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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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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0: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章 報紙上的訊息

  1987,夏。

  轟——

  高空之中墜下一具重物,跌落在聞雨面前。

  「有人跳樓了——」

  女人尖利的叫聲,紛紛亂亂的腳步聲在聞雨耳邊響起,聞雨張了張嘴,對眼前的屍體喊了一聲:「媽媽……」

  這是他最後說出的兩個字。

  之後,他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半個月之後,聞雨一聲不吭的坐在房間裡,房間裡沒有空調,也沒有電風扇,人坐在裡面就像坐在一個大蒸爐裡,可他只覺得身上發冷。

  一個胖女人坐在他對面,肥胖的臉上滿是汗水,嫌惡的說:「我家裡兩個小孩,就快把我給吃窮了,哪裡還能再養一個?」

  「我馬上就要出去打工了,總不能讓我帶個小孩一起去吧?」另一個瘦子搖著手裡的蒲扇說。

  「都看我幹什麼啊?」被他們兩個看著,正在喝啤酒的光頭嗆了一下,擦了擦嘴道,「少來,我還要談女朋友呢,帶這麼個拖油瓶在身邊,誰跟我談啊?」

  一群人互相推諉,誰也不肯收下這個燙手山芋,這時候房門忽然打開了,一個親戚轉頭一看:「喲,是小寧來了啊。」

  寧寧鼻青臉腫的站在門口,身上的紅色吊帶裙來不及換,包裹在凹凸有致的身體上,散發出一股廉價的誘惑氣息。

  她踉踉蹌蹌的走進屋,隨便找了一個角落坐下,打開背包摸出一瓶跌打酒,一邊往腿上塗,一邊悄無聲息的打量了眼對面的小男孩。

  初來乍到,她知道的東西很少,只知道這孩子的母親剛剛跳樓死了,生前沒什麼積蓄,死後也沒留下什麼東西,所以幾個親戚都不願撫養他。

  不僅不肯撫養他,胖女人還走上前去,拽著他的頭髮不停搖他的頭,埋怨道:「就知道拖累我們,你怎麼不跟你那個廢物媽一起死呢?你這個怪物!」

  ……怪物?

  寧寧塗抹藥酒的動作一頓,忽然從地上站起來,朝罵罵咧咧的胖女人走過去,然後手裡的跌打酒舉到她的頭頂,嘩啦——

  「啊!」劈頭蓋臉被淋一身,胖女人尖叫一聲,然後轉身罵道,「臭婊子你想幹什麼?」

  寧寧朝她冷笑,她現在最恨兩個詞,醜八怪和怪物,其中怪物又在醜女之上,她把瓶子往桌子上一砸,瓶子碎了,缺口指著她,笑著問:「你又想怎樣?」

  另外兩人急忙將她們拉開,其實他們不拉,胖女人也會自己走開的,現在的寧寧看起來實在太可怕了,就像即將爆發的火山口,越是微笑,越是可怕。

  「強出什麼頭。」一邊回自己位置上坐,胖女人一邊小聲嘟囔道,「你一個臭婊子,難道還想養這個小怪物不成?」

  寧寧一聲不吭的坐回原處,用剩下的跌打酒繼續塗抹傷口,她說得沒錯,她這具身體的確不適合養孩子。

  她穿在了老婦人年輕時候的身體裡,現在的她是主角聞雨的小姑姑,名字叫做聞小寧。她沒想到那個可憐的老婦人年輕時居然是做皮肉生意的,而且賺了錢不是養自己,而是供她的男朋友揮霍。

  身上的傷是剛剛打出來的——她能忍的事,寧寧可忍不了。

  寧寧跟對方廝打一陣,最後一凳子把人敲暈在地,自己隨便擦了幾下鼻血,翻箱倒櫃一陣,把值錢的不值錢的,還有最後一點錢一起塞進包裡,然後背著包離開了男朋友家。

  然後她一路問,一路趕到這裡,正好趕上了一群人在互相推卸責任,胖女人尖叫著:「你自己想跟誰?你倒是說句話啊!」

  寧寧沒摻和進去,她繼續揉著腿上的淤青,揉著揉著,忽然慢慢抬起頭,順著眼前那雙纖瘦的腿看上去,看著對面站著的那個小男孩。

  那是個頭髮很細,睫毛很細,於是整個人看起來都顯得纖細精緻的男孩子,瓷娃娃一樣站在寧寧面前,無聲的向她伸手。

  「別選我。」寧寧失笑一聲,「我連供你吃飯的能力都沒有。」

  可聞雨卻安靜的注視著她,伸出去的手一直沒有收回。

  「別選我!」寧寧的面色冷了下來,把剛剛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我連供你吃飯的能力都沒有!」

  因為上一次的經歷,她不打算再跟電影裡的人有太過深入的交往,她會完成聞小寧的遺願,在聞雨遇到危機的時候幫他一把,但不會為他做更多——因為她怕了!給予一段感情太痛苦了,接受一段感情太痛苦了,失去一段感情太痛苦了,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朕的身體已經被掏空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還是由胖女人將聞雨領走,畢竟包括寧寧在內,另外三人都不具備撫養小孩子的經濟條件。

  「晦氣!」胖女人朝地上唾了一口,拽著聞雨的胳膊,氣哼哼的往外走,路上,小男孩時不時回頭,烏漆漆的眼睛看著寧寧。

  「不要這麼看我!」寧寧冷著臉,心想,「我自身難保!」

  兜裡的錢不多了,想在1987年安頓下來,她必須有一份足夠餬口的工作,當然不可能繼續皮肉生意,但她也不想去紡織廠或者工廠當女工,她希望能在劇組,或者戲院之類的地方找到一份工作,可這很難,她只能一邊打打零工,一邊尋找這方面的消息。

  日子已經夠艱難了,前男友還陰魂不散,總來找她求復合。

  「小寧,我錯了!跟我和好吧!」

  「小寧,我沒錢吃飯了,回家給我做飯吧!」

  「小寧,我衣服都破了,你幫我縫一下吧!」

  「小寧,我已經收了秦老闆的錢了,你不忍心看我被打吧?那你跟他睡一覺吧……」

  「不勞姓秦的動手,我自己來!」寧寧操起一根掃帚打過去!

  下班的時候,老闆請她離開,告訴她,不僅她忍受不了前男友,他跟其他員工也忍受不了前男友,所以請她行行好,帶這玩意趕緊走。

  夕陽西下,寧寧青著一隻眼走在回家路上,與一個人擦肩而過,然後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他。

  背著書包的聞雨也同樣停下腳步,腫了半邊的臉轉過來,定定看著她。

  那一瞬間,竟有點同命相憐的悲涼感。

  「我怎麼這麼多愁善感?」寧寧心裡罵了自己一句,回頭繼續走,1987年的街道沒有那麼太多的燈紅酒綠,她看到一個糖人攤,攤上一個畫著十二生肖的圓盤,一個小孩子交了錢,轉動圓盤,指針轉啊轉指向了龍,孩子拍著手,攤主將熬化的糖液倒在板子上,勾畫出龍的樣子,然後鏟下來遞給小孩。小孩舉著龍,蹦蹦跳跳的從路邊跑過,一路上,各式各樣的攤子,各式各樣的人。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寧寧的右手被人輕輕拉了拉,她回過頭,看見聞雨站在她身後,將用報紙包著的油餅舉向她,那油餅已經冷了,滲得報紙油膩膩的。

  「你自己吃吧,我不餓。」寧寧很餓,可她不能吃他的東西,因為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他今天全部的食物。

  聞雨看了看她,自己從報紙裡撕了一小塊油餅下來,剩下的連同報紙一起塞給她。

  「……討好我也沒什麼好處。」寧寧冷冷說道,可他卻回之以微笑。

  真是個傻白甜。寧寧嘴裡嘟囔一聲,低頭咬了一口油餅,一開始小口小口,漸漸大口大口,最後狼吞虎嚥,吃完以後,還把報紙展開,試圖從裡面找到掉下來的餅屑。

  然後,她動作一頓。

  看著報紙上的內容,寧寧喃喃一聲,「這怎麼可能?」

  這是一張上週的報紙,上面登載了一篇這樣的新聞:由《歌劇魅影》改編的《戲院魅影》即將開拍,並且公開向社會招募女主演,截止時間七月底,面試地點是蘭花戲院。

  那一瞬間,寧寧心裡生出一股強烈的不真實感,她不是來到一個叫《棄子》的電影裡了嗎?為什麼《戲院魅影》會在這裡出現?等等……仔細回想,李博月給她的資料裡好像有寫,《戲院魅影》的拍攝時間似乎是——1987年。

  「……截止日期到這個月為止,還有三天。」寧寧忽然舉著報紙跑了起來,聞雨愣了愣,背著書包追在她身後。

  寧寧一路跑到火車站,這個時候買票不需要身份證也不需要排隊,身強力壯的完全可以一路插隊過去。

  「給我一張去xx的車票。」寧寧掏出口袋裡最後一塊錢。

  售票員接過錢,看著她身後問:「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寧寧回頭一看,看見聞雨站在她身後,跑得氣喘籲籲,臉頰發紅。他不能說話,卻用眼神,用神態,用緊緊拽著她衣角的手告訴她:帶我走。

  「……抱歉,我沒錢買你的票。」寧寧艱難道。

  聞雨眼神一黯,沒有撒嬌打滾,只是安靜又失落的低下頭。

  「……我這次去外地,是為了確定一件事。」寧寧慢慢蹲下來,想伸手摸一下他的頭,卻又覺得太過親暱了不好,於是把伸了一半的手又收了回來,看著他說,「事情確定以後,我要麼回來,要麼帶你一起走。」

  ……總不能讓一個明年就會意外身亡的人,離開她的視線吧?

  聞雨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忽然牽起她的手,掰開她的手指頭,將自己纖瘦蒼白的尾指勾在她的尾指上。

  然後,他昂起頭,對她露出一個毫無陰霾的,溫暖信任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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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0: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一章 故人

  幾天後,蘭花戲院。

  「下一個。」

  「導演,再給個機會吧!」

  「下一個!」

  試鏡,失敗,垂頭喪氣的離開,這一幕真讓寧寧感覺熟悉。

  她走進門,面試官在桌子後面抬起頭,目光從鏡片後打量過來。

  寧寧來得太晚,角色大多已經選完了。但也不算晚,因為最重要的女主角還沒有定下來。迎著面試官的目光,她站直了身體,她來之前提前化了妝,讓自己顯得更成熟一點,因為她今年只有十八歲,而魅影的人設是二十多將近三十歲的成熟女人。

  可饒是如此,面試官也只給了她一眼,就低下頭去:「下一個。」

  但寧寧不想就這麼離開,至少讓她看一眼劇本,看一眼演員,看一眼演出,看看這裡的《戲院魅影》,跟現實裡的《戲院魅影》到底是不是一個。

  可連日的試鏡似乎讓面試官有些不耐煩了,他抬起頭,重重對寧寧重復一句:「下一個!」

  身後的房門打開,一陣嬉笑打罵聲從寧寧身後傳來,她轉過頭,看見一對打扮時髦的青年男女摟在門口,穿著灰西裝的男青年故作成熟的叼著一根煙,神情動作卻完全是個紈絝,他摟了摟身邊的女人,對面試官笑道:「不用選了,我已經找到合適的人選了,來,嬌嬌,給導演問個好。」

  「嗨,導演!」打扮的像個交際花一樣的女人嘟起烈焰紅唇,朝面試官飛了個吻。

  「不合格,下一個。」面試官,同時也是本劇的導演冷冷道。

  「哎呀,她哪裡不好嘛?」被交際花推了幾下,男青年立刻為她打抱不平,眼睛在屋子一掃,指著寧寧說,「總比這些好吧?」

  寧寧看著他,楞了一下。

  「怎麼了?」男青年誤會了她的表情,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幹嘛這麼火辣辣的看著我?」

  因為寧寧已經認出了他是誰。

  「陳觀潮!」交際花掐了一下他的腰間肉,佯怒道,「還說愛我呢!你就這麼愛我的?當著我的面招惹外面的野花野草……」

  她看了寧寧一眼,笑道:「還是沒我漂亮的野花野草。」

  寧寧卻沒理她,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男青年身上。

  雖然年輕了許多,雖然輕浮了許多,雖然……腦殘了許多,但他的的確確就是陳導,1988年的陳導,《戲院魅影》的編劇兼男主演陳觀潮!

  既然已經認出了他,那她就更不能這麼回去了!

  寧寧飛快的掃視了一下四周,在交際花的驚呼聲中,她快步衝到窗戶邊,抬手扯下上面的窗簾,呼啦一聲,厚重的深藍色窗簾猶如披風一樣甩在她身上,飛揚而起的邊沿慢慢落下,將她的軀體包裹其中。

  趕在被人轟出去之前,寧寧抬起右手,慢慢虛掩面前,就像給自己戴上了半張面具,另外半張臉上浮現出極盡嘲諷的笑容,對陳觀潮啊哈一聲:「這就是你的新歡?」

  她眯起眼睛看向交際花,眼神挑剔,尖銳,即像情敵間的互相打量,又像是陳觀潮的媽在打量剛進門的媳婦。

  很顯然,老太太對兒子的眼光並不滿意。

  「傲慢的男孩,這個流行時尚的奴隸。」

  「無知的傻瓜,膽大妄為的追求者。」

  「竟敢覬覦我的勝利之花!」

  《歌劇魅影》唱段之一——《themirror》。

  女主角克里斯汀初次登台,獲得巨大成功的同時,還獲得了夏尼子爵的青睞與邀請,就在她穿上衣服準備赴約的時候,身後的鏡子裡傳出魅影的歌聲,輕蔑的貶低那名子爵,然後引誘女主角進入鏡子中。

  「你要為了他放棄我嗎?」寧寧朝陳觀潮微笑,窗簾下面緩緩伸出一隻手,像是教父朝自己的教子伸出手背,「克里斯汀。」

  她那樣的自信滿滿,那樣的高高在上,就彷彿篤定對方不會為了區區一個凡夫俗子違背她的意志,因為她是他的導師,是教會他唱歌,把他區區一介新人教導成音樂天使,使他成為劇院當紅台柱的歌劇魅影!

  「她在發什麼瘋啊?」交際花嘟了一下嘴,剛轉頭,就被迎面而來的一件西裝外套砸中臉。

  陳觀潮鬆了鬆領口,然後誠惶誠恐的走過去,單膝點地跪在她面前,猶如犯了錯的教子向自己的教父懺悔,額頭貼在她的手背上,寧寧不懂歌劇,所以她剛剛是用說的,而他卻直接用歌劇一樣的吟詠調唱道:「請不要拋棄我,老師……」

  唱完,嬉皮笑臉的抬起頭,對導演眨眨眼:「怎麼樣?」

  導演眉頭深鎖,抱臂不語。

  「我早說過了,魅影就應該是個女人!」陳觀潮從地上跳起來,跑過去跟導演勾肩搭背,「之前你不肯妥協,說沒有合適的人選,現在不是有了嗎?」

  迎著他們兩個看來的目光,寧寧微微一愣。

  ……怎麼回事?現在的《戲院魅影》的魅影還不是女人?

  寧寧仔細回想了一下報紙上的招募廣告,似乎還真不是。上面只寫根據《歌劇魅影》改編的《戲院魅影》即將開拍,需要女主女配以及群眾演員若干,並沒提女主角是誰,也就是說,現在電影缺的女主很可能不是魅影,而是原著女主角克里斯汀?

  「……風險還是有點大。」導演依然顯得猶猶豫豫,「跟原著的差別太大了,肯定會被業內人士臭罵……」

  「那又怎樣,反正電影拍出來是給觀眾看的,又不是給那幾個業內人士看的。」陳觀潮一臉的無動於衷,「有爭議才有熱度,最重要的是……」

  寧寧在一旁豎起了耳朵。

  《戲院魅影》作為陳導的處女作和撲街作,成品出來就像他們兩個討論的一樣,即被業內人士唾罵,又因爭議而保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熱度,迄今為止,依然有不少人在討論他為什麼要對一部名著做出這樣的改編,為什麼一定要顛倒男女主角的性別……

  「……我可以不用扮醜啊。」只見年輕的陳觀潮認真的說,「比起醜醜的魅影,我還是更適合當帥帥的戲子!」

  說完,他朝導演跟寧寧擺出一個自認為很帥氣的造型,眨了一下眼睛:「畢竟我這麼美哈哈哈哈哈!!」

  導演:「……」

  寧寧:「……」

  ……攝像機在哪!!她要把這段攝下來帶回現代!讓至今還在挖掘《戲院魅影》男女角色互換深意的人三觀碎裂!!

  導演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他可能已經被辣出眼淚了,重新戴上眼鏡,他同意了陳觀潮的提議:「好吧,我也覺得從各方面來說,你更適合當女主……」

  寧寧直覺他說的是智商方面……

  「不不不,我才不反串女主,我要當的是這個。陸雲鶴,家道中落流落到戲院的男戲子,貌比潘安才比子健,目光憂鬱歌聲動人,即使淪落到了泥潭之中,依然保持一顆蓮花般純白美好的心……」陳觀潮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他的劇本,一個字一個字的指給導演看,這應該是初稿,而不是寧寧看過的成稿,她感覺有點驚悚,雖然不知道初稿裡寫了什麼,但導演看著看著,又辣的流下了眼淚……

  「那我呢?」交際花這個時候也貼了過來,嬌滴滴的對陳觀潮說,「不是說好了讓我當女主角的嗎?」

  「你當然是女主角咯寶貝。」陳觀潮親暱的對她說,「有錢又漂亮的富家大小姐,這個角色你喜歡不喜歡?」

  交際花:「人家好喜歡!」

  陳觀潮:「就是美貌比我稍遜一籌。」

  交際花:「……」

  寧寧在一旁冷眼旁觀,一個自戀癖的編劇兼男主角,一個交際花女主,一個眼中常含淚水的導演……她知道這片子為什麼會撲街了!

  「……你好……」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一絲猶豫和極端的不自信,「請問這裡是……《戲院魅影》的試鏡會嗎?不,請問……這裡還缺人嗎?」

  寧寧等人循聲望去,見門扉打開了一半,後面躲躲閃閃的站著一個女人,容貌秀麗,大約二十來歲的年紀,白襯衫黑褲子,梳著一條麻花辮,看起來土裡土氣,臉上帶著剛從小縣城裡出來見世面的害怕與憧憬。

  這樣的人,導演跟陳觀潮這幾天已經見多了,所以看見了也沒什麼反應,陳觀潮還不耐煩的揮揮手:「不缺不缺,你走吧。」

  可寧寧看著她,動作和聲音卻完全停止了,她的出現就像一組慢鏡頭,每一幀都帶著懷念,傷感,愛意,與眷戀的美麗色澤,倒映在寧寧眼睛裡,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在心裡輕輕喊道:「媽媽……」

  「已經不缺人了嗎?」年輕的寧玉人連爭一爭的勇氣都沒有,她失落的低下頭,正要轉身離開,卻被人從背後拉住。

  「讓她試試看。」寧寧對導演跟陳觀潮說,然後回過頭來,微紅的眼睛看著寧玉人,笑著說,「演給他們看。」

  寧玉人有些不知所措,她被寧寧拉到了眾人面前,陳觀潮翻了個白眼,隨口說道:「那就來一段對男主的告白吧。」

  戰戰兢兢的看了眼陳觀潮,又戰戰兢兢的看了眼寧寧,似乎在寧寧的目光中汲取了一點勇氣,寧玉人深呼吸幾下,然後猛然抬頭,鼻孔放大,怒目圓瞪,像一頭狂奔下山的熊瞎子一樣,沖著陳觀潮咆哮道:「我愛你啊啊啊!!」

  陳觀潮:「……」

  寧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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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二章 故居

  「換,換一段……你跟男主的情人碰面了。」

  寧玉人鼻孔放大,怒目圓瞪,奮力咆哮:「我好嫉妒你啊!為什麼他愛你不愛我!」

  「……別過來別過來,換一段你分手了。」

  寧玉人還是鼻孔放大,怒目圓瞪,奮力咆哮:「我恨你!我跟了你這麼久,你居然要跟我分手?」

  「……你就不能換個表情嗎?除了鼻孔放大,鼻孔放大,還有鼻孔放大,你就沒有別的表情了嗎?」

  寧玉人漲紅了臉,她非常努力的組織了一下表情,然後鼻孔放大,怒目圓瞪,奮力咆哮:「現在怎麼樣?有沒有好點?」

  陳觀潮做了個投降的動作,然後掏出錢夾子,手指夾了一張給她:「來回費用我出,麻煩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寧玉人沒有拿他的錢,她低下頭,眼淚欲墜未墜。

  「稍等。」寧寧突然從旁邊衝過來,拉住她就往外面走。

  演技這麼差,這不可能是她媽媽。寧寧心裡知道這點,這裡是個電影,雖然號稱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但很多地方似是而非,陳導不像陳導,媽媽不像媽媽,很多地方都怪怪的……

  在一個無人角落,寧寧鬆開手,回頭看著身後的人。

  這張臉……只要看見這張臉,她就恨不得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是誰?」寧寧柔聲問。

  對方愣了愣:「我是寧玉人……」

  「不對!」明明是寧寧打斷對方的話,結果誠惶誠恐的還是她,她連手腳都不知道擺放在哪裡,舔舔嘴唇,小心翼翼的對寧玉人說,「劇本裡沒有這個人,你是誰?戲院魅影?富家小姐?台上的戲子?還是台下的觀眾?你……你演戲之前,首先得給自己一個定位——你是誰?」

  她太緊張了,連累的寧玉人也緊張起來,結結巴巴的說:「我我我我不知道。」

  「魅影怎麼樣?」寧寧的眼睛閃閃發光,笑容幾近狂熱,「當然是魅影,必須是魅影!其他角色配不上你!富家小姐?戲院原先的台柱?不不不這樣的角色連我都能演,更別提其他雜七雜八的小角……」

  她話音一頓,因為看見眼前的寧玉人後退了幾步,看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害怕。

  「……對不起,我剛剛太激動了。」寧寧說,左手抓住右手胳膊,手指狠狠拽進肉裡,用這種痛楚告訴自己,假的,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哪怕是虛假,哪怕只是一個長得很像她媽媽的假人,她也忍不住想要對她好。這或許是一種自我安慰,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別害怕。」寧寧抬頭對她笑道,「我不會害你的,我只是想幫你。」

  我會幫助你的,因為幫你就像幫我媽媽,你過得好,我就像看見媽媽過得好。

  「嗯,嗯……」寧玉人不停點頭,她看起來似乎不大相信寧寧,只是因為怕她才不得不附和她,「我信你……」

  寧寧立刻高興起來,伸手覆住寧玉人的眼,柔聲道:「那我們再來一次。」

  寧玉人被她手指的冰冷凍得渾身哆嗦了一下:「要,要做什麼?」

  「剛剛的三段戲,我來給你演示一遍——以魅影的身份。」寧寧沒有移開她毫無溫度的手,只是聲音慢慢低沉下來,「魅影大多數時候都不會正面示人,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聲音,所以你要注意你的發聲……」

  這一點還是她從陳君硯身上學到的,這是個運用聲音的大家,同樣一句話,他能根據環境跟自己的需要,用不同的聲音不同的感情說出來……呵呵,現在想來,他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

  「來,仔細聽我說。」寧寧慢慢湊近寧玉人,用不同的聲音,不同的感情,重復了她之前的三句。

  「我愛你。」

  「我嫉妒你。」

  「我恨你!」

  最後三個字說完,寧玉人身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寧寧還是不肯放開她,她柔聲笑著,對她說:「來,你試一試。」

  寧玉人咬了咬蒼白的嘴唇,然後顫顫巍巍的張開嘴。

  「我愛你!」

  「我嫉妒你。」

  「我恨你。」

  不遠處,導演跟陳觀潮目睹了全程。

  「真是浪費時間。」陳觀潮對寧玉人的表現不置可否,他還是覺得寧寧表現得更好,「兩個人差的也太遠了。」

  「那是你見過的人太少了。」導演卻直直看向寧玉人,之後拉了拉身旁的陳觀潮,示意他跟自己走,免得自己接下來的話被那兩個女孩子聽見,「你看好那個叫聞小寧的,她的確不錯,但她身上有一個致命缺點。所以相對而言,我更看好那個叫寧玉人的,她身上的確有很多缺點,但也有一個非常突出的優點……」

  「什麼優點?我怎麼沒看出來?」陳觀潮耿直無比的問,「你該不會是老糊塗了吧?」

  導演握緊了手裡的劇本,這孩子能活這麼大不容易,要不是他是故人之子加本次電影的投資人,他早把他推前面的井裡再丟幾塊石頭下去了!

  「你等著看吧。」本來想告訴他結論的導演,這個時候突然賣起關子來,不打算跟他說有話直說了,他轉頭瞥了眼兩女的方向,輕描淡寫道,「反正籌備這戲還要三四個月,你把她們兩個放一起吧,最多訓練到第二階段,所有的優點跟缺點就都顯露出來了。」

  於是寧寧跟寧玉人接到通知,她們兩個一起通過了預選,成為了魅影這個角色的預備役,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她們要住在蘭花戲院裡,會有專門的戲曲老師來教導她們唱念做打,使她們兩個更貼近魅影的人設。

  相比之下,寧玉人的課程更重一些,因為她是剛從縣城來的,說話還帶著小地方的口音,偏偏導演還希望她盡可能原聲上鏡,所以她還多了一門語音矯正課,課程表發下來的時候,她看了一眼差點窒息,但更讓她窒息的是……她看了眼身旁的寧寧。

  「蘭花戲院的歷史很悠久,沒建戲院之前,這裡曾經是個民國大宅院。」

  隨著陳觀潮的介紹,寧寧走到院子裡面,雖然大多數東西都被拆走了,但還剩下一些斷瓦殘垣,她靜靜站在一棵很老很老的梅花樹下,伸手摸了摸崎嶇的樹幹,枝頭空空,無葉無花。

  「後來打仗,我爺爺帶著全家人去了美國,這次讓我回來,除了投資祖國建設,就是要我把這個地方買下來……我猜是買來做個紀念。」陳觀潮大搖大擺的走在前面,順手推開眼前的房門。

  「哎呀,這地方好破。」交際花拖著行李箱跟他一起進了門,打量一下四周,立刻皺起眉頭來,「讓人家住這種地方,你捨得啊?」

  「這還是一個大小姐的閨房呢,雖然是枴子家的大小姐。」陳觀潮踉蹌一下,低頭看了看腳下踩到的東西,然後一腳踢飛,那東西滾啊滾,滾到了寧寧腳邊,她低頭把它撿起來,是一個金髮洋娃娃的頭,隨著歲月的流逝,有一隻藍色玻璃球眼睛已經找不到了,曾經燦爛的金髮也已經褪色枯萎。

  除了交際花,另外幾個同意接受封閉訓練的演員開始往房間裡放置自己的行李,交際花抱臂看了看他們,轉頭對陳觀潮說:「就沒有更好,更乾淨的房間了?」

  「沒了啊。」陳觀潮說,「這裡最好的房間就是這個了,連枴子自己的房間都比不上。」

  「你說的枴子是什麼?」寧寧忽然問。

  終於有人問了!終於可以炫耀祖宗的豐功偉績了!陳觀潮哈哈一笑,擺了個酷帥的姿勢,對眾人說:「我爺爺跟奶奶曾經被枴子拐過,一起被拐的還有很多人,其中還有一個海運大王的孫子,全我爺爺足智多謀,搗毀了邪惡的枴子窩還有他手底下的馬戲團,才把大家都救了出來!」

  「那這個屋子裡的大小姐呢?」交際花問。

  「死了啊。」陳觀潮笑道,「跟她爹一起,被我奶奶放火燒死了。」

  「哎呀?這裡死過人?」交際花肩膀一縮,更不肯住這裡了,「那我,那我還是換個房間住吧!」

  反正房間還有多,陳觀潮就帶著她換了一個房間,又花了點時間安撫,回來的時候臉頰上帶著一個沒擦乾淨的口紅印子,對寧寧跟寧玉人抬抬下巴:「跟我來。」

  他帶著她們一路下了地窖,寧玉人伸手撥開眼前的一張蜘蛛網,戰戰兢兢的問:「帶,帶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你們就住這。」陳觀潮自己都被灰塵嗆得咳嗽一下,搓搓鼻子,略帶點鼻音道,「魅影一輩子住在戲院下面,過著不見天日的日子,咳,我覺得讓你們兩個住在類似的地方,咳咳,可以更好的揣摩一下魅影的心境,咳咳咳……算了!等我明天叫人收拾過再來!現在咳咳咳咳!真沒法住人!」

  他轉身想走,走了幾步,又握著手電筒轉過身來,一束白光朝前面晃了晃:「喂,你在幹嘛?」

  黑暗之中,寧寧站在一口棺材旁邊,伸手抹了抹棺材上的灰塵,輕輕問:「這是什麼?」

  陳觀潮兩指並在額頭前,發出便秘一樣的嗯嗯嗯聲,最後福至心靈,甩了個響指道:「想起來了,聽我奶奶說,枴子家裡有一個忠僕,姓王,一直在給她大小兩個主子攢棺材,還想把骨灰偷回去,被我奶奶發現以後,叫人把她打死了……嘿,沒想到她棺材已經攢好了,就是枴子沒用上,她自己也沒用上。」

  寧寧撫灰的手頓了頓,黑暗中喃喃一聲:「是嗎?王媽也已經死了……」

  陳觀潮沒覺出味來,寧玉人卻哆嗦一下,剛剛陳觀潮只說忠僕姓王,可沒說他是男是女,她怎麼就喊對方王媽呢?

  「走吧,明天我叫人來把棺材搬走,給你們兩換張床來。」陳觀潮用手電筒在寧寧身上照了幾下,「你怎麼還不走?」

  「……走什麼?」寧寧笑了起來,「這地方,睡起來不是剛剛好麼?」

  那一笑如泣如訴,隱隱竟帶著一絲哭腔,聲聲迴蕩在地窖中,久久不得散去。

  再一看,她已經慢慢推開棺材蓋,躬身去看,彷彿下一秒就要一頭栽進去。兩聲吸氣聲同時響起,陳觀潮跟寧玉人對視一眼,然後轟隆轟隆轟隆的衝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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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1: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三章 故夢

  「哇!」陳觀潮剛從地窖裡跑出來,就嚇吐了。

  遲他一步逃出來的寧玉人:「……」

  好不容易吐完,陳觀潮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瑟瑟發抖:「她好可怕啊!我最怕鬼了!」

  寧玉人:「……膽子這麼小,你拍什麼驚悚片?」

  陳觀潮漲紅了臉,回頭瞪著她:「你不怕?那你回去跟她住!」

  寧玉人想都不想就搖搖頭,上下牙齒叩擊在一起,格格格格……

  陳觀潮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會,覺得陽氣又充足了,膽氣又回來了,就起來指著寧玉人,趾高氣揚指點江山狀:「告訴你,你這樣是贏不了她的!」

  寧玉人楞了楞。

  「魅影的人選只有一個!」陳觀潮笑道,抬手指了下地窖的方向,「現在看來,她比你更像魅影不是?」

  寧玉人臉色一點一點發白。

  第二天,陳觀潮叫來的人把房間跟地窖都收拾了一遍,寧玉人抱著自己的日常用品,在乾淨亮堂的房間裡踟躕片刻,毅然走下了地窖。

  ……夜裡,她怕得睡不著,想上廁所……

  兩具棺材並排放地窖裡,寧玉人耳朵貼在棺材內壁上聽了一會,沒聽到寧寧的聲音,吞了吞口水,擰開手電筒,輕手輕腳的從棺材裡爬起來,忽然覺得身邊有點不對勁,嘎吱嘎吱的扭過頭,就看見旁邊棺材裡坐著一個女人,披頭散髮的看著她。

  「鬼啊!!!」寧玉人尖叫著衝出地窖。

  「不啊我不是鬼。」寧寧撥開臉前的頭髮,露出一張涕淚橫流的臉,「我只是做噩夢睡不著覺,嗚嗚,嗚嗚嗚……」

  當天晚上寧玉人很晚才回來,回來以後輾轉反側,一晚上沒敢睡覺,醒了,也一直躲著寧寧,看起來有點怕她。

  寧寧不知道寧玉人為什麼這麼怕她,但很快她就發現,不單單是媽媽,其他人也很怕她。

  直到有一天聽到別人偷偷討論她。

  「你們有沒有覺得……」面前擺著一堆瓜子果子,交際花一邊嗑瓜子,一邊對眾人說,「聞小寧那個人,有點怪!」

  「是有點,我有次晚上起來上廁所,看見她一個人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對著梅花樹又哭又笑。」

  「哎呀,你也見過?其實我也見過,不過不是對著梅花,而是抱著一個只有頭的娃娃,一邊給它梳頭,一邊跟它說話。」

  人回故居,難免心潮澎湃。寧寧心裡辯解道,身邊的一草一木都是回憶,讓人忍不住哭,忍不住笑。

  「喂……」交際花忽然招呼眾人過來,壓低聲音問,「你們覺得她……到底是人是鬼?」

  眾人嘶了一口涼氣,其中一個訕笑道:「能在太陽底下走路,哪可能是鬼?」

  「可你看見過她吃熱飯嗎?」交際花問,「我可什麼都看見了,她從來不吃熱的東西,不管是熱飯熱湯還是熱水!」

  「對了,她也沒洗過熱水澡,都是用涼水擦的。」

  「而且床不睡,喜歡睡棺材裡。」

  「哎呀,你們別說了,我雞皮疙瘩起來了……」

  「所以啊,正常人哪能……」交際花正要做個總結,忽然話音一頓,轉頭看著一個方向。

  見她已經發現了自己,寧寧只好從那個方向走過來,一時無人說話,她從眾人身旁路過,身後,不知是誰輕輕喊了一聲:「怪物。」

  寧寧腳步一頓,然後提著自己的飯盒,繼續朝前走。

  回到地窖後,不急著吃,飯盒先放在桌子上,打開了透涼。不是她喜歡吃殘羹冷炙,而是因為上個電影的後遺症,導致她根本無法碰觸熱的東西。

  她們說的不錯,正常人哪能一直過這樣的日子,所以打開台燈,照亮鏡子,鏡子裡是一張完全不像活人的臉,蒼白,陰鬱,死氣沉沉,乍一眼看去,就像昏暗的地窖裡多了一張蜘蛛網。

  這不是她,而是……

  「曲寧兒。」寧寧輕輕喚道。

  鏡子裡的曲寧兒對她微笑,天真而又邪惡,笑容裡帶著一絲積怨已深的瘋狂。

  「……你是假的,是我入戲太深產生的幻覺。」寧寧盯著鏡子,冷靜的說,「是一種自我認知失調,是我上次太過進入角色而留下的後遺症,你是不存在的,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我不會消失的。」鏡子裡的曲寧兒豎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像訴說一個小秘密般,偷偷對她說,「我回家了。」

  寧寧飛快的閉了一下眼睛,心裡咚咚咚直跳。

  她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似乎是因為回到曲家老宅的原因,她不但產生了幻覺,還產生了幻聽,故居喚醒的不只是記憶,還有她體內的曲寧兒。

  「……消失吧。」寧寧閉著眼睛,咬牙切齒道,「你的電影已經結束了,你該消失了,消失啊!離開我的身體啊!!」

  「……我不走。」看不見曲寧兒的樣子,她的聲音卻在她耳邊響起,嗚嗚哭道,「爸爸死了,王媽死了,我只剩下你了,嗚嗚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永遠!!」

  ……這是一場噩夢,開始了就沒有盡頭……

  似乎是為了安撫寧寧,好繼續賴在她身上不走,曲寧兒在給她造成諸多困擾的同時,又給了她一樣好處——一樣對演員來說最好的禮物。

  「演得好!」陳觀潮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之詞,鼓著掌說,「演得太好了!簡直跟真的幽靈一樣!」

  「……你說什麼?」寧寧轉過頭來,「靠近點我聽不清。」

  「……哦。」三十米開外的陳觀潮小跑著過來,但還是不敢跟她靠得太近,止步於三步開外,舉起手裡的劇本說,「我根據你的情況,新寫了一幕戲,待會排練一下,看看效果?」

  說完,不等寧寧拒絕,就回頭招呼起其他人來,很快就嘻嘻哈哈的來了一群人,將近半個月了,每天都在接受嚴苛枯燥的訓練,人人都想找個樂子,也都願意賣陳導這個投資人兼主演一個面子。

  寧寧也覺得自己最近逼得自己太緊了,需要放鬆一下,於是對他笑道:「好啊,劇本給我看看。」

  這一幕的標題是——《幽靈的勝利》

  這是一場追逐戲,講訴夜晚時分,富家小姐偷偷來到戲院,原本想要給陸雲鶴一個驚喜,卻意外發現他跟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以為陸雲鶴移情別戀,富家小姐大怒,立刻衝上去想要抓住那個女人。

  但在追逐的過程中,雙方位置顛倒,變成了女人對她的追逐,並最終導致富家小姐摔下樓梯,她痛苦的抬起頭,看見高高的樓梯上,一個幽靈的影子影影綽綽,帶著嘲諷與勝利者的微笑,對她唱了一首歌。

  寧寧放下劇本:「就這麼多?」

  就這麼點字,你好意思說寫了一幕新戲?你不怕讀者還有觀眾朋友們喊你短小君啊?

  「這不是卡靈感了嘛!」陳觀潮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催促道,「你們趕緊演一下,讓我找找靈感啊!」

  你是投資人你最大!戲台很快搭建起來,該說陳觀潮是追求完美呢,還是寬以待己嚴於待人呢?總之他對其他人的要求非常高,明明只是臨時拍一場戲,卻也做到了盡善盡美,甚至連正式拍攝時才會用到的幾面立式銅鏡都給他搬上了台,然後才兩指一並,帥氣的往台上一甩:「開始!」

  交際花把手裡的遮陽傘遞給身邊的跟班,笑著上了台。過了一會又覺得曬,於是又把遮陽傘給拿回來了,可傘還沒打開,陳觀潮就一聲怒吼:「放下!!」

  交際花一楞,撒著嬌道:「今天太陽這麼大,人家的皮膚都要曬黑了拉。」

  陳觀潮一句話沒說的走過去,搶過她的傘在膝蓋上敲折了,然後盯著她說:「給我記住,這齣戲發生在晚上!沒有太陽,連月亮都沒有!幾顆星星能把你曬傷嗎?」

  交際花被他嚇得不敢說話,寧寧看著他,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因為真實世界裡的陳導也是這樣,平時的時候還能跟人開開玩笑,片子一旦開拍,他就是個片場暴君。

  陳觀潮把手裡的斷傘丟掉,然後回過頭來,並指一甩:「開始!」

  交際花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撒嬌,什麼時候該認真,看見寧寧上台,她毫不掩飾自己心裡的嫉恨,朝她尖叫道:「你是什麼人?跟他什麼關係?」

  就像富家小姐嫉妒魅影一樣,她也嫉妒寧寧,也許寧寧自己沒感覺,但是她是知道的,陳觀潮對她非常在意,雖然他自己說是對她演技的在意,但誰知道這話是真是假?

  男人有時候比女人還善變,一點點在意,也許就會發展為好意。

  寧寧還沒站穩,就看見交際花朝她撲了過來,她急忙躲開,然後圍著整個戲台跑起來。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大約跑了幾分鐘以後,寧寧漸漸覺出不對味來。

  時間是夜晚,地點是戲院,雖然不至於完全看不清東西,但也是視線模糊,戲院以外的人在這個地方跑來跑去,難免磕磕碰碰,是沒辦法像白天那樣行動自如的。

  可交際花卻沒有任何一點視線受阻的樣子,她緊緊跟在她身後,幾次都差一點點就能抓住她。看見寧寧回頭,交際花微微一笑,那是勝利者的笑容。

  寧寧忽然明白了過來。

  剛剛的劇本裡,存在一個漏洞。

  陳觀潮只寫了「在追逐的過程中,雙方位置顛倒」,卻沒寫明白什麼時間,因為什麼原因位置顛倒。

  所以決定權到了交際花手裡,她想什麼時候停止追逐就什麼時候停止追逐,想什麼時候位置顛倒就什麼時候位置顛倒,她是貓,寧寧是老鼠,這一齣戲的主角完全變成了她!

  「小老鼠!」交際花看著對面的寧寧,心中冷笑,「會被凡人抓住的魅影,那還能叫魅影嗎?不,被抓住的那一刻,你就不再是魅影了,不!你從來都不是魅影!你只是一隻畏畏縮縮活在地窖裡的,見不得光的小老鼠!」

  她猛然朝前一撲,但被寧寧側身避開,視線在空中交匯的那一刻,寧寧忽然縱身跳下戲台,朝戲台外跑去。

  交際花的動作一頓,她遲疑的看著寧寧逃離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去追。可這時候陳觀潮的咆哮聲在她耳邊響起:「你在幹什麼?我還沒喊卡,這齣戲就沒結束!追啊!」

  交際花只好跳下舞台,朝寧寧追了過去。

  她原本以為寧寧是受不了她給予的壓力所以逃跑,又或者說她希望寧寧這麼做,然後找個沒人的地方,像個失敗者一樣哭哭啼啼,可是寧寧卻在前面停下來,像是故意在等她一樣,等她跑近了一點,她又轉頭跑起來。

  「她在幹什麼?」交際花滿心疑惑,「她要領我去哪?」

  寧寧停在地窖門口,轉頭看了她一眼,然後一步一步走下地窖。

  「原來是跑回家哭了。」交際花心中一喜,面上忍不住又露出勝利者的笑容,為了親眼看見她哭哭啼啼的樣子,她跟著下了地窖。

  然後,咚的一聲,地窖門在她身後關上了。

  光線一暗,四週一黑,交際花腳步一頓,回頭朝門看去,脖子上卻被人吹了一口氣,她啊了一聲,抬手摀住脖子,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輕笑,充滿惡意,充滿嘲弄。

  「你跑到我家裡來了。」那聲音對她低低沉沉的說,「滾出去,或者……永遠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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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1: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四章 幽靈的勝利

  「聞小寧!你裝什麼神弄什麼鬼?」交際花捂著後頸怒罵道。

  笑聲又在房間裡迴蕩起來,遠遠近近,悲悲喜喜,交際花忍不住倒退一步,因為笑過以後,那個聲音包含惡意的質問她:「你又是什麼人?跟他什麼關係?」

  這句話模糊了戲台跟現實的界限,一時之間,交際花居然分不清對面質問她的是寧寧,還是魅影,也分不清自己是交際花,還是富家小姐。

  「我是他的女朋友!」交際花憤怒的喊道,「你算什麼東西?一個來路不明的下作戲子,還想撬老娘的牆角?」

  「雖然我只不過是個下作的戲子,但他好像更在意我的樣子?」那個聲音嘖嘖兩聲,「哎呀,你生氣了嗎?這有什麼可氣的……」

  那聲音離她近了幾步,近到了伸手就可抓住的距離,緩緩對她說:「我說的是真是假,你心裡不是再清楚不過嗎?」

  交際花憤怒的朝她撲過去,結果卻被腳底下的棺材給絆倒。

  她啊了一聲,整個人栽進棺材裡,沒等她站起來,背後的棺材蓋就被人給合上了。

  「你要幹什麼?」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啊啊啊啊啊!」

  當陳觀潮和其他人趕到時,手電筒的光朝前一照,就照見一個晃動不已的棺材,寧寧披著頭髮坐在棺材上,孩子似的拍手唱歌,歌詞有點怪,仔細一聽,依稀是:「拐得兒,令自擇木人……」

  一時間沒人敢說話,等她把那歌來回唱了兩遍,陳觀潮才大喊一聲:「卡!」

  寧寧渾身一抖,轉頭看著他們,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沒開口,已先滿頭大汗。

  她從棺材上下來,轉身推開棺材蓋,裡面交際花已經哭得不成人形,被人扶出來後,整個人掛在陳觀潮身上,哭哭啼啼道:「她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陳觀潮拍了拍她的背,忽然眼前一亮:「啊!我有靈感了。」

  說完,他跟先前丟折斷的遮陽傘一樣,隨手把交際花丟給身邊的人,然後自己撲到房間的桌子前,擰開台燈,掏出紙筆,開始奮筆疾書。

  眾人面面相覷,別說是他們了,連交際花這個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是繼續哭還是留點力氣下次哭?終於有個人咳嗽一聲,問:「陳少,接下來做什麼?」

  「我不是已經喊過卡了嗎?」陳觀潮頭也不抬,不耐煩的回了一聲,「還要我說幾遍啊?卡!卡!卡!!好了你們走吧,對了……」

  他忽然轉過頭來,手裡的鋼筆指了指寧寧跟寧玉人:「你們兩個留下,我又有新靈感了,手裡這齣戲馬上寫完,待會我們三個來排。」

  交際花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她湊過去對陳觀潮拉拉扯扯,結果陳觀潮轉頭就是一長串咆哮:「啊啊啊啊啊啊!給我安靜一點!!不要打攪我的思路!!給我暫時消失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個小時啊啊啊啊!!」

  交際花終於被他噴走了,他也開始奮筆疾書不理人,半個小時之後,寧玉人尷尬的看看他又看看寧寧,勉強搭話道:「你剛剛演得真好,就好像真的魅影一樣,把我嚇了一跳。」

  「那不是魅影。」寧寧忽然道,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汗水順著臉頰滴落下來,「那根本不是魅影……」

  就像這一幕戲的名字——《幽靈的勝利》一樣,這不是她的勝利,也不是魅影的勝利,這僅僅只是曲寧兒的勝利!

  更可怕的是,這場勝利讓曲寧兒又更壯大了一點,她就快要失去控制了!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陳觀潮忽然大叫一聲:「寫好了!」

  他對天大笑三聲,然後獻寶似的把劇本呈在寧寧跟寧玉人面前,笑道:「看看!我文思如尿崩……呸,錯了是文思如山崩海嘯般的產物!」

  寧寧掃了眼內容,心中一沉。

  這一幕的標題是——《謀殺》。

  因為富家小姐的受傷,陸雲鶴跟魅影大吵一架,兩人之間的矛盾終於達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陸雲鶴忍無可忍之下,終於向魅影提出分手,魅影在挽留無果之下,決定殺死陸雲鶴。

  「如果不能留下你的心,至少留下你的屍體。」寧寧輕輕念出這句台詞。

  「其實這麼結局也不錯,不是麼?」陳觀潮點了根煙,叼在嘴角對她笑,「畢竟愛,就是獨佔欲嘛。」

  寧寧驚訝的抬頭看他一眼:「……你覺得這愛的盡頭是什麼?」

  「上面寫的還不夠明白嗎?」陳觀潮用手裡的煙指了指劇本,笑吟吟的對寧寧說,「這場愛的盡頭,是毀滅啊!」

  兩人久久對視,久到陳觀潮摸了把自己的臉:「幹嘛?看上我了?我告訴你,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哦,不過最近已經有點受不了她了……」

  寧寧笑著搖搖頭,心想:你果然是假的。

  真正的陳導才不會說這樣的話,如果真正的愛是獨佔欲,愛的盡頭是毀滅,那她早就通過了面試,她根本就不會出現在這裡!

  閉了一下眼睛,寧寧睜開眼道:「我不能演這齣戲。」

  陳觀潮愣了愣:「為什麼?」

  因為我就快要失控了。寧寧心裡這麼想著,卻又不能跟他說實話,她轉頭看向寧玉人:「她也是魅影,讓她來演吧。」

  陳觀潮似笑非笑的看了寧玉人一眼,他不知道為什麼導演看中這土包子,也不覺得這土包子身上有什麼「非常突出的優點」,他之所以把她留下來,給她一個跟寧寧同台演戲的機會,是為了讓她見識到自己跟寧寧的差距,早點知難而退,別再耽擱大家的時間。

  這場《謀殺》,不僅僅是魅影對陸雲鶴的謀殺,也是他對寧玉人演藝事業的謀殺。

  「也行啊。」他將嘴裡的煙丟在地上踩滅,笑著說,「那就來吧。」

  《謀殺》,開始。

  寧寧靠在牆上冷眼旁邊,她不是新人,她在演藝圈這個大染缸裡混了不少年,雖然沒什麼成就,但各種各樣的爛事都見過了,所以她越看越怒——陳導你怎麼又來了!你在電影裡的假人怎麼也玩這套!

  身為一個新人,一個還在上語音矯正課的新人,寧玉人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卑的,尤其是她的角色還是電影的女主角,雖然是候補的,但也讓大多數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如果她有高人一等的演技還好,問題是她沒有,所以風言風語愈演愈烈,除了導演,整個劇組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好她。

  「你真的要選,選她?」寧玉人結巴了一下,「她比我好麼?」

  「她什麼地方都比你好。」陳觀潮深深凝視著她,這也是個奇人,為了踩人,他居然暫時性放棄了耍帥,演得還挺像模像樣的。

  「是,是……」寧玉人忽然忘詞了,她迅速低頭看了眼劇本,剛剛抬頭要把台詞續上,陳觀潮卻先一步搶了她的台詞說:「是因為她長得比你漂亮?不,我不會愛上一具虛有圖表的軀體,也不會厭惡一個傷痕纍纍的靈魂。」

  對手戲的時候,觀眾會比較關注說台詞的那個人,如果一個人的台詞多了,另外一個就少了,漸漸淪為對方的佈景。

  雖然寧玉人非常努力,但是屬於她的台詞正一句一句被對方奪去,偏偏她又不能說對方不好,因為在她這個新人看來,完全是因為她自己忘了詞,對方才好心給她補上的。

  結果一整齣戲,除了些許乏善可陳的台詞,留給她的居然只剩下一句。

  「如果不能留下你的心,至少留下你的屍體。」

  寧玉人說完這句話,剛要抬手去掐他的脖子,卻渾身一顫,一低頭,發現陳觀潮已經握住了她的兩隻手,慢慢將她的手牽到自己的脖子上,他用一種極為復雜的目光看著她。

  像是憎恨她的所作所為,又感激她對自己付出的一切,憐憫她的悲慘身世,卻又無法因為同情而給予她深情,這一切最終化為一滴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下來,像在對她說:「殺了我吧,這樣你我就都解脫了。」

  寧玉人愣愣看著他臉頰上的淚水,直到一隻手從旁邊伸來,拍在陳觀潮的手上。她轉頭,看見寧寧站在旁邊,冷冷看著陳觀潮:「輪到我了。」

  《謀殺》,再開。

  寧玉人狼狽的退到牆邊,趁著低頭的瞬間,迅速擦了擦淚水。

  「人跟人之間,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區別呢?」她看著寧寧,心酸的想。

  明明都是從來沒演過戲的新人,寧寧的年齡還比她小一點,可她既沒有發音上的缺陷,也沒犯過任何一個新人會犯的錯誤,在寧玉人看來,對方簡直完美,是天生的女演員。

  最可怕也最可敬的一點,是她為演戲付出的努力。

  「只是為了演一個角色,需要把自己逼成這樣麼?」寧玉人心想,「為了讓自己更像魅影一點,睡棺材,吃冰冷的食物,洗冷水澡,不跟人交流,每天都一個人躲在不見天日的地窖裡……這些我能做到嗎?我真的需要為了一個角色,做出這樣的付出嗎?做出這樣的付出以後,我就能變成跟她一樣的……怪物嗎?」

  寧玉人冥思苦想到一半,忽然聽見一陣痛苦的掙扎聲,她抬頭一看,嚇得臉色發白,尖叫道:「你在幹什麼??」

  寧寧抬頭對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既天真又殘酷,像一根根指頭碾死螞蟻的小孩子,笑完,繼續跨坐在陳觀潮腰上,低頭掐著他的脖子。

  寧玉人打了個哆嗦。

  那樣的無動於衷,根本不是演戲。

  而是真正的……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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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1: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五章 真假

  她失控了。

  寧寧跨坐在陳觀潮腰上,她知道自己這麼做不對,她很想停止,可卻停止不了,因為曲寧兒的幻覺出現在她背後,嚴重燒傷的手從背後伸出來,抓住她的手,幫她狠狠掐住陳觀潮的脖子。

  「不對!」寧寧在心裡喊著,「不對!我不能這麼做!」

  「有什麼關係呢?」曲寧兒將下巴靠在她肩上,她越來越真實,寧寧甚至能感覺到她的下巴尖戳在肩膀上的疼痛,「反正這裡是個電影世界,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殺死他也沒關係,反正他又不是真的。」

  「別一副為我好的樣子!」寧寧怒道,「你只不過是想借我的手殺了陳觀潮,因為他是陳君硯的孫子!」

  沉默一下,曲寧兒冷笑起來:「對,我想殺了他!因為如果我還活著的話,我的孫子也跟他這樣大了,如果我還活著的話……」

  她的恨意隨著這些話蔓延出來,流進寧寧的手裡,更加用力的掐著陳觀潮的脖子。寧寧面色猙獰了好一會,忽然艱難的轉過頭去,掙扎著對寧玉人說:「阻止我。」

  寧玉人已經嚇得坐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求你了……」寧寧帶著哭腔,無助的朝她嘶吼,「快點阻止我啊!!」

  寧玉人被她吼得從地上跳起來,伸手摸到旁邊的台燈,大叫一聲揮了過去,台燈打在寧寧頭上,她悶哼一聲滾在地上,過了一會,才一邊按著頭上的傷口,一邊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是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笑著問他們:「你們還好吧……」

  「別過來!」寧玉人抱著陳觀潮縮在角落裡,她太害怕了,以至於一個詞脫口而出,「怪物!!」

  寧寧楞了一下,兩行眼淚刷的流下來。

  「別人害怕我就算了,為什麼你也怕我……」她愣愣看著對方,「別人這麼說我也就算了,為什麼你也這麼說我……」

  「因為她也是假的啊。」幻覺跟幻聽又出現了,曲寧兒跗骨之蛆般爬上她的肩,在她耳邊輕輕說,「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媽媽是假的,陳導是假的,你也是假的,只有我的仇恨是真的。」

  腳步聲噠噠噠的從身後傳來,打斷了曲寧兒的說話聲,有人下了地窖,朝裡面喊了一句:「聞小寧,外面有人找你。」

  終於不用再聽曲寧兒說話,寧寧鬆了口氣,抬手擦了把臉上的眼淚:「就來。」

  她不敢再看寧玉人,甚至害怕聽見她說話,匆匆跑出地窖,被外面的日頭一曬,寧寧眯起眼睛,感覺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起來。

  「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她喃喃問道,然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我……真的是個怪物嗎?」

  不管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但她肯定是個怪物。

  剛剛要不是媽媽阻止了她,她現在是不是已經是個殺人犯了?

  不,就算沒成功,也是謀殺未遂,現在是陳觀潮還沒緩過勁來,等他緩過勁來,她估計就要從劇組除名了,說不定還會有牢獄之災。

  「哈,我完蛋了。」寧寧笑了一聲,忽然雙手抱住自己,十根指頭死死摳進肉裡,面容扭曲,惡聲惡氣道,「出來,出來!該死的都是你的錯!給我出來,給我滾!」

  前方忽然啊的一聲驚叫,寧寧抬頭看去,看見是交際花,腳下一個塑料盆子,盆子裡的水果滾了一地,正滿臉驚恐的看著她。

  「幹什麼?」寧寧滿眼血紅的盯著她,「我很可怕嗎?」

  交際花轉身就跑。

  不僅是她,其他人看到寧寧,也都是差不多的反應,要麼匆匆逃離,要麼遠遠圍觀,指指點點。你們到底看見了什麼?寧寧凶惡的看著他們,你們以為我是什麼?幽靈嗎?怪物嗎?

  陽光讓她感到痛苦,他們的目光讓她感到痛苦,這個時候她真的很想要一件披風裹住自己,一張面具蓋住自己的臉,這樣就不用被他們看到,不用被他們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了,可她什麼都沒有,就只能抬手摀住臉,低頭走到戲院門口。

  腳步一頓,她驚訝的看著外面等她的那個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陽光下,聞雨飛快的轉頭。

  他看起來有點髒,頭髮灰撲撲的,臉蛋灰撲撲的,顯得有些黯淡無光,但看見寧寧的一瞬間,眼睛發起光來,他啪嗒啪嗒的跑過來,張開雙臂,撲進她懷裡,將她擁抱。

  寧寧靜止原地,很久很久才低頭問他:「……你不怕我嗎?」

  聞雨在她懷裡搖搖頭,然後打開書包拿出一本作業本,翻開一頁,在上面寫了一行字,舉給她看。

  寧寧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你一直沒來找我,所以我來找你了。」

  愣了愣,她看向他,他仍舊像火車站分別那天一樣,昂頭看著她,對她露出一張毫無陰霾的,溫暖信任的笑臉。

  「……你來的真不是時候。」寧寧對他笑了笑,「我剛剛殺人未遂,就快要被捕了。」

  說完,兩個人從她背後走來,一左一右,架著她往裡面走,聞雨原地呆了呆,急忙追了上去。

  來到陳觀潮房間時,裡面正吵得熱火朝天,導演的怒吼聲隔著門傳來:「她是個危險人物!實話告訴你,她恨得太深了!」

  寧寧腳步一頓。

  「我不知道她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大的恨意,不過我看得出來,她一直在拿這股子恨意演戲!演的不知道是誰,但總歸不是魅影!」導演繼續怒道,「魅影也許會把人推棺材裡,但魅影會坐在棺材上面,拍著手唱歌嗎?不!那不是魅影!那是一個小女孩的亡魂!」

  薑還是老的辣,全給你說中了。

  寧寧敲門進去,裡面兩人轉頭看向她,導演冷冷道:「你都聽見了?如果你只是戲沒演好,我還能忍你,可你居然出手傷人!那我可就忍不了你了……」

  「我能忍啊!!」脖子上的傷還沒好就忘了痛的陳觀潮大叫,他眼神狂熱的看向寧寧,「我的魅影需要你!!」

  「我真該讓你多見見那些老演員,老戲骨,免得你現在見了根草也能當個寶!」導演一臉恨鐵不成鋼,他指著寧寧,「你看看她,看清楚沒有,她的眼睛裡,她的戲裡只有恨,沒有愛!一絲一毫都沒有!這是一個有著致命缺陷的女演員!」

  「我曾有過的。」寧寧忽然笑了一聲,輕描淡寫的樣子,「我曾愛過的……」

  屋子裡的聲音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小小的聞雨忽然從她身後跑出來,衝向導演,沙沙沙在作業本上寫了什麼,然後舉給他看。

  導演看了眼作業本上的字,又抬眼看了看看寧寧,搖搖頭。

  聞雨不氣餒,他又沙沙沙寫下一行字。

  導演看了眼,怒道:「叫什麼爺爺,叫伯伯!」

  聞雨馬上低頭劃了兩筆,認認真真的樣子,像小學生在修改錯字,修改完,又重新把上面的字舉給他看。

  一隻手從他背後伸來,他回頭,看見寧寧不知道何時已經來到他身後,正一頁一頁翻著他的作業本,上面依次寫著:

  「她很愛我。」

  「爺爺——劃掉。伯伯,求求你了,再給她一次機會吧。」

  「她再也不會傷害別人了,我跟你保證,因為……」

  最後一段話沒寫完,聞雨從她手裡要回本子,沙沙沙,稚嫩的筆觸將最後一段話補完,那段話是:「因為我會跟她住在一起,如果她要傷人,只會傷害到我,不會傷害到別人。」

  「……你沒必要做這樣的犧牲。」導演硬邦邦道。

  聞雨搖搖頭,牽住身邊的手,昂頭對寧寧微笑,用這笑容告訴她:別擔心,別難過,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站在你這邊。

  寧寧沒有想到,這笑容居然真的給她爭到了一個機會,最後一個機會,導演同意留她下來,條件是後天排演的那場「仰望天堂」裡,她不能表現得太差。回到地窖裡,她坐在自己的棺材蓋上,之前的《謀殺》還有之後的發洩耗盡了她所有心力,她有些疲憊的看向聞雨:「你沒必要做這樣的犧牲。」

  髒兮兮的聞雨看起來也有些累了,他緊緊挨在她身邊,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因為我根本不怕他。」寧寧回過頭,眼睛有些空洞的看向前方,笑著說,「因為我剛剛終於想明白了,他不過是個電影裡的人。」

  聞雨疑惑的看著她。

  「他再怎麼為難我,電影總有結束的那天。」寧寧喃喃道,「其他人也一樣,媽媽再怎麼討厭我,電影總有結束的那天,陳導再怎麼袒護我,電影總有結束的那天,他們都是虛假的,對我的感情也都是虛假的……所有人都是虛假的,我寧願他們都是虛假的……」

  她寧願一切都是虛假的,寧可相信這裡只是一個電影,因為是電影的話,那麼媽媽也好,陳導也好,曲寧兒也好,爸爸……也好,他們都是一個演員。

  「……我寧可爸爸只是一個演員。」寧寧低下頭,雙手捂著臉,低低的說,「那他就沒有做那麼多錯事,沒有被燒死,沒有被迫親手殺掉自己的女兒,電影結束以後他就可以回家,擁抱自己的妻子,擁抱自己真正的孩子,可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哈,什麼真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寧寧忽然轉過臉來,冷冷看著聞雨:「你也是假的。」

  聞雨沒有被她的樣子嚇住,他憐憫的看著她,過了一會,抓住她的手,將她冰冷的手指輕輕捂在自己兩邊臉頰上,用溫暖的眼神,用她能夠切實感覺到的溫度告訴她:我是真的。

  寧寧愣愣看著他。

  他的手向她伸過來,小小的手摀住她兩邊臉頰,用同樣的方式告訴她:你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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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六章 看見天堂

  把這一切當成一場電影以後,寧寧的症狀好了很多。

  她甚至可以笑著面對陳觀潮,即便他的口水噴了她一臉。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陳觀潮瘋了一樣揉著自己的頭髮,在戲台上走來走去,最後停在寧寧面前,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她,「你的演技去哪了?」

  寧寧抬手抹掉臉上的口水,笑著對他說:「這就是我真正的演技。」

  她的演技來自曲寧兒,來自刻骨銘心的怨恨,事實證明導演說得一點也沒錯,她是一個有著極大缺陷的女演員,她無法演繹除了恨之外的任何情緒,無法演繹除了曲寧兒之外的任何人物。

  可陳觀潮卻不肯接受這個現實,他第八次朝她吼道:「再來一次!」

  周圍怨聲載道,每個人臉上都是疲態,每個人看著寧寧的眼神都頗為不善,從早上到現在,在陳觀潮的高壓之下,很多人水都沒喝一口,嬌弱如交際花者,已經呈現出中暑的跡象,每個人都已經到了極限——包括寧寧。

  她身上穿著一件藍色戲服,完完整整的一套,密不透風就像一件鎧甲,裡面已經完全濕透,寧寧懷疑自己走過的地方會拖出一條水漬。

  走廊上一排立式銅鏡,寧寧飛快從鏡子前走過,側影留在鏡子裡,像一閃而過的幽靈,忽然耳邊傳來一串歌聲,她轉頭看去,看見空無一人的戲台上站著一個年輕的戲子,粉面桃腮妝容罷,正挽著袖子唱著曲。

  這是《戲院魅影》中頗為重要的一幕,講訴散場以後,新人陸雲鶴偷偷在台上練歌,有一段怎麼也唱不好,唱著唱著哭了起來,這時身旁傳來一個女人的歌聲,將他剛剛唱不好的那段重新唱了一遍,一次一次,一遍一遍,直到他成功將完整的曲子唱出來。

  陸雲鶴欣喜若狂,抬頭朝對方微笑,魅影在樓上俯視他,也慢慢微笑起來。

  陳觀潮給這一幕取了個名字,叫做《看見天堂》。

  一開始一切都順利,可在最後,當寧寧俯首對他微笑的時候,他沒有對她微笑,而是發出一長串咆哮:「我要的是一個初戀般的笑容,不是一個詐屍的笑容啊啊啊啊!」

  沒辦法,寧寧回憶了一遍自己看過初戀相關人物,然後牽動自己臉上所有的神經,對他笑了笑。

  ……效果看起來並不好,所有人都後退一步,露出一副「我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我」的恐懼表情。

  「不!!!」陳觀潮瘋狂咆哮,「再來一次!!!」

  夜晚,寧寧精疲力盡的趴在棺材裡,身後有人推了推她,她翻過身一看,發現是聞雨,他把手裡的飯盒朝她遞了遞,寧寧打開飯盒一看,笑道:「我還以為他們連白飯都不會給我留呢,沒想到居然還給我留了菜。」

  她劇組的人緣並不好,因為她又怪又孤僻,總是一個人待在地窖裡,又一直覺得這是個電影,沒有必要去跟人解釋什麼,也沒必要維繫一個正常的交際圈,所以被排擠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用筷子戳了戳已經涼透的飯菜,寧寧忽然問:「你今天吃過了嗎?」

  聞雨飛快的點點頭,還拿出自己的作業本給她,上面畫著他今天晚上吃的盒飯,飯菜樣式跟她的一模一樣。

  提前畫好的畫啊……

  寧寧沒戳穿他,笑著把飯吃了,第二天打飯的時間,她悄悄跟在他身後,看見他從打飯師傅手裡領了他們兩個的飯,沒有立刻回地窖,而是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把兩個飯盒打開。

  一個裡面只有飯,還一個跟其他人差不多,飯菜都齊。

  聞雨拿起筷子,把菜平均分配到兩個盒子裡,想了想,又把僅有的兩塊肉放在寧寧的飯盒裡。

  「你沒必要這麼做。」寧寧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聞雨受驚的樣子像隻炸毛的小貓,他飛快回過頭來,看見是寧寧,露出做壞事被人發現的羞澀笑容。

  「我不愛吃東西。」寧寧淡淡道,「飯跟菜對我來說根本沒什麼區別,你沒必要把你的菜分給我。」

  聞雨咬著嘴唇看著她,忽然掏出他隨身攜帶的作業本沙沙寫了幾行字,然後轉過本子給她看,上面寫著:「我也喜歡吃飯,拿菜跟你換。」

  看著那段話,不知怎地,寧寧心裡一陣煩亂,面色更冷道:「不換!」

  她丟下他自己走了,第二天的飯她沒讓他帶,自己過去打飯,然後當著打飯師傅的面,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飯盒打開。這種事可以私底下做,卻經不起當面說,打飯師傅臉頰抽搐一下,給她換了一盒子飯。

  剛出爐的飯,剛出爐的菜,對寧寧來說都跟烤熱的玻璃渣沒什麼兩樣,她也臉頰抽搐一下,對面打飯師傅把飯盒往她懷裡塞:「拿去啊!」

  那一瞬間,寧寧感覺右手的麒麟臂……不,是她身體裡的曲寧兒又開始蠢蠢欲動了,眼看著就要上演一齣人間悲劇,飯堂撕逼,一隻手忽然從旁邊伸過來,接過她的飯盒。

  左手拿著自己的飯盒,右手拿著寧寧的飯盒,沒有其他的手可以拿本子,所以聞雨嘴裡叼著一張紙,上面字跡幼嫩的寫著:謝謝你。

  打飯師傅看看字,再看看他的笑臉,忽然粗聲粗氣道:「飯盒放下!再給你加勺菜!」

  回去路上寧寧有點精神恍惚,她後知後覺的發現,才幾天時間,聞雨在劇組裡的人緣卻比她好太多了,哪怕他不會說話,哪怕他騰不出手來寫字,他也會眨巴眨巴兩隻濕漉漉的大眼睛,叼著一張寫著「謝謝你」的紙看著你。

  謝謝你。

  她從來不知道這三個字居然有這麼大的魔力,居然能輕而易舉的改變一個人對你的態度。

  又過了幾天,寧寧在劇組的地位再次下滑,因為陳觀潮的耐心似乎已經到了盡頭,他不再折磨自己跟寧寧,而是轉而折磨寧玉人。寧寧不知道他是放棄了她,還是終於發現了媽媽身上的優點,她現在像個局外人一樣坐在台下,欣賞著他們的演出,看著看著,忍不住熱淚盈眶。

  「她演得可比你好多了。」交際花在旁邊對她說,「至少在說『我愛你』的時候,不像女鬼索命。」

  「是啊。」寧寧笑著說,「她比我好多了,她永遠比我好。」

  而她,大概到了認命的時候,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媽媽那樣的偉大演員,很多人一輩子只能演一種角色,這種人叫特型演員,也許她就是這種人?

  她不急,因為離電影結束還有一年,她有足夠的時間思考未來,可有人比她急。

  於是接連幾天,寧寧遇到了一樁怪事,總有人把寫滿字的紙丟在她門口,或者必經之路上,她沒撿,結果對方誤會紙的樣子不好看,第二天就折成千紙鶴的樣子丟在她門口跟必經之路上……

  「你到底想幹什麼啊?」寧寧心想,她瞥了眼旁邊的大樹,有隻小貓在背後躲躲藏藏,遲疑片刻,她撿起一隻千紙鶴拆開,看了眼,忍不住呵了一聲。

  上面用幼嫩的筆跡抄著許多表演方法,更確切的說,是怎麼表演初戀的方法。東一句,西一句,沒什麼條理性,而且非常口語化,像是詢問了很多很多人,然後對方口述,他一筆一劃抄下來的。

  寧寧再不濟也是科班畢業,幾年下來,這類的東西看得不要太多,隨便抽出一本都比紙上的有條理性得多,也專業得多,瞥了眼樹後,她沒撿其他的千紙鶴,把這一張塞口袋裡走了。

  聞雨從樹後出來,急急忙忙把地上的千紙鶴都撿起來,撿一半,身體被陰影遮蓋,一抬頭,寧寧站在他面前,轉了轉手裡的千紙鶴,冷淡的問他:「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她不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恨她,也不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愛她,也許曾經有過,但現在已經死了。聞雨的關懷讓她渾身不自在,她盯著他,迫切的想知道他這麼做的理由。

  聞雨扭捏了一下,最後在她的催促下,在本子上寫了一行字,雙手遞給她,表情又期待又忐忑。

  寧寧還以為是什麼難事呢,結果本子上寫著:「做頓飯,然後陪我一起吃吧。」

  「就這?」寧寧抬頭看他,淡淡道,「這有什麼難的?」

  十五分鐘後……

  「火啊!!!」廚房門轟一聲打開,寧寧嚎叫著從裡面逃出來,身後,聞雨扶住搖搖晃晃的門,無奈的搖搖頭,走回到廚房裡,慢慢把兩邊袖子捲起來,抓了一把蔥洗乾淨,放在砧板上細細切碎,這時水開了,他搬了個小凳子到灶台邊,踩上去,揭開鍋,裡面的餛飩已經熟了,他把細碎的蔥灑進去,一層又一層,像翠綠色的花。

  他端著兩碗餛飩回到地窖,兩隻海碗放在桌子上,香氣彌漫而出。他回頭看了眼,一隻衣櫃正在得得得的發抖。

  聞雨回過頭,朝一隻海碗上呼的一吹,一吹又一吹,直到吹涼了,他端著碗走到衣櫃邊,蹲下來敲了敲衣櫃門,裡面傳出一聲發著抖的:「……幹什麼?」

  他不會說話,沒法回答她的問題,他蹲在衣櫃旁耐心的等待,直到她自己把門拉開,又害怕又警惕的看著他,像隻傷痕纍纍連跟人求食都不敢的流浪狗。

  聞雨舀起一勺子餛飩,自己抿了一口,示意已經不燙了,可以喝了,然後小心翼翼的朝她遞過去。

  寧寧勉強吃了一口,算是完成了自己「做頓飯,然後陪他一起吃」的承諾,之後怎麼也不肯吃第二口。避開他遞過來的勺子,她低沉道:「我不吃熱的。」

  面對眼前挑食的大人,聞雨同樣大人氣的嘆了口氣,然後學著幼兒園阿姨那樣,從口袋裡掏出幾個糖果,想想覺得不夠,又從自己帶來的書包裡翻出珍藏的畫片,幾個小玻璃珠等等,一起堆在一邊,紙上寫:「吃一口給你一個。」

  寧寧被他故作大人的樣子弄得失笑一聲,笑過之後,忽然低下頭,將臉埋在掌心,哽咽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那天……要選我這種人?」

  她沒為他做過任何事,但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也就是他媽媽死後,親戚們開會商量誰來收養他的時候,他就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是因為他跟這具身體的主人聞小寧很熟嗎?

  沙沙沙的寫字聲停止了,對面的聞雨反過本子,向她公佈答案:「因為你看起來很傷心,像要哭了。」

  寧寧楞住了。

  「……什麼啊。」好半天,她笑了一聲,笑的時候眼淚跟著流下來,「原來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啊……」

  寧寧又笑又哭,胡亂的擦著自己的眼淚,一邊擦一邊說:「我要吃。」

  勺子從對面遞過來,寧寧抽泣一聲,咬住勺子的同時,從黑暗的衣櫃裡朝外看去,地窖裡依然很暗,可他向她微笑,那笑容照亮了這個世界,那一瞬間,一句話自然而然的浮上她的心頭——

  我在地獄,看見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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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七章 第一個收養人

  清晨的時候,寧玉人跟聞雨都沒醒,寧寧獨自醒來。

  「真搞不明白。」她看著睡在自己身邊的聞雨,心想,「抱著我睡不冷麼?這具身體,冷的跟屍體一樣……」

  聞雨看起來沒什麼安全感,又或者說怕她沒什麼安全感?他是整個貼在她身上睡的,像隻樹袋熊,雙手緊緊抱著她的胳膊,吧唧吧唧了兩下嘴。

  寧寧小心翼翼的抽出自己的手,手掌有些麻,她收放了一下手指,然後咦了一聲。是因為昨天吃了熱飯的原因嗎?手指居然有一點溫度了……

  房門輕輕打開又輕輕關上,沒吵醒裡面的人。

  帶著一層薄薄霧氣的院子裡,寧寧走到梅花樹下,打開手心裡的小梳妝鏡,對裡面的倒影說:「曲寧兒。」

  曲寧兒出現在鏡子裡。

  寧寧沒像之前一樣害怕,也沒像之前一樣憤怒,她甚至笑了起來,心平氣和的對她說:「你一直在幫我,沒有你的話,我可能連醜女的試鏡都過不了,更別提之後的《戲院魅影》了。」

  曲寧兒也對她笑了起來。

  「可你也一直在阻礙我,不許我去愛人,也不許我扮演其他角色。」寧寧慢慢收斂起笑容,一字一句,認真的對她說,「我很感謝你,但抱歉,我現在要跟你分道揚鑣了。」

  鏡子裡的曲寧兒忽然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朝她憤怒的咆哮。

  可寧寧噠的一聲將鏡蓋合上了,她的樣子她的聲音,全都關在了裡面。

  「重新開始吧。」寧寧呼出一口氣,對自己說,「我不可能一步登天,成為像媽媽那樣的女演員,媽媽也是從鼻孔擴張開始的。先走好腳下這步,別去想能不能當上魅影了,我要先演好『看見天堂』。」

  重新開始很難,對寧寧來說尤其難,如果她一開始的演技跟寧玉人差不多,那麼別人會看到她的進步,但她一開始表現得太過驚才絕豔了,所以現在所有人只看到她的退步。

  尤其是陳觀潮,他現在一看到寧寧就一副受騙臉,像是找了個女朋友,卸完妝才發現對方是個男人。

  這些嘲笑,惋惜,恨鐵不成鋼,寧寧全部笑納了,排演時用不上她,她就坐在觀眾席上觀摩,散場之後,她嗨了一聲:「能跟我來一下嗎?」

  寧玉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

  最初的走廊,寧寧教導她的地方,兩人停下腳步,寧寧虛心請教道:「能教教我怎麼演這場戲嗎?」

  寧玉人楞了一下,低頭絞著衣服下擺:「為,為什麼問我?大家都說我演得不好。」

  「你是所有人裡進步最快的。」寧寧坦然道,「還記得嗎,兩個月前你還不會演戲,現在你已經能像模像樣的在台上跟人對戲了。」

  從沒被人當面這麼誇獎過,寧玉人有點臉紅,過了一會,抬頭道:「看著我。」

  說完,她調動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後笑吟吟的看向寧寧,眉梢眼角,略帶風情,那種情是老於世故,看到了心儀的目標,於是竭力勾引的笑容,同樣的眼神,同樣的笑容,寧寧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看到過——交際花木蓉。

  「看出來了吧。」寧玉人笑道,「我在模仿木蓉。」

  「為什麼模仿她?」寧寧問。

  「因為她是陳少的女朋友。」寧玉人的答案相當樸素,「男主是陳少,他……他這個人有點怪,我不知道怎麼去喜歡他,但木蓉是他女朋友,她肯定是喜歡他的,所以模仿她準沒錯。」

  頓了頓,她有些難堪的別過臉,低低道:「我知道這種模仿很拙劣,可我,我實在是沒辦法像你這樣,為了更貼近一個角色,睡棺材,吃冷飯,不跟人交流,每天都把自己困在地窖裡……仔細想想,我從家鄉過來,參演這部電影,可能只是想出人頭地,但壓根沒做好吃苦的準備。你……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怎麼會呢?」寧寧走過去擁抱她,溫柔的說,「你選了一條很難的路,我只想對你說加油。」

  就像寧玉人無法走寧寧的路一樣,寧寧也無法走寧玉人的路,她天生不擅長模仿別人,就像寧玉人無法走寧寧的路一樣,寧寧也無法走寧玉人的路,她天生不擅長模仿別人,或者說她也可以模仿,但沒法像寧玉人那樣模仿的惟妙惟肖。

  「不,也許我能做到——換一種我擅長的方式。」寧寧這麼想著,慢慢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千紙鶴。

  都是口述的表演方法,聞雨給問來抄來的,但這孩子可能分不清什麼是演員什麼是劇組工作人員,所以他問的人裡,只有少部分是演員,其他還有廚子,戲曲老師,道具師等等……

  原以為一點用都沒有,現在她卻握緊手裡的千紙鶴,笑了起來:「我知道該怎麼演這齣戲了。」

  但在演戲之前,還需要先把聞雨的事情安排好。

  按照門衛的提示,聞雨的生卒年是1980到1988,離1988不遠了,而且寧寧也不知道是不是過完1988,這部電影就算結束,以防萬一,她要在那天來臨之前,給聞雨找好一個收養他的家庭。

  幾個親戚都不像好人,寧寧自己難養活自己就算了,還很有可能在電影結束之後離開,所以他們都不是好人選,所幸聞雨在劇組裡人緣不錯,寧寧問了一圈,一個姓陳的廚子給了她一個地址,說自己一個師兄可能會想收養這個孩子。

  「走吧。」寧寧來到戲院門口,朝等在那裡的聞雨伸出手。

  聞雨看起來有點不開心,過了好一會,才走過來,把小手放在她手裡。

  「……曹師傅是開飯店的,做菜很好吃,你在他那,想吃魚就吃魚,想吃肉就吃肉,說不定我下次去見你的時候,會看見一個大胖子。」寧寧看他情緒那麼低弱,急忙改口道,「而且你只是去他那住幾天,如果覺得合不來,我就過去接你回來。」

  聞雨勉強笑笑,忽然若有所覺,回頭看了一眼。

  在他們身後,一個男人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那是個瘦子,親戚大會上拒絕收養聞雨的人之一,他看著聞雨的眼神像看見了一隻混進人群中的怪物,又或一具從棺材裡爬出來的乾屍,忍不住臉色發白,大汗淋淋,過了許久,才不確定的喊了一聲:「聞,聞雨?」

  聞雨猛然回頭,朝前面跑去。

  「你去哪?」寧寧追在他身後,跟著他一塊上了汽車,售票員拉住她要她買票,她只好低頭解開錢包,拿從寧玉人那借來給曹師傅買禮物的錢買了兩張車票。

  她不知道她低頭買票的時候,一個人正在車子後面瘋狂的追,一邊追一邊喊著她跟聞雨的名字。

  聞雨看見了,可回過頭裝沒看見。

  車子到站以後,寧寧牽著聞雨下車,前面是一家又小又髒的飯館,一個胖子正坐在門口鉗鴨毛,抬眼看向他們:「你們是……」

  「我是小劉師傅介紹來的。」寧寧一邊說,一邊將聞雨朝前面推了推。

  看見這麼個乾淨漂亮的孩子,胖子面露喜色,提著手裡的鴨子說:「等你們好久了,進來進來!」

  曹師傅有一個妻子,不過身體不好,十多年都沒能給他生個孩子,現在年紀都大了,商量過後,決定領養一個小孩,最好是個男孩子,未來可以繼承飯館,一開始他對兩人十分熱情,親自下廚做了幾道大菜,還不停給聞雨夾菜,可當聞雨拿出寫著「謝謝你」的紙片給他看的時候,他皺起眉頭:「怎麼?是個啞巴?」

  「他不是天生的啞巴,是他媽媽死的時候受了點刺激。」寧寧急忙解釋道。

  「那什麼時候能好?」曹師傅問。

  這事沒個準,寧寧也不敢給他瞎保證。或許是抹不開介紹人的面子吧,曹師傅猛地喝了幾口酒,嘆了口氣道:「算了算,反正做廚子需要的手跟腦子,不是嘴,他先在我這裡留幾天吧,等我老婆從醫院回來,看看他們兩個合不合得來。」

  寧寧籲了口氣,家境飲食的人家好找,但不歧視啞巴的家庭就不怎麼好找了,現在看來曹師傅還算可以,接下來就看他老婆接不接受了。轉身摸了摸聞雨的頭,她柔聲道:「你跟曹師傅好好相處,我過幾天來找你。」

  聞雨昂起臉,黑幽幽的大眼睛安靜看著她。

  傍晚,寧寧剛剛回到戲院,介紹她去曹師傅家的人就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聞小寧,出事了!」

  寧寧一楞:「什麼事?」

  「我師兄家的伙計剛剛打電話過來,說我師兄家裡著火了!」對方驚恐道,「燒了,都燒了!」

  寧寧愕然半晌,發瘋一樣衝出戲院大門,一步沒停,就這麼一路狂奔來到曹師傅家門口。

  就像介紹人說的那樣,都燒完了。

  早上還人來人往一片煙火氣的飯館,現在只殘留一地廢墟,鄰居跟消防隊的人正在朝最後一點餘焰上噴水,寧寧撲過去,抓住一個問:「裡面的人呢?」

  「哎,燒死了。」對方似乎是這家的鄰居,搖著頭說,「早跟老曹說了,炒菜的時候少喝點酒,他總不聽,這次估計又喝了酒,然後一下把自己栽進鍋了。」

  寧寧鬆開他,正要往斷瓦殘垣裡面衝,但被身邊的人拉住了。

  「放手!你們放手!」寧寧奮力掙扎著,直到一隻小小的手扯了扯她的衣擺,她低下頭,眼淚忽然盈眶,蹲下來抱住對方。

  只有臉上燻黑了一塊,其他地方完好無損的聞雨也反手抱住她。

  「你沒事吧?」寧寧哽咽道。

  聞雨點點頭,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下巴壓在她的肩膀上,眼睛看向燒盡的飯館方向,點點餘焰,倒映在他黑幽幽的瞳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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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2: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八章 第二個收養人

  寧寧為聞雨物色到了第二個收養人。

  考慮到第一個收養人是酗酒過度,引發火災而被燒死的,所以這次她精挑細選,選中了一個語文老師,圓圓胖胖,笑起來的時候五官擠在一起,看起來十分和藹可親。

  「我今年五十,沒什麼不良嗜好,最多就是去江邊釣釣魚。」她對兩人介紹自己,「我沒結過婚,也沒小孩,因為年紀大了,想養個小孩子,以後好給自己養老送終……啊,你喜歡看連環畫嗎?」

  聞雨停在一個書架前,抬頭看著她。

  語文老師笑著把一整套《封神演義》拿下來,塞給他:「到客廳裡看吧,那裡光線好。」

  聞雨又看了看寧寧,寧寧朝他點點頭,他才抱著書去了客廳。語文老師關上房門,對寧寧說:「我們來談談他的事吧。」

  他們不知道,聞雨並沒有去客廳看書,她們在房門裡,聞雨就站在房門外,背靠牆上,側耳傾聽她們說話。

  寧寧一開始說了聞雨很多好話,語文老師只是聽,最後才笑著問:「你這麼喜歡他,為什麼不自己收養他?」

  「他是個很好的孩子。」寧寧沉默一會,才說,「可我不是一個很好的大人,我居無定所,沒有穩定工作,沒有積蓄,也沒能力供他上學,還經常……發脾氣,比起我,他適合更好的人。」

  聞雨垂了垂眼,忽然抬腳走向客廳,翻開一本書坐在地上,不久,腳步聲從他身後傳來,寧寧的手落在他頭上,他昂起頭,依戀的將臉靠在她的掌心,溫潤的眼睛小狗一樣看著她。

  「從今天開始,你住在余老師這裡。」寧寧也溫柔的看著他,「要好好聽她的話,知道了嗎?」

  聞雨溫順的點點頭,然後伸手抱住她的脖子。

  以至於回去的路上,寧寧的脖子上依然縈繞著他傳遞來的溫度。

  「你要好起來,越來越好。」寧寧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輕輕道,「我也要好起來,越來越好。」

  回到戲院,已經是吃飯時間,她從打飯師傅那接過飯盒,剛剛回頭,又轉過頭來,有些生疏的朝對方笑道:「謝謝你。」

  打飯師傅愣了愣,摸著後腦勺說:「噢,噢,不謝。」

  寧寧沒有帶飯回地窖吃,她端著飯盒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同桌的人立刻停止聊天,奇怪的看著她,寧寧打開飯盒,面對熱氣騰騰的飯菜僵硬了一下,然後狠狠挑起一筷子,一邊發抖一邊決絕的塞進嘴裡。

  交際花喲了一聲,笑著問:「我的魅影小姐,今天怎麼有閒工夫陪我們吃飯?」

  「在戲台上我才是魅影。」寧寧回之以笑,「現在,我是個人。」

  我是個人!我要吃熱飯,我要跟人交往,我要說謝謝,我不能永遠把自己關在地窖,關在過去的棺材裡!

  吃完飯後,她回到地窖,翻出聞雨留給她的千紙鶴,一張一張看起來,她看得那麼仔細,寧玉人翻來覆去睡不著,起來問:「這麼晚了,你還不睡嗎?」

  「我想再學一段時間。」寧寧背對著她說。

  「學什麼?」寧玉人好奇的問。

  「學習『初戀』。」寧寧回道。

  「你找到辦法了?」寧玉人忍不住起身走來,順著她的目光,看著她手裡的紙條,讀完上面的內容以後,她皺皺眉,「這些……對演戲有用嗎?」

  「有用的。」寧寧坐在椅子上,抬頭對她笑,「你有空嗎?我演給你看。」

  第二天,廚房內。

  陳廚子奇怪的看著她們:「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寧寧捧起一隻千紙鶴說:「這是聞雨給我的,他說您跟他說,初戀就是一份雞蛋捲。」

  陳廚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臉:「那個啊……我隨便說的。」

  「為什麼是雞蛋捲,不是粽子或者拔絲蘋果之類的呢?」寧寧誠懇的看著他,「總有原因的,您能告訴我嗎?這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實在拗不過她,陳廚子只好說:「我年輕的時候給初戀對象做了三年雞蛋捲。」

  「然後她跟你在一起了?」寧寧問。

  「不,她嫁給別人了,之後我再也不做雞蛋捲了。」

  寧寧低頭沉默片刻,忽然抬頭道:「能問一下,您最後一次做雞蛋捲是什麼時候嗎?」

  「……是在她的婚宴上。正好請了我師傅過去做流水席,我作為徒弟當然一起跟著去了。」

  「我明白了。」寧寧看向廚房裡放雞蛋的方向,「我來做一次雞蛋捲,您能幫我嘗個味道嗎?」

  「這我可做不了主。」陳廚子訕笑一聲,他現在依然是個幫廚,在廚房打打下手。

  「只是看我做一遍。」寧寧捲起袖子,來到砧板邊。

  她虛握著一樣東西放在砧板上,另一隻手做出一副提起菜刀的樣子,在上面快速切了起來,寧玉人看了一會,反應過來她在切蔥,她的動作又快又亂,以至於很快就切到了手。

  刀子停下來,她含著手指頭,轉頭看向大門口,表情似悲似喜,忽然衝過去,卻又在大門口處停下來,垂頭喪氣的折返回來。

  她又開始切菜,得得得,得得得……咦?寧玉人摸了摸耳朵,剛剛有切菜的聲音嗎?原來是看久了她切菜的樣子,產生了幻覺。

  仔細一看,她站立的樣子也不是她平時的樣子,背部有一點點佝僂,兩腳外八,寧玉人轉頭看了眼身邊的陳廚子——兩人的站姿是一樣的。

  得得得,得得得……終於切完了蔥,接下來是打蛋,澱粉,下鍋,她手裡一樣真東西都沒有,鍋子裡始終是空空的,可最後出鍋時,她卻真的像站在一片香氣之中,慢慢用手裡的空鏟鏟出雞蛋捲,放在砧板上,得,得,得,一共切了三刀,長條型的雞蛋捲切成了四個小塊,然後分別放在兩個小碟裡

  是在模仿陳廚子做菜?寧玉人看到這裡,心中有點疑惑,這跟學習初戀的演法有什麼聯繫嗎?

  卻在此時,寧寧忽然轉頭,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然後慢慢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

  她拿東西的動作很慢很慢,表情也變化得很慢很慢,以至於寧玉人可以清楚的從她的表情裡讀到她此刻內心的變化——她把一樣不好的東西帶進了廚房,她不想讓人看見,她現在很猶豫,究竟要不要做這件事。

  猶豫的時候動作很慢,可一旦下定決心動作就很快。

  她飛快的將東西從口袋裡拿出來,那是個瓶子,她擰開瓶子把裡面的東西灑在其中一碟雞蛋捲上,寧玉人倒抽一口涼氣,眼角餘光發現,陳廚子已經渾身僵硬。

  最後,寧寧轉過身來,左手是剛出鍋的雞蛋捲,右手是下過料的雞蛋捲,一起遞到陳廚子面前。

  「你是想讓她吃最初的雞蛋捲。」她問,「還是想讓她吃最後的雞蛋捲?」

  陳廚子吞了吞口水,說:「當然是最初的雞蛋捲……她現在還活著呢。」

  那麼這份初戀的名字,就叫做放棄和寬恕。

  兩人出了廚房,寧玉人走在寧寧身後,忽然問:「你要把紙上的人全演一遍?」

  「是。」寧寧說,手裡是一堆千紙鶴攤開後的紙。

  「為什麼?」寧玉人搖搖頭,「你要扮演的是魅影,又不是上面的廚子,掃地大媽,戲曲老師,你這樣有點浪費時間。」

  「不浪費。」寧寧回頭看著她,「對我來說,想要演一個角色,就要先理解他當時的內心活動,然後倒推出他會採取的行動,以及會說的話,我沒法演魅影,就是因為我沒法理解她的內心活動……沒法理解她愛上一個人時的感受。」

  低下頭,看著手裡的那堆紙,紙上的那堆人:「我沒有別的好辦法,只有不停的去演,不停的去理解,等我把上面的人都演完,把上面的初戀都體驗一遍,也許我就抓到點什麼了。」

  同時借此擺脫曲寧兒對她的影響,畢竟是她在演戲,不是曲寧兒,她不能總被這個過去的幻影所支配。

  於是一場艱難的自我訓練開始了。不能佔用平時訓練跟綵排的時間,所以只能拚命擠出休息時間,但即便如此,也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配合她,這些人暫時放棄,先找願意配合她的人。

  於是第一張千紙鶴,第二張千紙鶴,第三張千紙鶴……隨著寧寧手裡的千紙鶴越來越少,寧寧的狀況越來越好,一切都在好轉,唯一讓人悵然的就是午夜夢回,身旁總是少了一個人。吃飯的時候老是多領一份,然後只能自己吃掉。

  又是一天早上。

  「你想幹嘛?」交際花疑惑又警惕的看著眼前的寧寧,覺得她今天比往常更加不正常。

  「聽說,陳觀潮是你的初戀。」寧寧朝她一步一步走近。

  交際花更加警惕:「那是當然!」

  「你喜歡他哪?」寧寧學著陳觀潮的樣子,兩根指頭並在額頭前,然後耍帥似的向前一甩,「這樣?」

  之後甩出去的手順勢撐在交際花身後的大樹上,玩世不恭的對她笑,一邊嘴角向上一翹:「……還是這樣?」

  交際花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她劇烈的哆嗦一下,彎腰從她手肘底下逃出來,回頭罵道:「你今天吃錯藥了啊?」

  「我就是有點好奇嘛。」寧寧笑著對她說。

  交際花翻了個白眼,蹬蹬蹬走過來,壓低聲音對她說:「少在那裝清純,你跟我的目的不都一樣嗎,都是為了他的錢,錢,錢!」

  看著她的背影,寧寧抱臂在她身後,笑吟吟的搖搖頭。並不是每個初戀都是美好的,有時候也會摻雜謊言跟欺騙。人生百態,就算是這樣的初戀,也一樣可以化作細小的碎片,填補她的心。

  可還是缺了點什麼。

  「……你不在。」寧寧嘆了口氣,慢慢回過頭,「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身後,聞雨對她微笑。陽光明媚,透過樹蔭,傾斜而下,又被樹葉剪裁成一個個小小光點,細細碎碎的灑在他的身上臉上。

  直到腰被他抱住,寧寧才回過神來,反手抱住他,情不自禁的笑道:「你怎麼回來了?」

  前面有腳步聲傳來,她抬起頭,看見語文老師欲言又止的站在對面。

  「……抱歉。」她鬆開緊咬著的唇,對寧寧說,「我還是不能收養他。」

  「……為什麼?」寧寧問。

  聞雨抱著寧寧的腰,慢慢回頭看向語文老師,語文老師避開了他的眼睛,有些慌張的說:「沒什麼。」

  寧寧心裡立刻生出一股怒氣,朝她走過去:「你到底什麼意思?他又不是寵物,你買了幾天,覺得不合心意就想退貨!理由呢?總得有個理由吧?」

  語文老師欲言又止了片刻,丟下一句:「你要是有時間,可以看看他畫的畫。」

  寧寧愣了愣,畫?什麼畫?

  聞雨從背後走過來,輕輕拉了拉她的手,寧寧彎腰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沒事,她不要你,我要你。」

  又覺得讓小孩子心懷怨恨不好,於是拉著他的手朝語文老師離開的方向搖了搖:「跟余老師說,再見,路上小心。」

  黑幽幽的眼睛望著語文老師離開的方向,聞雨慢慢擺動著他的小手,順從的聽了寧寧的話,張開嘴,無聲的說:再見,路上小心。

  ……她的確應該更加小心一點……

  幾天後,釣魚人在江上發現一具浮屍,面色慘白,頭髮海藻似的飄散開,正是失蹤幾天的語文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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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2: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二十九章 第三個收養人

  寧寧遲遲沒有選出第三個收養人。

  一次可以說是意外,兩次則讓她心中存惑。

  「畫呢?」想起語文老師臨走前說的話,寧寧彎下腰,按著聞雨的肩膀問,「余老師說的那些畫在哪裡?」

  聞雨昂頭看著她,緩緩的搖頭。

  寧寧轉過頭,桌子上就放著他的本子和鉛筆,她快步走過去,一頁一頁翻動本子,上面大多都是字,翻到最後才看到一幅畫,畫著他跟她,有一座大房子,有一條狗,牽著手在太陽底下走,臉上都是笑的。

  寧寧回頭,聞雨站在她身後,沒有因為她擅自動他的東西而生氣,只是眨了一下大大的黑眼睛,委屈的看著她。

  寧寧張了張嘴,剛想對他說些什麼,咚咚咚,有人敲響了地窖的門,轉頭看去,一個戲院工作人員站在門口,眼神古怪:「外面來了個人,說是你們親戚。」

  人在客廳裡等他們,寧寧牽著聞雨走到門口,離門老遠,就聽見裡面傳出一個誇大其詞的聲音。

  「聞雨是個怪物!」他說,「他在哪裡,哪裡就會死人!」

  有女孩子驚呼,也有人在笑:「哪有那麼邪乎啊!」

  「嗨,你別說,就這麼邪乎。」那人笑道,「他一出生,他爸就被車撞死了,他媽媽染上了賭癮,把家裡值錢的東西敗了個精光,就開始四處借債,前不久也跳樓死了,再看看現在收養他的兩個……」

  寧寧忍不住推門進去:「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屋子裡坐了幾個人,寧寧將目光投在剛剛說話的人身上,那是一個瘦子,兩人在親戚大會上見過,他也看向寧寧,起身對她說:「妹妹,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大姐死了,前不久全家人食物中毒,一下子全沒了。」

  說完看向聞雨:「唯一一個沒中毒的是他。」

  聞雨縮在寧寧身後,小手抓著寧寧的衣角,黑幽幽的眼睛看著他。

  「後來他突然失蹤了,我跟你三哥找了幾天沒找到他,後來我就出來打工了,沒想到會在路上看見你們。」瘦子盯著聞雨道,「我還叫了他幾聲,他沒理我,估計是不想讓我找到你,告訴你這些話。」

  寧寧低頭看了聞雨一眼,他像隻安靜的小貓,緊緊的貼著她。

  「……我都是為你好。」瘦子朝他們走了過來,眼睛一直盯著聞雨,「把他交給我吧,我來把他送走。」

  聞雨忽然鬆開寧寧的衣角,轉身就跑。

  「聞雨!」寧寧急忙朝他追去。

  聞雨像隻被獵人追趕的小鹿,一路狂奔,從客廳跑回了地窖,然後砰的一聲,把自己關進了衣櫃裡。

  寧寧後腳跑到,無奈嘆了口氣,放慢腳步,走到衣櫃前,然後慢慢蹲下,曲指敲了敲衣櫃門:「嗨,聞雨,小聞雨,有件事我要對你說。」

  衣櫃門緊閉,裡面悄無聲息。

  「我已經給你找好了第三個收養人。」寧寧笑道,「那個人就是我。」

  衣櫃裡傳來一聲吸氣聲。

  「你會嫌棄我嗎?」寧寧隔著衣櫃門問道,「我不是一個很好的大人,我沒有住的地方,沒有穩定工作,沒有錢,我什麼都沒有,如果說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優點的話……」

  她臉上浮現出極為溫柔的笑容,這笑容驅散了她臉上揮之不去的陰鬱,解開了她總是微皺的眉頭,讓她整個人彷彿籠罩在一層安詳而又柔和的光中,像晨曦透過玻璃窗灑進教堂,連說話的聲音也像歌聲在教堂中輕輕迴蕩:「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我永遠永遠不會拋棄你。」

  衣櫃門打開了,坐在黑暗裡的聞雨昂著頭,愣愣看她良久,忽然間淚水盈眶,伸手撲進她懷裡,細嫩的雙手抱住她的脖子,無聲的流淚。

  寧寧也反手抱住他,給予他溫暖,就像他當初給予她一樣。

  身後傳來腳步聲,瘦子一步步走到他們身後,帶點氣喘籲籲。

  「從現在開始,我來撫養他。」寧寧回頭對他說,「你請回吧。」

  瘦子楞了一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似乎在聽什麼好笑的笑話:「你?」

  「對,我。」寧寧已經下定決心,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沒有一個人能接納聞雨的話,那她來接納,也許她會在這部電影裡浪費很多時間很多精力,可她不後悔。

  瘦子好說歹說,見怎麼也說服不了她,只得罵了一聲好心當做驢肝肺,臨走之時,回過頭來,大聲朝她喊:「等著看吧,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不會後悔的。」寧寧說完,牽著聞雨回頭。

  當他們踏過大門,回到戲院內,迎接他們的,是異樣的目光,與流言蜚語。

  寧寧第一次發現人是那麼善變的生物,他們會因為一句「謝謝你」對你改觀,也會因為一句「怪物」對你敬而遠之。

  聞雨不再像以前那樣受歡迎,他沒有抱怨什麼,也沒有去怨恨什麼,只是越來越多的待在地窖裡不出來,只有在寧寧回來的時候,才會露出笑臉,像隻看家小狗似的朝她跑過來。

  寧寧心疼他,為了不讓他感到太過寂寞,她改變了自己原本的計劃,開始盡可能的抽出時間往地窖跑,陪他畫畫,或者給他講講故事,無論她做什麼,他都顯得很高興,又或者說,只要她願意回來看他,願意陪伴他,他就感到滿足。

  工作和家庭總是難以兼顧。

  陳觀潮找她談了一次話,他冷冷對她說:「你該把聞雨送出去。」

  「……你可是吃過洋墨水的人,也相信那種『怪物』的說辭?」寧寧皺眉道。

  「我當然不信。」陳觀潮輕嘲一聲,「但你浪費在他身上的時間太多了!」

  寧寧愣了愣。

  「你沒忘記你來這裡是做什麼的吧?」陳觀潮目光緊逼,「你是來演戲的,不是來當保姆的!如果你忘了,現在給我記起來!如果記不起來,就帶那個小孩離開我的劇組!」

  這話從他嘴裡說出,落在了有心人耳朵裡。當寧寧離開陳觀潮的房間,交際花從拐角處探出頭來,嘴角向上微微一翹。

  一連幾天,風平浪靜,除了陳觀潮時不時會陷入瘋狂咆哮,以及瘦子偶爾會來看看寧寧,順便勸她放手,其他什麼事都沒有,直到這天夜裡,地窖的門忽然打開,裡面慢慢走出一個人來。

  月光照在他臉上,清冷蒼白,是聞雨。

  他慢慢環顧了一下四周,見四周無人,才從門裡走出來,朝院子深處走去。

  一扇窗戶後,交際花奇怪的看著他。

  「他要去幹嘛?」她心裡糾結,「我要不要跟過去看看?」

  她不喜歡寧寧,無論是作為女人還是作為一個演員。作為女人,寧寧太過吸引陳觀潮的注意,作為演員,寧寧又在演技上全面壓過了她,她不希望電影最後拍出來,自己沒得什麼好處,反倒成全了寧寧,這種給人做嫁衣裳的事情她不愛幹,只希望能抓到她一些把柄,好讓陳觀潮說到做到,把她趕出劇組。

  最後她還是決定跟過去看看。

  聞雨沒有走太遠,他走到院子裡的梅花樹邊,天氣明明已經轉寒了,可這棵樹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就是不肯開花,連葉子都沒幾片,有人提議砍了它種些別的,又一直沒人付之行動,就這麼一直丟那,沒人管也沒人喜歡。

  聞雨撿了一塊石頭,蹲下身,慢慢挖開樹下的土。

  「他在幹什麼?」躲在暗處的交際花忍不住心想。

  聞雨靜靜挖了一會土,直到地上出現一個坑,他起身拍了拍手,掀起上衣,把貼在肚子上的一本本子拿出來,彎腰放在坑裡,然後一腳一腳踢著地上的土,直到泥土重新填滿那個坑,將裡面的本子給完全掩埋。

  然後,忽然轉頭看向交際花所在的方向,月色之下,他的面孔半明半暗,黑幽幽的眼睛裡有一點月光在晃動,像夜晚湖面上的粼粼波光。

  交際花躲在牆後,雙手捂著嘴沒敢說話,過了好久,才從牆後面探出頭去,然後鬆了口氣,他已經走了。

  她踟躕片刻,終究是好奇心佔了上風,偷看一下四周,見一個人都沒有,就輕手輕腳的走到枯桃樹邊,撿起聞雨之前丟掉的石頭,把地上的土挖開,將裡面沾滿泥土的本子拎出來。

  「嘖,真髒。」交際花用兩根指頭拎著本子,一連抖了好久,才一臉嫌惡的翻開本子。

  這本子似乎是聞雨跟人日常交流用的,所以上面寫了很多字,交際花看了一會,發現不是跟寧寧的日常交流,而是跟其他人……恩?跟他之前的收養人的日常交流?頓覺沒滋沒味,隨手亂翻了一會,忽然翻動的動作一停,開始匆匆忙忙的從後面往前翻。

  她翻到了一幅畫。

  「……這是什麼啊?」交際花看著那幅畫,表情怪異,甚至帶了一絲驚恐,因為看得實在太過認真,所以完全沒注意到身後有一片影子,正悄無聲息的朝她靠近。

  等她發覺,他已經來到她的身後。

  「……是誰?」交際花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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