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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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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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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01:48: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章 情愫

  有時候根本不需要上面的人吩咐,宮裡的人最會捧高踩低,丁千柔死後,她身邊的幾個丫鬟都被管事送去最勞苦的地方做活。除了可以出宮的雙喜。

  雙喜出宮前,去見了出喜,帶著她一半的錢銀打算留給出喜。雙喜一直不大喜歡出喜,可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她如今就要出宮,而出喜落得這樣淒慘,雙喜於心不忍,想分她些錢財,也算盡了力。

  出喜和幾個犯了事兒的宮女圍坐在一起,正在漿洗衣物。宮中主子們的衣服歸不得她們來洗,送到她們手裡的都是些公公們的酸臭衣裳。

  「……你們別不信啊。我早晚有一天是要離開這裡的!我和掌印是有些交情的!」

  雙喜到時,剛好聽見出喜說這話。雙喜腳步生生頓住。

  旁邊的小丫鬟笑話出喜:「呦呦呦,瞧你說的像真事兒似的。咱們的確都知道掌印身邊是有個女人,誰不知道去年他抱著那個女人當眾稱呼內人了。你該不會是說你就是那個女人吧?」

  出喜有些心虛,連話都結巴了:「誰、誰說掌印只有有一個女人了?你們想一想厲害的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哼。」

  「本來還以為是我想差了,原來還真是那種交情啊!」小宮女故意誇張地瞪圓眼睛,「要真是那種交情,掌印怎麼捨得你在這裡做苦差。一雙手都腫得像豬蹄似的!」

  小宮女撇撇嘴,明顯不信出喜說的話。

  出喜聽出來對方的陰陽怪氣,她生氣地說:「你們別不信!你們等著我今晚就去找掌印!到時候看把你們一張張臭嘴撕爛!」

  雙喜很是無語,沒有想到出喜淪落到這種地方了還在做痴人夢。難道她忘記上次回去之後被掌印嚇得接連尿床三天?

  雙喜是真的怕了。怕出喜今晚真要再去招惹掌印,若惹得掌印一個不高興,說不定和雙喜有關係的人一個都活不了。雙喜看了看懷裡打算送給出喜的衣服,轉身就走。原本打算分出喜錢財的想法也掐了,生怕再與出喜接觸會惹禍上身。

  當天傍晚,出喜的確再次悉心描了濃妝,裝著膽子去找裴徊光。

  可是她還沒見到裴徊光,就被平盛帶著幾個小太監押著推出宮門。天正下著雨,她隻身一個被推出宮門,什麼也沒帶。她爬起來,茫然地想要回宮,守著宮門的鐵面侍衛一個眼神望過來,她嚇得一哆嗦,跌坐在雨中。大雨越來越大,淋濕她濃妝的臉,紅的白的黑的妝料掛滿臉。

  她就這麼被丟出來了?她能去哪啊?出喜坐在雨裡放聲大哭。

  侍衛大聲訓斥:「宮門前豈容你喧嘩!」

  出喜雙肩抖了抖,連哭都不敢了。

  平盛回去復命時,沈茴正懶懶坐在美人榻上,靠在裴徊光懷裡,手中握著一卷書在讀。

  出喜幾次亂說,傳到了沈茴耳朵裡。她不喜有人在暗處編著和裴徊光的風流事。她做不到裴徊光那般隨手殺人,只好將人攆得遠遠的。至於出喜出宮之後會如何,全看自己造化了。

  沈茴輕輕點頭,平盛畢恭畢敬地低頭退下去,並不敢看美人榻上親密相偎的兩個人。直到走出去,平盛才嘆了口氣,有些憂心。

  這天下哪有什麼秘密呢?紙是包不住火的,宮中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掌印越來越頻繁地夜宿昭月宮。

  沈茴抬起手又翻了一頁,然後放下的手再次輕攥裴徊光缺了一小節的小手指。她用指腹輕輕磨蹭著他的斷指處。

  「就這個。」沈茴說。

  她將這卷《海棠錄》遞給沉月。

  沈茴執意將通往滄青閣的那片玉檀連根拔去。既然那片玉檀只能讓裴徊光想起那一顆顆埋在玉檀下的人頭,只能讓他困在仇恨裡,那拔了便是。

  沈茴打算種植海棠。

  ——關凌的那種雅香海棠。

  世間海棠大多無香,關凌的那片海棠林卻飄著淡淡的雅香,讓沈茴懷念。

  不僅是那片玉檀林,沈茴扔掉了滄青閣中所有的玉檀香,換上新的香料。不是名貴的香料,而是一些不同味道的果子香,聞起來就覺得好甜。她甚至將裴徊光染著玉檀味道的所有衣物都重新用新香薰過。

  她曾經眷戀過裴徊光身上淡淡的玉檀香,後來才知那是血仇的味道。

  沉月拿著《海棠錄》還沒走遠,裴徊光已經扣住沈茴的細腰,將她摁在美人榻上重吻。裴徊光自然知道向來對宮人和善的沈茴將出喜攆出宮的原因。雖他更想將那個蠢貨殺了,可沈茴的舉動讓他心情十分愉悅。

  沉月加快了腳步。

  ‧

  今日,是俞湛的永康醫館接診的最後一日。

  最後一位患者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他摔斷了胳膊,每日自己過來就診。俞湛為他最後換藥一次,再將湯藥遞給他,親眼看著他喝光,最後餵他一粒糖。

  他付了最後的租金,含笑辭過房主,一身翠竹青衣,背著藥匣離開。

  他穿過長長的街道,正是傍晚時分,許多孩童追逐嬉鬧,見了他,都笑著喊俞大夫,與他打招呼。他微笑著一一與他們頷首。即使,他並不認識這群孩童。

  今兒個是廟會的日子。他如常往蓮花寺去上香。

  沈茴對他說的話,忽地迴響在耳畔。

  「俞湛,你說你不想如趙伯伯那般做一介神醫,更想在有限的人生去救助更多的尋常百姓。可一個人的力量總是有限的,你可有想過開醫堂?若你一人可救千人,你教十人,便可救萬人。你教千人,便可救百萬人。」

  開醫堂?

  俞湛以前未想過。聽了沈茴的說辭,他猶豫了幾日,接受了這個主意。

  來他的醫堂學醫的人,大多都是些無親無故的可憐姑娘。他也不是很清楚沈茴從哪裡尋來這麼多乞討的小姑娘們。當然了,學堂裡的人並非全是女子,也有少數的男子,或體弱,或只是單純地想學醫。

  俞湛望著將要落山的日暉,想著自己該如何教出更多的醫者。

  晚風吹來海棠若有似無的淺香。

  俞湛駐足側身,凝望身側路邊栽種的海棠林。

  沈茴在宮中種了許多海棠,不知怎麼的,宮外京都也開始紛紛效仿,如今整個都城隨處可見海棠。

  俞湛探手,抬起海棠枝上一朵海棠,闔眼輕嗅。

  ——她身上近日來也總有這種淺香。

  俞湛睜開眼睛,望著指間海棠片刻,緩緩放下手來,繼續往蓮花寺去。

  平日人並不多的蓮花寺今日卻很多人,熱熱鬧鬧。俞湛恍然,原來今日是中秋。他如往常那般拜過佛陀,添了香火,再在香火簿上寫下「長命百歲」四個字。

  厚厚的香火簿上,每一頁都是這四個字。

  熟識他的老和尚念一句「阿彌陀佛」,慈眉善目開口:「寺中合歡樹很是靈驗。多少善男信女會於各種佳節,將紅綢高拋。俞大夫至今未婚娶,不若為自己拋出一道善緣。」

  俞湛本想拒絕。猶豫之後,他含笑應下,去了一旁的領綢處排隊。在他前面有長長的隊伍,或成雙成對,或心懷祈盼。

  俞湛排了很久,終於走到桌前。

  年歲不大的小和尚,笑著給他遞筆。

  紅綢上,有人將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寫在一起,有人寫下求姻緣的詞語。

  俞湛握筆,在紅綢上寫下一個「回」字。

  回,是沈茴的茴;亦是裴徊光的徊。

  俞湛拿著紅綢,去了合歡樹,在身旁人群的歡笑聲中,虔誠地將紅綢高拋。他向後退,長久凝望隨風吹動的紅綢。

  願,她和她的心上人琴瑟調和死生契闊。

  早已有之的情愫深藏心底,不移不忘。

  若有朝一日她回頭,會發現他一直在身後。

  可俞湛更希望他的守候是一場空等。因為他不願意她受情傷不願意她難過,盼著她在她與心上人的愛情中永遠甜如餞。

  俞湛轉身,歸家準備明日的授課。明日是醫堂開課的第一日。

  餘生,他將全部心血放在醫堂授課,嘔心瀝血。

  裴徊光曾尋過俞湛,跟他要了這些年沈茴的藥方,也要了那壇浸泡木珠的藥。裴徊光詢問俞湛沈茴的病與藥,俞湛一一作答,那是俞湛頭一次驚訝發現裴徊光的耐心。待裴徊光深夜離去,他悵然暗道一聲——怪不得。

  後來大約過了半年,俞湛再給沈茴請平安脈時,不見她腕上的手串,卻聞到她身上熟悉的藥味兒。那是他花了三載心血研出的藥,他對這個味道太熟悉了。

  俞湛瞭然。

  自那之後,俞湛藉口醫堂繁忙,七八日才會去給沈茴診脈一次。每每他對沈茴的藥方做了更改,或者又研了新藥,也不親自送去給沈茴,反而是交給裴徊光。

  俞湛的語氣總是溫潤平和:「新研了藥,拿來給掌印看看可有改善的地方。」

  偶爾,裴徊光會和他一起討論。

  俞湛會頷首說好,讚裴徊光的藥方。他又總是說:「煩勞掌印改進之後再送去給太后。」

  裴徊光抬眼瞥向俞湛,想說什麼,最後什麼都沒說。

  她已有裴徊光來醫,俞湛便努力割捨不該有的相思,將時間留給醫堂、去救天下人。因志相同,即使不去見她,亦不孤獨。

  俞湛一生如燭,自燃至熄永遠是光明的。

  ‧

  盛和五年,近五載的戰事終於到了尾聲。

  有人起義造反是為了權利地位想要自己稱帝,有人起義造反卻是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苦。這近五年,大大小小的戰事,有人失敗,有人倒戈,有人永遠葬在疆場。

  沈霆帶著雄兵一路迎戰,曾經的少年戰神仿若歸來,不斷有人歸降,他手中的兵馬也越來越多。沈霆捷報連連,簫起便潰敗連連。簫起本是養尊處優的世子爺,心思城府雖深,可到了疆場上調兵遣將之能遠不敵沈霆。

  更何況,他失了人心。

  因沈茴將他的陰險張揚開。更因為日久見人心,沒有人能永遠偽裝下去。

  簫起本是多疑人,他開始懷疑身邊人背叛。當他開始疑神疑鬼,忠心人亦有枉殺,這人心更是摧古拉朽般潰散。

  到了七月,簫起大勢已去。他帶著殘兵南下,心中立誓他日必要東山再起。

  一個淅淅瀝瀝的雨日黃昏,簫起經過一個小鎮,略覺眼熟,詢問屬下這是何處。

  「主上,這小鎮叫夕照鎮。」

  簫起怔愣了半晌,許久之後,他垂下眼睛,視線落在腕上的菩提珠。

  阿菩……

  簫起握著馬韁的手忽然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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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10:45: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一章 尾聲

  簫起讓殘兵在鎮外等候,只帶著幾個心腹手下走進夕照鎮。他早就查到了沈菩在哪裡,只是一直沒敢來見她。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一身狼狽地去見她。

  又或者,落得今日狼狽時,越發想念她的溫柔。

  細雨傾斜,落在臉上濕漉漉的。簫起遙遙望著溪水邊漿洗衣裳的沈菩。

  是她,是住在他夢中十一年的那個她。

  沈菩來時還是晴空萬里,在河邊洗了一會兒衣服,才開始下起濛濛細雨。所幸她帶來的衣物不多,她加快速度很快將衣服洗完,抱著裝滿衣物的木盆,快步往回走。

  簫起站在原地凝望著沈菩的背影,直到屬下提醒,他才回過神來,快步追上去。

  他一邊望著沈菩遠處的背影追去,一邊在心裡想著見到她該說些什麼。分明,這些年他在心裡幻想了無數次重逢的情景,亦將千百種見面時要說的話打過底稿。可真到了相見時,他竟還是困在不知道對她說什麼這樣的小問題裡。

  她想見他嗎?

  應該是不想吧。

  可他心裡又難免有期待。他那顆心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幼稚的期待感了。

  簫起想起芙娘貿然給沈菩寫信後,他收到的沈菩回信。

  她在信上寫——

  君已無心我亦休,自此山水不相逢。

  祝君安。

  十一年過去,再想起那封信,簫起心中仍舊是烤灼般的煎熬疼痛。他總是反反復復想像著沈菩寫下這封信時,眼含淚水偏要笑著的模樣。

  怎麼就休了呢?

  休不了。

  她住在他心裡,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女人。即使迫於形勢娶了旁人,簫起從未忘過沈菩,也從未有過拋下她的念頭。他讓她等他,他說他總有一天會帶著雄師殺入京城,去接她。

  他沒有騙她。他說的是真心話。假設他日他登上帝位,即使不能給她后位,亦會讓她成為最受寵的貴妃。這還不夠嗎?

  可是她卻因為他迫於形勢娶了旁人,就將兩人深情拋卻,不再等他。

  她就不過分嗎!

  簫起垂在身側的手握起,和前方的沈菩間距離越來越近,他心中復雜的情緒澎湃著。

  眼看著沈菩推開妙安寺的木門。簫起立刻收回思緒,加快步子往前追。然而,他眼睜睜看著那扇木門在沈菩身後關上,而他卻不能再往前走。

  因為,黑壓壓的人從四處冒出來,將他圍了起來。

  他掃了一眼那群人,衣著尋常,可皆無鬍鬚。

  ——東廠的人。

  伏鴉從人後走出來。

  「簫起,咱家五年沒回東廠,在這裡等你五年了。」伏鴉望著簫起陰惻惻地笑起來。他這一笑,扯動臉上的燒疤,越發顯得這張臉恐怖至極,讓他像極了索命的惡鬼。

  伏鴉永遠都記得沈菩得了芙娘的信後的慟哭。

  大雪皚皚,他站在院牆外,聽著她的哭聲心如刀絞。他在院牆外守了一夜,任寒雪將他塑成冰雕雪人。

  ‧

  沈菩端著木盆快速進了妙安寺,小跑進長棚,把盆裡的濕衣服一件件掛起來。木盆裡最後一件濕漉漉的衣裳掛在晾衣繩上時,沈菩後知後覺少了一件衣裳,許是遺在了河邊。她趕忙撐了一把傘,回去取。

  傾斜的雨幕降在地上橫斜的屍體——簫起的幾個手下。

  和被刀劍砍殺的屬下不同,簫起身上無一處傷痕。裴徊光說要簫起完整的人皮,所以伏鴉給簫起灌了毒。

  鮮血不停從簫起的七竅湧出,雨水和他的血水混在一起。眼眶裡盛滿雨與淚,澀痛難忍,他有心想抹,卻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他無力地躺在潮濕地面,任由身下的雨泥浸透衣料。在雨水的淅瀝聲響中,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五臟六腑碎裂融化的響動。

  他艱難地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妙安寺。眼睜睜看著那扇濕漉漉的木門被推開,看著一個女尼邁出來。油紙傘遮了她的臉。

  是她嗎?

  沈菩看見寺外這樣的場景愣了一下,默念一句善經,沒注意到躺在地上的簫起,而是望向站在東廠人中間的伏鴉。

  伏鴉幾乎是瞬間轉過身去,背對著沈菩。他胸口劇烈起伏,臉色蒼白。

  她說就當她死了,她說不要再去見她。他信守承諾,將她的話牢牢記在心裡。就算在這小鎮蹲守簫起五年,也不曾敢去打擾她,哪怕偷偷看一眼都不敢。

  她會生氣他出現在這裡嗎?她本是心善人如今又遁入佛門,見他殺人會不會皺眉?

  伏鴉更怕她見簫起如此會難受。

  「伏鴉?」沈菩不確定地開口。

  還是被她認出來了。伏鴉的手抖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聽見沈菩朝他走來的腳步聲,心裡頓時慌成一片。

  隨著沈菩走近,油紙傘慢慢上抬,簫起終於在雨幕中看清她的臉。

  原來她的臉燒得這樣嚴重。她最是愛美,曾經因為臉上蹭髒了,又或者起了個不明顯的小紅疹,都會委屈地躲在房中不肯見人。

  她的臉燒成這樣一定很難過。

  沈菩停在伏鴉側後半步,將手中的傘舉到伏鴉的頭頂。傾斜的雨幕被傘面攔住,聲音細細碎碎地欺進伏鴉耳中。

  「施主身上淋透了。」

  好半晌,伏鴉才僵著手去接沈菩遞過來的傘。即使將傘接來,他也偏著臉,不敢去看她。

  「阿彌陀佛——」

  沈菩豎掌,向後退去,伴著她的一道無聲輕嘆,往回走。

  簫起躺在雨泥裡,看著沈菩走到身邊,只要他一抬手就能抓到她的衣擺。可是他沒有力氣抬起手,就連出聲喊她的力氣都沒有。他眼睜睜看著沈菩轉身離去,越走越遠,他張了張嘴,一個音發不出來,滿是血水的口中又被灌進了涼雨。

  那扇木門再次在沈菩身後關上,簫起知道再也等不到她走出來。融化潰爛的心忽然開始劇烈地疼痛,窒痛讓他大口大口地嘔血。他被血水溢滿的眼眶黏連,很快什麼都看不清了,視線裡只是髒兮兮的一團紅色。

  沈菩回到寺中,沒有再撐傘去河邊尋衣,而是跪在慈悲的佛像前。

  她並沒有認出簫起。

  她不知寺外事的因果,可世間善惡本就難辨。死生早已看透,無謂紛爭,人死如燈滅。她虔誠地捻著佛珠,為世間所有亡者誦著超度的往生經。

  寺外,伏鴉手忙腳亂的將外袍脫了,小心翼翼將沈菩遞來的傘包裹起來,放在一旁,才活動活動手指,去生剝簫起的人皮。簫起將會活著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人皮被剝下來的滋味。

  伏鴉用雨水洗淨手上的血跡,一手小心翼翼將包著的傘抱在懷裡,一手拎著血淋淋的人皮。他轉頭凝望妙安寺。

  她皈依了佛,從此伏鴉跪拜每一個遇到的佛,願各路佛善待她。管它是菩薩、明王,還是彌勒佛。

  細雨很快停了,伏鴉轉身回京,此生不會再來打擾她的修行。

  垂柳浮水,雨珠從枝杈間墜入河面,敲醒一圈圈淺淺漣漪。暖紅的落日餘暉灑落河面,漣漪浮動間滿是瀲灩。

  夕照鎮的夕陽,真的很美。

  ‧

  裴徊光合著眼懶洋洋地坐在海棠樹下的搖椅中,腿上放著一個紅膽深口大碗,裡面裝著些荔枝。那株荔枝生長了五年,終於結出像點樣子的荔枝了。

  裴徊光早就聽見腳步聲了,他略略抬起眼皮,瞥著身邊的小東西。

  狗剩兒站在裴徊光身邊,從他腿上的碗中拿了顆荔枝在剝。

  「嘖。跑到咱家這裡來偷吃了。」

  狗剩兒小手捏著剝好的荔枝往裴徊光面前送,奶聲奶氣地說:「不偷吃,給爺爺剝的。」

  裴徊光瞥著狗剩兒小手上沾的泥巴,實在不想吃這顆荔枝。裴徊光眼角的餘光瞥見從後院過來的啞叔,略抬下巴,道:「給他吃。」

  狗剩兒想了想,一顆不夠呀。他又剝了一顆,一手抓著一顆瑩白的荔枝,小短腿跑得飛快,一邊跑一邊喊:「太爺爺!吃荔枝啦!」

  啞叔才不會嫌狗剩兒的小手上有泥巴,他眉開眼笑地張嘴吃了,又把手中用蘿蔔雕的小花燈遞給狗剩兒。

  「好好看哦!」

  狗剩兒接過來之後,立馬轉頭朝裴徊光跑過去,獻寶似的踮起腳尖高舉蘿蔔小花燈給裴徊光看。

  裴徊光瞥一眼,嘖笑一聲,道:「這哪兒好看了?他雕的十二生肖才勉強能看。」

  啞叔傻呵呵地笑。

  狗剩兒湊到裴徊光面前追問著十二生肖有多好看。他一點都不怕裴徊光,甚至沒看見裴徊光嫌棄的目光,將一雙小髒手搭在裴徊光的腿上。

  他剛會說話時,裴徊光隨口一句「叫聲爺爺來聽聽」,沒曾想他這樣一直叫了下去。有時候裴徊光覺得這孩子挺好玩,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嫌棄小孩子麻煩,也沒將他養在身邊,讓他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偏偏狗剩兒總是爺爺長爺爺短,圍著裴徊光轉。

  今兒個是蘇翰采那老古板的古稀整壽,裴徊光打算去瞧瞧蘇家將他的乾閨女養得怎麼樣了。自那孩子出生,他便沒再去見過。他將快要爬到腿上的狗剩兒扯下去,再把腿上的那碗荔枝塞給他,換身衣裳往蘇府去。

  齊煜,不,應該說安煜,如今十歲的年紀比同齡人要高出許多,長成了器宇軒昂「少年」帝王的模樣。

  蘇翰采是她的恩師,也是朝中重臣。他的古稀整壽,安煜親自登門拜壽。持續五年的戰事終於結束了,舉國歡慶。沈茴也得了閒,與安煜一同去了蘇府。

  沈茴與安煜今日穿的都是常服,對跪地迎拜的朝臣說今日免去虛禮,只為左相拜壽。天下初定的喜悅未消,整個壽宴氣氛很好,其樂融融。

  宴席過半,安煜覺得堂內有些悶熱,帶著隨從出去走走。

  走了沒多久,安煜聽見奇怪的響動。他帶著人循聲而去,看見兩個七八歲的小郎君落了水,周圍只有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回過頭,紅著眼睛朝安煜撲過來。

  「嗚嗚他們落水了!」小姑娘抬起頭露出一張白淨的小臉。

  安煜下令救人。

  「不要怕,他們不會有事。你叫什麼?是誰家的千金?」

  小姑娘怯生生地說:「我叫蘇為昱。」

  安煜恍然,原來是恩師的孫女。

  「沒有招待好客人,祖父要罵人的。」蘇為昱去拉安煜的袖子。

  「無妨,朕會與你祖父說。」

  蘇為昱笑出一對小虎牙。可安煜剛轉身,蘇為昱臉上笑意盡消。

  其實,人是蘇為昱推進湖中的。

  嗤,誰讓他們說他性格古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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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後來

  安煜牽著蘇為昱去了前廳,向蘇翰采簡單說了湖邊的事情。當有人問蘇為昱那兩個孩子是怎麼摔進湖中時,蘇為昱躲在安煜身後不吭聲。那兩個小少爺的家人便不敢再問。兩個小少爺被救上來後嚇傻了,一句話說不出來。當蘇為昱對他們笑出一對小酒窩,他們兩個只會放聲大哭。

  恐驚聖駕,兩個小少爺的家人趕忙帶著孩子提前告辭歸家。

  裴徊光多看了蘇為昱一眼,笑了。他慢悠悠地開口:「蘇家千金乖巧討喜,進宮伴讀罷。」

  大壽星蘇翰采瞬間黑了臉。五年了,他始終對裴徊光讓獨孫男扮女裝這事兒耿耿於懷。他盯著裴徊光咬牙切齒:「掌印這話荒謬!伴讀都是男郎,我的孫女如何進宮伴讀啊?」

  他故意在說到「孫女」二字時,加重語氣。

  裴徊光頷首,道:「左丞說得對。就那送到陛下身邊當個大宮女也不錯。」

  「你!」蘇翰采氣極。

  安煜皺眉。到底是左相府千金,給她做宮女成什麼樣子?她剛要開口,蘇為昱抱住她的腿,大聲說:「為昱想進宮陪哥哥讀書,做哥哥的婢女!」

  他仰起白淨的小臉蛋,可憐兮兮地說:「哥哥帶我走吧。」

  雖然家裡對他很好,可是蘇為昱不想困在如今的窘境裡,他想給自己謀一條不同的路。

  安煜一怔,瞧著她這樣子,忽然有點心軟。

  裴徊光笑了:「真是個乖孩子。嘖,若是左丞不准你入宮,咱家可要搶人了。」

  「裴徊光你別欺人太甚!」蘇翰采氣得快要跳腳。他的獨子急急拉住他的袖子。蘇翰采冷靜下來,蘇為昱進宮總比被裴徊光這個瘋子帶走要好,他只好咬牙沉默下來。

  是沉默,也是默許。

  蘇翰采在心裡默默罵著裴徊光,又盼著英明神武的年少帝王早日將這作惡多端的司禮監大太監扳倒!

  坐在上首的沈茴隔著一張張宴桌,望向裴懷光。宴席每桌都坐滿了,唯裴徊光的那一桌只他一個人。她將手中的茶盞放下,道:「時辰不早了,哀家也該回宮了。」

  聽了她這話,滿座賓客立刻起身。

  沈茴望向安煜,問:「煜兒,你一起回嗎?」

  安煜搖頭,稱還有些事情要做。

  沈茴望向安煜的目光噙著滿意。煜兒從小就懂事,這五年更是成長飛快,如今已經可以自己處理很多朝政了。沈茴從一開始就有心教著她,如今也在慢慢放權。

  「徊光,同哀家回宮。」沈茴起身,朝外走。

  聞言,裴徊光亦起身,立在一旁,待沈茴走到身邊,略欠身,遞出小臂讓她搭。

  裴徊光走了之後,廳內宴席的氛圍更輕鬆了。

  ‧

  沈茴回到昭月宮後,換了身寬鬆舒服的衣裳,整個人懶洋洋地偎在裴徊光懷裡。沒有外人的時候,沈茴總是喜歡這樣黏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在昭月宮陪著沈茴一下午,陪她一起用過晚膳後,又一起出去走一走消食散步。

  兩個人走進海棠林。

  海棠葳蕤,可避人影。兩個人走了一會兒,一陣微風將遠處兩個經過的宮女的談話送過來。

  「掌印和太后剛過午時回了昭月宮,掌印一直沒走。你猜掌印什麼時候會走?」

  另一個小宮女壓低聲音:「不要議論貴人們,小心掉腦袋!」

  兩個小宮女很快走遠了。

  半個時辰後,裴徊光從正門離開昭月宮,回了滄青閣。

  沈茴在書房裡處理了些政務,忙到很晚。她放下書冊,輕揉發酸的手腕。

  沉月在一旁揪著眉絮絮:「太后歇下吧?難得今兒個忙完得早。這五年,您就沒哪天睡的超了兩個時辰……」

  沈茴搖頭,說:「再熬五年,等煜兒長大就好啦。」

  她彎著眼睛笑:「等那時候呀,我每天睡上五六個時辰!」

  沉月也跟著笑起來,她彎腰幫沈茴揉著手腕。

  沈茴在軟椅上坐了一會兒,略解了乏,便帶著團圓從暗道往滄青閣去了。

  這些年,她去滄青閣的次數屬實不多。

  到了滄青閣,沈茴尋到裴徊光時,他正懶洋洋地坐在一堆玉料後面,用一塊紅玉給狗剩兒雕花燈。比起瓜果食材,他還是更擅長在玉石上雕琢。沈茴安靜地坐在他身邊,雙手托腮,瞧著他雕刻。他的手又好看又靈巧。只是每每沈茴望見他缺了一小節的小手指,總是心疼。沈茴移開視線,開始在房中隨便看看。

  博古架上擺著很多惟妙惟肖的玉雕,都是裴徊光閒來無事時雕來打發時間的。

  沈茴被角落裡的一個檀木小盒吸引了目光,她蹲下來,緋紅的裙擺鋪地像綻到盛時的紅薔薇。她將小木盒打開,看見裡面是一個白玉雕的鏤空球。她好奇地將它拿出來細瞧,驚豔於其上精緻的雕紋,又疑惑於其中嵌著的刀片。

  沈茴怔了怔,忽然想起來許久之前裴徊光曾讓她挑一個小玩意兒,他要親自雕一個與她一起玩。她凝望著掌心裡的白玉球,指腹輕輕摩挲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孔洞雕紋。她一邊琢磨著這小東西的玩法,一邊問出來:「這個到底是怎麼用的?」

  裴徊光抬抬眼望過去,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剃球沒什麼可玩的。」

  他將手中的小刀放下,上半身略向後靠,略有深意地望著沈茴,慢悠悠開口:「怎麼,又想和咱家玩點新奇的花樣兒?」

  沈茴沒怎麼聽裴徊光的話,她蹙眉望著手裡的白玉球,默念著它的名字,還在琢磨著它的用法。片刻之後,沈茴驚訝地抬起眼睛望著裴徊光,說:「我好像知道是怎麼用的了。」

  裴徊光「嗯」了一聲,朝沈茴伸出手,沈茴將手遞給他,由他拉進懷裡。她手中還攥著那個泛著瑩光的白玉剃球。她攥弄著剃球,問:「你都雕好了,怎麼一直沒用呢?」

  裴徊光默了默,才道:「毛茸茸挺好,蹭著舒服些。」

  他用指背慢條斯理輕蹭自己的臉頰,動作緩慢下移,再在自己微涼的唇上輕輕地拈蹭著。

  「你又口無遮攔……」沈茴小聲嘀咕著。她抬起眼睛瞧見裴徊光動作,迅速將他的手拍開。她帶著嬌嗔的輕哼軟綿綿的。她垂著眼睛,還在瞧著手裡的剃球。

  過了好一會兒,沈茴拽一拽裴徊光的衣襟,亮著眼睛問他:「若我用了,也可以像你一樣白白軟軟嗎?」

  「嘖。」裴徊光低笑一聲,「太后說話也不見得有遮攔啊。」

  沈茴也覺得說的有點過了,她抿唇低下頭,不去看裴徊光,卻軟軟靠在他懷裡。

  裴徊光直接將沈茴抱起來,往盥室去。

  共浴之後,裴徊光將沈茴抱坐在高高的三角桌,用剃球幫了她。

  「好了。」

  沈茴搭著裴徊光的肩,從三角桌跳下去,跑去銅鏡前細瞧。她有些失望地小聲嘀咕:「還是沒有你的白軟……」

  「走罷。」裴徊光拿了件長袍裹在身上,再取一件將沈茴的身子裹起來,拉著她回樓上的寢屋歇息。他牽著沈茴上樓之後,又出去了一趟,拿了些小玩具回去。

  長夜漫漫,不捨休。

  沈茴將腳從裴徊光腿間掙開,嬌弱無力地用足尖踢踢他的小白軟,故意拿出幾分太后的威嚴來,低聲道:「不要再打哀家的主意了成不成?」

  裴徊光笑了,他握住沈茴的腳踝,讓她的足心踩實。他望著沈茴的目光噙著近乎瘋狂的繾綣,啞著嗓子說:「不成。」

  當然不成。

  裴徊光的聲線有一點混濁。

  沈茴彎起眼睛對他笑,裝出來的威嚴散去,只軟軟勾著裴徊光的脖子。她說:「哀家受夠了白日當太后,夜裡背著全天下與你做對食的日子。」

  她又去親吻裴徊光蘊滿深情的漆眸,低聲引誘:「掌印想想辦法?」

  裴徊光睜開眼睛,眼睫上殘著她的溫柔。他偏過臉,將口中含著的緬鈴吐出來,吐字清晰地說:「好。」

  翌日,沈茴睡過頭了。

  裴徊光掀開被子,將沈茴攥著他的手拿開。她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染了這癖好,夜裡要攥著小白軟睡。眼前浮現她享受般深含吮啄的模樣。裴徊光為她蓋了蓋被子,縱她多睡一會兒,早朝遲一回又如何。

  ‧

  這還是沈茴第一次遲了早朝,雖知道如今煜兒長大了,就算她偶爾不去也無妨,可沈茴還是不願意缺席。她趕去珠簾後坐下時,早朝已經近了尾聲。

  隔著珠簾,沈茴瞪了一眼白玉階下的裴徊光。還在氣他沒有及時將她喚醒。

  似有所感,裴徊光抬抬眼,望向珠簾的方向,輕扯唇角。

  今日早朝上沒什麼大事,不久後散朝。朝臣恭送陛下離去,三三兩兩談笑著往外走。沈茴因為急著過來,剛坐下沒多久,倒沒立刻起身離開,想著再坐著歇一歇。

  蘇翰采和兩個朝臣一邊說笑一邊往外走,經過裴徊光身邊,想起今早送進宮的孫子,他心裡頓時生出一團火。他沖裴徊光翻了個白眼。鬚髮斑白的老人家,還生了一張古板的臉,翻白眼的動作被他這張臉做出來,煞是好笑。

  好笑,裴徊光便笑了。

  蘇翰采更氣,他咬牙切齒地陰陽怪氣:「掌印這身紅衣穿得還以為要辦喜事。呵,頭幾年不是還有個內人?怎麼,被人家拋棄啦?」

  裴徊光瞥他一眼,慢悠悠收回目光。

  蘇翰采繼續挖苦:「裴徊光,你若真的閒,還真不如娶個媳婦。也不至於去管旁人家的閒事!」

  朝臣都知道這幾年蘇翰采一直針對裴徊光,即使裴徊光這幾年安安分分地沒辦什麼壞事兒,每日上朝也不過走個過場,朝事不問,反倒像太后的枴杖。聽著蘇翰采又開始找裴徊光的毛病,朝臣們放慢腳步,豎起耳朵。

  裴徊光抬眼,遙遙望著玉階上的珠簾,慢悠悠開口:「會給左丞送請柬。」

  蘇翰采愣住了,其他朝臣亦是十分驚訝。

  ——瘋子裴徊光要娶妻?

  一陣珠簾輕晃聲,沈茴撥開珠簾,露出一張仙姿玉色的鳳容。她含笑望著裴徊光,問:「婚期在什麼時候?」

  「九月二十二。」

  九月二十二,是他們兩個人的生辰。

  「恭喜掌印。」沈茴遙遙望著裴徊光,眼尾輕挑,勾出一抹惑人的嫵麗風情。

  朝臣們紛紛低下頭,不敢去看輕晃的琉璃珠簾相伴的絕色容。不知不覺,少女的稚嫩氣息在沈茴身上散去,芳華正盛,竟綻成這般驚心動魄的美人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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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10:46: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三章 結局

  戰事剛歇,將帥仍未全部歸京。沈元宏和沈鳴玉回京早一些,沈霆來得晚一些。

  沈霆率兵歸來時,滿城百姓恭迎,萬人空巷。百姓自發一路跟在沈霆率領的軍隊後面,街道兩旁百姓人擠著人,大聲高呼。

  已五年不見哥哥,沈茴早早帶著安煜站在城門上的停望台迎賀。

  終於看見兄長的身影,沈茴心裡的焦急化成滿滿歡喜。她不由自主往前邁了兩步,將手搭在牆圍,翹首遙望,望著哥哥高頭大馬上的身影越來越近。

  她看見哥哥側首望了一眼,然後將馬停下。無疑,沈霆這個動作引起了所人的注意,百姓紛紛順著沈霆的視線尋過去,便看見人群中的一位女子。

  沈霆彎腰,朝駱菀伸出手。

  駱菀本該與沈茴一起站在高高的停望台迎接沈霆。可是駱菀等不及。五年了,她沒有一日不在擔驚受怕度日如年,本就失去過沈霆七年,哪裡承受得了他再有意外。是以,她迫不及待地出了城門,艱難擠在人群裡,只為早看見他一些。

  被這麼多目光望著,駱菀顯然有些侷促,尷尬又求救般望向沈霆。沈霆笑,伸出的手再近她一些。

  駱菀猶豫了一會兒,才硬著頭皮將自己的手遞給沈霆,在萬人的注視下,被沈霆拉上馬。沈霆雙臂環過駱菀的腰側,握著馬韁,再次向前。

  駱菀聽見人群的笑聲,她低著頭,紅著臉小聲抱怨:「這麼多人看著呢!」

  沈霆大笑,低下頭湊到駱菀耳邊,說:「怕什麼?你是我沈霆的妻。」

  沈霆身後跟著的一員年輕副將笑呵呵地打趣:「嫂子別害臊啊!大哥這五年夢裡都念著你哩!」

  近處的百姓哈哈大笑,不知道是誰跟著起鬨:「嫂子別害臊!」

  其他百姓竟跟著一聲聲喊起「嫂子」來。越來越多的人跟著起鬨喊,聲音一道挨著一道,遠處停望台上的沈茴亦隱約聽見了。

  名門閨秀的出身,讓駱菀整張臉都紅透了,可偏偏心裡被濃烈的歡喜充盈。

  知駱菀發窘,沈霆瞬間板起臉,威嚴掃視周圍起鬨的百姓,眾人立刻住了口,不再起鬨喊嫂子,只是歡笑卻忍不住。

  沈霆收回目光時,所威嚴散盡,他低眉凝望駱菀,只剩柔情。

  最怕鐵血柔情,跟著起鬨的人群都安靜下來,望著雙人一馬,頗些豔羨,亦有祝福。

  停望台上的沈茴眸中含笑。她的目光從哥嫂身上移開,緩緩望向後方跟著的軍隊每一個士兵臉上的笑容。她願此番天下初定後,不要再起那麼多戰事,願所有將士平安歸家,再也不與家人分離。

  ‧

  婚期前,沈茴回了沈家一趟,和裴徊光一起回去的,為了商討婚事。

  沈鳴玉十七歲了,在戰場上磨礪了五年,如今亭亭玉立,颯爽英姿。因為兩次戰功,她如今也成了個不大不小的武臣。右丞曾暗示過沈茴,沈家出來的姑娘當上本朝頭一個女將軍恐怕惹人非議,理應避嫌。

  沈茴搖頭,沈鳴玉的戰功不是假的。不管她是不是沈家姑娘,憑著戰功都應該得此官職。更不應該為了所謂的避嫌,委屈她的功績。

  沈茴問心無愧。

  沈茴與裴徊光的婚事……

  這麼多年了,沈元宏不答應又能如何?他一聲不吭坐在湖邊釣魚,偶爾敲敲腿。腿傷痊癒後再次上戰場,讓他腿上的舊傷偶爾會疼。不僅如此,這次重回戰場,讓他身上又落下幾處傷,有一次中了箭,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即使這樣,他也沒後悔,反而將滿身的傷痕當成功績。

  沈夫人送了沈茴和裴徊光離開,尋過來。她挨著沈元宏坐下,和和氣氣地開口:「就答應了吧?你看裴徊光這五年很安分,沒再作惡。上回國庫耗盡,咱們阿茴很是憂慮。最後是裴徊光列了份單子,執劍上朝,逼滿朝文武拿出單子上規定的錢銀。從貪官手裡挖到不少錢哩!然後那些奸商只好巴巴捐上錢銀……」

  沈元宏沒吭聲。

  「還有年前胡地的烏茲、遼伊、疆鈷等幾個蠻夷之地新歲來朝,估摸著是想欺負咱們帝王年幼,竟為非作歹欺壓城中百姓。是裴徊光率領東廠的人,將那些個親王鎖上鐐銬,直接驅離邊境。」

  沈元宏望著平靜的水面。

  沈夫人瞟一眼沈元宏的臉色,繼續說:「這幾年你們都出去打仗啦,阿茴又忙。咱們府翻新的事兒都是裴徊光親自督辦的。」

  沈元宏終於有了動作,他瞪著沈夫人,斥道:「你被收買了?」

  沈夫人知他性子,也不忤著他說,而是沉默一會兒,繼續開口:「其實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人是阿茴選的。做母親的,最瞭解自己的孩子。我相信女兒有她的道理。」

  沈元宏臉色緩和下來。一想到女兒,他的眼中總是忍不住勾出幾分柔情來。

  沈夫人偷瞥他一眼。

  「呸!」沈元宏摔了手裡的魚竿,「什麼破湖,連條魚都沒有!」

  「嗯嗯,我一會兒陪你去府外釣魚?」

  沈元宏沉默下來。過去良久,他又重重嘆了口氣,說:「鳴玉都十七了,她的婚事你也得上心些!」

  聽他轉移了話題,沈夫人知道他這是同意沈茴和裴徊光的婚事了。她笑著說:「好好好,我上心些。只是這孩子養得野,尋門合適的親事不太容易。我又不是沒張羅過……」

  「罷了。我算是弄明白了,孩子長大了,管不了啊……」沈元宏將手覆在夫人搭在膝上的手拍了拍,「夫人吶,咱們養點貓貓狗狗吧。那些小東西聽話些!」

  沈夫人的眼睛亮起來。說到這個,她可感興趣了。

  「好啊!養一隻大狗兩隻貓,咱們天天晚上牽著狗出去溜達消食。等回了屋,還有軟乎乎的貓可以抱在懷裡玩呢……」

  ‧

  位高的宦臣會娶妻,可太監娶妻都很低調,不會大操大辦。裴徊光成親,朝中的文武大臣們點犯愁——禮是一定會到的,可他們要不要親自過去慶祝?

  大臣們沒有犯愁很久,因為某一日散朝時,陛下說會去參加裴徊光的大婚。

  陛下開口,滿朝文武就算原本有事不能去的人,也得把其他事情挪一挪,必要登門參禮。

  安煜是從什麼時候知道沈茴和裴徊光的關係的呢?她自己也說不清,她本就懂事很早,在很早之就懵懵懂懂知曉母后與乾爹的關係不一般。

  剛懂事時,她是聽了孫嬤嬤的話,鼓起勇氣跑去纏著裴徊光喊乾爹,為了自保。那時候她年紀太小,對世間許多事都一知半解,裴徊光沒有如旁人那樣苛待或鄙夷她,她便不怎麼害怕裴徊光。

  她慢慢長大,也曾疑惑母后跟乾爹走得那樣近,會不會有迫不得已的因素?畢竟嫁給一個閹人,到底不是什麼喜事,更不被尋常人接受。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疑惑自然沒了。

  時間總是能給一切事情一個答案。

  至於母后嫁給一個太監是不是過於離經叛道?一個女扮男裝的皇帝,本就一直在離經叛道的路上。

  安煜到了元龍殿,看見蘇為昱墊著腳去書櫥裡拿書。

  安煜身後的太監剛要出聲阻止,安煜制止了。

  她望著小小的蘇為昱,彷彿看見了幼時的自己。初遇時,蘇為昱笑出一對甜甜的小虎牙攥著她的袖子喊哥哥。

  蘇為昱笑得那樣甜,可安煜一眼看出來這笑容是裝出來的。

  ——因為,她像蘇為昱這樣大的時候,也最會偽裝。

  她不清楚蘇為昱為什麼想進宮來,可因為看見了幼時的自己,這種熟悉感,讓她將蘇為昱帶進宮。

  ‧

  昭月宮裡曾有一處三層小樓,一直被閒置著。沈茴令人重新修葺,打掃。如今國庫並不充盈,她命人不要鋪張,用了最低的預算方案。

  牌匾做好了,兩個小太監踩著木梯懸掛上去。

  沈茴站在下面,眉眼含笑地望著牌匾上的「浩穹樓」三個字。

  在瑲卿行宮時,裴徊光令人改了她住處的名字,又令書法大家親自題字做了牌匾。後來沈茴在裴徊光的書房無意間發現裴徊光曾親自題字。猜他是為了免去她的麻煩,另尋他人題字。

  其實,沈茴將裴徊光的題字偷偷帶走了,後來回京也帶著。如今懸起的牌匾,正是用著裴徊光的字。

  這幾年,沈茴以身作則,極其節儉,不僅膳食少葷腥,就連糖也吃的極少。重修這座小樓,竟是她這幾年最奢侈的一件事兒了。

  圓滿快步走來稟事。她如今已不在沈茴身邊做事,而是成了宮中女官,掌管更多的事情。

  為此,團圓拉著圓滿到沈茴面前評理。團圓說每次有什麼事兒,圓滿都是正義凌然大道理一堆地動員旁人,可事情到了眼前,每每嚇得雙腿打哆嗦。每次都是她衝在圓滿前面呀!

  沈茴笑著讓圓滿對團圓解釋。果然,沈茴一句話沒說呢,圓滿叭叭講了兩刻鐘大道理,將團圓說得心服口服。甚至團圓紅著眼睛抱歉自己不懂事,耽誤沈茴與圓滿做事。她還發誓以後一定長進……

  圓滿是來稟告今年採辦新一批宮女和太監的事情。宮女到了年紀會出宮,太監們的數量也會各種原因不斷減少,宮中每隔兩三年都要重新採入。

  「如今宮中主子不多,微臣覺得應當減少新宮人的數量。」圓滿說。

  沈茴想了一下,將圓滿報上來的新宮女數量再砍一半,新太監的數量更是砍去九成。

  沈茴一直覺得將好好的人弄殘為奴,太過殘忍。她有心慢慢取締內宦制度,又能將很多如今太監掌管的職務交給女官來做。她清楚知道內宦制度由來已久,不是那麼容易消除,只好循序漸進。至少在她在時,能少殘害一人便是一人。

  沈茴重新抬頭望向牌匾上裴徊光的題字,含笑看了一會兒才去。回去之後,她坐在美人榻上,編著一條紅色的百結繩。

  對於馬上來臨的大婚,沈茴心裡自然期待。

  她曾嫁過一次,帶著恨與懼惶惶入宮,沒有半分成親的歡喜。不像如今,她數著日子,心中那樣期待。嫁衣是母親和長嫂親手為她縫製,寄託了對她的祝福。首飾是哥哥給她準備好的。沈茴沒什麼東西需要自己準備,何況她那樣繁忙。是以,她只好親自來編這條結髮的百結繩。

  死結一個挨著一個,牢牢相扣。

  ‧

  裴徊光要娶妻,這事兒在朝野間都掀起了軒然大波。

  他?

  這邪魔瘋子會娶妻?強搶來的吧?嬌娘子說不定要哭得肝腸寸斷了!也不知道新娘子能在裴徊光手中活幾日!人人為新娘子惋惜,又忍不住好奇是誰家的新娘子要遭這大殃!

  人們紛紛打聽,只知沈家近日來似乎在籌備喜事。有人說,裴徊光正是要跟沈家結親。可是沈家未出嫁的姑娘只有一個沈鳴玉。

  沈鳴玉?不能吧!

  轉眼到了九月二十二這一日,京中百姓好奇地走出家門,朝接親的車隊張望。他們看見紅鞍彩繩的高頭大馬之上,裴徊光一身紅衣。就算人人懼他,也不得不承認裴徊光生得極好,俊昳仙姿得耀人眼。他們又眼睜睜看著裴徊光帶著的接親隊伍真的去了沈府。

  當所人都在為後衛第一位女將軍惋惜時,愕然看見高紮馬尾的沈明玉出現在沈府門旁笑迎。她穿的,可不是嫁衣。

  這……

  裴徊光要迎娶的究竟是何人?總不會是看中了沈府哪個丫鬟吧?可娶個丫鬟,也不至於這樣的陣仗吧?

  聽說陛下帶著滿朝文武已在裴府入席等候,就連封地的親王侯爵和番邦之地都紛紛送來了賀禮。這樣隆重的婚事,且新郎官是第一大閹賊裴徊光,人們不得不好奇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聖。

  眼看著裴徊光進了沈府接新娘子,與沈霆熟識的人忍不住問出來:「沈將軍,掌印迎娶的是貴府何人啊?」

  「么妹。」

  堵在沈府門口看熱鬧的人都愣住了,沈霆的么妹不是宮中的太后嗎?一張張臉龐浮現了驚愕和茫然。

  沈元宏動了動唇角,板著臉解釋:「老夫有四個女兒。三娘與四娘為雙生子,正是因為雙生子才會體弱。么女比太后身體更差些,所以養在深閨無人知。」

  有人恍然,有人驚奇。圍在沈府大門外的人群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

  沈元宏轉頭,目光復雜地望向裴徊光走進府內的背影。他剛剛說的話,是裴徊光的主意。

  裴徊光囂張慣了,這一生做了無數次指鹿為馬的事情。今日,再指鹿為馬一回,堵全天下人的嘴。

  他到底不願意沈茴的身上有了與閹人有染的污點。

  沈茴身著嫁衣,坐在房內等候,母親和長嫂陪在她身邊。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慢慢揚起唇角。

  「把長壽麵吃一些。」沈夫人將親手煮的麵遞給沈茴。

  今日不僅是她與裴徊光的婚期,也是她的生辰。她吃著母親煮的長壽麵,軟而香。

  「怎麼忘了染指甲?」駱菀瞧著沈茴乾乾淨淨的指尖兒,著急地想要吩咐下人去取甲脂。

  「嫂子,是故意不染的。我不喜歡。」沈茴溫聲說。

  ——不是她不喜歡,是裴徊光不喜歡她染指甲。

  「來了!來了!姑爺來了!」婆子在門外喊。

  沈夫人忽然鼻尖一酸,牢牢握住沈茴的手。沈茴將剛吃了兩口的長壽麵放下,抬起眼睛望著她笑:「母親,我會好好的。」

  沈夫人快速扭過頭抹去眼角的淚,笑著轉過臉來,笑著說:「願我閨女從今以後與佳婿和和美美舉案齊眉!」

  「走吧!」沈夫人將遮面的團扇塞到沈茴手裡,催著她別誤了吉時。

  掛著紅綢的雙開木門被緩緩拉開,門裡門外的一雙新人望見彼此。

  裴徊光朝沈茴遞出手,沈茴抿唇將手心輕輕放在他掌中。她邁過門檻,站在裴徊光身邊。全福人滿臉堆笑,口中念著賀喜的吉利話,將一條長長的紅繩綁在一雙新人的腕上。

  裴徊光望著沈茴,沈茴垂眼望著綁在兩個人腕上的紅繩。她聽著喜慶的全福人滿口賀喜,心裡笑著她怎麼這麼會說話,她說的真好聽。

  慈眉善目的全福人將綁在兩個人腕之間的紅繩團在一起塞進沈茴的手中,喜氣洋洋地提醒:「新娘子握緊了,切記不要讓它落地了!」

  沈茴認真點頭。

  沈茴與裴徊光一起去了堂廳拜別父親。沈元宏縱使心裡對這婚事不滿意,真到了這一天,也不願女兒有半分不順心,扯起臉上的老皮笑起來。

  拜過父親,就要轉身往外走,坐花轎到裴府。

  駱菀低聲叮囑:「走出去之後別忘了舉扇。」

  沈茴乖乖點頭。

  她將所的叮囑都記在心裡,不肯出半點差錯。

  裴徊光將她的鄭重裝在心裡。

  貼著大大的鴛鴦剪紙的廳門被拉開,暖陽照進來。沈茴剛想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裴徊光抬手,手掌擋在她面前,為她遮了刺目的陽光。

  沈茴睜開眼睛,撞進裴徊光的目光裡。他低聲:「舉扇。」

  沈茴趕忙彎著唇輕輕點頭,將繡著祥雲連理枝的團扇舉起,遮在面前。

  沈夫人擦擦眼淚,拽拽沈元宏的袖子,小聲說好話:「細節見真心,咱們女婿會疼阿茴的。」

  「切。」沈元宏撇撇嘴。眼角的餘光發現遠處的親戚望過來,他又趕忙扯起臉上老皮笑出來。

  一雙身著大紅喜服的璧人,走出府門。

  圍在府門外的人早已等久,一雙雙探求的目光望向沈茴,想看看沈茴長得什麼樣子。

  團扇擋在面前,又不能將整張臉徹底遮住。待沈茴往前走了一段,很多人看見了沈茴的側臉。

  「真的和太后長得一模一樣……」

  「廢話。雙生子當然長得一樣!」

  「沒想到太后還有個孿生妹妹,瞞得這麼深。更沒想到裴徊光居然和沈家結親了……」

  沈茴聽著那些人的議論,她輕輕側首,望向身邊的裴徊光。

  裴徊光將沈茴送進花轎,轉身往面的馬走去。

  沈茴歪著頭,從遮面的團扇一側望出去,盯著裴徊光的背影,她緊張地徐徐放著手心裡的紅線團。她記著全福人的叮囑,不能讓綁在兩人腕上的紅繩落了地!

  感受著腕上的紅繩,裴徊光慢放了腳步。

  裴徊光了馬,沉月將花轎的轎簾放下,結親的隊伍熱熱鬧鬧地出發。

  沈家人站在府門口,依依不捨地目送車隊。

  ‧

  裴府喜宴坐滿了人,這些朝臣更是很好奇。他們的小廝、眼線急匆匆剛回來,說了裴徊光迎娶的是太后孿生妹妹的事情。

  太后的孿生妹妹?

  文武大臣們沉默著。都是多年混於朝堂的人精,可不是百姓那麼好糊弄的。更何況他們之中大部分人日日上朝,幾乎每天都能接觸到沈茴。

  等到裴徊光接親回來,一雙雙精明的眼睛死死盯在沈茴的身上。

  裴徊光和沈茴在眾人的審視目光中,緩步走過長長的紅綢鋪路。

  安煜起身,滿座文武官員跟著站起來。

  「朕恭賀掌印,恭賀小姨母。」

  朝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陛下發話了,他們只好將疑惑嚥下去。

  裴徊光與沈茴謝恩,一同走到紅綢盡頭,將要邁進門檻,裴徊光側首,並不壓低聲線地開口:「蔻蔻,當心門檻。」

  裴徊光的清晰地傳進朝臣的耳中,他人不由嘴角抽了抽。

  雖說女子閨名當避諱,可是朝中還是有不少人知道太后閨名的啊!

  裴徊光與沈茴走進堂廳禮。

  「一拜天地——」

  兩人轉身,面朝門外湛藍的天野。

  「二拜高堂——」

  兩人再轉過來,跪拜阿姆與啞叔。啞叔傻呵呵地笑著,阿姆卻眼圈紅紅的。她已知曉裴徊光就是她的小珖,也知道了她的小珖這些年經歷了什麼。心疼之後,她又感恩——活著就好。

  「夫妻交拜——」

  兩人對視一眼,伏身交拜。沈茴小心翼翼地收了收紅繩略抬手腕,不讓兩人之間的紅繩貼地。

  裴徊光抬抬眼,瞥見沈茴小心翼翼翹起的手腕,慢慢揚唇。

  她這樣珍重又歡喜,真好。

  ‧

  裴徊光的洞房可沒人敢鬧。

  那麼多身份不凡的來賓坐在席間,裴徊光甚至連敬酒都懶得搭理他們。他將沈茴的手攥在掌中,連著被她緊緊攥了一路的紅繩一併握在掌中。

  喜娘說了好些喜詞,然後將兩把用紅綢繫在一起的喜剪分別遞給兩位新人。

  給裴徊光當喜娘怕不怕?那當然是怕啊!可是多年經驗,已讓喜娘練就了這般本能的討喜的嘴和討喜的笑。她剛將喜剪遞給兩人,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她的臉皮抽了抽。

  「出去。」裴徊光說。

  喜娘趕忙應了一聲,一邊笑著說吉利話一邊往外走,她關門的那一刻,望著坐在床榻上的一對新人笑。只是房門一關,她臉上的笑立刻散了,後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不,身為喜娘今天必須笑!她很快又揚起一張喜慶的笑臉,挺胸抬頭地往外走。

  喜房內,只裴徊光與沈茴兩個人。

  兩個人握著喜剪,剪下一縷對方的髮。

  沈茴拿出早就準備的大紅百結繩,將兩個人的髮一圈圈纏住,緊密裹纏,不分你我,再打一個死結。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裴徊光拿出親手雕的紅玉盒,將兩個人的結髮放進盒中。再解開兩個人腕綁了一路的紅繩,一併放進去。

  沈茴將紅玉盒蓋上,小心落了鎖。

  鑰匙在裴徊光掌中,他指腹用力碾過,鑰匙化為了灰燼。

  這紅玉喜盒再也打不開。

  沈茴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抬起眼睛望著裴徊光,說:「說點什麼吧?」

  裴徊光「嗯」了一聲,道:「還要喝交杯酒。」

  「對對對。」沈茴瞬間有點懊惱,「我怎麼把這給忘了……」

  裴徊光側身,端起床頭几的兩個紅玉杯,遞給沈茴一杯。兩個人勾過手腕,凝望著對方的眼眸飲下合歡酒。

  不知道杯子裡是什麼酒,兩個人只嘗出了甜。

  然後呢?

  沈茴拚命想著可有落下哪一步,她想來想去沒有頭緒,小聲說:「好安靜。」

  於是,裴徊光出去了一趟。

  滿朝文武來參宴,那麼多人,卻並沒有多熱鬧。一個個臣子或滿臉狐疑,或三三兩兩小聲議論,直到裴徊光重新走出去。

  「咱家今日大婚,各位大臣應當拿出參加喜宴的態度來。」裴徊光臉上掛著臉,語氣也輕緩。

  可因為是裴徊光,他說的,旁人免不得謹慎。

  片刻後,席間接連出現一道道恭賀聲。

  裴徊光滿意地頷首,慢悠悠地說:「如李大人這般笑著,才是來參加婚宴的樣子。」

  席間繼續響起一道又一道的恭賀,與此同時還歡笑聲,彷彿這些人真的只是來參加一場尋常的婚禮。

  片刻後,喜房裡的沈茴隱約聽見了外面的道喜笑鬧聲,猜到裴徊光又嚇唬人了,她忍不住翹起了唇角。

  裴徊光重新走進來,在沈茴面前俯下身來,捏住沈茴的下巴抬起沈茴的臉,望著她的眼睛說:「聽見了嗎?他們都在祝我們白頭偕老。」

  沈茴彎著眼睛說:「我還聽見了恩愛廝守、蜜裡調油……」

  她抿唇笑。

  裴徊光將輕吻落在沈茴翹起的唇角,去細細感受這一刻她的歡喜。

  她歡喜,他便歡喜。

  兩個人早已十分熟悉,不管是心裡還是身體。多少次肌膚之親,可今日是兩人的大婚時,一切便有了另外一種鄭重的意義。

  兩個人凝望著對方的眼睛,專注又認真地親吻,甚至虔誠。

  大紅的床褥凌亂,喜服交疊相覆落在地面。

  頸上黑玉戒與骨墜反反復復相碰,紅色的繫繩勾纏著。

  ‧

  沈鳴玉喜歡熱鬧,也來了裴府。她雖是女兒身,卻和男子們相交甚好,尤其是朝中的年輕武將。她與幾位年輕的武將坐在一桌喝酒,烈酒入喉,讓她明豔的臉上再添一抹亮色。

  有人偷偷嘀咕——沈家女兒個個都長了張漂亮臉蛋。

  沈鳴玉心裡想著祖父和祖母在家中說不定心酸捨不得,宴席還沒結束,起身離席歸家。

  坐在角落裡的聆疾猶豫了一下,跟上去。

  沈鳴玉雖飲了酒,可並沒有醉,她從不允許自己醉酒。她覺察出來有人跟蹤自己,走到僻靜處才停下來。她轉身,抱著胳膊冷眼等著,直到看見聆疾走近,她有點意外。

  這幾年戰事不斷,禁軍中人也有上過戰場,包括聆疾。

  這五年,沈鳴玉與聆疾私下沒什麼接觸,可沒少一起並肩作戰,死生與共。

  「你在跟著我?」沈鳴玉將抱著的胳膊放下來,站直身體,稍微有點淑女的模樣。

  聆疾點頭。他朝沈鳴玉走來,停在她身前三五步的距離,望著她開口:「你是不是喜歡我?」

  沈鳴玉愣了。

  「哈。」沈鳴玉笑,「指揮使這話太狂妄自大了吧?」

  聆疾皺了下眉,沉默一息,才再度開口:「你若說是,我才好去沈家提親。」

  沈鳴玉心想自己臉上發熱一定是因為喝了那麼多酒。她別開眼,順便踢開腳邊的一塊小石子兒。

  聆疾等了一會兒,再問一遍:「喜歡嗎?」

  沈鳴玉古怪地看著他。

  「許久前便想問你。一是你年紀還小,二是戰事未歇不敢成家。」

  「我都十七了……」沈鳴玉小聲嘟囔了一句。

  「嗯。」聆疾點頭,「剛十七沒多久。」

  沈鳴玉將腳邊的一塊石子兒朝聆疾踢過去,他也不躲。看著石子兒準確落在他靴子,她才問:「什麼時候提親?」

  「聘禮早已備好。隨時都可以。」

  「那就現在。」沈明玉朝聆疾走過去,拉聆疾的手。

  聆疾望著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急說:「那我先回去取聘禮。」

  「明天補也成的!」沈明玉拉著聆疾往家走,「他們整日明示暗示,你可總算來救我了!」

  她的聲音裡帶著笑。

  ‧

  眨眼又過去五年,屬於三個女子的十年之約到了。

  盛和十年,為皇帝舉辦的生辰宴,安煜十五年來第一次著紅妝,震驚朝野。

  朝臣們嘈雜議論,儀態盡失。可他們很快發現武將沈霆、周顯道、周顯知,文臣左右丞,甚至連司禮監掌印裴徊光都神情淡然,仿若早已知曉。

  定局已成。

  沈茴為安煜親自挽髮落笄。

  安煜垂目望著腕間的那粒菩提珠。十年為帝,讓她早就成了合格的帝王。她已查到這粒菩提珠的由來。

  她抬起眼,望著溫柔為她插步搖的沈茴,輕聲喚:「母后。」

  沈茴彎唇對她笑,說:「煜兒真好看。」

  安煜這一生沒有得到親生父母的疼愛,難過之後釋然。她明白人生有得失,即使沒有父母疼愛,亦會在旁處有所得。她在國中各地辦了許多善堂,收留被拋棄的孩童,不僅管溫飽,亦讓他們讀書學本事。願這些孩子日後能為國效勞,更能找到自我,有所得。

  「好啦。」沈茴說。

  安煜站起身,睥睨下方跪拜的朝臣,不作任何解釋,威嚴開口:「眾愛卿平身——」

  華麗的明黃襦裝上,繡著張牙舞爪的盤龍。

  蘇為昱望著尊威的女帝,勾起唇角,饒有趣味地自語:「唔,這樣更有趣了呢。」

  他換上乖順表情,朝萬人跪拜的女帝走去。

  從此,安煜換上繡龍女兒裝,為女帝。

  反對?

  誰人可反?

  從帝十年,論政績,匪寇反賊盡消,就連番邦亦再次溫順如羔羊。論權利,兵權在握,權臣拜跪。論民心,設善堂、醫堂、建橋修路,大減稅責,民不聊生已成過往。

  一切正如沈茴十五歲時天真的暢想——

  「我們要做出一番政績來,讓這滿目瘡痍的山河恢復原本繁華昌盛的模樣。屆時,再昭告天下,為子民帶來這一切安康喜樂的帝王,是女皇帝。」

  夢想與痴想往往一步之遙。即使如痴想的夢想遙遠得仿若天方夜譚引人發笑,可只要想,並為之努力,就有實現的可能性。

  ‧

  不久後,沈茴不再同去上朝。可是沈茴並不清閒。安煜信任她,她也想為盛世努力終生。人人都知道,安煜稱帝這十年絕大部分的功績都是來自沈茴的決斷。

  沈茴處理完學堂的事情,換上常服與裴徊光出宮。

  人們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攜手的兩人身上。沈茴用沈家四姑娘的身份大大方方地拋頭露面。至於多少人信了她是太后孿生妹妹?

  這並不重要。

  裴徊光站在石拱橋上,望著河邊熱鬧的市井。人人臉上都帶著喜色,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們更是無憂無慮。晚霞灑照,渡上溫柔光影。

  裴徊光耐心地去看每一個人臉上的笑。

  也許沈茴是對的。這世間的善惡有時難分,絕大多數人的心底都存著善念。他感激夏盛心善救下阿姆,也開始幻想很多不知名的人偷偷救下衛氏人。說不定就有衛氏後人在遠處那群歡笑的人群裡。

  沈茴腳步輕快地跑來,她手裡握著兩串甜甜的糖葫蘆,遞了一支給裴徊光。兩個人並肩站在橋上,吃著糖葫蘆望著遠處安樂的百姓。

  河面水波瀲灩,映出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沈茴偏過頭望著裴徊光。

  沈元宏曾向沈茴感慨她改變了裴徊光。

  不是的。

  沈茴知道改變裴徊光的人從來不是她。而是這世間本就永存的善念。

  ——善無疆,善意永不泯。

  夕陽徹底沉落後兩個人去了寺中添香火。

  供香徐徐燃著,綿長的鐘聲遠遠傳來,寺內一片寧和。

  裴徊光卑身立於慈悲的佛像前,緩誦懺經。

  旁人若知這邪魔人物竟會誦懺經,定要感嘆他虔誠得像個笑話。

  沈茴走到他身旁,同他一起虔誠誦念。

  從一開始,裴徊光就不在乎自己罪惡深重不得好死,更不在乎自己死後會下十八層地獄。

  可是餘生這樣短,不夠與她廝守。

  他開始怕,怕地獄裡沒有她,怕沒有來生與她相遇相守。

  他珍惜餘生每一日,一日也不與她分開。

  ‧

  盛和二十九年,太后崩逝,舉國哀慟。

  是夜,裴徊光開棺而入,將繾綣眷吻落在沈茴眉心。梵元鬼錄第十一重,為自戕。自裴徊光選擇修煉邪功時,已為自己布了結局——用自戕結束今生所犯之惡。只因沈茴的存在,鬼錄十一重推遲至今。

  衛珖緩緩闔目緊擁沈茴在懷,至永恆。

  生同日,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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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
發表於 2022-1-31 10:46:58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大夢一場(一)

  「爹爹?」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仰起臉來,疑惑地望著父親。父親在哭。

  在小姑娘身邊還站了個一樣高的小男孩。仔細看去,兩個小孩子五官輪廓一模一樣,竟是一對龍鳳胎。

  男人望著陷於黑暗中的皇陵墓地擦了擦眼淚。他在一雙兒女面前蹲下來,勉強笑出來,說:「爹爹在送別你們太爺爺呢。」

  月生扭頭望著遠處的皇陵,眼前浮現太爺爺的身影。太爺爺總喜歡坐在一棵海棠的搖椅上,慢條斯理地剝著荔枝吃。那棵海棠樹明明沒有香氣,可太爺爺卻說海棠的淡香是花中之最。

  月生聽說世間人人都怕太爺爺,可她不明白太爺爺有什麼可怕的呢?月生覺得還是爺爺更可怕些,爺爺是大官,叫……西廠督主?威風凜凜的。好吧,爹爹也是大官,穿著朝服的樣子很威風。可月生記不住爹爹的官職啦,名字太長啦!

  相反,太爺爺總是悠閒。偶爾太爺爺還會剝一粒荔枝遞給她吃。她總喜歡跑去找太爺爺。太爺爺經常嫌棄地說她和她爹爹小時候一個德性。

  太爺爺總是神色淡淡,可只要看見太奶奶,淡漠的雙眸立刻變得好溫柔!

  有一回月生坐在一旁讀書,讀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提裙小跑到太爺爺身邊,驚奇地問:「太爺爺!書上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奶奶那樣好,太爺爺是怎麼逑到的呀?」

  一向潤容神淡的太爺爺哈哈大笑,說:「想當年,是你太奶奶追的你太爺爺我。」

  太爺爺笑著拽一拽她的卝發,又說:「不愧是狗剩兒的閨女,居然也會問這個。」

  月生眨眨眼,原來爹爹小時候問過?原來爹爹小時候叫狗剩兒。她捂著嘴笑,絕不敢往外說。

  「回家了。」善果站起來,「江潮,牽好妹妹。」

  江潮點頭,把妹妹的小手使勁兒握在掌中,跟在爹爹身後。

  走了沒多久,天上飄起細碎的雪沫子。

  「哇,才九月末居然下雪了哩!」月生很驚奇。

  一個年邁的內宦追上來,遞上兩把傘:「善大人,拿著。」

  善果接過來。

  「順歲爺爺!」月生眼睛亮起來,「我好久沒看見你啦!」

  順歲笑得彎起眼睛來,將懷裡捧著的糖果盒子遞給小姑娘。

  「順歲爺爺又給我糖豆豆吃,順歲爺爺最好啦!」

  「就屬你嘴最甜!」

  善果猶豫了一才開口問:「你要一直守在這裡?」

  順歲笑著點頭。

  當初王來為奔前程,自己去東廠闖,他和順年才被調到掌印身邊做事。順年是個有志氣的,能為掌印辦實事。他沒什麼本事,沒什麼志向,他守在掌印身邊成了習慣。餘生,都打算守在這皇陵。

  善果點點頭,帶著一雙兒女山。

  雪很小,三個人暫時還沒撐傘。

  月生回頭望一眼皇陵。

  「小心走路!」江潮提醒。

  月生回過頭來,小聲說:「太爺爺好年輕的。」

  江潮敲敲她的腦袋,一臉嫌棄地說:「又不是親的!太奶奶比咱們親奶奶還小兩三歲哩!」

  好像是哦。

  月生揉揉自己被敲疼的頭。

  可她很快再開口:「可是太爺爺看上去也好年輕呀。」

  她瞥一眼前面爹爹的背影,湊到哥哥耳邊壓低聲音:「我覺得太爺爺看上去比咱們爹爹還年輕哩!」

  總是守規矩板著臉的江潮猶豫了一下,才小聲嘀咕:「聽說咱們太爺爺練的功法很厲害,能駐容!」

  「可是太奶奶沒練呀!太奶奶也年輕得很哩!」

  這下,江潮解釋不了了。可是他是哥哥,哥哥不能讓妹妹失望。他憋了半天,臉都憋紅了,才小聲說:「這你都不明白?咱們太奶奶是大善人!有功德的!她是菩薩心腸,自然像菩薩一樣永葆青春!」

  月生懵懵懂懂地點頭:「那我要是做好事當大善人是不是也能永葆青春?不對不對,我還太小啦。得等十六七歲再開始做善事!」

  江潮嘴角抽了抽,不接話了。

  好半晌,月生再開口:「我想太奶奶了……」

  江潮默不作聲地跟著點了頭。

  善果說:「雪變大了,江潮把傘撐開和妹妹一起。」

  江潮聽話地撐開傘,舉在他和妹妹的頭頂。傘面悄悄朝妹妹傾去,自己肩頭落了白雪。

  「回去早點歇著,明日你們還要進宮伴讀。」

  聽了爹爹的,江潮規規矩矩地應一聲「是」。

  如今宮中只有一個皇子和一個公主,乃安煜和蘇為昱的龍鳳胎。說來蹊蹺,自安煜明確以女帝身掌政,京中時常有雙生子降生,且多為龍鳳胎。初時被議論,後來被奉為大吉之兆。

  如今帝王為女,朝臣雖拜服,卻仍舊盼著一任帝王是男兒郎,立儲的摺子時常送上去。安煜全部打回去。孕育是個艱難的過程,國事繁忙,她不打算再生育。安煜明確說這一雙兒女,斷然沒有憑借性別繼承大統的道理。當然,她也沒有因為自己是女帝,而非要送自己的女兒去龍椅。國事為重,蒼生為重。將來皇位誰來坐,全看這兩個孩子誰更適合。

  假使這兩個孩子都不適合,從天下挑選下一任君主又何妨。

  ‧

  大雪紛紛,星月被烏雲盡遮。

  一片漆黑的棺木中,裴徊光側首,凝望長眠在臂彎裡的沈茴。她安靜地睡著,嘴角微勾著一抹淺笑。雙手交疊搭在身上,手心壓著一個精緻的檀木盒護著。

  是裴徊光雕的那個檀木盒。裡面裝著他們大婚那日的結髮,還有一顆夜明珠。

  裴徊光望著沈茴唇畔的淺笑,心想她至死都是開心不悔的。

  空氣越來越稀薄。

  裴徊光多想生生世世與沈茴廝守。這一生實在太短暫。可他清楚自己作惡太多,許是根本沒有來生。就算有,上蒼不會垂憐他這樣的瘋魔惡人,怎能讓他如願?

  罷了,他從不是盼著上蒼垂憐的人。假如人的確有輪回轉世,即使墮入地獄,他可以在血色的煉獄裡爬起來,什麼神佛鬼魅,盡屠之。總能將她尋回。假如真的有輪回轉世一說……

  沒有無妨,至少此刻她在懷裡。

  裴徊光凝望著沈茴,將這種凝望延續至永恆。

  將要子時了,裴徊光凝望著懷裡的沈茴,念誦梵元鬼錄第十一重,將所有靜脈內臟瞬間催裂。

  她今日死,他哪敢拖到明日走。

  裴徊光少年時修煉梵元鬼錄,自那時起,明個月十五眠於陰暗的棺中,不見圓月。如今在棺中,擁著他此生浩穹月,陷入長眠。

  ‧

  裴徊光睜開眼睛的時候,雙眼因為刺眼的光下意識合上。他在棺中太久,已不能適應這樣耀眼的陽光。

  是誰擾了他?

  不悅。

  下一刻,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讓你背的醫書你為何沒有背?這天下誰都不能信任,你總得學得一身精湛的醫術,才能保護好你自己!」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話。

  裴徊光還記得當年的自己是如何冷眼輕嗤:「先將敵人都毒死,便不需要自救。」

  面前遍佈燒傷的可怖面孔逐漸從模糊變得清晰。

  難聞的燒焦氣味在周圍蔓延。

  啞叔躲在門後探頭探腦,一臉焦急。

  裴徊光垂目,想了一上次聽見老東西說這話是何時。

  建武十一年。

  這一年,他十三。

  「呵……」裴徊光忽然就笑了。

  「你、你笑什麼?」衛渡坐在輪椅上,握緊手中的鞭子敲在桌面,氣急敗壞。

  裴徊光抬抬眼,重新望向坐在面前的老東西。視線從他被燒焦的頭臉,漸漸下移,到他已萎縮無力的腿。

  大概是裴徊光沉默了太久,衛渡抬手,將手中的鞭子朝裴徊光甩過去,卻輕易被裴徊光握住。裴徊光用力扯過他手中的鞭子,他整個人失重從輪椅上摔來。

  啞叔嚇壞了,站在門口啊啊嗚嗚。

  裴徊光垂眼望著腳邊的人,眼前浮現幼時父親將他抱在膝上的情景。那時的父親溫潤謙和,總是被誇一句風度無邊。

  「啞叔,去打水。」裴徊光側首。

  啞叔猶豫了一會兒,跑出去。

  裴徊光彎腰,將爛泥一樣的人抱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你想淹死我不成你這個逆子!」

  裴徊光嘆息,垂眼看他,帶著悲憫:「你身上真的太臭了。」

  「你!」衛渡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可是他滿臉都是燒疤,一點都看不出來。

  裴徊光將他抱進盥室才放下。他在父親身邊蹲下去,去脫他的鞋襪。雪白的綾襪上沾了血水,被脫下的時候扯下了腐肉。

  裴徊光忽然抬眼審視父親的神情,訝然發現他並不覺得疼。已經麻木了嗎?

  衛渡警惕地盯著裴徊光。

  忽地一陣愕然,他驚訝發現自己一手將兒子培養成這般……連他都要忌憚提防的模樣。

  啞叔提著一桶水跑進來,濺出的水弄濕了他的衣服。

  裴徊光慢悠悠地將清水倒進木盆,在水聲相伴下,他說:「不就是學醫,咋呼什麼?」

  衛渡皺著眉驚訝地盯著裴徊光。

  好半天,他才知道裴徊光不是想虐待他,而是在給他洗腳。

  衛渡有點懵。

  不僅是洗腳。裴徊光幫衛渡徹底洗了個澡。然後又拿了藥,親自給他上換藥、穿衣。平時這些事情是啞叔做的,可啞叔實在太笨手笨腳。

  衛渡疑神疑鬼地盯著已經長成年郎的兒子,自己這世間唯一的親人。衛渡一直皺著眉。早幾年的時候,他已經看不透這個兒子的想法了。

  裴徊光站在洗手架旁,認認真真地洗手,將手上的藥物殘留洗淨。望著自己完整的左手小手指,他動作停頓了一下,有點不適應。

  裴徊光終於將手勉強洗淨,拿了雪帕子將手擦淨。然後他走過去,推著父親的輪椅,將他推出去。

  外面,陽光正好。

  「你不要在我這裡浪費時間!我讓你讀的兵書你讀完了沒有!」衛渡不停督促。

  身體日差,他怕自己等不及。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就是復國?你少幾句廢話罷。」

  衛渡錯愕,有點不敢置信地艱難轉身回望。他很清楚兒子對他的復國夢是如何嗤之以鼻。這從兒子口中說出來,衛渡簡直不敢置信。

  裴徊光眯起眼睛望著耀目的陽光。

  他從不得上天垂憐,也不信這重生機會是上蒼給予他。

  是不是她求來的?

  他既重活一遭,必不能辜負。

  她說他只是走錯了路。好,這一回,他便走一條不同的路。

  今生不做裴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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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31 10:47:15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大夢一場(二)

  衛珖又在扶寧住了段日子。早出晚歸,留在宅子裡時,也大多安靜地坐在書房裡翻閱醫書。衛渡總覺得兒子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畢竟這兒子以前也是這樣早出晚歸,也不怎麼說話。他每每轉著輪椅到兒子門前、窗下,停留一會兒,再默不作聲離開。

  兒子恨他。他知道。

  轉眼到了九月中旬。

  啞叔蹲在杏樹下,愁眉苦臉地瞧著石桌上的南瓜、蘿蔔、蘋果……

  小主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再給小主子雕一個花燈。正在愁雕什麼。忽然聽見主子的斥責聲,啞叔立刻跑過去。他站在門口,聽見父子兩個又起了爭執。

  「說了多少次,你不要學這邪門的功法!」

  啞叔伸長了脖子從門縫望進去。屋子裡很暗,主子憤怒地大聲斥責著。小主子立在一旁,整個人陷在陰影裡,不清他的臉。

  衛珖往前邁出一步,從陰影裡走出來。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書,然後抬眼望向門口的方向。

  啞叔嚇了一跳,趕緊跑開不敢再偷聽。

  衛珖生辰前一天晚上,啞叔終於雕好了花燈。他選了蘋果,這次沒雕小動物,而是雕了一個平安鎖的形狀。衛珖過來的時候,他捧著花燈給衛珖看,又後知後覺蠟燭沒有放進去,他環顧四周,手忙腳亂地找蠟燭。

  「拿來。」

  啞叔愣了一下,聽話地不翻找,獻寶似的把蘋果燈遞給衛珖,即使他已猜到小主子很可能像以前那樣嘲諷他的笨拙,再將花燈摔了。

  衛珖接過來,垂眼瞥了一眼。然後,吃了。

  啞叔愣愣地盯著小主子。

  「以後不准再偷學梵元鬼錄。」衛珖一邊說著,一邊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手。

  啞叔猶豫了。他抬起頭偷偷去看小主子,對上衛珖瞥來的目光,他縮了下肩,掙扎之後,才勉強點了頭。

  衛珖知道啞叔在偷學,雖然只學了第一重,可那功法畢竟邪門,反噬力太強,輕易左右一個人的悲喜情緒,能不動還是不動為好。

  至於他?

  即使書被老東西撕了也沒所謂,他修煉這邪功幾十年,早就刻在記憶裡了。自宮從來不是修煉梵元鬼錄的必要,而是捷徑。

  衛珖將一大堆藥交給啞叔,啞叔茫然地望著他。

  是給老東西的藥。衛珖詳細地對啞叔說了這些藥的用法。啞叔笑著使勁兒點頭,再點頭。

  第二天清晨,衛渡讓啞叔將一套衣服悄悄放進衛珖的房中。他轉身就走,燒殘的手費力地飛快轉著輪椅輪子,逃一樣。

  他怕,怕兒子知道這衣服是他給他的生辰禮物,會被輕易踩在腳下。他怕,怕兒子落過來的目光冷漠甚至帶著嘲嗤。

  衛珖站在陰影裡,望著老東西倉皇離去的背影。

  他垂下眼,去看腳下自己的影子。

  重來一次代表什麼?那些恨與執念好像已經困在封存的棺木中。他時常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自己彷彿是個歸來的局外人。

  衛珖回到房中,換上老東西給他準備的衣服。

  衛渡正在煩躁地翻著書冊,又扭頭問啞叔:「讓你煮的長壽麵煮了沒有?」

  啞叔忙不迭點頭。

  衛渡回頭,看見衛珖的時候愣了一下。一身雪緞的少年郎站在門口,是他已經長大的兒子,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一瞬間,衛渡後悔了。如果當初恨與執念不是那樣深,是不是可以和兒子成為正常的父子關係?可是玉檀下的鮮血讓他走不出血仇深海的困束。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衛珖說。

  「你要去哪兒?」衛渡殘缺的手緊緊握住輪椅的扶手,一雙眼死死盯著面前的兒子。兒子長大了,不聽話,不能再被他左右。

  衛珖垂眼望著這個曾經愛過尊過也恨過的父親。他探手,掌心慢悠悠地撫過老東西遍佈燒疤的臉。

  「你、你幹什麼!」衛渡覺出幾分屈辱的意味來,抓起桌上的鞭子。

  衛珖沒躲。

  衛渡愣了一下。

  「呵。」衛珖低笑了一聲,鬆了手,「老廢物你可得好好活著,然後親眼看著你求之不得的復國是如何被我輕易完成。」

  衛渡盯著兒子,慢慢皺起眉。

  衛珖離了扶寧,在九月二十二這一日。這一日是他的十四歲生辰,也是沈茴三歲的生辰。

  暖陽西沉時,衛珖趕到了江南。

  ‧

  沈府安安靜靜的,明明晚上辦了熱熱鬧鬧的生辰宴。宴席草草結束,誰也沒有心思再吃東西,只因為沈茴又昏過去了。她小小的身子裹在被子裡疼得發抖,斷斷續續地咳嗽,偶爾咳出血來。

  沈夫人迎上沈霆,沈霆剛送趙大夫離開。

  「你父親什麼時候能回來?」

  有些話不能說出來,可是她擔心沈元宏再不回來,可能就見不到……

  「父親跟著林將軍打了勝仗,已經往回趕了。他記得蔻蔻生辰,必然也急著回來,應該就這幾天了。」沈霆又寬慰,「蔻蔻不會有事的,她會好好長大。」

  「是。她不會有事的……」沈夫人跟著說。

  三個弟妹站在不遠處探頭探腦。

  沈霆朝他們招手,道:「都回去休息。不用守在這裡。」

  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沈霆更像這個家的主心骨,沈夫人萬事問他主意,下面的幾個弟妹也更是對他對敬重聽從。

  沈菩低著頭,小聲說:「給妹妹縫的布娃娃還沒有給她呢……」

  「等蔻蔻醒了再給她。」

  沈菩抬起頭,一雙眼睛明顯哭過,紅通通的。她小聲問:「妹妹明天會醒過來嗎?」

  「會。」

  聽哥哥這樣說,沈菩便信了,彎起眼睛來。

  「嘉綿,送妹妹們回去。」沈霆道。

  沈霄規規矩矩地應了聲是,陪著兩個妹妹離開。一離了長兄面前,沈霄明顯輕鬆許多,還能說笑逗兩個妹妹開心。雖他是好意,可沈荼和沈菩明顯笑不出來。後來,沈霄撓了撓頭,自己裝出來的笑也散了。

  沈夫人在小女兒床邊守了許久,直到沈茴安靜地睡著了,她才悄聲離去。她是睡不著的,只想去尋母親,和母親一起抄抄佛經,給女兒求個平安。

  不久後,沈茴悄悄睜開了眼睛,她長長的眼睫上還沾著點淚。

  身上好難受,根本睡不著。可是她知道自己不睡著,娘親是不會去休息的。所以她只能攥緊小手,拚命忍下心口一陣陣的絞痛,艱難地假裝自己睡著了。

  從有記憶起,她每日都在吃藥,日日夜夜被困在這間房,這張床上。家人們每日都會來陪著她說話,可她還是覺得好難受好難受。是不是她死了就可以不用再這樣難受?可是她死了,家人會很難過,會哭的……

  沈茴手上沒什麼力氣,費了好些力氣才扯起被子,將整個頭臉埋進黑暗裡。她咬著唇,無聲地哭。她不敢哭出聲來,害怕打擾了家人。

  被子被扯開的時候,沈茴嚇了一跳,還以為被家人發現了!

  黑白分明的眼眶裡盈著淚,視線卻變得不清晰。她怔怔望著出現在眼前的人。好半晌,她緩慢地閉上眼睛,盈在眼眶裡的淚從眼角淌下來。

  她再次睜開眼睛,被淚水洗刷過的視線異常清晰。她雙眸一眨不眨地望著眼前的大哥哥。

  父親教她不要輕易相信陌生人,小心被騙子拐走。可是她望著眼前不認識的大哥哥,卻覺得好像自己是認識他的。

  她一雙小手攥在一起,侷促地望著面前的人。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奶聲奶氣地問:「哥哥是什麼人呀?」

  原來她小時候的聲音是這樣的。

  衛珖揚起唇角笑了。

  沈茴一直盯著他瞧,他笑了,她不由自主也跟著翹起了嘴角。

  衛珖取出一個鎏金的小糖盒,從裡面取出一粒糖遞給沈茴。他望著她乾淨的眼眸,溫柔道:「哥哥是來給你送糖吃的人。」

  沈茴猶豫了。

  母親說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她的小眉頭揪起來,到底年紀小,這般想著,竟真的說了出來。

  「哥哥不是陌生人,我們上輩子見過。」

  沈茴歪著頭,驚奇地瞧著衛珖,小聲嘀咕:「騙子……」

  可是她攥在一起的小手慢慢分開了,她抬起一隻手,小心翼翼地去拿衛珖遞過來的糖。

  「什麼糖,好吃嗎?」沈茴將糖豆豆塞進嘴裡。一股淡香在唇齒間蔓延開,她剛想咬開糖豆豆,衛珖道:「不要嚼,直接吞下去。」

  沈茴下意識地跟著做。

  這不是糖,是藥,不過是被衛珖在藥丸外面裹了一層糖。

  縱使裴徊光遍閱萬卷醫書研出治沈茴的藥,可沈茴實在是病了太久。還好,衛珖拿著裴徊光的藥回到了沈茴三歲的時候。

  衛珖將手裡的糖盒遞給沈茴,道:「每晚一粒,要偷偷吃,不要被你家裡人發現,好不好?」

  沈茴歪著頭,懷疑地打量著面前的陌生哥哥。她不應該答應的,可是望著面前這雙漆色的眸,她抿著唇不是很想拒絕。

  「一共三十粒,等你吃完了,哥哥再來給你送糖。」衛珖凝望著沈茴,心中不禁在想,就算這是一場夢,能讓夢中的她長命百歲,也好。

  他想摸摸她的頭,抬起的手空懸片刻,又放下來。

  沈茴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她慢慢躺下來,睏倦爬上腦海,眼皮逐漸變得沉重。她迷迷糊糊地半睜著眼,看著陌生哥哥給她蓋了被子,又離開。她偏著頭,望著陌生哥哥離開的背影。

  興許上輩子真的過這個哥哥。如此想著,沈茴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沈茴揉了揉眼睛坐起來,呆呆看著手心裡的鎏金糖盒。原來昨天晚上不是夢嗎?

  她將糖盒打開,捏起一塊糖想吃。可是忽然想起陌生哥哥叫她每晚吃一顆。她依依不捨地將糖豆豆放回糖盒。

  為什麼每天只能吃一顆,一天吃兩顆不可以嗎?

  等那個謫仙一樣好看的哥哥再來時,她得問問他!

  沈茴小心翼翼地將糖豆豆都倒出來,一顆一顆地數。一共二十九顆,把這些糖豆豆都吃光了,謫仙哥哥就會再來給她送糖啦!

  沈茴彎著眼睛笑,小手抓起一顆顆糖豆豆,重新放回小盒子裡。剛裝好,她聽見腳步聲,趕忙將糖盒藏在枕頭下面。

  「阿茴!你醒了!」

  娘親的聲音裡噙著驚喜。

  沈茴轉過頭,朝母親伸出手,要抱抱。

  沈夫人快步奔過去,將小女兒軟軟的身子抱在懷裡,歡喜地說:「醒了就好!娘親以為你又要睡好幾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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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大夢一場(三)

  沈茴沒有像之前那兩次一樣昏睡過去,一家人都很高興。午時陽光正好,沈夫人帶著沈荼和沈菩做針線活。因為不想小女兒一個人孤零零的,沈夫人每次帶大女兒和二女兒做針線活的時候,都是在沈茴的屋子。

  母女三個坐在軟塌上,一邊說話一邊做活。沈茴大時候都窩在床榻上翻看圖畫書,偶爾抓來糖果吃。每每,她翻了沒幾頁,就會抬起小腦瓜,好奇地盯著娘親和兩個姐姐瞧。

  她總是很容易睏倦,累了就會栽歪在圖畫書上睡著。這個時候,沈夫人就會悄悄帶著大女兒和二女兒離開。

  「不要一直看書,小心累眼睛。」沈夫人叮囑。

  沈茴點點頭,手指頭在圖畫下面的小字上戳了戳。畫冊每一頁只有一兩行字,她不認識幾個。沈夫人早就瞧出來這孩子想讀書識字,可她身體太差了,實在不適合請先生。

  沈茴擰著眉,手指頭在圖畫上使勁兒戳了戳,求助似地望向軟塌。

  「阿茴怎麼啦?」沈菩放下手的針線活,走過去抱起妹妹。

  「這個字!這個字!還有這個字!」沈茴一個字一個字戳下去。

  沈菩溫聲教妹妹識字,沈茴認真地聽。

  沈茴坐在二姐姐的腿上,笑著點點頭,翻開下一頁去讀。沈菩沒有放開小妹妹,繼續抱著她,陪她一起讀書。她對母親說:「阿娘,以後我來教妹妹。」

  「如此也好。」

  沈荼笑著說:「二妹教蔻蔻最合適了。」

  沈霄從外面跑進來,笑嘻嘻地說:「是呀是呀,二妹妹現在九歲,還能在家住好些年,可不像大姊你,已經及笄了,馬上要說親嫁人啦!」

  「你!」沈荼抓起繡筐裡的線球朝沈霄的頭砸過去。

  沈霄也不躲,紅色的線掛在他的頭上,他笑嘻嘻地嚷嚷:「大姊又打人嘍!」

  沈荼直接站起身,打算真的揍這弟弟一頓。沈夫人笑著拉住大女兒,說:「好啦好啦,他就是皮。不理他。才剛及笄說什麼親,疼閨女的人家哪有那麼早嫁女兒的。」

  沈夫人瞪沈霄:「讓你置辦的東西可都買齊了?」

  「當然啊。大哥的親事,我哪敢出差錯。娘給的單子上的東西,我可是跑斷了腿,貨比三家挑了最好的!」

  沈菩捂著嘴笑:「胡說,明明是柳管事置辦的,二哥哥你就跟著看熱鬧去啦。」

  沈霄笑嘻嘻的,也不反駁。他走過去,把沈茴壓在圖畫書上的小手拉起來。他從袖中取了個紅繩綁在小妹妹的手腕上。然後摸摸小妹妹的頭,在沈菩身邊坐下來。

  沈茴晃了晃手腕,看見紅繩上繫了一個金色的平安符。她不再看書,抓起枕頭旁二姐姐給她做的布娃娃抱在懷裡,眨巴著眼睛安靜地聽家人說話。

  沈夫人帶著兩個女兒做針線活,正是給沈霆的婚事準備的。說到沈霆的婚事,沈荼好奇地問:「母親,哥哥怎麼忽然要成婚?之前一點沒聽說。駱家門第家風怎麼樣呀?」

  幾個孩子裡她年紀最大,已經及笄,想的更多一些。

  沈霄也跟著追問:「對呀,之前也沒聽娘說要哥哥娶媳婦兒啊!娘,你不是說成婚不能太早嘛。」

  沈菩也好奇地問:「未來嫂嫂好不好呀?」

  沈夫人沉默了。

  沈元宏不在家的時候,家中事事都由沈霆打理。他也向來穩重有決斷,可畢竟才十七,還未及冠。沈夫人之前的確不希望他這麼早成婚。婚姻大事,不該在小小年紀匆忙定下。她根本沒張羅沈霆的親事,是有一日沈霆突然讓她去駱家提親。

  沈霆也不隱瞞,原話是——「無意間在橋上見過一面,適合為沈家婦。」

  沈夫人琢磨了好幾日才明白,原來是兒子見了人家姑娘一面就想娶回來。

  至於駱家……沈夫人是不大滿意的,小門小戶的商戶,後宅也復雜。而沈家最看重家風。沈夫人偷偷觀察過駱菀,倒是個溫婉良善的性子,便也同意了。

  只是有些話不適合對下面幾個孩子說,她收了笑,認真道:「你們未來嫂子人很好,等她進了門,就是一家人,你們要將她當成長姐一樣敬愛,如何對你們長兄,就如何對她。」

  幾個孩子也都收了笑,認真應下。

  沈茴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將臉貼在二姐姐的懷裡。見她倦了,沈夫人帶著幾個孩子出去,讓她好好睡著。

  ‧

  小糖盒裡最後一粒糖吃完的時候,沈茴扭頭望向門口的方向,然後又看了看窗戶的方向。明天就沒有糖豆豆吃了,那個好看的哥哥還會再來給她送糖吃嗎?她將糖盒藏在枕頭下,睡著的時候還在想著哥哥明天會不會來。

  第二天,她先等到了父親歸家。

  沈元宏一身風塵,急急忙忙將冷硬的鎧甲脫下,換上柔軟的常服,大步朝小女兒的房間走去。沈夫人和幾個孩子都笑著跟在他身邊。

  沈元宏直接將沈茴抱在懷裡。

  「紮紮!紮!」沈茴擰著眉,小聲抗議。

  沈元宏鬍鬚來不及修,紮到了她嬌嫩的小臉蛋。沈元宏哈哈大笑,家人們都跟著笑起來。

  沈元宏平安從邊疆回來,還立了軍功,是喜事。沈霆後天就要大婚,是喜事。沈茴身體尚好,亦是喜事。一家人心情都很好。

  傍晚,沈夫人對沈元宏說了沈霆的婚事,之前在書信中說過,今日說的更詳細些。沈元宏也對駱家的家風不大滿意,可是聽夫人說兒子挑中的那姑娘品行端正,便沒說什麼。他轉而告訴沈夫人,上峰有意提拔,這次又立了軍功,恐怕日後要赴京上任。

  雖是喜事,可夫婦兩個都面露愁容。只因沈茴的身體必然不能入京。

  「若實在不行,放在我母親身邊吧。我母親一直很疼阿茴,阿茴也喜歡她姥姥。」

  「再說吧,反正也不是這一兩年的事情。」沈元宏又說,「還有一件事,胡將軍問了我家中幾個女兒,問了年紀。今上根基不穩,恐怕要利用姻親關係梳攏朝堂。」

  「莫不是要大批給朝臣賜婚?這……我可捨不得啊!」

  「只還是猜測,更何況聖旨若下來,也沒辦法抗旨。若實在不行,你提前阿荼說親吧。」

  ‧

  傍晚時,沈茴窩在床榻上睡了半個時辰。她迷迷糊糊揉著眼睛坐起來,看見枕頭旁邊有三個鎏金小糖盒。和上次謫仙哥哥給她的一模一樣。她慢吞吞地眨眨眼,再搖搖頭,把瞌睡蟲趕走。然後她愣愣看著這三個小糖盒,難道是她睡著的時候哥哥過來送糖,已經走了?

  「哼!」她委屈地扁了扁嘴,歪著頭,握起小拳頭敲敲自己的頭。

  「你做什麼?」

  沈茴呆住了。她趕忙轉過身,驚訝地看見那個大哥哥坐在桌邊,正含笑望著她。

  「哥哥你來啦!」

  衛珖溫笑點頭。

  沈茴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來。她剛往前邁出一步,軟麻無力的腿讓她跌坐在地。

  衛珖趕忙將人抱起來,抱著她在桌邊坐下,將她放在膝上。

  她沮喪地低著頭。

  衛珖長指為梳,梳理著她睡亂的柔軟烏髮,溫聲哄著:「阿茴還小,過幾年身體會越來越好,不會再跌倒。」

  沈茴曾無數次說過她有多羨慕沈鳴玉。那麼,今生我讓你也可以活成沈鳴玉的模樣。

  沈茴捏著自己的衣角,小聲說:「你了我三個小糖盒。」

  「嗯?」衛珖垂眼望著她。

  沈茴仰起小臉,奶聲奶氣地問:「所以下次見到哥哥是三個月後嗎?」

  衛珖愣了一下,他不想騙她。

  「是。」

  他看著小姑娘明亮的眼睛一下子暗下去。

  「等阿茴長大了,日日可以見到哥哥。」

  「真的?」沈茴灰下去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

  「真的。」衛珖拿起桌上的奶糕,一勺一勺餵她吃。看著她吃得彎起眼睛,看著她吃得唇邊沾滿奶漬。他拿帕子給她擦,小心翼翼。

  「哥哥的手好好看!」沈茴忽然說。

  衛珖瞥一眼自己的手,將手遞給她。她果然將他的手當成玩具,新奇地捏捏他的手指頭。她甚至低著頭細瞅他指腹上的紋路。

  衛珖垂眸望著她。

  沈茴忽然抬起臉,笑著說:「哥哥笑起來真好看!唔,哥哥是蔻蔻見過最好看的人!」

  衛珖笑她果然從小就嘴甜。

  衛珖得走了。

  「哥哥!哥哥!你知道我的名字,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哩!」

  「懷光。」

  沈茴伸出手指頭,蘸了一點奶糕,在桌面認認真地寫了一個「光」字,然後苦惱地眼巴巴望著衛珖。衛珖便抓著她的小手,在「光」字前面,寫下「懷」字。

  「懷光哥哥。」沈茴翹起唇角,甜甜地笑。

  ‧

  又過了三個月,賜婚的聖旨便下來了。今上大批賜婚,牽扯極廣。大部分賜婚是朝臣之間,也有幾位皇子賜婚。其中沈荼就被指給了齊銖。

  三個月,太快了,沈夫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根本沒來得及大女兒尋到合適人家。

  至於齊銖此人如何,沈家人是一概不知。今上的兒子眾多,又是前幾年剛建立的大齊,天高皇帝遠,對皇帝都沒有什麼瞭解,更何況是皇子們。聖旨不可違,事到如今,沈家人倒也只能盼著齊銖是個品行端正的好孩子。

  衛珖再次給沈茴送了幾盒藥,離開沈府前,聽見沈家人在議論沈荼的婚事。處理沈荼和齊銖的事情之前,衛珖先去了一趟馬場。

  他十分清楚曾經的那些手下哪些用得更趁手。

  衛珖找人把伏鴉揍了一頓。

  然後他風光霽月般出現,居高臨下地俯視黏了一身馬糞的小男孩。

  「嘖,你要一輩子混在馬糞堆?」

  伏鴉氣喘籲籲,亮著眼睛盯著衛珖,眼前的人一身雪衣華服,仿若神仙降世。

  衛珖擺了擺手,慢悠悠地說:「把自己洗乾淨跟我走,做一條聽話的狗,他日許你一個一品上將軍之職。」

  衛珖轉身,身後響起巨大的水聲——伏鴉直接跳進水缸,拚命洗去一身髒污。

  衛珖尋到齊銖的時候,齊銖正撅著屁股和小廝蹲在院子鬥蛐蛐。

  「跑哪了?去去去,快去我抓回來!」齊銖朝小廝的頭上拍下去。小廝應了一聲,趕忙跑到後面去抓蛐蛐。

  齊銖擺弄著逗蛐蛐的長草,發現身後的人影逐漸籠罩下來,他疑惑地回頭,怔見一張謫仙般的面孔。

  衛珖面無表情手起刀落,齊銖的人頭瞬間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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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大夢一場(四)

  沈茴坐在窗邊,從開了一條縫的窗戶往外看湛藍的天際。她七歲了,最近總喜歡坐在窗邊發呆。

  沉月悄聲走進來,一件外衣搭在她肩上,一邊踮起腳尖將窗戶關上,一邊說:「夫人說了每天只能吹一小會兒的風,吹風太久對身體不好的。」

  沈茴「唔」的一聲了,手肘壓在桌面,臉貼在手背上。

  沉月好奇地打量著沈茴,覺得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小姑姑!小姑姑!」沈鳴玉跑進來,衣兜裡摘的五顏六色的花一股腦塞給沈茴,「給小姑姑摘的!」

  沈茴頓時笑起來,她牽起沈鳴玉的手到一旁軟塌坐下,讓沉月打了水,親自幫沈鳴玉擦髒兮兮的小手。

  三歲的沈鳴玉在長輩面前規規矩矩,可一轉身就變得愛跑愛跳,尤其喜歡來找沈茴。

  沈茴讓沉月抱了個花瓶來,她和沈鳴玉一起將鮮花插擺好。她望著嬌豔的鮮花,走神了。

  初見懷光哥哥的時候,沈茴年紀小,是真的把他當成給她送糖吃的神仙。可是她稍微長大了些,便慢慢知道懷光哥哥不是什麼神仙,是人。

  沈茴最近很苦惱。

  這幾年,懷光哥哥斷斷續續會來見她,每次都給她帶糖吃。她曾偷偷咬開了一顆糖,被苦得紅了眼角。果然不是糖,是藥。她乖乖讓大夫診治,趙伯伯說她身體越來越好,好好養著日後定然能和普通人一樣。

  慢慢的,沈茴意識到她的身體好轉很可能是因為懷光哥哥的藥。

  懷光哥哥對她真的很好很好。

  可是懷光哥哥每次都偷偷地來,神出鬼沒,家人誰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一家人就應該坦誠相待,沒有秘密。沈茴知道懷光哥哥不想家裡人知道他的存在,可是她瞞得好辛苦。她覺得自己是個不誠實的孩子,這樣是不對的……

  當天晚上,衛珖又來給沈茴送藥。他來的時候,沈茴正趴在床榻上,望著窗口的插花發呆。

  「懷光哥哥你來啦?」沈茴坐直身子,驚喜地望著他。一雙眼睛瞬間亮起來,彎了又彎。

  衛珖在她身邊坐下,瞥見小几上的蓮子羹。

  沈茴湊到衛珖面前,壓低聲音:「知道哥哥今天要來,我偷偷準備的,給哥哥吃!」

  她歡喜地端起蓮子羹,像小時候那樣捏著小勺子餵到哥哥面前。可是下一瞬,她怔了怔,目光有點躲閃地將勺子縮回去放進碗中,她捧著碗遞給衛珖。

  「碗太重了,蔻蔻端不動。哥哥自己吃。」

  沈茴眼見的餘光看見自己的腿和懷光哥哥的腿緊緊貼著,她不動聲色地向後挪了挪,隔開一些距離。她低著頭望著自己輕輕晃著的一雙腿。

  七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

  小時候沈霆帶她尋訪名醫時,會將她抱在懷裡。現在也不會再抱她,讓嬤嬤抱著她了。

  衛珖瞥了她一眼,拿起勺子慢悠悠地吃著蓮子羹。

  沈茴偷偷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收回目光。當她第三次偷看衛珖的時候,對上衛珖望來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小動作都沒有逃衛珖的眼,還以為才被捉住。她彎起眼睛沖衛珖笑:「好不好吃呀?」

  「可以。」衛珖將蓮子羹放下。將準備的盒子遞給沈茴。

  沈茴將盒子打開,裡面是她熟悉的一個個小糖盒。只是這一次裡面的小糖盒明顯比以前多許多。沈茴臉上的笑瞬間僵在那裡。

  一滴眼淚落在小糖盒上。

  衛珖抬起她的臉,見小姑娘憐兮兮地咬著唇,眼眶裡的淚已是憋了許久。

  「哭什麼?」

  「一共十二個小糖盒。」沈茴打了個哭嗝,「下次見哥哥要一年後了。」

  衛珖心裡說不出的滋味。他聲音軟下去,問:「見不到哥哥就要哭鼻子嗎?」

  沈茴也覺得自己哭得莫名其妙,很是覺得丟臉。她匆匆別開臉,輕哼了一聲,一雙小手動作不自然地捏著衣角,小聲嘀咕:「哥哥上次講的故事還沒講完哩……」

  衛珖說好,繼續給她講故事。他每次來都給她講故事,每次都不講完,留一個故事的結局。他希望她惦記著故事的結尾,也惦記著他。

  沈茴從小就喜歡讀書聽故事,她聽得很認真。一個姿勢坐得太久累了,她換了個姿勢。衛珖如往常那樣拉到腿上,她聽故事聽得太認真,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衛珖,全然忘記了先前有意的保持距離。

  夜漸深,沈茴安靜地趴在衛珖的懷裡睡著了,口水濕了他的雪衣。

  衛珖垂眼,長久地凝望著她酣眠的模樣。擔心她睡得不舒服,衛珖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榻上。他沒有立刻離開,站在床榻旁安靜地守著她望著她,直到天明。

  在他還是裴徊光的前世,他也曾這樣站在她的床邊凝望她一夜。

  記憶好像隔了一世,很久又很近。

  兩個長夜凝望守候時的心情漸漸重疊在一起。

  前世?

  真的是重來一世嗎?衛珖實在不相信神佛會渡他的執念,給他重生機會。他總是忍不住去想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嗎?還是在密不透風的棺木中垂死的痴夢?

  第二天,沈茴醒來的時候,懊惱地在床榻上打了個滾兒。昨天晚上她應該小心翼翼地問問懷光哥哥她可不可跟家人說他的事情。可是她怎麼就忘記了呢?

  一定是見到哥哥的次數太少時間太短,要說的話太多,所以才忘記了。

  午後,陽光正好。

  沈霄來找沈茴出去曬曬太陽。這讓一整天悶悶不樂的沈茴頓時高興起來,雖然只能出去兩刻鐘。

  盛夏時期,她穿著厚厚的衣裳,高高興興地跟二哥哥出了房門,去花園裡走一走,看看藍天白雲,聞聞花香。

  直到,她看見了懷光哥哥。

  懷光哥哥和父親、長兄坐在涼亭裡喝茶。離得太遠,她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可是她聽見父親哈哈大笑的聲音。

  沈茴整個人呆在那裡。

  沈元宏看見了沈霄和沈茴,招招手,讓他們過去。他問:「怎麼帶妹妹出來了?」

  「今天天氣好,就出來走一會兒。趙大夫說可以的。」

  沈元宏點點頭,轉頭望著衛珖笑著說:「懷光,這個是小女,身體不太好。」

  衛珖的目光落來。

  沈茴眨眨眼,再眨眨眼。

  沈霄提醒:「蔻蔻,這位懷公子是長兄剛結識的摯友,你也當喊一聲哥哥。」

  沈茴明亮的眼眸一點一點彎起來,開心又認真地喊:「懷光哥哥!」

  衛珖望著她眼燃起的歡喜。

  小孩子的心事總是不難猜,她所有的心事所有的顧慮,他都知道。若這是一場夢,夢她就該心想事成萬事順遂。

  ‧

  建武二十年,是大齊王朝的最後一年。

  誰也沒有想到被盡數押送瑲卿行宮屠殺的衛氏後人尚有存活,竟是前衛太子。從建武十三年開始,前衛太子招兵買馬,從最初的一個人,率領雄獅攻進京都,殺進宮中,將齊氏皇室盡屠之。

  改朝換代,復衛,更年號為盛和。

  天初定,百廢待興。

  ‧

  蕭家今天很熱鬧,因為是沈茴十四歲的生辰,和她交好的幾個姐妹來給她慶賀生辰。

  幾個年歲不大的姑娘圍在一起笑鬧著,一直到夜深。今晚天幕無雲,星月異常明亮。

  都是年紀相仿的姑娘,最大的一個不過十七歲,沈茴平日喚她芙姐姐。幾個小姐妹無話不談,說到阿芙的婚事,又說到沈茴兩個姐姐的親事。

  前幾年沈家已經搬京中,只是沈茴不喜寒,才留在江南住在蕭家和姥姥相伴。沈荼倒是在江南時便成親了,大姐夫是個讀書人。

  沈茴是從二姐姐給她的信中知曉二姐姐嫁了個大將軍,是聖上賜婚。雖未見過二姐夫,可是沈茴知道這個人。

  伏鴉,誰不知道呢?

  今上起兵復國時,身邊的得力幹降。伏鴉此名,無人不知,簡直能止小兒啼哭。這人厲不厲害,沈茴不在意,她只盼著這武將千萬別是個五大三粗的莽漢,要對二姐姐溫柔體貼些才好……

  「阿茴,你們沈家就你一個沒定親了。」

  另一個姑娘笑著說:「阿茴還小呢。」

  「嗯嗯,我還小呢!」沈茴抓小碟裡的果子來吃。

  阿芙顯然有意逗沈茴,非逼她說說喜歡什麼樣子的如意郎君,姐妹幾個也好幫她參謀。

  沈茴原是沒想過,抗不過幾個姐妹起鬨追問。她雙手托腮,望著天際明亮的星月,認真琢磨了一會兒。

  懷光哥哥的身影忽然就浮現在眼前。

  沈茴慢慢垂下長長的眼睫,藏起眼裡的黯然。她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懷光哥哥了。

  她慢慢彎唇,低聲說:「我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樣,還要有一顆善良又正直的心。」

  ‧

  沈茴口中斯文清儒的良人,此時正站在陰暗的昭獄,居高臨下地瞥著跪在腳邊的人——簫起。

  衛珖前幾年太忙,才騰出時間將這個狗東西抓來。

  「敢問陛下草民犯了什麼法?」簫起低著頭,眼中目光晦暗。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可是他清楚陛下對他的不喜。比如,前幾年他本來要去沈家提親,可是將沈菩賜婚給伏鴉的聖旨就比他早到了兩刻鐘。

  衛珖睥著他,慢悠悠地開口:「聽說你很喜歡畫仕女圖。」

  簫起飛快琢磨起來陛下這話的深意。他是喜歡畫畫,可是仕女圖畫的並不多。

  「從今天起,每畫一千張人圖,可得一粒米、一口水。」

  簫起震驚地抬起頭。

  衛珖冷笑。像他這樣錙銖必較的人,怎麼可能忘記這狗東西畫沈茴。

  狗東西,畫我的蔻蔻。

  畫死你。

  簫起整日都在拚命畫畫,一個月後骨瘦如柴,雙手抖個不停,再也拿不動畫筆。

  「嘖,不畫了?」衛珖神色陰惻。

  簫起望著他的目光滿是驚懼。

  衛珖拎著簫起的後衣領,將人摁進水中,生生溺斃。

  狗東西,推我的寶寶下水。

  淹死你。

  衛珖鬆手,簫起無力倒下。衛珖接了帕子擦手,吩咐:「把人皮剝下來。」

  他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筆。

  該他畫了。

  ‧

  沈茴及笄那一日,封后的聖旨送到了。

  順歲唸完聖旨,笑著說:「恭賀娘娘。陛下說京都冬日寒涼,娘娘可年後再出發。」

  沈茴低著頭滿心不願意。她回房中打開箱子,裡面規整擺滿一個個小糖盒。

  她又開始想,興許懷光哥哥真的是給她治病的神仙。

  她五月才啟程,磨蹭到九月才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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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終

  沈茴坐在昭月宮的軟榻上。她垂著眼睛,眉眼間噙著絲憂慮。她今日剛到京城,還沒來得及歸家,直接被陛下的人接進了宮中。

  這……著實是不合規矩了。

  她在心裡埋怨著陛下這舉動。她又忍不住去想今上是個什樣子的人。如今皇帝的傳聞著實不少,大多都是說新帝如何冷漠無情,又如何手段狠厲。沈茴思緒雜亂地呆坐著許久。

  順歲帶著宮婢進來。

  「娘娘,邊關有急報,陛下正召見幾位大臣議事,要晚些才能過來。」順歲畢恭畢敬地解釋後,又準備了膳食湯飲,沈茴搖頭稱不餓,順歲便讓宮婢擺上些點心糖果。他說:「這兩個宮婢就在外面候著,娘娘有什麼吩咐隨時召喚。」

  有什麼吩咐隨時召喚?她想回家成嗎?沈茴知道不成。她和和氣氣地應了,待宮人退下去,她臉上的淺笑才淡下去。

  沈茴一個人在昭月宮等了很久。本就舟車勞頓,身上帶著疲。晚霞燒滿天的時候,她沉重的眼皮慢慢合上,眼睫緩垂有些懶倦地歪躺在軟榻上。

  她胡亂猜著陛下是個怎麼樣的人。事到如今,陛下是她以後的夫,她難免在心裡懷著一絲美好盼望。這一絲盼望,很快溜走,她忽地再次想起懷光哥哥。

  上一次見到懷光哥哥已經是四年又一百一十三天前了。

  懷光哥哥來見她的前一日,二嫂嫂被診出有孕,二哥哥笑得特別開心。

  那天,她忽然想到懷光哥哥比二哥哥年長幾歲。她頭一次打斷懷光哥哥給她講故事,亮著眼睛望著他小心翼翼地問:「哥哥,你有沒有娶妻成家呀?」

  懷光哥哥抬抬眼,用她看不懂的目光望著她,說:「她還沒長大。」

  彼時她懵懵懂懂,卻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見懷光哥哥。

  現在她懂了,卻好像有點遲。

  沈茴在軟榻上翻了個身,心情低落下來。既已接了封后的聖旨,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懷光哥哥。她要嫁人了,不能再見懷光哥哥的。她慢慢咬唇,合起的眼角洇出幾許酸澀來。

  衛珖趕來時,沈茴蜷縮在軟榻上睡著了。

  他的臉色瞬間冷下來。

  順歲大驚,擔心被降罪,趕忙跪下。

  衛珖擺擺手,讓順歲退下。他朝沈茴走過去,凝望了她一兒,悄聲上了榻,在沈茴的身邊躺下。沈茴面朝裡側背對著他,他的視線裡是她烏黑的軟髮,有淡淡的橘子香。

  衛珖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到底心事重重,又不是自己家中,縱使沈茴身上疲憊,也沒有睡沉。天色黑下來時,她睜開眼睛,呆怔了瞬息,很快清醒過來。緊接著,她感覺到了身後的氣息。

  沈茴一醒過來時,衛珖便知曉。幾乎是她醒來的下一刻,衛珖將手搭在她的腰上。

  沈茴嚇了一跳,身子跟著一僵。她慌張地坐起來,蒼白著小臉回過頭。太過慌張,讓她不小心踢到榻尾小几,上面的瓷雕擺件跌下軟榻,又落在地上,清脆一聲響,碎了。

  在瓷雕清脆的碎裂聲中,沈茴望著闔眼躺在軟榻外側的衛珖,整個人僵在那裡。

  守在外面的順歲聞聲趕忙進來,手腳麻利地將碎物收拾好,再垂首快步退下去。

  關門聲將沈茴從呆怔裡拉回來。她眨了下眼睛,望向合上的殿門,再收回目光,望著身邊的……陛下。

  沈茴抿抿唇。

  衛珖睜開眼睛望向她。

  「本不該直接將你接進宮中,可實在是想早一些見到你。別擔心,沒人知曉你進了宮。晚些時候會悄悄送你回沈家,你只當今日不曾入宮。」

  沈茴偷偷抬起眼睛望了衛珖一眼,又飛快收回目光,乖乖地點了點頭。

  衛珖下令擺膳。他起身,走到窗下的黃梨木長桌,上面擺著十二盒不同口味的糖。他隨意地拿了一顆梅子糖放入口中。他背對著沈茴,視線落在糖盒上,問:「要什麼糖?」

  「奶糖。」沈茴說完立刻咬了咬舌尖。

  ……好像小孩子才喜歡吃奶糖。她眉心飛快蹙了一下,立刻改口:「橘子糖。」

  衛珖將糖遞給她,她垂著眼睛接過來,將白色的糖塊放進口中,奶香四溢。

  順歲帶著宮婢進來,將晚膳一件件擺在圓桌上。

  明明幾年不見的懷光哥哥就在身邊,可是沈茴莫名不敢看他,她垂著眼睛,嘗著口中的奶糖,聽著宮人細微的腳步聲。

  宮人將晚膳擺好,便都退了下去。沈茴安靜地坐在圓桌旁,眼角的餘光瞟見衛珖先抿了口涼茶,她才默默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眼前的東西。

  她不是個不懂禮節規矩的姑娘,何況接了聖旨之後也學過宮中禮節。可見了衛珖之後,她沒有拜見帝王,甚至連個彎膝淑女禮都不曾行。

  她不想。

  衛珖瞥她一眼,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剝開一隻螃蟹,將蟹肉一一剔下,送到她面前。

  沈茴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好笨,連聲謝謝都說不出口……

  她默默將蟹肉吃了,又喝了一小口甜湯,終於抬起眼睛望向對面的人。她鼓足勇氣般,說:「我想吃桂花糕。」

  ——桂花糕放在裴徊光面前,離她有一點遠。

  衛珖夾起兩片薄薄的桂花糕放在高足小碟上,遞向沈茴。沈茴伸手去接,食指指尖不小心碰到衛珖的,她手指頭縮了縮,勉強將桂花糕接過來,安安穩穩地放在桌面。

  衛珖少食,不多時便放下筷子。沈茴吃得也不多,可她吃得慢些。因沈茴睡了一陣,兩個人用晚膳的時候已是比較晚。用過晚膳,衛珖便吩咐順歲安排人送沈茴回家。

  沈茴剛轉身要往外走,衛珖叫住了她。她轉身,立在原地望著衛珖拿了件他的月白色披風朝她走來。

  隨著他一步步走近,沈茴忽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她剛想伸接過來,衛珖已將披風展開,披在她的身上。他垂著眼,修長玉白的指仔細給她繫披風領口的繫帶。他離得那樣近,沈茴聞到一點點海棠的淺香。

  衛珖慢悠悠開口:「讓你年後出發,竟拖到五月,這一路上居然走了四個多月。」

  沈茴心虛地不吭聲。

  衛珖拽了拽繫帶,讓她領口的蝴蝶結規規整整。然後他鬆了手,望著沈茴的眼睛,道:「倒也來得及。」

  「來得及什麼?」沈茴問。

  「婚期定在這個月二十二。」衛珖道。

  九月二十二,是他們兩個人的生辰。

  沈茴有點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她好想可以憑空出現一面鏡子,可以看見自己這一刻的臉頰有沒有泛紅。

  衛珖低笑了一聲。他俯下身來,湊到沈茴的耳邊,低聲問:「嘖,忘了問阿茴願不願意嫁給哥哥?」

  「我、我得……我得回家了……」沈茴聲音低低的。

  沈茴稀裡糊塗地接過懷光哥哥遞過來的袖爐,溫暖從手心一直傳到心窩,她聽見懷光哥哥叮囑:「京都不比江南,多穿一些。」

  沈茴胡亂點頭。

  她坐上軟轎,軟轎行了許久後,她將攥了一路的袖爐放在膝上,雙摀住自己的臉。手心下,眼眸彎了又彎唇角翹了又翹。

  好像做夢一樣。

  ‧

  九月二十二。

  立后大典隆重又復雜,沈茴提前準備了好久,自然一丁點的差錯都沒有。大典結束,她終於回到了昭月宮,厚重的鳳袍鳳冠脫下來,沐浴之後換上寬鬆的常服。

  沈茴的耳邊都是宮婢的歡笑和吉利話。就連向來性子沉穩的沉月,也和拾星一樣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好些吉祥話……

  沈茴在心裡悄悄勸自己一定要穩住,不能讓大家看笑話,可是她心裡溢滿了歡喜,藏也藏不住。

  直到見到懷光哥哥,沈茴心裡怒放般的歡喜逐漸被緊張替代。她像模像樣地迎上去,聞到他身上有酒的味道。宮婢們還在寢殿裡,兩個人沒說兩句話,衛珖便去沐浴。

  等他的時候,沈茴心裡的緊張越來越多。她拘謹地坐在床榻上,腦海中亂糟糟的。

  衛珖沐浴之後,吃了一粒避子丹。

  他與沈茴都不是喜歡小孩子的人。更何況他的阿茴那樣嬌氣怕疼,他哪裡捨得她承受生育的疼痛。

  至於帝位,隨便吧。他無所謂下個皇帝是誰來當。天下這麼大,總有合適的人選。更何況,他自己都沒打算一直當下去。

  衛珖回到寢殿,宮婢垂首低垂悄聲恭敬退下去。

  沈茴坐在大紅喜床上,望著衛珖一步步朝她走過來。她咬了下唇,拚命告訴自己不許緊張。她悄悄舒出一口氣,將注意力轉移。然後,她的目光凝在衛珖身上。

  因是大婚,衛珖穿了一身紅衣。

  衛珖站在沈茴面前,望著她泛紅的臉頰,笑了笑,先開口:「人長大了話變少了,阿茴就沒什想說的?」

  沈茴便將此刻心裡說了出來——「以前哥哥總是穿白衣,原來穿紅衣這樣好看。」

  衛珖微怔,有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

  沈茴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悄悄將目光移開。可她說的是真心話——他一身紅衣的樣子好耀目,忽然在她心裡燎灼了一下。

  她很快就不能胡思亂想了,因為繡著龍鳳呈祥的正紅床幔落了下來。燭光隔著床幔照進來,視線裡也是大喜的紅色。

  當衛珖握住沈茴的手時,沈茴的心跳忽地開始跳得好快。她咬唇,在心裡狠狠地罵自己——沈茴啊沈茴你能不能有點出息,才只是牽牽手而已,你臉紅心跳緊張什麼呀!不可以這樣笨!

  她抬起眼睛望過去,紅色的視線裡,她看見衛珖垂著眼視線落在她的手上。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

  沈茴一瞬間回憶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她三歲的時候,正被病痛折磨的某一日懷光哥哥神明般忽然出現。從那之後,懷光哥哥時不時會出現,每次都給她帶裹著糖的藥,還會給她講故事。再後來,她慢慢長大,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現在她才明白原來在這些年他是那麼忙……

  衛珖將輕吻落在沈茴的指背,她所有的思緒頓時收回。她的指尖兒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衛珖感覺到了,抬起眼睛望過來。

  沈茴懊惱地覺得自己表現得實在是太差了,分明她提前照著小冊子學過的!不可以這樣笨拙了!她鼓起勇氣湊過去,主動輕啄一下衛珖的唇角。

  衛珖垂眼望著她此刻的模樣,一時間想起刻在骨子裡的前塵。過去與此刻,她的眉眼逐漸重疊。

  即使沒有鏡子,沈茴也曉得自己的臉必然燒透。她心想著帳內光線紅暗,許是能遮她泛紅的臉。她又怕藏不住,只好低著頭,慢慢往前挪,將臉埋在他的懷裡。

  「懷光哥哥……」沈茴眼角微洇,額頭抵在他肩。

  衛珖知沈茴怕疼,將她擁在懷裡,摸摸她的頭,又安慰地一遍遍溫柔輕撫她的脊背。他溫聲低語:「上次給你講的故事還沒講完。」

  沈茴哽咽著點頭,稀裡糊塗地說:「哥哥講到狐妖走了,和尚日日在樹下枯等……」

  「狐妖走了之後和尚日日誦經,可經文裡是她的名字,佛陀的笑容裡也是她的面孔。」衛珖喉間微滾,他還在她的身體裡,他不得不瘋狂克制一下,能用溫柔平和的語氣給她講故事,「他想去找狐妖,卻不知她在何處。有一日暴雪,他立在樹下忽然明白他僧衣在身的等待並不虔誠。既已背佛,不能叛她。他還俗後在他與狐妖初遇的地方支了間茶水攤,等她歸。」

  沈茴從小到大聽衛珖講了許多個故事,她總是認真地聽。可是這一回,她不可能不走神。

  她不想聽故事了。她拉住衛珖的手,在他懷裡小聲地說:「我、我緩過來了……應該可以了……」

  他靠過去親吻她的眼睛。他在她的身體裡,近得再也不能再近的距離。

  完整的他。

  後來,有一次衛珖無意間聽見沈茴小聲嘟囔的一句「真醜」。他起先沒明白她說的是什醜,許久許久之後,他才反應明白。

  ——因為她再也沒有攥著他睡著。

  原來她是真的那麼喜歡小白軟。

  衛珖認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再動動刀子割成她喜歡的模樣,最後被沈茴阻止了。

  「也挺好的。也沒那麼醜。真的。是你聽錯了,我上次說的不是『真醜』,是『真好』。」沈茴乖乖地眨眨眼,像個誠實的乖孩子。

  衛珖總覺得她這說得勉勉強強。

  還好,兩個人床笫之間的玩法向來多。她有時候喜歡小玩具,他便用玩具陪她玩。

  她歡喜便好。

  轉眼入了冬,瑞雪裹著京都。一場雪接著一場雪地降落,不過雖然雪多,今年的冬天卻比往年要暖一些。在一場又一場的雪後,迎來了新歲。

  難得一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沈茴穿著毛茸茸的紅色斗篷,騎著踩雪沿著紅色的宮牆小跑著。

  沈鳴玉在她身邊,騎著另外一匹黑色的馬。

  踩雪很溫柔,沈鳴玉的黑馬卻是個烈性子。這兩匹馬,是沈霆給她們兩個置辦的。

  衛珖站在逢霄亭,遙遙望著紅牆雪白下的沈茴。望見她巧笑嫣然的眉眼,他的眉宇間之間便也染上幾許不可能給予旁人的溫柔。

  她可以吹風可以騎馬,可以做許多以前不能做的事情。她再也不需要用那種羨慕的目光望著沈鳴玉。

  她不可以羨慕別人,別人有的她也要有,別人可以做的事情她也可以。她羨慕別人,會讓他心疼。

  沈茴回頭與沈鳴玉說話的時候,望見了高處的衛珖,她立刻彎起眼睛沖他笑起來。

  沈鳴玉好奇地看了一眼,立刻笑著打趣:「小姑姑,他們都說你和皇帝姑父的感情特別好!」

  那是自然。沈茴垂下眼睛,長長的眼睫藏起眼裡歡喜的笑。

  ‧

  按照慣例,宮中在新歲擺年宴宴待朝臣。可今年衛珖將年宴取消,讓朝臣陪自己家人守歲。

  衛渡半年前去了。去時很平和,嘴角甚至掛著絲笑。這樣平和地去了,總比上回被衛珖活活氣死要好多了。

  衛珖陪沈茴回了沈家。

  頭些年,他為了不讓沈茴憂慮,故意找人扮了土匪,演了齣戲,從而和沈霆結交,再被沈霆邀至沈家,介紹給沈元宏。

  那時候,沈元宏便很欣賞他,每每讓沈霄效仿他。

  只不過後來他越來越忙,四年多沒見沈茴,自然也沒怎麼與沈家人接觸。此時他換了帝王身份,沈家人對他有敬重有欣賞有喜愛。

  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圍在一起吃年夜飯。沈元宏開懷大笑,望過來的目光裡是讚賞。

  衛珖側首,望向身側的沈茴。她彎著眼睛在笑,再也不用夾在他與她家人之間失落悵然。

  她就該這樣。

  若這是一場夢,他所求的不過是她的萬事順遂眉眼永遠含笑。

  不僅年夜飯這天衛珖陪沈茴回了沈家,緊接著而來的正月十五元宵節,衛珖也陪沈茴回了沈家。一大家子的人和和美美地用了晚膳,衛珖與沈茴沒帶宮人,只兩個人去熱鬧的街市走一走。

  一片燈火通明,歡笑聲不斷。人潮擁擠,衛珖握緊沈茴的手。穿過人群,兩個人站在高處,望著下方熱熱鬧鬧的人群。

  「你看那邊的孔明燈!」沈茴指過去。

  巨大的孔明燈孤零零的擺在那裡,歡笑的人群經過,偶爾會有人停下,將心願寫在孔明燈上,更多人忙著與身邊說笑談或急著去前面買花燈猜燈謎吃湯圓,並不許願。

  日子苦時,人們往往更願意向各路神佛許願。日子好過了,人們忙著生活就把許願這樣的事情給忘記了。

  衛珖解下月白的棉氅,裹在沈茴的身上。

  棉氅之下,他緋衣玉帶。

  沈茴彎著眼睛笑:「小時候總聽說齊帝暴戾,百姓跟著提心吊膽過日子。現在好啦,大家的日子都會越來越好的!」

  她轉過臉來含笑望向衛珖。她覺得懷光哥哥好了不起,才能以一人之力,滅齊復國。

  可,復國從來都不是衛珖的執念。

  這天下是喜樂安康還是水深火熱,他都不甚在意。

  但是海晏河清的繁京盛世是她心之所向。

  他不忍心她再一次走上那條艱辛的路。她本就病弱,縱使他研出再好的藥,她那般夙興夜寐殫精竭慮每日只睡兩個時辰,是不可能長命百歲的。她離世的前一日晚上,還在與臣子商議著通商之事。

  那麼,我來替你做。

  衛珖還記得有一年的元宵節,沈茴穿著太后的宮裝,提著宮燈站在簷下溫柔望著他。她說:「徊光,自從知道你是衛珖,我原本的盛世夢便不再僅僅是為了天下太平,也是為了你。」

  「懷光哥哥,我們去那邊看煙花啦!」沈茴拉著衛珖的手,歡喜地往前走。

  衛珖凝望著沈茴,反握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沈茴發現了懷光哥哥一直望著她,她沖他指了指天上的煙火,笑著說:「你看呀!多好看呀!」

  衛珖順著沈茴指的方向抬眼。

  絢麗的煙火不停升起綻放,整個黑夜被照耀得絢麗多姿。兩個人手牽著手,在不熄的絢麗煙火下一直走,一直走。

  這一場夢,衛珖多希望永遠都不醒來。

  這大夢一場,不是他的圓滿,而是她的圓滿。若說有執念,他一生唯一的執念,只有沈茴。

  他對她有愧。因他不能給她的東西太多太多。

  盼她好,一切都好。

  ‧

  裴徊光在漆黑陰暗的棺木中睜開眼。在這太美好的一場痴夢中醒來。

  每每修煉梵元鬼錄,他的周身都縈著一團黑壓壓的死氣。而此時,黑氣不見,反倒是一層縹緲的白霧圍著他。

  他說他是這樣作惡多端的人,他不信神明會憐憫他給予他重生機會。

  是的,沒有哪個神明敢憐憫他給他這樣的機會。

  因為他自己就是神明。

  ‧

  九霄之上,神宮巍峨。

  兩個小神婢一邊踮著腳尖收拾著書閣裡的書籍,一邊閒聊。兩個小神婢眉頭緊鎖,滿面憂愁。

  只因如今六界動蕩。尤其是妖界與魔界縷縷挑戰神界權威。

  「魔尊和妖主兵分兩路,一個攻忘瀾川,一個攻九淵。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哼,不就是趁著神主閉關?等神主出關,必定蕩平妖魔兩界!」

  「神主什時候能出關啊?這……已經一千年了。聽說神主這次是渡惡劫,若渡不過去,就不能出來……」

  沉寂一千年的滄神宮忽然有了異響。

  白色的雲霧忽然翻捲,逐漸由慢變快,乃至仿若逃竄,後戰慄著卑微匍匐。

  裴徊光睜開眼,漆眸沉靜。

  十世的親朋與仇敵的面孔過眼雲煙般在眼前浮現。終於結束了這場歷劫,他心情頗好。於是他揮了揮手,給予這十世中無辜枉死的人一個善終的來世。

  下一刻,忘瀾川和九淵的情景浮現。

  他瞥著幻鏡中兩個地方的騷亂,望著妖界和魔界的人的目光,仿若居高臨下看螻蟻般。

  滄神宮宮門緩緩打開,神威徐徐傳開,神界震。

  裴徊光站起身,他整個人一半陷在神聖的白光中,一半陷在殷紅的血霧裡。他緩步往前走。白與紅兩種力量被他慢慢收起。

  他念一句梵元神錄,各分一縷神念,朝著忘瀾川和九淵而去。

  前一刻還囂張至極的妖界與魔界,驚恐地看見從九霄降臨的神主。神主抬手,輕易剝魂剃魄。

  「神主出關了!」驚呼的妖主聲音在發顫。

  跪拜求饒與撤退。

  至終,他們甚至不知曉來的只是神主隨意揮揮手的一縷神念。

  裴徊光走出滄神宮,接受神界喜悅地恭迎跪拜。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望著身後的滄神宮。

  他身上有一半邪魔的血,是神界荒唐的神主。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嘖。

  他微揚一側的唇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冷笑。

  ‧

  南漓海。

  「成功了!成功了!」

  「可是阿茴怎麼還沒醒過來呀?」

  「聽說阿茴此番渡情劫是去了人界,也不知道能把鮫人淚渡成什樣子……」

  好多聲音在耳邊嘰嘰喳喳,阿茴迷茫地睜開眼睛,入眼是一片藍色的海洋。她以為自己落了水,嚇了一跳,猛地坐起身想要逃離。下一刻,她整個人跌坐在地。

  腿呢?

  她呆呆看著自己的魚尾。

  「阿茴還沒徹底醒呢!」

  「阿婆說都要緩一緩的。你可別笑阿茴了,你當初歷情劫回來呆傻了三天呢!哈哈哈……」

  阿茴眉心緊蹙,亂糟糟的記憶一窩蜂湧上腦海。

  她是鮫人。

  好半晌,她抬起頭望向一張張關心的面孔,她慢慢笑起來,乖乖地喊她們姐姐。

  「快快快,快把你的鮫人淚拿出來看看呀!」

  其他幾個漂亮的鮫人姐姐也都忙不迭點頭,甚至有人取出自己晶瑩剔透的鮫人淚在手心玩。

  鮫人從出生開始不哭,自然沒有鮫人淚。所以每一個鮫人都要歷情劫,若渡過情劫,便會凝出第一顆鮫人淚,這顆鮫人淚是鮫人所有靈力的本源。

  也是從凝出第一顆鮫人淚起,鮫人才有了感情,才會哭。

  阿茴在姐姐們的催促下,取出自己的鮫人淚。

  那是一顆近乎透明的鮫人淚,沒有任何雜質。可若從某個角度看,似乎隱隱有紅痕。但仔細瞧,又什麼都瞧不出來。

  一群鮫人們從未見過這樣晶瑩的鮫人淚,不由驚奇地議論紛紛。

  「阿茴不是去了人界?人界怎會凝出這樣的鮫人淚?我從未見過這樣的……」

  「人界也不是不可以呀。鮫人淚的晶瑩程度和身份無關,只和那個男人對咱們阿茴的情有關係!情越深,鮫人淚越純淨!」

  緊接著,有人開始打趣,追問阿茴她在人界遇到了什樣子的男子。

  沈茴怔怔望著鮫人淚,沉默下來。

  「阿茴還沒徹底回神呢。」

  「她不說,咱們去找阿婆看看便是了!」

  鮫人們圍向一位阿婆,央她要看阿茴在人界歷情劫的男子是何樣子。阿婆默念了兩句符文,憑空浮現一顆氣泡,氣泡上逐漸浮現一個男子的身影。男子的面容從模糊逐漸到清晰。

  嘰嘰喳喳的鮫人們頓時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驚愕地望向阿茴。

  一偏死寂中,一個鮫人不敢置信地說:「你、你惹了神主?」

  她說完,立刻驚懼地摀住自己的嘴。

  六界皆知神主生父是六界第一邪魔,神主體內有一半邪魔的惡魂,是開天闢地以來,神力強偏又不善的神主。

  「你們看那是什麼?」忽然有一個鮫人驚呼了一聲。

  其他人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隔著百丈的深海,亦能看見逐漸欺來的白光。

  是神族的人。

  「聽說神主昨天出關了……神主是不是要來找阿茴算賬了?」

  「天吶!他該不是要捏碎阿茴的鮫人淚吧!」

  有人推了阿茴一把,督促:「快跑啊!」

  屬於鮫人的記憶和歷劫時的記憶相互碰撞著,阿茴現在還是一種迷糊的狀態。她稀裡糊塗地被推出琉璃宮推進深海裡,本能讓她知道如何擺尾游水。她游了很久,回頭望向從九霄而來的白色光芒。

  阿茴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姐姐們推她是因為擔心她被神主摧毀鮫人淚,可是她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應該跑不過神主吧……

  她游累了。

  海水越來越淺。阿茴躍出水面,淡藍色的鮫人尾化成雙腿,腳步輕盈地朝前跑著。

  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從未來過的地方,海水很淺,剛剛沒過腳背。下面是一顆又一顆光滑的夜明珠。她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隱約猜出來自己是來了星月幻河。

  裴徊光跟了阿茴一路,看她迷迷糊糊跑來星月幻河。見她似乎跑累了,他隨手一點,阿茴的雙腿霎時變回鮫人尾。

  阿茴沒反應過來,直接跌在清涼的水中。她知道神主追來了,可她不僅被打回原形沒了腿,這雙鮫人尾似乎也動不了了……

  好半晌,阿茴才硬著頭皮回望。

  裴徊光摘了一朵雲,化成雲石置於阿茴不遠處的水中。他慢悠悠地走過去,在雲石上坐下,也不看阿茴,而是遙望著遠處的浩瀚星河。

  在星月幻河,星河與海水相交。清澈的淺淺水面映出璀璨的星河,經水底的夜明珠折射出光芒。星月亦潤了水的溫柔。

  阿茴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鮫人尾可以動了。她試了試,成功幻化出人的雙腿。

  她沒有跑,站在雲石旁猶豫了好一兒,朝裴徊光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陪他一起遙望星河與海水的湛藍交際線。

  「不跑了?」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

  阿茴擰了眉,小聲嘀咕:「剛回神記憶亂糟糟的,腦子裡迷迷糊糊,她們讓我跑我就跑了……不該跑的……」

  裴徊光側首望過來。

  阿茴卻裝作不知曉他望過來,她彎著眼睛遙望遠處的浩瀚星河。鮫人心情好,不由自主化出鮫人尾。正如此時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什時候一雙腿變回鮫人尾,尾巴尖尖愉快地輕拍水面,偶爾濺起水滴來。

  她甚至取出自己的鮫人淚,在手中拋起又接住,反反復復地將它當成小玩具。

  時間緩緩流淌。

  阿茴輕晃的鮫人尾濺起一滴水珠,落在裴徊光的背上。

  裴徊光掃了一眼。用另一隻手的指腹沾了那滴水,送進口中嘗嘗她尾巴的味道。

  阿茴瞧見了,她收回目光,抿抿唇。她不再晃著尾巴,遙望遠處的星河,用認真的語氣說:「在人界歷劫的時候,我好喜歡裴徊光。他若要我的命,我斷然沒有不給的道理。這裡不是人界,可你還是你,你不管是要我的鮫人淚還是要我的命,我都給你。」

  阿茴將純淨的鮫人淚高高拋起,目光一瞬不錯地凝著它,再將它穩穩接在手心。

  裴徊光慢悠悠地說:「嘖,看來南漓海養人的糖也很甜。」

  阿茴與沈茴的記憶清晰地歸攏完畢。

  阿茴轉過頭,望著裴徊光,翹起唇角笑著。

  短短三十年不夠廝守,在這星月幻河與他重逢,可真好。

  她不接裴徊光打趣的,而是問:「你也是和我一樣去渡情劫嗎?」

  「惡劫。」裴徊光皺了皺眉,「困在劫數整整十世,每一世都是十惡不赦大惡人。」

  他顯然不願意回憶狗屁一樣的十世。

  他說:「走吧,同我回神界。」

  阿茴猶豫了一兒,說:「我非神籍,若同你去了神界,與人起了爭執,我打不過他們。」

  裴徊光瞥過來的目光頗為一言難盡。

  六界萬靈,誰敢動她?

  阿茴亮著眼睛湊過來,說:「你教我梵元神錄好不好?突破了第十一重,即可涅盤為神籍!」

  「嘖,你知道古往今來通過梵元神錄涅盤為神籍的一共幾個人?」裴徊光頓了頓,「不是說你沒這個本事,是懶得等。」

  他再度開口:「更何況,你想要神籍分明有更快捷的方法。」

  裴徊光湊過去,在阿茴耳邊說了句話。

  阿茴一怔,低聲問:「那我豈不是犯了褻神罪?」

  裴徊光饒有趣味地摸摸她的頭,慢悠悠地說:「阿茴向來酣淫重慾,早晚都是要褻的。」

  他鬆了手,轉而俯身,去輕撫她濕滑的鮫人尾。

  嘖,好像可以換新鮮的玩法了。

  敏感的尾巴尖兒感受到他掌心的輕撫,阿茴的尾巴尖兒忍不住顫了顫。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將鮫人尾化成雙腿,她站起身,神色有幾分憂慮。

  「我想回去一趟。」她說,「回去取一件東西。」

  她沒說回哪裡也沒說取什麼,可裴徊光知曉。

  裴徊光對掌下的鮫人尾忽然沒了,有些不滿。他瞥了阿茴一眼,才在她面前攤開手,紅繩繫的骨墜垂落,在她眼前輕輕晃著。

  阿茴微怔之後,立刻歡喜地笑起來,她將骨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裡。骨墜重新戴在頸上,懸貼在鎖骨之間。

  自甦醒以來那種缺了什的覺終於彌補上了。

  阿茴低著頭擺弄著胸前的骨墜好一兒,才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她無聲擺口型:「親我。」

  裴徊光揮了揮手,星月幻河瞬間變了模樣。萬靈被驅離,裴徊光造出一境,只他們兩個人。

  阿茴讓他親她,他自然要認真地好好親一親,首先把她的雙腿變回去,從她的尾巴尖兒開始仔細親咬細磨。

  在扶光是人界裴徊光的時候,偶爾也曾有過生生世世與他的阿茴廝守的奢望。不過這奢望已然不可能實現了。

  因為,他們沒有生生世世。

  他與她永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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