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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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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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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0 00:23: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情定

  炎炎夏日,裴徊光反復拈蹭著沈茴下巴的長指,是一如既往的寒涼。沈茴被迫抬起臉,將臉上所有的表情呈現在裴徊光的眼中。

  他望著她時,她也在望著他。

  沈茴凝視著裴徊光的眼睛,反復琢磨著他說的話。慢慢的,沈茴明澈的眸中浮現了驚愕,她不敢置信地問:「你早就料到了?你將一切設計好,連我會是什麼反應都在你的計劃裡?」

  沈茴的聲音輕輕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飄在雲霧上那樣遠。

  裴徊光將自己的卑劣盡數展現給沈茴。

  他慢悠悠地說:「娘娘會和周顯知那傻子攪在一起,倒是計劃之外。」

  「為什麼?」沈茴輕聲問。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

  「為什麼?」沈茴再高聲問一遍,「讓我心疼和自責、讓我心裡難受是你的目的?這就是掌印大人別具一格的喜歡一個人的方式?」

  「不然呢?」裴徊光轉眸,望向隨風拂動的連天蓮葉。

  除了讓你對我心疼,還有什麼方式能讓你更喜歡我一些呢?你對我的喜歡,不就是源於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從而生出了憐憫嗎?

  裴徊光沉默著,沒有說出來。

  驕傲讓他說不出口。

  沈茴蹙著眉,長久地凝視著裴徊光的側臉。

  池中的鯉魚吃飽了,懶洋洋地四散開,舒舒服服地潛入水下。晃動漣漪的水面,逐漸恢復了平靜。

  沈茴再次轉過頭,和裴徊光一樣遙望著遠處的荷葉。

  「在你眼裡,我對父親說的話,都是假話?」沈茴輕笑了一聲,「原來,你也不信我。」

  裴徊光皺眉,心裡忽然生出一股窒悶的疼痛。

  「衛珖很慘,衛氏人都很慘。可在這亂世裡,可憐人太多了。縱使我有千萬的善心千萬的憐憫,也不會愚蠢到將憐憫歸於情動!」

  「從永鳳宮到昭月宮、到滄青閣,到南行路上經過的一個個小鎮,一同看過的月升日落山河湖泊,再到浩穹樓。那些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朝朝暮暮,在你眼裡算什麼?」

  裴徊光眸底的漆色漸濃。

  「不是因為見到一個人總是忍不住發笑,才會喜歡上他。而是因為喜歡他,所以見了他才會展露笑顏。不是因為心疼一個可憐人,才生出喜歡之情,而是因為喜歡他,才會心疼。」

  沈茴向後退了一步,含在眼眶裡許久的淚,終於滾落下來,沿著皙白的面頰,沉甸甸地墜落下來。

  「衛珖,你在侮辱我的心。」

  裴徊光心裡忽然被刺了一下。

  他身姿挺拔地孤獨靜立著,遙遙望著遠處的荷景。他一手搭在護欄上,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敲叩著。

  他不承認。

  「娘娘在說什麼胡話。咱家聽不懂。」

  那些說不出口的話,分明已被沈茴看透。他卻不承認沈茴的看透。

  不承認。

  沈茴再向後退了一步,蒙著水霧的眼睛凝望著裴徊光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她一字一頓:「衛珖,你就是個懦夫。」

  裴徊光輕叩石欄的動作停下來,再也做不出若無其事的悠然。他緩緩閉上眼睛。

  沈茴又等了一會兒,心裡生出絕望來。她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錯了,是不是不該陷進這場情愛裡。

  兩個人的感情,若永遠只有一個人的勇敢,總會消磨殆盡。

  沈茴毅然轉身。

  可是,她只是往前邁出一步,心裡便生出撕扯捲刺的疼痛。她將手心貼在自己的心口,努力去感受自己的真心。

  她讓自己冷靜、理智。

  她在心裡問自己——

  沈茴,就這樣放棄嗎?這是你要的結果嗎?

  眼裡蓄滿了淚,視線早就模糊不清。可是沈茴固執地不想眼裡的淚落下來。她在一片霧濛濛的水霧裡,望著沒有路的前路。

  身上的披風早就在她奔跑的時候吹亂了,無力地掛在她身後。沈茴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成拳,纖細的指緊緊握起。

  就像她心底,也在拚命地想要握緊。

  沈茴慢慢翹起唇角來,用平靜的語氣開口:「徊光,過來抱我。過來告訴我你會改變。否則,從今往後一刀兩斷。就算是痛徹心扉,我也會把你從心裡挖出去。從此我再也不管你是死是活是快活還是痛苦。我沈茴說到做到!」

  沈茴選擇再給裴徊光一個機會,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

  盛夏的風溫柔地吹拂。

  安靜中,細微的聲響只有風吹漣漪碰打的荷葉摩挲聲。

  沒有,沈茴沒有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心裡慢慢被苦澀的失望淹沒。那樣苦,那樣苦,比喝了一輩子的湯藥還要苦。

  盛夏暖陽,如墜冰窟。

  沈茴慢慢垂下眼睛,忍了那樣久的淚終於落下來。她輕輕哽聲:「我冷……」

  裴徊光睜開眼睛,眼角殷紅一片。他大步朝沈茴邁過去,在沈茴後背抱住她,雙臂環過沈茴纖細的身子,將她整個人緊緊地禁錮在懷裡。

  手臂收攏,用力,再用力地擁著她,恨不得將她整個人摁進自己的身體裡。

  他想如她說的那樣,說出那句她想聽的他會改變。

  可是他說不出口。

  他緊緊將沈茴箍在懷裡,只能手足無措地低聲重復:「別哭,別哭,別哭……」

  在他身為衛國太子的幼年時光裡,有那樣多那樣多的人愛著他。一朝變故,一年囚禁,讓他連人都不再是。

  他活著,只為復仇。

  身為衛珖的短短年華裡,那麼多人深愛著他。割肉養他、用命救他。那麼多那麼多人炙熱地愛著他。可他不得不成為惡鬼裴徊光。成為裴徊光之後,再也不會有人來愛他。

  他不配。

  對,他不配。

  他不是不知善惡,而是不得不選擇了惡。因為他太清楚善與惡,才更清楚他不配。

  不配。

  不配。

  怎麼就,偏偏遇到了她。

  她的美好,像一個隔了二十餘年的美夢。

  二十餘年,他用裴徊光的身份,再次被這樣炙熱地愛著。惶恐,又不敢置信。

  假的吧。

  一定是假的。

  小姑娘太傻了,早晚有一日會醒悟的。

  可是,她不僅勇敢地撞進來,大聲告訴他她是如何愛著他。

  他,也將她放在了心裡。

  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踩著白骨操縱生死。

  她來招惹他,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自卑,從此被她困住,陷在地獄的泥裡。

  可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啊。

  她來招惹他,他怎麼可能放她走。他用他的方式,一步步逼迫她,她既然招惹了他,他就不准她逃離。

  他要她,瘋狂地愛著他。

  禁錮著沈茴的手臂力道在逐漸加重,裴徊光挺直的脊背彎下腰,將臉貼在她的後頸。他想如她的願一次,他想說出她想聽的話。

  就這一次,就這一次不行嗎?全當哄哄她。她好傷心,她在哭啊……

  那顆被邪功影響著不能大喜大悲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幾乎要不受他的掌控。

  說他會為她改變?

  可是他能為她改變什麼呢?

  做不到的事情,他從來不會輕易許諾。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不敢許諾。

  她說她冷。他唯有用力地擁著她,給予她絲絲縷縷的溫度。可是他身上永遠那樣寒涼,他這樣陷在地獄的泥裡的人,身上哪裡有溫度。恐怕連帶給她溫暖都做不到。

  裴徊光沉默下來。

  沈茴感受著裴徊光的手臂帶來的疼痛禁錮,小聲地哭著,眼淚不需要再忍著,眼淚一顆接一顆落下來。她只想在心上人的懷裡,盡情地哭個痛快。

  好半晌,沈茴才知道後頸的濕涼是裴徊光的淚。

  想要逃離的心,被一隻長滿倒刺的手攥住,血肉模糊的痛讓她連喘息都在戰慄。

  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樣,還要有一顆善良又正直的心。

  他是完全相反的德性。

  可這一刻,後頸的灼痛告訴沈茴,這瘋子長在她心上了,挖之不去。

  沈茴掛滿眼淚的臉上,忽然就有了笑容。

  她慢慢抬起手,覆上裴徊光的手背。纖細的手指穿進他的指縫,與他糾纏在一起。她笑著說:「好啦。我知道啦。」

  不想說,我不逼你說。

  「愛,不是逼迫。」

  沈茴被淚水洗過的臉,帶著笑。

  她很開心。

  她也賭贏了呀。

  她纖細的手指頭反復磨蹭著裴徊光的長指,溫聲說:「我一路跑過來見你,衣服沒換,鞋子也沒換,足心被石子兒硌得好疼的。偏你還想勒死我。」

  裴徊光緊箍著沈茴的手臂逐漸鬆開。

  沈茴垂著眼睛,等了一會兒,才轉過身,笑著去望裴徊光。

  果然,他已將所有的情緒收了起來,又是那個淡漠平靜的司禮監掌印裴徊光。好像落在她頸上的淚,從來沒有存在過。

  只是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目光裡,永久性地摻了抹不去的溫柔。他抬起手,蜷起的指背反復去蹭沈茴的眼淚。

  他再開口,在漫不經心裡摻著溫柔:「哭哭哭,娘娘就知道哭。」

  沈茴便揚起唇角來笑。起先只是揚起嘴角望著裴徊光傻笑,後來她低低地笑出聲來。她一邊笑著,一邊去搖裴徊光的手,帶著笑的聲音問他:「你叫我什麼?」

  笑是會傳染的。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也慢慢染上了笑。他一邊去擦沈茴的眼淚,一邊用一本正經地語氣重新喚她:「心肝寶貝,咱家的小祖宗。」

  寶寶。

  沈茴伸出手來,分別用食指點著裴徊光的唇角,向兩側劃去,硬是給裴徊光扯出一個滑稽的笑臉來。

  裴徊光醉在沈茴盈著水霧的笑眸。

  下一刻,沈茴的眉頭忽然揪起來。她放下手,轉而雙手摀住自己的肚子蹲下來。

  裴徊光瞥向蹲在面前的沈茴,說:「娘娘的舊疾是心絞痛。捂錯地方了。」

  沈茴沒理他,用力捂著自己的肚子,揪起的五官看起來痛苦極了。

  裴徊光皺了皺眉,剛要伸手去探沈茴的脈。沈茴抬起濕漉漉的小臉,委屈地望著他,撒嬌一樣的語氣:「再給我縫一個月事帶。」

  裴徊光微怔,緊接著低低地笑起來。

  「娘娘可真是咱家的小祖宗。」裴徊光彎腰,將沈茴打橫抱起來。

  沈茴勾著他的脖子,用柔軟的臉蛋蹭蹭他的頸側。

  裴徊光抱著他重新找到的浩穹月,緩步往前走。

  「娘娘,咱家怎麼記得一些女子不想與夫君同房時,常撒謊月事當藉口。」

  「胡說,我的掌印那樣好,才不需要拿藉口來拒絕。」

  「這樣。」裴徊光點點頭,抱著沈茴緩步上樓。走進寢屋,他將沈茴放在榻上,親自檢查了一下。

  果然啊,撒謊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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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38: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一章 擁眠

  裴徊光俯身而來,湊近沈茴的臉,聲音低啞:「撒謊。」

  沈茴扯開床裡側疊好的被子,把自己腰以下裹了起來,才軟軟地勾住裴徊光的脖子,彎著眼睛望著他。

  裴徊光便用額頭輕輕撞一下她的眉心,低聲問一遍:「為什麼說謊?」

  沈茴湊過去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唇角,一雙眼睛含笑望著他,也不說話。

  於是,她眸中浸了蜜的笑就遞給了裴徊光。

  裴徊光便也湊過去,微涼的唇貼在沈茴的唇上說話:「想讓咱家為娘娘褪袴,直言便是。」

  「才不是!」沈茴蹙著眉嗔視著他,又湊過去擁著他,將臉頰貼在他頸側蹭了蹭,低低地唔哼一聲,撒嬌般的語氣:「穿著中衣在橋上站那樣久,你都不抱我回來。」

  裴徊光握著沈茴抱著他的手臂往下扯,沈茴不依,反而抱得更緊些。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說:「咱家看看娘娘的腳。」

  「哦……」沈茴這才鬆開了裴徊光,向後退開一些,拉開兩個人緊密相貼的距離。

  沈茴裹在被子裡的身子挪了挪,將一雙腳從被子裡探出來。寢鞋底子很薄,從海棠林跑過來,硌得足心疼。可也只是有一點點疼罷了。

  裴徊光握住她的腳踝,指腹輕輕拈撫著她的足心。寢鞋底子單薄,雖然小石子兒硌得她足心疼,倒也不會落下什麼傷。她的足底除了有一點紅,倒也沒旁的。

  有一點癢。

  沈茴一邊往後縮,一邊說:「剛剛站在橋上的時候還有些疼,現在坐下來便不疼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撥弄著沈茴的腳趾,似乎連她腳趾上的紋路也十分感興趣。

  可沈茴覺得癢,她向後掙了掙,沒掙開,索性也不往後縮了,而是將蜷著的膝伸直,用腳指頭輕輕戳了戳裴徊光的臉。

  裴徊光瞥她一眼,說:「娘娘,別太過分了。」

  沈茴猶豫了一下,再次試探著伸出小腳,這回將整隻小腳的足心貼在裴徊光的臉頰上。

  裴徊光望著她,說:「不要胡亂。」

  沈茴決定做一回得寸進尺的卑鄙小人,將另一隻腳也從被子裡探出來,明目張膽地貼在裴徊光另一側的臉頰。

  「娘娘確定?」裴徊光莫名其妙地問了這樣一句。

  沈茴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她問:「確定什麼?」

  裴徊光沒有回答,反而是笑了一聲。

  下一刻,裴徊光抓住沈茴纖細的小腿拉過來,將她的膝彎落在他的肩上。隨著他的動作,圍在沈茴下半身的被子鬆散開。

  沈茴愣了一下,瞬間發現這樣的姿勢是多麼羞恥,她掛著笑的臉頃刻間紅了一大片。她手忙腳亂地去拿被子想要遮一遮,然而她的手剛剛碰到被子,被子就被裴徊光搶過去,順手扔到了床裡側。沈茴再去撿雪色的綢褲。這回她的手連碰都沒有碰到褲子,雪白的中褲便被裴徊光隨手一扔。

  「我我我……我冷!」沈茴慌亂地找藉口。

  「烈日當空,香汗浸衫,娘娘冷什麼冷。」裴徊光握著沈茴小腿的手逐漸撫移,慢條斯理地撫轉。然後他偏過臉低下頭,將被沈茴腳心貼過的臉頰壓上去。

  沈茴攥著床褥,心跳似乎都要停了。

  裴徊光卻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他抬起眼來望向沈茴,沈茴也只能看見他那雙暈著溫柔的漆眸。

  「有蔻汁吃了。」裴徊光說著,用微涼的臉頰蹭了蹭。

  他頸上的黑玉戒從衣襟裡滑出來,涼涼的觸覺貼碰著沈茴。

  床褥幾乎被沈茴攥得走亂纖絲紋路。裴徊光的手覆上沈茴緊攥的拳,用力握了握。沈茴攥緊的力道便逐漸鬆開。裴徊光順勢將長指穿進她的指縫中。甚至,他還注意到沈茴微微翹起的小手指,他用指腹輕輕撥了撥她的小手指,再將她的小手指慢慢攏在掌中。

  ‧

  凌亂的床榻上,握著相擁的兩個人。

  裴徊光拽了拽被子,搭在懷中的沈茴身上。他垂眸望著她,問:「咱家懷裡冷不冷?」

  沈茴極度畏寒,即使是炎炎夏日。

  沈茴拉著裴徊光的手,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將他的手展開後,貼在她的心口。

  「這裡是暖的。」她說。

  裴徊光合上眼,湊過去吻了吻沈茴的頭頂,低聲說:「娘娘不愧是吃糖長大的。」

  沈茴也慢慢合上眼睛。

  可是裴徊光睡著之後,沈茴又睜開了眼睛。

  頭一回,兩人同枕眠時,是裴徊光先入睡的。

  沈茴小心翼翼地小幅度挪動著,在裴徊光懷裡抬起臉來,溫柔地望向裴徊光。她抬起手來,輕輕貼在裴徊光的臉頰上。

  向來極難入眠又淺眠的裴徊光,竟並沒有覺察。

  沈茴便再小幅度地從他懷裡往外挪了挪,直到能夠與他平視。

  兩個人枕著同一個玉枕,頭挨著頭,面對著面。

  裴徊光安心地睡著,沈茴溫柔地望著他。

  竟,因裴徊光頭一遭先沉沉入眠,沈茴心裡生出絲絲縷縷的心疼來。兩個人離得那樣近,沈茴輕輕抬一抬下巴,輕易將柔情似水的吻落在裴徊光的唇上。

  裴徊光忽然伸手去拽被子。

  沈茴一驚,以為將他吵醒了。

  可他仍舊合著眼,下意識地拽了拽沈茴身上的被子而已,並沒有醒過來。

  沈茴懸起的心慢慢落下去。

  她心裡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覺得自己也應該有保護心上人的能力。

  拯救一個陷在地獄裡的人,溫暖是不夠的,還要有力量。

  沈茴溫柔凝望裴徊光的眼眸裡,漸漸染上了另一種抽絲剝繭後的毅然。

  她輕輕再將吻落在裴徊光的眉心。

  ——徊光,我知你心裡斷不掉的執念。你未完成的執念,我來幫你完成。

  ——用我的方式。

  ‧

  不多時,沈茴也睡著了。

  窗外花滿枝椏暖風帶香,屋內溫柔如夢。

  不早不晚的時辰,兩個人就這樣相擁著睡了一個半時辰,醒來時,早已過了用午膳的時辰。

  午膳早就備好了。順歲幾次上樓來,也不敢敲門打擾。他清楚掌印定然能夠聽見他的腳步聲,只站在外面等著吩咐。

  他上來了幾次,屋裡都一點聲音也沒有,猜到兩位主子睡著,只好再下樓去。

  午膳都涼了,擁眠的兩個人才醒過來。

  沈茴和裴徊光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睜開眼睛。

  入眼,就是近在咫尺的人望向自己的眼眸。

  沈茴慢慢彎唇:「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是你,真好。」

  明明她說的也是裴徊光所想,裴徊光偏要笑話她:「這嘴,沒白吃那樣多的糖。」

  回答裴徊光的,是沈茴咕嚕叫起來的肚子。

  沈茴自己懵了一下,眼中才流露出一絲不好意思來。倒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她的眼睛彎了又彎,軟軟地撒嬌:「餓啦。」

  「想吃什麼?」裴徊光說著,已經起身。

  沈茴想了一下,她攥著被子裹住自己,慢吞吞地說:「不想下床,給我拿些糕點來吃。」

  裴徊光走到門口,掃了一眼,沒看見順歲的身影,自己下樓去尋順歲,一邊吩咐順歲讓廚房重做午膳,一端端起一碟酥餅,重新回到樓上。

  沈茴已經坐了起來。被子圍在她身上,她低著頭,還有些剛睡醒的迷糊。

  「給。」裴徊光將糕點遞給她。

  沈茴的確餓了。今天早上她就吃得很少。她接過裴徊光遞過來的糕點,一手端著小磁碟,一手拿著酥餅吃。

  裴徊光卻已經轉身,往外走。

  「你去哪呀?」沈茴問。

  「沖個澡。」

  沈茴忽然想到了什麼,她不吭聲了,低下頭開始小口小口地吃著酥餅。

  裴徊光回來的要比沈茴預料得早一些。因為裴徊光極度不喜炎熱,只下半身穿了褲裝便回來了,甚至連襪履都沒穿。

  沈茴已經吃了好些酥餅,不是很餓了。可她覺得酥餅好甜好酥,忍不住斷斷續續地吃了好些。

  「你要不要吃?」沈茴問。

  「等一會。」裴徊光拉開衣櫥,在裡面翻找出緋色的上衣來,慢條斯理地穿上。

  沈茴手裡拿著咬了一口的酥餅,望著背對著她穿衣的裴徊光,慢慢翹起了唇角來。在這一刻,好像所有沉重的事情都離兩個人很遠。在這一刻,在這裡,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兩個人。

  裴徊光轉過身來,望向沈茴。

  沈茴瞬間回過神,鬼使神差地說了句:「掌印真好看。」

  說完,她立刻抿著唇低下頭來。

  裴徊光朝沈茴走過來。

  驚覺酥餅的碎屑落在床上一些,沈茴望著逐漸走近的裴徊光,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好像不應該坐在床上吃東西,落了好些碎渣在床上了……」

  裴徊光已經走到床榻前,他一手撐在沈茴的身側,俯下身來,動作自然地在沈茴手裡舉著的那塊酥餅上咬了一口,他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一邊望著沈茴的眼睛說:「沒事。就算是娘娘的屎弄到咱家的床榻上,也是香的。」

  沈茴怔住了。

  半晌,她小聲嘟囔著:「也不知道你是吃什麼長大的,這嘴才、才……」

  裴徊光沒接話。

  他嫌這酥餅太膩太軟,不大喜歡,只吃了這一口,便不再吃。他站起身,繼續整理上衣,衣襟交疊貼在胸膛收於腰側,低下頭扣上玉帶扣,再慢悠悠地理一理窄袖。

  然後,他抬起眼睛望向沈茴,問:「娘娘看夠了嗎?」

  「……忽然,也有點想畫一畫掌印了。」

  「不准。」裴徊光走到衣櫥裡,重新取了一套沈茴的衣服,再折回床榻前。他拿走沈茴手裡的糕點,再扯開她圍在身上的被子,給沈茴換好衣服。

  「午膳早就涼了,吩咐了人重新做。下樓走一走,等會吃。」裴徊光指背輕輕撫著沈茴纖細的後頸。

  沈茴想了一下,說:「我吃了好些酥餅,已經飽了。想回浩穹樓去。」

  今日必然有妃嬪和宮人要來見她,她還是有些擔心沉月應付不來。

  裴徊光沒阻止。

  裴徊光牽著沈茴走進海棠林,眼看著暗道的入口就在眼前,沈茴晃晃他的手,說:「好啦,就送我到這裡就好。回去吃些東西。」

  今日風有點大,裴徊光理了理沈茴被風吹起的披風。

  沈茴笑著鬆開裴徊光的手,轉身往前走。

  遍地的百日菊開到瘋荼,又柔又豔,搶了爛漫海棠的風頭。

  沈茴停下腳步,隨手摘了一隻紅色的百日菊。她腳步輕快地往前走,雙手背在身後,百日菊在後腰溫柔輕晃。

  裴徊光站在原地,目送沈茴。

  他望著那支沖他笑的百日菊,也跟著露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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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嘖嘖

  沈茴回到浩穹樓時,沉月剛送走了一位妃子。

  沉月將名單遞給沈茴,笑著說:「第一份名單是今日上午來找娘娘的妃嬪,按照品階記錄。第二份名單是過來求見娘娘的宮婢和小太監,也有登記他們都在哪裡當差。每一個過來時的對話都記下來了。」

  沈茴驚訝地翻看著名單,慢慢地,彎起眼睛笑起來。

  沉月又接一句:「這些人,有的大大方方從正門進來給娘娘請安。有的是託身邊心腹宮婢來送口信。也有幾個小宮女沒敢來求見娘娘,只把想法拉著團圓、平盛他們幾個說了。」

  沈茴知道會有人來找她,卻沒有想到半日而已,竟有這麼多的人過來。

  看來在這深宮中,平日裡看上去溫柔似水笑臉迎人的美人們,心裡也是藏著怨與恨的。

  沈茴認真翻閱著名單,越看越覺得沉月整理的內容井井有條,無比清晰。這就是另外一種驚喜了。

  沈茴一邊仔細翻閱,從這些人中分辨著哪些人可以用,可做什麼用,一邊繼續等著再有人上門。

  果然,下午還有人陸續上門,乃至天色暗下來之後,也還有人登門。不過隨著時間越來越久,後面來的這些人都不是莽撞地直接過來,而是尋了沒有紕漏的藉口。更有甚者,穿上太監的衣裳,假扮小太監過來見沈茴。

  拾星有點憂心,她疑惑地問出來:「娘娘,我還是覺得有點擔心。會不會太顯眼了,讓人起疑呀!」

  皇帝會起疑嗎?

  「就算皇帝起疑,問題也不大。」沈茴說。

  「那……」拾星後半句話沒有再說了。但是屋子裡的幾個人都心知肚明,拾星想問的是會不會令裴徊光起疑。

  沈茴倒是不擔心裴徊光當晚會趕來阻止她。

  因為她確定,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的團圓宴上,裴徊光一定不會過來。

  ——每個月十五,裴徊光必然不會露面。

  ‧

  用過晚膳,又有一位位份不高的妃子趁機悄悄趕來。

  沉月說:「娘娘,我去見她吧?您在用晚膳的時候,俞太醫就到了,等著給您復診呢。」

  沈茴點點頭,答應下來,起身準備去樓下見了俞湛。

  「娘娘,奴婢瞧著起風了,多披一件衣裳吧。」拾星說。

  「嗯。」沈茴應了一聲,繼續往外走。

  拾星快步走過去拉開衣櫥,從裡面拿出一件披風。她跟著沈茴走到門口,剛展開要給沈茴披上,才驚訝地說:「呀,拿錯了。奴婢這就去換一件。」

  沈茴轉眸望了一眼月白的披風,發現是裴徊光的。

  頓了頓,她說:「不用換了。」

  拾星愣了一下,將披風裹在沈茴的肩上。她笑著說:「娘娘穿這顏色倒是很好看。只是掌印的披風曳地太長了些。等改日給娘娘也裁一件這個顏色的。」

  「好。」沈茴用手心壓了壓領口的披風。

  隨著沈茴的病復發,俞湛過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坐在桌邊,靜默地等候著,直到聽見腳步聲,俞湛起身,望向門口的方向。

  房門被推開,露出沈茴含笑的臉。

  俞湛收回目光,頷首行禮:「娘娘金安。」

  「俞太醫久等了吧?又麻煩你了。」沈茴一邊說著,一邊往裡走,在桌邊坐下來。她見搭枕已放在桌上,便主動將手腕搭上去。

  俞湛掃了一眼沈茴曳地的披風衣擺,在沈茴對面坐下來,待拾星搭了薄薄的絲帕,他才探手認真給沈茴診脈。

  一抹異色在俞湛眼中滑過,他收了手,驚訝地抬眼望向笑盈盈的沈茴,詢問:「娘娘可是吃過什麼別的藥?」

  沈茴搖頭,說:「沒有呀,我服用的藥一直都是俞太醫你的方子。」

  她又問:「怎麼啦?」

  俞湛道:「娘娘的脈象比昨日穩了許多。」

  沈茴也跟著有些驚訝,緊接著,她心中頓時瞭然。她垂下眼睛,眼尾染上幾許溫柔,她說:「許是因為心中歡喜。」

  俞湛凝視著面前垂眸淺笑的沈茴,他慢慢點頭,溫聲道:「如此,臣也替娘娘歡喜。」

  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

  「對了,俞太醫你稍等我一會兒。」沈茴說。

  俞湛頷首答應。

  沈茴立刻起身出去,快步往樓上去,她進了寢屋,連拾星也沒帶。到了寢屋之後,沈茴走進琉璃籠裡,在柔軟的雪色柔毯中歪坐下來。

  她打開箱枕,取出裡面的合歡鳩毒。

  這毒,何嘗不是同生共死之毒。

  合歡鳩毒,是她給自己和裴徊光兩個人準備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長壽之人,不知道哪一次入睡之後,就會再也醒不過來。於是,她準備了毒。

  沈茴自懂事起,日日與病痛做爭鬥。她想著,就算是要死,她也不願死在病痛之手。與病痛爭鬥了半生,哪裡會服氣最後仍死在病痛之手。

  她心裡清楚,她的存在對於裴徊光來說是個約束。

  若有一天,她不在了呢?

  這瘋子,會不會真的毀天滅地再也沒有顧慮?

  沈茴溫柔地摩挲著裝著合歡鳩毒的涼滑小瓷瓶。

  若有一日,她壽命將盡,不再能阻止裴徊光作惡。那麼,她會拉著裴徊光一起死。到了陰曹地府,再與他繼續日夜廝磨。

  沈茴站起身,握著小瓷瓶,快步走到樓下去。

  她將小瓷瓶放在俞湛面前的桌上。這藥是俞湛給她的,俞湛自然一眼認出來,他疑惑不解,不由詢問:「娘娘這是……」

  「俞太醫,幫我看一看,這瓶子裡裝的藥是不是已經被人換過了。」沈茴說。

  俞湛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轉開瓶塞。他從藥匣裡取出一根很長的銀針放進瓷瓶中,片刻之後,他將銀針取出來。

  銀針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俞湛已明白這瓶中的合歡鳩毒已經被人換掉了。他將沾了藥液的銀針逐漸靠近口鼻,小心翼翼地聞了聞。

  「是。合歡鳩毒被人換了。現在瓶子裡裝的是……」俞湛頓了頓,「蜂蜜水。」

  沈茴忽然就笑了。

  絢燦的笑意在她眼眸中逐漸漾開。

  甚至,她低著頭忍不住笑出聲來。

  藥是什麼時候被人換掉的?沈茴知道,一定是昨夜之前。

  讓她知道自己誤會了他,然後要她自責、心疼、甚至痛苦?

  然後呢?

  然後他再冷眼瞥著她,問她:「娘娘,藥甜嗎?」

  合歡鳩毒,中在女子體內的毒,共赴黃泉的毒。

  裴徊光倒是想美妙地死在沈茴手中,讓她一輩子記著他,發了瘋一樣地愛著死去的他。

  可是,他不捨得她死。

  地獄那樣髒,他不准她一起。

  沈茴側轉過頭,望著窗前立燈發散出來的柔和光芒,眼角有一點濕。她很快將眼角的這點濕意壓下去,含笑望向俞湛,不好意思地說:「讓俞太醫看笑話了。」

  「什麼笑話?」俞湛假裝渾然不知,他微笑著垂下眼睛,慢慢收拾著藥匣。

  他很快將東西收拾好,起身說:「若沒有別的事,臣告退了。」

  沈茴起身:「麻煩俞太醫了。」

  俞湛微笑著頷首行禮,轉身離開。

  俞湛從沈茴這裡離開之後,回到太醫館時,太醫館裡只錢太醫在當值。俞湛頷首作禮,也不久留,處理了一點事情,便離宮回家去。

  回到家中,又是和外公一起在醫館裡忙碌許久。

  趙大夫看著俞湛,有些猶豫地開口:「讓你進宮去,倒是難為你了。」

  「沈家於咱們家有恩,應當的。」俞湛溫聲回答。

  ‧

  沈茴親手做了香荔甜糕。用著之前丁千柔教她調的荔枝甜醬。這糕點,她跟著丁千柔學了好幾回。之前總覺得做的不太好,若是送人,有點拿不出手。熟能生巧,如今也勉強能做得像個樣子了。

  沈茴讓沉月將香荔甜糕放在美人榻上的小几上,她穿著輕薄寬鬆的薄紗寢衣,慵懶地靠坐在美人榻上,手裡正捏著針線,繡一方雪白的帕子。

  這帕子是給裴徊光的。香荔甜糕也是給裴徊光準備的。

  她本來想在帕子一角,繡上裴徊光的小字。可是裴徊光並沒有告訴沈茴,他的小字是什麼。她想著繡他現在的名,猶豫之後又作罷,只是繡些花草。

  繡什麼花草,她想了很久,最後繡了海棠。

  她在繡給裴徊光的帕子,也是在等裴徊光來。

  她知道,裴徊光會過來的。

  果然,夜深時,裴徊光從暗道過來了。

  博古架後的機關發出聲響時,沈茴睏倦的臉上瞬間有了笑容。

  昨夜他們在浩穹樓相擁而眠,今晨一起用過早膳,他離開之後沒多久,她追去宮外他的府邸。兩個人又在大白天裡睡了近兩個時辰。她下午從他那裡離開回到浩穹樓。

  天黑了,他又來了。

  沈茴沒抬頭,繼續著手裡的針線活。她若無其事地說:「掌印怎麼又來了呀。」

  「當然是怕娘娘惹了相思病,想念咱家想得發瘋不能安眠。」裴徊光瞥一眼沈茴身側小几上的糕點,慢條斯理地將身上沾了落雨的披風解下來。

  沈茴驚訝地抬頭望向他,問:「下雨啦?」

  「娘娘問題真多。」裴徊光將解下來的披風整理了一下,掛在衣架上。然後緩步朝沈茴走過去。他將手搭在沈茴身側,俯下身來,去看沈茴在繡的東西。

  「給咱家繡的?」

  沈茴牽著紅線穿過雪帕子,讓海棠再紅一分。她抿著唇,沒搭理裴徊光。

  裴徊光再瞥一眼身邊小几上的糕點,問:「這糕點不會是娘娘親手給咱家做的吧?」

  「嘖。」沈茴學著裴徊光以前的腔調,「掌印問題真多。」

  言罷,她抬起眼睛,用一雙噙著溫柔的笑眸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瞥著她,原腔原調地回她一聲:「嘖。」

  沈茴的笑眸瞬間再彎了彎。她將手裡的針線活放在一旁,動作自然地勾著裴徊光的脖子,湊過去親親他微揚的唇角。

  她覺得這樣只有兩個人的時光,可真好呀。

  沈茴的長髮盡數放下來,柔軟地披在肩上。裴徊光手掌撫過沈茴的後腦,摸摸她的軟髮,問:「娘娘沐浴過了?」

  「當然呀。都這樣晚了。」

  「嘖。」裴徊光不大高興。

  沈茴將臉埋在他胸口,額頭抵在他的鎖骨上嬌嬌地蹭了蹭。

  裴徊光便不再不高興。他手臂探到沈茴膝下,將人抱起來,抱到床榻上擁著她入眠。

  沈茴急說:「我做的糕點,你都不嘗嘗的嗎?」

  「白日再嘗。」裴徊光將沈茴放在雪柔毯上,隨手扯鬆了衣襟。

  他揮手,盞盞燈漸次熄滅。

  夜裡,自然是要嘗嘗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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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噠噠

  夜深了,各宮卻很多人沒能安眠。皇帝的賣妃之舉顯然不是一次而已,妃子們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想著明日又會是誰被皇帝身邊的人帶走。

  會不會是自己?

  未入宮前,就算知道皇帝的種種荒唐惡行,就算知道深宮如海,可總覺得宮中至少衣食無憂,身份尊貴。

  是啊,的確身份尊貴。

  珍饈美食,華袍在身。

  可華美的衣袍穿在身上,也未必就是個人了。

  麗妃帶著貼身宮婢,腳步匆匆地出了門,去看望山音。

  「誰呀?」小太監打開門,見到是麗妃,趕忙哈腰行禮:「娘娘吉祥。」

  「你們主子可歇下了?」麗妃詢問。

  「沒呢。」小太監撓了撓頭,「主子最近都睡得不太好。」

  小太監將路讓開,給麗妃引路。

  麗妃還沒進屋,就聽見了屋子裡山音的咳嗽聲。

  小太監通報了一聲,屋裡的宮女趕忙將落了鎖的房門打開,請麗妃進來。

  山音倚靠在床頭。雖是炎熱的夏日,她腿上也蓋著厚厚的棉被,身上的寢衣也很厚。她望著麗妃走進來,欲言又止。

  「今日覺得如何了?」麗妃走到床邊,在小宮女搬來的繡凳上坐下。

  山音嘆了口氣,說:「你來我這裡做什麼?看笑話嗎?」

  麗妃讓宮婢將手裡的藥交給山音身邊的宮婢,說:「阿音,這是我讓錢太醫又拿來的藥。你先吃著。他也不敢一次性拿太多,只能這些了。等這些藥吃完了,我再幫你想想辦法。」

  山音眼睛有點紅,她苦笑一聲,說:「以前在胭脂巷裡,那些個客人常常拿我和你比較。若評個什麼美人的,我也都評不過你。好不容易有一日,你忽然不見了蹤影。沒人再壓我了。」

  說了這幾句,山音又開始小聲地咳嗽起來。她的宮婢立刻給她端了杯水來。她喝了兩口覺得好些了。

  「沒想到你進了宮,成了妃子。也沒想到,我也進宮來了。」山音低著頭,轉著手裡的杯子,「更沒想到,我淪落到這個樣子,只有你還記得我。沒想到……你這樣的人還會關心人。我對你又不好。」

  之前山音受寵時,沒少在麗妃面前炫耀。

  眼淚掉下來。山音飛快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笑著說:「走吧。離我遠點。別把這髒病也染給你。」

  以前在宮外的時候,麗妃只是知道山音這個人,瞭解得並不多,更是不知道山音會把她當成假想敵。後來在宮中見到山音,她慢慢感覺到山音對她敵意。

  可是麗妃並不在意,畢竟因為出身,在宮中的女人就沒有一個看得起她的。

  「病得這樣重了,少說幾句吧。」麗妃淡淡笑著。

  山音,何嘗不是另外一個自己?

  雖然山音受過寵,可是入宮時間太短了。本就是那樣的出身,皇帝的寵愛不再,她又染了髒病,當真是奴才都可欺。太醫館的人也都不願意過來給她看病。

  麗妃好歹在宮中的時日長些,而且是裴徊光送進宮的人。即使不再受寵,就算被旁人躲避、冷待,倒也不至於被欺凌。

  「我八歲就被賣了,從那個時候就學著怎麼討男人喜歡。我有什麼辦法啊?誰不想乾乾淨淨地活著。」山音雙手摀住自己的臉,嗚嗚哭著。

  隨著她的動作,袖子向下滑落,露出胳膊上的病斑,還有鞭打的痕跡。

  麗妃愣了一下,問:「誰打你了?」

  山音手忙腳亂將擼下袖子,不想被人看笑話,慌張地說:「你走!你走!」

  她不想,她不想說那些被奴才欺凌的事情。

  宮婢端著藥進來,小心翼翼地說:「主子,該喝藥了。」

  山音苦笑:「喝這些藥有什麼用?治不好的,根本治不好的。活著還不如死了……」

  這藥,的確治標不治本。

  這病倒也不是一定治不了,效果更好的藥,不僅昂貴,還十分稀少,並不容易得到。如今山音這樣的境地,自然是得不到的。她也不是沒想過去求皇帝。可是皇帝和她以前在青樓接待過的嫖客並沒有什麼兩樣。

  當然了,就算是效果最好的藥也未必一定能治好。就像皇帝,他用的藥自然都是最好的,誰能想到他的病會越來越重。

  「我會給你想辦法的……」麗妃蹙著眉。

  麗妃沒坐多久就離開了。回去的路上,她的侍女不解地搖頭:「娘娘,您又何必管她呢?奴婢瞧著她可沒有半分知恩圖報的意思。」

  哪裡需要她知恩圖報。

  救她,何嘗不是救自己。

  麗妃望著夜幕上高懸的月亮,輕輕嘆了口氣。

  ‧

  沈茴醒來時,裴徊光已經醒了。不過他還沒有起,合目躺在沈茴身邊。聽著沈茴挪蹭著醒來,裴徊光才睜開眼睛。

  沈茴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入目是裴徊光微微散開的衣襟。她慢吞吞地將裴徊光的衣襟扯得更開一些,然後湊過去,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軟綿綿地蹭了蹭。

  不再擔心將她吵醒,裴徊光這才敢身後摸摸她的頭。

  「把合歡鳩毒還給我吧。」沈茴的臉曾經埋在他的胸膛,聲音又軟又悶。

  裴徊光感受著鎖骨上傳來的舒服柔軟,他攏弄著沈茴的長髮,緩緩開口:「這毒不好,娘娘不必費那麼大心思。想咱家死的時候,直接餵咱家一杯鳩毒便是。」

  只要是你餵的。

  沈茴低低地笑起來,柔軟的氣息拂在裴徊光的鎖骨。她用手指頭勾住裴徊光頸上的紅繩,將垂落到一側的黑玉戒尋到,輕輕套在小手指上擺弄著。

  睏倦稍散,沈茴在裴徊光的懷裡仰起臉來,眯著眼睛深深望著他:「這毒怎麼不好了?喜燭一擺,紅衣結髮,雙腕相纏,交杯毒酒,共赴黃泉。」

  沈茴輕輕地笑著。

  「到了陰曹地府,再無沈茴與裴徊光,只有纏綿的一對痴心人長長久久無盡頭。」

  裴徊光閉著眼睛想像了一下沈茴說的畫面。

  嘖。

  別說,簡直是該死的美妙。吸引力十足。

  半晌,裴徊光才緩緩開口:「娘娘是不是醉了?」

  「你說呢?」沈茴已經徹底醒了過來。她用手肘撐著,支起上半身來,含笑湊到裴徊光面前,親親他的眼睛,再親親他的眼睛。

  裴徊光睜開眼睛,望著對他笑的沈茴。

  他微蜷的長指抵在沈茴下巴,抬起她的臉,仔細去瞧她這張讓他魂牽夢縈的臉。好一會兒,他才說:「娘娘這樣說,咱家倒有幾分迫不及待啊。」

  沈茴瞬間彎了彎眼,說:「別別別,可別現在就去實現。我還有好些事情沒做呢。」

  「嗯。」裴徊光點點頭,「咱家也還有好些事情沒做完。」

  沈茴慢慢收起笑,望著裴徊光的眼睛。

  只一瞬,裴徊光寡淡的吻便落在了沈茴的眉心。然後裴徊光便放開了沈茴,起身走出了琉璃籠。

  「時辰還早,娘娘再睡一會兒。」裴徊光低著頭,一邊說著,一邊整理著身上皺了的緋衣。

  「你要走啦?」沈茴問。

  「是。早點把事情辦完,才好和娘娘早些去地府享福。」

  沈茴坐起身來。時辰的確有些早,她還不想起。她轉頭望向美人榻的方向,哼哼了兩聲。

  裴徊光長指慢條斯理壓展衣襟的動作停來,抬起眼睛望向沈茴。

  沈茴不理他,把頭扭到一邊去。

  裴徊光順著沈茴轉頭的方向望了一眼,頓時瞭然。他笑笑,將衣襟繼續理完,然後朝美人榻走過去,端起小几上的那碟香荔甜糕。

  沈茴略微伸長了脖子,偷偷望過去,可裴徊光背對著她,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裴徊光拿起一塊香荔甜糕咬了一口,回過頭望向沈茴。

  沈茴輕飄飄地將目光移開。

  「多謝娘娘的早膳。」裴徊光又咬了一口,端著那碟香荔甜糕,往外走。

  沈茴身子朝一側栽歪著重新躺進柔軟的棉毯中,聽著裴徊光逐漸走遠的腳步聲。直到裴徊光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沈茴才發現他不是從暗道離開的。

  沈茴愣了一下,蹙了蹙眉。半晌,蹙起的眉頭,再次舒展開。

  她翻了個身,挪到裴徊光昨夜躺著的地方,再睡一會兒。

  ‧

  時辰還早,浩穹樓的宮人也沒有全起來。起來的那些宮人,都是有差事,都在各處忙著。裴徊光往樓下走,一直走到院中,除了給沈茴守夜的團圓,便只見了一個燦珠。

  燦珠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肚子裡的孩子沒怎麼鬧過她。不曾想,月份大了之後,開始受罪。夜裡腰疼得厲害,睡得不太好,所以每日起得很早。她聽說多走動走動,對生產的時候有幫助,白天太熱了,她最近每日清晨天濛濛亮的時候,就來庭院裡多走一會兒。

  看見裴徊光下樓來,燦珠趕忙走到一旁讓開路。

  裴徊光專心吃著香荔甜糕,沒怎麼在意她,一邊吃著,一邊往前走。

  燦珠望著裴徊光走遠的背影,臉上慢慢露出笑容來。她自然知道那碟香荔甜糕是沈茴做的。娘娘跟著丁才人學做糕點學了好久。她聽拾星說過皇后娘娘以前可是一點都不喜歡進廚房的。

  在燦珠心裡皇后娘娘是很好的人,她當然盼著皇后娘娘一切都好。

  雖然……雖然掌印不太像個良人。

  可……若娘娘喜歡,若他會一直對娘娘好。燦珠在心裡便也在心裡盼著皇后娘娘和掌印能一直好好的。

  ‧

  丁千柔有一雙能烹調美味的妙手,尤其擅長做糕點。她為人膽小,習慣性地奉承別人。她知道自己只有廚藝這一個長處了,所以平日裡沒少精心做了糕點四處送人。不僅送給宮裡的妃嬪們,宮中的小公主們,自然也不會落下。

  宮妃們沒怎麼承情,貪嘴的小公主們倒是很喜歡她,時常來尋她討吃的。

  一大清早,幾個小公主又跑來找丁千柔。丁千柔便笑盈盈地帶著她們,親自去採摘新鮮的花兒,做鮮花餅。

  能撞見裴徊光,是個意外。

  兩個小公主一邊晃著手裡的撥浪鼓,一邊奔跑追逐,一直跑到裴徊光面前,差點撞到裴徊光身上。

  丁千柔嚇了一跳。兩個小公主也嚇了一跳,犯了大錯般呆呆站在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心情好。他瞥一眼公主手裡舉著的撥浪鼓,問:「公主能把這東西送給咱家玩玩嗎?」

  小公主趕忙將撥浪鼓遞給裴徊光。

  裴徊光將指間半塊香荔酥餅放進口中,才接了公主遞來的撥浪鼓,慢悠悠地晃了晃。

  小錘子敲啊敲,噠噠,噠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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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38: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力量

  「噠噠、噠噠、噠噠……」

  一片安靜裡,只有裴徊光手裡舉著的撥浪鼓發出的聲音。他搖得很慢,撥浪鼓發出的聲音也顯得悠長。

  裴徊光垂眼瞥著晃動的兩個小錘子,思緒忽然就被拉到了很久很久起前。他好像看見在那無聲的過往裡,姐姐搖著撥浪鼓逗他的身影。

  他伸出手去抓,姐姐一邊笑著一邊跑。他人小腿短,走路都磕磕絆絆,根本追不上姐姐。

  在他的記憶裡,姐姐回過頭來對他笑,笑聲清悅動聽。

  可如今再想起,回憶裡的畫面卻只能是無聲。

  裴徊光停下搖晃的動作,兩個小錘子敲打的動作也逐漸慢下來,到最後歸於平靜。

  裴徊光回過神來。

  他垂下眼睛,面無表情地瞥向站在面前的兩位小公主。在這宮中,人人都怕她,即使是身份尊貴的公主。兩個小公主一高一矮,肩並肩站在一起,心裡忐忑著地望著裴徊光。可當裴徊光的目光真的落在她們兩個身上,她們兩個人又急急忙忙畏懼地低下頭,不敢與裴徊光對視。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道一聲:「謝謝。」

  言罷,他一邊晃悠著手裡的撥浪鼓,一邊慢悠悠地往前走。留下兩個小公主面面相覷。

  直到裴徊光走遠了,兩個小公主才鬆了口氣。個子高一些的公主用肩膀輕輕碰碰身邊的妹妹,驚奇地說:「他跟我說謝謝誒!我是不是聽錯啦。」

  「姐姐沒有聽錯哦。那個可怕的人是這樣說的!」

  「哦……」

  兩個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覺得那個可怕的人,看中的東西居然不是直接上手搶,還會跟她們道謝呢!

  而事實上,裴徊光只是太閒了。

  名單上那些住在關凌的人,已經被他殺完了。剩下的人都不在關凌,若他趕去別處取狗命,勢必不能一日之內趕回來。

  不能一日之內回來,他的寶寶要想他的。

  他不捨得他的寶寶犯相思病。

  兩個小公主跑到丁千柔面前,笑嘻嘻地說:「丁才人,我們去繼續去摘花呀!」

  「對呀!摘花去呀!」

  丁千柔這才回過神來。她臉色有點發白,不敢置信地望向裴徊光走遠的方向。裴徊光已經走了很久了,身影早就看不見了。

  丁千柔認出了裴徊光手裡的那碟香荔甜糕。

  沈茴跟著她學了那樣久,怎麼樣烘烤,怎麼樣雕糕點上的紋路,都是她手把手教給沈茴的。她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呢?

  丁千柔再琢磨了一下裴徊光走來的方向。

  ……該不會是從浩穹樓出來的吧?

  天才剛亮啊!掌印為什麼會一大早去浩穹樓中見皇后娘娘?還吃著皇后娘娘最近一直在學的糕點?

  莫非……

  莫非掌印大人昨天晚上是宿在浩穹樓的?

  丁千柔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

  「這怎麼可能!」丁千柔腳步踉蹌著,險些站不穩。

  她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丁才人你怎麼啦?」

  兩位小公主趕忙過來攙扶丁千柔。

  丁千柔身邊的兩個侍女出喜和雙喜在不遠處採摘鮮花,剛往這邊來,就看見丁千柔臉色煞白,像是受了驚。兩個侍女趕忙快步趕過來,一邊扶著她,一邊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發生什麼事情呀。就是剛剛見到掌印了。也沒說幾句話呀。」矮一點的小公主說。

  個子高一點的小公主說:「丁才人若是不舒服,還是回去歇著吧。我和妹妹明日再去尋你。」

  丁千柔勉強笑了笑,溫聲說:「我是有點不舒服。明兒個做了糕點,讓人給兩位公主送去。」

  兩個公主點點頭,手牽著手跑開去花圃裡玩了。

  見兩位公主帶著自己的婢女走遠了,雙喜才問:「娘娘到底怎麼啦?」

  兩個婢女太瞭解自己主子了,知道丁千柔這個樣子絕對不是身體不舒服,恐怕又是被什麼嚇到了。而且有著上次落水的事兒,她們兩個懷疑丁千柔又被裴徊光嚇到了。

  「我、我……我們回去再說。」丁千柔道。

  回到住處,丁千柔坐著緩了一會兒,才將自己的發現說給兩個婢女。兩個婢女聽得驚了。

  「不會吧?」雙喜睜大了眼睛,「皇后娘娘和掌印太監裴徊光?我的天,這可是滿門抄斬的事情啊!皇后娘娘怎麼敢啊!」

  出喜琢磨了一會兒,忽然笑了。她說:「怪不得!我就說嘛,後宮這樣多的美人,可哪個比得上皇后娘娘沉魚落雁的美貌?皇后娘娘怎麼可能會不受寵的?原來不是不受寵,是這個原因呀!」

  「啊?」丁千柔好不容易緩下來的臉色再次變得煞白,她聲音都在抖:「不、不是吧?你是說陛下知道皇后娘娘和掌印大人的姦、姦情……」

  「嗯!」出喜使勁兒點頭。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丁千柔顫聲呢喃著,「皇后娘娘怎麼可能這樣不守婦道。我以為她不得陛下寵愛,所以才想著跟我學做糕點,然後去討好陛下的……」

  丁千柔完全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

  「會不會是巧合……就、就是掌印一早有事去浩穹樓稟話,又順便吃了浩穹樓裡的糕點呢……掌印明明是個宦臣啊!」丁千柔瞬間找到了理由,「對對對,他是個宦臣啊!皇后娘娘怎麼可能和一個閹人有姦情啊!」

  出喜瞪圓了眼睛:「娘娘,奴婢不是早就跟您說過了嗎?這宮裡女人這樣多,女人和太監結對食的例子數不勝數。皇后娘娘也是女人啊!再說了,陛下如今得了這樣的髒病,誰願意去侍寢啊。你看,皇后娘娘離得遠遠的呢!」

  丁千柔低著頭,慢慢琢磨著出喜的話。她琢磨著,就想到侍寢這件事情上了。她也不願意給皇帝侍寢啊!尤其陛下最近時不時抓幾個妃子和大臣關進一間屋子,一關就是一整夜。

  天啊!她既不願意染髒病,也不願意毀名節啊!

  雙喜聽了出喜的分析,沉默地琢磨著。

  出喜又搬出以前的話來勸丁千柔:「娘娘,您還記得奴婢上回跟您說的話不?如果掌印和皇后娘娘牽扯不清。而皇后娘娘不得陛下寵幸正是因為掌印大人從中作梗,那您也可以去勾引掌印大人呀!」

  丁千柔嚇得雙肩顫了顫,立刻使勁兒搖頭,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你又來了。」雙喜瞪了出喜一眼,「咱們主子這樣怕掌印大人,你還出餿主意!」

  出喜狐疑地看了丁千柔一眼,也覺得這主意成功的機率不大。她也是有私心的。宮中做奴婢的,待遇都是跟著主子走的。若丁千柔能當個寵妃,她的日子也會好過很過。可皇帝這個樣子,這寵妃是當不得了。

  那要是勾搭上了這皇宮中真正第一大的人,豈不是一樣的?

  天下誰人不知,就連皇帝也懼怕裴徊光。

  出喜不確定地說:「也、也許掌印大人就喜歡咱們主子這樣弱不禁風的小美人呢?我瞧著……皇后娘娘也是嬌嬌的樣子。」

  雙喜太明白出喜心裡的小九九了,她反對:「這只是咱們的猜測!」

  「咱們主子下次見了皇后娘娘,可以試探試探呀!」出喜急說。

  雙喜氣急,覺得出喜這是為了榮華富貴讓主子冒生命危險,她沒好氣地說:「你既然還是上次的主意,那我還是上回的主意。咱們主子膽子小,你膽子大。我瞧著你也長得漂漂亮亮的,勾引掌印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別說了……」丁千柔心煩意亂地站起身,「我要去做鮮花餅了,一會兒好送給幾個小公主。」

  「奴婢幫您。」雙喜提著裝滿鮮花的花籃,跟上丁千柔。

  出喜低著頭,還在琢磨著自己天大的計劃。

  ……也許雙喜說的也對?將榮華富貴寄託在主子身上是理所應當的,可若主子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那就自己上?

  怎麼上呢?

  出喜皺著眉,琢磨起來。

  ‧

  禁軍首領岑高傑做了些禁軍的人事調動,他從浩穹樓側門離開。走出浩穹樓,他回望了一眼浩穹樓,再將目光落在遠處皇帝所在的寶合殿,他握了握拳,大步離開。

  沈茴懶洋洋地窩在美人榻上,讀著螢塵送來的書信。

  一目十行掃過信上的內容,沈茴欠身,掀開琉璃燈罩,將信在燈火上燒了。

  圓滿腳步匆匆地走上來來,笑盈盈地說:「娘娘,沈娘娘送來的侍女已經到了。」

  沈茴望著在蠟燭上逐漸燒著的信箋,問道:「怎麼送來的?」

  「當然是借著宮中統一收納宮婢的機會招進宮,才悄悄將名字劃到浩穹樓。」圓滿笑著答話。

  沈茴這才笑了,讓圓滿將人領進來。

  三個侍女,一個十九歲,叫蔓生,是沈鳴玉給沈茴挑的。另外兩個,一個十二,一個十一,是給齊煜準備的,一個叫雲鞘,一個雲穗。

  沈茴見過她們三個人,說了幾句話之後,便讓拾星帶著蔓生下去安頓下來。然後她帶著雲鞘和雲穗,將人交給齊煜。

  回到寢屋,沈茴將人都屏退,認真思量著自己的計劃可還有什麼紕漏。

  她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會是什麼。稍有差池,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失去性命。她原以為自己的計劃不會有那樣多的人參與,可是不知不覺中,越來越的人參與了進來。

  越多的人參與進來,讓她不得不越來越謹慎,不准許紕漏的出現。

  與此同時,力量是相互給予的。

  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被那樣多的人信任。她不能對不起那樣多的信任,原本只是心中大膽的一股衝動,如今成了勇往直前的責任。

  沈茴閉上眼睛,因為逐漸加重的壓力,而有些不能靜心。

  她忽然起身,朝博古架走去。一個侍女也沒帶,一個人打開博古架的機關,快步下樓,走進暗道裡。

  一走進淡藍色的暗道裡,沈茴的心裡逐漸平靜下來。置身在藍色調的天地間,人也好像變得更加冷靜。

  沈茴尋了個地方,倚著白玉牆慢慢抱膝坐下來,裙擺曳地。

  她緩緩合上眼睛,在這份淺淺的藍色海洋中,讓自己的心徹底靜下來,從頭開始分析,將所有的枝節慢慢規整理順。

  時間緩緩地流,竟走過了三個半時辰。

  裴徊光遠遠看見了沈茴的身影,一直走到沈茴面前,她仍舊渾然不覺。

  「阿茴?」

  沈茴睜開眼睛,慢慢彎唇:「抱抱我吧。」

  就算我們做的事情完全不同,抱抱我,也是一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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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親親

  裴徊光蹲下來,朝沈茴伸出手來,沈茴望一眼他遞過來的小臂,身子朝他偎過來,將臉貼在他的胸膛,雙手攥著他腰側的衣襟。

  「娘娘……」

  「先不要說話。」沈茴打斷裴徊光的話,在他的懷裡閉上眼睛,輕輕去聞他身上的氣息。

  他剛從外面來,身上帶著絲涼氣,還夾雜了一點海棠的雅香。

  裴徊光便沉默下來。他垂眼陪著窩在他懷裡的沈茴,手掌搭在她的後背,輕輕拍撫著她的脊背。

  許久之後,沈茴用臉頰蹭了蹭裴徊光的胸膛。

  裴徊光便知道她緩過來了些,他慢悠悠地撫弄著沈茴的一縷髮,一圈圈纏在自己的手指上,他忽然開口:「娘娘有什麼需要咱家幫忙的嗎?」

  話一出口,裴徊光有些後悔。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做什麼。

  他怕,怕沈茴提出的事情,是他不願意去做的。

  可若她真的說了……

  裴徊光轉弄的長指停下動作,他垂目望著沈茴一圈圈纏在他指上的烏髮是如何逐漸鬆散開來。

  沈茴沉默了一會兒,稍微從裴徊光的懷裡退開一點,抬起臉望著他的眼睛,慢慢揚起唇角,她說:「阿瘦和阿胖送給我吧。」

  裴徊光回望著她,不由低笑了一聲。他捏捏沈茴的耳朵尖,說:「好。」

  沈茴唇角的笑容再揚起幾分,她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問:「什麼時候啦?」

  「吃夜宵都太遲的時辰。」裴徊光站起身,且將沈茴拉起來,「走吧。」

  沈茴將手交給裴徊光,讓他微涼的手掌將她的纖手握在了掌中。裴徊光牽著她,朝著離開浩穹樓的方向。

  溫藍的暗道裡,只有兩個人交疊的腳步聲。

  「娘娘有什麼想吃的嗎?」裴徊光問。

  沈茴認真想了一下,說:「想吃烤羊腿。」

  裴徊光皺皺眉。這大晚上的?

  沈茴晃晃他的手,側過臉望向他,問:「你還記得不記得那個有七朵金花的鏢局?他們人稀奇古怪的,但是烤的羊腿好好吃。」

  裴徊光眼前不由浮現了只有沈光和裴茴的日子。他再琢磨了一下,說:「那家鏢局的人沒全死光。你要是想吃,咱家把人抓過來給娘娘當廚子。」

  沈茴輕笑了一聲,搖頭說:「不要。廚子烤得不比他們差。」

  兩個人手牽手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沈茴又說:「這樣晚了,我又不想吃烤羊腿 。我想吃烤魚。」

  「好。」

  說著,兩個人走到了暗道的出口。暗道的門被推開,兩個人才發現外面正下著濛濛細雨。

  「等著。」裴徊光鬆開沈茴的手,走進雨中,先回去給沈茴取傘。

  他走了沒多久,就聽見身後細碎的腳步聲。裴徊光停下來,轉身望向沈茴,看著她提裙朝他跑來的模樣。

  「雨不大,我和你一起走。」沈茴主動去牽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瞥了一眼兩個人交握的手,頓了頓,才問:「娘娘一刻也捨不得離開咱家?」

  沈茴愣了一下,才反駁:「雨那麼小……」

  裴徊光鬆開沈茴纏上來的手,他低著頭,解開玉帶。

  沈茴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低聲問:「你、你要做什麼?」

  裴徊光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然後拉來她的手,將解下的玉帶放在她手中。他將身上殷紅的外衣脫下來,劈頭蓋臉地罩在沈茴的頭上。

  視線忽然被阻,沈茴握了握手裡的玉帶。下一刻,她的另一隻手就被裴徊光擒了去,拉著她往前走。

  沈茴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裙子,看見細密的雨絲落在腳邊草葉上。

  「掌印為什麼不背著我走?」沈茴問。

  「咱家不喜歡弓著腰背人。」

  沈茴垂著眼睛,望著自己時不時從裙底探出的鞋尖,髒了一點泥。她有點嫌棄。她在心裡小聲嘀咕一聲——那你也沒抱我走啊。

  穿過海棠林,裴徊光牽著沈茴回到府邸,才扯開罩著她頭上遮雨的外衣,隨手交給順歲。

  「去泡個熱水澡,再換身乾淨的衣裳。」裴徊光說。

  「好。」沈茴隨口敷衍般回應。她正低著頭,拿著裴徊光塞給她的玉帶,往自己的腰上纏扣。

  裴徊光眼尾略勾了點笑意,笑她小孩子行徑,摸摸她的頭,獨自往樓下走。

  順歲一邊吩咐下面的人燒水,一邊去收拾盥室。

  沈茴想了想,走到廊窗前,推開窗戶,朝外望去。她等了一會兒,才看見裴徊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裡。

  裴徊光身上還是回來的那身,上身只著了單薄的雪色中衣。他手裡提著魚竿和魚簍。他緩步走在斜斜的雨線裡,連斗笠也沒有戴。

  沈茴望著裴徊光形單影隻的背影,轉身小跑著下樓。

  「娘娘要去哪裡?外面下著雨呢。」順歲趕忙追上來。

  「給我拿蓑衣和紙傘來。」沈茴一邊說,一邊往樓下走。

  她將蓑衣穿在身上,一手提裙,一手握著紙傘,腳步輕盈地快步跑進雨幕中。她才剛跑進雨幕中兩三步,又很快折回來,再拿了個輕便的小杌子。

  沈茴剛跑到石拱橋上,裴徊光就聽出了她的腳步聲,他慢條斯理地將掛了魚餌的魚鉤甩進池水中,等著鯉魚來咬。

  沈茴將小杌子放在裴徊光身邊,她緊挨著他坐下,撐起傘來,舉在裴徊光頭頂,然後才開始整理自己身上的蓑衣,以及蓑衣下的裙子。

  等到沈茴將一切都拾弄好,安安靜靜地坐著了。裴徊光才微微偏著頭,將自己的臉,湊近她。

  沈茴輕輕翹起唇角來。她剛要湊過去,忽想到自己臉上淋了些雨絲。她趕忙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嘴,才將斗笠向後推了推,湊過去,在裴徊光的臉上輕輕親了下,再飛快地退回來,端莊地坐好。

  裴徊光也很容易滿足。得到了想要的,他也重新坐直身體,目視前方,等著蓮花池裡的鯉魚上鉤。

  也不知道是因為下著雨,還是因為蓮花池裡的鯉魚每日吃得都很飽。垂落在水中的魚餌,許久都沒有鯉魚來咬。

  許久之後,沈茴側過臉來,含笑望著裴徊光的側臉。

  細雨傾落池中,濺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細雨飄落的聲音,細碎而溫柔。

  沈茴心裡再一次生出不切實際的期盼來——若這世間只他們兩個該有多好。

  她說:「掌印還是幫我個忙吧。」

  裴徊光低「嗯」了一聲,等著她說。

  沈茴彎著眼睛笑起來,說:「該睡棺材的時候睡棺材。」

  裴徊光這才轉過頭,將目光落在沈茴的臉上。於是,他的視線裡是朝思暮想的臉正溫柔地含笑望著他。

  分明她就在身邊,卻也擔得起「朝思暮想」這四個字。

  「娘娘是擔心咱家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會壞了娘娘的事情?」裴徊光慢悠悠地問。

  沈茴輕輕搖頭。她不回答不解釋,只是說:「照顧好自己。」

  裴徊光看了她一會兒,說:「唇角有點涼。」

  沈茴眼睛彎了再彎,湊過去親親他的唇角。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很快退開,裴徊光也沒准許她再退開。沈茴小心翼翼地仰起頭,她頭上戴著的斗笠便落了地。

  盛夏時節就連午夜也悶熱,偏這樣一場細雨,帶來繾綣的清涼。

  沈茴手中舉著的紙傘不知何時偏了又偏,微涼的細雨落在兩個人的臉上,又不知有幾絲捲在兩人糾纏的唇齒間。

  半天沒有反應的魚竿終於有了動靜,肥美的鯉魚咬上了魚餌。

  然而沒有人顧得上它,讓它吃了個盡興,將魚鉤上的魚餌都吃光了,搖晃著鼓鼓的白魚肚,慢慢遊走了。

  後來嘛,裴徊光也沒有再釣魚。他瞥了一眼水面,將手中的魚竿直接捅進去,魚竿另一頭輕易穿進一條鯉魚的肚皮,被抓了上來。

  沈茴在一旁輕輕地笑。

  裴徊光又抓了兩條魚,也沒帶著沈茴回去,而是帶著她去了小山亭,在廳中堆了柴木開始烤魚。

  沈茴坐在火堆旁,伸出雙手靠近火堆,一邊烤著火,一邊聞著木架上的魚逐漸有了誘人的香。

  烤魚很香。淅淅瀝瀝的雨落在海棠樹上,撫琴般彈著溫柔的調子。

  裴徊光知道沈茴的手指嬌嫩,會嫌棄剛烤出來的魚燙,可剛烤好的魚肉才香醇。裴徊光將烤好的魚撕下一小塊一小塊的魚肉,餵到沈茴的口中。

  「好吃!好吃!好吃極了!」沈茴眼睛亮亮的。她口中還有燙燙的魚肉,說出來的話吐字不清。

  她一連吃了幾口,見裴徊光一點也沒吃,當裴徊光再餵來一塊魚肉時,她只咬著魚肉的一端一點點,然後含笑湊過去,送到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看她一眼,將她遞過來的魚肉咬過來。

  沈茴笑著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月亮。飄著細雨絲的夜晚,月亮居然也缺席。溫柔地掛在夜幕上,將滿。

  裴徊光咬過來的魚肉是熱的,沈茴的唇上卻有點涼。

  裴徊光慢悠悠地將這口魚肉吃了,怕沈茴冷,也沒敢久待,再陪著沈茴吃了一些,就帶著她回去了。

  實在是太晚了。一回去,沈茴就連連打哈欠。

  順歲早就將盥室準備好了,沈茴簡單地泡了個熱水澡,再換上一身乾淨柔軟的寢衣,便哈欠連天地回到寢屋裡躺下了。她躺在床上,瞥一眼空著的身邊,睡眼朦朧地望著門口的方向。她去盥室之前,就沒見到裴徊光,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她實在是太睏了,等不及裴徊光回來,先緩緩閉上眼睛先睡了。

  將要睡著前,沈茴在心裡悄悄盼著中秋佳節的晚宴快些結束。她盼著這樁壓在心裡的大事早早了結。然後,她可以早一點將給裴徊光準備的生辰禮物送給他。對,在他生辰前。

  她已經迫不及待了。

  她知道自己給裴徊光帶來了一些溫暖。可是不夠,完全不夠。她要牽著裴徊光的手去見那個人。那個人能給裴徊光的溫暖,是她不能給予的。

  沈茴想著想著,漸漸睡著了……

  裴徊光站在荔枝圃前,望著荔枝苗。關凌到了雨季,最近會一直降雨。若降下暴雨,這脆弱的小苗苗恐怕撐不住。

  他想著,該給荔枝圃造個能夠遮風擋雨的棚子。

  阿胖和阿瘦從遠處走來。阿胖是一慣的沉默寡言,阿瘦笑著開口稟話:「掌印。娘娘這兩日……」

  裴徊光抬了下手。

  阿瘦說了半的話就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怪難受的。

  「從今往後,娘娘的事情不必匯報了。」裴徊光吩咐。

  阿胖和阿瘦對視一眼,齊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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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變天

  轉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這一日。

  沈茴一早就醒了,坐在窗邊,從開著的窗戶望向外面的天際。烏雲一層又一層疊了又疊,從烏雲間漏下的日光也黯淡。

  好像,在醞釀一場隨時都能滾降的暴雨。

  沈茴想事情的時候,喜靜,身邊的宮人都悄聲退了出去。沉月擔心變天了,沈茴會冷。她拿了件外衣,輕輕搭在沈茴的背上,然後也悄聲退了下去。

  寢屋裡只沈茴一個人,她獨自在窗邊坐了一會兒,挽了挽右袖,研磨,再從筆架上拿了筆,開始寫遺書。

  原本有滿腹的話,真要落筆時,偏又詞窮。沈茴懸著筆,望著空白信箋呆怔了好一會兒,才認認真真地落筆。

  將遺書寫好了,她放下筆,雙手拿起信箋,輕輕吹了吹,待墨跡乾了,才裝進暗黃的信封裡,漆了封口。

  沈茴拿起這封遺書,起身走向琉璃籠。她跪在在雪白的柔毯裡,打開角落裡的箱枕,驚訝地發現裡面放了一盒糖。

  沈茴推開薄瓷的蓋子,取出一粒紅豆糖放進口中,認真嘗嘗它的甜。

  原本,她只想將這封遺書放在箱枕裡。玉箱枕中的這盒糖,提醒了她。她改了主意,將信封撕開,取出裡面的信箋,將其捲起,然後塞進角先生原本灌水之用的中空孔洞中。

  做完這些,沈茴重新坐在窗邊,望著滿天的烏雲。

  弒君這樣的事情,古往今來都是頭一等的逆天大事。

  她怎麼可能不緊張呢。

  ‧

  按理說,太后孝期還沒過。宮中本不該舉辦這樣的大宴,可太后在時,她和皇帝的母子關係便不好,等她死了,皇帝為她守了半年,自覺仁至義盡。此番設宴,皇帝更是不聽朝臣的勸阻,反而笑著說:「這是昨兒個母后給朕托夢,說要舉天同慶!」

  中秋節的團圓宴在晚上,文武朝臣們傍晚時才會帶著家眷進宮。可宮裡的人提前三天就開始忙碌準備,到了今天,更是忙碌。忙碌的宮人偶爾抬頭望著陰雲密佈的天幕,心裡生出莫名的威壓恐懼來,不由匆匆收回目光,加快腳步去做事。

  整個皇宮,都陷在莫名的風雨欲來的氣氛中。

  不同於別處,浩穹樓的氛圍要更怪異些。浩穹樓裡的人比誰都清楚將要來的風雨有多兇猛。他們已經陷在危險中,不得不畏懼。與畏懼同時產生的,還有另一種莫名的興奮。

  團圓和圓滿肩並肩坐在床上,互相攥著對方的手。

  「我有點害怕……」團圓吸了吸鼻子,眼睛也是紅紅的。

  圓滿安慰她:「有什麼好怕的?跟著娘娘走就對了。娘娘讓咱們衝,咱們就衝!」

  燦珠憂慮地坐在窗邊做針線活,聞言,不由抬頭望向圓滿,笑了。

  團圓和圓滿兩個人性格又奇怪,又互補。兩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也是同時入宮。

  團圓平時膽子很小,總是哭哭啼啼。而圓滿卻總是有很多大膽的想法。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圓滿拉著團圓去做。比如當初巫茲人鬧事之事,就是圓滿拉著團圓跟著皇后娘娘去了寶碧宮。

  可是怪就怪在……真遇了事兒,圓滿總是會被嚇得腿軟動不了,而團圓卻能一邊哭著一邊往前衝。

  燦珠說:「你們若不敢去,和娘娘說一聲,便是了。娘娘才不會勉強人。」

  「胡說,我們才不臨陣脫逃!」圓滿說。

  團圓也紅著眼睛使勁兒點頭。

  「行啦。」燦珠安慰團圓,「別哭啦。我想去還去不成呢。」

  燦珠說的是真心話。她多想在這樣重要的日子,跟在皇后娘娘身邊,偏她身子不方便。真令人喪氣。燦珠繼續做著給孩子的小衣服,一邊琢磨著自己能幫點什麼忙。

  通和在外面敲門,得到回應後,推門進來,笑著說:「好姐姐們,別在這兒坐著啊。出來出來,咱們一起喝幾杯。拾星、海晏他們都在呢。」

  團圓和圓滿本是從不喝酒的,也跟著通和出去,破例喝一點酒。就連燦珠也跟了出去,她不能喝酒,便以茶代酒。

  小宮女小太監們聚在一間屋子裡,喝酒談笑,其樂融融。

  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頓。

  ‧

  到了傍晚,開始有朝臣陸續帶著家眷進宮來。明明從昨天晚上開始陰雲密佈,一直挨到現在,蘊在烏雲裡的暴雨還是沒有降下來。

  沈茴穿上皇后繁復厚重的朝服,她由著沉月給她挽髮戴簪。她輕輕撫著鳳服上奢華的飛鳳繡紋。想起剛得到封后聖旨時,懼怕、迷茫之餘,她悄悄藏在心裡的那點責任。

  沉甸甸的雙鳳翔雲鎏金華勝戴在沈茴高綰的髮上,沉月收回手,說:「娘娘,咱們該出發了。」

  沈茴從銅鏡下的抽屜裡取出竹骨鐲戴在皓腕上。

  剛入宮那一日,她為了避寵,曾用這竹骨鐲裡面藏著的小刀劃傷自己的腿。

  她再從盒子裡的首飾中,取了一支鎏金的流蘇步搖,對著銅鏡比量了一下,戴在最順手容易取下來的地方。這支步搖戴在髮間讓人覺得華美非凡,然而穿進髮間的部分卻不是純金,堅硬的材料,能殺人的尖端。

  「走吧。」沈茴緩緩站起身來。

  沈茴將染著鮮紅甲脂的手搭在沉月的小臂上,緩步往前走。臨出門前,她隔著雕花屏,望一眼博古架的方向,收回視線,帶著浩穹樓的宮人往金露殿去。

  瑲卿行宮到底不如京中的皇宮寬敞氣派,金露殿是皇帝上朝的地方。今日的中秋團圓宴,就設在金露殿旁邊的偏殿。

  偏殿裡已經坐滿了人。朝臣幾乎已經帶著家眷都到了,只宮中幾位位高的妃嬪還沒到,倒也未必會來。

  殿中席間的人竊竊私語,聽見內宦稟告皇后娘娘到了。眾人趕忙起身,俯身跪拜齊聲:「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沈茴穿過一張張宴桌前跪地的人群,緩步走到上首她的位置上入了座,才道一聲:「平身。」

  得知皇后娘娘已經到了,還沒到的幾位宮妃腳步匆匆地趕來。行過禮之後,道歉遲了。也不知道她們是真的遲了,還是一直猶豫要不要過來。

  沈茴偏過頭,望向身邊皇帝空著的椅子。

  皇帝這個時候正趴在寢宮上,讓太監孫昌安給他上藥。他背上的病斑尤其多,難受得很。

  自到了關凌,裴徊光不怎麼進宮。孫昌安借機嘴甜往上爬,如今在皇帝身邊,雖沒什麼實權,可是皇帝很是喜歡他。

  「人都到了?」皇帝嘆氣。

  「都到了。就連陛下心裡想著的沈家姑娘也到了呢!」孫昌安笑著說。

  一提到沈鳴玉,皇帝立刻皺了眉。

  這幾日,他一直很猶豫,不知道要不要再等兩年,可他總有種不好的預感,擔心夜長夢多。

  覺察出皇帝心情不好,孫昌安討好地笑著說:「陛下不必顧慮那麼多。這天下的女人呦,能夠侍奉您,是她的福氣。沈家姑娘雖然年紀小,可是奴瞧著她個子高高的,早就長得差不多了。再說了,年紀小就年紀小的妙處……」

  孫昌安細細的嗓子說到這裡,聲音低下去,掩唇笑著,期間深意不必多說。

  皇帝坐起來,怔怔地說:「以前……朕好像也幸過年紀小的。」

  孫昌安詫異地望向皇帝,不明白既然如此,皇帝為什麼還要猶豫?下一刻,他忽然見到皇帝打了個哆嗦。

  「走走走,快服侍朕穿衣往金露殿去!」

  孫昌安趕忙服侍著,再不敢多說。

  皇帝覺得自己的記性真是太差了。他只是隱約記得他剛當上皇帝的時候也幸過年紀小的姑娘,後來不碰了。

  為什麼不碰了?

  因為裴徊光不高興。

  一想到裴徊光不高興,皇帝臉色發白。

  他知道自己做了太多的惡,這天下太多的人想要他死。頭幾年,他會依賴裴徊光,因為他心裡覺得每次遇到刺客,裴徊光總能保下他的命。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從今年開始,他心裡隱隱覺得裴徊光不再是他的護身符了……

  皇帝穿上龍袍,坐上龍輦,往金露殿去。

  他抬頭望望滿天的烏雲,咒罵了一句,心裡想著一定要等他到了金露殿之後再下雨,他可不想淋雨。

  孫昌安諂媚地笑:「陛下,為了助興,各宮娘娘們給陛下準備了助興節目,有歌有舞呢!」

  皇帝一想到到了金露殿,就會有那麼多的美人相伴,他心裡頓時又開心起來。

  當皇帝真好啊!

  ‧

  金露殿裡已坐滿了人,該來的都到了。滿桌珍饈無人動,都等著皇帝的到來。終於等到內宦尖細的嗓音:「陛下到——」

  滿座的人都起身,矮身跪拜下去。

  皇帝剛一邁進金露殿,望著滿殿的美人心中大悅,他一邊往前走一邊說:「都起來,都起來!今日不用講究這些規矩。哈哈哈……」

  待皇帝坐下,宮女們魚貫而入,端上最後的幾道熱菜。

  沈茴偏過頭,望向皇帝,說道:「陛下,今日佳節,後宮姐妹們為陛下準備了歌舞。」

  皇帝一邊聽著沈茴的話,一邊環視下方。

  美人那樣多,可是她們的相公、父親就在身邊。女人如花似雲,她們身邊的男人們卻粗糙醜陋,讓他的好心情都要減少兩分。

  麗妃帶著幾個獻舞的妃子起身。

  皇帝忽然開口:「等會再跳舞。」

  離席走了一半的妃子們紛紛停下腳步,繼續走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

  皇帝琢磨了一下,才說:「雖說母后托夢給朕來辦這團圓宴。可母后畢竟喪期未滿,咱們還是應當先去拜一拜太后。」

  席間臣子聽了皇帝這樣說,都覺得很驚奇。原來皇帝也知道太后喪期大操大辦不太好?

  「愛卿們與朕同去。女人們就不用去拜了。」皇帝起身離席,帶著滿殿的朝臣往祠廟去。

  賢貴妃蹙眉,望向沈茴。

  沈茴輕輕搖頭。

  滿殿的女子們等了又等,等那邊拜祭過太后,卻只皇帝一人回來。

  「岑高傑。」皇帝喚禁軍首領,「將殿門關上。」

  沈茴咬了咬唇。

  皇帝重新入座,環視滿殿的美人們。沒了醜陋的男子們,他心裡這才滿意了。

  皇帝又發話:「誰要跳舞,跳。」

  麗妃這才帶著妃子們開始跳劍舞。入殿不得帶兵器,就算是劍舞,她們用的也是木劍。

  皇帝吩咐孫昌安點燃殿內炭火盆。本是夏日,殿內一下子熱起來。

  他扯了扯龍袍衣領,望向臣子家眷:「這樣熱,夫人們應都褪下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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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弒君

  整個偏殿裡瞬間安靜下來。偏殿正中央劍舞的妃子們停下來。樂師撫出的綿長調子忽然走了音,發出一道尖利的聲響來。樂師嚇了一跳,立刻跪下來,額頭觸地。

  皇帝可不是臨時起意。從一開始,這一場中秋佳節的團圓宴,就是一場荒誕的淫宴。皇帝不過是對新進宮的這一批秀女不滿意,想要二次選秀而已。這群拿著皇家俸祿的人,居然膽敢百般阻攔。

  好啊。你們不是阻止嗎?行啊,朕聽你們的,不選秀納妃了。身為至高無上的皇帝,難道他還弄不來女人?看看這滿殿的端莊美人們,這不都是他的女人嗎?

  他心裡還含著點報復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今夜過後,他們將自己的妻女接回家中之後,會如何捶手頓足後悔勸阻皇帝選秀女!

  至於這麼做的惡果?

  皇帝抓了抓奇癢難耐的胳膊。這該死的病百般折磨著他,讓他食不歡眠不沉,就連對著能令他心神蕩漾的美人也不能盡情!是的,就算美人被他扒了衣裳綁在床上,除非借助大量的藥物,否則他將不能再有反應。當一個男人面對美人時沒了反應,那和低賤的太監有什麼區別?

  胳膊上的癢痛慢慢好了些,皇帝這才有精力重新掃視殿內的臣子家眷。

  所有人安靜地坐著,誰也沒動。

  「你們是打算抗旨不遵?」皇帝指著殿內的妃嬪們,「這可是殺頭的死罪!」

  他又提高音量大喊一聲:「孫昌安!」

  「是!」孫昌安從人群後面走出來,在他身後是二十餘個內宦,孫昌安一揮手,那二十多個內宦同時拔出腰間的佩劍,銀光閃閃。

  孫昌安得意地笑著。徹頭徹尾的走狗笑。

  臣子家眷中有些嬌氣的姑娘忍不住倒吸冷氣,甚至紅著眼睛開始哭了。甚至有膽小的姑娘顫顫巍巍的將手放在腰間,想要解衣衫。可是當眾寬衣這樣的奇恥大辱,是與多年閨閣教養相違背的。這樣的羞辱,還不如一頭撞死!

  可是望著那些冷臉太監手中森森的劍刃,她們抖著肩心裡全是畏懼。她們在心裡擔心,就算她們不願,真的能如願嗎?等一會兒這群冷眼內宦會不會朝她們衝過來扒她們的衣裳?

  在內宦統一拔劍的齊聲後,整個偏殿再次安靜了下來。

  皇帝臉上的笑,慢慢收了起來。他逐漸眯起了眼睛,眼中浮現了齊氏骨子裡的殘暴。他剛要再開口,忽聞耳邊的落盞聲。

  在一片死寂中,沈茴將手中的茶盞放下。瓷杯落桌,細微又清脆的聲響。

  皇帝聞聲轉頭望過來。

  團圓抖著腿,下意識往前邁出一步。圓滿趕緊拉住她,狠狠瞪她一眼。團圓瞬間回過神來。是摔盞,不是落盞。記錯了,記錯了……

  沈茴沒看皇帝,她目視前方,望著停下跳舞的妃子。她說:「本宮剛入宮時,便知曉麗妃善舞。以前所見都是柔美的舞姿,不曾見今日的劍舞也這樣好看。」

  沈茴頓了頓,轉頭望向身邊的皇帝,繼續說:「陛下可別辜負了妹妹們的心意。」

  皇帝望向殿中站立的妃子,目光一一掃過她們的臉。宮中女人實在是太多了。穿著舞衣的這些妃子們,有些人眼熟,有些人他都沒什麼印象。他打量著屬於他的女人們,又發現了幾個貌美如花的。

  也罷。長夜漫漫,不必執著一時。實在不該辜負了美人們的心意。她們為了取悅他,不知道偷偷練了多久,若他一眼都不看,美人們該多傷心啊。

  皇帝眼中的陰翳慢慢淡去些,臉上也重新有了點笑。他點頭,說:「是朕的錯。朕不該辜負美人的心意。剛剛沒有看你們跳舞,你們便再跳一遍。這一回啊,朕好好看,誰跳得好重重有賞!」

  席間的臣子家眷們悄悄鬆了口氣。然而皇帝的目光再次落過來,拿出帝王的口吻來:「一曲終了,朕不想你們身上再有一絲衣物。否則,殺無赦!」

  像是為了配合他的帝王威嚴,他剛剛說完,殿外忽然炸響一道驚雷,緊接著蘊在烏雲中幾日的暴雨瓢潑而落。

  剛剛鬆了口氣的臣子家眷們瞬間再次白了臉。她們終於明白,今日恐怕在劫難逃……

  「跳吧。」皇帝的聲音伴著殿外的雷雨交加。

  跪地不敢抬頭的樂師這才抬起頭來,趕忙爬回去,穩了穩心神,準備重新彈奏。

  「陛下。」沈鳴玉站起來。

  聽見沈鳴玉的聲音,皇帝的目光瞬間落過去,佝僂的脊背甚至也跟著挺了挺。

  沈鳴玉說:「鳴玉雖然跳舞不怎麼好看,可是最喜歡舞劍了。既然娘娘們準備了劍舞,鳴玉也想上去跟她們一起跳。」

  一瞬間,皇帝眼前浮現新歲時沈鳴玉在擂台上翩若游龍的矯捷身影。他拍了拍手,連聲說:「好好好!」

  沈鳴玉從席後繞出來,走到麗妃面前畢恭畢敬地詢問:「娘娘,還有多餘的劍嗎?」

  麗妃搖頭:「每人一把,沒有備著多餘的呢。」

  「哦……」沈鳴玉沮喪地拉長了音。

  皇帝竟然怕沈鳴玉這就要不跳了,他趕忙說:「你隨便借一把劍便是!」

  沈鳴玉轉過頭望向皇帝,笑著說:「陛下真英明!」

  皇帝聽著沈鳴玉誇讚他的樣子,心裡又恍惚了一下。他好像,又看見沈荼了。可成婚兩年,她一共就誇過他兩回……

  聆疾從東偏門進來,快步朝岑高傑走過去,低聲稟話:「大臣們已經知道了陛下的用意,都在外面跪著。」

  現在?岑高傑聽了聽外面的暴雨聲。

  孫昌安諂媚地拿了身邊內宦的劍雙手捧給沈鳴玉。

  「這劍不好。」沈鳴玉沒接。

  皇帝回過神來,跟著附和:「就是,閹人的兵器不好。鳴玉,你去禁軍那裡挑一把。他們的劍,每一把都極精良。挑中了,就歸你了!」

  「謝陛下賞!」沈鳴玉朝站在最外圍的禁軍走過去。禁軍個個站得筆直,目視前方。沈鳴玉一邊走,一邊目光從他們腰間的佩劍一一掃過,最後站在聆疾面前,說:「指揮,可否將劍借我試試?」

  聆疾下意識地皺眉。

  他的劍,是師門代代傳下來的。

  他看了沈鳴玉一眼,解了佩劍遞給她。

  「多謝!」沈鳴玉接過來。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幾乎被隱在雷雨聲中,不是很明顯。

  沈茴聽見了。她開口:「鳴玉,娘娘們都在等著你呢。」

  沈鳴玉悄悄舒了口氣,握緊手中的劍,轉身快步。

  樂師重新彈曲子,麗妃帶著妃子們開始劍舞。沈鳴玉站在最角落的地方,望著前面的妃子們如何跳舞,跟著舉劍比劃。她沒有跟著跳舞就能跳得很好的天分,拍子總是落後了半拍。

  可偏偏,皇帝覺得她認真學著跳舞的樣子好看極了。其他妃嬪都不能再入他的眼。

  恐怕滿殿之上真正觀看這支劍舞的人只有皇帝一人。臣子的家眷們陷在皇帝的那一句「一曲終了,朕不想你們身上再有一絲衣物。否則,殺無赦!」

  恐懼,讓她們盼著這支舞永遠不會停!

  沒有人做第一個脫衣的人,所有人都在僵坐著。

  賢貴妃悠閒地品了一口甜酒,望著那些女人的模樣笑了笑。這些人恐怕都以為宮中妃子尊貴無比,殊不知宮中的女人們自入了宮門,一日未曾遠離過這樣的恐懼。

  就算今日之事失敗了,大不了一死。她已經受夠了。

  殿外的嘈雜聲越來越大了。那些臣子們跪在殿外的磅礡大雨中,盡臣子勸阻的本分,搬出說不完的大道理苦心勸阻。更有脾氣暴躁的武將,口氣已極其不耐。

  殿內舞曲曼妙,是另一番華麗的景象。

  沈茴手裡的茶盞忽然落到地上,碎了。

  立刻有宮婢趕過來收拾,免得傷了皇后娘娘的腳。沈茴將手遞給蔓生,起身離席,讓她們打掃。

  皇帝尋聲轉頭,看了眼摔碎的茶盞,再抬起頭望著沈茴緩步向後退的身影。他望著身著鳳服的沈茴,再次在心裡感嘆他的皇后可真美啊……

  「護駕——」孫昌安尖利的聲音顫抖響起。

  木劍落了地。確切地說,是木套。每一把妃子手中的劍,拔下木套,裡面便是磨了又磨的利劍。

  這一幕太突然,很多人都沒反應過來。

  孫昌安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些妃子舉劍朝皇帝刺過去,他趕忙招呼著自己的人衝上去護駕,口中一遍一遍呼喊的「護駕」一聲比一聲顫。

  滿殿的臣子家眷們也驚愕地望著一幕。

  有個姑娘下意識地顫聲跟著喊了兩聲「護駕」,緊接著立刻摀住了自己的嘴。她望著身邊的人,所有人蒼白的臉上滿是震驚,可她們都閉著嘴。

  護駕,這好像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更是能帶來無上嘉獎的事情。可是……她慢慢坐下來,緊張地握起了拳,看著這一場戲。

  握劍的妃子有的跑得慢了,被內宦輕易鉗制住。有的跑得快的,已經將手中的劍刺向皇帝。那些刺來的劍,有些被內宦手中的劍擋開,有的劃傷了皇帝。

  皇帝大驚失色,跌坐在地,連連向後退。

  「禁軍!禁軍!護駕啊!」皇帝大聲呼喊。

  站在最遠處的禁軍也在往這邊趕。

  都是些嬌養的妃子,衣食住行被下人伺候著,就連舉劍跳舞,也要使出很大的力氣。不斷有劍劃向皇帝,將他身上的龍袍劃亂了。卻沒有一處傷致命。

  不斷有妃子被攔下來。

  於是,舉著茶托、蒲扇的宮婢、內宦們,便摔了手裡的東西,從宴桌底下、花瓶裡,抽出匕首,朝著皇帝衝過去,朝著那些護駕的冷面內宦衝過去。坐在席間的妃子們,有的躲在角落瑟瑟發抖,亦有拔下髮間的簪子衝上去。

  「滅九族也算替天行道了!」臣子家眷中忽有人高喊一聲,抓著身下椅子跑過去。

  轟鳴的雷雨聲中,整個華麗的大殿亂成一團。

  沈茴站在遠處,冷靜地看著,時不時將目光落在殿門。

  落在皇帝身上大大小小的傷,越來越多了。

  皇帝連滾帶爬地逃,躲在岑高傑和聆疾身後尋求庇護。

  「讓開!」沈鳴玉從高處一躍而起,舉著手中的劍狠狠刺下去。皇帝大驚,打著滾躲避,還是讓劍刺入腹中。

  沉重的殿門忽然被打開,又關上。

  「裴徊光!救朕!救朕!」皇帝已然明白連禁軍也要他死。於是,裴徊光是他最後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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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40: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八章 哀家

  沈茴是第一個看見裴徊光的。

  隔著那樣遠的距離,她遙遙望著殿門被人從外面拉開,裴徊光穿著蓑衣的身影出現在門外。

  在他身後,是鋪天蓋地的暴雨,雨水砸在石磚地面,激起一層白霧。

  隱隱還能看見一大片跪在暴雨中的文武百官。

  殿門打開的那一刻,跪在暴雨中的臣子們,三三兩兩地站起身,伸長了脖子,焦急地望向殿內。

  雨霧卷彌,他們只來得及隱約看見殿內一片凌亂,下一刻,裴徊光邁進門檻,那兩扇沉重的殿門再次關上。

  雨太大了,即使穿著蓑衣,裴徊光還是被淋濕,身上的濕髒,讓他不太高興,隱在蓑帽下的臉色有些差。

  裴徊光冷漠的視線掃過整個大殿。

  擺滿珍饈的宴桌倒了幾張,佳餚與瓷器摔了個稀巴爛。臣子家的女眷們,有的三五成群躲在角落驚懼不已,有的離了席和宮中的妃子、宮人混在了一起。

  往日裡尊貴的妃子們和內宦撕扯在一起。你擒住我搶了我的劍,我便死死抱著你的腰,阻止你去攔截別的姐妹。

  各種身份的人混在一起。沒有尊卑身份,甚至也不分性別。

  亂七八糟。

  裴徊光不過隨意地掃了一眼,就將目光落在遠處的沈茴身上,對上她正望過來的目光。

  裴徊光出現的那一刻,整個大殿瞬間詭異地靜下來。對裴徊光的恐懼好像埋在骨血裡。到了這一刻,似乎只要裴徊光出現,他們心裡開始畏懼,擔憂這孤注一擲的一切會毀於一旦。

  皇帝一大清早給自己的夫人排隊買包子的時候,被東廠的人抓去拎到龍椅上。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不是嗎?

  裴徊光,會讓他們成功地殺了皇帝嗎?

  片刻的死寂之後,圓滿嚥了口唾沫,朝衝在前面的團圓抖著嗓子大喊了一聲:「繼續啊!」

  所有人好像在這一刻都回過神來,靜止的畫面重新瘋狂起來。繼續著大逆不道的弒君之舉!

  這些人,有些提前知道了沈茴的計劃,提心吊膽地準備著。還有更多更多的人提前什麼都不知道,在事情發生的那一刻,驚愕、觀望,再到參與進去。

  皇帝身上已經有了幾個血窟窿,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理由停止?即使裴徊光來阻止,即使今日這裡血流成河一個人也活不下去,已看見了希望的人們,也要繼續飛蛾撲火!

  皇帝驚呼連連,從岑高傑和聆疾身後跑出來,他用顫抖的手摀住流血不止的腹部,在幾個內宦的掩護下,腳步踉踉蹌蹌地裴徊光奔過去。

  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想抓住這千萬分之一可能的生的機會!

  他不想死啊!這皇帝,他還沒當夠啊!

  不知道從哪裡砸過來的花瓶,砸在皇帝的頭上,頓時頭皮裂開,鮮血汩汩淌下來。皇帝腳步一虛,跌倒在地。跌倒了,他也沒力氣站起來,像條喪家之犬般,朝裴徊光努力地爬。

  裴徊光還陷在被這瘋雨澆透的煩躁裡。他將蓑帽遞給身邊的伏鴉,面無表情地緩步往前走。

  沈茴凝在裴徊光身上的目光終於移開,她望了一眼朝裴徊光爬過去的皇帝,忽然鬆開蔓生,快步往前走。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乃至拖著繁復厚重的鳳袍奔跑起來。

  「給我!」經過沈鳴玉的身邊,沈茴拿了沈鳴玉手中的那把劍。

  劍很重,她努力握緊。

  終於,在皇帝爬到裴徊光面前時,沈茴趕到了。跑過整個大殿,讓她發白的臉色有了紅暈,連氣息也在加重。

  終於爬到裴徊光面前的皇帝似有所感,艱難到轉過身,望向沈茴。

  沈茴盯著裴徊光的眼睛,雙手用力握緊手中的劍,狠狠地朝皇帝的胸膛刺下去。

  劍尖刺進皇帝的胸膛,卡在那裡。

  沈茴再用力,使盡全力地往下刺。隨著沈茴單腿跪下的動作,整支劍身徹底刺進皇帝胸膛,穿體而出。

  裴徊光瞥了一眼瞳仁睜大的皇帝,很想告訴沈茴她刺偏了。不過皇帝身上的傷太多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早就讓他失血過多。就算這一劍刺偏了,也活不了了。

  沈茴抬起臉來,望著裴徊光,目光一寸不移。

  狼藉一片的大殿內,鬧劇好像畫上了句號,所有人氣喘籲籲地停下手中的動作,都望了過來。

  明明是自己希望的畫面,可是又那樣不真實。

  真的……死了嗎?

  真的嗎?

  伏鴉趕忙蹲下查看,愣了一下,才說:「死了。」

  裴徊光瞧著沈茴望過來的沉靜眸子,低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死就死了吧。」

  沈茴閉了下眼睛。

  大殿內,前一刻還卯足了勁的人們,好像頃刻間被抽走了力氣,無力地癱坐在地,怔怔望著沒有了知覺的皇帝。

  不僅是殿內的人有種不真實感。沈茴也有。她很快睜開眼睛,望著面前瞪圓了眼睛的皇帝。聽說人受了劍傷,劍堵在傷口裡人還會有一口氣,若將劍拔出來,才會真正血流不止。

  她慢慢站起身來,用力將皇帝屍體裡劍身拔出。

  鮮血汩汩瘋湧。有兩滴,濺落在沈茴臉頰。

  無數鮮血從皇帝的屍體裡湧出來,慢慢在他身下洇出一大灘血。

  裴徊光將身上的蓑衣也解了下來,遞給伏鴉。他拿出雪白的帕子,動作慢條斯理地擦去沈茴臉上的那兩滴血。

  他身上淋透了,撫在沈茴臉頰上的帕子也帶著絲外面暴雨的濕氣。

  裴徊光瞥著沈茴此時的模樣,覺得她偏執的樣子像隻奮力戰鬥的小野獸。

  嘖,怪好看的。

  他笑笑,說:「咱家只是忽然想去金露殿瞧瞧,娘娘隨意。」

  沈茴鬆了口氣。

  因,裴徊光沒有阻止,皇帝真的死了。

  也因,裴徊光沒有親自動手,他不止一次地說過他不想親手殺齊家人。

  裴徊光放下了手,無所謂滿殿人望向他的目光,越過沈茴,緩步往前走。這裡是金露殿的偏殿,一直往前走,穿過南門,就到了皇帝上早朝的金露殿。

  雖來前不是想去金露殿,可此刻,裴徊光倒也忽然來了興致,想去金露殿瞧瞧,瞧瞧他小時候頑皮在龍椅上刻的小烏龜還在不在。

  沈茴聽著外面咆哮的暴雨,忽然提高音量:「平盛,拿刀來!」

  已經往前走了一些的裴徊光微怔,詫異地停下腳步回望著沈茴纖細又挺拔的背影。

  「好哩!」不同於旁人的茫然,平盛五官都是笑著的,他小跑著過去,將手裡的刀遞給沈茴。

  大殿內的人茫然不解,不知道皇后拿刀要做什麼。雖然所有人心裡都怨恨這樣的皇帝,可他畢竟是皇帝啊!弒君更是大逆不道、有違天理。難道皇后娘娘帶領大家替天行道之後,要以死謝罪嗎!

  那、那……

  不少人心裡產生了迷茫、畏懼,他們在心裡悄悄地問自己若皇后娘娘帶頭自裁,她們要不要也跟著以死謝罪?

  沈茴握著平盛遞來的刀,蹙了蹙眉。

  太重了,比剛剛那把劍還要重。

  沈茴用力握緊這柄刀,覺得不太順手,她擰著眉調整了角度,笨拙地換了幾種握刀的姿勢,才勉勉強強地找到最順手的握法。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裡,沈茴舉起手中的刀,朝皇帝的脖子砍下去。重刀落下,落在皇帝的脖子上,磕出深深的口子來。

  並沒有能成功將皇帝的頭顱砍下來。

  於是,沈茴便再一次舉起這把刀,朝著剛剛砍的地方,再用力地砍下去。

  一下、一下、再一下。

  跌坐在地的人們一個個站起來,呆滯地望著嬌小的皇后娘娘是如何穿著這一身鳳袍,笨拙又用力地去砍皇帝的頭顱。

  這樣的一幕,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驚悚。

  裴徊光皺眉望著沈茴發了瘋的模樣,猜測著她想幹什麼。轉瞬間,他明白了沈茴的用意,眉宇展開後,陰沉的漆色眸底漸漸浮現了一絲亮色。

  嘖,他以前怎麼不知道小皇后殺人的樣子這麼好看。

  平盛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娘娘,讓奴來?」

  「讓開!」沈茴高聲。許是因為砍了這麼多還沒有將皇帝的頭顱砍下來,她心裡生出了幾分惱氣,甚至覺得有辱家門。她越發用力握緊手中的刀,因為透支了太多的力氣,纖纖的指已開始細微地抖顫著。

  隨著「梆」的一聲響,沈茴手中的刀落了地。與此同時,皇帝死不瞑目的頭顱也終於被砍了下來。

  就算不去看,沈茴也知道滿殿的人此時用什麼樣子的目光望著她。無視掉這些目光,沈茴揉了揉痠疼的手,她緩緩彎下腰,雲鬢間耀燦的鎏金流蘇步搖晃顫著。

  沈茴抓著皇帝的頭髮提起他的頭顱,站直身體,望著緊閉的殿門,提聲:「開門!」

  從一開始,沈茴就知道,要皇帝的命並不難。她所擔心的,是弒君這件事情會有多少人枉死。還有皇帝死了之後,可能生的亂。

  她發自內心地珍惜著熱愛著每一條鮮活生命。

  亦將竭盡所能地站在前面。

  天下人都畏懼裴徊光,對他唯首是瞻。可是有人心中真的敬他嗎?只有裴徊光的護佑,根本不夠。

  尊者,需要被敬畏。敬與畏缺一不可。

  沈茴也曾謀劃萬全之道,讓一切在暗中進行,不落口舌不被指責。

  可是她慢慢想通了一件事情。

  守禮法,善賢淑——這些是身為皇后需要有的品質,亦是尊貴的太后應該有的品質。

  然而,垂簾聽政的太后不需要。

  心之所向,雖九死其尤未悔。

  美名?呵。

  沉重的殿門緩緩拉開,跪在暴雨中的滿朝文武茫然、疑惑、驚愕地望著提著一顆滴血人頭的皇后娘娘。

  沈茴將手中的人頭扔下石階。鮮血淋漓的人頭沿著石階一層層滾落,終於落在最下面的地面,亦是跪地的臣子面前。

  暴雨狂斜,沖刷著人頭上的亂髮和血污,讓皇帝驚恐睜大眼睛的頭顱被認出來。

  「是、是陛下!」跪在前面的臣子驚呼。

  「陛下——」

  「這這這……」

  嘩然。

  沈茴面無表情地望著雨霧中的朝臣們,將他們臉上的表情一一收進眼中。

  皇帝一條性命,取之不難。所以,他的死必須在最有用的地方。

  比如,給垂簾聽政的太后做震懾的鋪路之用。

  右相站起身,率先開口:「敢問娘娘殿內發生了何亂?是何人刺殺……」

  沈茴打斷他的話:「陛下惡行罄竹難書,砍殺陛下之人並非刺客,而是大義滅親的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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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保護

  大雨磅礡,澆在沈茴的身上。她身上厚重的鳳袍變得更加沉重了。她手上的血跡卻在雨水的沖刷中,逐漸沒了蹤影。

  蔓生舉起傘,遮在沈茴的頭頂。可這暴雨實在是罕見,遮不了多少雨水。

  暴雨中的臣子們,或跪或立,無不驚愕地望著站在石階之上的皇后娘娘。驚於陛下被砍下頭顱的死法,更是震於皇后娘娘說的話。

  不,不是皇后娘娘了,應該改口尊一聲太后了。

  可是……

  可是,這樣對嗎?

  弒君,乃天下第一罪。

  犯了弒君之罪的人,理應五馬分屍、滿族抄斬!難道他們這些臣子當真要枉顧禮法,讓這樣犯了弒君之罪的女人坐在太后的位子上,養尊處優享受榮華富貴?

  即使,他們心裡都知道皇帝荒唐。事關生死,貪官庸材也盼著明君。

  可是幾千年對帝位的敬畏已然刻在骨血裡。跪拜皇權,早已成為一種本能。

  跪在後排的一個文臣站起來高聲討伐:「娘娘這話說的大義滅親很是正氣,可也逃不過死罪!一切都寫在律法中,理應按律法處置!」

  他說了這話,朝臣們竊竊私語起來,明顯有人讚同他的話。

  沈茴並不意外。

  她平靜地望著石階下的朝臣,開口:「那依李大人的意思,哀家殺了昏君為民除害,該如何處置?」

  李大人愣了一會兒,才開口:「娘娘大義,既已作出這樣前無古人之事,應當知道自裁殉葬才能成其美名,也不辱沈家一門忠烈之名!」

  「哈哈哈哈……」大雨聲中,忽然響起一陣爆笑。

  角落裡的沈元宏掀開蓑帽,扶著枴杖站起身來,指著李大人大罵:「迂腐的東西!我沈家有女如此,死了八百年的列祖列宗都覺得驕傲!」

  一直很平靜的沈茴忽然怔了怔,臉色瞬間微微發白,驚愕地望著暴雨中的父親。她不知道父親來了!

  陰天下雨時,父親的腿總是很疼。她一想到父親在這樣大的雨中跪了那樣久,心裡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江潮漪從殿內走出來,望向自己的父親:「若要治娘娘弒君死罪,那本宮亦是幫凶,同該滿族抄斬。」

  右相望著小女兒皺了下眉,又很快舒展開。

  在很早之前,他就決議輔佐煜殿下。比起忽然入宮的大皇子,至少齊煜身後有沈家,還有這樣一位有風骨傲氣的母后。雖然今日之事實在出乎他的預料,可立場早已站穩,不能移。

  「今日殿內之人,或弒君、或幫凶、或未能救駕,全是誅九族的死罪。」這次開口的,是賢貴妃。

  滿朝文武逐漸從最初的震驚中冷靜下來,砸在身上的涼涼暴雨更是幫他們更快地清醒。

  皇帝死了,有什麼不好嗎?

  對於清官來說,這樣殘暴獸行的帝王退位,是好事。

  對於貪官來說,將要繼位的幼帝和太后的年紀加起來還不到二十歲,是好事。

  這個時候追究娘娘的罪,那滿殿的女眷呢?這些人都是他們的家人。若當真要追究,今日在這裡的所有人,無一能免罪。

  雜亂的議論停下來,所有人都再次沉默下來,心中沉思、計較。

  沈茴視線越過雨霧中的朝臣,望向遠處。直到隱約聽見了馬蹄聲,沈茴的唇角才輕輕勾出一絲笑。

  她偏過頭,低聲吩咐平盛,去將她父親扶到室內,不讓父親再淋雨。

  她轉過頭望向黑壓壓的臣子們,她琢磨著怎樣才能更有威嚴的樣子,便悄悄學著裴徊光慢條斯理的語氣:「國不可一日無君。煜殿下正統之身,理應繼承大統。眾愛卿可有異議?」

  整齊沉震的馬蹄聲,襯著沈茴的話。

  周顯知帶著擔護衛京都安全的三千羽林騎兵,大搖大擺朝著金露殿而來。高頭大馬之上的羽林軍,個個亮鎧金刀。

  所謂威逼利誘。利誘之後,當然是威逼。

  身上的衣服又濕又重,手腕還在痠痛著,沈茴明顯已體力不支。她勉強支撐著,努力讓旁人完全看不出她的疲憊。她抬高音量:「岑高傑!」

  「屬下在!」岑高傑快步穿過大殿,走向沈茴,跪地行禮。

  身為禁軍首領,他擔著這樣的職責,有些事情便不能做。所以剛剛在殿內,他能做的,只是放任那些人行刺。而此時,他卑躬跪在沈茴面前,心裡想的是若這些朝臣冥頑不靈,他便褪下這身禁軍鎧甲,誓死護衛娘娘周全!

  古往今來,宮變總是血流成河。禁軍、羽林軍都成了娘娘的人。異議?誰敢有異議誰就不可能活著出宮。

  右相俯首跪地,高呼:「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不斷有人跪地,俯首跪拜:「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在這重疊的千歲中,有很多朝臣心裡是茫然的。各種心思掩藏在這一聲又一聲的千歲中,聲聲交疊,隱隱壓過轟鳴的雷雨聲。

  很多臣子心裡有個疑惑。他們沒有異議了,那司禮監呢?

  他們眼睜睜看著裴徊光進了殿內。然而裴徊光直到現在都沒有表態……

  所有人都跪地高呼千歲時,澆灌般的暴雨忽然戛然而止。風停雨歇雷熄,厚重的烏雲不見了蹤影,滿月當空,皓照萬里。

  裴徊光抬起眼睛,瞥一眼夜幕中難得見到的滿月。他聽著那一聲聲的千歲,再望沈茴的背影一眼,轉身繼續緩步往前走,穿過南門,走到了前面的金露殿。

  金碧輝煌的大殿。

  裴徊光一步步朝玉階上的鎏金龍椅走去,十分隨意地在龍椅上坐下來,側首望向左側搭手內壁。

  他幼時塗鴉刻畫的小烏龜已經不見了蹤影,應當是被能工巧匠巧妙地磨平了,一點痕跡都沒有。

  裴徊光沒再去聽後面的響動,他安靜地坐在這裡,似乎陷在回憶裡。

  他看到了自己,那個在這裡無憂奔跑的自己。還有板著臉的哥哥們,追著他玩的姐姐們。就連垂首站在一旁的宮婢也望著他笑。

  裴徊光一個人孤零零地坐了很久。

  邪功讓他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他麻木地去回憶,細細感受著胸腔窒悶的疼痛。

  他還記得,母后是如何帶著後宮的妃嬪和所有不願受辱的宮女自縊。她們的屍體掛滿遊廊。他一邊哭一邊往前奔跑,風捲著血腥味,也讓她們的屍體輕輕地搖晃,衣擺拂在他的頭臉。那條遊廊怎麼也跑不到盡頭,目之所及,都是遊廊兩側一張張或熟悉或見過的閉目蒼白臉龐。

  他還記得,在那些餓肚子的日子裡,乳母是如何偷偷割肉餵他。

  他記得,姐姐總是能弄來吃的。糖餅、包子、麻花,甚至是糖。只是姐姐每次跑來給他帶吃的時,身上的衣服總是亂糟糟的。那個時候他還太小,根本不明白姐姐身上亂糟糟的衣服代表著什麼。那一年,姐姐不過十歲而已。姐姐笑著問他糖甜不甜,他點頭說甜,只是就一塊,太少了。姐姐晃著手裡的撥浪鼓哄他,說第二天會給他帶更多的糖。

  沒有第二天了。

  第二天,姐姐沒有回來見他。她的屍體被送回來。他想跑過去見姐姐,被乳母哽咽抱在懷裡,縱使他怎麼哭怎麼求,乳母也不准他去見姐姐最後一面。

  他也記得,衛氏人籌劃半年之久的逃走計劃。計劃失敗了,馬上要過橋了,可那些人很容易追上來,將他們堵在橋上。

  那些人圍上來,嘲笑著他們的垂死掙扎,他們命令衛氏人將太子交出來。不交?那個男人笑著數數,每數一聲,便殺一人。

  他被並不知道名字的人護在中間。沒有人把他交出去。他睜大了眼睛看著一個個倒下去。後來,他被人摀住了眼睛,不准他再看。

  慌亂中,與他同歲的表哥湊到他耳邊說:「你不能死,你是我們的太子!」

  然後,表哥哭著跑出去,說他是衛珖。

  衛氏人圍在一起,與追上來的人周旋,他們故意激怒大齊的士兵,獻出自己的性命,讓他們虐殺。為的,就是站在後面的人,悄悄脫下衣服,編出一條結實的長繩,綁在他的身上,將他一點點送到懸崖之下。

  若太多人也跟著逃下去,那樣太顯眼了。其他人都沒有下來,用自己的性命給他拖延時間,告訴他一直跑一直跑,就會看見接應他的人。

  他聽著那些人虐殺的笑聲,哭著往前跑,跑啊跑,跑得丟了鞋子。他好像在地獄裡奔跑。

  的確,他得救了,見到了接應他的人,他的父皇。

  可是父皇變成那個樣子,他快要認不出坐在輪椅上滿身燒傷的父皇。記憶裡的父皇,仁慈、和善、俊朗的五官永遠帶著笑。可是接下來的十年,他唯一的親人,將他推進另一個地獄裡。

  父皇成了那個樣子,知道自己不能復國了,把所有希望寄託在他身上。父皇死死掐著他的脖子,嘶啞的嗓子對他吼,一邊一邊告訴他要復國!

  復國!復國!復國!

  復國?呵。裴徊光冷笑。

  父皇瘋了。他卻心裡很清楚,復國是不可能的。

  衛氏人都死光了,還哪裡有國可復?

  可笑。

  至於嗎?

  將所有衛氏的人關進瑲卿行宮,不惜花費一年之久,將衛氏人從五湖四海抓回來。即使,有些並非是皇室之人,只要姓衛,就會被抓過來。衛氏,一個不留,勢要徹底抹除這個姓氏。

  至於嗎?

  裴徊光慢慢抬起頭,用猩紅的眼睛望著逐漸朝他走來的沈茴,低啞開口:「娘娘做錯了。」

  他不要復國。

  「咱家窮其一生所為的,不僅是齊氏慘死個乾淨。更要齊氏王朝惡行醜態罄竹難書,萬萬年之後的後輩指著史冊繼續謾罵,遺臭萬年。」

  「不夠。」裴徊光疲憊地低笑著,「咱家與娘娘說過,皇帝誰當無所謂。下一任皇帝必然是昏君。娘娘讓齊煜當皇帝,才是真正與咱家走到了對立面。」

  沈茴垂目望著裴徊光。她問:「你每個月十五應當很重要吧?」

  裴徊光恍惚了一下,笑笑:「是。每個月十五,咱家內力盡失,體弱無力,是最好下手的時機。」

  「原來是這樣……」沈茴輕聲呢喃。

  裴徊光拉過沈茴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所以,娘娘可以輕易殺了咱家,就像殺了皇帝那般,刺下去,為民除害。」

  他自嘲一笑:「別刺歪。」

  沈茴掙開他的手,用濕涼的手心輕撫他的臉頰。

  「我知道了。」她說,「那以後每個月十五,我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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