。」寧青自嘲道,「所以怎麼會沒有第四幕戲呢?這就是第四幕戲,村子裡的人對我演的戲。」

  或者說,對我們演的戲。

  面具後,寧寧的目光從一張張充滿欲望的面孔上掃過。

  如果外婆不是突發奇想,帶著媽媽突然改嫁給村外人,或許她們還將把第四幕戲延續下去,一代又一代,上演同樣的戲碼,最後落得一樣的結局。

  「我們又不是有仇,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花十幾二十年,就為了尋我開心?不,就算有那麼一兩個人願意花這個時間跟力氣,但不至於所有人都願意費這個神,一定有什麼理由,讓村裡村外的人堅持下來。」寧青詭異的笑了,「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理由了……」

  故意的。

  他們故意要打擊寧青,讓他驚愕,讓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像個笑話,讓他憤怒的無以復加。

  祭祖儀式的三幕戲完全是煙霧彈,為的是掩蓋第四幕戲,掩蓋真正的理由。

  ——將這場荒誕不經的第四幕戲,將戲裡那個被人玩弄的主人公,獻給人生電影院。

  「你在幹嘛?」前大樂透得主喊,沉悶的雷聲過後,終於開始下雨了,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不耐煩的催促道,「快點開始啊!」

  雨水沖刷著寧寧的身體,沖刷著她身周的黑暗,以及她臉上雪白的面具。

  「別急。」她慢吞吞道,「先說好,待會哪三位進去?」

  前大樂透得主一愣,問:「什麼三位?」

  「人生電影院會在每天晚上十二點時準時開始,片子是隨機放的,沒人知道今天晚上會放哪一部電影,我只知道……」寧寧環顧眾人,「你們當中只有三個人能進去。」

  眾人嘩然,前大樂透得主立刻反駁:「胡扯,怎麼可能只有三個人能進去?」

  「因為在我身上,你們最多只能拿到三張票。」面具後的眼睛瞥向村長,「每年的祭祖儀式不就是為了這個,折磨一個人,不管他姓不姓寧,但只要他痛苦絕望,人生電影院就會前前後後,一共向他寄出三張票,而只有手裡有票的人,才能進去人生電影院。」

  這是寧寧對這場祭祖儀式的理解。

  否則這個村子為什麼要這麼折騰一個人?裴玄的前車之鑑,寧寧的第一反應就是他們想要釣票。

  「沒有這回事。」村長反駁道,斬釘截鐵義正言辭,「我祖祖輩輩都在村子裡,都主持祭祖儀式,你說的東西我從來沒聽說過,你只管把電影院打開,讓在場所有人都進去!」

  寧寧盯著他看了一會。

  奇怪了,他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

  「你說的東西,我也從來沒聽說過。」寧寧緩緩道,同樣斬釘截鐵,同樣義正言辭,因為她也沒說謊,「現在的情況你也看見了,用你的辦法,電影院連個影子都看不見,那只能是用我的辦法了。」

  「你怎麼可能不會呢?」村長吼了一聲,然後愣了愣,聲音漸弱,「你怎麼能不會呢……」

  怎麼不能?

  寧寧是在村外長大的,她從來沒演過第四幕戲。

  曾經用在寧青身上的那套沒法用在她身上,或者說現在的情況已經完全反過來了,以前是村子裡的人演戲給寧家人看,現在是寧寧演戲給他們看,讓他們愕然,痛苦,怒不可遏。

  一個憤怒的男人從旁將村長推倒,旁人急忙拉住他,他一邊掙扎一邊發洩似的吼:「給我個解釋,年年問我要錢,年年給你那麼多錢,最後我能得到什麼?」

  雨在下,村長坐在泥水中不說話。

  「對啊,給我們一個解釋。」

  「我不要解釋,票呢?給我票!」

  「你算老幾,無論是比先來後到還是比輩分大小,什麼時候輪得到你。」

  「停一停,都停一停,票都還沒看到呢,大家別先記著內訌,免得上當!」

  「話又說回來了,誰能證明一定要有票才能進去?」

  「我能證明。」

  紛亂嘈雜的聲音忽然一停,眾人齊齊看去,目光定格在寧玉人身上。

  「我能證明。」寧玉人重復了一句,然後慢慢走到寧寧身邊,返身對眾人說,「這裡大部分人,可能不認識彼此,但都認識我。」

  這不是自誇,而是陳訴一個現實。

  作為一代影后,而且還是尚未退出娛樂圈的當紅影后,只要有電視的地方就有她,哪怕不看電視的人,也能從身邊的人嘴裡聽說過她。

  「我出道很晚,紅的也很晚,但幾乎是一夜爆紅,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一個人憑什麼一夜之間改變那麼大?」寧玉人自問自答道,「因為我跟你們當中的某些人,還有某些人的父輩母輩一樣,也進去過人生電影院,而且不止一次。」

  正如寧玉人所說,下面這群從村子外面回來的人裡,有的年紀大,有的年紀小,因為祭祖儀式已經停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所以可以推測得出,他們當中有一些人是真的進去過人生電影院,但更多的是自己沒有進去過,但是家裡有某個直系親屬進去過,自己受其遺澤的。

  「村長不選我,我當不成樓主的原因也很簡單。」寧玉人自嘲道,「從寧寧身上能拿到三張票,從我身上,估摸著只能拿到一張了……加上我的一共四張票,雖然不能滿足所有人,但至少有四個人能進去不是嗎?我們有票,我們知道電影院在哪,我們能帶你們去!」

  寧玉人現身說法,眾人有的信,有的不信,倒也有人衝動的說:「何必這麼麻煩,照我說,還是殺了她……」

  「萬一殺了她,電影院還是不出現呢?」

  「誰提的建議,誰去動手,反正我不會動手的,我可不想電影院沒進去,反而變成個殺人犯四處逃竄。」

  「都看著我幹嘛?別指望我動手!你們不想當逃犯,難道我想嗎?」

  實在沒得選擇的話,倒還有人會鋌而走險。

  但現在有的選擇,而且是三個選擇——畢竟票有三張不是嗎?

  一線生機面前,誰願意當那個眾目睽睽下的殺人犯,有好處也是大家的好處,但有壞處就是自己一個人的壞處,於是票還沒出現,一個個先爭個面紅耳赤。

  「停下,都停下。」村長仍坐在地上,兩個兒子各扶一邊,他艱難的站起來,呵斥了好幾聲,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肯聽他的話,他轉頭對本地人說,「別看了,快去阻止他們。」

  有一個人上前幾步,但看身邊的人都按兵不動,於是又退了回去。

  「村長,算了吧。」有一個好心開口,「都是村裡的財主,何必得罪他們。」

  村長沉默的看著他們,父輩祖輩說一不二的權利出自於哪裡?出自於祭祖儀式,出自於祭祖儀式上出現的人生戲院,但在戲院不再出現的時候,這種權威也就土崩瓦解了。

  村民們憐憫的看著眼前這個糟老頭子,又一個人猶猶豫豫的開口:「村長,你我肯定是要老死在這裡的,但其他人,還有其他人家裡的小孩卻還要出去的,想在外面混出個人樣,只能投奔這些財主吧?」

  變了,都變了。村長看著他們,心中一片荒涼絕望,搖著頭說:「你們怎麼都相信她,不相信我?她們都是騙子,母女兩個都是騙子,根本沒有什麼第四幕戲,更沒有什麼票……票……」

  一張票從他面前飄落。

  他的視線隨之一起落地,看著它輕輕落在地上,漂浮在一片小水窪裡。

  薄薄一張黃色的紙,左邊蓋著一張圓形印戳,印戳裡寫著入場卷,右邊是一個長方形方框,方框中間寫著人生電影院。

  世界一下子靜了下來,人聲,雨聲,全都消失了。

  村長低下頭,死死盯著那張票,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看。」一個魔鬼似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是寧寧,「這個就是人生電影票了。」

  他轉過頭去,怒目圓瞪想要反駁,可是一個人卻從對面撲了過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別搶!我先拿到的!」

  「嘿,排隊買包子啊,還先來後到?」

  「都滾!每年給村子捐款最多的是我,有票也應該歸我!」

  耳聽為虛,不如眼見為實。

  誰也搞不清楚這票是哪裡來的。

  但他們都知道,最不可能夥同寧寧一起騙他們的人,就是村長。

  所以票突然出現在村長面前,最不信寧寧那套的人都信了,這八成就是寧寧之前說到的:折磨一個人,不管他姓不姓寧,但只要他痛苦絕望,人生電影院就會前前後後,一共向他寄出三張票。

  人群在小水窪前擠成一團,擠不進去的人,索性就擠到村長身邊,搖著他的肩膀,對他又叫又罵,恨不得他將剩下兩張票立刻吐出來。

  「呵,狗咬狗。」遠遠看著這一幕,寧玉人冷笑道,然後轉頭看向寧寧,眼珠子一動不動的看了她很久,才淡淡道,「你不是寧寧吧,你是誰……你怎麼了?」

  寧寧不知道媽媽在她臉上看到了什麼。

  她只覺得自己的臉很燙。

  從村子裡的人開始爭吵開始,她的臉就開始發燙。

  ……不,是面具開始發燙。

  寧寧一把將面具掀了下來,觸手之處猶如火燒,她被燙的鬆開了手指,面具躺落在地,雨水落在上面,滋的一聲被蒸成了水蒸氣,白煙彌漫,越來越大,越來越濃,漸漸滾出白色雲霧,將在場的所有人,將整個村子都籠罩其中。

  「你們看,那是什麼?」忽然之間有人喊道。

  這霧來得太詭異,又詭異又大。

  身處其中,寧寧跟寧玉人不由得抱緊彼此,兩個人的心臟都咚咚直跳,聽見那人的喊聲,寧寧循聲望去,但霧氣太濃,根本看不清楚對方的樣貌,只能看見白霧之中,一個個黑色的影子忽然轉頭朝她的方向看來。

  朝她身後看來。

  寧寧慢慢轉過頭去。

  濃霧滾滾,猶如雲濤蒸騰,門前兩盞燈籠隨著濃霧一起朝右邊飄動,燈籠光照亮了一座高樓,一座陳舊的電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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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不能跨越的界限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能跨越的界限

  「哈哈,這不是出來了嗎?」村長掙脫兩個兒子的手,踉踉蹌蹌朝前面跑了幾步,雪白頭髮被風吹散了,嘴角朝兩邊裂開,忽然轉身看著眾人,右手指著前方狂吼,「這就是你們要的,這就是人生戲樓!」

  短暫的沉默過後,一隻腳動了,又一隻腳動了,隨後是轟轟烈烈的腳步聲。

  「別擋路!」跑在最前面的大樂透得主抬手一揮。

  寧寧跟寧玉人急忙讓道一邊,被幾近瘋狂的人群逼到了戲台角落,相互扶持著,看著那群人一個個朝濃霧深處的電影院跑去,吱呀一聲,推門的聲音響起,像飢餓的野獸張開了嘴。

  背影一個接一個消失在那張嘴裡。

  「快點,快點啊!」村長恍然不覺,還在門口指揮,一隻手奮力的揮舞,興奮的滿臉發紅,「都進去,都進去!進去你們就知道該信誰了,進去啊!裡面榮華富貴什麼都有,一家人只要進去一個,子孫後代都能受益無窮!等等……等等!」

  他伸手攔下自己的小兒子,表情又驚愕又著急:「你進去幹什麼?」

  小兒子面紅耳赤,有些不好意思,眼睛一會兒看看電影院,一會兒看看村長,討好笑道:「爸,你讓我進去,咱們家還一個人都沒進去過呢……你讓我進去,我帶著你跟哥一起發財好不好?」

  村長剛要對他說些什麼,另外一個身影已經匆匆從他身邊衝過去。

  是他的大兒子。

  「別,回來!」村長急忙伸手想要拉住對方,但沒拉住,大兒子的身影消失在濃霧中,連帶著小兒子也趁機鑽出他的手心,追進了濃霧裡。

  事態失控了。

  不僅村外人,有他們兩個帶頭,村裡人也一起衝了進去。

  改變一個人,一家人命運的機會,有多少人能夠抵制這樣的誘惑?

  ……所有人都記住了電影院能給予他們的好處,卻記不起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回來!你們快回來,去不得啊!」村長在門口孤獨的喊。

  聲音傳進霧裡,回應他的是一聲巨響——大門關上了。

  「啊……啊……」村長兩腿一軟跪坐在地,兩隻手摳在自己臉上,扒拉著上頭縱橫的皺紋,喃喃著,「我都做了些什麼啊……」

  噠,噠,噠……

  他轉過頭,見身邊站著一個人,慢慢抬頭望去,他喃喃:「寧青……」

  寧青彎腰撿起地上的樓主面具,對他說:「幹得漂亮。」

  說完,寧青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瘋狂:「哈哈哈哈!!!」

  忽然笑聲一止,他轉過身來。

  寧玉人條件反射的擋在寧寧面前——哪怕她心裡懷疑現在的寧寧不是自己真正的女兒,是通過電影院穿到她身上的某個觀眾。

  寧青朝她們兩個走過來,然後停下腳步,將手裡的面具向前一遞。

  「你要幹什麼?」寧玉人警惕的問。

  「知道這玩意是怎麼來的嗎?」寧青將面具上下抖了抖,抖落了一片雨水,「它原本是個盒子,裝東西的盒子……猜猜是裝什麼東西用的?」

  寧玉人低頭看了眼面具,然後抬眼看著他:「……人生電影院?」

  「是啊。」寧青喟嘆道,「從前的樓主能帶著電影院……也就是戲樓到處走,是因為手裡有裝戲樓的盒子。後來樓主被人殺了,盒子也被人拆成了四份,其中一份被當做雕面具的材料,雕成了這張面具。」

  說完,他又將面具朝她們兩人的方向遞了遞。

  寧玉人不但沒有接,反而更加警惕的張開手,護著身後的寧寧。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寧寧從她身後看向寧青,質問道。

  他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村長不知道的,媽媽不知道的,甚至很多面具人都不知道的事情,為什麼他全知道?

  寧寧猶豫了一下,問:「你真的……是外公嗎?」

  「真的……是你嗎?」

  寧寧跟寧青同時轉過頭,崔紅梅站在不遠處,眼睛直直的看著這邊。

  原本因為祭祖儀式而熱鬧非凡的村子,只剩一地寂靜。原先觥籌交織的桌席,如今只剩下敬酒用的酒杯,一杯一杯,無人來飲。原先座無虛席的座位,如今空落落的,一個觀眾也沒,戲台上只餘寥寥數人,寧寧,寧玉人,村長,李博月,聞雨……

  以及崔紅梅跟寧青。

  溫柔看著對方,滿頭黑髮的年輕男子笑著喚道:「小梅花。」

  面帶皺紋,斑白頭髮的老女人愣了愣,然後不由自主的朝他跑過去。

  跨過那條不能跨越的界限,兩人擁抱在一起,白髮依偎黑髮。

  看著這一幕,寧寧又忍不住懷疑起來。

  是不是她想太多了?

  也許這不是電影院假扮的,是真正的外公?畢竟她有可能認錯人,但外婆總不會認錯人吧。

  兩人擁抱一會,崔紅梅抬手想要摘下寧青臉上的面具,但寧青抓住她的手腕,輕輕搖搖頭。

  「我該走了。」他說,然後鬆開懷抱,「回去吧,別跟過來。」

  「你去哪?」崔紅梅看向他身後的電影院,「那個地方嗎?真的跟他們說的一樣……裡面榮華富貴什麼都有?」

  寧青笑著搖搖頭:「那地方只有四樣東西——喜怒哀樂。」

  說完,他推開崔紅梅,轉身朝濃霧中走,聲音遠遠傳來:「人生電影院,其實並不是一個實現人願望的地方,它在收集面具……每個面具其實都代表一個人的人生,或喜,或悲,或怒,或樂。」

  他的聲音消失在濃霧裡。

  那張象徵著憤怒的樓主面具,則被留在了崔紅梅的手裡。

  崔紅梅懷抱面具,呆呆看了他一會,忽然轉頭看向寧玉人,尖叫道:「你怎麼還不進去?」

  寧玉人楞了楞:「我……」

  「一家人只要進去一個,子孫後代都能受益無窮!」崔紅梅將村長的話重復了一遍,目光灼灼,「我不知道他們兩個誰說的是對的,但既然有一個地方,可以改變你爸爸的命運,可以改變我的命運,你為什麼不去?」

  「……你想要我做什麼?」

  崔紅梅一貫溝壑難填,這一刻她心裡冒出了許多想要的東西,車子房子用之不盡的錢,可張了張嘴,冒出來的只有一樣東西:「……把你爸爸帶回來。」

  寧玉人痛苦的閉了閉眼睛:「……我做不到。」

  「……為什麼?」崔紅梅楞道,「這又不是很難辦的事情,更難辦到的事情你都做到了,你都從一個鄉下小丫頭變成影后了,還有什麼你做不到?你……」

  她的表情漸漸因憤怒而扭曲,尖叫道:「為了你自己,你就能進去,為了我們兩個,你就不能進去?你怎麼能這麼冷血不孝!你不去,我去!」

  「沒票,你進不去!去了也是死路一條!」

  「那就把你的票給我!」

  寧玉人眼神復雜的看著她,然後搖了搖頭。

  見從對方手裡要不到票,崔紅梅轉頭看向寧寧:「你……把你的票給我!你不要學你媽那麼冷血!」

  寧玉人抬手攔住她,然後回頭對寧寧說:「還等什麼?進去電影院,進去了你就能結束這場電影,回你自己身體裡了。」

  寧寧同樣眼神復雜的看著她,她在用這種辦法,確認眼前的人是她真正的女兒,還是來自電影院的觀眾。

  心中縱有千言萬語,現在不是傾訴的時候,寧寧衝到台下,扶起聞雨,然後在寧玉人驚訝又釋然的目光中,扶他一塊走進濃霧中。

  讓一個小姑娘扶著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走路,會讓她異常吃力。

  但寧寧並不感覺吃力。

  他很輕。

  「……你什麼時候醒的?」她問。

  右手搭在她肩上,卻竭力不給她造成負擔,艱難的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一步一步走著,聞雨說:「醒了有一會,抱歉,身體沒什麼力氣,沒幫上你忙。」

  「沒什麼。」寧寧說。

  白色的霧氣在他們身旁流動,如同星河。

  「……一直是這麼過來的嗎?」聞雨忽然問。

  「什麼?」

  「一直在電影院裡,變成一個又一個劇中人。為什麼?是為了……磨煉演技嗎?」

  寧寧想了想:「一開始是這樣的。」

  「後來呢?」

  寧寧轉頭看著他,是錯覺嗎,他現在看她的目光,難以言喻的溫柔,難以言喻的親暱。

  「後來我發現,我不是穿越到了一場電影裡,而是穿到了某個人的人生裡。」寧寧喃喃道,「我面對的不是演員,而是一個一個真實的人,有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們。」

  「是你嗎?」聞雨盯著她問,「張心愛——給我打電話求救的那個張心愛?」

  寧寧猶豫一下,點點頭。

  「寧寧。」聞雨笑了起來,「1997年那個拉著我不放,硬要我陪她救人的小寧寧。」

  寧寧又點點頭。

  「雲琳。」聞雨的笑容更深,「那個跟我說自己得了失憶症的雲琳老師。」

  寧寧又點點頭,然後無奈道:「行了,都是我。」

  「包括演《畫中人》的尤靈?」

  「嗯。」

  「那麼……」聞雨的表情突然有點緊張,深吸一口氣,然後輕輕的,小心翼翼的喚道,彷彿怕聲音太大驚碎一場美夢,「小寧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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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人生電影院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在這裡

  這聲稱呼讓寧寧呼吸一窒,一瞬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不是,是,在……」她語無倫次了一會,有點緊張的看著他,輕輕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在這裡……」

  聞雨似乎被她的緊張給感染了。

  他急忙將胳膊從她脖子上放下來,筆挺筆挺站在她面前,彷彿在接受她,接受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人的檢閱一樣,深呼吸兩口,說:「辦完葬禮以後,我被石先生收養了,他是個好人,我過得很好。」

  「嗯。」寧寧說,「我知道。」

  「我大學讀的醫科,後來轉心理學專業,畢業後在一家心理診所工作……我的客人裡有很多娛樂圈的人,有人說我是貪圖他們的錢,但不是的,我只是想幫他們。」聞雨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寧寧,「幫……那些跟你一樣的人。」

  「嗯。」一種久違的感覺爬上寧寧的心頭,猶如翠綠色的苔蘚,溫柔的覆蓋冰冷的石壁,「我知道……」

  「我……一直在努力做善事,幫助我有能力幫助的所有人。」

  「嗯,我知道。」

  「神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做的善事,如果能夠有所回報,我希望回報在一個人身上。」聞雨的眼睛裡微微閃動一絲淚光,「我祈禱她能夠再次回到人間,祈禱她到來的時候,降生在一個好的家庭,有愛她的母親,有為她遮風避雨的父親,我祈禱她能夠無憂無慮的長大,健康的,快樂的,再一次……來到我面前。」

  說完,他深呼吸兩下,原地不動,微微顫抖的張開手,像小孩子時那樣等她過來擁抱。

  我記得你,愛著你,為你祈禱,我永遠在這裡等待你。

  時間輕輕流淌,見她一動不動,聞雨有點忐忑的問了一句:「小寧姑姑……」

  害怕自己讓她感覺為難,只問了這一句,他就閉嘴不再提,抬起的手也萎靡的垂落下去。

  下一秒,他被人抱住。

  「在。」寧寧抱住他的腰,面孔埋在他的胸口,「我在這裡。」

  我永遠在你身邊,從未離去。

  時光兜兜轉轉,霧氣兜兜轉轉,像在他們之間畫了一個圈,從時光的盡頭,從霧氣的盡頭,兩人再次相遇。

  「我也在這裡哦。」一個調侃的聲音在他們兩個身旁響起。

  寧寧轉頭看去,石中棠。

  霧氣已散,曲終人散,他們回到了人生電影院,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

  「誰在那?」聞雨轉頭望去。

  注意到他的目光,寧寧皺眉問:「你又看不見了?」

  石中棠就站在他們面前,聞雨轉頭問她:「看見誰?」

  他果然又看不見了。

  應該說不愧是裝人生戲樓用的盒子麼,就算變成面具,也有特殊的功效,能夠讓聞雨還有崔紅梅這種看不見電影院的普通人,都能夠在有限的時間內看見電影院。

  所以電影院現在生意這麼蕭條……是因為失去了盒子,失去了面具?

  「是你哥。」寧寧說,「你哥哥也在這裡。」

  聞雨楞了楞:「哥……」

  「傻子,看這邊。」石中棠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掀個了方向,然後伸手朝他胸口一錘,笑道,「臭小子,都快跟我一樣高了。」

  聞雨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他說:臭小子,你快跟我一樣高了。」寧寧說。

  聞雨慢慢抬頭,對面空無一人,他緩緩的伸出拳去,拳頭被一個看不見的胸膛抵住,久久之後,聞雨輕輕喊道:「哥哥……」

  石中棠歪了歪頭,雖然桃花面具遮掩了他的表情,但寧寧想,面具後的嘴角,一定已經翹起。

  「說些什麼吧。」寧寧將手背在身後,對石中棠笑,「我來幫你轉達。」

  「我的事先不急,反正你一直在我身邊。」石中棠笑著說,「先忙你的事吧,你現在肯定很想看看她吧。」

  他總是這樣,輕易看穿她的皮囊,看到她皮囊下真實的想法。

  「怎麼了?」聞雨問。

  「我……」寧寧看看石中棠,又看看他,「我想去見一個人。」

  聞雨想了想,笑:「是你媽媽嗎?」

  「是。」寧寧的眼睛開始發亮。

  熒幕上,《倩男幽魂》已經開演了,但是三人都沒有留下來繼續看,而是一起走出了大門,出門的那一刻,寧寧腳步一頓,轉頭看向門口貼著的海報。

  劇名:《倩男幽魂》

  主演:寧青,寧寧。

  海報上的內容還是那麼熱鬧。

  一個個身穿白衣,臉戴面具的人,將寧青跟寧寧圈在戲台當中。

  她還是沒能改變寧青的命運,他依然是面具人,從電影院裡來,回電影院裡去。但她改變了村裡人的命運,改變了……媽媽的命運。

  在祭壇上跳到最後的是她,而不是中途將她換下來的媽媽!

  那是否意味著……媽媽可以不死了?

  「別那麼緊張。」開往她家的車上,聞雨抬手將一瓶水遞過來,「要喝點嗎?」

  「謝謝。」寧寧接過水瓶,擰開以後喝了一口,因為太過緊張的緣故,有一些漏了出來,急忙抬手擦了擦,擦嘴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她成功了嗎?她還能再見到媽媽嗎?

  輪胎一剎,車子停在樓下。

  寧寧急忙推門而出,以最快的速度衝上樓去,然後手忙腳亂的從包裡摸出鑰匙,捅進鑰匙孔裡。

  咯噔一聲,門扉輕輕打開。

  近鄉情怯。

  上樓的時候那樣焦急,這個時候卻失去了向前一步的勇氣。

  「進去吧。」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身後的聞雨說。

  「我陪著你呢。」石中棠笑著握住她的手。

  寧寧深吸幾口氣,抬起另外一隻手,啪的按下燈具開光。

  柔軟的光芒灑了下來,照亮了她跟媽媽的小屋。

  輕手輕腳的走進來,走過鞋架,架上只有她一個人的鞋子,走過客廳,客廳只放著一人份的茶具,走進媽媽的房間,媽媽喜愛的鞋子,媽媽慣用的茶具,媽媽的帽子……寧寧花錢從崔紅梅手裡贖回來的那部分屬於寧玉人的東西,都井然有序的放在它們原先該在的位置。

  只是寧玉人不在了。

  寧寧一句話沒說,淚水開始盈眶。

  「別哭啊。」石中棠握緊她的手,彎下一點腰看著她,「不是還有一個地方沒去嗎?」

  「……對。」寧寧抬手抹掉自己眼角的淚水,轉頭對聞雨說,「能再送我一下嗎,我想去醫院。」

  聞雨怎可能拒絕她的請求。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嗎?寧寧從車裡下來,滿懷期待又滿懷畏懼的看著眼前的醫院大門,天不熱,卻出了一背的冷汗。

  聞雨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她,猶豫一下,小心翼翼的握住她的手。

  再堅強的人也有軟弱無力,與渾身發冷的時候,這時候最有用的是另外一個人的體溫,另外一個人的手。

  瘋狂鼓動的心跳漸漸平息下來,寧寧沙啞的對他笑:「謝謝。」

  三人一起走進醫院大門。

  這一次寧寧走得很慢,但再慢也有盡頭,病房大門打開,曾經躺著媽媽的那張病床,空蕩蕩的。

  時間彷彿停止在一刻。

  許久許久以後,寧寧才找回自己的聽覺,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旁邊說:「你怎麼來了,身體有哪裡不舒服?」

  「黃叔叔……」寧寧看著身旁的白大褂,寧玉人曾經的主治醫師黃醫生,猶豫一下,問,「我媽媽走的時候……痛苦嗎?」

  黃醫生楞了一下,然後溫柔笑道:「不,我想她比很多人都幸福,因為最後……你在她身邊。」

  「是嗎……」寧寧喃喃道,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黃醫生很忙,不可能一直留在這裡安慰她,過了一會有人過來叫他,他回了一聲馬上來,然後目光回到寧寧身上,眼角餘光掃過她被聞雨握著的手。

  「小夥子,好好安慰她。」黃醫生拍了拍聞雨的肩膀,「這是個好女孩子,值得你付出。」

  聞雨楞了一下,然後鄭重點點頭。

  就算沒人囑咐,他也會對寧寧很好的。

  ……畢竟,他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有足夠堅強的臂膀為她擋風遮雨了,不是嗎?

  黃醫生走後,寧寧一個人在原地哭了一會,然後哽咽道:「其實我……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了。」

  她看著對面的病床,多希望自己最愛的人躺在那裡,轉頭看著她,溫柔的對她說:「我在這裡。」

  可是病床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她不在這裡。

  「媽媽能為了改變我的命運,進入人生電影院,那麼沒道理在知道外公的遭遇之後不進去的。」寧寧哭著說,「她永遠都這樣,默默付出,還不讓我們知道。」

  如果不是進了人生電影院,寧寧永遠不會知道寧玉人為她付出了多少。

  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是一件危險重重的事情,過去與未來緊密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有時候明明只是想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卻不小心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寧玉人在這條路上,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她成功救回了寧寧。

  但很明顯,她的運氣不是一直那麼好,她最終還是沒能救回寧青……還有她自己。

  「讓一下,麻煩讓一下!」黃醫生的聲音從寧寧背後傳來,她轉頭一看,看見一副擔架從門口抬過去,擔架上是一個熟悉的面孔——陳導。

  「停,停下!」陳導也看見了她,竭嘶底里的大喊一聲。

  擔架停了下來,陳導在陳雙鶴的扶持下,強撐起半邊身體,氣喘籲籲,迴光返照似的對寧寧喊,「我快死了,臨死之前,我一定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樣東西……寧寧,做好準備!我要重拍《戲院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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